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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星河

_2 琼瑶(当代)
“你了解了吗?”他再问,尝试著向她走近。“我姓狄,狄君璞。你呢?”他已经走到
她面前了,她的头不由自主的向后仰,眼里的惊惶更深更重了。当他终于停在她面前的时
候,她忽然发出一声惊喊,迅速的从岩石上跳起来,扭转身子就向后跑,她身上那本书
“噗”的一声掉落在地上,她“逃”得那样快那样急,竟无暇回顾,也不去拾那本书,只是
仓皇的奔向那暮色渐浓的深山小径中。只一会儿,她那纤细而苗条的身子,就隐没在一片葱
草的绿色和薄暮时分的雾气里。
狄君璞有好一会儿回不过神来,他实在不了解自己有什么地方会如此惊吓了她?他虽不
是什么漂亮男子,但也决不是钟楼怪人呀!站在那儿,他望著她所消失的山谷发愣,完全大
惑不解。半晌,他才摇了摇头,迷惑的想,不知刚才这一幕是不是出自他的幻觉,他那经常
构思小说的头脑,是常会受幻觉所愚弄的。要不然,就是什么山林的女妖,在这儿幻惑他,
聊斋中这类的故事曾层出不已。可是,当他一回顾间,他看到了草地中的一本书——她所落
下的书,那么,一切都是真实的了?确有一个少女被他的鲁莽所吓跑了?
他有些儿惆怅,有些儿沮丧,他从不知道自己是很可怕的。俯下身子,他拾起了地下的
那本书,封面上的书名是《历朝名人词选》。翻开第一页,在扉页的空白处,有毛笔的题
字,写的是:“给爱女心虹爸爸赠于一九六五年耶诞节”
心虹?这是那少女的名字吗?这又是谁呢?她的家在附近吗?他心中一动,突然想起霜
园,只有霜园,与刚刚那少女的服饰打扮,和这本书的内容是符合的。那么,她该是梁逸舟
的女儿了?一时间,他很想把这本书送到霜园去。可是,再一转念间,他又作罢了。因为,
太阳不知什么时候已落了山,暮色厚而重的堆积了过来,山中的树木岩石,都已苍茫隐约。
再不寻径归去,他很可能迷失在这山凹里。何况,那傍晚时的山风,已不胜寒恻了。
拿著那本书,他回到了农庄。小蕾已经在农庄的门口等待了好半天了,晚餐早就陈列在
桌上,只等主人的归来。菜饭香绕鼻而来,狄君璞这才发现,自己早已饥肠辘辘了。
餐后,他给小蕾补习了一下功课,小蕾因身体太差,正在休学中,但他却不想让她忘记
了功课。补完了书,又带著她玩了半天,一直等她睡了,狄君璞才回到自己的书房里。扭开
了台灯,他沉坐在书桌前的安乐椅中,不由自主的,他打开了那本《历代名人词选》。
这是清末一个词人所编撰的,选的词都趋于比较绮丽的作品。显然有好几册,这只是第
一册。他随便翻了几页,书已经被翻得很旧了,许多词都被密密圈点过,他念了几首,香生
满口,他就不自禁的看了下去。
然后,他发现书页的空白处,有小字的评注,字迹细小娟秀,却评得令人惊奇。事实
上,那不是“评注”,而是一些读词者的杂感,例如:“所有文学,几乎都是写情的,但
是,感情到底是
什么?它只是痛苦的泉源而已。真正的感情与哀愁俱在,
这是人类的悲哀!”“没有感情,又何来人生?何来历史?何来文学?”
“好的句子都被前人写尽,我们这一代的悲哀,是
生得太晚,实在创不出新的佳句了!”
“知识实在是人类的束缚,你书读得越多,你会发
现你越渺小!”“柳永可惜了,既有‘针线慵拈伴伊坐,和我。免
使少年光阴虚过’的深情,何不真的把雕鞍锁?受晏殊
揶揄,也就活该了!”
“诗词都太美了,但也都是消极的。我怀疑如此美
的感情,人间是不是真有?”
其中,也有与诗词毫无关系的句子,大多是对“感情”的看法,例如:“不了解感情的
人,白活了一世,是蠢驴!而真了
解感情的人,却太苦太苦!所以,不如做蠢驴,也就罢
了!人,必须难得糊涂!”
“利用感情为工具,达到某种目的的人,该杀!”
“玩弄感情的人,该杀!”
“轻视感情的人!该杀!”
“无情而装有情的人,更该杀!”
这一连串的几个“该杀”,倒真有些触目惊心,狄君璞一页页的翻下去,越翻就越迷
惑,越翻也越惊奇。他发现这写评语的人内心是零乱的,因为那些句子,常有矛盾之处。但
是,也由此发现,那题句者有著满腔压抑的激情,如火般烧灼著。而那激情中却隐匿了一些
什么危险的东西!那是个迷失的心灵呵!狄君璞深思的合起了书,心中有份恍惚,有份苍
凉,然后,他又一眼看到书本的背面,那细小的字迹写著一阕词,是:
“寂寞芳菲暗度,岁华如箭堪惊,
缅想旧欢多少事,转添春思难平,
曲槛丝垂金柳,小窗弦断银筝。
深院空闻燕语,满园闲落花轻,
一片相思休不得,忍教长日愁生,
谁见夕阳孤梦,觉来无限伤情!”
那不仅是个迷失的心灵,而且是个寂寞的心灵呵!狄君璞对著灯,听那山枭夜啼,听那
寒风低诉,他是深深的陷入了沉思里。星河5/524
早上,狄君璞起晚了,一夜没睡好,头脑仍是昏昏沉沉的。才下床,他就听到客厅里传
来小蕾的嘻笑之声,不知为什么,这孩子笑得好高兴。然后,他听到一个陌生的、女性的声
音,在和小蕾攀谈著。怎么?这样早家里就会来客吗?他侧耳倾听,刚好听到小蕾在问:
“我忘了,我该叫你什么?”
“梁阿姨,记住了!梁阿姨!”那女性的声调好柔媚,好年轻,这会是昨天山中的少女
吗?“我住在那边霜园里,一个好大好大的花园,让爸爸带你来玩,好不好?”
“你现在带我去,好吗?”小蕾兴奋的说,一面扬声叫著:“婆婆!我跟梁阿姨去玩,
好吗?”
“哦,不行,小蕾,现在不行,”那少女的声音温柔而坦率:“梁阿姨要去上学了,不
能陪你玩。好吧,你爸爸还没起来,我就先走了,告诉你爸爸,今天晚上……”
狄君璞迅速的换好衣服,洗了把脸,就对客厅冲出去。不成,他不能放她走!如果竟是
昨天那少女呢!跑进了客厅,他就一眼看到那说话的人了。不,这不是昨天那个山林的女
妖,那个虚幻的幽灵,这是个活生生的、神采飞扬的、充满了生命、活力,与青春的女孩!
他站住,迎视著他的是一对肆无忌惮的眸子,大而亮,带著点桀骜不驯的野性,和一抹毫不
掩饰的好奇,微笑的盯著他。
“哦,你是——你是?”他犹疑的问。
“我叫梁心霞!”她微笑著,仍然紧盯著他。“梁逸舟是我爸爸。”“哦,你是梁小
姐,”他打量著她,粉红毛衣,深红长裤,外面随随便便的披著一件大红色的薄夹克。手里
捧著几本书,站在门前射入的阳光里,几乎是个璀璨的发光体,艳光四射。“怎么不坐下
来?小蕾,你叫阿莲倒茶,婆婆呢?”
“婆婆在煮稀饭,阿莲去买菜了。”小蕾说,在一边用一种无限欣羡的眼光看著心霞,
连稚龄的小女儿,也懂得崇拜“完美”呵!“别忙,狄先生,”心霞急忙说:“我马上要
走,我还要赶去上课。”她对四周环顾著。“你们改变得不多。”
“是的,”狄君璞说:“我尽量想保持原有的朴实气氛。”
心霞点点头,又抬起眼睛来看著狄君璞。
“我来有两件事,狄先生。”她说:“一件是:爸爸和妈妈要我来请你和这个小妹妹,
今天晚上到霜园去吃晚饭,从今以后,我们是邻居了,你知道。”
“噢,你父母真太客气了。”
“你们一定要来哦,”心霞叮嘱著:“早一点来,爸爸喜欢聊天。还有一件……”笑容
忽然在她唇边隐没了,那眼睛里的光采也被一片不知何时浮来的乌云所遮盖了。她深深的望
著他,放低了声音:“我姐姐要我来问一声,你是不是捡到了一本她的书?”“你姐姐?”
他怔了怔。
“是的,她叫梁心虹,她说她昨天曾在山中碰到了你。她想,你可能拾走了那本书。”
“哦,”他回过了神来,果然,那是梁家的女儿!但是,为什么心霞提到她姐姐的时
候,要那样神秘,隐晦,而且满面愁容?“是的,我拾到了,是一本词选。你等等,我马上
拿给你!”他走进书房,取出了那本书,递给心霞。心霞接了过去,把它夹在自己的书本
中,抬起眼睛来,她对狄君璞很快的笑了笑,说:“谢谢你,狄先生,那么我走了。晚上一
定要来哦,别忘了!”“一定来!”狄君璞说,牵著小蕾的手,送到门外。“我陪你走一
段,你去镇上搭车吗?”
“是的,你别送了!”“我喜欢早上散散步!”
沿著去镇上的路,他们向前走著,只走了几步,小蕾就被一只大红蜻蜓吸引了注意力,
挣开了父亲的掌握,她欢呼著奔向了路边的草丛里,和那只蜻蜓追逐于山坡上了。看著小蕾
跑开,心霞忽然轻声的、像是必须要解释什么似的说:
“我姐姐……她很怕看到陌生人。”
“哦,是吗?”狄君璞顿了顿。“我昨天吓到她了吗?”
“我是怕……她吓到了你。”心霞勉强的笑了笑。
“怎会?”狄君璞说:“我以为……”他又咽住了。“她很少去城里吗?没有读书?”
“不,她已经大学毕业了,念的是中国文学系。爸爸常说,她是我们家的才女。但是,
一年前,她……”心霞停住了,半天,才又接下去:“她生了一场脑病,病得很厉害,病好
之后,她就变得有点恍恍惚惚的了,也曾经在精神病院治疗过一段时间,现在差不多都恢复
了,只是怕见人,很容易受惊吓。医生说,慢慢调理,就会好的。”
“噢,原来如此。”狄君璞恍然了,怪不得她那样瑟缩,那样畏怯,那样惊惶呢!小蕾
从山坡上跑回来了,她失去了那只蜻蜓,跑得直喘气,面颊红扑扑的,额上都冒著汗珠了。
拉著父亲的手,她开始一叠连声的叫:“爸,我饿了!爸!我还没吃早饭!”
“好了,”心霞站住了,笑著说:“别送了,狄先生,晚上见吧!”“好,晚上见!”
狄君璞也笑笑说。
心霞对小蕾挥了挥手,转身去了,一抹嫣红的影子,消失在绿野之上。狄君璞牵著小
蕾,慢慢的向农庄走回去,老姑妈早已站在农庄门口,引颈而望了。
早餐过后,狄君璞进入书房,开始整理一篇自己写了一半的旧稿。搬家已经忙完了,也
该重新开始工作了。他沉入自己的小说中,有很长一段时间,对外界的一切都茫无所知,直
到将近中午,老姑妈推门进来。
“听说梁家今天晚上请你和小蕾去吃饭!”她说,手里一面编织著一件小蕾的毛衣。
“是的。”狄君璞抬起头来,他的神志仍然深陷在自己的小说中。老姑妈在旁边的一张椅子
里坐了下来,一面不停的做著活计。她虽竭力做出一副轻描淡写,无所事事的神情来,但狄
君璞根据和老姑妈多年相处的经验,却知道她必定有所为而来。这姑妈是狄君璞父亲的亲妹
妹,兄妹手足之情弥笃,狄君璞的父亲结婚后,姑嫂之间感情更好,一直住在一起。后来姑
妈结婚了,谁知婚后三年就守了寡,狄君璞的父亲怜惜弱妹,就又把她接了回来。从此,老
姑妈就再也没有离开过狄家,狄君璞几乎是被她带大的。等到狄君璞父母双亡,老姑妈就毅
然的主持起家务来,对狄君璞和小蕾都照顾备至。所以,对老姑妈,狄君璞有份孺慕之依,
更有份感激之情。现在,看到老姑妈那若有所思的样子,他放下了笔,问:
“有什么事吗?”他想,老姑妈一定因为自己没有被邀请而有些不快。“哦,没什
么,”老姑妈说,神色中却明显的有几分不安,她蠕动了一下嘴唇,忽然问:
“这个梁——梁逸舟,你跟他很熟吗?”
“哦,并不,怎么?”“怎会想到租他的房子呢?认识多久了?”
“也不过半年左右,是在一个宴会上认识的,他说很佩服我的小说,那人很有点深度,
我们挺谈得来的,就常常来往了。几个月前,我无意间说起想找一个乡间的房子,要阳光充
足,地势高亢的,一来给小蕾养病,二来我可以安静写作,他就提起他有这样一座空著的农
庄,问我愿不愿意搬来住?他说空著也是白空著,如果我来住,他就算借给我,他希望有我
这样一个邻居。我来看过一次,很满意,就这样决定了。我当然不好白住他的房子,也形式
化的签过一张租约。但是,现在我付的租金不过是意思意思而已,那儿还可能找到这样便宜
又这样适当的房子?梁逸舟这人真是个好人!”他停了停,瞪著老姑妈:“怎么?你为什么
突然问起这个来?有什么不妥吗?”“可是——”老姑妈沉吟了一下,毛线针停在半空中。
“阿莲今天到镇上去买菜,听到不少闲话。”
“闲话?”狄君璞有些失笑。“菜场一向是三姑六婆传播是非的好所在。”“倒不是是
非……”老姑妈迟疑著。
“那么,是什么呢?”“他们惊奇我们会搬进这农庄,据他们说,这儿是一幢——一幢
凶宅。”“凶宅?”狄君璞一愣。“这对我真是新闻呢!有什么证据说这儿是凶宅呢?”
“有许多——许多传说。”
“例如什么?闹鬼吗?”
“不是这种,”老姑妈皱了皱眉:“是有关于死亡一类的。”
“是说这屋子里死过人吗?”
“我也不清楚,阿莲说大家都吞吞吐吐的,只说梁家是一家危险的人,和他们家接近一
定会带来不幸,正谈著,因为梁家的女佣高妈来了,大家就都不说了。”
“咳,”狄君璞笑了。“我说,姑妈,你别担心吧,我保证那梁家没有任何的不妥,也
保证我们不会有任何的不幸,那些乡下人无知的传说,我们大可以置之不理,是不是?”
“噢,”老姑妈笑了笑。“我知道你会这样说的,但愿我也能和你一样乐观。”“那
么,你就和我一样乐观吧!”狄君璞的笑容里毫无烦恼。“别听那些闲言闲语!梁家的人举
止行动,可能和这农村的习性不同,大家就造出些话来,过一阵子,我们可能也会成为他们
谈论的对象呢!”
“可是,关于那霜园里……”
“霜园里怎样?”“哦,我不说了!”老姑妈蓦地打了个冷颤,站起身来。“你会当作
无稽之谈的,我还是不说的好,我去看看阿莲把午餐做好了没有?”“到底是什么?”狄君
璞皱起了眉头,他有些不耐。“你还是都说出来吧,姑妈!”“他们说——他们说……那霜
园里住著一个……一个魔鬼,一个女巫,一个疯子,她在一年以前,就在我们这栋农庄里,
杀死了一个人!”“什么?”狄君璞紧紧的盯著老姑妈。
“哦,哦,”老姑妈结舌的向门口走去。“这——这不过是大家这么说而已,谁也不知
道真正是怎么回事,反正你也不信这些,我只是告诉你,姑妄听之吧!我去看阿莲和小蕾
去!”星河6/52
像逃走一般,老姑妈急急的走了,她最怕的就是狄君璞把眉头锁得紧紧的,这表示他在
生气了!她有些懊恼,真不该把这些话告诉他的,他一定嫌她老太婆多管闲事了。
狄君璞看著老姑妈离去,他不能再写作了,一上午那种平静安详的心情,现在已一扫无
余,他站起身来,走到窗前,瞪视著窗外那绿树浓荫,他真无法相信,在这寂静而优美的深
山里,会有著怎样的隐秘和罪恶?狠狠的,他摔了一下头,大声的说:“胡说八道!完全胡
说八道!”
他的声音喊得那样响,把他自己都吓了一跳,他愕然回顾,房里静悄悄的,宽大的房间
显得阴冷幽暗,他忽然觉得天气变冷了。

黄昏时,狄君璞就带著小蕾往霜园走去。那山中曲折的小径,那岩石,那野花遍地,那
彩霞满天,以及那山谷中特有的一份醉人的宁静,使狄君璞再度陷入那种近乎感动的情绪
里。而小蕾呢,她是完全兴奋了。不时的,她抛开了父亲的手,冲到草丛中去摘下几颗鲜红
欲滴的草莓,或者,是一把野花。只一会儿,她两个手都满了,于是,她又开始追逐起蝴蝶
和蜻蜓来,常常跑得不见身影。狄君璞只得站住等她,一面喊著:“别跑远了,小蕾!草太
深的地方不要去!当心有蛇!别给石头绊了!”小蕾一面应著,一面又绕到大石头后面去
了,坚持说她看到一只好大好大的黑蝴蝶。狄君璞望著她那小小的身影,心头不自禁的掠过
了一抹怛恻。因为要去霜园吃饭,姑妈把小蕾打扮得很漂亮,白色绣花的小短裙,红色的小
外套,长统的白袜子,小红皮鞋,再戴了顶很俏皮的小红帽子,颇有点童话故事中画的“小
红帽”的味道。孩子长得很美,像她的母亲。大而生动的眼睛,小小的翘鼻子,颊上的一对
小酒涡……都是她母亲的!可是,她的母亲在那里?狄君璞还记得最后那个晚上,美茹哭泣
著对他说:
“我爱你,君璞,我真的爱你。可是继续跟你一起生活,我一定会死掉,我配不上你。
你放了我吧!求求你,放了我吧!”他当时的回答多么沉痛,她能听出来吗?
“我不想用我的爱情来杀死你!美茹,如果真已经到了这个地步,那么,你去吧!离开
我吧,去吧!”
于是,她去了!就这样去了!跟著另一个男人去了。他表现得那样沉默,甚至是懦弱
的。他知道,多少人在嘲笑他的软弱,也有多少人挪揄著他的“大方”,只有他自己明白,
他那颗滴著血的心是怎样也留不住美茹那活跃的灵魂的!一切并不能全怪美茹,他能奉献给
她的,只有一颗心!而美茹,她生来就是天之骄子,那样美,那样活泼,那样生活在群众的
包围里!她说的也是实话,她是不能仅仅靠他的一颗心而活著的!她去了,奇怪的是他竟不
能怨她,也不能恨她,他只是消沉与自苦而已。美茹,或者她并没有想到,她的离去,是将
他生命里的欢笑与快乐一起带走了,竟没有留下一丝一毫来。小蕾从石头后面跑回来了,她
喘著气,一边跑,手里的野花草莓就一路撒著,她的小白裙子飞开了像一把伞,整个人像个
小小的散花天使。但是,她跑得那样急,喘得那样厉害,她的小脸是苍白的。“爸爸!爸
爸!爸爸!”她一路喊著。
“怎么了?”狄君璞一惊,奔过去拉住那孩子。“你又喘了吗?准是碰到什么花粉又过
敏了!”“不是的,不是的!”孩子猛烈的摇著头,受惊的眸子睁得好大。“是什么?你碰
到蛇了?被咬了?”狄君璞慌张的检视著孩子的手脚:“哪儿?哪儿疼?”
“不是,爸爸!”孩子恐惧的指著那块大石头:“那后面……那后面有一个人!”“一
个人?”狄君璞怔了怔,接著就笑了。“一个人有什么可怕呢?小蕾?这山什么人都可以来
呀!”
“那个人——那个人瞪著山上我们住的房子,样子好可怕哦!”“是吗?”狄君璞回过
头去,果然看到农庄悬崖边的红栏杆和屋脊。这山谷就是他昨日碰到梁心虹的地方。他心中
一动,立即问:“是个女人吗?”“是的,一个女人!一个穿黑衣服的女人!”
果然!是那个名叫心虹的女孩子!狄君璞牵著小蕾的手,迅速的向那块巨石走去,一面
说:
“我们去看看!”“不!不要去!”小蕾瑟缩的后退了两步。
“别傻!孩子,”狄君璞笑著说:“那个阿姨不会伤害你的,去吧!别怕!”拉著小
蕾,他跑到那块石头后面,那后面是一片草原,开满了紫色的小野花,还有几棵耸立著的、
高大的红枫,除此而外,什么人影都没有。狄君璞四面打量著,石影参差,树影仿佛,四周
是一片醉人的宁静。“这里没有人呀,小蕾,你一定看错了!”
“真的!是真的!”小蕾争辩著。“她就站在那棵枫树前面,眼睛……眼睛好大……好
可怕哦!”
狄君璞耸了耸肩,如果心虹真在这儿,现在也早就躲起来,或是跑开了。他拍了拍小蕾
的手,微笑的说:
“不要夸张,那个阿姨一点也不可怕,她长得满好看的,不是吗?头发长长的,是不
是。”
“不,不是,”孩子忙不叠的摇著头:“那是个……是个老太婆!”“老太婆?”狄君
璞是真的啼笑皆非了,心虹纵使看起来有些憔悴,也决不至于像个老太婆呀!他对小蕾无奈
的摇了摇头,看样子,这孩子夸张描写的本能,一定遗传自他这个写作的父亲!将来也准是
个摇笔杆的材料!
“好了,别管那个老太婆了,我们要快点走,别让人家等我们吃饭!”片刻之后,他们
停在霜园的大门外了,那镂花的铁门静静的掩著,门内花木扶疏,枫红似锦,房屋掩映在树
木葱草中,好一个优美静谧的所在!
他按了门铃,开门的是他所认识的老高。对狄君璞恭敬的弯了弯腰,老高说:“狄先
生,我们老爷和太太正等著你呢!”
想必老高是梁家从大陆带出来的佣人,还保留著对主人称“老爷”的习惯。狄君璞牵著
小蕾,跟著老高,穿过了那花香馥郁的花园,走进霜园那两面都是落地长窗的大客厅里。
霜园的建筑和农庄是个鲜明的对比,农庄古拙而原始,霜园却豪华而精致,那落地的长
窗,玻璃的吊灯,考究的家具,和宽大的壁炉,在在都显示出主人力求生活的舒适。狄君璞
几乎不能相信这两栋房子是同一个主人所建造的。梁逸舟似乎看出了狄君璞的惊奇,他从沙
发里站起来,一面和狄君璞握手,一面笑著说:“和农庄大大不同,是不是?你一定比较喜
欢农庄,这儿太现代化了。”“各有千秋,你懂得生活。”狄君璞笑著,把小蕾拉到面前
来:“叫梁伯伯!小蕾!”
“嗨!这可不成!”一个清脆的声音响了起来,狄君璞看过去,心霞正笑嘻嘻的跑到小
蕾面前,亲热的拉著小蕾的手说:“人家今天早上叫我阿姨呢,怎能叫爸爸伯伯?把辈份给
叫乱了!”“胡说!”梁逸舟笑著呵叱:“那有自封为阿姨的?她顶多叫你一声梁姐姐,你
才该叫狄先生一声伯伯呢!”
“那里,那里,梁先生,别把我给叫老了!”狄君璞急忙说:“决不可以叫我伯伯,我
可当不起!”
“好吧,这样,”心霞嚷著说:“我就让小蕾喊我一声姐姐,不过哦,我只肯叫你狄先
生,你大不了我多少岁!”
“看你这个疯丫头相!一点样子都没有!”梁逸舟嘴里虽然呵斥著,却掩饰不住唇边的
笑意。一面,他转头对一直含笑站在一边的妻子说:“吟芳,你也不管管你的女儿,都是给
你……”“……惯坏的!”心霞又接了口。
梁逸舟对狄君璞无奈的摇摇头,笑著问:“你看过这样的女儿没有?”
狄君璞也笑了,他看到的是一个充满了温暖与欢乐的家庭。想起老姑妈的道听涂说,他
不禁暗暗失笑。如果他心中真有任何阴霾,这时也一扫而空了。望著吟芳,他含答的问:
“是梁太太吧?”“瞧,我都忘了介绍,都是给心霞混的!”梁逸舟说,转向吟芳:
“这就是狄君璞,鼎鼎有名的大作家,他的笔名叫乔风,你看过他的小说的!”
“是的,狄先生!”吟芳微笑的说,站在那儿,修长的身子,白皙的面庞,她看来高贵
而雅致。“我们一家都是你的小说迷!”“哦,不敢当!”狄君璞说:“我那些见不得人的
东西,别提了,免得我难堪。”“这边坐吧,君璞,”梁逸舟说:“我要直接喊你名字了,
既然做了邻居,大家还是不拘形迹一些好!”
在沙发上坐了下来,高妈送上了茶。心霞已经推著小蕾到吟芳面前,一叠连声的说:
“妈,你看!妈,你看!我可没骗你吧!是不是长得像个小公主似的?你看那大眼睛,
你看那翘鼻子!还有那长睫毛,放一支铅笔上去,一定都掉不下来,这样美的娃娃,你看过
没有?”她又低低的加了一句:“当然,除了我小时候以外。”
“嗬!听她的!”梁逸舟说:“一点也不害臊,这么大了,一天到晚装疯卖傻!”心霞
偷偷的作了个鬼脸,大家都笑了。这时,狄君璞才发现没有看到心虹,想必她还游荡在山谷
的黄昏中,尚未归来吧!可是,就像是答复狄君璞的思想,楼梯上一阵轻盈的脚步声,狄君
璞抬起头来,却一眼看到心虹正缓缓的拾级而下。她穿著件纯白色滚黑边的衣服,头发松松
的挽在头顶上,露出修长的颈项,别有一份飘逸的气质。她并没有丝毫从外面刚回来的样
子,云鬓半偏,神色慵懒。看到狄君璞,她愣了愣,脸上立即浮起一抹薄薄的不安和腼腆。
带著股弱不胜衣的娇柔,她轻声说:“哦,客人已经来了!”
“噢,心虹,”吟芳亲切的说:“快来见见狄先生,也就是乔风,你知道的!”心虹仿
佛又愣了一下,她深深的看了狄君璞一眼,眼底闪过了一丝惊奇的光芒。梁逸舟望著心虹
说:星河7/52
“你睡够了吧?睡了整整一个下午,再不来我要叫你妹妹去拖你下楼了。来,你爱看小
说,又爱写点东西,可以跟狄先生好好的学习一番。”心虹瑟缩了一下,望著狄君璞的眼睛
里有些羞怯,但是,显然她已不再怕他了。她轻轻的说:
“哦,爸爸,我已经见过狄先生了。”
“是吗?”梁逸舟惊奇的。
“是的,”狄君璞说:“昨天在山谷里,我们曾经见过一面。”
“那么,我的两个女儿你都认识了?”梁逸舟高兴的说:“我这两个女儿真是极端,大
的太安静了,小的又太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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