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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星河

_3 琼瑶(当代)
“爸爸!我抗议!”心霞在叫著。
“你看!还抗议呢,不该她说话的时候,她总是要叫!”
心虹的目光被小蕾所吸引了,走了过去,她惊喜的看著小蕾,蹲下身子,她扶著小蕾的
手臂,轻扬著眉毛,喜悦而不信任的说:“这么漂亮的小女孩是那里来的呀?狄先生,这是
你的女儿吗?”“是的,小蕾,叫阿姨呀!”狄君璞说著,一面仔细的注意著小蕾和心虹。
如果心虹今天下午真在楼上睡觉的话,他不知道小蕾在山谷里见到的女人又是谁?小蕾正对
心虹微笑著,天真的小脸庞上一丝乌云都没有,她并不认得心虹。狄君璞确信,她在这一刻
之前,决没有见过心虹。而且,她显然丝毫不认为心虹是“可怕的”,她笑得好甜,好高
兴,这孩子和她的母亲一样,对于有人夸她漂亮,是有著与生俱来的喜悦的,小小的、虚荣
的东西呵!现在,她正顺从的用她那软软的童音在叫:“阿姨!”“不行,叫姐姐!”梁逸
舟说。
“姐姐!”孩子马上又顺从的叫。
大家又都笑了,吟芳笑著说:
“瞧你们,把孩子都弄糊涂了。”
心虹站起身来,再看看狄君璞,她似乎在努力的克服她的腼腆和羞怯,扶著小蕾的肩
膀,她说:
“孩子的妈妈呢?怎么没有一起来?”
梁逸舟立即干咳了一声,室内的空气有一刹那的凝滞,心虹敏感的看看父亲和母亲,已
体会到自己说错了话,脸色瞬即转红了。狄君璞不知该说些什么,每当别人询及美茹,对他
都是难堪的一瞬,尤其是有知情的人在旁边代他难堪的时候,他就更觉尴尬了。而现在,他
还多了一层不安,因为,心虹那满面的愧色和歉意,好像自己闯了什么弥天大祸,那战战兢
兢的模样是堪怜的。他深恨自己竟无法解除她的困窘。
幸好,这尴尬的一刻很快就过去了,高妈及时走了进来,请客人去餐厅吃饭。这房子的
结构也和一般西式的房子相似,餐厅和客厅是相连的,中间只隔了一道镂花透空的金色屏
架。大家走进了餐厅,餐桌上已琳琅满目的陈列著冷盘,梁逸舟笑著说:“菜都是我们家高
妈做的,你尝尝看。高妈是我们家的老佣人了,从大陆上带出来的,她到我家的时候,心虹
才只有两岁呢!这么多年了,真是老家人了。”
狄君璞含笑的看了高妈一眼,那是个典型的、好心肠的、善良的妇人,矮矮胖胖的身
材,圆圆的脸庞,总是笑嘻嘻的眼睛。坐下了,大家开始吃饭。吟芳几乎把全部的注意力都
放在小蕾身上,帮她布菜,帮她去鱼刺,帮她盛汤,招呼得无微不至。心霞仍然是餐桌上最
活跃的一个,满桌子上就听到她的笑语喧哗。而心虹呢,却安静得出奇,整餐饭的时间,她
几乎没有开过口,只是自始至终,都用一对朦朦胧胧的眸子,静悄悄的注视著餐桌上的人。
她似乎存在于一个另外的世界里,因为,她显然并没倾听大家的谈话。狄君璞很有兴味的发
现,餐桌上每一个人,对她而言,都只像个布景而已。当狄君璞无意间问她:“梁小姐,你
是什么大学毕业的?”
她是那么吃惊,仿佛因为被注意到了而大感不安。半天都嗫嚅著没答出来,还是吟芳回
答了:“台大。”“好学校!”狄君璞说。
心虹勉强的笑了笑,头又垂下去了。狄君璞不再去打扰她。开始和梁逸舟谈一些文学的
新趋势。心霞在一边热心的插著嘴,不是问这个作家的家庭生活,就是那个作家的形状相
貌,当她发现狄君璞常常一问三不知的时候,她有些扫兴了。狄君璞笑笑说:“我是文艺界
的隐居者,出了名的。我只能蛰居在我自己的天地中,别人的世界,我不见得走得进去,也
不见得愿意走进去。有人说我孤高,有人说我遁世。其实,我只是瑟缩而已。”心虹的眼
光,轻悄悄的落到他的身上,这是今晚除了她刚下楼的那一刻以外,她第一次正视他。可
是,当他惊觉的想捕捉这眼光的时候,那眼光又迅速的溜走了。
一餐饭就在一种融洽而安详的气氛中结束了。回到客厅,高妈斟上了几杯好茶。梁逸舟
和狄君璞再度谈起近代的小说家,他们讨论萨洛扬,讨论卡缪,讨论存在主义。狄君璞惊奇
于梁逸舟对书籍涉猎之广,因而谈得十分投机。小蕾被心霞带到楼上去了,只听到她们一片
嘻笑之声,心虹也早已上楼了。当谈话告一段落,狄君璞才惊觉时光已经不早,他正想向主
人告辞。梁逸舟却在一阵沉吟之后,忽然说:
“君璞,你对于农庄,没有什么——不满的地方吧?”
“怎么?”狄君璞一怔,敏感到梁逸舟话外有话。“一切都很好呀!”“那——那就
好!”梁逸舟有些吞吞吐吐的:“如果……你们听到一些什么闲话,请不要放在心上,这儿
是个小地方,乡下人常有许多……许多……”他顿住了,似乎在考虑著词汇的运用。“我了
解。”狄君璞接口说:“你放心……”
“事实上,我也该告诉你,”梁逸舟又打断了他,有些不安的说:“有件事你应该知
道……”
他的话没有说完,楼梯上一阵脚步响,心霞带著嘻嘻哈哈的小蕾下来了,梁逸舟就住了
口,说:
“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将来再谈吧!”
狄君璞有些狐疑,却也不便追问。而小蕾已扑进了父亲怀中,打了一个好大好大的哈
欠。时间不早,小蕾早就该睡了。狄君璞站起身来告辞,吟芳找出了一个手电筒,交给狄君
璞说:“当心晚上山路不好走,要不要老高送一送?”
“不用了,就这么几步路,不会迷路的!”
牵著小蕾,他走出了霜园,梁逸舟夫妇和心霞都一直送到大门口来,小蕾依依不舍的向
“梁姐姐”挥手告别,她毕竟喊了“梁姐姐”,而没有喊“阿姨”。狄君璞心中隐隐的有些
失望,因为他没有再看到那眼光如梦的女孩,心虹并没有和梁逸舟他们一起送到门口来。
沿著山上的小径,他们向农庄的方向缓缓走去。事实上,今晚月明如昼,那山间的小路
清晰可见,手电筒几乎是完全不必须的。山中的夜,别有一份肃穆和宁静,月光下的树影迷
离,岩石高耸,夜雾迷迷茫茫的弥漫在山谷间,一切都披上了一层虚幻的色彩。草地上,夜
雾已经将草丛染湿了。
山风带著寒意,对他们轻轻的卷了过来,小蕾紧紧的抓著父亲的手,又一连打了好几个
哈欠。月光把他们的影子投在地下,好瘦、好长。一片带露的落叶飘坠在狄君璞的衣领里,
凉沁沁的,他不禁吓了一跳。几点秋萤,在草丛中上上下下的穿梭著,像一盏盏闪烁在深草
中的小灯。
他们已经走入了那块谷地,农庄上的栏杆在月色里仍然清晰。小蕾的脚步有点儿滞重,
狄君璞怕她的鞋袜会被夜露所湿了。他低问小蕾是不是倦了?小蕾乖巧的摇了摇头,只是更
亲近的紧偎著狄君璞。狄君璞弯腰想把孩子抱起来,就在这时,他看到月光下的草地上,有
一个长长的人影,一动也不动。他迅速的抬起头来,清楚的看到一个黑色的人影,在月光下
的岩石林中一闪而没,他下意识的想追过去,又怕惊吓了孩子。他抱起了小蕾,把她紧揽在
怀中,一面对那人影消失的方向极目看去,月光里,那一块块耸立的岩石嵯峨庞大,树木摇
曳,处处都是暗影幢幢,那人影不知藏在何处。但,狄君璞却深深感觉到,在这黑夜的深山
里,有对冷冷的眼睛正对他们悄悄的窥探著。月色中,寒意在一点一点的加重,他加快了步
子,向农庄走去,小蕾伏在他的肩上,已不知不觉的睡著了。星河8/526
接连的几日里,山居中一切如恒,狄君璞开始了他的写作生活,埋首在他最新的一部长
篇小说里,最初几日,他深怕小蕾没伴,生活会太寂寞了。可是,接著他就发现自己的顾虑
是多余的,孩子在山上颇为优游自在,她常遨游于枫林之内,收集落叶,采撷野花。也常和
姑妈或阿莲散步于山谷中——那儿,狄君璞是绝对不许小蕾独自去的,那月夜的阴影在他脑
中留下了一个不可磨灭的印象。但,那阴影没有再出现过,阿莲也没有再带回什么可怕的流
言,她近来买菜都是和高妈结伴去的。生活平静下来了,也安定下来了,狄君璞开始更深的
沉迷在那份乡居的喜悦里。
早上,枝头的鸟啼嘹亮,代替了都市里的车马喧嚣,看晨雾迷蒙的山谷在朝阳上升的彩
霞中变得清晰,看露珠在枫叶上闪烁,看金色的阳光在密叶中穿射出几条闪亮的光芒,一切
是迷人的。黄昏的落日,黑夜的星辰,和那原野中低唱的晚风!山林中美不胜收。随著日出
日落的邅递,山野里的景致千变万化,数不尽有多少种不同的情趣。狄君璞竟懊丧于自己发
现这世界发现得这么晚,在都市里已埋葬掉了那么多的大好时光!
连日来,他的工作进展得十分顺利,每日平均都可以写到两千字以上。如果没有那份时
刻悄然袭来的落寞与惆怅,他就几乎是身心愉快的了。这晚,吃过晚饭没有多久,他正坐在
书房里修改白天所写的文稿。忽然听到小蕾高兴的欢呼声:
“爸爸!梁姐姐来了!”
梁姐姐?是心霞?还是心虹?一定是心霞!腼腆的心虹不会作主动的拜访。他走出书
房,来到客厅里,出乎意料之外,那亭亭玉立般站在窗前的,竟是心虹!穿著件白毛衣,黑
裙子,披了一件短短的黑丝绒披风,长发飘垂,脸上未施脂粉,一对乌黑清亮的眸子,盈盈
然如不见底的深潭。斜倚窗前,在不太明亮的灯晕下,她看来轻灵如梦。窗外,天还没有全
黑,衬托著她的,是那苍灰色的天幕。
“哦,真没想到……”狄君璞微笑的招呼著:“吃过晚饭吗?梁小姐?”“是的,吃过
了!”心虹说,她的眼睛直视著他,唇边浮起一个几乎难以觉察的微笑。“我出来散散步,
就不知不觉的走到这儿来了。”“坐吧!”“不,我不坐了,我马上就要回去!”
“急什么?”阿莲送上来一杯清茶,心虹接了过来。狄君璞若有所思的看著心虹那黑色
的披风。黑色!她是多么喜爱黑色的衣服。小蕾站在一边,用仰慕的眼光看著心虹,一面细
声细气的说:
“梁姐姐,你怎么不常常来玩?”
“不是来了吗?”心虹微笑了。“告诉你爸爸,什么时候你到霜园去住几天,好不
好?”
小蕾面有喜色,看著狄君璞,张口欲有所言,却又忽然咽住了,摇了摇头说:“那不
好,没有人陪爸爸。”
狄君璞心头一紧,禁不住深深的看著小蕾,才只有六岁呢!难道连她也能体会出他的孤
寂吗?心虹似乎也怔了一下,不自禁的看了狄君璞一眼。
“好女儿!”她说。啜了一口茶,她把茶杯放在桌上,对室内打量了一番,轻声说:
“我们曾在这儿住了好些年,小时候,我总喜欢爬到阁楼上,一个人躲在那儿,常躲上好几
小时,害得高妈翻天覆地的找我!”
“你躲在那儿干嘛?”她望著他,沉思了一会儿,轻轻的摇了摇头。
“我也不知道,”她说:“难道你从来没有过想把自己藏起来的时候吗?”他一愣。心
底有一股恻然的情绪。
“常常。”她微笑了。她今天的情绪一定很好,能在她脸上看到笑容似乎是很难得的事
情。她转身走到农庄门口,望著农庄外的空地、山坡,和那些木槿花。
“我曾经种过几棵茶花,白茶花。这么些年,都荒芜了。”她走出门外,环视著那些空
旷的栅栏。狄君璞牵著小蕾,也走到门外来。她看著那些栏杆,说:“你可以沿著那些栅
栏,撒一些爬藤花的种子,像牵牛、茑萝一类的,到明年夏天,所有的栅栏都会变成了花
墙。那就不会像现在这样看起来光秃秃的了。”他有些惊喜。“真的,这是好建议!”他
说:“我怎么没想起来,下次去台北,我一定要记得买些花籽。”
“我早就想这么办了!”她陷进了一份沉思中。“我爱这儿,远胜过霜园,爸爸建了霜
园,我不能不跟著全家搬过去,但是,霜园仅仅是个住家的所在,这儿,却是一个心灵的休
憩所。它古朴,它宁静,它典雅。所以,虽然搬进了霜园,我仍然常到这儿来,我一直想让
那些栅栏变成花墙,却不知道为什么没有做。”她困惑的摇摇头。“真不知道为什么,早就
该种了。”他凝视她,再一次感到怦然心动。怎样的一个女孩子!那浑身上下,竟连一丝一
毫的尘俗都没有!经过这些年在社会上的混迹,他早就认为这世界上不可能有这一类型的人
物了。
“我希望……”他说:“我希望我搬到这儿来,不是占有了你的天地。”她看了他一
眼。“你不会。”她低声说。“是吗?我看过你的小说,你应该了解这儿,像我了解这儿一
样,否则,你不会搬来,是吗?”
他不语,只是静静的迎视著她的目光,那对眸子何等澄净,何等智慧,又何等深沉。她
转开了眼睛,望著农庄的后面,说:“那儿有一个枫林。”“是的,”他说:“那是这儿最
精华的所在。”
她向那枫林走去,他跟在她的身边。“知道我叫这枫林是什么吗?”她又说:“我给它
取了一个名字,叫它作‘霞林’,黄昏的时候,你站在那林外的栏杆边,可以看到落日沉
没,彩霞满天,雾谷里全是氤氲的雾气。呵,我没告诉你,雾谷就是你第一次看到我的地
方。谷中的树木岩石,都被霞光染红了。而枫叶在落日的光芒下,也像是一树林的晚霞。那
时,林外是云霞,林内也是云霞,你不知道那有多美。”不知道吗?狄君璞有些眩惑的笑了
笑。多少个黄昏,他也曾在这林内收集著落霞!他们走进了林内,天虽然还没有全黑,枫林
内已有些幽暗迷离了,那高大的枫树,在地下投著摇曳的影子,一切都朦朦胧胧的,只有那
红色的栏杆,看来依然清晰。她忽然收住了步子,瞪视著那栏杆。
“怎么了?”他问。“那栏杆……那栏杆……”她嗫嚅著,眉头紧紧的锁了起来。“红
色的!你看!”“怎样?是红色的呀!”他说,有点迷惑,她看来有些恍惚,仿佛受了什么
突然的打击。
“不,不,”她仓卒的说,呼吸急促。“那不是红的,那不应该是红的,它不能抢去枫
叶和晚霞的颜色!它是白的,是木头的原色!木头柱子,一根根木头柱子,疏疏的,钉在那
儿!不是这样的,不是……”
她紧盯著那栏杆,嘴里不停的说著,然后,她突然住了口,愕然的张大了眼睛,她的脸
色在一瞬间变得死样的苍白了。她用手扶住了额,身子摇摇欲坠。狄君璞大吃了一惊,慌忙
扶住了她,连声问:“怎么了?梁小姐?你怎样?”
小蕾也在一边吃惊的喊著。
“梁姐姐!梁姐姐!”心虹呻吟了一声,好不容易回过气来,身子仍然软软的无法著
力。她叹息,低低的说:
“我头晕,忽然间天旋地转。”
“你必须进屋里去休息一下。”狄君璞说,用手揽住了心虹的腰,搀扶著她往屋内走
去,进了屋子,他一面一叠连声的叫姑妈拿水来,一面径自把心虹扶进了他的书房,因为只
有书房中,有一张沙发的躺椅。让心虹躺在椅子上,姑妈拿著水走了进来,他接过杯子,凑
在心虹唇边,说:“喝点水,或者会好一点!”老姑妈关心的看著心虹,说:
“最好给她喝点酒,酒治发晕最有效了。”
“不用了,”心虹轻声说,又是一声低低的叹息,看著狄君璞,她眼底有一抹柔弱的歉
意,那没有血色的嘴唇是楚楚可怜的:“我抱歉……”“别说话,”狄君璞阻止了她,安慰
的用手在她肩上轻按了一下。“你先静静的躺一躺。嗯?”
她试著想微笑,但是没有成功。转开了头,她再一次叹息,软弱的阖上了眼睛。狄君璞
示意叫姑妈和小蕾都退出去,他自己也走了出来,说:“我们必须让她安静一下,她看来很
衰弱。”
“需不需要留她在这儿过夜?”姑妈问。“看情形吧。”狄君璞说:“如果等会儿没事
了,我送她回去。要不然,也得到霜园去通知一下。”
片刻之后,姑妈去安排小蕾睡觉了。狄君璞折回书房,却惊奇的发现,心虹已经像个没
事人一般,正坐在书桌前阅读著狄君璞的文稿呢!她除了脸色依然有些苍白以外,几乎看不
出刚刚昏晕过的痕迹了。狄君璞不赞成的说:
“怎么不多躺一会儿?”
“我已经好了,”她温柔的说:“这是老毛病,来得快,去得也快,只一会儿就过去
了。”
他走过去,在书桌前的椅子上坐下来。静静的注视著她。
“这毛病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他问。
“一年多以前,我生了一次病,之后就有这毛病,医生说没有关系,慢慢就会好。”
他听心霞提起过那次病。深思的望著她,他说:
“你不喜欢那栏杆漆成红色的吗?我可以去买一些白油漆来重漆一次。”她皱了皱眉。
“栏杆?”她心不在焉的问:“什么栏杆?哦,”她似乎刚刚想起来:“让它去吧!爸爸说
红色比较醒目,筑密一点免得孩子们摔下去。”她定了定神,像在思索什么,接著就闭著眼
睛摔了摔头,仿佛要摔掉某种困扰著她的思想。睁开眼睛来,她对狄君璞静静的微笑。“我
刚刚在看你的稿子。”她说。星河9/52
“你说你看过我的小说?”
“是的,”她凝视他。“几乎是全部的作品。”
“喜欢哪一本?”“两粒细沙。”他微微一震,那不是他作品中最好的,却是他感情最
真挚的一部书,那几乎是他的自传,有他的恋爱,他的喜悦,他的痛苦,哀愁,及内心深处
的呼号。他写那本书的时候,美茹刚刚离开他,他还曾渺茫的希望过,这本书或者会把美茹
给唤回来,但是,她毕竟没有回来。那是两年前的作品了。
“为什么?”他问。“你知道的。”她说,语气和缓而安详。“那是一本真正有生命的
作品,那里面有许多你心里的言语。”
“我每本书里都有我心里的言语。”他像是辩护什么似的说。她微微的笑了。“当然是
的。”她玩弄著桌上的一个镇尺。“但是,两粒细沙不是一本思想产品,而是一本情感的产
品。”
他瞪著她,忽然间感到一阵微妙的气恼,你懂得太多了!他想。注意,你是无权去揭开
别人的隐秘的!你这鲁莽的、率直的人呵!转开身子,他走到窗前去,凭窗而立,他凝视著
窗外那月光下隐隐约约的原野,和天际那些闪烁的星光。
她轻悄的走到他身边来。
“我说错了话,是不是?”她有些忧愁的问:“那是你的自传,是不是?”他猛的转过
头来,瞪视著她,一层突然涌上来的痛楚使他愤怒了。皱紧了眉头,他用颇不友善的语气,
很快的说:
“是的,那是我的自传,这满足了你的好奇心吗?”
她的睫毛迅速下垂,刚刚恢复红润的脸颊又苍白了,她瑟缩了一下,不自禁的退后了一
步,似乎想找个地方把自己隐藏起来,那受惊而又惶恐的面庞像个犯了错的孩子,而那紧抿
著的嘴角却藏不住她那受伤的情绪。抓起了她已解下来放在桌上的披风,她急促的说:
“对不起,我走了。”他迅速的拦住了她,他的面色和缓了,因为自己那莫名其妙的坏
脾气而懊丧,而惭愧。尤其,因为伤害了这少女而感到难过与后悔。他几乎是苦恼的说:
“别生气,我道歉。”她站住了,深深的看了他一眼,然后,她慢慢的摇了摇头。“我
没有生气,”她轻声的。“一年多以来,你是我唯一接触到的生人,我知道我不会说话。可
是……”她的长睫毛把那乌黑的眼珠遮掩了片刻,再扬起来,那重新呈现的眼珠是清亮而诚
挚的。“我并不是好奇,我是……”她困难的顿了顿:“我了解你书里所写的那种情绪,我
只是……只是想告诉你,如果你出书是为了想要获得读者的共鸣,那么,两粒细沙是一部成
功的作品,尤其对我而言。”
狄君璞被震慑住了,望著面前那张轻灵秀气的脸庞,他一时竟失去了说话的能力。她那
么年轻,那样未经世故,一个终日藏在深山里的女孩,对这个世界,对人生,对感情,她到
底知道多少?她在他的眼光下重新瑟缩了,垂下头,她默默的披上了风衣,她低声说:“我
真的要回去了,如果再不回去,爸爸一定又要叫老高满山遍野的找我,他们似乎总怕这山野
中会有什么魔鬼要把我吞掉。”她看了窗外一眼。“其实,我不怕山野,也不怕黑夜,我怕
的是……”她忽然打了个冷颤,把说了一半的话咽住了。他却没放松她。“怕什么?”他追
问。她困惑的摇摇头。“如果我知道是什么就好了,”她说:“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像一个
无声无息的黑影,它常常就这样靠过来了,不止恐惧,还有忧愁。它们不知从那儿来的,捕
捉住你就不放松……唉!”她低低叹息,看著他。“真奇怪,我今天晚上说的话比我一个月
里说的都要多。我走了,再见,狄先生。”
他再度拦住她。“我送你回去!”“哦,你不必,狄先生,我不怕黑,也不怕山,这条
小路我早已走过几千几万次了!”
“我高兴,”他说。“我喜欢在这月夜的山谷里散散步,也想乘此机会去拜访一下你的
父亲。”
她不再说话了,他打开了书房的门,姑妈正在客厅的灯下编织著,他向她交代了一声。
然后,他们走出了农庄,立即置身在那遍山遍野的月色里了。星河10/527
小径上,树影迷离,天边上,星月模糊。狄君璞和心虹在山中缓慢的走著,有一大段时
间,两人都默默不语,四周很静,只有那在原野中回旋穿梭的夜风,瑟瑟然,簌簌然,组成
一串萧索而落寞的音调。
踩碎了树影,踏过了月光。夜露沾湿了衣襟,荆棘勾住了裙幅,他们走得好慢。这样的
夜色里,这样的深山中,似乎很难找到谈话的资料,任何的言语都足以破坏四周那慑人的幽
静。天空黑不见底,星光璀璨的洒在那黑色的穹苍中,闪闪烁烁,明明暗暗,像许多发光的
小水滴。心虹下意识的看著那些星光,成千成万的星星,有的密集著,熙攘著,在天上形成
一条闪亮的光带。她忽然站住了。
“看那些星星!”她轻语,打破了一路的岑寂。“那儿有一条河,一条星河。”“是
的,”他也仰望著穹苍:“这是一条最大的河,由数不清的星球组成,谁也没有办法算出这
条星河究竟有多宽,想想看,我们的祖宗们会让牛郎和织女隔著这样一条河,岂不残忍?”
她摇摇头。“其实也没什么,”她说,继续向前走去。“人与人之间,往往也隔著这样
的星河,所不同的,是牛郎织女的星河,有鹊桥可以飞渡,人的星河,却连鹊桥也没有。”
他深深的看了她一眼。
“你面前有这条星河吗?”他微笑的问。
她看著他,眼睛在暗夜里闪烁,像两颗从星河里坠落下来的星星。“可能。”她说:
“我总觉得每个人和我都隔著一条星河,我走不过去,他们也走不过来。”
“包括你的父母和妹妹?”
“是的。”“为什么?”“他们爱我,但不了解我,人与人间的距离,只有了解才能缩
短,仅仅凭爱是不够的,没有了解的爱,像是建筑在浮沙上的大厦。像是——”她顿了顿:
“两粒无法黏附的细沙。”
他又一震,却不想把话题转回到“两粒细沙”上。再看了一眼天上的星河,他却蓦的一
愣,是了!他明白了,他和美茹之间,就隔著这样一条无法飞渡的星河呵!
“你不说话了,”她轻语。“我总是碰触到你所最不爱谈的题目。”“不,”他冲口而
出的说:“你总是碰触到我的伤处。”
她很快的抬眼看他,只那样眼光一闪,那长睫毛就慌乱的掩盖了下来。她低头看著脚下
的草丛,不再说话了,沉默重新悄悄的笼罩了他们。
他们已经走进了雾谷,岩石的影子交错的横亘在地下,巨大的枫树,在岩影间更增加了
杂乱的阴影,到处都是暗影幢幢。谷外的明亮消失了,这儿是幽暗而阴冷的。绕过岩石,越
过大树,他们随时会触摸到被夜露沾湿的苍苔,幽径之中,风更萧瑟了。心虹不自禁的加快
了步子,白天的雾谷,充满了宁静的美,黑夜里,雾谷却盛载著一些难以了解的神秘。狄君
璞跟在她的身边,他忘了带手电筒,每当走入岩石的阴影中,他就不由自主的去搀扶她,他
的手指碰到了她,她总是遏止不住一阵惊跳。“你在怕什么?”他困惑的问。
“我不知道,”她摇头惊悸的。“我不怕黑,也不怕雾谷,但是……你不觉得今晚的雾
谷有些特别吗?”
“特别?怎么呢?”他四面看了看,巨大的岩石,高耸的树木、山影、树影、石影、月
影、云影……交织成的夜色,这种气氛对他并不陌生,他早已领会过。
“听!”她忽然站住。“你听!”
他也站住,侧耳倾听,有松涛,有竹籁,有秋虫的低鸣,有夜风的细诉,远处的山谷
里,有乌鸦在悲切的轻啼,近处的草丛中,有什么昆虫或蜥蜴父的穿过……除此而外,他听
不出什么不该属于山野之夜的声音。
“什么?”他问:“有什么?”
“有人在呼吸。”她说,望著他,大眼睛里有著惊惶和恐惧。他的背脊上穿过一阵寒
意。“如果有人呼吸,一定是你或我。”他微笑的说,想放松那份突然有些紧张的空气。
“不,那不是你,也不是我!”她说,肯定的,不自觉的用手抓住了他的手腕。“我知
道,我对这山谷太熟悉了,这儿有一个第三者。”“或者是落叶的声音。”
“落叶不会走路,”她抓紧他。“你听,那脚步声!你听!”
他再听,真的,夜色里有著什么。他仿佛听到了,就在附近,那岩影中,那草丛里。他
搜寻的望过去,黝黑的暗影下一片朦胧,他什么都看不出来。
“别管它,我们走吧!”他说,感染了她的惊悸,依稀想起上次带著小蕾回农庄时所看
到的人影。但,这儿怎可能有什么恶意的窥伺呢?他们重新举步。可是,就在这时候,身边
那一片阴影中,传来一声清晰的、树枝断裂的响声,在这种寂静里,那断裂的声音特别的刺
耳。“你听!”她再度说,惊跳的。
他推开她,迅速的向那片暗影中走去,一面大声问:
“是谁?”她拉住了他的衣服,惊慌的喊:
“别去!我们走吧,快些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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