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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星河

_17 琼瑶(当代)
“你要从悬崖上跳下来!”她说。
“是的。”心虹说。“如果你不跳,我要把你推下去。”她说。
“那更好了,来吧!我们快去!听,他在叫我!”
夜色里,那声音仍在她耳边急促的响著:
“心虹!跟我走!心虹!跟我走!”
“我来了!我来了!我来了!”心虹应著,挣扎著往山上跑去。老妇也跄踉的跟了上
去,她的手仍然紧攥著心虹的衣服。她们跑出了雾谷,跑上了山,直奔那农庄后的悬崖。这
时,山谷中真的传来了一片呼叫:
“心虹!心虹!你在哪儿?”
“心虹!回来!心虹!”
“姐姐!姐姐呀!姐姐!”
同时,谷里到处都亮起了手电筒的光芒。心虹站住了,怔了怔,说:“他们来找我了!
我们快些去吧!要不然,他们不会放我走了!”“快些去!快些去!”老妇尖锐的说,怪笑
著,兴奋著。“快些去!哈!快些去!”心虹跑进了枫林,老妇也跟了过来,谷里的手电筒
更明显了,闪亮著像一盏盏小灯,心霞他们一定在发疯般的搜寻著。一切要快了,快些结束
吧!云飞,你不要再叫了。血债必须用血来偿。你不要再叫了,我来了!我来了!我来了!
她一步步的走向那栏杆。狄君璞在卧室中,忽然没来由的惊跳了起来,一头一身的冷汗。暗
夜里有著什么,他的心跳得那么猛烈。事实上,他根本没睡,只是靠在床上休息。整晚,他
都和云扬尧康等在山谷中和荒野里四处搜寻卢老太太,却连一点踪迹都没有找到,后来镇上
一个妇人说,看到卢老太太在公路局车站,于是,大家推断卢老太太一定糊里糊涂的搭上车
子去了台北。于是云扬到台北去报了警,徒劳的搜寻无补于事,大家只好回家去等著。好在
霜园门禁森严,大家都料定不会发生什么事情。夜深难觅,不如等天亮再说。就这样,狄君
璞回到家里就已经快十二点了。带著那样凌乱的心情,那样烧灼著的情感和忧愁,他根本不
能睡觉,靠在床上,他一直在那份沉重的思绪里折腾著。而现在,他忽然惊跳了起来。
夜色里,确实有什么声音惊动了他,使他发冷而心跳。他下了床,披上衣服,从窗口看
出去,看不出什么所以然来。但他的心跳得更猛,呼吸急促而紧张。然后,他听到一声低
喊,一声女性的低喊,依稀在说著:
“我来了!我来了!我来了!”
他不再犹豫,开了房门,他直奔出去,刚来到农庄前的空地上,他就看到那条通往枫林
的小径边,草丛里有个亮晶晶的东西在闪烁著,他奔过去,弯腰拾了起来,心脏猛的一跳:
那是心虹戴在胸前的那颗星星,那颗从星河中坠落的星星!他一把握紧了那颗星,紧得手心
中都刺痛起来。然后,出于一种直觉,他狂奔著跑进了枫林。
一跑进枫林,他就看到了一幅使他心惊胆裂的场面。
心虹,披著长发,穿著睡袍,赤著脚,已经越过了悬崖边的栏杆,站在栏杆外凸出的悬
崖边缘上,一只手抓著栏杆,一只手按著她那随风飘飞的睡袍下摆,眼睛迷迷蒙蒙的望著下
面的山谷,似乎随时准备要往下跳。而在一边,卢老太太白发飞扬,眼神怪异,却在拍著
掌,跳著脚喊:星河50/52
“跳!跳!跳下去!跳下去!”
狄君璞心魂俱裂,满身冷汗,他想扑过去,但是他不敢,怕他一扑过去,心虹就会往下
跳。因为,她现在显然在一种被催眠似的心神恍惚中。站在那儿,他一时觉得像掉进了冰
窖,浑身都像冰一般的冷了。
他立即恢复了神志,喘息著,他开始向心虹那儿慢慢的移近,一步一步,一寸一寸的挨
过去,同时,他轻声的、沙哑的低唤著:“心虹!心虹!心虹!”
心虹一震,她茫然回顾,似乎在找寻著什么,她的眼光和狄君璞的接触了,她又一震,
狄君璞立即喊:
“心虹!别松手!”“他叫我,我要去了!”心虹望著狄君璞,像解释一件很普通的事
情一般说著。“谁叫你?”狄君璞问,故意和她拖延时间,他又向她迈近了一步。“云
飞。”她说。“云飞是谁?”他问,再迈近一步。
这时,一片呼唤心虹的声音已经到了农庄这儿,心虹有些心神不定,她侧耳倾听,又看
看身下的悬崖。狄君璞魂飞魄散,他很快的说:“你还没告诉我,云飞是谁?”
“你知道的,我要去了。”
“我不知道。”他再迈近了一步。
“就是我杀掉的那个人,我现在要偿还这笔债。”
“你没有杀任何人,你知道。”他停在栏杆边上。
“我杀了,我推他掉下悬崖。”
那片唤心虹的声音更近了。然后,梁逸舟夫妇和心霞带著老高与高妈,都冲进了枫林,
一看这局面,吟芳首先就尖叫了起来。心虹一惊,转身就要往下跳。狄君璞已接近了她,这
时立即一个箭步窜过去,一把就抓住了心虹握著栏杆的那只手,心虹的身子已经一半都滑到
了悬崖外面,狄君璞用力拉紧了她,扑过去,他翻到栏杆外面,冒险的用手抓著栏杆,把心
虹拉了上来,然后,他抱住了她,连栏杆带她的身子一起抱得紧紧的。心虹挣扎著,大声的
叫著:
“放开我!放开我!放开我!让我去!让我去!让我去!”她哭泣著,奋力挣扎,然后
一口咬在狄君璞的手上,狠狠的咬下去,狄君璞仍然紧抱不放,抓紧了栏杆,他们在悬崖边
上惊险万状的挣扎著。同时,狄君璞用那样迫切的声音,一叠连声的呼唤:“心虹!心虹!
心虹!你不能这样去的!你昏了头了!你醒醒吧!”老高冲过来了,抓住了心虹的衣领,他
们合力把心虹抱了起来,抱过栏杆,狄君璞也翻了过来,那在一边看的梁逸舟夫妇和心霞,
早惊吓得一身冷汗了。心虹依旧在奋力挣扎,又哭又喊又叫。那在旁边拍手的老妇这时陡的
跳了过来,大声嚷:“跳下去呀!跳下去呀!跳下去呀!”
“老高,你去捉住她,”狄君璞喘息著说:“心虹交给我!现在已经没关系了。”他抱
紧了心虹,经过了这一番惊险之后,他余悸犹存,心脏仍在擂鼓似的敲动著。
老高放掉了心虹,跑过去抓那个老妇,但是,那老妇人灵活的摆脱了老高,一冲就冲到
栏杆边,她抓住栏杆,忽然破声尖叫起来:“血!血!血!都是血!看呀,这栏杆上都是
血!都是红的血呀!云飞的血呀!我儿子的血呀!”她用手触摸那栏杆,好像那栏杆上真有
血一般。接著,她却号哭了起来,一面哭,一面哀伤的诉说著:“云飞,我没有要把你推下
去,我只是要阻止你离开我呀,你怎能抛开你的母亲?云飞,回来吧!你回来呀!你不能跟
那个女人走!云飞,我没有要你摔下去!我没有要你摔下去!都是那个女人……都是那个女
人……”
心虹一直在狄君璞怀中挣扎哭泣叫喊,但是,这时却突然安静了,她惊奇的看著那个疯
狂的老妇,呆住了。狄君璞也愣住了,只因为这老妇人说的话太过于稀奇。老高还要过去抓
那个老妇人,狄君璞喊了一声:
“不要去碰她!听她说什么?”
事实上,呆住的岂止是狄君璞和心虹,连梁逸舟夫妇和心霞也惊愕得说不出话来了。而
那老妇还在那儿哭号不休。
“云飞,不要离开我!云飞,回来吧!不要带那个女人逃走!我们过苦日子,我不要
钱,只要大家在一块儿!云飞,回来!求你回来!求你!求你!求你!我的儿子呀!你怎能
离开我,我把你从那么一点点抱大!啊!云飞,我没有要杀你,我没有要杀你呀!你回来
吧!……”
心虹浑身震动了一下,然后,像从一段长长的恶梦中醒来,她愕然地回头,瞪视著狄君
璞,她的眼光已恢复了意识,她的脸色苍白而焕发著光采,她的声音清新如早晨初啼的黄
莺:“嗨,君璞,我记起来了,我记起一切的事情了!”
“什么?”狄君璞一时间不知她所指何事,困惑地问。他的眼睛紧盯著她那又苍白又美
丽的脸庞,那衣衫单薄的、小小的身子在他怀中微颤。他又惊又喜又颤栗。哦,心虹!他几
乎失去了的心虹!在她那眼光中,他知道,她又是他的了!他狂喜,他震动,他感恩,几乎
无力再去弄清楚她句子的意义了!心虹仍然看著他,她的眼睛光明如星!
“我都记起来了!君璞,你不懂吗?忽然间,我所有的记忆都回来了!”她说,声音朗
朗。
“真的?”狄君璞猛然间弄明白了,他大声问:“真的?”
“真的。”她静静的说:“我全记起来了,那晚的事和那晚以前的事,我全记起来
了!”她叹息,忽然觉得疲倦而乏力,一层温温软软的感觉像浪潮般包住了她,她偎进了他
的怀里,把头紧紧的依靠在他那宽阔的肩膀上。星河51/5230
半小时后,心虹已经温暖的裹著一条大毛毯,靠在狄君璞书房里的躺椅上了。那毛毯把
她包得那样严密,连她那可怜的、受伤的小脚也包了起来,那小脚!当狄君璞看到那脚上的
血痕、裂口,和青肿的痕迹时,他是多么的心痛和怜惜呵!赤著脚走过这一段荒野,她经过
了多么漫长的一段跋涉!真的,在她的生命上,这段跋涉也是多么艰巨和痛苦,她终于走过
了那段遍是岩石与荆棘的地带了。
室内弥漫著咖啡的香味,狄君璞正在用电咖啡壶煮著咖啡。梁逸舟夫妇和心霞都坐在一
边的椅子中。老高和高妈已护送那老太太去卢家了。那老太太,在经过一番翻天覆地的哭号
和悲啼以后,就像个泄了气的皮球般瘫痪在栏杆边的泥地上,只是不停的抱头哭泣,身子抽
搐得像一个虾子,当大家去扶她起来的时候,她已不再挣扎,也不叫闹,她顺从的站起来,
就像个听话而无助的小婴儿。看著周边的人群,她瑟缩的、昏乱的呢喃著:“我的儿子,云
飞,他掉到那悬崖下去了,你们快去救他呀!”“是的,是的,我们会去救他!”高妈安慰
著,和老高扶持著她:“你先回去吧!”“那……那栏杆断掉了!”她说,固执的,解释
的:“我儿子,他……他……掉下去了!”
“是的,是的,”高妈说著,他们搀扶她走出了枫林。在这一片喧闹中,老姑妈和阿莲
都被惊醒了,也跑出来,惊愕的看著这一群夜半的访客。狄君璞吩咐老高夫妇及时把卢老太
太送回家,并要高妈面告云扬一切的经过。然后,看到心虹那赤裸的小脚,他就把心虹横著
抱了起来,向屋中走去,一面对梁逸舟夫妇说:“大家都进来坐坐吧!我想,我们都急于要
听心虹的故事。”就这样,大家都来到了狄君璞的书房里。老姑妈一看到心虹的脚——那脚
正流著血。就惊呼了一声,跑到厨房去烧了热水,他们给心虹洗净了伤口,上了药。又让心
虹洗净了手脸,因为她脸上又是泪又是脏又是汗。再用大毛毯把她包起来,这样一忙,足足
忙了半个多小时,心虹才安适的躺在那躺椅上了,那冰冷的手和脚也才恢复了一些暖气,苍
白的面颊也有了颜色。狄君璞望著她说:
“你要先睡一下吗?”“不不,”心虹急促的说,不能自已的兴奋著。“我要把一切都
告诉你们。”梁逸舟坐下了,在经过了今天晚上这惊心动魄的一幕之后,他的心情已大大的
改变了。当他今晚第一眼看到心虹站在那悬崖边上时,他就以为自己这一生再也见不著活著
的心虹了。可是,现在,心虹仍然活生生的躺著,有生命,有呼吸,有感情……他说不出自
己的感觉,却深深明白了一件事,这条生命是狄君璞冒险挽救下来的。他没有资格再说任何
的话,他没有资格再反对,她,心虹,属于狄君璞的了。
吟芳和心霞都坐在心虹的身边,她们照顾她,宠她,抚摩她,吻她,不知怎样来表示她
们那种度过危机后的惊喜与安慰。狄君璞递给每人一杯咖啡,要阿莲和老姑妈去睡觉,室内
剩下了他们,狄君璞望著心虹说:
“讲吧!心虹。”心虹捧著一杯热气腾腾的咖啡,轻轻的啜了一口,她眼里有著朦胧的
雾气,身子轻颤了一下,似乎余悸犹存。她再啜了一口咖啡,正要开始述说,有人打门,云
扬赶来了。
云扬已经从高妈口中得知了悬崖顶上的一幕,老太太自回家后就安静而顺从,他安排她
上床,她几乎立即就熟睡了。听到高妈的叙述,云扬又惊奇又困惑,再也按捺不了他自己对
这事的关怀,他吩咐阿英守著老太太,就赶到农庄来了。
坐定了,狄君璞递给他一杯咖啡。心虹开始了她的叙述,那段充满了痛楚辛酸与惊涛骇
浪的叙述。
“我不知道该从那儿说起,”她慢慢的说,注视著咖啡杯里褐色的液体。“我想,我私
奔之前的事,你们也都知道了,我就从私奔之后说吧。那天我从家里逃出去之后,云飞带我
到了台北,他租了一间简陋的房子,我们就同居了。在那间房子里,我和他共度了十天的日
子。”她蹙紧了眉头,闭了闭眼睛,这是怎样一段回忆呀,她的面容重新被痛苦所扭曲了。
再睁开眼睛来,她用一对苦恼的、求恕的眸子望著室内的人:“原谅我,我想尽量简单的说
一说。”“你就告诉我们悬崖顶上发生的事吧!”云扬说,对于他哥哥的劣迹,他已不想再
知道更多了。
“要说明悬崖上的事,必须先说明那十天。”心虹说,深吸了一口气,下定决心来说
了。“那十天对我真比十年还漫长,那十天是地狱中的生活。我在那十天里,发现了云飞整
个的劣迹,证明了我的幼稚无知,爸爸是对的,云飞是个恶魔!”她看看云扬:“对不起,
我必须这样说!”
“没关系!你说吧!”云扬皱著眉,摇了摇头。
“一旦得到了我,他马上露出了他的真面目,他问我要身分证,说是有了身分证,才能
正式结婚,我走得仓促,根本忘了这回事,他竟愤怒的打了我,骂我是傻瓜,是笨蛋,然后
他问我带了多少珠宝出来,我告诉他一无所有,他气得暴跳如雷。于是,我明白了,他之所
以要正式和我结婚,并不是为了爱我,而是要藉此机会,造成既成事实,以谋得梁家的财
产。爸爸的分析完全对了!接著,我发现他还和一个舞女同居著,我曾恳求他回到我身边
来,那时我想既已失身于他,除了跟著他之外,还有什么办法呢?我还抱著一线希望,就是
凭我的爱心,能使他走上正路。谁知他对我嗤之以鼻,他说,他任何一个女友都比我漂亮,
要我,只是奠定他的社会基础而已,如果我要干涉他的私生活,那他就要给我好看!至此,
我完全绝望了!我所有的梦都醒了,都碎了,我除了遍体鳞伤之外,一无所有了!”她顿了
顿,眼里漾著泪光,再啜了一口咖啡,她的神情萧索而困顿。
“我知道了,”吟芳插口。“于是,你就逃回家里来了。”
“不不,我不是逃回来的,是他叫我回来的。”心虹很快的说。“总之,我要告诉你
们,那十天我受尽了身心双方面的折磨,粉碎了一个少女对爱情的憧憬,忍受了任何一个女
人都忍受不了的屈辱。他很了解我,知道我对贞操的看法,他认为我再也逃不出他的掌心
了,何况,他一向对女人得心应手,这加强了他的自信。他对我竟丝毫也不掩饰他自己。那
十天内,他凌辱过我,骂过我,打过我,也像待小狗似的爱一阵宠一阵。然后,他叫我回
家,要我扮著迷途知返的模样,使家里不防备我,让我偷出身分证和珠宝。他知道,不和我
正式结婚,是怎样也无法取得公司中的地位的。他计划,和我结婚以后,就带著我偷渡到香
港,凭我偷到的金钱珠宝,混个一年半载,再回来。那时,爸爸的气一定也消了不少,他再
来扮演贤婿的角色,一步一步夺得公司、金钱,和社会地位。于是,十天后,我回来了。”
她再度停止,室内好静,大家都注视著她。她深吸了一口气,低低叹息。“我回来之
前,已经跟他约好,三天后的晚上在农庄中相会。他已先去登记了公证结婚,又安排了偷渡
的船只,按他的计划,我晚上携带大笔款项、珠宝,和身分证到农庄,当晚潜往台北,第二
天早上就在法院公证结婚,下午到高雄,晚上就上了船,在赴港途中了。我依计而行,老实
说,那时我是准备一切照他安排的做,因为我认为除了跟随他之外,再也无路可走了!可
是,一回到家里,看到妈妈爸爸我就完全崩溃了!没有言语能形容我那时的心情,我问爸爸
还要不要我,当爸爸说他永远要我时,我知道,我再也不会跟云飞走了!再也不会了!我是
真的回来了!回家来了!不止我的人,还有我那颗创痕累累的心。”她坐了起来,垂著头,
泪珠静悄悄的从面颊上滑落。吟芳用手帕拭去了她的泪,轻声说:
“可怜的、可怜的孩子!”她自己也热泪盈眶了。
“三天中,我前思后想,决定从此摆脱云飞,一切从头开始。连三天里,父母和心霞待
我那样好,没有责备,没有嘲笑,没有一句重话。所有的只是疼爱与关怀,这时,我想,那
怕是杀掉云飞,我也不跟他走。然后,那约定会面的时间到了,我悄悄的告诉高妈,我要去
见云飞最后一面,两小时之内一定回来,就溜出了霜园,到农庄去赴约。我没有带身分证,
没有带珠宝,没有带钱,我预备向他告别,从此离开他。
“溜出霜园后,我就被萧雅棠抓住了,她已知道云飞一部份的计划,她在那儿等著我。
她激怒而冲动,告诉我她已怀著云飞的孩子,告诉我云飞欺骗她的全部经过。我再也没有料
到,他不止害了我,还坑了萧雅棠!我又愤怒又悲痛,我告诉她,我不会跟他走,那怕杀了
他我也不跟他走!这样,我就到了农庄。”她已叙述到高潮的阶段,她停下了,怔怔的看著
手里的咖啡杯。她的思想正痛苦的深陷在那最后一夜的雨雾里。狄君璞用一杯热的咖啡换走
了她手中的冷咖啡,他的眼光始终怜惜而热烈的停驻在她的脸上。
“那天正下著小雨,”她继续说。“我比预定的时间晚到了一小时,他已经很不耐烦
了。我在枫林的悬崖边找到了他,他正站在栏杆前面,望著我从山谷中走上来。一见到我,
他劈头的第一句话就是:“你弄到了多少钱?”“我告诉他没有钱,没有珠宝,没有一切,
因为我不跟他走了!如果你们当时见到了他,就会知道他那时变得多么可怕。他打了我,抓
住我,他又撕又打又骂又诅咒,我挣扎著,弄破了衣服,跌在泥泞里,又弄了一身的泥。那
时,他完全丧失了理智,像一个发疯的野兽,我想,他会打死我。于是,我奔跑,但他把我
捉了回来,叫嚣著说,他依然要带我走,即使没有身分证及金钱,他依然有办法利用我让爸
爸屈服。他挟持著我,就在这时候,一件意外发生了,卢老太太忽然气极败坏的出现了!”
她再度停止,抬眼看了云扬一眼。
“那晚不止我一个人在悬崖上,还有你母亲,她是来阻止这整个计划的,我想,是云飞
告诉了她。”
云扬点了点头,他的眼底一片痛楚之色。星河52/52
“请说下去!”他沙哑的说。
“卢伯母一出现就直奔我们,她是奔跑著赶来的。她抓住了云飞的手臂,开始恳求他不
要离开她,又恳求我不要让云飞离开她,她说她半生守寡,就带大了这两个儿子,云飞一
走,她的世界也完了!我那时正在和云飞挣扎,卢伯母这一来,使云飞分散了注意力,我挣
脱了云飞要跑,他扑过来,又抓住了我,他打我,猛烈的打我,又撕扯我的头发,强迫我跟
他走。卢伯母再扑过来,她嚷著,叫我回家,叫我不要诱惑她儿子,我哭泣著解释,我并不
要跟她的儿子走,我也不要诱惑她的儿子,但她不听我,只是唠唠叨叨的述说著,拉扯著云
飞的手不放。云飞气了,他用力的推了她一下,老太太站不住,摔倒在泥泞里。于是,卢伯
母气极了,开始大哭了起来,说生了儿子不中用,有了女人就不要娘。云飞不理她,拉著我
就要走,就在这时,卢伯母突然直撞了过来,嘴里嚷著说:‘你既然不要娘了,我就撞死了
算了!’
“云飞没有料到她这一撞,他拉著我的手松开了,他自己的身子就跄踉著直往后退,然
后,那个悲剧就发生了,我听到栏杆折断的声音,我听到云飞落崖时的惨号。我当时还想,
我一直想杀他,现在是真的杀了他了!于是,我就昏倒了过去,什么都不知道了。”故事完
了。这悬了一年多的疑案,终于揭晓。一时间,室内安静极了,谁都没有说话,空气是沉重
而凝冻的。然后,梁逸舟振作了一下,看著心虹,说:
“你还记得我赶到的时候,你对我说的话吗?”
“我说过什么吗?”心虹困惑的问:“我不知道,我只记得昏倒之前,我一直在喃喃的
叫著:‘我终于杀了他了!我终于杀了他了!’因为,如果不是为了我的原因,他是不会坠
崖的。”
梁逸舟深深的叹了一口气。
“可是,就为了这一句话,我们竟误会了一年半之久!”他转过头来,望著云扬。“你
竟然不知道你母亲来过这儿吗?你可信任心虹所说的?”“我信任。”云扬低低的说,他的
喉咙是紧逼而痛楚的。他的脸色苍白,眼睛却闪烁著坦白而正直的光芒。“我现在想起来
了,那天,当我得知云飞坠崖的消息之后,我只想先瞒住母亲,我根本没去看她在不在屋子
里,就一直赶往现场,那是黎明的时候,等我回家,已经是中午。妈坐在屋里,疯了,痴痴
呆呆的诉说著云飞死了!我只当是镇上那些好事之徒告诉她的,现在想来,她一开始就知道
了!在她潜意识中,一定不愿想到是她撞到云飞,云飞才会坠崖,所以,她把这罪名给了心
虹。以后,她好的时候就说云飞没死,病发就说是心虹杀了他了!现在,这些环节都一个个
的套了起来,我全明白了。”他垂下头,一脸的沮丧、感伤,和痛楚。“获得了真相,我
想,我可以好好的治疗一下母亲了。”
狄君璞喝干了手里的咖啡,把杯子放到桌上。他走过来,用手紧按了一下云扬的肩膀,
他的声音沉著而有力。
“云扬,振作一下!”他说:“这一年半以来,大家都在研究杀死云飞的凶手是谁?你
知道吗?他确实不是死于意外。但是,杀他的凶手不是心虹,也不是你母亲,而是他自己。
我们能责备谁呢?除了云飞自己以外?”
云扬默然不语。梁逸舟不能不用欣赏的眼光,深深的看了狄君璞一眼。他忽然想起狄君
璞对他说过的话,他曾责问他了解心虹多少?狄君璞是自始至终都深信心虹不是凶手的唯一
一个人!是的,他了解心虹,远胜过他这个做父亲的人!看样子,在这世界上,对人生、对
人类,他需要学习的地方还太多了。他把眼光从狄君璞身上移到云扬身上,这时,这大男孩
子正大踏步的走向心虹,用一对坦白而求恕的眸子望著她,诚挚的说:“心虹,请接受我最
诚挚的道歉,这么久以来,我一直误会了你!”这话,似乎也该由他这个做父亲的来说,而
云扬却先说了!那年轻人,他有怎样一个勇于认错的个性,有怎样一张坦白而真挚的脸!他
似乎相形见绌而渺小了。
心虹瑟缩了一下,她带泪的眸子清亮而动人的瞅著他。
“别道歉,云扬。”她的声音好轻,好温柔,好恳切。“只是,答应我,永远不要玩弄
感情,永远尊重你所爱的人,保护她,怜惜她,别让我妹妹,再忍受我当年的痛苦。”
“你放心,心虹。”云扬低沉地说。很快的抬起头来,看了心霞一眼,后者也正怔怔
的、温柔的望著他,两人的目光一接触,就再也分不开来了。
心虹转向了狄君璞。她的面容上有哀伤,有挚情,有祈求,有惭愧。她的声音低而清
晰。
“君璞,你现在知道了我全部的故事,最坏的一段历史,及最见不得人的一面,你还要
我吗?”
狄君璞一瞬也不瞬的注视著心虹,用不著言语,他的眼睛已经把他要说的话全说了。那
是怎样一种专注而热烈的眼光呵!梁逸舟默默的看著这一切,在几小时之内,他经历了几百
种人生了。这一刻,面对著这样两对痴情一片的人儿,他分不出自己心里是怎样的滋味,是
酸?是甜?是苦?是辣?终于,他站起身来,走过去,他拍了拍吟芳的肩膀,用一种易感
的、喑哑的声调说:“我们该走了,吟芳。你看,窗子发白了,天已经快亮了!”
吟芳惊奇地看了他一眼。
“但是心虹怎么办呢?她还没有鞋呢!”
梁逸舟看著狄君璞,后者也掉过头来,静静地看著他,两人这样相对注视了一段很长很
长的时间,然后,梁逸舟对吟芳微笑了一下,说:“你不觉得,心虹一时还不能走动吗?她
得在这儿休息一下,至于鞋子和衣服,等天亮,让高妈给送来吧!”
吟芳愕然的看著梁逸舟。接著,她的眼睛发亮,她的神采飞扬,她的心像鼓满了风的
帆,涌涨著喜悦与感动。她顺从的站起身来了,她知道这意味著什么,一切的风暴都过去
了!新来的黎明该是晴朗的好天气!她喜悦的看了看心虹又看了看狄君璞,这一对情侣的眼
睛闪亮,满面孔都燃烧著光采。这是人生最美丽的一刻呵!她禁不住轻轻地说了:
“好好的珍惜你们所有的东西呵!”
于是,她跟梁逸舟走向了门口,云扬惊觉的也站起身来说:“我也该走了。”梁逸舟站
住了,看著云扬。
“或者你愿意在这样的黎明中,带心霞去山野中散散步,呼吸一点新鲜空气。”“爸
爸!”心霞惊喜交集地喊,几乎不能信任自己的耳朵。
梁逸舟不再说话了!揽著吟芳,他们走出了农庄,人,常常活了一辈子都没有成熟,而
会在一刹那间成熟了!梁逸舟忽然觉得有一份说不出来的平静,心底充塞著的是一片酸楚、
甜蜜、充实而又恬然的情绪,所有困扰著他的那些问题和烦恼都一扫而空了。他望著原野里
的天空,黎明正慢慢地从山谷中升起。天上还挂著最后的几颗晓星,晨雾迷迷蒙蒙地笼罩在
原野上,远山近树,一片模糊。
“我似乎记得孩子们常在唱一支歌,有关于星河什么的,其中好像有句子说:‘我们静
静伫立,看星河在黎明中隐没。’吟芳,你可愿意和我一起看星河在黎明中隐没吗?’梁逸
舟说。
“永远,永远,我愿和你并肩看星河。”吟芳紧紧地依偎著梁逸舟,在这一刻,她爱他
比几十年来加起来更多!更深!更切!事实上,这时候,在并肩看著星河的又岂止他们一
对?在农庄的窗前,在枫林的小径,正有其他两对恋人,也正静静伫立,看星河在黎明中隐
没!或者,还有更多更多的情侣,像尧康和雅棠,像世界上许许多多其他的恋人们,也都在
世界各个不同的角落里,并肩看著星河。这世界何其美丽,因为有你有我!黎明来临了,真
正的来临了!彩霞正从山谷中向上扩散,染红了天,染红了地,染红了山树和原野。那最后
的几颗晓星也逐渐地隐藏无踪。天亮了。
——全书完——
一九六九年十二月廿日晚初稿完稿
十二月二十六日修正完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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