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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星河

_16 琼瑶(当代)
么?”
“那毕竟是我的亲生母亲呵!”心虹挣扎著回答。
“对了!就是这观念!我和吟芳用了一生的时间要你把吟芳当生母,却除不掉根深柢固
隐埋在你脑中的观念,你又怎能除去小蕾对她生母的观念呢!”“她对她的生母根本没有观
念。”
“你呢?你对你那个母亲还记得多少?为什么你竟一直无法把吟芳当生母?何况,吟芳
还根本就是你的生母!”
“逸舟!”吟芳惊叫。“什么?”心虹一震,莫名其妙的看著梁逸舟。
“好吧!大家把一切都说穿吧!二十几年来,这一直是个家庭的秘密。心虹,你以为吟
芳是你的后母,现在,我告诉你,吟芳是你百分之百的亲生母亲!你和心霞是完完全全同一
血统的亲生姐妹!”心虹怔怔的看著父亲,完全惊呆了。心霞也呆住了,不住的看看父亲又
看看母亲,再看看心虹,一脸的惊愕与大惑不解。吟芳用手蒙住脸,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她
开始哭泣起来。“那时在东北,”梁逸舟说了,不顾一切的抖出了二十几年前的秘密。“我
是个豪富之家里的独子,很早就由父母之命结了婚,婚后夫妻感情也还不错,但我那妻子体
弱多病,医生诊断认为不能生育。就在这时,我认识了吟芳,很难解释当时的感情,我与妻
子早已是挂名夫妻,认识吟芳后我才真正恋爱了。一年之后,吟芳生下了你,心虹。”他注
视著心虹。“我们怎么办呢?我那多病的妻子知道了,坚持要把孩子抱回来,当作她生的一
样抚养,我与吟芳也认为这样对你比较有利,否则,你只是个没有名义的私生子。于是,我
把你抱回来,我那妻子也真的爱你如命,为了怕别人知道你不是她生的,她甚至解雇所有知
情的奴仆,改用新人。这样,过了两三年,她又担心我和吟芳藕断丝连,竟坚持要生一个孩
子,她求我,她甘愿冒生命的危险,要一个自己的儿子,我屈服了。她怀了孕,却死于难
产,孩子也胎死腹中。一切像命中注定,我娶了吟芳,而你,心虹,竟把生母永远当作后母
了。”
心虹瞪视著梁逸舟,像听到了一个神话一般,眼睛睁得那样大,那样充满了惊奇与疑
惑。梁逸舟又说了下去:
“这些年来,我们一直不敢说穿真相,因为年轻时的荒唐必须暴露,而又怕伤到你的自
尊,怕影响你和心霞对父母的看法,我们隐瞒著,足足隐瞒了二十四年!现在,心虹,你知
道一个后母有多难当了,以一个亲生母亲的感情与血缘关系,吟芳仍然是个失败的后母!”
心虹的眼光调向了吟芳,这一篇话已大大的震动了心虹,她想起了许许多多的事,想起
了自己常做的恶梦,想起那梦里的长廊、圆柱,想起每次哭母亲哭醒过来。而自己的生母却
始终都在身边!她怀著一个无母的心病,病了这么许多年!母亲,母亲,你在哪儿?母亲,
母亲,你竟在这儿!她眼里逐渐涌上了一片泪光,泪水在眼眶中汹涌、泛滥……她凝视著吟
芳,吟芳也用带泪的眸子,恳切而求恕似的看著她,她低问:“这是真的吗?”“这是真
的!”吟芳轻声回答。
心虹眼里的泪水夺眶而出,她大喊了一声:
“妈呀!你们为什么不早说!你们为什么不早说!”
就对吟芳冲了过去,这是二十几年来,她第一次由衷的喊出了一声“妈”,母女二人拥
抱在一起了。梁逸舟也觉得鼻子里有些酸酸的,竟懊悔为什么不早就揭穿一切。心霞在一
边,又是笑,又是泪,又是惊奇。这一个意外的插曲,把原来那种剑拔弩张的气氛都冲淡
了,大家似乎都已忘记了最初争执讨论的原因,只是兴奋的、激动的忘情于这母女相认的感
情里。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门铃声惊动了他们。星河47/5228
来的人是狄君璞和卢云扬。
狄君璞和云扬本来都在雅棠家里,等著心虹姐妹来吃饺子,结果,心虹姐妹没有来,尧
康却带来了那惊人而意外的消息。立即,狄君璞和云扬都作了一个决定,就是到霜园来,干
脆和梁逸舟谈个一清二楚。虽然尧康并不太赞成他们马上去霜园,他认为在梁逸舟目前的暴
怒之下,他们去谈根本不会有好结果。可是,他们还是去了。
当他们走进霜园的客厅时,他们看到的是相拥在一起的心虹母女,在一边默默拭泪的心
霞,和满面沉重的梁逸舟。梁逸舟一见到他们,猛吃了一惊,脸色就变得难看了,他瞪视著
他们,好半天,才愤愤然的说:
“好好,你们公然升堂入室了!你们来做什么?倒给我说个明白!”“梁先生,”狄君
璞说,不安的看了心虹一眼,你们怎么欺侮她了?让她哭成了一个泪人儿?“我们能不能大
家不动火,好好的谈一谈?”“我和你这种人没有什么好谈的!”梁逸舟大声说:“我记得
我告诉过你,请你永远别走进霜园来!君子自重呵,你难道连自尊心都没有了吗?”
“爸爸!”心虹惊愕的喊,离开了吟芳的怀抱,她那带泪的眸子不信任似的看著父亲。
“爸爸!你怎能……怎能用这种态度和君璞说话?”“我怎能?我怎能?”梁逸舟的火气更
大了,他瞪著心虹说:“难道我还该对他三跪九叩吗?感谢他引诱了我那个不成材的女儿
吗?”“爸爸!”心虹悲愤的大喊了一声,用手捂住脸,又哭了。这整个晚上的事已使她脆
弱的神经如拉紧的弦,她紧张,她痛苦,她惊惶,她又悲愤,再加上认母后的辛酸及意外,
她简直不知该如何自处了。吟芳迈前了一步,她看出目前的情况危机重重,又惊又惧,拉住
梁逸舟,她急急的说:
“逸舟,逸舟,冷静一点,好不好?求求你,逸舟!冷静一点!”“我怎能冷静?”梁
逸舟暴跳如雷。“我眼看著这两个豺狼在勾引我的女儿,我要保护她们,她们反而跟我对
抗,认定了要往火坑里跳!”“梁先生!”云扬大声的叫了一声,他的声音是有力的。他仍
然有年轻人的那份鲁莽和血气。“请你不要侮辱人,行吗?”
“嗬!你有什么资格在我面前吼?”梁逸舟紧盯著云扬。“你哥哥在我家弄神弄鬼失败
了,现在轮到你了,是吗?你们兄弟真是一个娘胎养出来的宝贝!是不是不弄到梁家的财
产,你们就不会放手?”云扬的脸变青了。“梁先生!我请你说话小心!我想你生来不懂得
人类的感情,只认得金钱!我现在对你说,我要娶心霞,你答应,我要她,你不答应,我也
要她!我要她要定了!至于你的钱,你尽可以留著将来自用,你送我我也不会要!我对你说
话算客气,因为你是心霞的父亲!假若你要再继续侮辱我,我也不怕和你拉破脸!”“云
扬!”心霞喊著,吃惊的走到他身边去,拉拉他的胳膊摇撼著,焦灼的嚷:“你就少说几句
吧!”
“好呀!这还算话吗?”梁逸舟气得浑身发抖。“你们饶勾引了我的女儿,还跑到我家
里来耍流氓!这时代还有天理没有?养儿女到底有什么好处?”他指著狄君璞和云扬:“我
告诉你们!你们马上给我滚出去!这还是我的家,不容许你们在这儿撒野!”“走就走!”
云扬摔开了心霞,掉头欲去。狄君璞止住了他。“等一等,云扬!”他说,走上前去,他站
在梁逸舟的面前,一个字一个字清清楚楚的说:“梁先生,我们会离去,不用你赶。但是,
在离开以前,我有几句话必须说清楚。爱,不是过失,你也是人,你也爱过,你该懂得这份
感情的强烈。你今天可以逞一时之快,把我们骂得体无完肤,赶出你的家。但是,受苦的不
止我们,还有你的两个女儿!看看她们!梁先生,你把她们置于怎样痛苦的境地!如果你能
放弃对我们的成见,这会是一团喜气,你不能放弃成见,那么,未来会发生怎样的悲剧,就
非你我可以意料的了!你不妨想想看。何苦呢?以前的悲剧结束,新的喜剧开始,原是多理
想的局面!云扬能和梁家化干戈为玉帛,再缔姻缘,你该庆幸呵!至于我,虽然千般不好,
万般不对,但是,我这份感情是真挚的,我对心虹,并不是要占有,而是要奉献呵!”
他的这篇话,说得相当的诚恳,相当的漂亮,也相当的有力。吟芳为之动容,不能不用
另一种新的眼光去衡量他。心虹的手从脸上放了下来,她默默的看著他,眼里带著泪,带著
哀愁,带著痛苦,也带著挚爱与崇拜。梁逸舟也怔住了,一时,竟被他的气魄和言语给堵得
无话可说,但是,片刻以后,他回过味来,觉得自己竟被他几句话给打倒,真是件太没面子
的事,更由于他句句有理而使他恼羞成怒了。于是,他猛的一拍桌子,怒声喊:“你少在我
面前卖弄口才,我告诉你,我打心眼里看不起你,我根本不会把女儿嫁给你,你听明白了
吗?现在,请吧!立刻离开我的屋子!”心虹迅速的奔向狄君璞,她在半昏乱中,自己也不
知道在做些什么,她脸上有种不顾一切的倔强,望著狄君璞的眼光是激烈而狂热的。“君
璞!我跟你一起走!”她说,掉过头来看著父亲。“你这样赶他走,我也不留下来!”
梁逸舟又惊又气,他大步踏的跨上前去,一把扣住心虹的手腕,厉声说:“你敢?你给
我待在家里,不许走出大门!难道你跟一个男人私奔了还不够?还要跟第二个?”
这几句话对心虹如一个轰雷,她不由自主的全身一震,顿时脸色惨变,喘息著喊:“你
说什么?我和男人私奔?我和谁私奔过?”“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梁逸舟愤愤
的喊:“你给我找的麻烦实在够多了!你能不能够安安静静在家里做个大家闺秀?”“逸
舟!”吟芳惊喊著,扑过来。“你就别说了吧,求求你!”转头看著狄君璞和云扬。她祈求
的说:“请你们先回去吧!我一定会给你们一个满意的答复,你们先回去好吗?”
狄君璞看看心虹,心虹是更加昏乱了,她又缩在墙边,呆滞的瞪大了眼睛,茫然的看著
室内的人,面色如死,眼神凌乱,她在和自己的记忆挣扎,也在和自己的意识挣扎。然后,
她忽然爆发般的大喊了一声:
“妈呀!你们把一切都告诉我吧!我和谁私奔过?是怎么一回事?妈妈,你既是我的亲
妈妈,告诉我吧!我做过些什么?我做过些什么?”“心虹,你没做过什么,”吟芳急急的
拥住了心虹。她知道揭穿这件事对心虹是多么残忍的事情,她一向都自认是个纯洁的好女孩
呵!“那些过去的事再也别提了,你上楼去休息一下吧!心虹,我陪你上楼去,别再去想
了!”
“但是,我和云飞私奔过吗?”她固执的问:“我现在一定要知道这一点,是吗?心
霞,你告诉我,是吗?”
心霞一愣,面对著心虹那迫切而哀求的眸子,她咽了一口口水。“是的。”她低声说,
痛苦的看看心虹,又看看云扬,再看看父母,把头垂了下去。
“啊!”心虹啜泣著,把脸转向墙壁:“我比我想像中更坏,我是怎样一个坏女孩
啊!”转回头来,她直视著狄君璞,昏乱的眸子里,竟闪著一抹狂野的光。“那么,狄君
璞,你可知道这件事?你知不知道我和云飞私奔过?”
狄君璞痛楚的蹙紧了眉毛,点了点头。
“那么,”她的眼神更狂野了,她的语气是强烈的。“你还要我吗?”“我要。”狄君
璞说,喉咙是沙哑的。“记住,我并不比你清白多少。而你所做的,不能怪你,在那种热情
冲击下,你什么事都可能做出来,那无损于你的清白,只证明你的热情而已,心虹,相信
我,在我心目中,你是完美无缺的!”
“哈,好一篇爱的告白!”梁逸舟接了口,声音是苛刻而讽刺的。他听出这几句话对心
虹必然会有影响力,他必须阻止他,用一切力量来阻止他!“你不如把这些句子写到小说里
去,还可以骗点稿费,在这儿说,简直是一种浪费!你还站在这儿干嘛?为什么还不走?”
“梁先生!”狄君璞动怒了,他愤然的盯住了他:“你是个没有人心的人,你是个禽
兽!”
“好,”梁逸舟重重的喘著气:“你骂我是禽兽!你这个不要脸的东西!”扬著声音,
他大声叫:“老高!老高!老高!给我把这两个流氓赶出去!”
“不用你赶,我自己走!”狄君璞怫然说,转过身子,向大门走去。心虹尖锐的叫了一
声,冲向狄君璞,狂热的喊著:
“要走,你带我走!”“心虹,站住!如果你跟他走,我会把你关到疯人院里去!”梁
逸舟说。“我没有疯,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选择一条最正确的路——这男人,他尊敬
我,他爱护我。而你,爸爸!你把我看成一个贱妇!”“你本就是个贱妇!”梁逸舟是真火
了,急切中口不择言,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可是……”心虹浑身抖颤,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谁叫我是个私生女呢?我出
身就不高贵呵!如果你骂我下贱,那也是家学渊源呵!”“啪!”的一声,梁逸舟扬手给了
心虹一个耳光,这个耳光打得很重,心虹跄踉了一下,几乎跌倒,她眼前金星乱迸,头里嗡
嗡作响,脸上立即呈现出五条手指印。梁逸舟气得咬牙切齿,他苍白著脸说:“生这样的女
儿,是为了什么?白疼你一辈子,白爱你一辈子!给我制造了多少问题,找了多少麻烦,你
杀了人,我帮你遮掩。早知道如此,就该把你送进监狱去!”
这又是一个新的、致命的一击!心虹瞪大了眼睛,身子摇摇欲坠。“我……杀了人?
我……杀了人?”她喃喃的问。
“是的!你杀了卢云飞!你把他推落了悬崖!”梁逸舟大吼。愤怒已经使他丧失了理
性,他只想找一样武器,把这个大逆不道的女儿给打倒。心虹呆站在那儿,那根绷紧的弦越
拉越紧,终于断裂了!她一声不响的往后仰倒,昏了过去。吟芳大叫,伸手想抱住她,但没
抱到,她倒在地毯上,带翻了身边的小茶几,几上的茶杯花瓶一起翻落在地下,发出好大的
一阵响声。狄君璞不由自主的冲了过去,跪下来,抱住心虹的头。她躺在那儿,面如白纸,
呼吸细微如丝,看来似乎了无生气。狄君璞仰起头来,直视著梁逸舟,他的眼睛发红了,呼
吸急促了,对著梁逸舟,他忘形的大叫:“你为什么要这样?你不知道她根本没有杀任何人
吗?你怎能对自己的女儿这样做?你还有人性吗?你对她了解多少?你竟指她为凶手?事实
上,她连一只蚂蚁都不会伤害!”星河48/52
眼看心虹昏倒,梁逸舟也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不论是在怎样的震怒中,他也不该说那句
话的。可是,让狄君璞来指责他,他却受不了。又心疼心虹,又懊恼失言,他把所有的怒气
都倾倒在狄君璞的身上。
“都是你!”他嚷著。“这一切都是你引出来的!你有什么资格对我吼叫,如果没有
你,我们一家过得和和气气幸幸福福的。所有的问题都是你引出来,你反而在这儿大吼大
叫!现在,你滚吧!马上滚!我会照顾我的女儿,不要你来管!”奔过去,他也俯身看著心
虹。
心霞和吟芳正用冷毛巾敷在心虹额上,高妈也来了,又喂水,又解开衣领,又扇扇。但
心虹始终不省人事,狄君璞把她抱起来,放在沙发上。梁逸舟仍然在咆哮著叫狄君璞滚,狄
君璞抬起头来,看著他,一字一字的说:
“在心虹醒来以前,我不会走!你就是抬了大炮来轰我,我也不走!所以,你还是不要
叫喊吧!”
“君璞,”吟芳哀求的看著他:“你去吧!求你!我保证让高妈来告诉你一切,你先去
吧!”
“不!”狄君璞坚持的说,看著心虹。
心虹呻吟了一声,头转侧著,不安的欠动著身子,大家都紧张的看著她,室内忽然安静
了。心虹又大大的呻吟了一声,痛苦的睁开眼睛来,恍恍惚惚的看著室内的人群。然后,她
蹙眉,扭动著身子,叹息,又呻吟。吟芳紧握著她的手,焦灼的呼唤:“心虹!心虹!你怎
样?好些吗?”
心虹睁大了眼睛,凝视著吟芳,好半天好半天,大粒的泪珠开始从她眼角中滑落下来,
迅速的奔流到耳边,她啜泣著说:“妈,我但愿我从来没有存在过!”
只说了这一句话,她就把头转向沙发里边,面对著沙发,只是无声的流泪,什么话都不
再说了。狄君璞扳著她的肩,呼唤她,她也不肯回头,狄君璞急了,说:
“心虹!那是个误会,你知道吗?你父亲只是在气愤中口不择言而已,事实上,你决没
有做任何不利于云飞的事,那完全是个意外罢了!”“真的,心虹。”这次,梁逸舟也附和
起狄君璞来了,他迅速的接了口,心虹那份绝望把他给打倒了。“没有人怀疑过你,刚刚我
们都在气头上,谁都说了些不负责任的话。好了,别伤心了!”心虹摇了摇头,仍然把脸埋
在沙发里,她的声音是疲倦的、绝望的,而又毫无生气的。
“君璞,”她说,“你去吧!离开我吧,你会找到比我好的女孩,我配不上你!”狄君
璞惊跳了一下,心中一阵惨痛。在心虹这句话中,最使他心惊胆战的,是那股诀别的意味。
“心虹!”他颤栗的说:“你抛不开我了,你知道的。我不会离开你,你就是世上最好的女
孩!”
“我不是。”她幽幽的说。声音平静得惊人,比她的哭泣更让人胆寒。“我欺骗了你,
欺骗了所有的人,也欺骗了我自己。我坏,我淫贱,我凶恶,我做了许多自己都不知道的坏
事。我现在都明白了,你们一直在包庇我,事实上,我根本不值得你们宠爱。君璞,你去
吧!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云扬,对不起爸爸妈妈,对不起你们所有的人!去吧,君璞,我现
在不想见你,我要到楼上去,我要一个人待在房间里。”
她从沙发上爬起来,摇摇晃晃的站著。狄君璞惶然的再喊了一声:“心虹!”她根本不
回过头来,而用背对著他们。像一个美女,忽然发现自己被毁了容,成为一张丑陋而可怕的
脸。于是,她再也不愿爱她的人看到这张脸,宁愿把自己深藏起来。她似乎就在这种情况
中,摇摇晃晃的,她迈著不稳的步子,向楼梯那儿走去。吟芳追过去扶住她,说:
“我送你回房间。我陪你。”
“不,妈妈。请让我一个人。”
吟芳不知所措的回头过来,狄君璞对她迫切的使了一个眼色,示意她追上去。于是,吟
芳也跟著到楼上去了。
客厅中有一刹那的沉静,那样令人窒息的沉静。然后,狄君璞知道,继续留下去,也没
有意义了。他望向梁逸舟,后者的脸上,刚才那种倔强与盛气凌人已经消失了。现在,他反
而显出一种孤独无助和嗒然若丧的神情来。狄君璞知道,他也在深切的懊悔与自责里。他看
著他,有许多话想对他说,却不知从何说起。最后,却只说了句:
“请照顾她,梁先生。”
梁逸舟震动了一下,心底掠过一阵痛楚的痉挛,他看著狄君璞。在这一刹那,他们两个
人所担忧的事情是相同的,他们都看出来了那危机,心虹,她已经把自己完全封锁了,在那
份强烈的自惭形秽中,只怕他们都将失去她。而她呢?她会走向一个无法意料的地狱里。
“如果你肯随时给我一点消息,”狄君璞又说:“我会非常感激你。”他咽了一口口
水,心里酸涩无比,而且撕裂般的痛楚著。“别和我敌对吧,无论如何,我只是爱她呵!”
“我也只是爱她呵!”梁逸舟像是只需要辩护似的说,他是更形沮丧了。“可是我们对
她做了些什么?我们把她逼进绝境了!我们这两种不同的爱毁掉了她!梁先生。”狄君璞语
重心长。“请助她吧!”他迅速的回转头,向房门口走去,因为,他觉得一股热浪直往鼻子
里冲,他怕会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梁逸舟仍然呆站在客厅中,像一个塑像般一动也不动。
他走向门口,云扬也跟著他走过去。心霞身不由己的跟上来,站在大门口,她含泪看著
他们。狄君璞再一次对心霞说:“请照顾她!心霞。”“你放心。”她颤声说。“我会随时
给你消息。”
“要小心,”他说,眉头紧蹙。“防备她!”
“我懂得。”“再见,心霞,”云扬说:“我也等你的消息。”
“再见。”心霞轻声说。
他们走出了霜园,两人心里都充塞著难言的苦涩。尤其是狄君璞,他已隐隐的看到眼前
一片迷雾,谁知道未来有些什么可怕的东西在等待著他们?霜园外面,黑夜早就无声无息的
来临了,暗夜的原野,是一片黑暗与混沌。
前面有著幢幢人影,一个急促的声音惊动了他们:
“云扬,乔风!是你们吗?”
“是谁?尧康?”云扬惊奇的站住了。
是的,那是尧康。不止尧康,还有雅棠,带著卢家的女佣阿英!雅棠跑过来,一面喘
息,一面上气不接下气的报告了一项惊人的消息:“云扬,糟了!你母亲发了病,她打了阿
英,一个人跑掉了!她说要去杀人,现在不知跑到何处去了?”
这就是霜园门外迎接著他们的第一件事。星河49/5229
夜好深,夜好沉,夜好静谧。
心虹静悄悄的躺著,倾听著周遭的一切,她已经这样一动也不动的躺了好几小时。她知
道,全屋子里的人都在注意她,都在窥伺她,现在,夜已经很深很深了,她料想,家里的人
应该都已睡熟了吧?这是多么漫长而难熬的一个晚上!她的世界竟被几句话辗成了粉碎。首
先,是有关“母亲”的那个大秘密,一个被她认为是后母的女人,在二十年漫长的光阴之
后,竟一变而为生母!她曾迷失的找寻过母亲,她也曾把梦儿访遍,她曾夜夜呼唤,也曾日
日凝伫!她虚拟了母亲的形象,也在脑中勾划了几百种母亲的轮廓,却原来,母亲始终在她
身边!二十年来,朝朝暮暮,母亲竟没有离开过她!这可能吗?这可能吗?她,心虹,她是
多么愚昧无知而又盲目呵!
这动摇了她对人生的一种基本的看法,摧残了她的自信。母女相认,给予她的温暖却远
没有给予她的痛楚多。而紧接著,她还来不及从这份痛楚里苏醒,一个大打击就又当头落
下,这一年多来,她始终自认是个纯洁的少女,也因此,她敢于奉献给狄君璞她那颗真挚的
心,却原来,自己早已和人私奔,再也谈不上纯洁和璞真!不但如此,更可怕的,她竟杀了
那个男人!她,心虹,她到底是个怎样可怕的女人?
她不怀疑父亲是说谎,不怀疑这件事的真实性。因为,她了解自己那份热烈如火的情
感,爱之深,恨之切!怪不得,她不是在各处都留下过杀人的蛛丝马迹吗?从床上坐起来,
她一把抢过床头柜上的一本词选,打开来,她找著了自己的笔迹:“利用感情为工具,达到
某种目的的人,该杀!”
“玩弄感情的人,该杀!”
“轻视感情的人,该杀!”
“无情而装有情的人,该杀!”
她迅速的合起了书,把它抛在床边。是了!她是个凶手!她早就决心要杀他了!这就是
证据!她一定约好他在那悬崖顶上见面,然后乘他不备把他推落悬崖!啊!一个失去记忆的
人,茫然的找寻著自己,最后找到的自己竟是个杀人凶手,她该怎么办?啊,怪不得全家谁
都不愿她恢复记忆,怪不得镇上的人见了她就窃窃私议,怪不得卢老太太要向她索命……怪
不得!怪不得!怪不得!
她心惊肉跳,额上冷汗涔涔。想想看,自己的手上染满了鲜血,自己的身上,带满了污
秽,自己的心灵,充满了罪恶,而今而后,该当若何?她推开了棉被,赤著足走下床来,轻
轻悄悄的,她无声无息的走到窗前,站在那儿,她望著外面那黑暗的原野,和广漠的穹苍。
天际,星河璀璨,月光迷离。星河!她想起狄君璞的小诗,她摸索著自己脖子上挂著的
那颗星星!呵,君璞,君璞,我不是你心目中那颗小星星,我只是一块污泥,刻成了星形,
镀上了白金,我是个虚伪的冒充者,混淆了你的视线,欺骗了你的感觉。呵,君璞,君璞,
善良如你,天当佑你!罪恶如我,天当罚我!”她打了个寒噤,夜凉如水。她极目而视,暗
夜中,山也模糊,树也模糊。星也迷离,月也迷离。四周好静,听不到虫鸣,听不到鸟语。
只有低幽的风,在原野里徘徊呜咽,穿过树梢,穿过山谷,发出那如泣如诉的声音。她侧耳
倾听,忽然间,她听到在那风声中,夹杂著什么其他的声音,低低的,沉沉的,哑哑的,在
呼唤著:
“心虹!跟我走!心虹!跟我走!”
她颤栗,她发冷,她又听到这呼唤了!她更专注的倾听那声音,那在一年多以来,经常
出现在她耳边的声音:
“心虹!跟我走!心虹!跟我走!”
夜风里,那声音喊得悲凉。是了!她脑中如电光一闪,整个身子都僵硬的挺直了起来。
这是云飞的声音!那坠崖的孤魂正游荡在山野间,那无法安息的幽魂正在做不甘愿的呼唤!
“心虹!跟我走!心虹!跟我走!”
他在索命呵!“心虹!跟我走!心虹!跟我走!”
那呼唤声更加迫切了,更加悲凉了,更加凄厉了!她的背脊挺直,眼光直直的瞪著窗
外。
“心虹!跟我走!心虹!跟我走!”“我来了!”她对窗外低低的说。是的,血债必须
由血来还!我来了!她转过身子,像被催眠了一般,她轻悄的走到门边,轻轻的,轻轻的,
轻轻的扭动著门柄,打开了房门,她没有惊动任何人。赤著脚,她走出房间,她甚至没有披
一件衣服,只穿著那件白绸的睡袍。没有鞋,没有袜,她下了楼,走进客厅。避免去开客厅
那厚重的拉门,她穿进厨房,开了后门,走进花园里。几分钟之后,她已经置身在山野里
了,披散著一头美好的黑发,穿著件白绸的睡袍,赤著脚,轻悄的走在那荒野的小径上。她
像个受了诅咒的幽灵。她耳边,那呼唤的声音仍然在继续不断的响著:“心虹!跟我走!心
虹!跟我走!”
“我来了!我来了!我来了!”
她低呼著,加速了脚步。她赤著的脚踩在枯枝上,踩在尖锐的石子上,踩在荆棘上,细
嫩的皮肤上留下了一条条的血痕,她不觉得痛。寒风侵袭著她,那薄霏霏的衣服紧贴著身
子,她也不觉得寒冷,她耳边只听到那越来越急促,越来越凄厉的呼唤:“心虹!跟我走!
心虹!跟我走!”
“我来了!我来了!我来了!”
她喊著,几乎是在奔跑了。沿著那小径,她奔进了雾谷,穿过那岩石地带,她往农庄的
方向奔去。可是,忽然间,在黑暗之中窜出了一个人影,一把抱住了她。
“我捉住了你!哈!我捉住了你!”那人影叫著,怪声的发笑,声如夜枭凄鸣。“你还
我儿子来!你还我!你还我!哈,我捉住了你!”心虹站住,夜色里,卢老太太那张扭曲的
脸像个凶神恶煞,那怪异的眼神,那凌乱的白发,那尖锐而凄厉的声音,划破了夜空,打碎
了宁静。奇怪的,是心虹丝毫也没有惊惧,更没有感到意外,她反而安详而快乐的说:
“哦,是你,你来得好!”
“你杀了我儿子!你要偿命!”那疯妇嚷著。
“是的,是的,我要偿命!”心虹说,侧耳倾听。“听到吗?他在叫我。”“什么?什
么?”老妇问。
“他在叫我,云飞在叫我。”她像做梦般说:“我要去了,你也来吗?你应该送我去!
我们走吧!”
老妇扭著她。“我不放你!”她狡黠的说:“你要逃跑!”
“我不逃。”心虹安静的说:“我要到那悬崖顶上去,我要从那悬崖上跳下来!你听,
他在叫我!你听!”
老妇真的侧耳倾听,她的眼睛怪异的盯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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