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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星河

_8 琼瑶(当代)
‘跟我去讨饭,怎样?’
我说:‘是的!我跟定了你!’
我将走了!跟著他走了!别了!父母!别了!妹妹!
(我不再恨你了。)别了!小阁楼和农庄!别了!雾谷!别
了!我所熟知的世界!
我将跟他走,浪迹天涯,飘零人海,我将跟他走!”
小册子里的记载,到此为止,下面都是空白的纸张了。想必这以后,心虹就被幽禁了起
来,接著,她逃走了,跟著云飞逃走了,再也没有时间到阁楼里来收拾这些东西。然后,就
是那次莫名其妙的悲剧,云飞死了,她呢?她的记忆也“跟著他走”了。合上小册子,狄君
璞燃起了一支烟,躺在床上,他了无睡意,脑子里,有几百种意念在分驰著。从他所躺的床
上,可以清晰的看到窗外的天空,这又是个繁星满天的夜!那些星星,璀璨著,闪烁著,组
成了一条发亮的光带。那条星河!那条无法飞渡的星河!那条辽阔无边的星河!而今,云飞
与心虹间的这条星河,是再也不能飞渡了!“迟迟钟鼓初长夜,耿耿星河欲曙天,鸳鸯瓦冷
霜华重,翡翠衾寒谁与共?”呵,心虹!他更了解她了,那个有颗最热烈的心,最倔强的感
情,最细致的温柔的女孩!云飞,你何其幸运!这样的少女,是值得人为她粉身碎骨呵!何
况,她虽然丧失了记忆,狄君璞仍然深信,卢云飞必定依然活在她的潜意识里。
一支烟吸完,狄君璞才能把自己的思想,从那本小册子中那种炙热的感情里超拔出来。
他觉得有份微妙的怅惘和心痛,对那个逝去的卢云飞,竟有些薄薄的醋意。他奇怪,云飞为
什么不像梁逸舟所说,去创一番天下来见心虹呢?他何以必须带著她逃走呢?他开始归纳这
本小册子里的要点和疑问,开始仔细的分析著一些事实,最后,他得到了几点结论。
一、心虹不是吟芳的亲生女儿,对父母在潜意识中,有份又爱又恨又怀疑的情绪。她认
为自己生母的死,与梁逸舟和吟芳有关。二、梁逸舟痛恨云飞,曾威胁过要杀死他。
三、心虹说过,她和云飞若有一方负心,必坠崖而死,接著,她发现云飞和心霞有一段
情,她也发誓说要杀死云飞。
四、云飞的弟弟云扬曾有个女友名叫萧雅棠,而现在,他又追求了心霞,这里面似乎大
有文章。
五、心霞的个性模棱,她仿佛很天真,却背著心虹和云飞来往,现在又和云扬恋爱,这
是一笔怎样的乱帐呢?
六、云飞到底是个怎样的青年?是好?是坏?是功利主义者?是痴情?是无情?是多
情?梁逸舟对他的指责,是真实的?还是偏见?还是故意的冤屈他?
随著这些归纳,狄君璞觉得头越来越昏了,他发现自己的“结论”根本不能算“结
论”,因为全是一些疑问,一些找不出答案来的疑问。唯一可信任的事实,是心霞在这幕戏
中必然扮演了一个角色。这就是为什么,心霞上次吞吞吐吐的原因,也就是她不愿他继续追
究的原因,她急于要掩饰一件事情,她和云飞的那段事!那么,心霞可能相信是心虹杀了云
飞,为了云飞背叛心虹!所以,她对他说过:“记住了!真相不一定对心虹有利!”是吗?
这之中的复杂,真远超过狄君璞的意料。按这些线索追查下来,倒是真的,“真相不一定对
心虹有利”!他有些犹豫了。如果那记忆之匙,是一把启开痛苦之门的钥匙,那么,他也要
帮她把这钥匙找出来吗?星河23/52
他辗转反侧,不能成眠,脑子里一直盘旋著心虹、心霞、卢云飞、卢云扬、梁逸舟……
的名字,这些名字在他脑中跳舞,跳得他头脑昏沉。而他却无法阻止自己去想,去思索,去
探求!而在这所有的名字和人物之中,心虹那张祈求的、哀愁的、孤独而无助的面孔始终飘
浮在最上层,那对哀哀欲诉的眸子,也始终楚楚可怜的望著他,还有她的声音,她那恳切
的、无力的、祈求的声音:
“帮助我吧!让我把这个黑房间交给你,你给我点上一盏灯吧!”他能置她于不顾吗?
他能不点那盏灯吗?他不能!呵,他不能!窗外渐白,星河暗淡,黎明快来了。“迟迟钟鼓
初长夜,耿耿星河欲曙天”!他心中掠过了一抹怆恻的情绪,他也同样有“鸳鸯瓦冷霜华
重,翡翠衾寒谁与共?”的慨叹呵!
15
早上,他起得特别早,匆匆的吃过了早餐,他就一个人走出了农庄。太阳还没有升高,
树叶上宿露未收,彩霞把天空染成了淡淡的紫色。他沿著大路,走下了山,一直走到镇上。
天气依然寒冷,晓风料峭,他竖起了大衣的领子,拉起衣襟,埋著头向前走去。他很容易就
找著了卢家的农舍,那栋简单的砖造房子孤立在镇外的一片稻田中,附近种满了竹子,门前
有小小的晒谷场,屋后堆著些潮湿的稻草堆。
卢云扬正站在晒谷场上,推动著一辆摩托车,大概正准备上班去。看到狄君璞,他站住
了,用一对闪亮的、桀骜不驯的眸子,不太友善的盯著他。
“我认识你,”卢云扬说:“你就是那个作家,你有什么事?”
“能不能和你谈谈?”狄君璞问。
“谈吧!”他简短的说,并没有请狄君璞进屋里去坐的意思,从摩托车的工具袋里抽出
一条毛巾,他开始擦起车子来,看都不看狄君璞一眼。“你母亲——好些了吗?”他不知该
如何开始。
“谢谢你,她本来就没有什么。”他继续在擦车。“我来,想和你谈谈你哥哥。”
“他死了!”他简短的说。
“当然,我知道。”狄君璞燃起了一支烟,有些碍口的说:“我只想问问你,你认为—
—你认为你哥哥是怎样死的?”
“从悬崖上掉下去摔死的!”
狄君璞有点不知所措了。
“我的意思是——”他只得说:“你认为那是意外吗?”
这次,他迅速的抬起头来了,他的眼睛直瞪著他,那对漂亮的黑眼珠!现在,这对眼睛
里面冒著火,他的浓眉是紧锁著的。带著满脸的不耐烦,他有些恼怒的说:
“你到底想要知道些什么?你是谁?你有什么权利来问我这些?我又为什么要告诉
你?”
“你不必一定要告诉我,”狄君璞说了,出奇的诚恳和冷静,许多的话,竟从他的肺腑
中,不期而然的冒了出来。“我来这儿,只因为在霜园里,有两个女孩都为你哥哥的死亡而
深深痛苦著。一个是根本遗失了一段生命,另一个却在那死亡的阴影下被压迫得要窒息。我
是个旁观者,我很可以不闻不问,这事与我一点关系也没有。但是,或者我们能救她们呢?
我说我们,是指你和我。你愿意帮忙吗?”他一面说著,一面深深的看著卢云扬,他想在卢
云扬的脸上读出一些东西,他对心霞的感情,是真的?抑或是假的?
卢云扬怔了怔,或者是狄君璞的话打动了他,他的脸色变了,一抹痛楚之色逐渐的进入
了他的眼中,他的脸苍白了起来,嘴唇紧闭著,好半天,他才喑哑的说:
“你指什么?心霞对你说过些什么吗?她很不快乐,是吗?”“她应该快乐吗?”他把
握了机会,紧盯著他。“前两天,她曾经来看过我,”他慢吞吞的说:“她说她近来痛苦极
了。”
卢云扬震动了一下,他咬了咬牙,浓眉紧蹙,那黑眼珠显得又深邃又迷蒙。狄君璞立即
在这青年的脸上看到了一个清清楚楚,毫无疑问的事实,而且,这事实使他深深的感动了。
卢云扬,他是真真正正在爱著心霞的!一份狂热而炙烈的爱,一份烧灼著他,痛苦著他的
爱!狄君璞那样感动,对于自己竟怀疑过他的感情而觉得抱歉与内疚了。
“心霞不快乐,”终于,卢云扬一个字一个字的说了,眼睛直直的望著远方的云和天。
“因为她和我一样清楚那件事。”
“什么事?”狄君璞追问著。
“心虹确实杀了云飞!”
“什么?”狄君璞吃惊了。“你怎能确定?”
“那不是意外,是心虹把他推下去的,他们常在那悬崖边谈天,她很容易把他推下
去!”
“可是,你怎能证实?动机呢?”
“动机?”他冷冷的、苦恼的哼了一声。“可能就是为了心霞,也可能是别的,你不知
道梁心虹,她爱起来狂热,恨起来也深刻!”“为了心霞!”狄君璞喃喃的说:“那么你也
知道心霞和云飞的事了!”“当然知道!”卢云扬有些激动。“我知道心霞所有的事,所有
的一举一动!从她十五岁我第一次看到她起,我就再也没有有过别的女人!我怎可能不知道
她的事呢?但是这不能怪她,没有女人能抗拒云飞,从没有!何况她那时只是个十七岁的小
姑娘!你以为我不知道,我怎会不知道,我耐心的等著她长大,等著她的眼光能掠过我哥哥
的头顶来发现我!我等待了那样久!”“但是,等待的同时,你还有个萧雅棠呵!”狄君璞
完全没有经过思想,就冲口而出的冒出了这句话来。
卢云扬一惊,顿时住了口,狠狠的盯著狄君璞,他的眼光变得愤怒而阴暗了,好一会
儿,他没有说话。然后,他把那块毛巾摔在摩托车上,掉转身子来,正面对著狄君璞,憋著
气,他点了点头说:“你知道得还真不少!是吗?”
狄君璞沉默著,没有说话。
“好吧,既然你这样迫切的要知道所有的事,”卢云扬摆出一股一不做二不休的神气
来,很快的说:“去镇上吧,成功街十一巷八号,你可以找到你所说的那个萧雅棠,去吧!
去吧!让她把一切都告诉你!去吧!”
“成功街十一巷八号?”
“是的,离这儿只有十分钟路,去吧!看你发现的事情能不能帮助你了解!”狄君璞抛
掉了手里的烟蒂。
“那么,谢谢你,再见,卢先生。”他转身欲去。可是,一个苍老的、温柔的、女性的
声音唤住了他。
“云扬,这是谁呵?”狄君璞回过头来,使他惊奇的,这是那天夜里的疯老太婆!她正
站在门口,含笑而温和的望著他们。现在,她和那晚已判若两人。整齐,清爽,头发挽在脑
后。依然瘦削,但那面庞上却堆满了慈祥而温和的微笑,那眼睛清亮而有神,带著柔和的光
采,和那已升高了的太阳光同样和煦。这就是那晚要杀人的疯人吗?狄君璞简直无法相信,
至今,他手背上的齿痕犹存呢!他站在那儿,注视著这老太太,完全呆住了!
卢云扬一看到他母亲的出现,脸上那僵直的肌肉就马上放柔和了,他很快的给了狄君璞
一个紧张而迫切的眼光,似乎是警告他不要再说什么。一面,他的脸上迅速的堆满了笑,振
作了一下,对母亲说:“哦,妈,这位是狄君璞,是我们的朋友!他是个作家呢!”
“哦,狄先生,”老太太含笑对他点头,显然她对那晚咬他的事已毫无记忆了。“你怎
么不进来坐,云扬,你瞧你!这么冷天,怎么站在院子里聊天呢!快请狄先生进来喝杯热
茶!”
“噢,伯母,别客气!”狄君璞慌忙说:“我还有事呢,马上要走!”“不在乎这一会
儿的!”老太太笑著挽留,又看著云扬说:“云扬,你哥哥呢?你别想帮著哥哥瞒我,他昨
晚一夜没回来,他棉被还叠得好好的呢!”
“妈!”云扬笑应著,又紧急的对狄君璞使了一个眼色,再对他母亲说:“我又没说哥
哥在家,我根本没开口呀!”他显然在回避这个痛苦的问题。
“没开口!”老太太笑著埋怨,一种慈祥的埋怨。“你还不是总帮哥哥瞒著,就怕我不
高兴。看!现在就整夜整夜的不回家了,将来怎么办呢?你哥哥呀,这样下去会堕落了!我
告诉你。”她的笑容收住了,换上了一个慈母的,忧愁的脸。看著狄君璞说:“狄先生,你
也认识云飞吗?”“呵,呵,是的,是的。”狄君璞仓卒的回答。
“你瞧,兄弟两个完全不一样,是吧?”老太太热烈的说:“我也是一样的管,两个人
就不一样发展,云扬虽然脾气坏一点儿,倒是处处走正路!云飞呢,他总跟我说:‘妈,在
这世界上,做好人是没用的,你要活著,就要耍手段,什么都不可靠,可靠的只有金钱和势
力!’你瞧,这算什么话呀?哎!真让我担心,我怕这孩子总有一天会堕落,你看会吗?”
狄君璞勉强的笑了笑,简直不知怎样回答好。但是,老太太并不要他答复,她又想到了
别的事情了,望著云扬,她说:“怎么好多天都没有看到梁家的女孩子了,云扬?你哥哥没
欺侮人家吧?”“她会来的,妈。”云扬尽量掩饰著他的苦恼。
“雅棠在哪儿?”“回家了。”“哎,这孩子也是……”老太太咽住了,又大发现似
的,热心的嚷著:“干嘛大家都在风里站著?进来喝杯茶呀!”她对屋里大声叫:“阿英,
开水烧好了吗?”
“真的不行,我必须走了。”狄君璞急忙说:“改天我再来看您,伯母。”“妈,我也
得赶去上班了。让阿英准备一点好菜等我晚上回来吃。”云扬也急忙说。“我送狄先生一
段。再见,妈!”星河24/52
拉著狄君璞,他慌忙的、低低地在狄君璞的耳边说:“我用摩托车送你到镇上,走吧,
否则她不会放你走了,她是很寂寞的。”
于是,狄君璞上了云扬的摩托车,一面再对那倚门而立的老太太挥手说了声再见,老太
太笑倚在门上,仍然在不住口的叮咛著叫狄君璞下次再来,又叫云扬早些回来,并一再喊要
云扬下班后去找哥哥。
车子发动了,狄君璞和云扬很快地离开了那幢小屋,云扬一直沉默著。狄君璞却觉得心
里充满了一股难言的酸涩。和这老太太的几句谈话,使他了解了很多很多的东西。了解了云
扬,也了解了一些云飞。云扬那样沉默,简直像一块石头,一直驶到镇里,他都没有开过
口,到了镇上,他停下车来,才简短地说了一句:“你很容易就可以找到萧雅棠的家,我不
再送了。”
狄君璞下了车,“我想,我……”嗫嚅的开口说,却又停住了。他有很多的话想对卢云
扬说,可是却不知从何说起,望著云扬,他怔怔的发著呆。云扬也看著他,逐渐的,那漂亮
的黑眼睛里蒙上了一层温柔的光采,于是,忽然间,他觉得什么都不必说了,他在云扬的眼
睛里看出了了解与友谊。他们间那种敌对的情形已经不知不觉的消失了。现在,他们是朋
友,并肩作战的朋友,携手合作的朋友!他笑了。
“再见!云扬!”这是他第一次直呼他的名字。目送云扬的摩托车驶远,消失在市镇的
尽头。他才转过身来,开始找寻萧雅棠的家。
16
很容易的,狄君璞就找到了萧雅棠的家,那是一栋简陋的、两层楼的木造房屋,楼下,
开著一个小小的洋裁店,一个蓬松著头发的中年女人,正在缝衣机前工作著,缝衣机旁边,
是个铁制的模特儿,上面横七竖八的披挂著一些衣料。他跨了进去,那女人立即抬起头来,
狐疑的望著他,问:
“你找谁?”“一位萧小姐,萧雅棠小姐!”
“二楼!”那女人说,不耐的指了指旁边一个狭隘的楼梯,就又埋头在缝衣机上了,那
轧轧的机声,充塞在整个房间里。
既然她并无意于通报,他只得自己拾级而上,到了上面,他发现是一间长长的屋子,被
三夹板隔成了三间,最前面的一间就算是客厅,里面放著几张简单的藤椅,还有一个婴儿用
的摇篮。现在,正有一个少女在那客厅中逗弄著一个半岁左右的孩子。听到他的声音,那少
女回过头来,吃惊的问:
“是谁?”“我姓狄,我找一位萧雅棠小姐。”狄君璞说。
“我就是萧雅棠。”那少女说,慌忙站起身来,把孩子放进摇篮中。“请进来,你有什
么事吗?”
狄君璞走了进去,他惊奇的看著这个萧雅棠,一时间,竟眩惑得几乎说不出话来。自从
他搬到农庄来以后,见到了梁氏姐妹,他总觉得这姐妹二人必定是这小镇市中数一数二的美
人。可是,现在他看到了萧雅棠,这推翻了他的观念。他再怎么也不会想到,在这简陋的小
房子里,竟藏著这样炫目的一颗珍珠!她穿著一件黄毛衣,一条咖啡色的裙子,脸上没有任
何脂粉。双眉入鬓,明眸似水,那挺秀的鼻梁,那小小的、厚嘟嘟的、性感的嘴唇。以及那
美好的身材,细小的腰肢,浑身都带著那种自然的,毫不造作的,慑人的美。狄君璞站在那
儿,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我叫狄君璞,几个月以前,我才搬到梁家的农庄里来住,”他解释著。“我听说了那
个坠崖的悲剧,刚刚我去看卢云扬,他要我来看你。”他毫无系统的说,自己也觉得措辞得
十分笨拙。她的反应却是激烈的,瞬息间,她的脸色已经死一样的惨白了,她那又大又黑的
眼珠直直的望著他,嘴唇微微的颤抖著,她看起来像个被迫害的幽魂。
“我不想谈这些事,”她很快的说:“你也没有权利要我说什么。”“当然,”狄君璞
不安的说。“你可以拒绝我,萧小姐。或者你也无法告诉我什么,我抱歉来打扰你。”他望
著摇篮里的婴儿,那是个十分美丽的小东西,现在正大睁著一对乌黑的眼珠,津津有味的啃
著自己的小拳头。“好漂亮的孩子!”他由衷的称赞著:“是你的小妹妹吗?”“是个小弟
弟。”她叽咕著,低声的。
“哦,对不起,”他转过身子。“我还是不打扰你好,如果你有时间,来农庄里玩,好
吗?”
“我永不会走到那个地方去!”她发狠的说。
他抬抬眉毛,不知该说什么好。他开始往楼梯的方向走,这是一次完全不得要领的拜
访,他有些懊恼。可是,他才走到楼梯口,那少女却忽然叫了一声:
“等一下,狄先生!”他站住了,回过头来。萧雅棠正望著他,那眼睛是研究性的,然
后,寒霜解冻了,她脸上浮起了一丝温柔的悲凉。
“是云扬要你来的吗?”她问。
“是的。”“那么,你想知道些什么呢?”
“哦,”他有份意外的惊喜,走回到客厅里来,他说:“我想,你或者知道,那次悲剧
是怎么一回事。你知道吗?”
她呆了呆。出乎他意料之外的,她说:
“是的。”“是怎么回事呢?”他迫切而惊奇的问。
她看著他。“你是警方的人吗?”她问。
“当然不是,你可以放心,我只是以梁家朋友的立场,想知道事实的真相。”“你要知
道真正的情形吗?”她强调了“真正”两个字。
“是的。”“那么,”她轻声的,却肯定的说:“她杀了他!”“你怎么知道?”他惊
愕的问,望著面前那张严肃的、美丽的,而又奇异的充满了悲凉的脸。
她盯著他,沉默了好一会儿,那眼中放射著异采,神情是奇怪的。“我知道,”她说,
喃喃的。“她一定会杀他,她把他从悬崖上推下去,这是最简单而生效的办法!”
“但是,为什么,她爱他,不是吗?”
“她也恨他!”“你怎么知道?”他再一次问。
“因为卢云飞不是人,他是个魔鬼!”她咬了咬牙,眼神更加悲凉,还有层难以掩饰的
愤怒。“梁心虹是个有骨气的女人,我佩服她,她做了一件她应该做的事!如果她不杀掉
他,我也会杀掉他的!”“怎么!”他更愕然了。“你与他有什么关系,你不是云扬的女朋
友吗?”“云扬!”她冷笑了一声。“云扬从头到尾,心里就只有一个梁心霞!我告诉
你!”他摇摇头。“我糊涂了!”他说。“云飞告诉她,我是云扬的女朋友,多荒谬的谎
言!而她也会相信!但是,我们谁不相信他呢?云飞,”她虚眯起眼睛,长睫毛静静的掩著
一对乌黑的大眼珠,沉重的呼吸使她的胸膛起伏不已,她的声音骤然喑哑了,一种空虚的、
苍凉的、梦似的声音,仿佛从什么遥远的深谷里回响而来。“我们谁能不信任云飞呢?他可
以制控我们的思想、意识,和一切!他要我们活,我们就活,他要我们死,我们就死!有
时,我们明知他说的是谎话,却宁愿欺骗自己去信任他!哦,云飞!”她叹息,忽然用手蒙
住了脸,无声的,压抑的啜泣起来。然后,她放下了手,面颊上一片泪光,她的眼睛水盈盈
的望著狄君璞。“你满足了吗?狄先生?”她幽幽的问:“你看到了我,一个被云飞玩弄过
又抛弃过的女人,一个永远生活在惊恐和患得患失中的女人!云飞曾是我的世界,但
是……”她的眼光调向了窗外,好迷茫,好哀怨,好空洞的眼光。“现在,他去了!没有人
再来抢他了!”
狄君璞吃惊的看著萧雅棠,吃惊得说不出话来。后者已沉入了一份虚无缥缈的、幻梦似
的境界里,她固执的望著窗外,不语也不动。好半天,她就这样像木偶一般站著,眼里一片
凄凉的幽光。然后,摇篮里的孩子突然响亮的哭泣了起来,这惊动了她。她迅速的转过头,
从摇篮里抱起了那婴儿,紧紧的揽在怀中,她摇撼他,拍抚他,呢呢喃喃的哄著他。她重新
看到了狄君璞,一层红潮漾上了她的面颊,她的眼光变得非常温柔了。“对不起,狄先
生,”她仓卒的说。“我想我有点失态,请原谅我,并不是常有人来和我谈云飞,你知
道。”
“是的。”他点点头,凝视著她。“我想我了解。”
孩子不哭了,她仍然继续拍著他。
“是云扬要你来的吗?”她再一次问这问题。
“是的。”她凝视他,这是他进来后的第一次,她在深深的、研究的,打量著他。“那
么,你决不是警方的人员吧?那案子早已经结了,栏杆朽成那样子,谁都靠不住会失足
的!”她忽然又重复的问,而且前后矛盾的掩护起心虹来。
“我不是警方的人!”他再一次说,迎视著她。这是个有思想、有教养、有风度的女人
呵!“我写小说,笔名叫乔风。我住到农庄来,是想有个安静的、写作的环境!”
“乔风?”她惊动了。“你就是乔风吗?我知道你!两粒细沙的作者,是吗?”又是两
粒细沙!他头一次知道这本书有这么多读者。没有等他答复,萧雅棠又接了下去:
“你写了两粒细沙,事实上,这世界上岂止两粒细沙呢?有无数无数的细沙呵!”她叹
口气,又说:“那么,你追查这件事,是在收集小说资料吗?”
“不尽然是。”他望著她,对她有了更高的估价。“主要是想挽救……”“梁心虹?”
她问。“是的,我在尝试恢复她的记忆。”
“何苦呢?”她说:“如果我能患失忆症,我会跪下来祷谢上苍。并不是每个人都有失
去记忆的幸运,她何必还要恢复?狄先生,你如果真想帮助她,就帮助她忘记这一切吧,否
则,恢复记忆的第一件事,就是无边无尽的痛苦!何苦呢?”
“但是,生活在黑暗里,也不是快乐的事。假若这是一个脓疮,我们应该给她拔脓开
刀,剜去毒疮,让它再长出新肉,虽然痛苦,却是根治的办法。而不应该用一块纱布,遮住
毒疮,就当作它根本不存在。要知道这样拖延,毒疮会越长越大,蔓延到更多的地方。将来
对她的伤害反而更大。”星河25/52
她迟疑片刻。“或者,你也有道理。”她说,在藤椅上坐了下来,示意让他也坐,狄君
璞这时才坐下了。她把孩子抱在怀中,孩子已睡著了。她低头望著那婴儿白白嫩嫩的脸庞,
低低的说:“既然这样,我可以把我所知道的事告诉你。而且,既是云扬让你来,我也应该
告诉你,这世界上,如果我还有一个尊敬而信任的人,那就是云扬了。”她抬起眼睛来,看
著狄君璞。“云扬和他哥哥完全不同,他是热情而耿直的,愿上天保佑他!”狄君璞望著
她,颇有一些感动的情绪。她又低下头去,整理著孩子的衣襟,不再抬起眼睛来,她很快的
说:
“我认识卢家兄弟已经有五六年了。我的家在台中,我的父亲是个木匠,我上面有两个
哥哥,我是家中唯一的女孩子。父亲很穷,却知道读书的重要性,他让我们兄妹全读了书,
六年前,大哥到台北来读大学,把我也带了来读高中,因为台北的学校好,将来考大学容
易,那时我只有十六岁。来台北才两个月,就认识了云飞,他是大哥的同学。”她顿了顿,
再看了他一眼。“这就是我噩运的开始,这个卢云飞,他征服了我,走入了我的生命,再也
和我分不开来。大哥责我为荡妇,要把我送回家去,我逃走了,住到这个镇上来,为了靠近
云飞,可是,云飞却认识了梁心虹。”她注视他。“你知道他的野心和哲学吗?他一径要征
服这个世界,却不想循正当的途径。他告诉我:“‘雅棠,我要打入上流社会,我要那个食
品公司,我做给你看!’“于是,他在受完军训后,就顺利的打入了梁家,得到了食品公司
的工作,同时,他也开始对梁心虹全力进攻了。我成了什么呢?幕后的情人,黑市的情人!
但他常拥著我,要我稍安毋躁,说他真真正正是爱著我的,梁心虹只是他进身之阶而已。他
向我指天誓日,说一旦得到了金钱和权势,必定娶我为妻,他常说得声泪俱下。哦,我相信
他,我百分之百的相信他,相信他是为了我要闯一个天下,为了要给我一个安定舒适的生
活,和美丽高贵的家!但我求他不要玩火,不要欺骗那个女孩子,我说我甘愿跟他吃苦,甘
愿陪他讨饭,但他捉住我说:“‘别傻!雅棠,你这样一个美人,是该穿绫罗锦缎,吃美果
茶浆的!我爱你,雅棠,我不忍让你跟著我受苦!求你允许我为你努力吧!我要你生活得像
个皇后,你必须给我机会!因为我那么那么爱你!至于你责备我用欺骗的手段,你错了,雅
棠,这世界就是一个大的骗局,谁不在欺骗呢?’
“好吧!我屈服了。担忧的,痛苦的,惊惧的等待著他。每天我等在他家里,捡拾一些
他和心虹亲热之后的余暇。你能了解那份痛苦吗?有时心虹来找他,我还必须躲在一边,扮
演成云扬的爱人,这样的日子,我一直过了两三年之久。这之中,真正同情我的,只有云
扬,他也曾和云飞起过许多次的冲突,责备云飞所有的行为!但是,云飞是我行我素的,没
有人管得了他,也没有人驾驭得了他!
“接著,就发生了一年多以前的那个悲剧。”
她停住了,眼中又隐约的浮起了一片泪光,她望著孩子,脸上充满了悲壮之色,狄君璞
燃上了一支烟,他静静的抽著,不想去打扰她,一任她陷在那痛苦的回忆里。
“一年多以前,云飞的情况不再良好了,显然梁逸舟已看穿了云飞的真面目,他在公司
中待不下去了。那几个月,他的脾气暴躁而易怒,我一再一再的恳求他,放弃吧,放弃这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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