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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星河

_6 琼瑶(当代)
围墙外,目送你上学,呆呆的像个傻瓜。然后再和自己
发上一大顿脾气。噢!我真恨你,心霞!
不知是不是命中注定,我们兄弟应该都丧生在你们
姐妹手下?那么,来吧!让一切该来的都来吧!我在等
著你!魔鬼!
明晚八时起,我将在雾谷中等你,在那块‘山’字
形的岩石下面。不过,我警告你,我可能会杀掉你,所
以,你不要来吧!把这封信拿给你父母看,让他们来对
付我吧!你不要来,千万不要来。我会一直等到天亮,但
是,你让我去等吧!求你不要来,因为,如果你真来了,
我们就都完了!我们将被打入万劫不复的地狱里,永远
陷入痛苦的深渊中!好好的想一想,再作决定。山谷里的夜会很冷,不
过我可以数星星——如果有星星的话。
再提醒你一次:最好不要来!云扬”
心霞看完了信,好一会儿,她就呆坐在那儿,对著那张信纸发愣。逐渐的,有阵雾气升
入了她的眼睛中,她的视线模糊了。某种酸涩的、痛苦的情绪抓住了她。捧起了那张信笺,
她颤抖的把嘴唇压在那个签名上,喃喃的说:
“你知道的,云扬,你明知道我会去。所以,让我们一起下地狱吧!”
11
一连下了好几天雨。山里的雨季是烦人的,到处都是湿答答的一片,山是湿的,树是湿
的,草是湿的,岩石和青苔都是湿的。连带使人觉得心里都汪著水。狄君璞站在书房的窗
前,看著那屋檐上滴下的雨珠,第一次觉得“久雨”并不诗意。何况,小蕾又卧病了好几
天,感冒引发了气喘,冬天对这孩子永远是难挨的时刻。书房里燃著一盆火,驱散了冬季的
严寒,增加了不少的温暖。握著一杯热茶,狄君璞已在窗前站了很长的一段时间,下意识
里,他似乎在期盼著什么。已有好几小时,他无法安静的写作了。玻璃窗上,他嘴中呼出的
热气凝聚了一大块白雾,他用手拂开了那团白雾,窗外,灰暗的树影中,有个红色的人影一
闪,他心脏不自禁的猛跳了一下,有客人来了。
真的,是“客人来了”,农庄外面,有个清脆的声音正在嚷著:“喂喂,作家先生,你
在吗?客人来了!”
不,这不是心虹,这是心霞。狄君璞的兴奋顿减,心情重新有些灰暗起来。但是,最起
码,这活泼的少女可以给屋里带来一点生气。这长长的、暗淡的、倦怠的下午,是太安静
了。他走到客厅,心霞已冲了进来,不住口的喊著:
“啊啊,冷死我了!真冷,这个鬼天气!哦,我闻到炭味了,你生了火吗?”“在我书
房里,你进来坐吧!”
“小蕾呢?”“睡觉了,她不大舒服,姑妈在陪著她。”
“这天气就容易生病,大家都在闹病,我也鼻子不通了,都是那山谷……”她忽然咽住
了,走到火炉边去,取下手套来烤著火。“姐姐要我帮她向你借几本小说,她说随便什么都
好,要不太沉闷的。”哦,她呢?为什么她自己不来?她已经三天没来过了。他问不出口,
只是走到书架边去,找寻著书籍。心霞脱下了大衣,拉了一张椅子,在火炉边坐了下来,自
顾自的又说:
“你这屋里真温暖,每回到这儿来,我都有一种回家似的感觉,这儿的环境事实上比霜
园还美。我看到你在屋外的栅栏边种了些爬藤的植物,都爬得满高了。”
“那是紫藤,你姐姐的意见,她说到明年夏天,这些栅栏都会变成一堵堵的花墙。”
“姐姐!”她轻笑了。“她就有这些花样,她是很……很……”她寻找著词汇。“很诗
意的!她和我的个性完全不一样!或者,她像她母亲!”“她母亲?”狄君璞愕然的问,望
著她。他刚抽出一本书来,拿著书本的手停在半空中。“怎么,你不知道吗?”心霞也诧异
的。“姐姐没有告诉你?我以为她什么都跟你谈的,她很崇拜你呢!”
“告诉我什么?”“她和我不是一个母亲,我妈是她的继母,她的生母在她很小时就死
了,爸爸又娶了我妈,生了我,所以我和姐姐差了五岁。”“噢,这对我还是新闻呢,”狄
君璞说。“怪不得你们并不很像。”“姐姐像爸爸,我像我妈。”
“可是,你母亲倒看不出是个继母,她好像很疼你姐姐。”
“爸爸妈妈竭力想遮掩这个事实,他们希望姐姐认为我妈是她的生母,而且以为可以混
过去。妈倒是真心疼姐姐,大概她觉得她死去了亲生母亲,是怪可怜的。但是,这种事情想
隐瞒总是不大容易,何况家里又有两个知情的老佣人,高妈到现在,侍候姐姐远超过我。据
说,姐姐的生母是个很柔弱的小美人,全家都宠她。她死于难产,那个孩子也死了。我常觉
得,她对高妈的影响力,一直留到现在呢!”她顿了顿,又说:“你可不能告诉爸爸妈妈,
我把这事告诉你了,他们会生大气的。”“当然我不会说。”狄君璞在书架上取了三本书,
一本莫里哀短篇小说集,一本冰岛渔夫,一本是契可夫短篇小说集。把书交给心霞,他也在
火炉边坐了下来。“你先把这三本带去给你姐姐吧,不知她看过没有,其实,”他轻描淡写
的说:“她还是自己选比较可靠。”
“她不能来,她生病了。”“哦?”狄君璞专注的。“怎么?”
“还不是感冒,她身体本来就不好,爸爸说她都是在山谷里吹风吹的!”狄君璞默然
了。低著头,他用火钳拨弄著炉火,心里也像那炉火一样焚烧起来。一种抑郁的、阴沉的、
捉摸不定的火焰,像那闪动著的蓝色火苗。心霞拿著书,随便的翻弄著,她也有一大段时间
的沉默,她并不告辞,那明亮的眼睛显得有些深沉。许久,她忽然抬起头来。
“知道姐姐的故事吗?”她猝然的问:“她和那个坠崖的年轻人。”“是的,”狄君璞
有些意外。“你父亲告诉了我整个的故事。”“他一定告诉你卢云飞是个坏蛋,是吗?”
“嗯。怎样呢?”“爸爸有他的主观和成见,而且,他必须保护姐姐。你不要完全相信
他,云飞并不坏,他只是比较活泼、要强、任性。再加上他家庭环境的关系,他未免求名求
利求表现的心都要急切一些,年轻人不懂世故人情,得罪的人就多,别看我父亲的公司,还
不是有许多人在里面耍花样,云飞常揭人之私,结果大家都说他坏话。爸爸耳朵软,又因为
自己太有钱,总是担心追求他女儿的人,都是为了钱。这种种原因,使他认定了云飞是坏
蛋,这对云飞,是不太公平的。”
狄君璞深深的注视著心霞,她这一篇分析,很合逻辑也很有道理,她并不像她外表那样
天真和稚气呵!对于心虹和卢云飞,她又知道多少呢?姐妹之间的感情,有时是比父母子女
间更知己的,何况吟芳又不是心虹的生母!心霞是不是会知道一些梁逸舟夫妇都不知道的秘
密?
“你认为那晚的悲剧是意外吗?”他不自禁的问。
“当然。”她很快的回答,眉目间却很明显的有一丝不安之色。“一定是意外!那栏杆
早就朽了,因为农庄根本没人住,就没想到去修理它,谁知道他们会跑到那枫林里去呢!”
狄君璞凝视著心霞,她那眉目间的不安是为了什么?她真认为那是个意外?还是宁愿相
信那是个意外?她一定知道一些东西,一些她不愿说出来的事情。
“那晚是你代卢云飞传信给你姐姐的吗?”
“怎么?当然不是!我想是高妈,她一直是姐姐的心腹……但是,怎么?那已经是过去
的事了,不谈也罢。我们真想弄清楚真相,除非是姐姐恢复记忆!不过……”她停住了,若
有所思的望著炉火,脸上的不安之色更深了。
“不过什么?”他追问。
她摇摇头。“算了,不说了!”她振作了一下,抬起眼睛来,很快的看了狄君璞一眼,
睫毛就又迅速的垂了下来,继续望著炉火。她说:“我今天来,是有点事想和你谈。关于我
自己的事。我不能和爸爸妈妈说,也不能和姐姐说。你是个作家,你对感情有深入的了解,
或者,你能给我一些意见,一些帮助。”
“哦,是什么?”他望著她,那张年轻的、姣好的面庞上有著苦恼,而那对黑亮的眸子
却带著股任性与率直。“我想,是恋爱问题吧?”“也可以这样说。”她的目光凝注著炉
火。“告诉我,如果你爱上一个你不该爱的人,怎么办?”
“唔,”他愣了愣。“这是若干年来,被作家们选为小说材料的问题,你自己也知道,
这是根本无法答复的。而且,也要看‘不应该’的原因何在?”
“那是卢云扬。”“卢云扬?”他一惊。“是的,云飞的弟弟!你该可以想像横亘在我
们面前的困难,和我们本身的苦恼。”
“这事有多久了?”“什么时候爱上他的?我不知道。我认识他已有四年多了,但是,
感情急转直下的发展却是最近的事。一星期以前,他在霜园门口等我,然后……然后……你
可以想像的,是吗?”星河17/52
狄君璞注视著心霞,他心中有些混乱,在混乱以外,还有种惊悸的感觉。他记得那个男
孩子。那对仇恨、愤怒,而痛苦的眼睛,还有那张年轻漂亮,而带著倔强与骄傲的脸。这是
一段真诚的感情吗?还是一个陷阱?一个报复?如果是后者,这样发展下去未免太可怕了。
如果是前者呢?他们将经过多少的痛苦与煎熬,这又未免太可悲了!
“你怎么不说话?”心霞望著他。“你在想什么?”
“我有一句不该问的话,”狄君璞慢吞吞的说。“你信任他的感情吗?”心霞震动了一
下。“你在暗示我什么?”她受惊的。
“我没有暗示,我只是问你,你信不信任他?”
她思索片刻,咬了咬牙。“我想,我是信任的!”
只是“我想”而已,那么,她并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啊。狄君璞燃著了一支烟,深吸了
一口,那种不安而混乱的情绪在他心中更加重了。他站起身来,在室内兜了一个圈子,忽然
站定说:“必须把那个谜底找出来!”
“什么谜底?”“卢云飞,他怎会摔下那个悬崖的?”
心霞打了个寒噤,狄君璞立即锐利的盯著她。
“你冷吗?”“不。我不知道那谜底对我有什么帮助。而且,那案子已经结了,我宁愿
不再去探索谜底。”
“你怕那谜底,对不对?你并不完全相信那是件意外,对不对?”他紧盯著她。她惊跳
起来,有些恼怒了,她的大而野性的眼睛狠狠的瞪著他,大声的说:“我后悔对你说了这些
话,你当作我根本没说过好了!我要回家去了,谢谢你的书!”
他拦住了她。“你可知道,只要把你姐姐的嫌疑完完全全洗清楚,你和云扬就没有问题
了?人总不能对‘意外’记仇的!我奇怪你们谁都不去追求真相,宁愿让你姐姐一直丧失记
忆,宁愿让流言继续在到处飞扬!这是不对的,你们该设法唤醒心虹的记忆呵!”“谢谢
你!但愿你别这样热心!你要扮演什么角色呢?福尔摩斯吗?”她抓起了桌上的大衣,穿上
了。“记住了!真相不一定对心虹有利!如果你真关心我们,躲在你的书房里,写你自己的
小说吧!”抱著书本,她冲到房门口,狄君璞沉默的望著她,不再拦阻。她推开了门,迟疑
了一下,然后,她忽然又掉过头来,她的眼光变柔和了,而且,几乎是沮丧的。
“对不起,狄先生,”她很快的说:“我并不是真的要跟你发脾气,我最近的情绪很
坏,你知道。本来,姐姐的事件在我心中已逐渐淡漠了,可是,它现在又压住了我,压得我
简直透不过气来。”他点了点头,眼光温柔。
“我了解。”他轻声的说。
“你——你不会把我和云扬的事告诉妈妈爸爸吧?”
“你放心。”她点点头,想说什么,又忍住了。看了看手里的书本,她改变了想说的
话:“有时间,到霜园来坐坐,我们全家都喜欢你。”
“我会去的。”她再看他一眼。“你没生我的气吧?”“我怎会?”她嫣然的笑了。
“有一天,我会告诉你一些事,等我有……”她的声音压低了,低得几乎只有她自己才听得
到。“有勇气说的时候。”打开门,她翻起了衣领,冲进门外那茫茫的雨雾里去了。
狄君璞没有立即关门,他倚在那寒风扑面的门边,对那雨雾所笼罩的山谷凝视了好长的
一段时间。他的眉头微锁,心情是迷惘而沉重的。星河18/5212
夜里,雨变大了。早上吃过早餐后,姑妈告诉狄君璞说,她一夜都听到雨滴滴在阁楼上
的声音,她相信屋顶在漏雨了。
“如果你再不到阁楼上去看看,我怕雨水会漏到我们房间里来了,而且,阁楼里梁家那
些东西都泡了水,准会发霉了,你必须上去检查一下。”狄君璞上了阁楼。这阁楼的面积十
分宽大,横跨了下面好几间房间,里面横七竖八的堆著些用不著的旧家具。虽然屋顶上有一
扇玻璃窗,阁楼上的光线仍嫌幽暗,狄君璞开了电灯,那灯装在屋顶上,只是一个六十烛的
灯泡,光线也是昏黄的。但是,阁楼上的一切东西都可看清了。
他立刻找到了漏雨的地方,使他惊奇的,是那漏雨处早已放好了一只铝桶,现在,桶里
正积了浅浅的一层雨水,怪不得没有水漏到楼下去。那么,早就有人知道这儿漏水而且防备
了。他相信这不是梁逸舟为他们布置的,如果他知道屋顶漏水,他一定会在他们迁入之前就
预先修好屋顶。那么,这儿在以前,在这农庄空著的时候,必定有人常来了,甚至于经常待
在这阁楼里。他想起心虹告诉过他的话:
“小时候,我总喜欢爬到阁楼上,一个人躲在那儿,常躲上好几小时。”那么,这会是
心虹吗?
在一连几个“那么”之后,他抛开了这个漏水的问题,开始认真的打量这间阁楼。那儿
有一张摇椅,他走过去,在摇椅中坐下来,椅子摇得很好,十分安适,只是他弄了一身的灰
尘了。梁逸舟租房子给他时,曾表示阁楼里的家具,如果有能用的,尽管可以利用。他决定
将这摇椅搬下去放在书房里,看书时可以用。摇椅边有一张书桌,书桌后面还有张安乐椅。
他再坐到书桌后的安乐椅上去,同样的,安乐椅完好舒适,这些家具都还没有破损,想必,
梁逸舟只是因为搬了新房子,不愿再用旧家具,而把这些东西堆进阁楼的。
书桌上有一层灰尘,旁边的地下却丢著一把鸡毛掸,他下意识的拿起那鸡毛掸,在桌子
上拂过去,所有的灰尘都飞扬了起来,呛得他直咳嗽,鸡毛掸,最不科学的清洁器!他抛下
鸡毛掸,却一眼看到那被拂过的书桌桌面上,有一块地方,被小刀细细的挖掉了一块,露出
里面白色的木材,那挖掉的,刚好是一个心形,在那颗“心”中,有红色的原子笔,写著的
两行字,他看过去,是:
“困倚危楼,过尽飞鸿字字愁。”
他心里怦然一动,立即涌上一股难言的情绪。想当时,必定有人在这儿期待著谁。他几
乎可以看到那在等待中的少女,百无聊赖的雕刻著这颗心。他坐在椅子里,禁不住对这颗心
愀然而视,半晌都没有动弹。
然后,他试著去拉开那书桌的抽屉,几乎每个抽屉中都有些字纸,揉绉了的,团成一团
的。他开始一张张的检视起来,绝大部分都是一些诗词的片断。有张纸上涂满了名字,胡乱
的写著“心虹”“心霞”“卢云飞”“卢云扬”,还有他所不知道的,什么“萧雅棠”“江
梨”“何子方”等等。再有一张纸上,画著两颗相并的心,被爱神的箭穿过,一颗心中写著
“卢云飞”,另一颗心中写著“梁心虹”。但在这两颗心的四周,却画了无数颗小的心形,
每颗心中都有一个名字,像“心霞”“萧雅棠”“江梨”“魏如珍”……许多名字都重复用
了好几次,这是什么意思呢?抛开这些字纸,再拉开一个抽屉,里面有几本小说,他翻了
翻,是《战地钟声》,《巴黎的圣母院》,《七重天》和一部《嘉丽妹妹》。书都保存得很
好,没有任何涂抹。再拉开一个抽屉,有本封面上印著玫瑰花的记事册,打开第一页,上面
很漂亮的签著名:
“梁心虹”他的心脏又猛跳了一下,这里面会找到一些东西吗?翻过这一页,他念到下
面的句子:
“我的心像一个大的熔炉,里面热烘烘的翻滚著熔
液,像火山中心的熔浆。我整个人都在燃烧著,随时,我
都担心著会被烧成灰烬。这是爱情吗?何以爱情使我如
此炙痛?如果这不是爱情,这又是什么?
近来我不相信我自己,许多事情,我觉得是我感觉
的错误。我一直过份的敏感。多愁善感是‘病态’,我必
须摆脱掉某种困扰著我的思想!但是呵!我为什么摆脱
不掉?父亲说我再不停止这种‘幼稚的胡闹’,他将要对我
采取最强硬的手段,他指责我‘无知’,‘荒谬’和‘莫
名其妙’!这就是成人们对爱情的看法吗?但是,他难道
没有恋爱过吗?他当初的狂热又是怎样的呢?如果他必
须要扼杀我的恋爱,不如扼杀我的生命!他们不是曾经
扼杀我母亲的生命吗?噢,我那可怜的、可怜的母亲呵!
连日来,云飞脾气恶劣,我想,父亲一定给了他气
受,他抑郁而易怒,使我也觉得战战兢兢的。我留心不
要去引发他的火气,但他仍然对我发了火,他说我如果
再不跟著他逃跑,他将弃我而去。我哭了,他又跪下来
抱住我,流著泪向我忏悔。啊!我心已碎,我将何去何
从?我曾整日在阁楼里等候云飞,他没有来,月亮已上
升了,我知道他不会来了,他在生我的气。我整日没有
吃东西,又饿又渴父累。回家后,父亲一定还要责备我。
天哪,我已心力交疲!
和父亲爆发了一场激烈的争吵,父亲说将把云飞从
公司里开除,毁掉他的前程!心霞挺身而出,代云飞辩
护,她是伶牙俐齿的呢!我那亲亲爱爱的小妹妹,但是,
她真是我亲亲爱爱的小妹妹吗?
在云飞家里又碰见了萧雅棠,云飞不在。云扬说云
飞可能去公司了,但愿!他如果再不好好上班,爸爸一
定会开除他!他会说他盗用公款什么的。可怜的云飞,可
怜的我,萧雅棠很漂亮,云扬和她是很好的一对,他们
不会像我们这样多灾多难!我祝福他们!祝福天下的有
情人!云飞不住的哀求我,不住的对我说:
‘跟我走!心虹,跟我走!’
我为什么不跟他走呢?有什么东西阻止了我?道德
的约束?亲情的负担?未来的忧虑?还是……那阴影又
移近了我,我怕!云飞说他不信任我的感情了,他对我大发脾气,从
来没有看到他如此凶暴过!我哭著把他拉到枫林外的悬
崖边,指著那悬崖对他发誓:
‘将来我们之中,若有任何一人负心,必坠崖而死!’
他颤栗了,抱著我,他吻我。自责他是个傻瓜,说
他永远信任我,我们都哭了。
……”看到这里,狄君璞不禁猛的合上了那本子,心中有份说不出来的、惊惧的感觉。
这册子中还记载了些什么?梁逸舟曾毁掉他们间的信件,但他再也没想到,这无人的阁楼
里,竟藏了如此重要的一本东西!想必当初这“阁楼之会”只是死者与心虹二人间的秘密,
再也没有第三人知道,所以云飞死后,竟从没有人想到来搜寻一下阁楼!他握著册子,在那
种惊惧和慌乱的感觉中出神了。然后,他听到姑妈在楼下直著脖子喊:“君璞!你上去好半
天了,到底怎样了?漏得很严重吗?君璞!你在上面干嘛呀?”
狄君璞回过神来,关好了那些抽屉,他把那本小册子放在口袋中,一面匆匆的拾级而
下,一面说:
“没有什么,一点都不严重,已经用铅桶接住漏的地方了,等天晴再到屋顶上去看看
吧!”
“啊呀,看你弄得这一身灰!”姑妈又大惊小怪的叫起来:“君璞呀,这么大年纪还和
小孩子一样!还不赶快换下来交给阿莲去洗!”狄君璞急于要去读那本册子,知道最好不要
和姑妈辩,否则姑妈就说得没完了。顺从的换了衣服,他拿著那小册子走进了书房,才坐下
来,姑妈在客厅里又大声嚷:
“君璞呀!梁先生来了!”
梁先生?那个梁先生?他慌忙把那本小册子塞进了书桌抽屉里,迎到客厅中来,梁逸舟
正站在客厅中,他带来的雨伞在墙角里滴著水。他含笑而立,样子颇为悠闲。
“听说小蕾病了,是吗?”他问。
“哦,气喘,老毛病,已经好了,我让她躺著,不许她起床,再休息两天就没事了。梁
先生,到书房里来坐,怎样?书房中有火。”“好极了。外面真冷,又冷又湿。我就不明白
这样冷的天气,我那两个女儿为什么还喜欢往山里跑。”
“年轻人不怕冷。”狄君璞笑笑说,说完才觉得自己的语气,似乎已不把自己归纳于
“年轻人”之内了。把椅子拉到火炉边来,他又轻描淡写的问:“是不是心虹也感冒了?”
“可不是,心霞昨天晚上也发烧了,我这两个女儿都娇弱得很。”在炉边坐了下来,阿
莲送上了茶。梁逸舟燃起一支烟,眼光在书桌上的稿纸上飘了一眼,有些不安的说:
“是不是打扰你写作了?”
“哦,不不。写作就是这点好,不一定要有固定的工作时间。梁先生今天没去公司
吗?”
“天太冷,在家偷一天懒。”他笑笑说。
天太冷,却冒著风雨到农庄来吗?他的目的何在呢?他一定有什么事,特地来拜访的。
狄君璞深思的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也燃上一支烟,他静静的等著对方开口。果然,在一
段沉默之后,梁逸舟终于坦率的说了:
“君璞,我不想多耽误你时间,有点事我想和你谈一谈。”“唔?”他询问的望著他。
“是这样,”梁逸舟有些碍口似的说:“我告诉过你关于心虹的故事,对吧?”“是
的。”“所以,我必须提醒你,心虹不是一个很正常的女孩子,她是在一种病态的情况中,
再加上她又爱幻想,所以……所以……我……”他结舌而不安。“……我非常担心她。”星
河19/52
“哦?”狄君璞遏止不住自己的关怀,怎样了?是心虹发生了什么事吗?他狐疑的望著
梁逸舟,为什么他这样吞吞吐吐呢?他焦灼了,而且立即感染了他的不安。“怎么了?她病
得很厉害吗?”“不,不是的。”梁逸舟急急的说。
“那么,有需要我效劳的地方吗?”他迫切的。
“是的,希望你帮忙。”他锐利的望著他。
“是什么呢?”梁逸舟深吸了一口烟,他的眼光仍然紧盯著他,那眼光里有著深深的研
判的意味,他的语气显得有些僵硬:
“希望你对她疏远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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