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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星河

_5 琼瑶(当代)
“可是,昨晚那老太婆叫我妖怪呢!”
“她是疯子!你知道!”高妈急急的说:“别听她的话,她自己都不知道她在说些什
么。”
心虹哀愁的凝视著高妈。
“高妈,”她幽幽的说:“我是你抱大的,对吗?”
“是的,你两岁的时候我就到你家了,那时我还没嫁给老高呢!他在你们家当园丁,我
跟他结婚后,没想到就这样在你们家待了半辈子!”“高妈,”心虹仍然凝视著她。“你跟
了我这么许多年,你喜不喜欢我?”“当然喜欢啦,你这个傻小姐!”
“那么,”心虹急促的、热烈的说:“你告诉我吧,告诉我大家所隐瞒著我的事。”
“什么事呀?”高妈有些不安了,逃避的把眼光转到别处去。“你知道的。你告诉我,一年
前我害的是什么病?”心虹迫切而祈求的看著她。“医生说是肺炎,”她在衣服里搓著手。
“那天你在山里淋了雨。”“不是的,一定不是的。”她猛烈的摇头。“我只是记不起来到
底是怎么回事?有时,我会看到一些模糊的影子,但是它们那样一闪就不见了,我想我一
定……”
“别胡思乱想吧,小姐,”高妈打断了她,走开去继续折叠棉被。“你一径喜欢在山里
乱跑,淋了雨怎么不生病,淘气吗!”她把床罩铺上。“好了,小姐,还不赶快洗脸漱口去
吃早饭去,你猜几点钟了?楼下还有客人等著你呢!”
“等我吗?”她惊奇的。“是谁?”
“那位狄先生和他的女儿。他带著女儿在山里散步,就顺便来问问你好了没有。你昨晚
被吓得很厉害,以后晚上再也不要去山里了。”“现在几点钟了?”“十点半。”“嗬!我
怎么睡的?”心虹惊呼了一声,到盥洗室去洗脸了。“早饭要吃什么?我去给你做!”高妈
嚷著问。
“一杯牛奶就好了,反正快吃午饭了,我又不饿!”
“加个蛋好吗?”“我最不要吃蛋!”“好吧!好吧!早晚又饿出病来!”高妈嘀咕
著,无可奈何的摇摇头,走了。心虹梳洗过后,对镜中的脸再看了一眼,还不坏,最起码,
眼睛底下还没有黑圈。打开门,她走下了楼。狄君璞和小蕾正坐在客厅中。因为梁逸舟到公
司去了,心霞上学了。客厅里,只有吟芳在陪著客人。她正和狄君璞谈著一些心虹心霞小时
候的事,这是中年妇女的悲哀,她们的谈料似乎永远离不开家庭和儿女。而小蕾呢?却在一
边津津有味的玩著一个装香烟的音乐匣。看到心虹,狄君璞不自禁的心里一动,到这时,他
才体会出自己的“顺道问候”是带著多么“专程”的意味。他有些迷糊了,困惑了,他弄不
清楚自己的情绪。事实上,昨夜一夜他都是迷糊和困惑的,几乎整夜没有成眠,脑子里始终
回旋著梁逸舟告诉他的那个故事。如今,他只能把自己对她的关怀归纳于自己那“小说家的
好奇”了。
“狄先生,”心虹轻轻的点了一下头,微微一笑,那笑容是很难得的,因为难得,而更
显得动人。“昨天晚上真要谢谢你。”“那里话,希望你没有怎样被吓著。”
“已经没事了,我昨晚吃了两粒安眠药,睡到刚刚才起来。”心虹说,一面直视著狄君
璞。那清癯的脸庞,那深沉的眼睛,那若有所思的神情,这男人浑身都带著一种成熟的、男
性的稳重和沉著。在稳重与沉著以外,这人还有一份难解的、易感的脸,那深不见底的眼睛
中似乎盛载了无穷的思想,使人无法看透他,也无法深入的走进他的思想领域。
高妈递来了牛奶,心虹在沙发上坐下来。微蹙著眉头,慢吞吞的啜著牛奶,仿佛那是什
么很难吃的东西。吟芳用一种苦恼的专注的神情看著她,对狄君璞勉强的笑笑。
“你看,她就不喜欢吃东西,从去年病后,体重一直没增加上来。”心虹有些烦恼,她
不喜欢父母谈论她像在谈论一个三岁小孩似的。于是,她把小蕾拉到身边来,细细的、温柔
的问她喜不喜欢这乡间?被冷落了半天的孩子立即兴奋了。用手攀住心虹的脖子,她兴奋的
告诉她那些关于蝴蝶、蜻蜓、狗尾草、芦花、蒲公英……种种的发现,还有那些在黄昏时到
处飞来扑去的萤火虫,清晨在枝头坠落的小露珠……心虹惊奇的抬起头来,看著狄君璞。
“这孩子必定有你的遗传,她述说起来像一首诗。”
“孩子的世界本来就是一首诗。”狄君璞说,深深的凝视著她,他那深沉的眸子好深好
深,她觉得有点震动而且心乱了。他不是在“看”她,他简直是在“透视”她呢!
“梁姐姐,”小蕾的兴奋一旦被引发就无法遏止,她摇著心虹的胳膊,大声的说:“我
们去采草莓好吗?婆婆说,如果我能采到一篮草莓,她要做草莓酱给我吃,我们去采好
吗?”
“这种野草莓很酸的呢!”心虹说。
“可是,我们去采好吗?”孩子祈求的看著她。
心虹抬起眼睛来,看了看狄君璞,后者也正微笑而鼓励的望著她。“跟我们一起去山里
散散步也不错,”他说:“外面天气很好,而且我保证不会再有什么疯老太婆来惊吓你,怎
样?”
她不由自主的微笑了,站起身来。
“那么,我们还等什么?”她说,掉过头去看吟芳:“妈,我走走就回来。”“早些回
来吃午饭,哦,狄先生和小蕾也来我们家吃饭吧!”吟芳说,看到心虹那么难得的有份好兴
致,使她衷心愉快。真的,小蕾是个小可人儿,狄君璞稳重忠厚,或者,这父女二人会对心
虹大有帮助。
“哦,我们不了,”狄君璞说:“姑妈在等我们呢,她今天给我们炖了一只鸡,如果不
回去吃饭,她要大大的失望了。”
吟芳笑笑,不再勉强了,她了解老姑妈那种心情。女人一上了年纪,对于小一辈的爱与
关切也就更重了。往往并不是小一辈的需要她,而是她需要他们。
心虹牵著小蕾,跟狄君璞一起走出了霜园。秋日的阳光美好的照射著,暖洋洋的,薰人
欲醉的。小径上铺满了落叶,被太阳晒得又松又脆。那些高大的红枫,在阳光下几乎是半透
明的嫣红。无数的紫色小花,在秋风中轻轻摇曳。天蓝得耀目,云淡淡,风微微,鸟啼清
脆。远处那农庄顶端,一缕炊烟细袅。“这就是我的世界,”心虹说,深深的呼吸著那带著
泥土气息的空气。“山里的景色变幻无穷,清晨,黄昏,月夜……昨晚,所有的气氛都被那
个老太婆破坏了。”星河14/52
狄君璞没有说话,他不知该说什么好。
她在路边摘了一朵黄色的小花,把花朵无意识的转动著,用那花瓣轻触著嘴唇。“你吃
过花瓣上的露水吗?”她忽然问。
“不,我没有。”“我吃过。”她微笑起来,眼睛朦胧如梦。“在太阳还没出来以前,
一清早走入山里,用一个小酒杯,去收集那些花瓣上的露珠,一粒一粒的,盛满一酒杯,然
后喝下去,那么清醇,那么芬芳,那是大自然所酿制的美酒,喝多了,你一样会醉倒。醉倒
在一个最甜最香的梦里。”她沉思,似乎已经沉浸在那梦里了,眼睛里罩上了一层薄雾,那
眼珠显得更迷蒙了。好半天,她忽然醒了过来,垂下头去,她羞涩的低语:“我很傻,是
不?”“不,”他注视著她,为之动容。“很美。”
“什么?”她不解的。“很美,”他重复了一句。“你的人,你的声音,你的世界,和
你的梦。”她很快的抬起眼睛来,扫了他一眼,脸颊上竟涌上了两片红潮。“你在笑我
了。”她低声说。
“我会吗?”他反问。她再度抬起眼睛来,这次,她是大胆的在直视他了,眼光里带著
研判的意味,那眼光那样深沉,那样专注,似乎想看穿他的内心。笑容从她的唇边隐去,而
面上的红潮却更深了。“他们……他们都说我傻。”她喃喃的说。
“他们是谁?”“爸爸,妈妈,妹妹,还有……”她沉思,眉头轻蹙,在努力的思索著
什么。“还有……他……”
“他是谁?”他追问,紧盯著她。
红潮从她脸上退去,她的眉头蹙得更紧了,那记忆的钟在敲动。她的眼光迷惘,她的嘴
唇颤动,她知道自己遗失了一段生命,她在追寻,她在努力的追寻。像掉在一个回漩滚动著
的深井里,她被那转动的水流越旋越深,越旋越深,越旋越深……那冰冷的水,清寒刺骨,
冷得她发抖,而那水流也越转越快了,越转越快,越转越快……她觉得天旋地转,呼吸急
促,她的面容发白了。
他及时扶住了她。“心虹!”他用力的喊,这是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
她一震,惊醒了,从那深井里又回到了地面。瞪大了眼睛,她茫然的看著面前那张脸,
那张深刻的、担忧的、而又带著抹痛楚与怜惜的脸,一时间,她有些神思恍惚,这是谁?那
样熟悉又那样陌生,那样亲近又那样遥远。她闭上眼睛,呻吟而且叹息。“心虹,”他扶住
她的胳膊。“你觉得怎样?”
她再张开眼睛,真的清醒了。乌云尽消,阳光下是他那张忧愁的脸和关怀的眼睛。
“哦!”她勉强的微笑。“又来了。别管我,没有关系的。”
他深深的注视她。“我告诉你,”他诚挚的说。“当这种昏晕再来临的时候,你一定要
克服它。不要让它把你打倒,你应该有坚强的自信和意志。如果你在害怕著什么,你唯一的
办法,就是面对它,你懂吗?心虹。”
他的眼睛深沉似海。她觉得被淹没了,那浪潮,温温软软的浪潮,从头到脚的对她披盖
过来,像一件温软的绸衣。
“你知道我在害怕,是吗?”她低语。
“是的,我知道。”他也轻声说,眼光仍然停驻在她的脸上,那件绸衣更温软了,更舒
适了,松松的裹著她。
“你知道我在害怕什么吗?”
“不,我不知道。”“那么,帮我,好吗?”她的眼里漾起了泪光。“帮我找出来!那
总是跟在我身边的、无形的阴影是什么?我害怕,真的,我好害怕。”“我会帮你。”他
说,把她的外套拉拢,代她扣上衣领的钮扣。虽然有太阳,谷地里的风依然寒冷。“我会尽
我的力量来帮你。”他站在她面前,比她高那么多,那宽大的胸怀必然是温暖的,一时间,
她竟有把头靠近那胸怀的冲动。但是,小蕾奔过来了,她曾跑开去了一段好长的时间。她的
面颊红润,眼睛发光,满手都握著熟透的草莓。
“嗨,梁姐姐!我找到一大片草莓,好多好多!你说好要帮我采草莓的,怎么尽管站在
这里和爸爸说话?来呀!你来呀!”拉著心虹的手,她不由分说的把她向山野里拖,心虹对
狄君璞轻轻一笑,忽然振作了一下,高声说:
“好,让我们采草莓去!”
说完,她就跟著小蕾,奔进那杂草丛生的树丛里去了。她的长发飘飞,和小蕾辫梢的大
绸结相映。狄君璞不由自主的跟著她们走进草丛,绕过岩石,穿过一个枫林,果然,面前有
一块平坦的草原,荆棘丛中,一大片的野草莓正茂密的生长著,那些鲜红欲滴的果实,映著
阳光发亮,像一颗颗红色透明的琥珀。“哎呀,真不少!”心虹惊呼著。“小蕾,你简直发
现了一个大宝藏了呢!”“我们来比赛,看谁采得多!”小蕾说,兴高采烈,眉飞色舞。
“好!让你爸爸也参加!”心虹说。
“爸爸?”小蕾询问的看著她父亲。
“参加就参加!”狄君璞大声说,感染了她们的兴致。“我一个人可以采得比你们两个
人加起来还多!信不信?”
“吹牛!”小蕾叫著。“那么,马上开始!”他们立即展开了一场“草莓采摘比赛”。
心虹采摘得非常努力,难得她有如此高昂的情绪和兴趣,她轻盈的穿梭在荆棘中,毫不费力
的采摘下那一颗颗的果实。小蕾就更轻便了,她小小的身子如穿帘之燕,奔前奔后,用她的
裙摆兜了一大兜的草莓,不时还发出欢呼和嘻笑,对她那身手笨拙的父亲投来揶揄的一瞥。
狄君璞却弄得相当的狼狈了,他简直没料到这是如此艰巨的工作,他不住被荆棘刺伤,又勾
住了衣服,又弄破了手指,刚采到的草莓又在不注意中给弄掉了,半天也没采到一握。最
后,他竟尖声叫起救命来了。
“怎么了?怎么了?”心虹和小蕾都跑了过来。“不知是些什么东西,把我满身都刺得
疼,哎呀,又疼又痒,不得了!”心虹看过去,禁不住惊呼著大笑了起来,又笑又叫的说:
“你从哪里弄了这一身的榭衣呀?这么多!天哪!这些刺人的小针就是摘上一小时也摘
不干净了!”
那是一种植物的种子,像一根根小刺,一碰到它,它就会沾附在人身上。现在,狄君璞
整个裤管都沾满了这种东西。心虹一面笑,一面放下了自己的草莓,帮狄君璞去摘掉那些小
刺,又摘又笑,因为狄君璞像木偶般挺立在那儿,一动也不敢动,满脸的可怜相。心虹看看
他,忍不住又笑了。然后,她忽然站直了身子,愣住了。好半天,她才愕然的瞪视著狄君
璞,喃喃的说:“听到吗?我居然笑了!奇怪,我又会笑了。一年以来,我几乎不知道怎样
笑。”狄君璞静静的望著她,眼光那样深沉,那样真挚。
“你的笑容很美,”他幽幽的说:“你不知道有多美。所以,千万别丢掉它。”她不
语,呆呆的看著他,他们默然相视,阳光在两个人的眼睛里闪烁,时间不知过去了多久,小
蕾已在一边高声的宣布,她获得比赛的第一名了。星河15/5210
一粒沙在海滩上碰到另外一粒沙。
“愿我们能结为一体。”第一粒沙说。
“哦,不行,沙子是无法彼此黏附的。”另一粒说。
“我将磨碎自己,磨成细粉,然后来包容你。”
于是,他在岩石上磨著,碾著,揉著,终于弄碎了他自
己。但是,一阵海浪涌上来,把他们一起卷进了茫茫的
大海,那磨碎了的沙被海浪冲散到四面八方,再也聚不
拢来,更无法包容另一粒沙了。
心虹合上了书本,把它抛在桌上,这一段是全书的一个引子,她已经读过几千几百次
了,闭上眼睛,她可以把整段一字不错的背出来。但是,每当她拿起这本书,她仍然忍不住
要把它再读一遍。就像这书里面其他许多部分一样,她总是要一读再读,而每次都会重复的
引起她心中的怆恻之情。
一粒磨碎了的沙子,被海浪冲散到四面八方,还可能再聚拢吗?可能吗?即使聚拢了,
另一粒沙也不知飘流到天涯何处?她叹息了,懒洋洋的从床上站起来,走到窗子前面。窗外
在下著细雨,迷迷蒙蒙的雨雾苍茫的笼罩在花园里,枫叶在寒风中轻颤著。她沉思片刻,然
后走到壁橱前,取出一件大衣,拿了一条围巾,她走出房门。嘴里不自主的轻哼著一支歌,
她轻快的走下了楼梯。在楼下,她一眼看到父母都在客厅中,母亲在打毛衣,父亲在拆阅著
刚送到的邮件。听到她的声音,父母同时抬起头来,对她注视著。
“嗬!真冷,不是吗?”她对父母微笑著。“我们的壁炉该生火了。”“这么冷,你还
要出去吗?”吟芳怀疑的问,望著她手腕上的大衣。“这样的雨天,散散步才有味道呢!”
心虹说著,穿上大衣,围上了围巾。“狄君璞说,雨是最富有诗意的东西,所以古人的诗词
中,写雨的最多了。”
“你要去农庄吗?”吟芳再问。
“唔,小蕾这两天有点感冒,我去看看她好些没有,这孩子越来越喜欢我,我不去她会
失望。”心虹不知为什么,解释了那样一大堆,走到玄关的壁橱前,她拿出一件白色的玻璃
雨衣。“回来吃晚饭?还是在农庄吃?”
“不一定,”心虹支吾著,扣好雨衣的扣子:“如果到时候没回来,就不等我吃饭
吧!”
“晚上要不要老高去接你?”梁逸舟这时才问了一句,他的眼光始终研究的停在心虹的
脸上。
“不用了,狄君璞会送我回来。”心虹打开房门,一阵寒风扑了进来,她缩著脖子打了
个寒颤,回头对父母挥了挥手。“再见!妈!再见!爸爸!”拉紧雨衣,她置身于冬天的雨
雾里了。吟芳目送心虹的身影消失,房门才阖拢,她就立即掉转头来看著梁逸舟,说:“你
不觉得,这几个月来,她到农庄去的次数是越来越勤了吗?”“但是,她好多了,不是
吗?”梁逸舟说。“那小女孩显然对她大有帮助,她几乎完全恢复正常了!”
“小女孩!”吟芳笑了一声。“逸舟,别太天真!那小女孩恐怕没有这么大的吸引力和
功效吧!”
“你在暗示什么?”梁逸舟望著他的妻子。
“你知道的。狄君璞。”
梁逸舟不安的耸耸肩。
“我不认为会有什么问题,狄君璞比她大那么多,而且,小蕾还喊心虹做姐姐呢!君璞
是我的朋友,心虹该算他的小辈……”“你这些理由都站不住的,两情相悦,还管你什么辈
份年龄?一个是充满梦幻的少女,一个是孤独寂寞的作家。你是了解心虹那份不顾一切的个
性的,假若再发生什么……”她抽了口气,紧盯著他。“这孩子生来就是悲剧性格,天知道
又会发生什么!不行,逸舟,我又有不祥的预感了!”
“不要紧张,你也是太容易紧张。君璞不会的,他是过来人,在感情上早注射过防疫针
了!”
“那么,你就不怕心虹单方面爱上狄君璞吗?”
梁逸舟为之愕然。“怎会呢?心虹总不能见一个男人就爱一个男人的!”
“你说这话太不公平,”吟芳有些动气了:“男人!你们永远是又粗心又愚笨的动
物!”
“怎么了?你?”梁逸舟失笑的。“你怎么跟我发起脾气来了?”“你想,心虹在大学
里,那么多男同学追求她,她都不中意,你怎能说她是见一个爱一个呢?至于卢云飞,你不
能否认他确实很吸引女孩子!而狄君璞呢,他有许多优点,还有对会说话的眼睛。记住,心
虹已经完全忘记卢云飞了,在她,还和一个从未恋爱过的女孩一样单纯。假若她爱上狄君
璞,我是丝毫也不会觉得奇怪的!”
梁逸舟深思了片刻,燃起了一支烟。
“你分析得也有道理。”他说,重重的吸了一口烟。
“我问你,逸舟,”吟芳又说:“如果心虹和狄君璞恋爱了,你赞成吗?”“当然
不。”梁逸舟很快的回答。
“为什么?”“各方面的不合适。狄君璞年龄太大,离过婚,又有孩子。而且,他那次
婚变是闹得人尽皆知的!他也是个怪人,追求他那个太太的时候,几乎连命都拚掉!结婚不
过几年,就又让她跟别的男人走了!他是个作家,这种人的感情结构是特别的。如果他们真
结婚,心虹一定会不幸,何况还要做一个六岁大孩子的继母!这事是决不可能的,我当然不
赞成!”
“那么,未雨绸缪,”吟芳沉吟的说:“你还是早做防备吧!我看,你让这个狄君璞搬
进农庄,不见得是明智之举呢!”
“我怎么会料到还有这种问题!心虹这孩子,好像永远是我们家的‘问题制造中心’,
从她的出世,就是我们的问题!”
“逸舟!”吟芳皱著眉喊:“你又不公平了!”
“好了,好了,算我说错了。”梁逸舟慌忙说,走过去坐到妻子身边,拉住了她的手,
温柔的凝视她。“不生气,嗯?”
“你在敌视那孩子。”吟芳说,眼眶湿润了。
“没有,绝没有!”梁逸舟急切的申辩。“不过,我觉得你对那孩子有一种病态的抱歉
心理,你总觉得对不起她。”
“我们是对不起她,逸舟。”吟芳含泪说,瞅著梁逸舟。“你没听到她在夜里做恶梦,
不住口的叫妈,叫得我的心都碎了,好像我是凶手,杀了她的……”
“哦,别说了!”梁逸舟揽住了他的妻子,把她的头紧压在他的胸口:“别再说了,过
去的事早过去了,一个孩子能记住多少?”“但是,她记得,她完全记得。”
“别再说!吟芳,别再说!说下去你又要伤心了!”
吟芳住了口,同时,一声门铃响,吟芳迅速把头从梁逸舟的怀里抬了起来,说:“心霞
回来了!”拭去了泪痕,她不愿心霞看出她伤心过的痕迹。果然,房门开了,心霞抱著书本
冲了进来,带进一股冷风。她的鼻尖冻红了,脸色显得有些苍白,身子微微发抖,那件红大
衣上都缀著细粉似的小水珠,连那头发上也是,跺了跺脚,她似乎想跺掉身上的冷气,眼光
阴晴不定的在室内扫了一眼。“你瞧!去上学的时候又没穿雨衣!淋了一身雨,又冻成这样
子!”吟芳叫了起来:“快去拿条大毛巾把头发擦擦干!”
“我最不喜欢穿雨衣!”心霞说著,坐下来,脱掉雨鞋和手套。“你脸色不好,没有不
舒服吧?”梁逸舟问,奇怪她怎么不是一进门就叫饿,或者用双冷手往她母亲脖子里塞。她
看来有点反常呢!“没有。”心霞说,脸上有股阴郁的神气。“我看到姐姐了。”
“在哪儿?”“山谷里,她不是去农庄吗?”
“你去山谷干嘛?”吟芳诧异的问。
“啊,我……”心霞似乎有点慌乱。“我……没有什么,我想去代一个园艺系的同学采
一点植物标本。”
“但是,你没有带回什么标本哦?”梁逸舟说。
“唔,太冷了,你知道。谷里的风像刀子一样,我又分不清楚那些植物,就回来了。”
心霞说著,抱起桌上的书本。“我要马上去洗个热水澡,我冷得发抖,今年冬天像是特别
冷。”她像逃避什么似的往楼上走去。
一件东西从她的书本中落了出来,她慌忙弯腰去捡起来,不安的看了父母一眼。吟芳已
经看到是一封信,但她装作并未注意,心霞匆匆的走上楼去了。
吟芳和梁逸舟面面相觑。
“你不觉得她有些特别吗?”梁逸舟问。
“我看,”吟芳忧郁的皱皱眉。“一个的问题还没有解决,另一个的问题又来了。你看
吧,我们还有的是麻烦呢!”低下头,她开始沉默的编织著毛衣。模糊的想著心霞的那封
信,封面上没有写收信人,这封信是面交的,是她的同学写给她的吗?还是在这山谷中交件
的呢?她下意识的再抬起眼睛对窗外望了一眼。窗外,雨雾糅合著暮色,是一片暗淡的迷蒙
与苍茫。这儿,心霞上楼之后,并没有像她所说的,马上去浴室。她径直走入自己的房间,
立即关好了房门,并上了锁。把书本放在桌上,拿起那封信,她对那信封发了好一阵呆,似
乎不敢抽出里面的信笺。握著信,她在梳妆台前坐下来,望了望镜中的自己,那平日活泼的
眼神现在看来多么迷惘,她摇了摇头,烦恼的对自己说:
“梁心霞,梁心霞,你做错了!你不该接受这封信!现在,你最好的办法就是下楼去,
把一切都告诉爸爸和妈妈!”
但是……但是……她眼前又浮起了那对痛楚的、漂亮的,而又带著股野性与恼怒的眼
睛,那被雨淋湿了的头发和夹克,以及他站在霜园门前枫树下的那股阴郁的神气。
“跟我来!”他是那样简单的命令著,她却不由自主的跟随著他走到谷地里,在那四顾
无人的寂静中,在那茫茫的雨雾下,在那岩石的阴影里,他用那种慑人的、火灼般的眸子瞪
著她,眼神是发怒而痛楚的。然后,在她还没弄清楚他的目的以前,他就忽然捉住了她,他
的嘴唇迅速的对她盖了下来,她吃惊的挣扎,但他的胳膊像铁索般强而有力,他的嘴唇灼热
而焦渴。他浑身都带著那样男性的、粗犷的气息,她简直无法动弹,也不能思想。只是瞪大
眼睛望著那张倔强而不驯的脸。然后,他放开了她,把那封信抛在她的书本上,他一句话也
没有说,就掉转头,大踏步的踩著雨雾,消失在山谷中的小径上了。星河16/52
现在,她握著信封,仍然觉得震慑,觉得浑身无力,觉得四肢如绵。用手指轻抚著嘴
唇,那是怎样的一吻呵!她在镜中的眼睛更加迷惘了。终于,她忽然下定决心的低下头,抽
出了信封里的信笺,打开来,她读了下去:“心霞:我给你写这封信,因为我不相信我自己
在见到你之
后,还能镇静的和你说些什么。假如你不想再念下去,我
奉劝你现在就把这封信撕了。
四年前,我第一次见到你时,你还只是个十五岁的
小姑娘,我曾耐心的等著你长大,天知道,你长大之后,
一切的局面竟变得如此恶劣!你们一家成了我的仇敌,尤
其是你!我说‘尤其’,你会奇怪吗?我了解你,我了解
一切!我恨透了你,心霞,你这只不安静的小野猫!
或者我错怪了你,但愿如此!我曾想杀掉你,撕碎
你,只为了我不能不想你!相信吗?我常徘徊在霜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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