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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世为王》作者:顾雪柔【番外全】

_5 顾雪柔(现代)
  游德川笑了。
  “为父问你,你来这做什么?想给你朋友回信?”游德川说。
  游淼说那话不过是寻个由头,父亲好声好气与他说话,他要讨钱也自然不能闹得太难看,脸色便缓和了些:“我给京城的两个朋友各写一封信。”
  游德川说:“就是给你递信的人?”
  游淼说:“还有一个,丞相府的公子李延。”
29、卷一 摸鱼儿
  游淼扯过纸,游德川却把纸按住,说:“今年不能再让你上京去了。”
  游淼登时蹙眉,说:“为什么?”
  游德川道:“塞外战事频传,只怕北方不安稳。”
  游淼失笑道:“北边不安稳,未必连京城也守不住罢,老头子,你究竟在想什么?”
  “蠢货!”游德川斥道:“北边不安稳,就势必得征兵加赋,朝廷人事调动,江南江北一带征的徭役多,你若是被三殿下一党招了去,还不得八百里加急,写信找家里讨钱?”
  游淼道:“我跟那三殿下又没甚牵连……”
  游德川又道:“若是太子朝你伸手要钱呢?国库空虚,两江一带定会加税,到时李丞相撺掇着皇帝朝盐商茶商借钱,你被扣在京城,我能不掏钱?”
  游淼冷笑,说来说去,还是心疼钱,本想反唇相讥几句:要真与胡人开仗了,江山倾覆,你纵有通天的本事也顾全不了自己的产业,然而转念一想,这钱总归是游德川的,他爱给谁给谁去罢,留着死了带进棺材,或是被胡人们抢了也不干他的事。
  游淼想了想,说:“那你待怎的?”
  游德川说:“你娘生前圈了一块地,十五年前便想去打整,后来常常生病,身子不好,便没去成,四家佃户在照看着,你若有心,那地儿就给你。你若能种得出甚么花样来,三年后让你大哥进京去,家产都交给你打理,你俩换换就是。”
  游淼听这话只觉不住好笑,又斜眼去瞥游汉戈,见他皮肤粗糙,一副乡村少年进了城,如今跟了个有钱的老爹,锦袍一穿,倒也似模似样,然而那身农活气却是改不了的。他要进京?一个泥腿子能做啥?不会吃不会玩,李延等人多半连看也不看他。
  “我不去。”游淼又犯倔了,说:“什么狗屁玩意。”
  游德川说:“不去也得去,没多的银钱给你了。”
  游淼:“你……”
  游德川说:“现下决计不能让你进京,你堂叔也写了信来,你一年花用太狠,家里支不出你这钱……”
  游淼:“你开甚么玩笑?你会短了这几千两银子?!把东西还我!我拿自己的钱上京去!”
  游德川道:“你哪来的钱?你能有钱?不是老子供着你,你拿甚么去结交那群狐朋狗友……”
  游德川火气又上来了,然而错处仍在他,另立长子这节是决计抹不开的,正想平心静气再说几句时,游淼冷笑道:“你供着我?你有钱?当年要不是我娘帮你,你想发家置业?做你的春秋大梦去罢!”
  “吃软饭的老狗,我娘帮你置下偌大一份家业,前脚刚走你一翻脸就不认人了,又是娶小老婆,又是认逃生子……”
  “爹!息怒!”
  “我打死你这小畜生!”
  游淼话未完,劈头一墨砚便砸了过来,游淼瞬间下意识躲开,李治烽却闪电般出手,将墨砚抄在手中,两人都没被砸中,却泼了一身墨水,闹得甚是狼狈。
  游德川生平最恨有人提到这事,每次外头提起他都是一副“吃软饭的游德川”模样,当真是恨得他足以咬碎一口银牙。
  “爹……”游汉戈拦着老父,连声劝说平气平气,游淼一头墨出了书房,信也不写了,恨恨朝走廊上走。
  “爹!爹!”游汉戈见游德川已被小儿子气得面无人色,倒在椅子上,忙不迭给他顺气,攥着拳头出来喊人,把王氏骇得脸色惨白地过来看。
  游淼总算出了一口恶气,靠在廊柱上,不知道为什么却只觉说不出的疲惫。
  李治烽站在他身后,左半边脸全是墨,游淼右脸上也全是墨,他吁了口气,转过身,抱着李治烽的腰,把脸埋在他肩上。
  李治烽沉默抬手,搂着游淼,两人便这么互相搂抱,在走廊里静静站着。
  翌日过午,茶庄里又来了客,这次是茶农与长工们过来送年礼,林林总总摆了一院子,游汉戈亲自过来敲门,在门外说:“弟弟。”
  游淼风寒未曾全好,起身时仍在咳,木棋儿见了游汉戈,躬身让他进了外屋。游汉戈说:“病好些了么?”
  游淼昏头睡眼的,一时间答不上话来,只是拿眼瞥他,犹如一头不信任人的雏虎儿,游汉戈说:“今天茶农进来拜庄,爹让你出来跟他们见个面,毕竟是自家佃户,有些红封儿要散的。还有扬州那边的叔伯兄弟过来走动,你看看……”
  “知道了。”游淼没好气道:“老头子在陪客人?”
  游汉戈说:“是,大哥不懂规矩,也不知该怎么封……本想让林叔去散封的,爹又说咱俩起码得去一个……”
  “我来罢。”游淼冷冷道。
  闹脾气归闹脾气,游淼还是识大体的,该做什么时便得做什么,今天族中既然来了人,游德川要陪客走不开,想必是游族的长辈。若让这新来的管家去打发佃户,一来服不了众,二来那厮是王氏聘回来的,只怕生性悭吝,被外人说嘴免不了捎着游淼一起没脸。
  想必游汉戈也是怕这节,才特地过来请游淼出一次马。
  游淼穿着单衣下床,咳了几声,游汉戈忙上前来扶,说:“你将数目写上就成,这处有礼单,我让人照着包了去打赏……”
  游淼摆手,李治烽提着袍子过来给他裹上,游汉戈又道:“不忙你先吃了早再去,让他们多等片刻。”
  游淼几下洗漱随便收拾好了,将就用了点粥,跟着游汉戈去他房中,将礼单摊开,照着佃户送的礼包封儿。
  游汉戈在一旁帮忙,说:“弟弟,你别再气爹了,他去年起就经不起气。”
  游淼没说话,注意到游汉戈的房中十分简陋,桌上连书都没一本,虽是从前游淼自己住的堂屋,收拾起来却显得朴素了,只有一方山水盆景,墙上挂着字:“行百里者半九十”。
  这排场别说较之自己从前住的锦被裘毡,就连京城游德祐家也不如。
  游淼包完封儿,令小厮捧着盘子到山庄前院里去,游汉戈反倒成了个跟班。
  “少爷。”有佃户认得他便笑笑,游淼也朝他笑笑,挨个儿把钱赏了,上百名茶农挑担的挑担,推板车的推板车,都在地上站着。
  这些人无不指望来年续租游家的茶田,一年到头,忙活着摘完冬芽,存点念想,便是游德川不涨租,各自赚点小钱养家糊口。
  “泡菜根十五坛……这我爱吃。”游淼笑着勾了单子,说:“来,赏你的。”
  茶农领了封,笑着说:“敢情知道少爷爱吃,年初就入坛子里腌着了,俺媳妇光念叨不知道游少爷哪天回来……”
  游淼说:“有心有心。”
  “明年不涨租罢,少爷!”有人又在队伍后头探头喊道。
  游淼道:“不涨租!”
  茶农纷纷放下了心,一时间谈笑风生。
30、卷一 摸鱼儿
  “野鸡两对,活鸭十只……”游淼勾了单,又派给佃户赏钱,多的三五两银,少的也有五钱一两,这些佃户一年到头都在给游家干活,采的茶称斤论两卖与游德川,来年年头还得给碧雨山庄交租,不少人就指望着这点年礼,换个封儿回家去过年了。
  这也是江北江南的规矩,凡是佃户一年赚得少的,地主家就总得给补个赏封,佃户随便送些物事上来拜庄,换点赏钱回家去,顺个好兆头,年关也好过,以便来年继续给地主家做工糊口。
  “粳米十二石,红豆一石……各色腊味五斤……”游淼笑道:“好你个大壮,发家了啊。”
  一壮汉嘿嘿傻笑,说:“俺娘给俺说了门亲,媳妇家给贴补了些……”
  游淼勾勾手指,示意游汉戈再掏点钱出来,多给了二两银子,连着赏钱一起给他,说:“你也不用上来请吃酒了,成婚那天,朝山庄磕个头就完了。”
  壮汉脸上笑开了花,千恩万谢地捧着银子走了。
  “活鸡五只……”
  “活鸡十只……”
  笼子排了满地,俱是在咕咕叫着。
  “腊鱼一车……”
  “米酒十坛……”
  游淼派赏,游汉戈握着手腕,就在一旁看着,有佃户朝他招呼,他便笑着点头。不片刻王氏却带着马姨娘与一群丫鬟来了。游淼看了她一眼,王氏与马姨娘都围着自己带回来的狐裘皮子,一副雍容华贵之像。
  游汉戈:“娘。”
  王氏点了点头,在一旁看游淼派赏与佃户,有佃户上前时又笑着问游淼,说:“少爷,明年不涨租罢,俺爹和俺都给咱家干了四十年的活儿了……”
  游淼摆手道:“不涨租,放心罢,好好孝顺你爹。回去过个好年。”
  王氏在一旁听得脸色一变,游淼只是不管她,然而王氏只要站在身旁,游淼就有种说不出的不自在,他知道王氏是来盯着的,以免儿子被自己夺了风头去。
  游淼只觉一阵厌恶,倏然就觉得在家里呆着真的没意思,不如随便寻个地方,早走了算了。
  “你来罢。”游淼示意游汉戈接手,转身就走。
  “弟弟!”游汉戈在他身后喊。
  游淼落寞地走在回廊里,一阵风吹来,满院花瓣飘零。
  游淼听到游汉戈这么叫他时,心底依旧是有几分温情的,在京城的三年里,虽有一众朋友玩闹,却终觉远在异乡,寂寞凄凉。每次去李延府上,见着他庶出的弟弟,李延都没给过几分好颜色,玩的用的,都不许他弟碰一下,免得被碰坏了。
  那时游淼自己想过,有个亲手足多好,自己要有个通透可爱的顽皮弟弟,决计不至于像李延这么待他。
  然到得自己身上,家里多了个游汉戈,游淼一时又说不清是个甚么滋味了。
  他倒是不怎么恨游汉戈,甚至不恨王氏,只是懒得与这俩母子说话,大家都在争取自己的东西而已,商人耳熟能详的一句话便是“趋利避害”,说得没脸没皮一点,便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要恨也是恨自己的父亲游德川,当年没点长进,折腾出这么一堆破事。
  游淼站定,李治烽在他身后也站定,游淼说:“哑巴,说句话。”
  李治烽眉头微微一动。
  游淼说:“我不想在这家里住了,心烦。”
  李治烽点了点头,游淼说:“去我娘生前圈的那个甚么地方,你去么?”
  李治烽点头,游淼微微蹙眉,李治烽便开口道:“去,你去哪里,我去哪里。”
  游淼十分满意,打算朝父亲讨要一笔钱,远走高飞,不在碧雨山庄呆了,买个心静。
  游淼举步进了厅堂,游德川正在与两位叔公说话,女眷们则在西厢,由马姨娘陪着。游淼揣着袖子,进去便笑着点头,说:“五叔公,八叔公。爹。”
  游德川打住了话头,五叔公道:“淼子在京城学得怎么样了?”
  游淼笑着说:“哎,回家读书,预备过几年上京去科举。”
  游德川朝两名老者说:“北边这几年着实不安稳。”
  八叔公点头,说:“德祐的商队,今冬不是还被劫了一会?”
  游淼马上道:“对对对!我就在商队里……”
  游淼绘声绘色,朝两名叔公说这事,听得老者一脸惊恐,游德川的脸上不住抽搐,游淼将事情经过夸大了十倍,最后道:“还好我在京城买了个家仆……”
  游德川也是第一次听说,最后问:“来救你们的延边城防叫甚么名字?可得好好谢他。”
  游淼说:“不知道,不用谢他了,以后有机会我自己来罢。对了,爹。”
  厅内三人都看着游淼,游淼说:“明儿我去你上回说的那甚么山庄一趟,收拾收拾,好歹是我娘的地方。”
  “江波山庄?”八叔公问道,抬眼看了游德川一眼。
  游德川脸色变得不太好看,五叔公说:“你既是有心应考,就不用到江波山去,那处有甚么好住的?”
  游淼笑着说:“在家里静不下来念书,换个地方,也好耳根清净。”
  游德川道:“你就在家里住着,又去折腾这些事做甚?”
  游淼道:“你就让我去罢,爹。正好我也想我娘了,娘生前留给我的东西,这么多年不管,横竖有点时间。”
  游德川说:“不是爹不让你去,江波山庄这地方隔着江,风急浪险的……也不是什么好地方……”
  游淼心里冷笑,昨日不是才说让我去那处?老头子今天怎么见了族人,又转话头了?
  “现在去学学。”游淼又道:“来日才好帮您打理家业么?”
  两父子各怀心思,在族老面前交谈几句,两个叔公何等人精,早看出游淼归来后父子不和,五叔公静了片刻,说:“也难为你了,淼子。”
  游淼嘿嘿一笑置之,八叔公又教训道:“德川,你在族会上说的话,须得算数。我们这把老骨头,来日一捧黄土,还得靠子孙们烧纸上坟,乔珂儿助你发家,你也得有情有义,不能厚此薄彼。”
  游德川汗都出来了,连声道:“是是。”
31、卷一 摸鱼儿
  正说话时,下人上来摆了午饭,游德川特地嘱咐了,让游汉戈进来一处吃,席间族老都在问游淼话,游淼上京三年,与江城的亲戚疏远了,便有一句没一句地答,游汉戈只是在一旁陪吃陪笑。
  当夜游淼回房去,便动手收拾东西,前往江波山庄的事已经在府里传开了,王氏还特地送了钱过来。
  管家捧着银两,在外头说:“少爷,这是夫人特地嘱咐小的送过来的……”
  游淼说:“不用了,多谢她的好意,心领了。”
  府里下人也没人来给游淼收拾东西,李治烽在房中忙上忙下,将物事收好,足有六口箱子。
  管家又道:“少爷,老爷请您去书房……”
  游淼道:“让他少啰嗦,我不在家过年了。”
  管家也不与他多说,回去回报,少顷又送来地契,说:“老爷让少爷收着,这点银两,供少爷过去了花用。”
  木棋儿送了江波山庄的地契与账本进来,游淼在灯下看了一会。
  “木棋儿你跟着管家去。”游淼说:“暂且不用你伺候了,有李治烽就成。”
  木棋儿站在地下张了张嘴,半晌说不出话来,挤出两颗眼泪,说:“少爷……”
  游淼不想带他去,免得误了他,也知道木棋不想跟去,现在打发走,总比一路跟着的好。况且其他人都被支走了,光剩个木棋儿被放他房里,王氏肯定也与他说过什么。猜也是让木棋儿盯着自己,不带走,让他留山庄里,也是免得他难做。
  游淼只想在山庄里过个年,年后看看有甚可图的。如意算盘打得噼啪响——以江波山庄的地契拿去作抵押,到扬州城去赁十年的银两,这么一来起码也有五六千银子,再拿着去京城,使点银钱,寻户部尚书的儿子批张文书,买一堆货,到塞外去卖。
  这么倒腾几次就有钱了,金山银山,指日可待,游淼将前景想得甚是乐观,犹如拿着俩鸡蛋便在做蛋孵鸡鸡生蛋的春秋大梦一般,于遐想中进入了梦乡。
  这夜里睡得甚是不安稳,翌日天不亮时游淼便醒了,问:“什么时辰了?”
  “五更。”外头李治烽翻了个身,起来伺候。
  游淼本想再躺会儿,但只觉光躺着也睡不着,不如早点起来收拾的好,正在想时,游淼还不起来,卷了卷被子,李治烽便又躺了下去。
  游淼撑着床坐起,李治烽就像熟知他心意一般跟着起身,穿上外袍,边系腰带边进来。服侍他梳头洗漱。
  游淼问:“东西都收拾齐了么?”
  李治烽嗯了声,游淼又说:“书得带走。”
  李治烽答道:“书有半车。”
  游淼看着镜子里的李治烽,忽然有种莫名的感觉,他抬手摸了摸李治烽的大手,李治烽抬眼看着镜子里的他。
  游淼笑道:“多亏有你陪着,不然我这么一个人,从京城回来,又跟条丧家狗似的,不知道得怎么撑呢。”
  李治烽的嘴角略牵了牵,游淼换好衣服,李治烽便在一旁站着。
  冬夜漫长,山庄外的天仍是黑的,小厮们上来,将箱子捆上车去,后面压着沉甸甸的半车书,游淼连话都不想与父亲多说,也不去与他告别,站在车边呵气,呵出的热气都成了白雾。
  木棋儿说:“少爷。”
  游淼说:“待得那边安稳了,要人服侍,依旧让你过去,这话只得放在心里,不能多说。”
  木棋儿忙点头,游淼又看这群小厮,想挑几个眉眼干净点的过去做杂役,也免得李治烽操持上下辛苦,但横看竖看,又觉无趣,多半都被王氏收买了,没的在身边放眼线,不如索性到了那边再去买人。
  昨天游德川给了八十两银子,八十两,在京城不到一月便能花个干干净净,然而现在要多的钱也没了,只得精打细算着用,游淼把钱与地契,江波山庄的账本收拾好,山庄二门处一人快步跑来,喊道:“弟弟!弟弟!”
  游淼正待上车,一脚踏在板上,见是游汉戈来了,便又下来。
  游汉戈跑得直喘,说:“怎也不等爹起来说一声?”
  游淼拿眼瞥他,见他衣服都没穿齐整,说:“怎么?”
  游汉戈说:“哥哥送你一程。”
  游淼本不想与他称兄道弟,虽知道这些事都不是他的错,然而心里就是放不下,但游汉戈这么个低声下气的模样,游淼看得又有点于心不忍。
  从小没有娘的苦他吃过,而游汉戈则是从小就没了爹。十七年里,他是怎么过来的,就像游淼一样,也是这么过来的。
  更重要的是,他们的身体里都流淌着游家的血,这个哥,想不认都不行。不管他是一回事,不认他则又是另一回事了。就像爹一样,可以当做不认识这个爹,但他总是真实存在的。
  “我不恨你,大哥。”游淼开口说。
  游汉戈怔住了,未料游淼一开口便是如此单刀直入的话题,游汉戈略沉吟片刻,说:“我从前一直……很想有个弟弟。淼子,哥哥我……”
  游淼道:“我知道,这不是你的错,我走了,后会有期。”
  游汉戈从怀里摸出一个小袋子,递给游淼,说:“这是我给你准备的……”
  游淼看着那个邋遢的小布囊,看了看他的双眼。
  走都走了,也没有必要再在此刻置气,还是给他一个和解的机会罢,来日老头子死了,有什么要求还好开口。
  游淼接了那袋子,沉甸甸的,里头应当是点碎银,游淼点了点头,转身上车,说:“走了。”
  李治烽扬鞭一甩,噼啪之声在雾蒙蒙的清晨中清晰无比,两匹马拖着车,咯噔咯噔启程,沿着山路辗转而去,游汉戈站在山门前,目送马车远去。
  游淼神情木然地坐在车里,此刻背后的碧雨山庄,雾蒙蒙的流州,似乎都与他再无关系。
  日出,雾散,山谷里采茶女的歌儿婉转响着。
  一辆车,一点家当,两个人,走向了游淼新的生活。
  第一卷摸鱼儿·终
32、卷二 蝶恋花
  流州自古物产丰饶,百年不经战乱,是为南方鱼米之乡,尤其江北处的十万顷丘陵,也是长江流域最大的种茶,采茶之地。
  江波山庄说近不近,说远不远,距沛县四百里路,快马加鞭一天一夜可到,但游淼带着一车行李,又不赶着去,便走走停停,在沛县停了些许时日,上门答谢邢大夫。邢大夫却出诊去了,游淼只得放下谢礼再度启程。
  一路兜兜转转,过了江城府,前往扬州地界,江波山庄在苏州、扬州与流州三州交界处,七分位于江南,三分则位于江北。
  这山庄地界实在是麻烦讨厌,当年本是扬州与流州两州所争夺之地,南有郭庄,北有安陆村,两村居民曾为一个江边码头争吵打斗,闹得不可开交。闹出了好几条人命,村正禀知县,知县又禀知州,两州知州也因此而吵了起来,最后只得搁下不管,扔着。
  从此江波山庄便横跨南北,中间横着段风急浪险的长江湍滩。
  游淼起先不知,本想着摩拳擦掌地大干一番,然而此刻看起来,发现也不是甚么好地方。别的也就算了,有这条江横着,自己每天想巡视一次山庄,还得从江北跑到江南,中间坐一次渡船,再回江南去吃饭?!
  游淼不禁扶额,自己老妈怎就选了个这么鸡肋的地方?
  游淼去翻书箱,李治烽在外面问:“找吃的?”
  游淼说:“拿本书看看。”
  游淼翻出一本《流州物志》,又比对家里父亲编的通考志,注意到李治烽在赶车,说:“累不?累了就进来歇会儿。”
  李治烽在外头说:“人歇着?让马儿自己跑?”
  游淼哈哈笑,想不到李治烽也有打趣的时候,答道:“我来赶车。”
  “不行。”李治烽头也不回地答道:“你会赶到山沟里去。”
  游淼拉开车门,外头暖煦的冬阳刷一下照了进来,离了江城府的最后一段路,晴空万里,暖日万丈,铺天盖地的洒向人间,令游淼心情一刹那好了起来。
  游淼拿着书出去,坐在驾车的横板上,双手蒙住李治烽的眼睛,笑道:“看不见了啊哈哈!!”
  李治烽嘴角牵了牵,依旧若无其事地驾他的车,游淼本拟李治烽会说句“别闹”之类,不料李治烽却半点没关系,游淼迟疑道:“喂,你不怕翻车?”
  “不怕。”李治烽的嘴角带着些许微笑,说:“我听得见。”
  游淼撤手,手指头把李治烽耳朵堵住,说:“这样呢?”
  李治烽莞尔道:“这样的话,眼睛又看得见了。”
  游淼:“切——!”
  李治烽哈哈大笑,游淼却是被吓着了,自打认识李治烽以来,竟是头一次见他笑得这么高兴,呆呆地看着他,李治烽的笑容英俊不羁,在阳光下显得十分迷人,游淼看得忍不住吞了下口水。
  李治烽侧过头看游淼,笑容渐淡,莞尔摇头,游淼心道这家伙真俊……不,其实也算不上俊,眉上有疤,脖上还有刺青,长相绝非世家子那种清秀,肤色也偏黑偏粗糙,深蓝的双眸,瘦削的侧脸与高挺鼻梁,却别有一番味道。
  就连被刀疤阻断的左边剑眉,也说不出的好看。
  “你眉毛上这道疤,是被李延打的?”游淼问道。
  “不是。”李治烽也不看路,专心注视游淼的双眼,小声答道:“从前出征时落下的疤,箭伤。”
  说着李治烽微倾过身,轻轻地吻了吻游淼的唇。
  游淼的心里登时扑通扑通跳了起来,似乎有什么被点燃了。这也不是他头一次和李治烽亲嘴儿,李治烽整个人都是他的,想亲就亲,让他做甚么他就得去做甚么,平日里将他当垫子靠着,使唤来使唤去的,都全无感觉。但现在的体会却又不一样了。
  李治烽吻了他后,又认真看着前面的路,游淼注意到他脸颊上有一抹很淡的红。遂笑了起来,也没说什么,倚在李治烽怀里,李治烽便腾出一手搂着他,另一手驾车,虽说年关未到,但这冬日晒得人心情极好,风也不大,游淼便这么懒洋洋地晒着太阳,翻翻书。
  本预计今日黄昏时便到江波山庄去,然而左兜右转,离开官道后居然迷路了。游淼站在岔路口比照羊皮地图,喃喃道:“不对啊,方才咱们确实是看到扬州地界的碑了。”
  李治烽就着黄昏前的最后一缕光低头看。
  “沿着州界朝南……”
  天色昏黑,群鸦嘶鸣,冬天天黑得早,这处又是荒郊,路边连户人家都没有,唯剩下大批倒下的稻杆整齐伏在地上。
  游淼早起在江城吃了顿饭,路上俱带的是干粮,现在吃空了,肚子也饿了,入夜路上渐冷下来,然而那车走着走着,忽然便侧歪下去,李治烽马上道:“小心!”
  车里杂物朝右一倒,李治烽在外头呵道:“驭——!”
  车轮一歪,陷进泥泞里,整个车歪倒在路边,游淼踉跄下车来,李治烽十分无奈,正要说点什么,游淼却道:“没事没事。”
  游淼心有惴惴,喊道:“有人吗?”
  荒野里空空荡荡的,犹如有什么虎视眈眈地注视着他们,远方又传来一声尖锐的狼嚎,群鸦呱呱大作,尽数拍着翅膀飞了起来。
  游淼看见旷野上有几双绿色的光点在飘来飘去,不禁一阵毛骨悚然。说:“是是是……是什么?是狼吗?”
  游淼说着就朝李治烽身后躲,李治烽说:“别怕。”
  游淼说:“早早早……早知道把你的弓箭也带过来……”
  李治烽说:“带了,在箱子里。”
  李治烽转身上车去,四周一片漆黑,天空不见月色,游淼在漆黑的道路上摸出火石,啪啪打了几下,引着火绒。
  李治烽背着弓,提着箭囊下来,说:“你回车里。”
  游淼既冷又饿,在车里坐着,李治烽要关上车门,却被游淼说:“别,别关。”
  游淼把火炉放在横板上,缩在李治烽怀里,让他抱着,李治烽只是随意扫了远处一眼,便抖开毛毯,盖在游淼身上。
  “别怕。”李治烽的声音淡漠而不带感情,却十分安稳可靠:“有狼也不敢过来。”
  游淼说:“你见过狼?”
  李治烽道:“塞外多得很……中原的狼只是一窝一窝的山狼,塞外大漠上的沙狼是成群的,比这里的狠。”
  正说话间,远远的“嗷呜”一声,游淼这次听清楚了。
  “沙狼碰上了怎么赶,生火有用么?”游淼低声问。
  李治烽一手漫不经心地摸了摸游淼的头,说:“在大漠里碰上,那时我没有火,也没有弓箭,只有一把弯刀,沙狼有二十来只,聚作一群。”
  游淼听得心惊,黑暗里又“嗷呜——”一声,于静谧的夜中听得尤其清楚,那几只狼正在不断靠近。
  “那你怎么办?”游淼问。
  李治烽说:“我便……”
  说话间,游淼感觉到李治烽短暂地静了片刻,胸膛起伏,似在提气,紧接着……
  “呜……”李治烽从喉咙里发出含糊的兽吠,继而是一声响亮的“嗷呜”狼嚎,震得游淼耳中嗡嗡作响,那声音中气充沛,犹如一只孤寂的头狼在月夜中引亢而歌。
  外面风声吹着野草,沙沙作响,山狼不再嗥叫了,似是感觉到李治烽那声狼嗥中的危险气息。
33、卷二 蝶恋花
  狼眼的绿色光点消失了,风吹过黑夜,又一刹那静了下去。
  “叫了以后呢?”游淼说。
  李治烽:“头狼出来与我对打,被我杀了。”
  李治烽左手搂着游淼,右手修长五指间,漫不经心地玩着一杆木箭,长箭在他指间绕来绕去,箭簇闪烁着黑夜里的一道光弧。
  “后来呢?”游淼又问。
  李治烽道:“自然是被我杀了,我被咬了好几口,自己一个人,在沙漠里躺着。”
  游淼想到李治烽浑身是血,与狼王的尸体一同躺在沙漠中央的场面,说:“狼群没有追上来么。”
  李治烽淡淡答道:“没有。”
  游淼又说:“你躺在那里做什么?”
  “看月亮。”李治烽低声答道。
  大漠,皎月,狼群……以及银光之中,躺在沙漠中央的李治烽。
  天山雪后海风寒,横笛遍吹行路难,赜里征人三十万,一时回首月中看。
  游淼想象着那遥远的场景,倚在李治烽怀里,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寂静的深夜里,又似乎有狗吠与人声从陌生的道路尽头远远而来。
  李治烽的耳朵微微一动,在指间旋转的木箭停驻,抱着游淼的手臂松开,让他倚在自己身上,拾起放在两人身畔的长弓,顺势弯弓搭箭,指向一片漆黑的夜路。
  “该不会是碰上狼了……”
  “走了一夜也未曾走到……”
  李治烽微微眯起眼,这时候乌云退去,一轮满月悬挂于天顶,四周稍稍亮了起来。
  游淼醒了,睁眼时看到李治烽蓄箭在弦,马上转头望向来处,一条狗汪汪地狠叫,被牵着它的几个村夫喝住了。
  “是少爷!”
  “游少爷!”
  “这可找到了……”
  李治烽放下箭,游淼清醒过来,意识到这些人是来接自己的。
  佃户围上来,七嘴八舌地发问,原来这里距江波山庄便只有不到五里路,游淼折腾了大半夜,直是身心疲惫,几名佃户把马车推出沟外,一人在前头带路,在朗月清辉下,带着两人进了山庄。
  那夜游淼是睡过去的,翌日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张破旧的床上,盖着家里带来的被子,浑身发痒,挠了几下,打了个呵欠坐起身。
  李治烽披头散发地从地上起来,冷不防把游淼吓了一跳。
  “这什么地方?”游淼说。
  “江波山庄。”李治烽答道,说着把头发一束,起身出去打水给游淼洗脸。
  游淼抱着被子坐在床上,转头四处看看,依稀记得昨夜是怎么进来的——半夜已困得有点糊涂了,朦朦胧胧地坐马车进了山庄,李治烽在前头赶车,他在车里睡觉,到了以后佃户们也没多说什么,引他们进去,李治烽上车说了句话游淼已记不清了。
  “你昨晚给我说的什么?”游淼问。
  外头水响,李治烽答道:“我说,我把偏厢先收拾了,暂且对付着睡一晚上。今天再扫堂屋。”
  游淼点了点头,看到窗格外李治烽把木桶里的水倒进铜盆中,又进来把铜盆放在炭炉上烧水。
  “我自己来吧。”游淼说。他知道这时候也不能等人伺候,许多事得自己动手才行,一来人生地不熟的是个新环境,二来也没雇到人。就一个李治烽是真正对自己好的,好钢要使在刀刃上,不能凡事都让他办,否则累垮了不划算。
  李治烽说:“你歇着。”
  游淼起床自己穿衣服,说:“我想既然来了,估摸着现在也得一切从简了。”说着顺手把窗户推开,外头阳光万丈,冬日明媚,一望无际的原野上洒满阳光。
  游淼闻到旷野的气味,整个人登时心情大好。
  “外头种的是什么?”游淼素来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他趴在窗台上朝外看,意识到这里的土地都是他的,房子是他的,鸡鸭鱼,溪流,山川,树林……这些通通都是他的。
  李治烽答道:“不知道。”
  他把毛巾凑到游淼侧旁,给他擦耳朵擦脸,换好衣服后游淼下地穿鞋,说:“今天出去看看罢。”
  “嗯。”李治烽说。
  游淼又问:“早饭怎么吃?”
  游淼问出这句话时才意识到很大的问题,这里不比碧雨山庄。没有厨子,没有小厮,什么事都得亲力亲为,幸亏前天出发时还在江城买了些吃食回来,把炒面兑点水,热一热,将就着吃了也能对付。
  李治烽说:“佃户家的女人送了早饭来。”
  游淼欣然出去,刚走出偏厢侧房便有点傻眼了。
  阳光依旧灿烂,院子里一片破败,荒芜杂乱,墙角堆着长满青苔的破烂瓦缸,石板之前杂草一蓬一蓬地延伸着,影壁前被爬山虎所覆盖,一口井的轱辘已腐朽得断了,歪在一侧。
  昨夜被李治烽抱着进来,游淼根本就没仔细看,如今白天一见,和夜晚又截然不同。
  “有意思。”游淼朝李治烽说。
  他带着李治烽穿过走廊到前院去,头顶檐廊的瓦片垮了大半,远处后院的围墙全是塌的,一眼望去,天空晴朗。
  这破烂地方……游淼看了简直哭笑不得,但不知为什么,这种景色又别有一番世外桃源般的静谧,或许正是因为如此,当年母亲才会喜欢上江波山庄,买下这块地吧。
  没有山峦挡着,视野开阔,天际云卷云舒,只要好好装缮,花点心思,假以时日这里一定能变得很漂亮。
  游淼笑着说:“我还是头一次住这种房子呢。”
  李治烽点点头,游淼走到前院,马上就笑不出来了。
  这哪是山庄!简直就是个破庙!
  门窗桌椅,全是烂的,就根本没一件完好的物事,到处结满蜘蛛网,廊下几个妇人在小声交谈,一见游淼与李治烽,马上躲了。
  “哎!上哪去?”游淼说。
  妇人们穿得既脏又穷,忙不迭地朝屋后躲,游淼料她们不惯见人,惧生。便没再说什么,抬脚迈进堂屋,里头就没个能下脚的地方,阴暗的后墙前摆着一锅煮好的面条,两个破碗,一碟咸菜。
  游淼:“……”
  “带碗过来了么?”游淼问。
  “没有。”李治烽拿了案前的筷子到外面去,一口井里铺着厚厚的枯叶与青苔,外头有个男人的声音说:“这有水。”
  李治烽拿了佃户的半桶水把筷子仔细洗干净,外面佃户又问:“少爷起来了么?”
  李治烽说:“都到二门外等,吃过会吩咐你们。”
  佃户们便退了出去,游淼听得莞尔,李治烽说这话时隐约也有点管家架势,片刻后游淼随便吃了些,食物虽简单,面条只是简单地拌了点盐,但饿了一晚上,游淼仍是狼吞虎咽地吃了小半锅。只觉面条幼滑香嫩,咸萝卜酸脆可口,再好吃不过了。
  平日在家,这顿饭游淼是连看都不看的,这江波山庄似乎也甚穷,煮个面连鸡蛋也不搁,但游淼不知道,寻常穷苦人家,一顿饭连吃上精粮都是妄想,用粗馒头配点咸菜,便能打发一顿,送这白面擀的面条上来,已是用足了心。
34、卷二 蝶恋花
  游淼吃完,把碗朝李治烽一推,说:“吃罢,吃饱了好干活。”李治烽便把剩余的都吃了,游淼又说:“我能倚仗的就剩你了,凡事用心点。”
  李治烽点了点头,游淼自然知道李治烽是很把他放在心上的,这么说不过也就是白吩咐,其实也只是他心底不踏实,来了以后接手这破破烂烂的大屋,他都有点不敢出去了,生怕在外头看到更破烂的。
  但无论如何,既然来了,就得去收拾打理。
  游淼多少明白了些,要不是这副破烂光景,想必江波山庄也轮不到他来接手。四家佃户,九十顷地,除却山庄东边的田地,剩下的都是些荒地。没有人去开荒,每家佃户包个五十亩地——多的他们也种不了。
  当务之急,就是把这些地都开好荒,让人种地,收粮食。
  然而要种地就要开荒,说是有九千亩地,有一部分却都是山坡丘陵,去掉这些,真正能种水稻的只有六七千亩。
  六千亩……春秋各一季水稻,一亩地能产六百斤,去除佃户一家的口粮,缴了地租,每亩游淼能坐收点银子。六千亩地全租出去,每年净赚几千两银。
  当然,这是在最理想状况下,实际上游淼既没有人,地也需去垦荒,还要向朝廷缴税,以目前的情况来看,四家,每家五十亩,一年能收个百两银子就是谢天谢地了,最麻烦的还是没有水。
  水稻水稻,种起来要水,水可是个大问题。有水的良田能种三季稻子,缺水的旱地只能种一季,两季那是极其勉强,农民要辛辛苦苦从井里挑水过去,人手不够,能包的地就少了,还得看天吃饭,多下几场雨,还不能下多了,否则就得烂秧子。
  “都说说罢,叫什么名字?”游淼拿着账本,也不摆少爷谱了,出来便朝石狮子旁一坐,二门外佃户已等了许久,见游淼出来,纷纷躬身请安。
  “回禀少爷。”一人道:“小的家里姓李,名叫李庄。”
  游淼点了点头,依次打量这四人,想必都是这些佃户家里的当家,这名唤李庄的人看上去五十来岁,身旁有一人是个佝偻身材的老头,另一侧则是个有点高的年轻人,最后一个则是个瘦子。
  老头儿也是佃户?
  李庄挨个给游淼说了名姓,老头唤梁老伯,年轻人名叫张二,瘦子则叫朱堂。
  游淼说:“梁泊还在耕地?”
  “一年收成不如一年了呐!”梁老伯抖了抖眉毛说:“也不知道还能种几年。”
  余下数人交换了个眼色,却没有人作声,游淼先是一愣,继而一听就明白了,先前都是碧雨山庄派人来收的租,如今游淼亲自来了,接管了江波山庄,这群佃户多少有点私心,纷纷来求一声不涨租的承诺,这样明年才好过活。
  “不涨租。”游淼早在来时的路上便想过这事,说:“但我有个条件。”
  孰料那李庄又开口道:“少爷,小的们过来,是打算向少爷辞行的。”
  游淼又是一愣,屋里的李治烽吃过早饭,出来了,站在游淼身后。
  游淼心里稍定了些,说:“什么?辞行?”
  那李庄显然是数人的头儿,也早已商量好了此事,开口便说:“过不下去了,少爷。小的想带着媳妇儿子,到扬州去讨点活儿干。”
  “少爷,我也得走了。”那年轻人张二说:“我爹娘都去了,现在家里剩下我一人,照顾不过来这些地,也讨不到媳妇儿,打算来年开春就去京城投奔我大伯去。”
  游淼又看那瘦子,只见瘦子朱堂目光迟疑,说:“我……我也得走了,这地种不下去,不如去打鱼活口。”
  “梁泊年纪也大了。”李庄说:“梁泊的儿子在流州当兵,吃皇粮领军饷,也不想父亲再辛劳种地。”
  游淼丝毫没有想到,来了江波山庄要面对的居然是这样的困境,不仅庄园荒地遍野,房屋破旧,就连本地的佃户也不打算再租地了。要是这四名佃户一跑,那么江波山庄,就只剩下游淼和李治烽两人。
  游淼还有点好笑,说:“收成就这么差么?差到糊口都不成了?”
  数人都没有说话,游淼也没有出言挽留他们,随口道:“既然要走了,那就……随意罢,你们在这里等等。”
  游淼进屋去,从后院的马车上拿了点碎银,包了几个封儿,一封一两银子,出来挨个派给四名佃户,说:“先前看过地契与账本,知道你们四家,也给江波山庄种了几十年地了,这点钱算我的一点心意,来日想回来,还是随时可以回来。”
  这一下那三名佃户都是大感意外,年轻人接了封儿,朝游淼一拱手,说:“谢了,少爷。”
  游淼摆手,示意无妨,数人都走了,游淼看着他们的背影,忽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李治烽垂手在游淼身后站着,游淼待得人都走了以后,说:“你看出来了么?”
  “嗯。”李治烽点了点头,说:“不会全走。”
  游淼起身,在院子里慢慢地走,说:“那瘦子应当不会走,只是听到其余人上来,跟着来讨点好处而已,老头儿也不一定会走,种惯了地的人,去流州住着也是不自在。年轻人父母都死了,心高志远,不愿种地也是寻常。”
  “李庄不一定。”李治烽说:“你降租,他可能不走。”
  游淼点了点头,着实有点头痛,说:“江波山庄的地,就这么贫瘠?”
  李治烽说:“我不懂种地。”
  得学学了,游淼现在连自己的产业是个什么情况都不知道,当时冲动就跑过来,现在看情况,就算想卖了换钱,多半也卖不出去。
  母亲留给自己的地,也总不能卖了。
  游淼定神仔细想清楚,说:“先到处走走罢,屋子不忙收拾。”
  “整个江波山庄。”游淼和李治烽走向大门,说:“有一半以上的地都是荒地。”
  李治烽嗯了声,说:“要想办法垦荒。”
  游淼又道:“是该垦出来,就不知道这里的地适合种什么,或者适不适合种植。”
  游淼牵着李治烽的手,两人并肩绕过堆满了爬山虎的影壁,游淼略一沉吟,自言自语道:“初时几年或许会有些难,没几个人愿意种地,咱们就试试自己种罢。没有水,这可是个难题,佃户们的时间和力气,都浪费在挑水灌溉上了。”
  李治烽说:“要么我去镇上招人?”
  游淼笑道:“招得到人最好,招不到人也没关系,咱们自己垦块地,自给自足,种点菜,养养鸡,养只猪,粮食呢,就朝外头买。”
  “种茶树是最赚钱的,但有我爹在压着炒茶价,和他抢着种是找死。”游淼把爬山虎揪开,李治烽上前帮他干活,两人要把影壁清出来,游淼又说:“种着玩倒是可以,我看那边山上,小小的圈一块地,买点茶苗,三不五时去看一眼,也就行了。”
  “唔。”李治烽点头:“有理。”
  游淼又说:“咱们再把周围这圈,选好点的地,招几个长工过来,帮着犁几天,扔点菜籽下去,种些自己吃的菜。”
  李治烽说:“可以。”
  李治烽没有说什么想法,他知道游淼说这些话,也是为了理清自己的头绪,一步一步来,先得安顿好,把这房子拾掇拾掇,才能开始发展山庄,游淼清了半边影壁,看到一行锋重而沉稳的字,不禁诧道:“居然还有诗?”
  “曾是惊……”游淼喃喃道:“估计上一任主人还是个风雅人物,我看看……”
  随着爬山虎被去除,一行诗呈现于面前。
  曾是惊鸿照影来。
  李治烽把影壁左边的藤蔓也扯了下去,呈现出影壁全貌。
  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游淼站在影壁前,一时间有点恍神。他依稀能明白,母亲为什么要买下这座庄园了。
  “致唐婉。”李治烽注意到角下的字。
  那是有人用凿子挨个刻上去的,游淼说:“出去看看。”
35、卷二 蝶恋花
  两人出了大门外,门上挂着一副牌匾,牌匾后头,一只燕子飞了进去。游淼大喜道:“这是好兆头!”
  李治烽说:“摘下来洗一洗?”
  游淼说:“别!别惊动了燕子。”
  屋檐下有燕子窝是大好的兆头,游淼虽不怎么信鬼神,却对这些民间传说耳熟能详,他现在对江波山庄的前景已经很有信心了,况且如果自己没猜错,这里或许还是个古迹。
  李治烽跑上墙,两步一跃,站在石狮子上,手指轻轻敲了敲门上的匾,落下厚厚一层灰。游淼进去找梯子,两人协力把梯子架起来,游淼又找来块破布,手脚并用地爬了上去,李治烽在他身后抱着。
  游淼小心地擦去匾上蒙着的尘土,出现两个大字:沈园。
  游淼:“……”
  流金大字已旧淡了,游淼摇头唏嘘道:“居然是这里……”
  “什么地方?”李治烽抱着游淼下来,两人站定,打量头顶那块匾。
  燕子从匾后探出个脑袋,好奇地盯着他俩看,游淼说:“这是我们汉人里的一位大文豪的故居……难怪我娘要买下来。”
  李治烽嗯了声,说:“能修么?”
  游淼笑着说:“现在沈园是我的了,当然可以。”
  他和李治烽在山庄门口站了一会,望向碧蓝的晴天,游淼说:“你现在骑马去安陆镇上。买点米,买点面,再把油盐酱醋什么的买些回来,顺便去市集上打听打听,看看有没有做工的,请几个小工,咱们这里包吃住。”
  游淼进去拿了十两银子和自己写给京城赵超与李延的信,吩咐道:“钱省着点花,再把这两封信带到驿站去,托信使给我送京城里,早点回来。”
  李治烽说:“我这里还有。”说着摸出一个小钱囊,那是先前游淼打发他走时,给他的二十两银子,李治烽还一直收着。
  游淼一见之下心花怒放,说:“好样的,去吧。”
  李治烽翻身上马,策马启程。
  银子现在不能乱花了,一两金兑三十两银,一两银兑一吊钱。一吊钱可以做许多事,一斤米只要八文钱,一只鸡也只要二十五文。游淼从前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费,现在合计起来,父亲给他的一百两银,足够他在沈园吃上五年十年。
  但这么一点还不够,他不住寻思着要怎么用这点本钱赚上更多,首先要做的事,是先把房子修好。当然,房子是不能随便拆改的,游淼一看到沈园二字,就知道这里的一草一木,假山石椅都极有来历,说不定还有许多古董,贸贸然给扔了那才是真的暴殄天物。
  游淼在绕着院子逛了一圈,这沈园也真够大的,走得腿都酸了还是围墙,走了足足一盏茶时分才到后院,牵出马厩里另一匹马,翻身上马,便朝着平原上赶。
  四家佃户各居东西,游淼打算先去找几个人来帮忙收拾,只见中午时分,远处的房屋隐约有炊烟冒了出来,游淼在一户人家外驻马,问:“这里是谁的家?”
  “少爷!”李庄赶忙迎了出来。
  游淼说:“你有空没有?”
  李庄一家人正在农闲时,李庄刚到家喝了口水,料想是和媳妇在商量往后的事,听游淼过来找人,便迎出来忙不迭道:“有,少爷怎么吩咐?”
  游淼又注意到对面那户人家,又说:“路对面住的是谁?”
  李庄笑道:“张二那小子。”
  游淼又喊道:“张二!”
  路对面院子里,张二远远地应了声,游淼说:“你俩不忙的话,就上山庄来一趟,我有话说。”
  游淼丢下这句话便策马回去了,毕竟马车还扔在沈园里,银子也在那上头。
  从外头看沈园,更觉残破,然而沐浴在阳光下的新家却不显半分悲凉,反而带着一种于断壁残垣中欣欣向荣的生命力,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残砖败瓦下蓬勃地生长,茂盛得快要冲破废墟,顶天立地的站起来。
  游淼把马拴在门外树下杂草茂盛的地方让它自己吃草,脱下半身外袍,袖子在腰间打了个结,松松垮垮地坠在腰胯,前去把马车上的东西卸下来。
  家里最重要的是自己的钱,剩下一百两银子,可得千万收好,游淼把钱箱提进了堂屋的卧室内,屏风惊天动地倒了下去,被褥已朽烂成絮状物。
  游淼四处看看,墙角居然还有一口红漆箱子,他吃力地使劲推,却推不动,看地上时发现这玩意似乎是直接铸在地上的。
  没有上锁,游淼打开了朝里看,里头只有几卷字画,箱子内里还有空间,入地三尺,游淼明白了,这是屋子建好时,便有一半是被埋在地下,用砖石固定稳的。
  如此正好,一来免得被人偷,二来可以放点值钱物事。
  游淼艰难地把里头的东西拿出来,把游汉戈给他的钱囊放进钱箱里,与那一百两银子收在一处,小钱箱一并放进大铜箱内。又去车上取了把锁扣在大铜箱里,咔嚓一声锁稳。
  两把钥匙,自己收起来一把,另一把给李治烽。
  来日还得养只看家护院的狗,游淼心想,早知道让李治烽出去买条狗回来。
  “少爷——”外头李庄的声音在喊。
  “进来罢。”游淼拍了拍身上的灰,出外道:“车上的几个箱子帮我扛进来。”
  李庄与张二来了,张二四处看看,似乎有点意外,说:“少爷这就在这里住下了?”
  游淼知道他们都觉得很不可思议,确实如此。按寻常人所想,自己这个养尊处优的小少爷,说不定只住上一夜,就赶紧地收拾东西回碧雨山庄去了。
  “没办法。”游淼笑着带他们去卸车上的家当,说:“爹不疼娘不爱,家里来了个哥哥,家财自然也就没我的份了。”
  两人互相看看,接过游淼的箱子,游淼倒是不避讳他们,反而问:“这事你们也听说了?”
  “听说了些。”张二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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