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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世为王》作者:顾雪柔【番外全】

_4 顾雪柔(现代)
  翌日游淼起来,连个能吩咐的人都没有,昔年在家里住时四个丫鬟,两个小厮,院中总是叽叽咋咋有说不完的话,现下剩个木棋与李治烽,却是说不出的冷清。早起时木棋进来伺候,游淼道:“让李治烽过来罢,你也别出去,把门关了,我问一句,你答一句。”
  李治烽过来给游淼穿衣服,游淼边换衣服边吩咐木棋。
  “夫人和那劳什子大少爷,什么时候搬进来的?”游淼问道。
  木棋十二岁便进来服侍游淼了,主仆相伴也有五年,不比家中其他的下人,游淼被降为次子的事他是知道的,现在还派他在东厢里干活,自知这辈子若没别的念想,终究与这游淼少爷是一条船上的人,该说的话还是得说,遂答道:“两年前就住进来了。”
  游淼又问:“什么时候立的嫡长子?”
  木棋答道:“去年。”
  游淼问:“请族伯族叔,太公他们吃过酒了不曾?”
  木棋点了点头,游淼的怒气又蓦然起来了,这么大的事,竟然没有一个人告诉他?!
  游淼又问:“大少爷叫什么名字?”
  木棋答道:“大少爷名讳上‘汉’下‘戈’。”
  游汉戈……游淼一听就明白,家中这辈排行第二个字都带水,他又问:“是我爹生的?我怎的就不知道?也没人告诉我这事?”
  木棋听到这话,似乎有点愤怒,想了想,说:“谁知道呢?那女人一来就将家里给占了,王叔也告老回家去了,还换了个账房先生……”
  游淼缓缓点头,至少他知道了两件事,一:另立长子这事是游家大族中认可的。二:这长子,确实是自己同父异母的大哥。
  游淼十二岁上京,小时在家时也听过不少关于父亲的风流事,母舅家更给他吹过风,告诉过他,游德川在外头还有人。但男人三妻四妾本属寻常,何况游德川这等富甲一方的商贾?本来游德川要续弦,凡事也轮不到游淼说了算,但忽然来了这么一下,不免游淼负气。
  游德川数年前想送他入朝为官,说不定就是提前布下了这一手。
  游淼心不在焉地吃早饭,饭后外头来报,孙嬷嬷来看他了。
  那孙嬷嬷本是游淼的奶妈,照顾他到七岁才归家去,游淼一口气正憋着没地方出,见孙嬷嬷呼天抢地的进来,登时眼眶就红了。
  “我苦命的小淼子哎……”孙嬷嬷一进来就搂着游淼哭。
  游淼忙大声道:“别哭!嬷嬷,你别哭!”
  游淼的话里带着哭腔,不敢多看孙嬷嬷一眼,孙嬷嬷已哭得老泪纵横,捂着肝一把鼻涕一把泪,“心肝”“祖宗”地叫,房内老少二人哀叹半晌,游淼方亲手给她煮了壶茶,让孙嬷嬷堪堪坐定。
  “都是命,嬷嬷,别伤了身。”游淼勉强安慰道,又长叹了口气。
  孙嬷嬷说:“小舅爷听到少爷家里这事就气得快不好了,上了两次扬州,都被那边挡在门外头,回头和少源茶庄当家的大舅爷商量了一下,大家也帮不了甚么忙,让我这老不死的带个口信,少爷要是在这边呆不下去了,就回苏州去罢。”
  游淼道:“罢了罢了,我娘死了,爹还在,怎么能回母舅家?你刚从苏州过来,听到那边说啥了没有?”
  孙嬷嬷道:“当年的事哎,都没想到压了这么多年,现在还不得消停……”
  游淼昨夜想了一晚上,颇有些想不通的东西,如今听孙嬷嬷一说,登时豁然开朗,什么都明白了。
  自己父母之间的关系,母舅家平时也没少提醒过,当年母亲嫁给父亲时,双方也并非郎情妾意,而是游德川的一个堂伯说了算。让游家迎娶少源茶庄的乔珂儿。那年游德川还对长辈安排颇有一番怨词,更听说父亲在外面有相好的,只是母亲嫁过来后太会为人处世,这些年里才相安无事,父亲没有再讨小妾,母亲也从不在幼年的游淼面前提起过这些。
  母亲辞世几年后,游家的长辈老的老,去的去,也死得差不多了。
  于是父亲把成婚前就已经定下一桩亲事扶了正,也真难为那王氏忍辱负重,早已生下一男丁,竟是能苦苦等候游德川十余年。待得游德川产业办稳了,方登堂入室,明媒正娶地进了游家。
  游淼听到这话时,不是没有动过回母舅家的念头,但少源茶庄的情况他是知道的,一个败家子大舅,终日挥霍祖上积蓄。一个空有志向,却苦无钱财的小舅,这些年里少源茶庄也是入不敷出,回去又能做什么?
  孙嬷嬷还在这房中用茶,外头木棋儿却忙不迭地进来,朝游淼连打眼色,游淼微一蹙眉,吩咐道:“有话就说,嬷嬷不是外人。”
  “老爷和……大少爷回来了。”木棋儿颤声道。
  孙嬷嬷听到这话,嘴巴略略张着,老脸皱了皱,又哭了起来。
  游淼道:“我去见爹一面,李治烽,你跟着我,木棋儿,你吩咐辆车,送嬷嬷回家去。”
  游淼深呼吸,整理了衣袍,坐在外屋的李治烽一直听着房内交谈,此刻起身跟着游淼出去,孙嬷嬷颤巍巍地出来,又反复朝李治烽说:“你是哪儿来的人,怎地没见过,我们少爷命苦,你可得好好照看着……”
  李治烽点了点头,游淼又好言安慰一番,穿过走廊,站在东厢院里,听到堂屋外传来的交谈声,正是自己父亲在吩咐人。
  雨过天晴,游德川的靴头还沾了些泥,背着手,带着儿子游汉戈一路上山庄里来,抬轿子的家丁远远跟在两人后头。
  游淼长得像母舅,而游汉戈则长得十分像游德川自己,一样的一字浓眉,多年随母过养成了一身少年老成的气质,眉头总是微微蹙着。宽额大耳,肤色黝黑,皮肤粗糙,一双眼睛炯炯逼人,透出算计与思虑的神色。
  游德川说:“你有甚么想的。”
  游汉戈说:“爹,孩儿以为,这批货,要脱手宜早不宜迟,明年年初,新茶一上市,多半又要大涨了。”
  游德川点了点头,不予置评。
  进了山庄二门,绕过院里,王氏迎了出来,笑道:“回来了?”
  游汉戈忙躬身给母亲请安,王氏将游德川带进去,又笑道:“游淼昨天晚上到的。”
  游德川唔了声,说:“一路上还成罢。”
  王氏说:“没听见说,歇了一天。”
  王氏亲自给游德川解袍子,婢女们列队捧着毛巾,盆子进来,王氏又说:“给你们爷仨备了一桌小菜,热的小酒,正好叙叙。”
  游德川道:“游淼若还累着,就……”
  “爹。”游淼揣着袖,站在门槛外,一语出,堂屋中所有人都转了头,朝他望来。
  “这可来得正好了。”王氏笑吟吟道:“老爷还说怕你……”
  “游淼。”游德川道:“来得正好,正有几句话想给你说。”
  “嗯。”游淼站在外头院子里,看这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只是不进来,游汉戈说:“弟弟,你回来了。”
  按尊卑之别,本该游淼先过来行礼见过游汉戈,称一声兄长才是,但游淼始终不叫人,不叫王夫人,也不叫长兄,游德川的脸色便有些不太好看。
  “去书房说。”游德川示意游淼先行。
  游淼转身时,瞥见父亲背后,王氏那一抹得逞的笑意,与游汉戈复杂的神情。
  这一刻他忽然明白到这母子二人也在如履薄冰,只怕成日担惊受怕,过得比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
23、卷一 摸鱼儿
  游德川坐在书桌后,午后的光从窗格外投入,游淼端详自己的父亲,不禁生出一股异样的感觉。
  游德川似乎慈祥了不少,从前游淼见他时,他的一字浓眉总是皱着,鹰钩鼻,薄唇现出几分无情的意味,从前的父亲充满威严与固执。如今他终于有了几分父亲的模样。
  “你又买了个小厮?”游德川问道。
  游淼说:“朋友送的。”
  游淼不敢说李治烽的来历,至少现在不敢,游德川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游淼答道:“他叫李治烽。”
  游德川:“我是问他,没有问你。”
  “李治烽。”李治烽开了口,说。
  游淼端着茶,倚在椅背上,游德川又说:“从前拨给你的下人,该还你用还是还你用,过几天便唤她们回东厢去。”
  游淼没有说话,两父子便这么静静坐着,游淼心中转过无数个念头,却不知从那里开始说,许久后,还是游德川打破了沉默。
  “你长高了不少。”游德川说:“像个大人了,上京的日子住得还惯不。”
  “砰”一声茶杯摔碎的声音,游淼终于以这种方式来表现了他的愤怒,茶水在桌上飞溅。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敢情我就不是你生的?!”游淼浑身发抖,游德川不提在京中念书还好,一提起这话,游淼马上就想起了家中瞒着他的事,登时气得他无法控制自己。
  游德川先是一愕,继而怒斥道:“放肆!”
  游淼不顾一切地大吼道:“我娘什么地方亏欠你了!你要另立嫡子,瞒着我不说,送我上京去,足足瞒了我三年!”
  游德川:“你大哥在外漂泊十余年……”
  游淼:“那我呢?!那我呢!!”
  游德川:“为父没有另立嫡子的打算!你二人都是正房嫡子……”
  游淼:“你连招呼也不给我打一声,背着我捣鼓着勾当!你当我不知道你想的什么?你送我上京读书是不是早就打算好的!?想把我早点打发走?!”
  游德川:“你上京三年,念的什么圣贤书?!除了耍鹰斗狗,吃喝嫖赌你还做了什么!如今还有脸回来找家里要钱?!”
  游淼犹如一头怒气全开的雏虎,与游德川僵持不下,父子二人都散发着危险的气息,游淼实在太清楚他爹了,游德川做了近二十年生意,靠正妻带来的茶种与茶工发家,如今已坐拥家财万贯,但商再富也终究是个商,官府真要动他,游德川除了使银钱,就没旁的办法。
  长子继承家业,次子在朝为官,这如意算盘打得太精细了,然而游淼却不想让他好了去,游德川倏然又说:“你一去三年,终日不务正业,除了讨钱可还曾记得我这个爹?除了讨钱,还想过给家里写封信?”
  游淼冷哼一声,说:“爹,那只能算咱们彼此彼此了。”
  游德川被这乖戾儿子堵住了话头,一时半会只是喘气。
  “你和汉戈都是游家的嫡子。”游德川终于平复下来,平心静气说:“你大哥打理家业,你去朝中为官,有何不好?”
  李治烽站在游淼身后,脸上表情难定。
  “你自小生性好动。”游德川朝游淼说:“家里也坐不住,来日在朝中要使用银钱,你大哥自不会少了你半分。爹本也想着把家业传你,奈何你又不爱算账做生意,先不提这事,我问你,你在京城中……”
  游淼忽然变了个脸似的,笑嘻嘻道:“我这次回家来,就不打算再回京城了。”
  游德川完全料不到游淼会说变就变,变脸比翻书还快,冷笑道:“不回京城?你要做甚么?”
  游淼说:“不做什么,在家里住着,钱都花完了,回京城也没意思。”
  游德川忍着气,说:“你若是想在家念书,也是好的,开春请个先生回来,顺便教你大哥认字儿,三年后再上京应考也不迟。”
  游淼说:“算啦,不想学了,没甚意思。”
  父子二人相对无言片刻,游德川的声音里已听得出怒火:“我考考你,学堂里都学的什么?”
  游淼道:“没去念,夫子说的话听不懂。”
  游德川登时就被气着了,连连点头道:“好,很好。”
  游淼道:“我就指望着娶个聪明伶俐的媳妇,带点钱来帮我发家,打点家业,吃吃软饭,这辈子随随便便就混个茶庄……”
  数息后,游德川猛的将桌上笔墨纸砚全掀了下去。
  “我打死你这个孽子——!”
  “小畜生!”
  游淼的话游德川怎地听不懂?明明就是在讥讽他,当即怒不可遏,从书房里追了出来,游淼躲到李治烽背后,李治烽要护着他,却被游德川一把推开,游德川取了藤条追出来,游淼一路跑出花园,惊得鸡飞狗跳。
  “老畜生!我娘给你挣下这山庄……”
  游淼站在院里,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架势,开口就骂他爹,游德川一听他嚷就知道大事不好,也顾不得喊家丁了,转身就找板子来抽。
  游淼又吼道:“你他妈过河拆桥,当心我娘半夜来找你……”
  游德川脸色铁青,追着游淼过来,大吼道:“我打死你这孽障!”
  王氏和马姨娘被惊动了,带着丫鬟家丁从堂屋过来,游德川出门时腿脚在花盆上一磕,此刻一瘸一拐,拄着板子,追在游淼身后,一张脸涨成了猪肝色。
  “小畜生!”
  游淼不住避让,一边骂一边躲到花架后,游德川把花架子掀了下来,一阵乒乓巨响,游淼又喊道:“你跟我娘成亲时外面就藏了个人,你对得起我娘么?你……”
  游德川举着板子要打,游淼忙朝李治烽身后躲,就在这时一个人箭步冲到游德川身边,拦着他劝架,却是游汉戈。
  游汉戈:“爹,别生气,听我说……”
  游淼不骂了,院内一团混乱,满地摔坏的花盆,游汉戈不住劝道:“爹,爹,别动火。”
  游汉戈挡着游德川,又以眼神示意,让游淼快走。王氏的脸色简直难看至极,游汉戈又说:“弟弟,你回去先歇着。”
  游淼冷笑,心道假仁假义,用你来劝架?正想拿点什么话来堵他,却一时没法和他撕破脸。三人在院中僵持不下,王氏终于走了进来,笑道:“好了好了,两父子能有什么深仇大恨的,走了三年刚回来,怎么一见面就吵架?老爷也别生气了,游淼你……”
  游淼不待她说几句场面话,随手一扯,竟是将书房院中的整个阁架掀了下来,轰然巨响,院中富贵竹,燕尾葵,牛篣草,吊兰墨竹摔了满地,也不知毁了多少名贵陶瓦制的瓶儿罐儿。
  游淼转身走了。
  游德川深深吸了口气,在院里犹如炸雷般一声怒吼。
  “你这不孝子!给我站住!”
  游淼转出书房外的院中,再看不到游德川,停下了脚步。游德川却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24、卷一 摸鱼儿
  那天他带着游汉戈去族会时,族老便一致反对他将王氏扶正的决定。
  一来王氏并非明媒正娶,二来这么一扶正,游汉戈便成了嫡子。
  照所有人说的,给游汉戈个庶子的身份,来日分点家产给他,也就算了。
  若续弦后扶正,旁的事还好说,游淼仍是长子,然而王氏扶正,那么游汉戈便成了长子,这么一来反倒是游淼要听游汉戈的了。简直是乱了规矩。
  游德川从年轻时便是个不顾规矩的,他与游淼都是一般的榆木脑袋,认准了一件事便无论如何也劝不回。
  但也正因如此,游德川错就错在违反了规矩,摒去削了游淼长子之位不说,还没有与这儿子商量过。初时想到这传宗接代的事,谁是哥谁是弟,不明摆这的么?但游淼一回家,站在眼前,游德川在自己儿子面前不禁气也短了三分。
  游德川心里一有鬼,就只好任由这忤逆子夹枪带棒,明嘲暗讽地骂了,然而终究气不过,一把推开游汉戈,站在院中隔墙大骂。
  “我送你上京念书,你书不读,一年开销二千两银子!除了要钱没写过信回家!如今回来了不说一句孝顺话!还有脸在家里忤父逆兄,争这嫡子长子的位!你大哥和你是一个爹生的!你俩都是游家的儿!你看看你大哥是怎么对你的!你呢?!”
  游淼既羞且怒,涨红了脸,紧紧攥着拳,站在墙根下。
  “爹……别气了。”游汉戈扶着游德川要让他回书房去,王氏忙上前捂着帕子,给游德川摸胸口顺气。
  游德川激动得不得了,以木板指着墙,又骂道:“就凭你这德行!来日我老头子一死,让你当了家,你大哥还能有一口饭吃?!这点家业迟早得败在你手里!你离家三年,屁没学到个,两手空空回家来,还敢顶撞老子?!你这不长进的废物!老天怎么不打个雷劈死你!”
  王氏连声道:“好了好了……老爷息怒老爷息怒,淼子就是脾气倔,说话直了些……都自己儿呐……老爷您别往心里去……”
  游淼转身就往回走,一边走一边以袖子抹眼泪,走着走着,终于哽咽了。他没头没脑地进了东厢,游德川还在书房院里发狠大骂,但已听不清骂的什么,游淼推门进去,一头倒在床上,便大哭起来。
  天色昏暗,外屋李治烽和木棋儿对坐着,游淼又睡了一会,到掌灯时分,木棋儿进来摆饭,游淼恹恹的不欲吃,说:“收了罢。”
  于是木棋儿和李治烽自己吃了,二更时外头游汉戈敲了敲门,说:“游淼,哥哥有话与你说。”
  李治烽的声音在外屋答道:“少爷睡了。”
  游淼不答,心道快滚罢。
  游汉戈走了,游淼又是一觉睡到天明,翌日起来时只觉脚下发软,全没了力气,喝粥时只觉嘴里全是苦的,喉中也都是涩的。
  木棋儿低声道:“少爷,别怪小的多嘴……”
  游淼道:“说罢。”
  木棋儿说:“别人也住进来了,少爷再怎样,也赶不走那恶妇和土包子……照小的看,还是从长计议的好,少爷要是气坏了身体,这不是正应了那句话……什么痛什么快来着……”
  游淼:“亲者痛,仇者快。”
  游淼以筷子搅了搅,搅起粥里几缕姜丝,挑到一旁去,木棋儿垂手而立,惴惴道:“是是,就是这么个说法……”
  游淼面无表情地听着,他知道木棋儿也呆不下去了,横竖是他游淼的人,期待自己能带他上京去,像石棋儿一样,好歹也有个念想。
  但游淼已经打定主意不上京了,游德川让他去,游淼就不愿遂了他的意,凭什么家产要留给游汉戈?游汉戈什么也没做,既然大家都是嫡子,碧雨山庄这点产业,也得平分才是,游淼本不图他父亲的家财,但他想到一个素未谋面的家伙来鸠占鹊巢,就是咽不下这口气。
  他也不会上京去当官,他爹让他做什么,他就偏不做什么,老家伙想着事事都按他的心意?没门!
  游淼摔了筷子,决定就这么在家里住着。怎么膈应人怎么来,膈应死王氏和游汉戈那俩母子。
  游淼吃过早,只觉浑身软绵绵的使不上劲儿,脑子里嗡嗡地响,脚下踩着棉花一般,便又躺下身去睡,迷迷糊糊也不知睡了多久,察觉冰凉的手指碰了碰自己额头,睁眼时见木棋儿在生火,说:“山上雾湿,冬天总下雨。”
  “发烧了。”李治烽的声音答道。
  木棋儿一惊过来看,游淼疲惫起来,说:“不碍事,水土不服,三年没回过家了,躺几天就好。”
  游淼躺下时是和衣而卧的,李治烽便抱他起来,帮他脱了外袍让他安分睡好捂着,又将火盆端过来,游淼有些畏寒,缩在被窝里发抖,总算暖了些。
  李治烽出了外屋,说:“请大夫。”
  木棋儿说:“得赶紧去给老爷说一声,你在这守着,我去通报罢。”
  李治烽摆了摆手,指指地上,示意木棋儿留下,自己换了身衣服,径自穿过回廊,朝堂厅里去。
  游德川昨夜被气得不轻,夜里喝了两大碗平肝火的药才堪堪睡下,早上天不亮就醒了,坐在厅里出神,游汉戈也起得早,天明时过来给父亲请安,游德川只是点了点头,一语不发,端着茶盏发呆。
  游汉戈也不说话,便在堂厅里坐着。
  王氏梳洗过后出来,一屋子人都木头似的不开口。下人摆上早饭,游汉戈终于开了口,说:“林叔,帮个忙,看看我弟弟起了没有。”
  管家拢着袖,半眯着眼,说:“刚从那边过来,二少爷还睡着呢。”
  游德川冷笑几声,说:“吃就是,别搭理那畜生。”
  游德川动了筷子,游汉戈端碗时瞥了他娘一眼,王氏说:“得多给淼子拨几个人服侍,木棋儿一个人只怕忙不过来。”
  “哎。”游德川叹了口气,重重把碗放下,教训道:“那小子倔得很,你空做这许多,他也不会承你的情,没事别去招他惹他,榆木脑袋,说也说不通。汉戈,听说你昨天晚上去了一趟,你没被他骂出来?”
  游汉戈笑了笑,没说话。
  王氏又说:“你是大哥,理应照看着弟弟……”
  游德川道:“以后不用管他,由得他死活自去就是。”
  王氏嗔道:“老爷说的这叫什么话。”说着使了个眼色,游汉戈自吃着粥,莞尔道:“爹是偏心弟弟的,这我知道。”
  游德川吹胡子瞪眼,正待再说句什么,王氏却先是笑了起来,游汉戈也忍不住呵呵笑,一家三口其乐融融,游德川反倒又不好开口了。
  王氏说:“淼子身边跟的人就两个,还有一个,也不知是什么地方来的,没半点礼数,放院子里收拾打扫,做点杂役倒是可以,要照顾起居饮食,又是不够了。”
  游德川这才想起昨日跟着游淼的那下人,说:“那厮叫什么来着?也没听他说。”
  王氏又说:“听说是个朋友送的奴隶,从前犯过事,杀了人,听起来怪吓人的……”
  游德川脸色登时就变了。
  游汉戈倒是不知此事,蹙眉道:“杀过人?不是说杀人偿命么?”
  游德川道:“这怎么成!得去仔细问问清楚,万一是个不要命的,放在家里太也……”
25、卷一 摸鱼儿
  正说话时,外头小厮探头探脑地张望。
  在一旁站着的管家马上道:“什么事?”
  小厮说:“李治烽……求见老爷。”
  “李……甚么烽是谁?”游德川问。
  小厮答道:“就是日前跟着二少爷的那人,说有话给老爷说。”
  刚说着就到了,王氏的脸色微微一变,管家呵斥道:“没见是什么时候么?新来的不懂规矩,你也不懂?”
  小厮忙道:“说是有大事,耽搁不得。”
  游德川尚是第一次见到这么没规矩的下人,但来得也正好,盘问一番,若是穷凶极恶之辈,打发几个钱,让他回家去就是。遂吩咐道:“传他进来。”
  王氏放下筷子,抬眼看房外,李治烽一袭深蓝长袍,站在门槛外,只不进来,也不行礼,游德川见了这人便肚子里有气。然见他五官轮廓分明,一双眸子深邃,眉骨上还有一道刀砍的疤,只怕是个不知道从何处捡来的亡命徒,不敢轻易发作。打定了主意,过几日便寻个由头,赶他出去。
  这等人要支使走的话须得用钱打发,是决计不能骂一顿再赶走的,否则只怕心生怨忿,觑机回来报复。
  游德川抑着火,问道:“什么事?”
  李治烽在槛外沉声说:“你儿生病了,支点钱,我去给他请个大夫。”
  游德川冷哼一声,怒道:“别管他!病死了正好!”
  李治烽打量厅堂内三人,只是不说话,王氏被看得心里发毛,十分不自在,忙劝道:“老爷快别说气话……”
  管家连声赶人了,说:“出去出去,这不是你呆的地方,没半点规矩。”
  李治烽光是站在外头,厅内数人便有种压迫感,仿佛坐着站着都不对劲似的,管家喊道:“快把他打出去!”
  “且慢且慢。”游汉戈开了口,说:“你叫李治烽?”
  李治烽不回他话,转身走了,这下游德川更是盛怒,连个下人也不把他放在眼里,怎么得了?游汉戈放下筷子,说:“我去给二弟请大夫。”
  王氏说:“先吃你的饭,打发个下人去就成。”
  游汉戈说:“我亲自去罢,正好下山走一趟,爹,娘,你们慢用。”
  游汉戈饭也没吃完便起身走了,游德川未阻止他,摇了摇头,长叹一声,王氏自然知道他叹的什么,笑道:“该他去办的。”
  游德川又道:“都是我儿子,性情怎就差这么远呢?”
  王氏笑着揶揄道:“怎么就差远了?游淼像你年轻那会,可不是正莽莽撞撞的性子,一个像你成家立业后。”
  游德川想起十六岁下烟花扬州之时一掷千金的豪情,笑道:“嘿,这小子好的不学,挥金如土却是学了个十足十。”
  “要不是乔家帮着你。”王氏随口道:“当年只怕你也得像淼子那般,被家里打一顿赶出来。那时的风流债还做得少了?”
  当年游德川写得一手好字,又是江南江北一带的才子,擅吟诗作赋,才华横溢方迷倒了不少假人,但也恰恰因为这浪荡不羁的性情,科举应考屡次不中,未得考官垂青。花光了一身积蓄,落得个穷困潦倒的下场。
  应天三十三年,还是王氏变卖家财,送他入京应考,而天不从人愿,游德川再次名落孙山,身无分文,回到沧州游族时,被家中长辈逼迫成婚,娶了乔珂儿。那时王氏已身怀六甲,却不愿做妾,宁愿一人将游汉戈拉扯大。
  如今想起,游德川实觉亏欠王氏良多,如今发家了,送次子游淼上京念书,打算捐个官儿与他做,偏生这小儿子又不是省油的灯,只知道折腾。想起前事,游德川不禁摇头唏嘘,答道:“是我亏待你和汉戈了,如今也老了,折腾不动了,只想安安静静,守着你们过日子罢了。”
  王氏笑道:“也是时候帮他们各自娶个媳妇,管管这兄弟俩了,我看呐……”
  “哎不成。”游德川说:“长幼有别,汉戈的事还未说媒,没有游淼先成亲的道理……”
  王氏脸色稍稍一变,游德川道:“这事我自会安排妥帖,到时一步一步来,我看那小子还有得折腾,就怕你经受不住。”
  王氏本意是想给游淼说门亲事,娶了妻子,便可提自立门户的事了,整个碧雨山庄有一半人都向着她,游淼昨夜吵嚷的事,王氏自然心中有数。料想游淼在这家里也呆不长,早早地成了亲,便可打发出去,免得价成日大眼瞪小眼的添堵。
  “那跟着他的人。”王氏又问:“老爷倒是想怎么个安排?凶形恶相,半点不守规矩,我瞅着也怪吓人的,只怕不能在屋里多呆。”
  游德川道:“等那小子病好了,给他点银钱,让他自己打发出门去就是。”
  李治烽尚不知游德川念头,离了堂屋便回东厢去,在门外朝木棋说:“钱,有没有。”
  木棋说:“怎的?”
  李治烽一手食中二手搓了搓,示意他拿来,木棋惊着了,失声道:“老爷不让……”
  李治烽马上示意他噤声,木棋神色阴晴不定,一边朝怀里摸碎银,一边压低了声音,生怕房里躺着的游淼听见了,小声问:“咱们自己去请大夫?”
  李治烽手指戳戳自己,示意他去就行,木棋问:“你认识路?你去请镇上最好的大夫,上来出一次诊,要五钱银子,还得下去抓药,这,喏,给你二两……”
  李治烽接过碎银,上前一步,似在迟疑要不要进去看游淼,但终究还是没推门进去,转身走了。
  游淼在房里已醒了,却听得清清楚楚,只是气苦,直挺挺趴在床上,李治烽走后,游淼大喊大叫道:“让我死了算了!”
  游淼用被子蒙着头,面朝墙壁,不住咽眼泪。
  李治烽前脚刚走,游汉戈后脚就到了,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游淼依旧趴着,游汉戈走过来,脚步声轻而缓,揭开蒙在游淼头上的被子,枕头上湿了一滩。
  “我娘不要我了,爹也不要我了……”游淼哽咽道:“别管我了,让我死罢。”
  游汉戈的手冰凉,试了试游淼的额头,游淼烧得脸上发红,头痛欲裂,只觉要死了,闭着眼,以为是李治烽,一动不动。
  游汉戈转身出了房外,关上门,匆匆出外吩咐备车,要下山去请大夫。
  而另一头,李治烽几乎是跑下山去的,碧雨茶庄离沛县有四十里路,时近冬节,最后一波冬茶摘采完,两道茶农都在歇息。
  李治烽依旧路过他们来时的那家食肆,朝老板娘问道:“沛县最出名的大夫叫甚么?”
  老板娘指了路,说:“你顺着茶马古道朝东边走,进了沛县寻杂市东边去,有家叫宝济堂的,里头的邢大夫便是顶好的,就是脾气有点怪,怎么?你家少爷病了?哎等等,你喝口水再去……”
  城东宝济堂……李治烽便转身朝沛县跑去,早上日上三竿时离开碧雨山庄,午后便到了沛县,一口水未喝,直奔药堂,冬季常有伤风咳嗽的,城中住民寥寥,在药堂内等抓药看诊。
26、卷一 摸鱼儿
  李治烽进了院子,问道:“哪位是邢大夫?”
  一人给李治烽指了路,正是坐堂的老者,李治烽便上前去,将五钱银子放在桌上,说:“大夫,请你去给我家少爷看病。”
  老者一见李治烽便怒了,说:“你是个甚么东西!阎王老子来我这抓人也得排着队!快滚出去!没半点规矩!”
  病人们纷纷笑了起来,李治烽说:“在碧雨山庄,有点远。”
  邢大夫拿起拐杖就朝李治烽没头没脑打下去,怒斥道:“不去!不去!”
  拐杖打了李治烽几下,李治烽却撩起袍襟,单膝跪地,继而另一膝也屈了下来,直挺挺地跪在地上,接着猛一躬身,行了个磕头的大礼,额头碰上地板,发出一声闷响。
  邢大夫不是没见过磕头的,却没听过这等声音,当即骇了一跳。
  李治烽低声说:“大夫,我家少爷游淼得了风寒,他娘早死,他爹另立了长子,看着他生病不去管他,求您跟我去一次罢,我嘴拙不懂说,大恩大德……”
  “游淼?”邢大夫的眼睛眯了起来。
  病人们纷纷踮着脚看,不知李治烽在说什么,只见他喃喃念叨,又是猛地一磕头,咚的闷响,这声连旁的人也听到了。
  “快去罢,邢老头!”
  “万一是急病呢?”
  “是是,人命关天,磕头磕得这般狠,别拖的好。”
  病人七嘴八舌,反倒帮李治烽劝了起来,李治烽又是一磕头,第三声,邢大夫也坐不住了,说:“罢了罢了,你起来,老夫这就去一次。”
  邢大夫回后堂背了药箱,又让徒弟出来坐堂,李治烽在前面带路,邢大夫出了药堂,又问道:“车呢?没车没马,你让老朽跟你走四十里路过去?!”
  李治烽说:“我背你。”
  邢大夫半晌作不得声,李治烽又单膝朝地上一跪,邢大夫这才知道李治烽竟然是说认真的,吹胡子瞪眼道:“年轻人,你……”
  李治烽一动不动,邢大夫道:“罢了,你上山再背,走罢走罢。”
  李治烽依旧单膝跪地,背朝邢大夫,邢大夫不禁失笑道:“这孩子是哪来的?怎的这般倔?”
  围观者众,都觉得李治烽这举动十分惹眼且滑稽,但李治烽倔性儿却是正投邢老头的脾气,邢老头反而哈哈笑道:“好,走罢。”
  说毕邢大夫便让李治烽背着,李治烽这才起身,又朝碧雨山庄跑去。
  游汉戈的马车出了山庄,沿着茶马古道走,李治烽却背着邢大夫一路小跑,四十里路,跑到山庄前又一口气上了山,进了山庄后也不打招呼,径自进东厢去,时近黄昏,邢大夫推门进来,房中洒了一地夕阳金辉。
  邢大夫自己被背了这么久,一路上都免不得胳膊肿胀酸麻,朝李治烽说:“你家少爷你家少爷的,你又是谁。”
  李治烽答道:“我是家仆,你先给他看病罢,别耽误了。”
  邢大夫进去,游淼已经睡着了,迷迷糊糊觉得有人在摸自己的手,转身要挥开,却被李治烽反手扣住。
  “干……干嘛!”游淼沙着嗓子嚷嚷,转头时看到黄昏黯淡的光线中,李治烽英俊的侧脸。
  “看病。”李治烽说:“来晚了。”
  邢大夫说:“莫乱动,乖乖躺着,老头子想起你了,你是游家的少爷,小名水林儿,是也不是?”
  游淼依稀认出了邢大夫,说:“你是邢……邢老先生?”
  邢大夫捋须微笑,多年前他也给游淼看过一次病,游淼长大了,面容已有所不同,邢大夫却和从前模样差不多,缓缓点头,又说:“生病就要吃药,看病,病才能好。你朋友下山上山,跑了八十里路,把老爷爷背上来的,你可得顾着自己身子,别自暴自弃才是。让他坐起来,染了风寒,散出来便好。”
  邢大夫将一枚银针以火灼过,扎入游淼手上虎口穴,游淼瞬间只觉手臂连着额内深处的一根筋被扯住了,发出一声大叫,李治烽却紧紧搂着他。
  “抱着他,别让他乱动。”邢大夫笑道。
  “唔。”李治烽搂着游淼,低头吻了吻他的额,抬手摸他的头。
  游淼裹着被子,依偎在李治烽的怀抱里,像个无助的小孩一般,喉结动了动,又有种苦涩的感觉。
  一轮针灸,游淼出了一身汗,烧退了,脸色却依旧不大好看,恹恹地倚着李治烽。
  邢大夫说:“还得吃药才好得快,你二人谁与我回去抓药?”
  李治烽把脸埋在游淼耳畔,低声道:“我送大夫回去,顺便抓药。”
  “嗯。”游淼的头仍有点疼,神智却清明了许多,不再是胸闷欲呕的闷痛,只是一阵阵地抽疼。木棋儿说:“少爷睡下罢,明儿起来就好了。”
  邢大夫起身,吩咐道:“做点消食的粥与他吃,我这就走了。”
  李治烽点了点头,游淼道:“改日……再去给老爷爷道谢。”
  邢大夫拍了拍游淼肩膀,示意他躺下,什么也没说,摇摇头,离房出去。
  酉时,李治烽依旧背着邢大夫下山,沿路黑漆漆的,李治烽的眸子却如鹰隼般雪亮,邢大夫被他背着,问李治烽:“你是乔小姐从家里带过来服侍的人?”
  李治烽在黑暗里不疾不徐地走着,答道:“不是,我是少爷花钱买的。”
  邢大夫说:“如此忠仆,实是难得,你家在何处?”
  李治烽:“塞外。”
  这几年里的事,邢老头也时有耳闻,毕竟游家乃是当地富商,一有些风吹草动,市坊间便有人传。邢老头当年给乔珂儿诊过几次病,也是个旧识了,又唏嘘道:“乔家小姐倒是个性情极好的,看来游德川那厮还是忘不了当年的事。”
  李治烽嗯了声,远方沛县里星星点点的灯火已在望,邢大夫回到药堂里,说:“你且先歇会,我去开药。”
  “师父回来了!”宝芝堂内小徒弟嚷嚷道。
  “邢老先生!”游汉戈大步迎出,见了李治烽,先是一愣,邢老头回来后看也不看游汉戈,先去洗手,游汉戈不知李治烽为何在此处,问:“你……”
  李治烽站在堂外,就像看不见游汉戈一般,游汉戈又朝大夫说:“邢老先生,我是碧雨山庄的人,家父游德川,派我下来请老先生走一趟,上山庄去给我弟弟看病。”
  邢大夫冷笑道:“你父那风流种,终于还想得起家里有个病得快死的儿了?”
  游汉戈脸色微一变,邢大夫写下药方,交给小徒去抓药,徒弟几下包了药出来,说:“五钱银子,哪位少爷把药钱付了?”
  李治烽从怀中摸银两,游汉戈约略猜到了些,忙道:“我来罢。”
  游汉戈去拉李治烽的衣袖,李治烽却只是抬手一弹,碎银当啷一声落进擂钵里,铮铮地转,余音绕耳,李治烽又恭敬跪下,朝邢大夫磕了三个头,这次邢大夫倒是受了,嗯了声,说:“出去吃点东西再回山庄,这么跑来跑去,铁打的也吃不消。”
  李治烽一句话没说,转身离去,跑路回山庄。
  游汉戈等到深夜,终于等得邢大夫回来,不料却已经看过病了,药堂临近关门,病人们又在议论游家的事,大意是游德川偏心大儿子,不管小儿子死活,游汉戈也无心与这愚民去计较什么,出外吩咐备车,让人去追李治烽,李治烽转了个弯出来,却不出城,只是在城中杂货铺门口驻足片刻,又买了一小包东西。
  游汉戈的马车停在铺子外的石板路上,说:“李治烽,还买什么?不够的话我这处有银钱。”
  李治烽不答,将买的东西收好,转身出城。
27、卷一 摸鱼儿
  天际明月千里,照在茶马古道上,远方山峦此起彼伏,犹如沉睡的山野之龙,李治烽沐浴在月色之中,那脚步却与马车几乎差不多快。
  “上车罢!”游汉戈在马车上朝路边喊。
  李治烽充耳不闻,一路走去。
  游汉戈道:“我搭你一程!”
  李治烽在奔跑中深吸一口气,发出清啸,脚步越来越快,啸声于山林间阵阵回荡,游汉戈登时大惊,只一恍神间,李治烽竟是如疾风一般消失在古道尽头。
  当夜回到山庄时已是四更时分,距李治烽第一次下山已过了八个时辰,木棋儿又道:“真是神了,来回两趟,一百六十里路,你全跑下来的?”
  李治烽示意木棋别吵醒了屋里,把药包递给他,问:“少爷吃过了么?”
  木棋答道:“用了点清粥,已经睡下了。”
  李治烽这才缓了口气,衣服也不解,在外屋倒头便睡。
  翌日清早,游淼察觉脖颈处一阵沁凉,睡眼惺忪地回手摸,摸到李治烽修长的手指头,再睁眼时,看到李治烽给他系上红绳,绳上拴着玉佩,正是从前他亲手交给李治烽的。
  “死不了。”游淼有气无力道:“小病。”
  李治烽帮他掖好被子,自去外屋烹药,药味弥漫了一屋子,游淼一闻就愁眉苦脸的,李治烽端着碗过来,说:“喝药。”
  游淼无奈,凑着李治烽端着的碗,把药喝了,李治烽又给他一块糖,游淼笑了起来。
  在京城那会,李治烽被打成内伤,游淼让他喝完药就会给他块糖吃,那时说的是:“吃块糖就不苦了,喝药病才会好。”没想到李治烽还一直记得。
  游淼喝完药依旧在房里静静躺着,说:“木棋儿,你把门开开。”
  里屋外屋的门都敞着,李治烽不待游淼吩咐,便进来把屏风挪到一旁。
  游淼看着房外院墙上的那一方蓝天,此刻他的心已静了不少,所想无非仍是那事,病了一场,现也没力气折腾了,父亲不来看他,不管他死活,也就是说,他在家里的地位早已今非昔比。
  如今再上京去,顶多就是一百两银子打发他上路,正遂了王氏与游汉戈的意。来日入京了,还得照看全家,游淼不干。
  但不进京,又能去何处?长久呆在家里也不是个办法,初时游淼还想着住家里直到把王氏赶走为止,但他也知道,这不过是句小孩子的负气话。父亲既然娶了她,怎么可能赶得走?呆在家里,也是给自己找气受。
  “靠爹靠娘靠祖上。”游淼喃喃道:“不算是好汉。”
  这一刻,游淼有种冲动,想背个小包袱,带着李治烽浪迹天涯去,父亲能白手起家,他为什么不可以?几两银子,倒买倒卖,游德川能做到的事,他凭什么做不到?
  塞外商贸暴利,游淼是亲眼所见的,有李治烽保护他,春暖花开时,去塞外走一趟不是难事。前提是弄到足够的钱当本金,要钱,就得朝老头子开口。
  游淼心里不住盘算,钱到手了该怎么倒买倒卖,行商文书要去哪里弄……小货郎是用不着文书的,但也容易被逮,官府随便找个籍由就能收你的货,长途跋涉地过关通关,还是得要张护身符才行。
  回京城去找李延,让他托人开张文书?这主意可行,说不定还能拉几个公子哥儿入伙,每人凑点银子,游淼脑子里一堆破事纠成乱麻,尽是想着来日要怎么报复王氏母子的事。反而化悲痛为力量,原有的一点颓废消失得一干二净。
  到得傍晚时,游淼已在打腹稿要如何把老头子的钱多骗点出来,笑嘻嘻地告诉他,自己洗心革面,准备上京念书,接受家里安排?不成,老头子决计不会相信他。大吵大闹让他把他娘陪嫁的嫁妆拿出来?要求分家?只怕也不行,王氏在一旁虎视眈眈……自己根本分不到多少钱去。但只要几百两银票,周转开了,以后还怕没钱么?
  要么把老头子的东西偷出去当了?游淼心中一动,这主意好,随便偷点值钱的古董字画,怕就怕沛县的人都知道是碧雨山庄的值钱物事,不收,只能拿到扬州或是京城去卖。对了……正好上京时,随手顺点值钱东西。
  到了京城,山高皇帝远,老头子再也管不着他了。
  游淼在床上躺了一天,事情一想开,先前堵在胸口处的闷气犹如找到宣泄口,尽数散了。不甘仍是不甘的,此刻却尽数化作对老头子的嘲笑,自打小时候起,母舅家就说过好几次,隐约能察觉到游德川不喜欢他娘。但既然游淼是唯一的儿子,便也没放在心上……
  外头药罐吭哧吭哧地响,游淼忽然就饿了,摸摸肚子,说:“有吃的么?”
  “有。”李治烽难得地主动答道,看了他一眼,说:“先把药喝了。”
  游淼接过碗,笑了笑,说:“我自己来。”
  李治烽看着游淼,游淼知道他想问什么,主动道:“想开了,不给自己找气受。”
  李治烽没接话,喂给游淼一颗糖,将空药碗拿出去,木棋儿又从外屋跑进来,笑道:“少爷,京城来人了,说是你朋友!”
  游淼蹙眉起身,下地时仍一阵头晕,木棋儿忙搀着他出去,说:“是个官儿呢,一路来了,水也没有喝一口。”
  游淼道:“人呢?”
  木棋儿道:“正在堂屋里。”
  游淼裹着外袍,脸色仍有点发白,不待通传进了厅内,游德川坐主位,左手处坐着一名文官,身旁又坐着另一名武官,武官穿着皮甲。
  游淼认得那文官乃是沛县县丞,武官只觉有点脸熟,只依稀见过,却认不出是谁了。
  游德川的声音充满威严,吩咐道:“游淼,来见过黄大人,聂大人。”
  “游淼?”县丞笑呵呵道。
  游淼朝县丞一拱手,又不住打量那武将,终于想起来了,说:“你是京畿的那个……”
  那武将正是不久前出城时,协查城防扣住了游淼马车的校尉聂丹,此刻点了点头,说:“不错,正是区区在下。”
  游德川教训道:“游淼,怎的如此无礼?”
  游淼在京城时和一群纨绔瞎混,何时把这些六品官兵放在眼里?然而游德川虽富甲一方,却身无官职,来个官他就得行礼,这也是为什么游德川削尖了脑袋也想把儿子朝京城送的原因。黄县丞似是听说了什么,呵呵笑道:“好几年不见,这可长高了。”
  游淼笑了笑,看了游德川一眼,自己到右手第二个位置去坐下,聂丹的目光犹如鹰隼一般,上下打量游淼,一时间厅内诸人都不说话。游德川朝黄县丞说:“犬子上京这几年,连规矩都不懂了。”
  黄县丞笑道:“无妨无妨,少年人,自然都是要飞扬跳脱些的。前段时日倒是听说三殿下喜欢游淼,想令他入宫去当伴读……”
  “哎。”游德川唏嘘摇头说:“还小还小,过几年再说罢。”
  游淼忽然开口,朝聂丹说:“是李延让你过来的?”
  聂丹沉默良久,而后开口道:“你何时再上京去?”
  游淼心里就有火,答非所问,还这么不客气,换了是在京城天子脚下,游淼还不骂死他!然而官高一品,压人一头,游德川喝斥道:“聂大人问你话,怎地不答?”
  游淼道:“我……来年开春再说罢。你怎地跑这里来了?”
28、卷一 摸鱼儿
  聂丹点了点头,游德川欲待再喝斥,聂丹却抬手阻住他,对游淼说:“你在塞外弄丢的几口箱子,你朋友托人给你找到了,你点点看少不少,这里还有一封信。”
  聂丹起身,交给游淼一封信,游德川与黄县丞都起身,只有游淼懒洋洋地坐着,接过信,本以为是李延写的,看那字迹却全然不认得。封儿上写着“游淼贤弟亲启”。
  游德川起身送客,游淼只得跟在后面,将聂丹与黄县丞送到二门外,黄县丞道:“依我看,聂大人不如……”
  “我骑马回去。”聂丹朝游淼一抱拳,他的官职比黄县丞高,黄县丞反而要朝他行礼,外头拴着匹马,聂丹上了马便下山去了。
  黄县丞这才与游德川作别,又说了一番客套话,这才上轿离去。
  两人刚走,游德川的脸便黑了下来。游淼连说话的机会都不给他,转身就进厅堂里去,站在箱子旁,指着那两口箱子,说:“喏,这是我带回来孝敬你的。”
  游德川脸色先是一变,继而无话可说,游淼嘲弄道:“只是倒霉,半路被胡人劫了,差点还被杀掉,爹不疼娘不爱,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游德川刚想说句什么,却被游淼又堵得一口气上不来,游淼却丝毫不怕他,接着说:“……多亏个不认识的赵超替我挨了几顿打……”
  “什么?!”游德川仿佛听到什么笑话一般,说:“谁替你挨的打?”
  游淼厉声道:“萍水相逢的路人!和我被关在一起的赵超!我他妈回家这么久,我爹没问过我一句路上的话,还是旁的人替我挨的打!”
  “你你你……”游德川气得全身发抖,拿起拐杖,要打却又打不下手。
  父子二人相对久久无话,游淼冷笑道:“你说我两手空空,什么也没带回家,现在孝敬你的都在这里了,你自己翻罢。”
  游淼拂袖走了。
  游德川站在厅堂内,长叹一声。
  王氏进厅来,问:“方才县太爷做什么来?还有个武官?”
  游德川坐在椅上,揉了揉太阳穴,王氏过来坐下,笑道:“怎么也不喊汉戈过来说说话儿,这两口箱子……”
  箱子破破烂烂,似是经了一番车马劳顿,游德川说:“游淼京城的朋友送来的,春晓,把箱子开了我看看。”
  下人进来开箱子,王氏笑了起来,说:“什么朋友?还专程送点年礼过来……”
  游德川拿眼瞪她,低声道:“莫笑,还真是个了不得的人物!就是咱们游家巴结不起!”
  说话间游淼回了房,进房时黑着脸,抽出那信抖开,坐到门廊里,就着天光看。心情忽然就好了些许。
  那是赵超写来的信。
  “……昔日一别贤弟,未知安好,别后延边城防出动,兄冒昧代报被囚之仇,现将失物奉还,若有缺失,望恕罪则个……”
  游淼笑了起来,写得这般文绉绉的,又朝下念。
  “……盼于春暖花开日,来京一叙。兄:赵超。”
  游淼把信折好,心里暖洋洋的,未料同患难一场的赵超,待自己竟是更有情谊。只不知这家伙是何来头,那时见赵超身穿皮甲,料想也是官兵,不定也是个世家子,还很有可能是个年轻武官。
  若这么说来,他与聂丹相识,托聂丹来送箱子倒也是寻常,方才在厅内瞄了一眼,箱子明显是捆在马背两侧,一路颠着过来的,也辛苦他了,早知给点赏钱……
  游淼正沉思时,管家亲自来了。
  “老爷请少爷去用晚膳。”林管家说。
  “不去。”游淼说:“晚饭送房里来,我自己吃。”
  林管家道:“老爷说,京城送来的箱子……”
  游淼:“随他处置。”
  林管家走了,不片刻下人端上饭来,游淼吃了,正琢磨要如何给赵超回信,思来想去,又觉不如索性就明儿找老头子讨点钱回京去,投奔李延算了,也胜过在家里添堵。
  厅堂内游德川与王氏,游汉戈一桌,管家回报少爷要在房里吃,王氏啧啧赞叹,开了箱子内里都是塞北的狐裘狼袄,又有鹿茸虎鞭虎骨若干。游德川寻思片刻,说:“晚饭的腊食野兔,攒两个食盒给他送去就是,一样给他端点。”
  较之游淼在延边城易货之时,箱内更多了不少东西,显是赵超带人抓住那批鞑靼人,将搜缴的战利品也一并送了不少来,装了满满两大箱,俱是塞外的名贵物产,王氏说:“老爷你看这人参,在沛城里买也得要十两银子。”
  游德川冷笑道:“还不是老子的银钱?谁短了他花用……”一句话未完,想到王氏还不知他给游淼使钱的事,只得住了嘴,说:“你娘儿俩拣些喜欢的去用,余数都还他就是。”
  游汉戈莞尔道:“是二弟的孝心,江北冬天不冷,我要了也无用,还是爹替他收着罢。”
  说话时王氏白了游汉戈一眼,这点小心思游德川自然看在眼里,只得随口道:“吃饭吃饭,明日待我再与那倔小子谈谈。”
  翌日游淼正想去书房里给赵超回信,推门时冷不防却与父亲打了个照面。那时间游汉戈也在房内,正恭聆父亲教诲。
  游淼带着李治烽进来,一见父亲与游汉戈,便转身要走。
  “进来罢。”游德川说:“病好了?”
  游淼沉着脸,早上饭后刚吃过药,邢大夫妙手回春,竟是针到病除,唯剩点咳嗽,说:“我待会再来。”
  “有话与你说。”游德川慢条斯理地搁了笔,又说:“你大哥前天夜里特地迢迢跑一次,下山去为你请大夫,想必你也是不知道的。”
  游淼嘲弄道:“大哥请了大夫上来,我尸身也凉了呢。”
  “你……”游德川不到三句话就被游淼激得直冒火,游汉戈却笑笑,朝游德川说:“是李治烽请来的大夫,还好来得及时。”
  游德川上下打量李治烽,终于开口道:“听汉戈说,你那天两个来回跑了八十里路?”
  李治烽只是嗯了声,便不再答话。
  游德川说:“辛苦你了,照顾着小子着实不容易,被惯坏了。”
  游德川起初是想将李治烽打发走的,然听游汉戈一番解释后,又受其忠心打动,不管是什么人,只要真心护着游淼,便不该恶待他,此乃忠义所在,游德川想了想,拉开书桌抽屉,拿出点银子,放在桌角,说:“这个赏你的。”
  李治烽不上前去接,也不谢赏,游淼只觉好笑,一时间气氛僵住,片刻后游德川也尴尬,咳了声,说:“淼儿。”
  游淼手里攥着信,冷冷看着他,那唇,那眉眼,像极了当年盛怒之下丝毫不让的乔珂儿,这是游德川生平最厌恶的神情,每次乔珂儿与他针锋相对,丝毫不让之时,游德川就空有满腔怒火,却无处发泄。
  “你,很像你娘。”游德川按捺住火气,一字一句说。
  游淼道:“我知道你恨我娘,从前不知道,现在知道了,她绑了你十来年,你一定恨死她了,连带着也恨我,对不?”
  游汉戈脸色一变,看看游淼,又看游德川。
  “不。”游德川长叹一声,缓缓道:“我对不起珂儿,对不起你。”
  游淼骤然一听到这话,终于有点意外,游德川又说:“该给你的,一个铜子儿不会短你的,来日不管是你还是你大哥入朝为官,这家业你俩俱是一人一半,为父在族会上便明言了,朝你母舅家也说清楚了,否则你小舅还不上门来闹?”
  游淼见游德川把话摊开说了,游汉戈又在一旁听着,也不避着他了,冷笑道:“小舅有甚么本事来闹?”
  游德川不理他,说着这话,抬眼看游淼:“你还不到能接手家业的时候,你不行,你大哥也不行,这点我是知道的。”
  游汉戈躬身道:“父亲,我是不成。”
  游淼也知道自己性子不大好,说是在京城念书,实际上也是打着结交权贵的幌子挥霍败家,这笔烂帐根本扯不清,可他也半点不后悔,游德川出得起这钱,不花白不花,不花也是给王氏母子花。
  游淼说:“我打算过几日就回京城去,塞北的货你拣些好的去,次的我去卖了,倒腾点路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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