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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世为王》作者:顾雪柔【番外全】

_3 顾雪柔(现代)
  好半晌后,游淼双眼适应了光线,四处看看,看到一个陌生的少年,和自己差不多大。
  “你也是被抓来的?”少年低声问。
  游淼缓缓点头,少年背过身,用捆在背后的双手凑到游淼面前,扯下了他塞在嘴里的布。
  游淼出了口长气。
  “别说话……”那少年说:“一吭声就要挨打。”
  两人极小声交谈。
  游淼:“你叫什么名字?”
  “赵超。”少年答道:“你呢?怎么会被抓到这里来的?”
  游淼打量他,见他衣衫褴褛,穿着皮甲,答道:“我叫游淼,跟着商队下江北,半路被劫了。”
  赵超说:“我跟着家奴偷偷出来打猎,没想到碰上这群人,妈的。”
  游淼:“是什么族的?”
  赵超低声说:“鞑靼人的一个分部,我猜的……”
  游淼心中一动,问:“和犬戎人有没有关系?”
  赵超似乎有点意外,说:“没有,怎么突然问这个?犬戎人是东北边的,鞑靼人是西北的,他们连语言都不通。”
  游淼点了点头,心头大石落地,说:“我想法子救你出去。”
  赵超马上说:“别轻举妄动,这里距离延边太远了,他们还有狗,跑不出多远就会被追上的。”
  游淼嗯了声,勉强坐了起来,两名少年背靠墙壁坐着,游淼不住打量赵超,见这少年虽身着士兵的皮甲,却丝毫没有半点当兵的气质,他的护甲上染了不少血,眉眼间犹如藏着一抹欲噬人的剑锋,皮甲下的粗布麻衣被撕得破破烂烂,几乎衣不蔽体。
  “我问你。”赵超言语之间,竟是有股压着人的气概,虽是小声交谈,那不容分辩的语气令游淼不得不重视他。
  “你是跟着哪家商队的人来的?”赵超眉眼一扬,低声询问:“岁末游家的商队么?”
  “对对。”游淼忙不迭点头,赵超微微蹙眉,说:“户部掌固游德祐家?!”
  游淼大惊道:“你知道他?他是我堂叔。”
  赵超缓缓点头,就着火光打量游淼的脸,说:“你是江北的人,对罢?你是不是叫游淼?果然是你……”
  游淼大惊:“对对对!我叫游淼。你认识我?”
  赵超不说话了,只是看着游淼,略笑了笑,点头。
  游淼没想到在这种地方也能碰上个知道自己家的,心道这次多半不会受苦了。
  赵超又说:“待京师得了信,一定会派人来救你,耐心等着,切记不可冒失莽撞,咱们须得保住性命。”
  游淼不住点头,知道面前这少年来头一定不简单,小声问:“你呢?”
  赵超说:“你不认识我,家父只是个小官。我跟着朋友来打猎,没想到被抓了,不提也罢。”
  游淼又说:“我靴子里有把匕首,咱们把绳索先割断?”
  赵超说:“现在不行,得先等待时机,放心罢,一定能逃出去的。”
16、卷一 摸鱼儿
  游淼悬了大半夜的心终于放了下来,缩在赵超身旁,把头歪在他肩上打起了瞌睡。赵超的身体不甚强壮,个头虽比游淼高些,像个养尊处优的公子哥儿,但不知为什么,却有种安全感。
  仿佛靠着他,这间阴暗潮湿的小木屋里就安全了。
  外面传来人声,还离得很近,游淼马上醒了,抬头时发现赵超在低头看他。
  “怎么了?”游淼有点紧张,眉毛仍是蹙着的:“有饭吃了?”
  游淼手脚都被捆着,睡醒没法抹脸,只得把脸凑在赵超脖前,就着他的衣领擦了擦。
  赵超小声道:“你长得挺好看,像你娘还是像你爹?”
  “我娘。”
  游淼笑了笑,唇红齿白的,在京师时与李延等人俱是锦衣玉带的,少年肆意,鞍马飞扬,几乎见过的人都说他长得俊,除了他爹,他爹总是不屑地说:绣花枕头,里头都是草包。
  门被打开,外头已经放晴了,光线照进来,游淼与赵超都眯起了眼,门外走进来一个高大的胡人,把面饼和雪团扔在地上,游淼正在想怎么吃,却见那人朝他走来,提起他的衣领。
  游淼大叫,赵超却喝道:“别欺负他!”
  那人说了串话,游淼听不懂,却见赵超奋力起身,以头朝那胡人一撞,朝他手腕咬了上去,胡人登时弃了游淼,把他扔到一旁,提着赵超头发,按着他的头朝墙上撞!
  咚咚两声响,游淼破声大叫:“放开他!”
  “赵超!赵超——!”
  “别……别说话。”赵超被撞得连声闷响,那胡人被赵超激怒了,把他倒拖出去。游淼大哭着喊道:“赵超!赵超!”
  门被碰一声摔上,外面传来马鞭的响亮噼啪声,游淼明白过来赵超是为了保护他这个素不相识的人,自己送上门出去挨打!他满脸全是泪水,跪在地上不住发抖,哽咽道:“赵超……赵超……”
  游淼把头杵在地上,哽咽流泪,外面赵超被打得痛哼,胡人们却是肆意地纷纷大笑。
  不知等了多久,门又开了,赵超满头是血地摔了进来,像条死狗般一动不动。游淼失声道:“赵超!”
  赵超在地上翻滚,奋力滚到墙边,奄奄一息道:“我没事……别怕。”
  赵超满脸雪沫,左眼肿得老高,嘴角带着血迹,倚在游淼怀里,游淼抑着哭,浑身发抖,赵超把头埋在游淼身上,一通疾喘后渐渐平息下来。
  “去吃东西……”赵超小声说。
  游淼止住哭声,过去伏身,衔着面饼回来,又咬住扔在地上的那几团雪球。
  赵超:“给我喝点水……”
  游淼在嘴里咀嚼雪球,化开后低头,以唇喂进赵超的嘴里。赵超喉结动了动,游淼又吃了些面饼,嚼烂,喂给赵超。
  游淼脸上微红,和男人亲嘴儿这事他不是没干过,但此刻喂赵超吃东西,心里却跳得极其激烈,于这昏暗的室内,仿佛彼此都以生命相托一般。
  “你为什么救我。”游淼说。
  赵超不以为然道:“看你长得俊,不忍心你挨打,怜香惜玉,怎么了?”
  游淼当即哭笑不得,说:“我会报答你的。”
  赵超:“再香个,当做报答了。”
  游淼低头伏到地上,咬了块面饼咀嚼,心想在京师若能认识这家伙,肯定天天腻在一处,甚么李延平二,都没赵超待他好了。少年人的温柔细腻最是动人,游淼经了与李治烽那事,更忍不住地荡漾。
  游淼再喂赵超时,赵超的舌头探了过来,喂给他一物,游淼咬到那东西,只觉十分坚硬,衔在嘴里以舌头舔,又舔到些微血腥味,像颗不规则的珍珠。
  游淼:“?”
  赵超:“哥哥赏你的,哈哈哈。”
  游淼含糊道:“甚么东西?”
  游淼把那物事吐出来,让它落在衣襟上,就着光看出是一枚折断了的臼齿。当即明白了,那是赵超方才挨打被打落的。
  “扔了罢。”赵超随口道。
  游淼眼眶有点发红,又衔起来,侧身让开点衣领,让它落进自己的内襟袋中。两名少年就这么在黑屋中依偎于一处。
  房中越来越冷,赵超半身靠在游淼怀中,沙哑的嗓子唱起了歌。
  “天地悠悠……我心啾啾,此生绵绵,再无它求……求之不得,弃之不舍……”
  游淼听过这首歌,他的思绪一瞬间被拉回了遥远的江北。
  游淼:“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赵超疲惫地说:“你也会这首歌?”
  “小时候我娘教我的。”游淼出神地说。
  头上房顶破了个洞,夜空中一轮圆月,月色恰好从破洞内落下。
  赵超:“你娘在江北还是还在京师?”
  游淼:“已经去了,埋在江北。”
  赵超:“这歌也是我娘教我的。”
  游淼:“你娘呢?”
  赵超:“也去了,埋在梁州。”
  游淼说:“你爹会派人来救你的罢。”
  赵超苦笑道:“我是庶子。”
  游淼明白了,点了点头,又问:“你爹是当甚么官的?”
  赵超:“很小的官,家里没人正眼看我,别问了,靠爹靠娘靠祖上,不算是好汉。”
  游淼乐道:“等出去后你跟着我混,小爷包你有花不完的银子。”
  赵超笑了起来,说:“成,就这么说定了。”
  游淼确是真心实意想报答赵超,不为别的,就为他替自己挨的这一顿打,他又说:“我唱首歌儿给你听罢。”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游淼的声音干净清澈,赵超嘴角略翘了起来,说:“越人歌?你娘是越女?”
  游淼点了点头,两人靠在一处,静静睡了,半睡半醒间,赵超在他耳畔小声说:“待你家来赎你,你回到京师时,帮哥哥我寻一个人。礼部尚书府上名唤邓林的……”
  游淼知道这人,平素自己与李延,平二,户部刑部尚书家,侍郎家的玩得好,只因这些人的父亲或是叔伯在朝中当官,又是挺太子一派的,但礼部尚书与大理寺常卿又不站太子的队,来往便甚少。
  “你别多想。”游淼说:“能一起走的,我花钱也得赎你回去。”
  赵超:“能一起走是好,若不成,你按我吩咐给邓家带个口信也成。看运气罢。”
  游淼嗯了一声,倚着赵超睡了,手脚被捆得发麻,甚是不自在。不知睡了多久,赵超忽然唤他。
  “醒醒,游淼。”赵超说:“听得见么?”
  “什么?”游淼睡眼惺忪,懵懵懂懂抬头,赵超的唇几乎贴着他的唇,低声道:“外面有动静。”
17、卷一 摸鱼儿
  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一声胡人的惨叫,远方有人在怒斥,俱是他们听不懂的话。游淼马上听清楚了,说:“有人来救了?”
  赵超:“你是不是藏了……”
  不等赵超吩咐,游淼便一蹬腿,匕首从靴筒内落下,转身背持匕首,割开捆着手的绳索,那匕首十分锋利,几乎是削铁如泥,一划就开,赵超道:“好剑!哪来的?”
  游淼紧张地转身给赵超割绳索,低声说:“李延送的。”
  “李丞相的宝物。”赵超戏谑道:“不定还是御赐的,老实交代,你小子在京师混得不错嘛,李延是不是也看上你了?还偷他老爹的玩意给你?”
  游淼脸上发红,提拳要揍,赵超双手脱缚,忙制着他,接过割脚上绳索,游淼说:“这匕首你留着……”
  “你拿着防身。”赵超把匕首塞进游淼手中,牵着他的手,到窗前去看,见有人大步朝小屋跑来,赵超忙道:“快回去!”
  两人躲回墙角,赵超把绳子松松搭在彼此身上,游淼便装作还被捆着,刚匍匐好,门就在争吵声中被推开,一名满脸络腮的胡人壮汉进来,关上门,守在小屋里,朝他们说了句什么。
  游淼听不懂,看赵超,赵超缓缓摇头。
  那看守避在窗前,朝外张望,只听外面传来连声大叫,每一声呐喊响,游淼心中的狂喜便多加一分。心内打鼓般不住跳,以眼神示意赵超,赵超却缓缓摇头,示意千万不要轻举妄动。
  那守卫几次想出去帮手,临到出门时却又迟疑起来,游淼看得不住心焦,只想上前一匕捅死他,片刻后外面喊了一句话,看守答话,从腰畔抽出一把刀,转身。
  “上!”赵超吼道。
  游淼意识到这看守可能要杀了自己二人,或是抓他们去当人质,此刻再不奋起反抗,更待何时?游淼拔匕在手,冲上前去,那看守却抬起一脚,赵超怒吼从侧旁撞来。
  看守见二人毫无来由地挣脱捆绑,先是一怔,游淼正是抓住这一时刻,和身冲上,将匕首朝他胸膛一捅。
  看守登时大吼,将游淼一巴掌扫开,游淼被喷了一头血,匕首刺进胡人胸口,却没有刺入心脏,卡在他的肋骨内,鲜血狂喷,赵超又怒吼道:“死!”
  赵超一跃扑上看守背后,游淼被那一钵盂大的巴掌扫得脑子里嗡嗡作响,不住抽搐,守卫已势若疯虎,转身扼住他的脖子,将他推到地上,赵超后脑在墙上一撞,登时口吐白沫,竭力抬腿猛蹬,守卫大手扼紧,游淼踉跄起身,在守卫背后看到脖颈通红的赵超嘴唇微动,朝他作了个口型。
  赵超:“快——逃——”
  守卫猛地将赵超一掼,赵超被摔进角落里,数日以来根本就没吃过什么东西,连起身都缺乏力气,那胡人胸口全是鲜血,举着长刀,又朝赵超扑去。
  “啊——”游淼愤然大吼,不顾一切地冲上来。
  眼看赵超就要被胡刀劈成两半之时,游淼抱住了那胡人的腿!
  那胡人登时被拖倒在地上,胡人转身,一脚猛地踹上游淼脖颈,游淼登时大呕出声,却紧紧抱着他的脚,赵超在墙角痉挛,艰难起身,一手在身旁乱抓。
  那胡人第二脚踹上游淼的脸,游淼眼前发黑,第三脚又踹上游淼的胸口,游淼只有一个念头——我要死了,死也不能松手。
  游淼全凭一口气在撑着,就在此刻,赵超摸到了一块石头,抓着它扑上来,看也不看朝胡人脸上猛砸。胡人守卫要挣扎起身,握刀的右手却被赵超压住。
  赵超猛地一砸,那胡人一阵抽搐,又是一砸,赵超抓着他胸口露出的匕首,又是狠狠地一绞,胡人发出死前的狂吼,双脚乱蹬,蹬得游淼险些断了气。
  石头砸下,举起,再砸下,再举起,那胡人不动了。
  赵超仍在猛砸,接连砸了十来下,胡人一动不动,眼珠爆出,拖着脑浆悬在脸外垂落下来,满地鲜血蔓开,混着粉色的脑浆。
  游淼趴在地上,脑子里嗡嗡地响,腹中一阵翻江倒海。
  赵超把他抱起来,在他耳边焦急地喊,又拍打他的脸,游淼竭力睁眼,遥远的声音渐渐回来了,在耳中时近时远,飘来飘去。
  “没吃饭。”赵超说:“没有力气……”
  游淼:“死了吗……”
  赵超:“死得不能再死了……”
  两人全身都是血,赵超拔出匕首,说:“走……走……”
  游淼:“我不行了……你快跑……”
  “不能死在这里!”
  赵超在他耳边吼道。
  游淼略恢复了点力气,被赵超搀着起身,两人跌跌撞撞,推开门,摔在雪地里。
  外面一个人都没有,远处火堆旁躺着几具胡人的尸体,世间一阵安详静谧,赵超吃了几口雪再度起来,半抱着游淼,两人昏头昏脑,不辨方向朝村外跑。途中几次摔倒又起来,赵超始终把手臂架在游淼肋下,拖着他开始逃亡。
  游淼:“怎么没人了?”
  赵超:“不知道……可能是被官兵剿了……咱们得去找一匹马……”
  两人逃到村口,外面传来怒喝声,紧接着一枚羽箭飞来,赵超猛地把游淼扑倒,护在身下,背后两名胡人大喊着,手举长刀追来。
  “不要看……”赵超用身体保护着游淼。
  游淼趴在雪地里,身前一片冰冷,背上却能感觉到赵超的心跳。
  “要死了吗……”游淼问。
  赵超没有说话。
  然而远处的声音戛然而止,一根羽箭横里飞来,刺穿了近前那胡人的胸膛,带起一蓬血花穿了过去,又射中后面追兵的脖颈,两名追兵一前一后,同时惨叫,摔在雪地中。
  赵超不住疾喘,把游淼拉起来。
  一名青年男子跃过村口的雪堆,长弓连珠箭发,射倒了欺近前的又两名追兵。
  “别怕,是救兵!”赵超道。
  游淼踉跄起身,眼皮肿得几乎睁不开,赵超比游淼高了半个头,挡在他身前,游淼从他的肩膀朝外看,看见一个高大的身影。
  那男人上身穿着灰色的狼皮裘袄,下身则是一袭钢制的碎鳞战裙,脚蹬鳞甲战靴,背上负着一个箭囊,抽箭,弯弓搭箭,松弦,动作一气呵成,快得犹如闪电,从四面八方掩来的胡人被射倒在地。
  男人:“走!”
  “李治烽?”游淼大叫道。
  李治烽转头看了他一眼,边射箭边后退,掩护二人绕过雪堆,游淼艰难地从一道缝隙的视野中辨认出了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远处传来另一个男人的声音:“我们从这里杀过去!”
  李治烽喝道:“人已经逃出来了!”
  “马上走!”
  “他们的主力很快就要发现我们了!”
  “都上马!”
  “赵公子!”
  赵超回过神,喊道:“林飞!”
  一名武将冲过来,单膝跪地,快速道:“末将延边城校尉林飞……”
  赵超马上道:“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快走!”
  战马嘶鸣,李治烽把最后两名敌人射倒,一转身把游淼抱上马,翻身跃起,落于游淼身后,双腿一夹马腹。
  “驾——!”
  一行十余战马发足疾奔,游淼一阵天旋地转,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来救他的竟然是李治烽!他伸出手,抱着李治烽的脖颈,寒风凛冽,李治烽解开狼皮裘袄,将游淼紧紧地裹在怀中,于颠簸中低下头,吻了吻他的额头。
  赵超在远处喝道:“有敌人追来了!你叫甚么名字!”
  林飞答道:“他是犬戎人!是游公子的家奴!是他来报信!让我们出城追的!”
  “对方人太多了!”有人喊道。
  一行人在狂奔的战马上大声交谈,李治烽却没有吭声,游淼疲惫道:“你怎么回来了。”
  周围的风号怒雪犹如无物,雪花温柔地飘落于他们身上,李治烽低沉的声音回答了他。
  “我想你。”
  雨点般的羽箭飞至,胡人的声音在风里传来,林飞喊道:“当心箭!会被追上的!”
  胡人队伍追来了,赵超喝道:“分头跑!都分头跑!”
  林飞道:“朝北边逃!进延边!”
  李治烽闷哼一声。
  赵超大喝道:“咱们引开他们!犬戎人!你带着他向南边逃!上官道!进了梁州地界就安全了!”
  李治烽的战马拐了个弯,游淼从兽裘袄外望出去,看见赵超,林飞带着一群兵引开了上百名胡人,耳中传来赵超的声音。
  “游淼!珍重!”
  李治烽策马带着游淼从西边冲进了一片树林,拐了几个弯,又从南边冲出,冲上了官道,在茫茫风雪里一路狂奔,追兵渐远,已被甩得不见踪迹。
18、卷一 摸鱼儿
  骏马足足飞驰一日,游淼既饿又困,倚在李治烽怀里睡了一路,直到李治烽的声音响起,不大,却十分清楚。
  李治烽:“到了,你去罢。”
  游淼睁开双眼,官道尽头是个不大的关卡,已被积雪淹去近半,倏然间身后一轻,李治烽从马上摔了下来,一声不响地栽倒在雪地里。那一下惊动了骏马,它再次嘶鸣一声,带着游淼朝前飞奔。
  “李治烽!”游淼大叫。
  那马不住颠簸,将游淼带出数丈外,游淼死命挣扎,也摔下雪地里,转身跑向李治烽,看到他的后腰上钉了一柄箭,伤口处的破衣上,淤血已现出紫黑色。游淼跪伏在雪地上,把李治烽翻过来,不住摇晃他。
  “你醒醒,不能死……不能死!”游淼在他耳边大叫道:“你他妈花了老子二百五十两银子呢!!”
  李治烽艰难地出着气,游淼又俯到他胸膛前去听,听到他的心脏仍在跳。片刻后,他感觉到李治烽的大手摸上自己的头。
  他怔怔看着李治烽的双眼,李治烽的目光变得温柔起来。
  “你撑着。”游淼说:“我去找人来救你!我去喊人!”
  李治烽不住咳,游淼起身看远处,那积雪的关隘前也不知有人无人,马匹在远方回头看,游淼大喊道:“有人吗?!”
  他使尽力气,把李治烽的手臂放在自己肩上,半抱着他起来,李治烽重得像一座山,快把游淼压垮了,游淼少年个头,拖着这么个男人在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
  “有人吗——?!”
  游淼的声音在风里飘荡,李治烽披散的长发沾满碎雪,于风中散开,雪停了。
  “什么人?!”
  有人从关隘内骑马出来,是官兵,得救了。
  关前巨石上刻着“正梁关”三个大字,这是塞内北方第一关,入关便是关东地区,真正进入了汉人的地界,其时岁末过冬,牌匾处驻了老兵十余人守关,再朝里沿着走,便是关东招讨使驻兵之地,东边则是梁州地界。
  大启国士兵把游淼与李治烽让进关内小屋中,火生得正旺,雪水从两人身上化开,滴了满地,李治烽躺在床上,一动不动,老兵们对处理箭伤早有经验,端了烧酒过来,一人道:“让开让开!”
  游淼焦急道:“他不会死罢。”
  “不会不会!”兵们道:“小孩到一旁去玩,没你的事!他只是失血头晕!”
  游淼道:“我刚才以为他要死了!”
  “没你的事——”老兵们豪爽大笑,一人手里旋着小刀进来,绕了几圈绷带,打趣道:“嘿,是条汉子,撑了这么久?”
  游淼单膝跪在榻旁,抓着李治烽的手,说:“你怎么让我自己走……”
  “小情人是罢。”一油滑士兵调侃道:“中个箭都这么生离死别的。”
  李治烽闷声不吭,一名士兵说:“按着他,给他拔箭了!”
  啪一声箭杆被暴力折断,李治烽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游淼,接着又一人下刀,剜出箭头一挑,当啷一声铁制箭头落在地上。另一个老兵把烧酒浇了上去,李治烽的一手只是略紧了紧,唇抿着,眉头蹙了起来。
  “好样的!”
  士兵们给李治烽上金疮药,又用绷带厚厚裹上,校尉道:“起来。”
  李治烽撑着床坐起,游淼见果然无事,才放了下心,校尉给他裹伤时注意到李治烽脖颈的刺青,蓦然蹙眉道:“犬戎人?”
  一语出,房内都静了,士兵们纷纷退后,以手按着腰畔刀柄。
  游淼马上道:“别动手!他是我家奴!我敢打包票,绝对不会杀人!别欺负他!”
  校尉没有再说什么,将绷带扔在榻上,转身出去,笑道:“嘿,有意思,今儿还救了条犬戎狗。”
  士兵们都走了,房里剩下游淼与李治烽二人。
  游淼拾起绷带比了比,给李治烽腰腹缠上,李治烽始终不发一言,默默地坐着。
  “待会我出去说说。”游淼道:“别怕,他们不会把你怎么样的。”
  李治烽嗯了声,游淼又说:“明明箭伤没有多大事,为什么骗我?”
  李治烽终于开口答道:“你没说让我跟着。”
  游淼既好笑又是心酸,将绷带一束,李治烽登时绷紧了健壮的上身,游淼把裘袄扔给他,让他披着,推门出去找校尉说话。
  天又放晴了,校尉与几个老兵正在雪地里站着,似在商量,游淼走过去道:“各位哥哥,我有话说。”
  数人都怀疑地看他,游淼一抱拳,校尉似有四十来岁,武勇精瘦,朝游淼抱拳回礼,见什么人说什么话,游淼早已在京城练得熟了,知道这些兵痞子们吃软不吃硬,拿甚么少爷身份去压,拿银钱去使唤终归是无用的,遂只得实话实说。
  包括如何从李延手中得到这人,又如何把他带到塞外延边城放他回去,路上被胡人所劫,李治烽又如何带着兵士前来突围……
  一老兵笑道:“倒是个忠奴。”
  校尉缓缓点头,正要说话时,正梁关外又有一骑来报。
  “通报王校尉——”
  那兵士身穿延边军军服,下马递来文书,王校尉只是展开看了一眼,便朝游淼吩咐道:“跟我来。”
  游淼被带到军务房中,王校尉道:“延边派人来送信,让寻你二人下落。”
  游淼暗道太好了,如此说来,赵超已平安回到延边城了。
  “赵超呢?”游淼道:“他也脱险了是不?”
  王校尉似乎有点奇怪,看了游淼一眼,说:“是。”
  游淼道:“我给他回个信罢。”
  王校尉道:“犬戎奴之事,素来是民不告,官不究,这人也是好汉,一口气护着你,将你送到此处来,当年我们弟兄和犬戎人开战,两国交兵,各为其主,虽说都是没办法的事,但想到死在犬戎人手下的弟兄,我还是……你和三……赵公子是甚么关系?”
  游淼伏案给赵超回信,点了点头,抬头道:“怎么?”
  王校尉将信给他看,说:“赵超提及你是他小弟,让我们一定得找着你。”
  游淼笑了笑,赵超既这么说,游淼便笑嘻嘻地称他为兄了,一封信写得抑扬顿挫,情谊满满,大意是已脱险,无忘同甘共苦之时,现将前往梁城,寻路回家云云。
  王校尉在一旁看游淼写字,啧啧称赞他字写得漂亮,又道:“商队一日前刚经正梁关下东南去,你现过去寻还来得及。”
  游淼道:“行,我马上就去。”
  游淼摸怀中私印,却早已丢了,只得按了个朱砂指纹,将信给王校尉,借了个车,王校尉还给他派了个人,连夜匆匆赶往梁城。
19、卷一 摸鱼儿
  正梁关前只有一辆破破烂烂的马车,还是数十年前公主和亲时乘过的,马车简陋不堪,兵士驾着车,游淼坐在马车里,倚着李治烽,却觉得舒服了许多。仿佛一回到关内,天地便显得如此的宁静,安全。
  归根到底,这是汉人的地方,从前不觉,到塞外经过这么一次,回到中原时只觉所遇之人皆是好的,所见之景皆是美的。游淼见李治烽依旧望着窗外,又想到他身上去,自己在塞外是个异乡人,想必李治烽在中原也是如此,况且还带着一个奴隶的身份。
  “我让你回去。”游淼正儿八经道:“原是想让你离开中原这个伤心地。”
  李治烽看了游淼一眼,游淼又道:“再回中原,你不会思乡么?”
  李治烽摇摇头。
  游淼道:“不思乡也好,以后便跟着我罢。”
  李治烽从怀中掏出一物,递给游淼,依旧是他的卖身契,游淼说:“你救了我一命,要不是你来,我和赵超说不定都得死,以后咱们兄弟相称就行,你不再是奴了。”
  游淼不接那物,李治烽又朝他递,说:“保护你是我该做的,再多也不嫌多。犬戎人原本就无乡可言,也没有思乡一说。”
  游淼嗯了声,抱着李治烽的腰,埋在他怀里,李治烽的帽子很奇特,像个狼头去了一半,两道獠牙般掩着刚毅的俊脸,与曾经的他已判若两人。
  游淼蜷在他的怀里,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双手环着他的腰,李治烽则以有力的手臂搂着他,游淼入睡前最后想的事是:李治烽这家伙很不错,二百五十两,简直是买到宝了。
  马车行了一天,抵达大梁城,兵士自去寻官府,找到了在大梁城内滞留的京城商队,郝三钱侥幸脱身,商队上下丢了游家少爷,早已乱成一团,然而当时情况混乱,车夫又死了不少,能保命的都逃了,有再多的钱,没命花又有什么用?
  逃到大梁时,郝三钱方朝官府内塞钱,请人去找寻游淼下落,大梁城,正梁关,延边城三地足有数天车程,消息一来一去,又在路上耽误了不少时候,商人们俱是心急如焚,及至见得游淼归来,众人颇有点讪讪。
  游淼却是不甚在意,只是嗨嗨一笑道:“回来就好了,别担心,这次给你们添麻烦了。”
  商人们都是松了口气,郝三钱不住过来诉苦,说这次丢了多少货,又害少爷经了这么多风波,回去只怕要完蛋,游淼又好言安慰一番,心知商人趋利避害天性使然,也不能全怪他们。
  当天车队在大梁休整一日,准备翌日再出发。
  大梁虽不及延边塞外贸易繁荣,却也是关东的一处重地,游淼在客栈里狼吞虎咽地吃下半斤手抓羊肉,二两牛肝,一大碗马奶子茶,总算又活过来了,提着串葡萄,翘着二郎腿,边吃边看风景。
  李治烽则端着个碗,里面是一大碗羊肉泡馍,蹲在食肆外埋头吃。
  商人们纷纷称他是忠仆,大梁是出塞前的最后一战,四面八方的行商都在此地汇集,游淼耳中不时传来各地的事,大部分都在说北方胡族起来了,这几年边疆越来越乱,只怕做不得几年长久生意。
  游淼起身,两手揣着袖子,李治烽把吃到一半的碗搁到一旁起身,游淼道:“你继续吃。”
  李治烽道:“不吃了。”
  游淼笑嘻嘻道:“吃罢,吃饱了才好陪我。”
  李治烽又拿过碗,吃了起来,游淼躬身,摸了摸他头上的狼头帽子,李治烽抬头看他一眼,游淼笑了。
  游淼带着李治烽,穿过泥泞遍地的市集去买衣服,此处蜀绢苏锦繁杂,价格也比江北一地要贵,但成衣款式繁多,不拘一格。再朝南走,天气就要暖和些了,锦裘不用总穿着,李治烽这身狼皮狼头,夹袄后还拖着条狼尾巴,不能穿着带回自己家里去,须得给他换一身。
  “就这件罢。”游淼看中一件靛蓝色的天青云纹袍,俱以秘针绣法,看上去不显,穿起来也精神,游淼自己锦衣玉袍的,跟的人也不可太寒碜了去。
  李治烽二话不说,将战裙折起来,脱了夹袄,现出古铜色健壮的肌肤,一身肌肉瘦削坚硬,犹如铁打的一般,围上单衣,系上腰带,引得周围女子纷纷注目。
  “奴隶……”有人发现了李治烽脖畔的刺青,小声议论。
  “是胡人?”
  “这胆子可真够大的,把胡奴朝塞内带,手脚也不拴着……”
  “不知道是哪家的少爷……”
  游淼充耳不闻,伸手为李治烽整理衣领,将他的刺青遮住,说:“到了我家里,千万不能说错话。”
  “唔。”李治烽点头。
  游淼:“到时候咱俩串通好,告诉他你是李延送我的,别的不可胡说八道。”
  “知道了。”李治烽乖乖道。
  游淼又说:“问你是什么人,你就说是汉人。”
  李治烽没有说话,游淼忽地想到一事,连汉人都说不可数典忘祖,认贼作父,对犬戎人来说,似乎也是如此罢。
  李治烽应当不愿意把自己说成汉人,毕竟他的身上流淌着犬戎人的血,况且他的眉他的眼,也实在不像汉人。
  游淼正要说点别的时候,李治烽却道:“好的。”
  “算了。”游淼道:“你就说实话罢,我爹那里我再去想法子。”
  游淼牵着李治烽的食中二指,一晃一晃,离了成衣店,回商队去。在大梁城内花用,一律记商队的账上,如此数日,商队再度启程,前往此次冬商的最后一站——江北。
  江南江北分流州,扬州,苏州等地,临近长江,天便渐渐暖和起来,这一路又是十来天,虽说还会时不时地下点小雪,却是雪里夹着雨,在丘陵与翠绿的山野间纷纷扬扬,较之塞外那种一下起来就铺天盖地,寒风如刀的怒雪,江北的冬天简直是人间胜景。
  “到了家里,见我爹要叫老爷,懂吗?”
  “嗯。”
  “只住上一个月,你可别和下人们吵起来了……”
  “唔。”
  “游府不像京师那间,有的下人不能进房,你是我的人,能进我的房,可不能进厅堂,也不能在别的地方随便乱走……”
  “知道了。”
  游淼一路上反复耳提面命李治烽,期间又说了不少家里的事,对着京城那帮子纨绔哥们不能炫耀,须得藏富,但对着自己家仆,炫耀炫耀总归是可以的。
  “总之。”游淼总结道:“吃穿用度,就算是当朝天子,也是见不到的,跟了我,也是你上辈子修来的福气。”
  “嗯。”李治烽的嘴角微微一牵,欣然看着车外。
  “来过流州么?”游淼又问。
  李治烽摇了摇头。
20、卷一 摸鱼儿
  商队驻留于江城府内,郝三钱又特地派了辆马车,将游淼送去沛县游府。
  沿途茶山一片墨绿色,茶农正赶在大寒前摘这最后一波冬茶苗,良田万顷,茶庄上千,窗户大开,游淼倚在窗前,朝李治烽得意地说:“你看这山,这地,这河。”
  “……山上栽的树,河里养的鱼,飞禽走兽,花鸟虫鱼。”游淼笑嘻嘻道:“都是我家的产业,都是我的。”
  李治烽眼中不禁现出惊诧之色,缓缓点头,游淼一脚搭在李治烽大腿上,马车行行停停,茶山中雾气初升,刚下过雨的道路十分湿润,呼吸一口山野间的清气,较之人声嘈杂的京畿,黄沙滚滚的塞北,此处直是人间仙境,世外桃源。
  中午时分,马车在路边停下,车夫请游淼下去用饭,蒸茶四样,二色炒饭,又有油炸活虾,片成蝉翼的冬雪鱼裹着蛋与面粉以滚油炸至七成金黄三成酥,入口即化,一顿饭吃得游淼心情大好。
  离家三年,太久未吃过流州的好菜了,游淼又朝李治烽说:“待得到了家,吃的还比这好得多。”
  李治烽点点头,捧着个海碗,蹲在食肆门口吃鱼丸面,鲜味十足。
  老板娘给游淼上了茶,笑道:“游少爷可是好几年没回家了。”
  “可不是么?”游淼笑着接过茶杯,碧雨天晴毛尖在碎花瓷杯里载浮载沉,满盏茶水香气四溢,游淼从前素来平易近人,又长得俊,附近一带的茶农在给游家当长工,见了他都疼他。
  但今日老板娘又有点欲言又止的神色,游淼归家心切,只是未察,指着李治烽说:“这是我京城的伙计,人可实诚。”
  老板娘笑着点头,问:“游老爷让少爷回家来,可是有什么吩咐,少爷知道么?”
  游淼想了想,说:“不是让我娶媳妇,就是让我接手这碧雨茶庄罢,还能有甚么事?”
  父亲虽执着于送他去京城读书,谋个一官半职,若说半路改了主意,想留他在江北也是未必不可知,游淼又笑嘻嘻道:“来日待我接了茶庄,该如何还如何,绝不会涨你们一分钱的租,放心就好。”
  老板娘道:“少爷自然是个念旧的人,能跟着少爷,也是我们的福气。”
  游淼点点头,老板娘出去晾衣服,叹了口气,正在吃面的李治烽神色一动,抬眼看她。
  吃毕午饭,游淼便吩咐那马车回去,距离碧雨山庄只有不到十里路了,近乡时游子之思满溢于心怀,打算就这么一路走回去。
  路面湿漉漉的,李治烽说:“少爷,我背你。”
  游淼也不客气,跃上他背,李治烽背着他慢慢地走,沿途有人赶着牛车过,游淼便喊他,路人看到游淼,都说:“是游少爷啊。”
  “游少爷回来了——”
  “怎的不坐车?”
  游淼笑着说:“回家看看。”
  游淼包袱全被劫了,东西也没了,唯一的财产就只有李治烽,沿途说说笑笑,直到碧雨山庄于半山腰上现出全貌,方跃下地来。
  时近傍晚,两名小厮在扫地,远远地看了他一眼,一名小厮要进去通报,另一名小厮却拉住他,摆了摆手。
  游淼终于感觉到不对了,忽然就想到许多先前未曾细想的事来——这是怎么个说法?自己都到沛县了,家里怎的也没人来接?
  “少爷。”
  “少爷回来了。”
  两名小厮拱袖行礼,游淼道:“回来了,怎么也没个人来接?胡叔呢?”
  游淼朝大门里走,一名正打盹的小厮儿见是游淼回来,登时就醒了,另两名小厮上前踹他,说:“睡昏你了这是!少爷回家了呢!”说着又朝游淼笑道:“这新来的。”
  游淼道:“无妨,轿子呢?怎的也没预备下轿子?”
  那小厮朝另两名同伴使眼色,数人神色迟疑,一人答道:“回少爷的话,老爷今天和大……大……和……出去了一趟,小轿在山庄里,这就去吩咐人送下来。”
  “胡叔在吗?”游淼道:“让他制个牌子给这人。”
  说着指指李治烽,说:“他叫李治烽,天太冷,就没让石棋儿跟回来了。有他跟着我呢。”
  “是是。”小厮们一起点头,一小厮又道:“少爷这也……没行李?”
  游淼笑道:“路上被劫啦,有惊无险的。”
  三名小厮互相看看,一人忽道:“少爷,胡叔回家去了。”
  游淼道:“回家去了?”
  “是。”那小厮答道:“告老回去了,府上换了个管家,名唤林四的就是,二管家王叔也走了,现下是新请的账房先生管着银钱,马姨娘请来的。”
  怎的换管家也没见来信说一声,连账房都换了。游淼拂袖道:“罢了,轿子还没下来,我自己上去罢。”
  山庄大门前竖着一道影壁,李治烽负着个包袱,跟在游淼身后,开始爬山,偶尔锻炼锻炼也是好的,薄暮时分,远方的雾气都散了,现出卷云间隙的一道夕阳染的金边,群山中成千上万的茶树沐浴于暮色之中,令游淼起了对故乡的眷恋之心。
  进了山庄二门,游淼笑道:“我回来啦。”
  几个在泉井旁打水的丫鬟看了游淼一眼,竟是都有点惴惴,许久后,一名丫鬟福了一福,小声道:“少爷回来了。”
  游淼心中一沉,终于知道不对了。
  “哎哟,这可回来了——”女子人未到,声先到,顷刻间一女人走了出来,身穿藕色长裙,簪着一朵粉花,脸上胭脂色抹得厚厚的。
  这人是游淼之父游德川的小妾马氏,小厮口中称“马姨娘”的就是她。游淼之母过世后,未见马姨娘给游德川生过一男半女,而游淼身为嫡子,平日见了她也只是客客气气,不多闲聊。
  但这时马姨娘身前,却站了另一个女人,笼着身淡色天青锦绣围,脖系一袭狐裘领,拢了个堕马髻,簪着一枚碧玉簪,坠子上金镶玉在夕阳下摇摇晃晃,折射着流光。
  观那女人容貌,当有五十岁上下了,眼角带着鱼尾纹,不施唇红,自有股凌人的气势,游淼只道是家里来了女亲,却未见过这女人,要开口见礼,那女人却先一步开了口。
  那女人丝毫没有半分客气,朝马姨娘问:“这就是游淼?”
  游淼眉毛一扬,还未出声,马姨娘却抢在游淼之前说话了。
  马姨娘望向那女人,说:“这是咱们家夫人,游淼,按规矩,你得叫她太太。”说着又笑吟吟地看游淼,观察他脸色。
  夫人?!!
  游淼简直是莫名其妙,他娘才是明媒正娶的游夫人,怎么离家三年,又冒出来个夫人了?这是怎么回事?
21、卷一 摸鱼儿
  “你是谁?”游淼简直是难以置信,电光石火间,他倏然想起了一个人,那是尚在很小之时,于父母争执之时听到的人:王氏。
  “你不认识我,我却认识你。”女人沉稳的声音略透露出紧张的意味,缓缓道:“你娘是乔珂儿,啧啧,这眼睛这眉毛,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
  那女人略抬下巴,目光里带着难以掩饰的一抹厌恶,游淼比她略高了些,居高临下地审视她。
  “王夫人。”游淼淡淡道:“幸会幸会,怎么跑我家来了?现在该唤你作乔姨娘了?”
  王氏登时色变,重重哼了一声,马姨娘道:“现在可是太太了,游淼,你可……”
  王氏拦住马姨娘,冷冷道:“算了,待他爹回来,让亲口跟他说。”
  游淼也不耐烦与王氏多啰嗦,朝跟她的丫鬟问道:“我爹什么时候回来?”
  丫鬟惴惴一福,抬眼看王氏,马姨娘插口答道:“你爹和大少爷到扬州查账去了……”
  一句话未完,游淼脑子里便是嗡的一声,霎时天旋地转。
  大少爷……
  游淼冷笑一声,马姨娘那句话简直是攻人攻心,游淼一瞬间就明白了家中异常因何而起,在自己上京读书的这三年里,父亲不仅续了弦,还把王氏扶了正。
  家里更多了个儿子……
  这意味着什么?
  游淼转身就做,留下马姨娘掩嘴而笑,王氏却不容他这么轻巧就走了,又道:“站住。”
  游淼脸色又一变,问:“怎?”
  王氏说:“这人是跟着你的?怎的半点不识礼数?听说石棋儿跟了你上京……”
  游淼答道:“李治烽没进过家门,夫人还想把他杖责一通,杀杀我威风不成?”
  王氏确是抱着这心思,治不了游淼,将跟着他的下人拿住一顿打,游淼却先一步料到了她的意思,笑吟吟道:“李治烽,说说,你以前杀过多少人?”
  李治烽看着院里的一口青瓷大缸,缸中色彩鲜艳的金鱼游来游去,倒映着天际晴空白云。
  许久后,李治烽说:“一百一十五个。十六个汉人,七十一个鞑靼人,一个犬戎人,两个乌狄人,十二个羌人,一个鲜卑人,四个羯人,七个匈奴人,一个小孩。”说毕抬眼看游淼。
  数人都没有说话,马姨娘现出那神情,明显的心下在嘀咕。
  游淼也被吓到了,他表面上虽不动声色,心道这些人应该以为李治烽在骗人,但以李治烽这人,应该不会骗他。
  “你不是……十五六岁就到中原来了么?”游淼道。
  李治烽说:“都是出关前杀的。”
  游淼笑了起来,朝着王氏一扬眉毛,看着她的表情,嘴上却朝李治烽说。
  “在家里住的时候,要是有人想打你,拿你,除非我点了头,否则你一律可以不管,有人敢对你动手,你还手就是,别把人打死了就成。”
  “知道了。”李治烽说。
  “走罢。”游淼笑着说。
  王氏脸色阴晴不定,不敢贸然再说什么,游淼与李治烽循着二门走廊离开,刚一过走廊,游淼脸上笑容便倏然全消失了,一张脸黑了下来。
  李治烽依旧是那模样,跟在游淼身后。
  游淼走了一小段路,倚在廊柱旁,喘了会气,脑子里所有念头都是一团乱麻,得先歇歇,把所有事都理清楚。
  “走。”游淼的声音变得沙哑,他带李治烽穿过花园,一名丫鬟抱着猫,张了张嘴。游淼停下脚步。
  “少爷,您住东厢。”一名丫鬟说。
  “嘿。”游淼不气反笑:“连房间都给我改了?”
  嫡长子住堂屋,次子住东厢,女儿与小妾住西厢,没有游德川的命令,谁敢动游淼的房?趁着他不在,将他的物事都挪到东厢去,也就是说,自己已经被降格为次子了。
  但游淼没有发火,也没有走,父亲不在家,现在闹也没有用,只是让人看笑话。他循路穿过堂屋花园,朝自己曾经的房前看了一眼,只见三年前养的,挂在屋檐下的鹩哥,种的花,琉璃缸里的金鱼,都不在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凤尾竹,挡着屋门。
  游淼到了东厢前,这处似乎翻修过一次,假山前的池塘垒了新石,柱栏,廊檐都漆了新漆,鸟笼一字排开,挂在屋檐下。
  父亲多少还是上了心的,然而游淼却觉心里窝火更甚,院里一名小厮正扫地,是从前伺候游淼的,名唤木棋,此刻忙扔了笤帚,叫道:“少爷!”
  游淼知道自己的脸色一定很难看,他连话也不说,进房去,随手摔上了房门。
  李治烽与木棋站在院子里,互相看看,半晌无语。
  房中摆设依旧,游淼在床上趴着,翻来覆去地想,实在不相信自己会碰上这等事。
  凭空就多出来个王氏,还有个素未谋面的长子?简直是变了天,嫡长子说换就换,这是等闲能换的?!游淼忽然气冲冲地起身,要去堂屋质问个清楚,在房里转了两圈,却又颓然坐下,就像一场噩梦一样。
  月出时,木棋在外敲了敲门,说:“少爷,吃饭了。”
  游淼睡得昏昏沉沉,起来时头疼欲裂,木棋端着食盒过来,游淼反而不气了,只是淡淡道:“其他的人呢?春香,茗叶她们呢?”
  木棋说:“都拨去伺候大少爷了,本没想着少爷这么快回来,东厢里还没派几个人,明儿小的去催催林管家,看何时……”
  “算了。”游淼道:“等爹回来再说罢,你们也自吃去,不用伺候了。”
  木棋在里屋摆好饭菜,生了火盆,菜依旧是和从前差不多,没敢短了游淼半分,游淼想也知道,王氏犯不着在吃上面克扣他的,否则等游德川回来了问起反倒不好说。
  李治烽则简单地收拾了包袱,和木棋在外屋坐着吃了。游淼吃得喉咙里全是苦的,也不知是怎生个况味儿,只动了几筷子便回床上躺着,满脑子都是挥之不去的事,二更时木棋进来剪了烛花,熄灯睡觉,死气沉沉的东厢里一夜无话。
22、卷一 摸鱼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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