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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世为王》作者:顾雪柔【番外全】

_28 顾雪柔(现代)
  游淼疲惫地倚在车里,这一路上,他都在思考,见了赵超的面该对他说什么。然而这消息来得太快太突然太震撼,以至他醒来时脑子里一片混乱。上车,进宫,思海中一片空白。直至现在,他还没想好要与赵超说的话。
  质问他?愤怒?这些聂丹已经做了。
  太子与老皇帝已经死了,这件事早朝时,必然将引起全国震动。自己面对赵超时,能说什么?事情已经发生了,赵超抢先一步,把所有的事都安排好,甚至瞒过了他游淼。
  游淼想到这里,心里不由得生出一股寒意。自己接下来有什么选择?第一个,也是赵超最希望看到的,游淼能明白一些事,不再提二帝之死,当成什么事都没发生过,继续辅佐赵超。第二个:质问赵超,并表述自己的愤怒。与他分道扬镳。第三个:纠集群臣,直接说出真相……
  若采取第三种行动,势必将彻底激怒赵超,而自己没有证据,能说什么?料想聂丹也是如此。聂丹在听到死讯的时候,必然就会猜到一切内情。所有人都能明白,这事必然是赵超下了手脚。然而起初谁也不会朝这个方向想,毕竟大家都觉得,赵超还不至于这么丧心病狂,纵是想下手,也要顾及全国的读书人,以及江南的士族意向。
  “弑父”“弑兄”这种罪名必然是被子孙后人所唾骂,后人提及时,绝不会放过赵超。
  但他偏偏就这么做了……游淼敏锐地感觉到了一丝危险,赵超胆敢这么做,必然也是有所准备的。这种时候,聂丹已经进宫了,人也死了,说什么都不能令太子死而复生。所以,激怒赵超的一切举动,都纯属多余。
  自己无论如何都不该在这个时候冲动。唐博会在四更时叫他游淼起床,或许就是吃准了他会进宫来。想到这里,游淼更是出了一身冷汗,局势一复杂,自己险些便踩进了陷阱。
  “打道回府。”游淼吩咐下去道。
  马车又绕了个弯回去,游淼心力交瘁,不知道情况到底如何,李治锋也没有家书回来……天已亮了,东方露出鱼肚白。
  “等等。”游淼又道:“在侧殿前先停着,反正也快上早朝了。”
  车夫便停了车,游淼脑袋嗡嗡地响,入了茶房喝茶,等候上朝。未至五更,朝中官员都陆续来了,可见昨夜所有人都没睡好。各个过了一巡茶,各家有各家的茶,有的喝瓜片,有的喝银针,有的喝雀舌,有的喝碧螺春,而平奚,谢徽等数人,喝的却是游淼家中产的江波乌龙美人唇。
  游淼朝谢徽点点头,官员们都沉默不语,心思各异。
  谢徽忧心忡忡道:“游大人来得早。”
  游淼叹了口气道:“喝不惯厅里的茶,谢大人……”
  谢徽会意,马上将茶叶匀了些给游淼,游淼喝了口,眼睛熬夜熬得发红。平奚忽然道:“今天怎来得这么早?”
  游淼淡淡道:“各位大人不也是一样么?”
  一语出,无人接话。
  游淼道:“昨夜政事堂收到消息,我连夜进来,但半路改了主意,打算先在此处等候各位大人,待会再一起上早朝去。”
  诸文官神色各异,游淼心内细忖,知道他们心里有愤怒的,有无奈的,也有悲伤忧愁的,更有不少,当初说了不少话,如今恐怕赵超事后报复,全家遭灾。
  刑部尚书道:“游大人,刑部四更时接到绿水营处的消息,聂将军被押了进去。”
  游淼心中猛地咯噔一响,绿水营是天牢!聂丹就这么被赵超收押了?!糟了,还好昨天晚上没去触赵超的眉头。
  诸人议论纷纷,有不知二帝驾崩消息的,便朝旁人询问聂将军犯了什么事,却无人敢应答。游淼寻思片刻后道:“这么说,各位大人早朝时请勿冲动,一切待得虎威将军归朝后再说。毕竟咱们都不知内里详情,也不好朝陛下询问。”
  “是这么说。”谢徽慢条斯理道:“聂将军那处,还劳烦游大人多转圜了。”
  游淼点头,抬眼看了众人,知此处官员都有兔死狐悲之感,不免又叹了口气。就在这时,殿上金锣响,也比平日提前了一刻钟,百官便纷纷出去,上殿入朝。
220、卷五 八声甘州
  早朝中赵超第一件事便是公布了二帝的死讯。
  “本以为不日间便能卸下肩上的担子……”赵超双眼通红,悲切不胜,沉声道:“如今骤闻噩耗,朕不知如何是好……”
  李延也是悲从中来,低声道:“陛下节哀,保重龙体。”
  群臣脸上表情十分复杂,都在观察赵超,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开口。
  殿上肃静,百官眼睛通红,林正韬出列道:“陛下,未知太上皇与新帝为何得病……此事实在匪夷所思,令人难以置信。”
  赵超叹道:“父皇早在北方之时,便遭鞑靼折磨,落下一身病,皇兄身体本已抱恙,据信使禀告,出祁山过清河时,皇兄回到故土,喜不自胜,勉强出游,徘徊溪畔,被毒蛇所啮。虎威将军赶至施救,奈何蛇毒猛烈,回天乏术……当夜皇兄便西去。父皇抱病多年,知皇兄死讯时,夜半咳血而亡。”
  群臣耸动,林正韬又问:“陛下,派去跟着的人,如何能让人自行出游?当时是谁跟着?中的什么蛇毒,又是在何处中毒?”
  游淼有点意外,林正韬素来与他不和,但每次朝上发言,都并未抱有私心。如今竟敢当廷询问赵超,说出了百官不敢说的话,这御史确有铮铮铁骨。
  “目前尚不清楚。”赵超答道:“唯有待刑部侍郎谢权归来,再行询问。”
  赵超叹了口气,说:“今日早朝便到这里罢……”
  孰料这个时候,游淼却上前一步,躬身道:“陛下。”
  赵超神情一动,游淼眉毛一扬,问道:“臣有一事不明白。”
  游淼这一问,令朝上众人与赵超同时心里打了个突。游淼却是想得清清楚楚,今日不站出来表态,自己势必将无颜再去面对聂丹。谁当皇帝是一回事,谋杀父兄,毒死太子又是另一回事。游淼可以容忍赵超逼太子禅位,毕竟那是自保之策,游淼也将希望寄托于赵超身上,期待他能收复中原。
  然而弑父杀兄一道,令游淼无法接受,他甚至不停地说服自己,赵超不会是这样的人,他也抱着这最后的希望,期待在早朝上求证,赵超向他证明,自己不是这样的人。
  “李翰林肩负出使之责。”游淼朝李延道:“为何签订文书后,不亲自前往大安,迎回北方二帝,而是留在祁山北部大军中,让虎威将军与谢权前去?于情于理,于公于私,都不合常理。”
  李延脸色一变,却在顷刻间恢复镇定:“这是陛下权衡后的决定,李治锋乃是犬戎出身,有他前去与鞑靼交涉,能免去许多不必要的麻烦。谢权更是精于谈判,游大人,你还有什么问题?”
  游淼冷冷道:“既然迎回二帝,你为何要亲自回宫报信?不在前线护送二帝归来?”
  这话一出,朝中所有人都敏感地察觉到了什么。
  赵超却接过话,替李延答道:“是朕召他回来的。”
  游淼问:“为何召他回来?”
  赵超:“朕有事与他相商。”
  游淼:“何事相商?”
  刹那早朝上剑拔弩张,游淼这话几乎要顶到赵超脸上去了,赵超强忍着怒气,不住发抖,颤声道:“游淼,你问这话是什么意思?”
  游淼淡淡道:“臣只是不明白,李翰林为何会连夜回来而已。陛下恕罪。”
  早朝上鸦雀无声,落针可闻,几乎所有官员都屏着呼吸,谁也料不到游淼竟会在这种时候,直接朝赵超发难。若说二帝之死对谁最有利,无疑就是对他游淼,若是说谁最不会去质问赵超,自然也是他游淼。
  但游淼就偏偏能在这个时候,这个地点,将了赵超一军,同时也震慑了文武百官,一身血性之气无畏无惧。
  游淼一躬身,心里已有判断,定是赵超下的手无疑,将李延提前召回,一是为了把他召回来让他脱身,以免事发后不得不朝他问责,甚至斩杀以平民愤。二,李延必然在谋杀二帝一事中,充当了主谋角色,不在得手时第一时间朝赵超回报,赵超简直寝食难安。
  而游淼在清晨恢复了镇定后,瞬间就抓到了细节蹊跷,当廷问得赵超无法做声。
  百官无人开口,一时间都看着皇位上的赵超。
  赵超静了许久,终于道:“朕是想安排李翰林,筹备退位事宜,让新君接手。商量待得皇兄回来,再如何功成身退。”
  游淼本已不愿,也不能再问下去,闻言便点了点头,沉声道:“陛下肩上的责任,只怕是交付不掉了。”说毕又叹了口气。
  游淼终于还是选择了退让,至少不要在廷上逼得赵超太过。然而林正韬却不放过他,又问:“陛下,臣也有一事不明。若是商议退位之事,当寻政事堂与礼部,纵是要拟诏书,翰林院也非是李大学士做主,何必要让李翰林提前回来?”
  这一句登时刺痛了赵超,赵超冷冷道:“李延最知朕的心意,何如?!”
  林正韬又道:“那么,又不知昨夜天下兵马大元帅,护国大将军聂丹,究竟犯了何罪,被投入绿水营天牢?”
  赵超刹那色变,游淼暗道糟糕,这话就连他也不敢问,然而林正韬居然就这么问出来了!
  所有人都在朝林正韬使眼色,林正韬却丝毫不惧,冷冷道:“国有国法,军有军规,聂帅无过有功,一国大将,说关就关,未下诏,未列罪,四品以上官员,若获御赐之罪,也需朝群臣公布,陛下要如何朝天下人解释?”
  这么一来,局势再次僵住。
  赵超显是怒不可遏,冷冷道:“聂丹妄图行刺朕!不将他投入天牢,今天你们就见不到朕了!”
  石破天惊的一语,游淼险些要晕了,今日早朝上,事态几乎是朝着自己无法控制的方向发展,赵超一说出这句话,无疑是将聂丹打成了逆贼。若要坐实此罪,不仅对聂丹,还是对天启全国,事态都不堪设想。
  “陛下。”谢徽终于上前一步道:“陛下息怒。”
  “陛下请息怒。”刑部尚书林洛阳也上前一步道:“聂将军为国为民,从未以权谋私,可见其忠心耿耿。他毫无行刺的动机,只怕是一场误会。臣以为,陛下不如将聂将军召进朝中,当着臣子们的面问个清楚,也好向天下人既说聂帅动手谋害,也应拿出理由来,才好安天下人的心。”
  赵超气得直发抖,他自登基以来,第一次碰上这种局面。
  “假以时日,朕自然会给你们一个交代。”赵超道:“今日到此为止,退朝!”
  赵超起身,走了。
  殿内死寂一般的沉默。
221、卷五 八声甘州
  游淼下朝来,只觉一片混乱。
  众臣都看着游淼,游淼勉强笑笑,点头。
  谢徽认真道:“眼下之计,该如何是好。还想问问游大人的意思。”
  游淼看着周围的文官们,一时间竟是觉得有点荒唐,曾经他们是站在敌对的立场上,可碰上这件事,却是所有人都站到了一起。
  平奚开口道:“首先要保住聂将军的性命,否则天启……危矣……”
  “各位大人是否想过。”林洛阳道:“此事会不会是鞑靼人的反间计?”
  “也有可能。”谢徽点头道。
  其余官员沉默,游淼叹了口气道:“陛下不会杀聂将军,此事我可担保。”
  “若真要杀。”林正韬叹道:“说不得身家性命,一齐押上去保他罢了。”
  正说话时,李延脸色铁青,从角门中出来,匆匆经过午门,看也不看聚在一处的群臣,径自朝宫门外去。游淼心里实在有种说不出的滋味,这次他是与李延彻底翻脸了。他没有料到李延会朝赵超出了这么一条毒计,也没想到赵超竟会相信李延。
  一切或许也就像赵超所说那样,他只是想把自己摘出来,而李延,却又正好当了这个替死鬼。
  游淼道:“各位大人,请先回去罢,此事不可再提。问清楚了又能怎么样?”
  这话终于说了出口,问清楚了又能怎么样?难道治赵超的罪?太子与太上皇已经死了,就算将赵超收押论罪,也再找不到人来替他。自今日早朝起,笼罩在诸人头顶的乌云与绝望,正是缘此而生。什么事情不怕正义渺茫,而是在伸张了正义之后,一切都付诸东流。
  世间有太多的无奈,众官员只得叹息,各自离宫。
  游淼在回政事堂的路上,想到平奚与林洛阳等人,看李延的目光,忽然又想起了出使前,他们几个聚会时,谢权说的话。平奚等人是不清楚内情的,也不知道游淼要采取什么样的行动。
  游淼便马上吩咐,将车赶去兵部。
  到得兵部时,平奚与林洛阳,秦少男三人,正在后堂内,游淼不让通报,直接便进去了。三人一见游淼,脸上便微有尴尬。
  游淼也不啰嗦,直接就解释道:“当初我说我有办法,并非指弑君之事,而是想让太子禅让。但没想到是这么一个结果。”
  “你昨夜没入宫?”平奚问:“听说聂将军与陛下打起来了。”
  游淼至此才知事态严重,摇头道:“没有。”
  秦少男叹道:“是李延与谢权的安排,那天说完之后,我才觉蹊跷。”
  秦少男一说,游淼登时也觉蹊跷,这么说来,谢权已经是李延的人了?这件事里,只怕谢权也无法置身事外,那么李治锋呢?他是否知道?游淼暗暗后怕起来,万一连李治锋也听赵超的话,便所有人都被卷进去了。
  平奚看游淼脸色,便知道他心中所想,安慰道:“你别多想了,一切等李治锋回来再说。”
  游淼只得点头,长吁一声,让众人静观其变,回了政事堂。
  当夜,游淼朝政事堂分说了此事,诸给事中一副见怪不怪的神情,只有唐博略觉蹊跷,但也没有询问。数夜里众弟子给孙舆轮流守孝,过完头七后便要送棺出殡,以免与国丧撞上。
  游淼守灵之时,一直等着赵超给他的一个解释。他假设了许多个可能,但无论哪个可能,他都无法接受赵超的欺骗与背叛。料想聂丹比他自己更怒。第二天起来时,乔蓉找到政事堂内,两眼通红,什么也没说,游淼一眼看去便知道了。
  游淼:“他性命不会有碍。”
  乔蓉:“我知道,他亲口说的,前天夜里,他说进了宫,多半就不会再回来了,他还说他是自愿进去的,只要他被治了罪,百官就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我猜他多半一时三刻,也不愿出来,你不必为他求情。”
  游淼十分愧疚,乔蓉又道:“姐知道你们都不容易,但你帮我打听打听,看看能递点东西进去不,给他捎点吃的,穿的,再带点铺盖过去。”
  游淼道:“你回去准备,我想想办法。”
  游淼知道赵超不会杀聂丹,但也不打算在这么敏感的时期去见他,毕竟早朝之后,所有人都成了赵超心里的箭靶子,或许自己也引起了赵超的猜疑。他一去找聂丹,赵超马上就会知道,更会猜他们说了些什么。
  乔蓉见游淼脸色不太好,便问了些话,游淼倒是不怕乔蓉,毕竟彼此在一起多年,乔蓉不可能出卖他,便都一五一十地说了,乔蓉听得无奈唏嘘。
  “我是女人,家国大事,是不懂的……”乔蓉无奈道。
  游淼笑笑,说:“有的时候,女人比男人更深明大义。当年我也钦佩李延的媳妇,只没想到,如今与李延落得个这般境地。”
  乔蓉又道:“你结义兄长一直很器重你,找他把话说开,他是个豁达英雄,不会与你计较,安心罢。”
  游淼苦笑点头,两人到了御林军大营。
  天牢由御林军亲自把守,而御林军的统领正是唐晖。游淼先是找到唐晖,唐晖也没说什么,将腰牌给了游淼。毕竟以两人的交情,不需要再说连累一类的话。
  游淼带着乔蓉进了大牢,内里阴暗潮湿,耗子跑来跑去,有一股酸臭味。沿路走去,不少牢房里都空着,这里是扬州司从前关押犯人的地方,后被改成了新的天牢。然而赵超当政后,虽说并非升平治世,用典也未曾过苛,是以天牢几乎没有什么犯人。大部分的死囚都被关在了刑部的大牢里。
  游淼走过狱底长廊,忽见一大汉披头散发,蓬头垢面,坐在角落里抓虱子,吓了一跳,天牢里居然还有人?
  “游大人?”那人也颇意外,笑道:“怎么朝这里来了?”
  游淼认出那人竟然是涂日升,暗道自己居然把他给忘了,年前批了次秋后问斩,又顺延了一次,料想便将涂日升关着。走廊尽头,聂丹却道:“你回去,我不会与你说话。”
  “聂大人。”乔蓉道。
  “乔姑娘?”聂丹难以置信道:“你怎么来了?”
222、卷五 八声甘州
  乔蓉到铁栅旁,将准备好的衣物递进去,游淼拿出狱卒给的钥匙,打开牢房门,让乔蓉进去,乔蓉摆开吃食,淡淡一笑道:“我来陪聂大人喝酒。”
  “哈哈哈。”聂丹反而笑了起来,莞尔道:“来,喝。”
  游淼倚在栅栏一旁,聂丹打量游淼一眼,说:“你也来喝罢,四弟,只谈风月,不谈国事,今天大哥,依旧还是你的大哥。”
  游淼道:“我喝不下,你俩喝罢。”
  说毕游淼到走廊前端去找涂日升说话。涂日升笑道:“那边那位就是战神聂将军?”
  “是啊。”游淼笑道:“闻名不如见面?”
  涂日升笑笑道:“确实如此。”
  游淼道:“近来过得如何?”
  涂日升遗憾道:“十足无聊,只盼有个人说说话。游大人,你没兑现承诺。”
  游淼乐道:“我怎么没兑现承诺,当初我只说能保住你性命,可没说别的。”
  涂日升暧了口气,转了话头,问道:“被关了一年,你说我还有机会出去么?”
  游淼道:“等罢,等个天下大赦,说不定有机会。”
  “我看难。”涂日升道:“外面怎么样了?”
  游淼道:“大家都有田地种,有饭吃了。”
  涂日升:“你可不许骗我。”
  游淼:“我巴巴的特地跑一次天牢来骗你?”
  涂日升一想莞尔,答道:“也是,都说当今陛下是圣明天子,连我都不杀,可见是体恤民意的。”
  游淼叹了口气,想到赵超种种,没有接话。不片刻乔蓉过来,朝游淼道:“你大哥让你过去喝杯酒。”
  游淼以眼神询问,乔蓉微微颔首,示意他安心,游淼便起身过去,聂丹便给游淼斟了酒。
  “你姐都说了。”聂丹道:“喝一杯罢,四弟。”
  游淼便道:“大哥,你不可使倔,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
  聂丹苦笑,两人一饮而尽,聂丹摆手,半晌说不出话来,那酒甚烈,游淼喝完之后喉中火辣辣的。
  “来日若胡人南侵。”游淼喃喃道:“大哥你终究还是得出兵打仗,不能坐视不理。”
  聂丹不语沉吟,叹了声。
  “我本想余生就在此渡过。”聂丹低沉,有力的雄厚声音在牢中回荡:“可如今大哥又觉得不甘心。你说,四弟,大哥当初来找你,与你结义,你怪不怪大哥害了你,害了二弟与三弟?”
  游淼一怔,半晌不得言语,鼻子一酸,哽咽道:“怎么会?从未怪过你。”
  聂丹叹道:“事到如今,已脱出你我控制,你不必再自责了。纵是一生料敌如神,步步为营的孙参知,也有不能掌控之时,人力终有穷之时。三弟登基之日,你给他的一封信,写得很好。上畏苍天,下惧万民。不仅身披黄袍,身为九五之尊的他是如此,你我身为人臣,亦应如此。”
  游淼默默点头,知道聂丹也是在劝他。既然走到这般地步,聂丹与赵超自然是恩断义绝,谁也不会与一个杀兄弑父的人结义,不管是天子还是乞丐,这与他的地位无关。
  在那一刻,游淼也生出了心灰意冷之意。
  “大哥保重。”游淼道:“我回去了,改日再来看你。”
  “不可再来看我。”聂丹极低声道:“也不可纠结众臣为我求情,假以时日,他必定会发动朝中清洗,这些事,这些人,他都分毫不差记在心里。你若想保住自己,保住二弟,便听大哥一句,示弱,归乡。”
  “韬光养晦。”聂丹道:“明哲保身,此时的时局已不是你能左右的了。切记。”
  游淼心中一动,神情复杂难言,看着聂丹。
  当天离开天牢后,游淼到御林军营中去还了次腰牌,唐晖问道:“聂将军怎么说?”
  “没有说。”游淼道:“让我们不要联名上书为他说情。”
  唐晖缓缓点头,说:“他是心甘情愿的,他在牢中待得越久,陛下便越难朝群臣解释……”唐晖叹了口气,又道:“各有各的难处。”
  游淼回到政事堂,当夜辗转反侧,在铺上躺了一夜,思考赵超的话。这一刻,他已有心灰意冷之意,不想再这么下去了。聂丹提到结义时的那句话,令游淼想起从前的生活——一切恍若隔世。那年他在山庄里自在快活,与豪气干云的聂丹,笑谈风声的赵超,平生第一次有了笑容的李治锋结成兄弟。
  而如今,却成了这么一番景象。
  正回忆着时,却听外面宫人传话道:“陛下请游大人进宫一趟。”
  门外的穆风道:“我家老爷睡下了,这些天里正病着,进不了宫。”
  当真是宰相门房七品官,那宫人竟是不敢得罪穆风,只得走了。
  游淼想来想去,打定主意,明日就辞官走人,回山庄去等李治锋归来。不欲再为赵超收拾这么一个烂摊子。或许自己走了,也能给彼此少掉点麻烦。否则闹到最后,闹成聂丹这幅模样,只是徒惹不快而已。
  有时候一种冲动只要萌生,便会不可遏制地令人想去付诸现实。辞官的主意一出现,就算是九匹马也拉不回来。当初为的是与聂丹的承诺,为的是新朝初建,风雨飘摇之际,游淼才接过这副重担。
  但如今,看赵超已经有了自己的想法,游淼便乐得撒手不干了,都说他是中流砥柱,可连守卫国家的战神都能入狱,认真说起来,没了谁,都是一样的。大家还不是照样地过。
  而李治锋,若愿意带兵,便依旧在扬州带兵,反正与鞑靼的和谈议定,至少三五年内,不须再出兵打仗了。李治锋的职位也只是个闲职,完全可以回家,两人过过小日子。
  游淼渐渐睡着,脑子里还翻来覆去地想,想他的山庄,这些年里也不知道怎么样了,他逐渐迷恋起山庄里的生活,恨不得明天,不,现在就插上翅膀飞回去……
  窗外又有人叩门。
  这次穆风没有吭声,赵超低沉的声音道:“游子谦,我进来与你说说话。”
  游淼蓦然惊醒,背上尽是冷汗。
  赵超推门而入,游淼马上起身,要去点灯,手腕却被赵超攥住。
  “坐下。”赵超那声音里带着威严,游淼心中忐忑,意识到赵超若要动粗,自己是打不过他的……从前尚未碰过这种情形。只不知道赵超要说什么,听他黑夜里的口气,很可能在发怒。
  本来最理直气壮的,应当是游淼才对,但赵超这么一出现,自己的气势反而怯了三分。
  游淼忖度再三,淡淡道:“陛下请说。”
  赵超叹了口气,说:“你在生气,对不对?”
  游淼:“臣不敢。”
223、卷五 八声甘州
  这一次,双方都感觉到了。素来私底下只要没人的时候,赵超与游淼从不君臣相称,只是“你”啊“我”地叫。然而这次游淼不打算再与他当兄弟了。
  “大哥昨夜与我割袍断义。”赵超低声道:“我知道,你们都对我很失望。”
  游淼道:“没什么好说的了,我明日就辞官回家去。”
  赵超在夜里呼吸一窒,游淼缓缓躬身跪地,行了个大礼。
  “当年聂将军将我,将李治锋叫到一处,为的是收拾这残破河山,重振天启。如今北方虽未定,战事却已有转机。陛下也用不着我们了,子谦能做的事有限,不想再讨陛下烦心。”
  “你……你……”赵超喘着气道:“游子谦,你好大的胆子……”
  游淼沉默。
  赵超终于彻底怒了,喝道:“我对你掏心掏肺这么多年,临了还想把你从这事里摘出来!你就这么对我!”
  游淼冷冷道:“什么事?有什么事,需要把我摘出来?陛下既用不着我,又何必这么对我?”
  “谁说用不着你了?”赵超颤声道,他终于知道这次闯祸了,不仅聂丹,连游淼也彻底心灰意冷,他就像个小孩闹出了自己无法收拾的烂摊子,紧接着一错再错。
  赵超道:“游子谦,你别这样……”
  游淼沉声道:“天地君亲师,我已背叛了我的先生,背叛了大哥,鞍前马后,为你打点一切,你吩咐李延为你办那些事时,自当知道我的立场。我不可能再为一个弑父杀兄的人效命。”
  赵超蓦然静了。
  游淼道:“陛下,臣明日就会辞官告老,李延想必能效陛下肱股。”
  赵超冷笑道:“好,好……你既然这么说了,我告诉你,游子谦,这是你自找的,你别以为你走得了……”
  游淼淡淡道:“陛下不如把我,把李治锋也关进去?这么一来,我们都不负聂大哥所托了。”
  赵超气得浑身发抖,一脚踹翻了案几,冷冷道:“你给我等着。”
  赵超摔上门,扬长而去,游淼起身,坐回榻畔。
  游淼长叹一声,外面穆风道:“老爷。”
  游淼嗯了声,说:“没事。”
  穆风道:“要不咱们趁今天晚上就回去罢。”
  “不碍事。”游淼安慰道:“他不会把我怎么样的。”
  赵超嘴上是这么说,但游淼知道,他绝对不可能把自己打入大牢,否则李治锋一回来就要找他拼命。游淼、聂丹、朝中所有大臣的态度,都让赵超彻底走进了一个孤立的境地。
  为君者,也是需要有教训的。或许赵超在下这个决定,让李延暗中谋害二帝之时曾经考虑到朝廷对此的强烈反弹,但他仍然做了。既然做了,就要为自己当初的考虑负责。
  游淼不可能再护着他,这些年,这些事,都是他护出来的,说到底也是他咎由自取,什么事都挡在赵超前面,为他切身考量,截断一切可能发生的变故。现在,就让赵超自己去负责罢。
  赵超走后,游淼无论如何睡不进去了,便起身到孙舆书房中去,写下辞官的奏折。天明时着穆风去墨烟楼里叫了几个小厮过来,将孙舆留给他的书装车,送上江波山庄去。
  晨钟响,唐博进政事堂,却见游淼等在院中。
  “唐兄。”游淼递出自己的折子,说:“烦请你今日早朝时,递呈陛下。”
  唐博接过,打开折子,神色一动,又看游淼,猜不透他在打什么主意。
  “先生丧期未过。”唐博道:“何不等发丧后再回去?”
  游淼道:“头六晚上,我会回来,一同为先生发丧。”
  唐博叹了口气,说:“听说李将军已扶灵归来,到扬州了。”
  游淼沉吟片刻,缓缓点头,唐博又道:“你走了,政事堂怎么办?”
  游淼道:“唐兄可领政事堂,其余的事,想必陛下已心中有数。”
  唐博又问:“参知政事一职,仍未有定数。”
  “先生留下的遗书中。”游淼道:“参知政事一职可空缺,或由谢尚书调任。”
  唐博神色一凛,眯起眼,缓缓点头,游淼知道孙舆死后,赵超一定放过风声,毕竟他要行假造遗嘱之事,先行探探众臣口风,是以与唐博听到的消息不符。唐博又道:“聂将军入狱,游大人归隐……”
  “涂日升可与唐将军配合领兵。”游淼道:“其人能治十万农民军,必有些本领,唐晖也曾荐过此人,只是陛下心有芥蒂,方一直搁置。”
  唐博唔了声,游淼作了个“请”的手势,唐博便拿着折子,朝游淼一拱手,道:“游大人,保重。”
  游淼笑笑,白云苍狗,晨光熹微,忽然有种一身轻的感觉。
  他在政事堂后院中喝茶等候,侧旁就是孙舆的灵堂,不知孙舆现在若还活着,会不会采取与自己一样的行动。以孙舆的脾气,最终不是入狱,就是告老辞官。如今游淼只是代他完成了他来不及做的那件事而已。
  “老爷!”
  早朝未过,程光武便冲进政事堂来,脸色大变道:“咱们家将军被打入大牢了!”
  游淼猛地一惊,蹙眉道:“什么?”
  赵超还真的敢做!也是游汉戈听得户部官员的风声,急匆匆前去墨烟楼告诉程光武,程光武又奔来报信。
  话未说完,外面有人下了马车,平奚一阵风进来道:“游淼!你究竟在想什么!”
  游淼马上示意平奚稍安,难以置信道:“我才要问你,你们在想什么?他就这么把李治锋打进刑部大牢了?你们就没人求情?扬州军呢?”
  “扬州军分两部。”平奚道:“一部驻守前线,另一部在城外等着,现在消息都封锁住了,但不出今夜,一定会传出去。兵部现在已经全知道了!聂丹被收监,现在李治锋又被押进刑部,城外大军一定会哗变!”
  游淼简直是头昏脑涨,他根本没想到赵超会做出这种丧心病狂的事。
  “今天下旨封锁城门。”平奚又道:“唐晖将军说不妥,让我先来问过你意思。要么你随我出城,先去安抚了李治锋的军队再说?”
  游淼:“等等,你让我先想清楚……他用什么罪名让李治锋入狱的?”
  平奚道:“监护不力,致使二帝驾崩……”
  游淼冷笑道:“这是想把罪名推到李治锋头上了?”
  平奚又道:“朝中百官不服,闹着要开棺。现在早朝还没退,都不让陛下走。谢权也进牢里去了。我是抽身出来的,你必须现在给个主意。”
  游淼抬眼看平奚,问:“你想要什么主意?”
  “聂将军呢?”平奚道:“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将他与李治锋先放出来。唐博说,让我来找你,政事堂内出一道诏书。”
  “然后呢?”游淼低声道。
  平奚看着游淼,大家都不说话了,彼此心下了然。
224、卷五 八声甘州
  朝臣要问赵超的责——所有的人都背叛了他,他这皇帝没法再当下去了。就连平奚等人,也与唐博达成了一致,现在只要政事堂出一道诏书,放出聂丹与李治锋。
  那么城外的扬州军便会入城,掀起兵变。
  “你忘了还有一个人。”游淼道:“唐晖的御林军是吃素的?”
  平奚道:“唐晖是你救出来的,他听你的。”
  游淼又上前一步,在平奚耳畔极低声道:“万一不听呢?我知道你们的意思,开城,放扬州军进来,他们听聂丹的。到时候与御林军打起来的话,城里的百姓怎么办?你们究竟是想兵谏,还是想废立?若要废立,废了简单,但还要立谁?”
  “英王赵和。”唐博也回来了,朝游淼与平奚道:“当年先生与聂将军,谢尚书便想过立英王为帝。如今英王还在夷州,只需加急密报,派李将军将他接回来,一切便可顺利进行。”
  “你拿什么罪名废立?”游淼勃然大怒道:“没有证据?你堵得住万民之口?”
  唐博蹙眉道:“没有证据?文武百官就是证据!别说没证据,真心想要证据,谁拿不出证据来?!现在朝中已无人再服他!游子谦,你要想好!”
  游淼道:“所以呢?你要捏造证据,昭告天下么?”
  平奚与唐博都不作声了,游淼道:“没有证据,不要指望我会出诏书,要问罪天子弑父,先拿出证据来。何况我今日已辞官,已不再掌政事堂印玺。唐兄若已计划好,自行其事就是。”
  唐博终究也不敢贸然下书,三人便在此处僵持着,谁也不说话。
  片刻后,又有一人来了,这次却是秦少男。
  “陛下答应开棺验尸了。”秦少男道:“现在要怎么办?”
  游淼忍不住好笑:“你们一个两个,都朝我政事堂跑做什么?都回宫去。”
  “什么时候了!”平奚真是拿游淼没办法:“你还笑得出来?!”
  唐博低声道:“游大人,奏折我给你拿回来了。今日请辞一事,不仅陛下不准,朝臣也不准。”说着将游淼的辞官折子掏出,递给游淼,又道:“我与平尚书这就回宫去,看看验尸结果如何。你不要忘记你答应过的,至少这份诏书,你必须出完才能走。”
  游淼深吸一口气,疲惫道:“知道了,都去罢,回去。”
  秦少男忽然开口道:“游子谦,我问你一句话。”
  游淼沉默,平奚与唐博二人正要离去,听到这话却都停下脚步。
  秦少男道:“你说实话,凭咱们这么多年的交情,你告诉我实话。这事儿是碰巧,还是计划好的。”
  游淼道:“实话说罢,这事我早有打算,本来出使的人是我,让太子禅让。不料中途移交给李延,来了这么一出。”
  唐博又道:“所以真是他指使李延这么做的?”
  游淼道:“我不知道。”
  “但以我对他的了解。”游淼喃喃道:“与他对聂将军的态度,还有昨夜来了政事堂一次的举动,不会是他的本意。何况你们的决定都下得太武断了,万一此事真想前线奏报中所说呢?李治锋难道会没有发现?若此事真乃天意使然,谁又能做主?”
  游淼抬眼看数人,又道:“诸君请便。”
  游淼心道赵超,这是我最后能帮你的了,临到这个关头,仍是得保你一道,不为别的,只为你在延边与蓝关下的两次救命之恩。
  唐博离去,游淼索性也不去刑部了,反正李治锋进去,谁也不敢动他,事关重大,反而是城外的扬州军得速度稳住。游淼沉吟片刻,唤来程光武,让他出城一趟,快马加鞭,回山庄去拿点东西,顺便看看城中动向,又将官印给他,让城门放人。
  接着便在政事堂内等候。
  午后,全茂县开始戒严,游淼知道这是唐晖的安排,但戒严一个茂县能有什么用?该反的迟早要反。
  午时,唐博回来了,一脸死灰。
  “验尸如何?”游淼问道。
  唐博答道:“与奏报所述无异。”
  唐博只说了这么一句,便不再发表任何意见,回厅堂内去,游淼知道,这场险些开始的叛变,终于成功地稳下来了。
  或许众臣也知道验尸验不出手脚来,才会有早上那一说,然而最好的时机已过,现在没有证据,谁也不能推翻赵超。游淼想起早上的情况便心里后怕,若换了个小孩儿上去当皇帝,朝中必然又成为士族争夺利益的地盘。到时权臣把持朝政,只怕又得掀起一场腥风血雨。
  游淼换过衣服,到孙舆的灵堂前去跪下。
  “先生。”游淼道:“我该做的都做完了,不该做的也做了,你已离世,无人再对我耳提面命,一切唯有出自学生本心……”
  “……余下的,就看国运造化了。”游淼喃喃道:“学生只能担保,自己做的这些事,来日不会后悔。”
  游淼恭恭敬敬,三叩首。继而着程光武捧了个匣子,出政事堂去。
  “游大人。”
  临走时,唐博却是追了出来。
  唐博问:“游大人往哪里去?”
  “进宫。”游淼道:“亲自递辞官的折子。”
  唐博道:“如今局势,牵一发而动全身,我建议游大人还是先留下来,以观后效为宜。外面两万扬州军还在等,今日之事,还未了结。”
  游淼摆手道:“最迟今夜,大军之事可解,不必担心。”
  唐博在那处看着游淼离开,心里百感交集,实在不是个滋味。
  游淼却早已胸有成足,让程光武驱车,直接从刑部门口过,到了皇宫后门,让人通报,内侍马上过来,言道陛下有请。
  孰料游淼却在御花园里停下了脚步,将手中匣子交给内侍,说:“你替我将这东西交给陛下。我不进去了。”
  内侍道:“陛下正独自在御书房,传游大人见一面。”
  游淼道:“我不觐见,你照我说的做就是。”
  内侍只得接过匣子与奏折,送进了御书房。
  赵超疲惫不堪,接过折子扔到一旁,说:“你让他进来,朕朝他担保,绝对不会难为他,只是有事想找他商量。”
  内侍躬身应了正要走,赵超却道:“等等。”
  赵超打开游淼递来的匣子,拆开绒布,见里面包着一颗臼齿。
  那是当年赵超为游淼挨的打,打落的槽牙。
  赵超沉默了很久很久,日渐西斜,傍晚的阳光射进御书房,被窗格割成支离破碎的小块。
  赵超坐在龙椅上,犹如一座泥塑。
  游淼则坐在御花园的栏杆上,眺望院中。
  直至天色转黑时,内侍带着手谕过来,交给游淼。
  内侍道:“陛下吩咐了,请游大人办完事后,务必与李将军回来宫里一趟,陛下有要事相商。”
  “嗯。”游淼随口应了,接过手谕,出宫前往刑部。
225、卷五 八声甘州
  刑部灯火通明,游淼一进去,刑部侍郎便马上迎上来。
  “游大人。”
  各人都知道他必定会来,游淼也不啰嗦了,问:“李治锋呢?”
  “在后院厅堂上,正在与尚书大人喝酒。”
  游淼心道你这家伙,老子忙得两眼一抹黑,你在这里和林洛阳喝酒,见了李治锋便想给他一拳。然而转过长廊,真正见到李治锋的那一刻,却鼻子发酸,心里堵着,千言万语梗在心头,奈何都无法出口。
  李治锋一身戎装,仍如初别之时,坐于刑部后院花园的石桌前,一手按膝,一手拿着酒杯,听到脚步声时便说:“他来了,我走了。”
  林洛阳起身相送,游淼两眼发红,也不避人,冲上前去,扑在李治锋怀里。
  月明千里,月光下,游淼与李治锋紧紧抱着,谁也没有说话,仿佛那一抱,已说清了彼此心意。
  林洛阳在旁站得甚是尴尬,说句什么罢,也不是,不吭声罢,也不好。
  游淼把头埋在李治锋肩前许久,末了方颤声吸了口气,将手谕扔给林洛阳,说:“人我带走了。”
  林洛阳点头道:“慢待将军了。”
  李治锋点点头,与游淼携手出来,游淼忍不住又将他大手牵起,凑着闻了闻,就是那熟悉的肌肤气息。良人罢远征,一去年余,如今终于回家来了。刚出得刑部大门外,李治锋却又将游淼拥入怀中,死死抱着他,说:“想死你了。”
  游淼发疯地揉他,摘了他的头盔扔到一旁,亲他的脖颈,以脸在他脖畔蹭,李治锋一身汗味,那感觉却令游淼无比的舒心,无比的安全。
  李治锋说:“先去见老三一面,我有话要问他。”
  “没什么好问的。”游淼冷冷道:“我对他彻底死心了。”
  李治锋淡淡一笑,说:“你生他的气了?”
  游淼这才想到前因后果,但好不容易等到李治锋回来,别的他都不想说,至少先搁个几天,便道:“不谈国事,先回家住着再说,这烂摊子我真是一刻也不想再给他收拾了……唔……”
  正说话时,李治锋又吻了下来,与游淼火热的唇舌交缠,游淼被吻得恨不得就在大街上扒了李治锋的铠甲,与他来那么一次。但就在急着回去之时,一辆马车停在了刑部大门口。
  内里揭开车帘,却是赵超的声音。
  “上车。”赵超说。
  李治锋道:“正有话要问你。”
  赵超不耐烦道:“会给你一个交代,先上来再说。”
  游淼叹了口气,没料赵超竟是追得这么紧,但既然是答应了放李治锋出来,也答应了自己辞官,别的必定不会生出变数,只得与李治锋暂且上车。
  车上,游淼道:“有什么话说?”
  赵超低声道:“让你看个东西,到了你就知道。”
  游淼蓦然警觉,赵超这个时候来找,能是什么不得了的事?该不会是把他们骗进大牢里吧?但应当不会,若是要对自己不利,没必要等到李治锋来了再动手,刚才在御花园里,肯定就先下手把游淼抓了。
  李治锋带着询问的目光看游淼,游淼便不易察觉摇头,让李治锋不要轻举妄动。
  赵超的车将他们带进了皇宫。
  下车后,赵超径自进了灵堂,朝外面吩咐道:“守着,谁也不许进来。”
  游淼与李治锋进去,那一刻,游淼的心剧烈地跳了起来。
  赵超的语气平静得像个死人,低声朝李治锋道:“二哥帮我个忙,把棺材打开……”
  灵堂内灯光昏暗,纱帘后映着三人的影子。一股诡异的阴风闯过,游淼背后出了一身冷汗。
  第一个棺材被推开,里面是太上皇赵愗。赵愗在北方呆了许多年,已枯干不似人形,手上布满伤疤,嘴里衔着一枚夜明珠,额上带着玉。赵愗死前似乎是剧烈咳过一次的,应当是哮喘,死前气接不上来的人,脸上都会变成乌青色,容貌恐怖。
  赵超想证明什么?游淼心里咯噔作响,赵超想证明,自己没有下手杀父亲么?看这模样,赵愗确实是病死的。
  第二个棺材盖被推开,太子的尸体上蒙着白布,露出伤痕累累的脚踝,脚踝肿胀,留有被蛇啮咬的齿印。游淼看得出那脚踝断过一次,显是被鞑靼人给折磨的。但这也说明不了什么,只能说太子在死前,被蛇咬过。却并不能排除被谋杀的情况。
  “好罢。”游淼退让道:“我相信,不是你安排的。”
  “我要说的不是这个。”赵超沉声道,继而将白布揭开,露出太子的面容。
  游淼刹那呆住了。
  赵超问李治锋:“你接回来的,确定是这个人?”
  李治锋微微蹙眉,点头。
  游淼彻底傻眼了,太子被掉了包!这不是太子!
  虽然满脸风霜,死前也因中了蛇毒而脸上痉挛扭曲,尸体甚至睁着眼睛,但那眉毛,那脸,肤色,五官,却都不是太子!是谁把太子掉了包?!
  接下来游淼想到另一个更可怕的问题——真正的太子去了哪里?!
  “不会罢。”游淼道:“怎么会这样?”
  李治锋诧道:“有什么问题?”
  赵超将棺盖合上,说:“这人不是我哥。你确定鞑靼人交出来的是他们?仔细想想,你从什么时候见过他的。”
  李治锋说:“你的手谕上,让我不要过问此事,全是谢权操办的,我在鞑靼军营中时,未曾见过他们的人。”
  “谢权说了,是我父皇带着我哥,乘坐马车过来的。”赵超说:“一路上,他们见过面没有?”
  “怎么没有见过面?”李治锋道:“他们天天在一起,在一个马车里。”
  游淼已经有点招架不住了,忙道:“等等,这也太……”
  三人沉默不语,站在灵堂内。
  短短瞬间,游淼想到了个中内情,不由得心里一阵阵地发寒。
  游淼:“这是你父皇安排的。”
  赵超点头道:“我开始也怀疑,鞑靼人扣下我哥,派了个无干紧要的人来冒充太子。但这很容易发现,只要一回来就会被拆穿,贺沫帖儿不至于会做这种无聊事。二哥也说了,既然我父皇和这个冒牌货每天都呆在马车里,那么就必定是他俩商量好的。”
  游淼深吸一口气道:“对,他……什么事情都料到了。”
  赵超黯然道:“我千算万算,终究还是棋差一着,或许是冥冥中注定的,李治锋没有见过我哥,认不出来。谢权也没见过他。派他们俩去接人,是最大的问题。若是换了你或李延亲自去,就会好办得多。”
  游淼摇头道:“未必,你父皇既然要瞒你,一定作了周密布置,或是让太子装病不见人,这样才能瞒过所有人。”
  赵超道:“回来的路上他们确实在装病,告知全军得了风寒。我也不瞒你了,确实是李延让谢权下的手,谢权现在顶了督护不力的罪,正在牢里。”
  “这件事还有谁知道?”游淼问。
  赵超道:“你,我,二哥,李延。”
  游淼明白了,难怪开棺之时,太子的身上蒙着白布,李延显是早已算好群臣会要求验尸,是以先一步作了手脚。
  “也不会是李延掉的包。”游淼道:“时间对不上。”
  “一来时间对不上,二来没有必要。”赵超道:“这件事我连李延都不信,是让谢权去办的。”
  “你让他把毒蛇放进马车里去?”李治锋问道。
  赵超一点头。
  李治锋又道:“你父皇呢。”
  赵超道:“谢权下的手,扼死了他,他临死前很平静,知道难逃一死。”
  李治锋神色复杂,看着赵超。
  “你不是好东西。”李治锋道。
  “是。”赵超点头道:“你们都觉得我罪大恶极,天理难容。可你们有没有想过,这些事万一出了差错,最惨的结果会是谁?!”
  赵超急促喘气,说:“你们所有人,包括游淼,都想护着我,这我知道,可你们都想周全,凡事哪有周全的?你能保证我哥禅了位后,就不会对我怎么样?”
  啪的脆响,游淼毫不留情地甩了赵超一耳光。
  “所以呢?!”游淼道:“凡事既无法周全,你就要斩草除根,永绝后患?甚至不惜朝自己的父兄下手?!来日你坐在皇位上,若是怀疑谁对你不利,是不是要先诛其九族,以免有异变?!你的胆量都到哪里去了?!”
  “世间万事都无法周全。”游淼冷冷道:“这话不假,可不周全有不周全的应对,聂大哥带兵打仗,哪一次是所料周全的?我为你变法出征,哪一次是周全的?不愿冒险,何来旷世伟业,稳固江山?!凡事要等到周全再去办,你这朝廷,你这国家已不知道成什么样了!”
  “有勇之人自可担负责任,这责任也包括了所有的后果与异变。只有懦夫,才凡事怕头顾尾,战战兢兢,不敢直面危险。当年你带兵出征高丽,勇气尚存。如今当了几年皇帝,成日就生怕有人觊觎你的皇位,连那点胆子都不知道扔到哪里去了。”
  游淼气得发抖,看着赵超。
  “是。”赵超点头道:“我确实是懦夫,我怕,我总觉得不踏实,我这皇位来得名不正言不顺,怕随时有人来杀我,推翻我……就这样罢。”
226、卷五 八声甘州
  赵超倚着棺材,坐在地上。
  李治锋一时间也说不出什么话来,沉默良久后道:“游淼说得对。你顾虑的太多了,反而没有当年的勇气。”
  赵超哽咽道:“我看不开,你们都看得开,大哥也看得开,来日该办的事办完,你们就都走了……可我放不下……”
  游淼听到这话,心又渐渐地软了。方才打了赵超那一巴掌,手上兀自火辣辣地痛,心道这家伙的脑袋也真够硬的。自古臣子能掴皇帝耳光,找遍上下五千年,料想也就只有他一个人了。
  当然把二帝抓去北疆,捆在鞑靼营中千掴万掴的胡狗们不算……
  游淼想了想,与李治锋交换了个眼神。游淼口气平缓了些,又问:“这人应当是个侍卫,手指是习惯握刀的。”
  这么一提醒,赵超倒是马上想起来了。
  游淼又道:“关键是,太子贴身的人里,是不是当场换走的人?也就是说,太子应当在北方归来的侍卫队里,下江南之后,这队人是不是少了?”
  赵超道:“到祁山时,李延已经暗中查过了,这队人都是当年北军的俘虏,也是杂牌兵,和谈后,临时组起的一队,护送他们回南。这些人彼此之间都不认识,也认不得我父皇与皇兄。所以我皇兄才能与一个侍卫互换身份,连名册都没有。谢权接手的时候也未曾清点人数……”
  李治锋点头道:“交接过后,我就以征北军护送了。你父皇半路下旨,说想回家的每人二十两银子,可以走了。沿路陆陆续续的就走了不少,还有几个无处可去的,便一路跟在后面,今日也回了京城。”
  游淼道:“中途跑了几个?挨个盘问一次?”
  赵超脸色像个死人,说:“下午开棺验尸之后,平息了朝臣。我便以询问死因为由,挨个盘问过一次剩余的几人这事。路上回南时,有人经过中原,思念故乡,我父皇当场下旨,让他们归乡……毕竟回来了,不想下江南,回家寻妻儿老小,也是情有可原的。”
  游淼道:“也不能怪李治锋,而且你父皇亲自下的旨,谁也没法抗命。”
  赵超点头道:“没有怪他,此事谁也怪不了,只能怪我自己。”
  太子跑了,事情便严重了,游淼仍在推断,太子会去什么地方。赵超这招实在太狠,老皇帝却更狠。
  但朝好处想,弑兄这罪,勉强可以摘掉了,虽然赵超有这心,但太子没有死,也算完了游淼初衷。太子若是拿了二十两银子去逃命,浪迹天涯,自己过日子去倒是还好,只是这么一来,赵超势必无法安心,只怕晚上连睡觉也睡不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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