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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世为王》作者:顾雪柔【番外全】

_27 顾雪柔(现代)
  当夜,他给李治锋写了一封长信,洋洋洒洒,将茂城现在的局势详细告知。末了添了句,不知何时能见面,想他想得已经有点难过了。
  游淼写到将近鸡鸣时分,搁下笔,颇有点心力交瘁的感觉。信上写错了不少字,信里又充满了消极与灰暗的情绪。平生他极少有过这样的心情,给李治锋的家书也大都报喜不报忧。寻思半晌,在想是否撕了重写,但想来想去还是罢了,实在没力气再写一封。于是出去亲口嘱咐小厮,带回江波山庄,派出武功最好的程光武,亲自送到前线去。
  又过一日,赵超削聂丹兵权的消息一传开,文官们便互相打听,最后知道聂丹驻留于茂城。而住的又是游家的酒楼,当即就有敏感的人从中猜到了些什么。有人猜测或许是游淼保住了聂丹,事实上赵超一震怒,聂丹在朝中又并无倚仗,唯一能起作用的就是游淼。据此可见,或许游淼与聂丹的意见已达成一致,孤立了赵超。
  又有人猜或许事态并不那么简单,不知游淼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连着几天,政事堂几乎要被官员们踏破了门槛,每个人都想来探听游淼的口风,不仅仅为聂丹的奏疏,更多是拉拢游淼。毕竟等到孙舆死了,游淼就将主管整个政事堂的大权。
  而游淼却无心应酬,这段时日以来是他人生的最低谷。李治锋离开他将近一年,聂丹与赵超翻了脸,孙舆中风躺在病床上,政事堂的政务堆成了山……一切的一切都令他焦头烂额。
  更奇怪的是,赵超没有再传唤游淼了,一连数日,上早朝时赵超都避开了这件事。也没有再将游淼叫到御书房内。游淼本想求见问问赵超,但心想赵超说不定有自己的安排,便不再追问。
  数日后,游淼下朝归来,与绕路前往御书房的李延打了个照面。
  李延点点头,游淼也点点头,两人擦身而过。
  游淼心里正在想开春户部分发粮种的事,这是新政后的第二年,扬州军归来屯田,须得重新分配。才不至于与佃户们闹矛盾……但就在李延走过去的时候,游淼倏然敏锐地感觉到了什么。
  “等等。”游淼道。
  李延正要走,却被游淼叫住,转身说:“怎么?”
  游淼问:“你去御书房?”
  李延略一沉吟,点头,游淼便道:“户部的折子在御书房压了三天,你帮我催催陛下,只等他批阅了。”
  李延嗯了声,说:“应当是忙忘了,这么,待会再没空看,我抽了折子,直接让人给你送过来。”
212、卷四 减字木兰花
  游淼欣然点头,别过李延,转身时眉头深锁,却是神色凝重。
  赵超在忙什么?忙得连户部的奏折都没时间看?还叫了李延去,该不会是要对付聂丹罢。
  聂丹如今一无权二无势,赵超若要按个罪名将他收监,也并非全无可能。但若将聂丹收入大牢,军队系统马上就会哗变。一来碍于结义兄弟的情面,二来有游淼在前头扛着,三来顾忌军队。赵超应当还是不会这么做,就算真要想办法治聂丹的罪,也得事出有因。
  游淼虽不住安慰自己不会的,却终究有点担心,下了早朝后直接往墨烟楼里去。
  早春时节,江南栽种的柳树已渐渐焕发出新芽,天气虽咋暖还寒,却有了几分绿意与生机。游淼回到墨烟楼时,见聂丹正在临河的木楼中奏琴,乔蓉于一旁坐着,笑意盈盈。
  春风拂过墨烟楼,聂丹换了一身暗红色的武袍,乔蓉轻纱笼着,莺红翠绿,好一番优美景色,游淼看得不自觉地停步,在廊下听二人交谈。
  “知音少,弦断有谁听。”聂丹停了琴声,唏嘘道。
  乔蓉笑道:“你今年也才三十二,别总是一副看破人间红尘的样子成不?”
  聂丹莞尔道:“人未老,心已老了。”
  乔蓉:“今天想吃点什么?”
  聂丹道:“不要麻烦了罢,家常点就行。回来半个月,日日在此麻烦你们,太过意不去。”
  乔蓉笑道:“你来陪我说说话,反而是求之不得,淼子的钱多得都能养朝廷了,你倒是不须在乎他这点。”
  说毕乔蓉起身,循着走廊过来,与游淼撞见,吓了一跳,游淼却莞尔作了个“嘘”的动作,示意她去就是,自己蹑手蹑脚过来,聂丹侧对着走廊,望着河水发呆。游淼便悄悄过去,双手朝他眼上一蒙。
  游淼正要开口道:“猜猜我是谁。”玩个江南孩童惯用的把戏,孰料聂丹却不和他客气,反手一勾,游淼马上出手格挡。却被聂丹顺势一拖,半个人倒进他怀里,又被聂丹大手抵着腰。
  聂丹:“去!”
  随即一股柔中带刚的大力推在游淼腰间,将游淼推得直飞出去,稀里哗啦地带翻了案几,整个人摔在角落里。
  游淼:“大哥,你……”
  聂丹看着游淼灰头土脸的狼狈模样,只觉甚是有趣,笑了起来。
  游淼恶狠狠拿着墨砚要上来报仇,聂丹却笑着起身以手格挡,说:“不玩了,胡闹!”
  游淼哭笑不得,只得把案几摆好,忽又打量聂丹,眼里带着笑意。
  聂丹把琴放平,正色道:“陛下说了什么?”
  “没说什么。”游淼无奈道:“陛下没说话,我就不能来找你了么?”
  聂丹道:“自然可以,只是你这人坏主意多,大哥还得防着你。”
  游淼郁闷道:“又被吃又被喝,还被防着,天底下像我这么苦命的,也再没有别的人了。”
  聂丹看着游淼,又乐了,游淼只是笑笑,不怎么和聂丹计较,知道这个大哥心里也是待他很好的。收拾东西时又看到聂丹给乔蓉写的字,欣然道:“聂大哥你写的字好看,是出了名的。”
  聂丹道:“多年没练,生疏了。写几幅字给你表姐挂着。”
  游淼心知肚明,乔蓉定是仰慕聂丹,聂丹说不定也对乔蓉有那么点意思,但一句话也没问,聂丹也不明说。毕竟大家又不是小孩,自该知道轻重。聂丹真喜欢上乔蓉了,必定会来求亲。游淼倒是半点不担心。
  游淼把字挨个看了,见都是乔蓉喜欢的诗词,侧旁又搁着聂丹自己的扇子,显是给乔蓉看的。游淼道:“大哥,你再给我写个扇面罢。”
  聂丹倒是爽快,问:“要什么?”
  游淼道:“我先看看你的扇子上写什么。”
  当年四兄弟结义,聂丹一人赠了把扇,李治锋的是“善战者无赫赫之功”,赵超的是“国破山河在”,而游淼的是“狭路相逢勇者胜”。游淼一直以来都十分好奇,聂丹扇子上写的是什么,要抓来看,聂丹却不让看,说:“这么好奇做甚?”
  游淼道:“让我看看嘛——”
  聂丹却把扇子收了起来,游淼要去夺,却根本不是聂丹的对手,抢了半天抢不到,聂丹只道:“你要写字大哥就给你写,尽抢我扇子做什么?”
  游淼也只是好奇,堵着一口气,抢了半天没抢着,登时怒了。黑着个脸,也不理聂丹了,起身就朝外走。
  聂丹乐道:“四弟,这就生气了?过来过来,给你看就是了,大哥逗你玩而已。”
  “不看!”游淼气冲冲地走了。
  聂丹简直是拿游淼没办法,朝廷上人前还挺正常的,人后怎么就变了这么个模样?!简直不可理喻。
  游淼回墨烟楼自己房内,一肚子火把门一摔。不多时乔蓉过来叫吃饭,游淼睡着了,毛毛躁躁的,跟乔蓉说不吃了,便又睡了过去。
  这一觉就睡到夜里,游淼一连多日没好好睡过,傍晚时揉揉眼醒了次,又躺在床上迷迷糊糊的。不知何时,听到有人推门进来,坐在床边,摸了摸他的头。游淼以为是聂丹过来叫他吃晚饭,便转身朝床里,懒得理他,孰料那人却抱了上来,亲了亲他的耳朵。这些游淼吓得不轻,忙起身要推,却被一只手蒙住了眼睛。
  紧接着那人吻了上来。
  游淼登时怔住了,脑子里嗡一声,那是李治锋!
  他伸手去摸,摸到李治锋粗犷的面部轮廓,高挺鼻梁,再碰他身上,李治锋穿着皮甲,一身风尘仆仆,战甲上尽是尘土味。
  游淼瞬间紧紧抱着李治锋,两人相拥,力道大得出奇。
  “你怎么回来了……是做梦么?”游淼眼泪都出来了,他高兴得很,眼泪却止不住地朝外流。李治锋没有回答,吻住游淼的唇,趴上床来,解了自己的皮甲,三两下除了里衣,抱着游淼,将一条束带蒙上又没叫的眼睛。
  彼此全身赤裸,肌肤相贴,李治锋身上还带着男儿的汗味,他们激烈地纠缠在一起,吸吮,接吻,李治锋动情地吻过游淼脖子,循着他的锁骨一路吻到胸膛,腹部,再不住朝下。
213、卷四 减字木兰花
  “啊……”游淼发着抖,感觉自己那物被李治锋含着,忍不住全身痉挛,微微侧过身去。李治锋舔舐片刻,起身抱着游淼,让他分开双腿,跨坐在自己腰间。
  李治锋那物已硬得犹如铁棍一般,游淼分不清是梦还是现实,闭着双眼只不住与李治锋亲吻,一手伸到他胯下,握着那物就朝自己身体里抵。手却被李治锋按住。
  李治锋取来随身带着的,军中防冻的膏油,将那粗壮阳具抹上一层油,那傲然大物更显雄壮健硕。游淼道:“我来……”
  游淼取了点油,朝李治锋那物上抹了更多,低声道:“一年没干过了……得痛死……不对,你怎么回来了?”
  李治锋没有吭声,游淼却感觉得到他在笑,眉毛微微一扬道:“换防了么?”
  李治锋搂着他的腰,
  那物便朝游淼体内顶了进来。
  游淼后穴足足有一年时间未曾开过,虽已涂了厚厚的一层膏油,却在李治锋进来时仍然疼得快死了。李治锋显也是随军行伍,憋了太多天,阳具的犹如铁棍一般,直往游淼身体里捣。
  游淼开始时吃痛,却又舍不得让李治锋停下,两人紧紧抱着,游淼双眼一片漆黑,只感觉李治锋按着他,不住朝身体里冲撞,那种满足感令他反复咽口水,舒服得难以形容。最初的痛感过去,李治锋出进犹如捣桩,每一下都顶入游淼的最深处,游淼爽得在身上乱挠,时而哀求时而大叫。
  “嘘……”李治锋低声道。
  李治锋封住游淼的唇,将他双手按在床栏前,游淼眼泪已禁湿了蒙眼的黑布,嘴唇又被李治锋封着,他温热的舌头与游淼深深交缠,胯下雄根又深深地插入游淼身体。
  游淼久别重逢后燃起的炽烈情欲,就这么被堵在身体中,上下一同被李治锋彻底侵入,脖颈被激得通红。剧烈颤抖。
  李治锋一下,又一下,紧接着加快了速度,啪啪啪地冲撞令游淼叫都叫不出来,那一瞬间,游淼头皮阵阵发麻,后穴剧烈收缩,脑海中一片空白,已舒服到了极致。分身犹如失禁般微微颤动,一股又一股的精液被李治锋操得慢慢地流淌出来。
  那持续的,反复的高潮他已有许久未感受过,李治锋熟悉的赤裸肌肤气味,半睡半醒的感觉,以及他射在自己身体里的温热感,令游淼舒服得呻吟,继而不受控制地哭了起来。
  李治锋停下动作,吁了口气,这是他们自打相识以来,做得最快的一次了。
  毕竟足足一年时间没有见过,两地分隔,每一天每一夜,都在烛灯下思念对方,再见面时几乎已无法忍受那分别的煎熬。所有的情话都化作一场粗野而放肆的床事。
  李治锋拔出来时,游淼脑海中仍一片空白,被蒙着眼睛,脑子里已有点懵了。
  他感觉到李治锋用布巾抹去二人身上的精液,游淼射了自己一身,又沾了不少在李治锋身上,被擦干净后,李治锋的声音才在他耳畔响起。
  “怎么了?”李治锋不解道:“不高兴?”
  旋即李治锋解开了游淼蒙着眼的带子。
  游淼起初还以为是做梦,心道这梦怎么老不醒,待的看见李治锋的脸时,才回过神来。
  “你瘦了。”游淼蹙眉道。
  李治锋道:“习武时间长了,没被饿着,放心。”
  游淼一想不对,诧道:“你怎么回来了?!换防了?”
  李治锋道:“看完家书,担心你,偷溜回来的。”
  游淼吓了一跳,镇守边疆的大将擅离职守,要是被朝廷知道了,可是死罪。继而意识到李治锋一定是看了家书,担心游淼状态,连夜跑回来。
  游淼有点难过,又十分感动,抱着李治锋不放手。
  两人都不说话,赤身裸体地就躺在被子里,肌肤紧紧贴着。游淼捋了下李治锋的头发,又摸摸他的胡茬,说:“我想死你了。”
  “我也是。”李治锋把脸埋在游淼的脖侧,动情地嗅着,像只终于找到了爱人的狼。
  两人抱着,游淼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只是反复道想死你了,爱死你了一类的话,李治锋也只是嗯嗯地应着。不多时,李治锋竟是睡着了。游淼本来还有许多话想对李治锋说,但李治锋显然十分疲惫,是连夜赶路回来的,游淼便让他熟睡,缩在他的怀里,继续睡。
  不知不觉游淼又睡了过去。
  直到夜半时,外面有人敲门,却是聂丹的声音。
  “你俩成仙了?”聂丹道:“一天没吃东西了。”
  游淼这才惊醒,李治锋马上睁眼,道:“大哥。”
  聂丹道:“先出来吃点东西再睡。”
  游淼十分尴尬,起身点灯,穿衣服,李治锋下床时光着身子伸了个懒腰,朝天打了个呵欠,十足十一头野狼。要伺候游淼穿衣服,游淼却笑道:“等等,让我看看你。”
  游淼衣服也没穿,站在地上,点起灯,对着李治锋的裸体打量。
  “怎么?”李治锋不以为意,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他确实比上次分离前瘦了些,但也更精壮了,腹肌分明,背肌健美,显是一年带兵,武功半点没落下。肌肉变得瘦削结实。游淼看他的裸体,想看看李治锋身上有没有带伤,结果没发现伤疤,十分满意。
  李治锋却被游淼那眼神看得胯下那物又渐渐抬头,游淼伸手摸了摸他驴马似的阳具,拨了拨。
  李治锋淡淡道:“还想要么?再来?”
  游淼窘道:“不不,待会罢。”
  李治锋便将游淼搂过来,贴在自己怀里,给他穿上衣服,两人胡乱收拾了下,李治锋便牵着游淼的手,到长廊里去。
  乔蓉已摆好夜席,温过好酒,游淼饿得走路都有点晕,坐下便道:“饿死我了。”
  聂丹无奈,摇头莞尔,李治锋先给游淼布菜,继而给聂丹斟酒。
  聂丹:“前线情况如何?”
  李治锋道:“一切照旧,我放不下心茂城,特地回来一趟。”
  游淼吃着菜,知道李治锋到茂城来时肯定也先跟聂丹打了次招呼,否则聂丹不会这么快知道。便道:“你还是赶紧回去,别让人知道了,我这边的事一交代完,就上前线去随军。”
  李治锋却神色凝重,朝游淼道:“我正想问,你不是说你上前线来,等待与鞑靼人谈判么?”
  “对啊。”游淼愕然:“我都安排好了,怎么?”
  李治锋朝聂丹道:“老三安排的北伐军监军,是李延。”
  一语出,游淼登时愣住了。
  “怎么可能!”游淼连饭也不吃了,诧道:“他派李延过去做什么?”
  李治锋道:“三天前来了一道密旨,让我等候李延过来,安排与鞑靼人接头谈判,接回流落北方的太子与陛下。”
  游淼傻眼了。
  聂丹却沉吟片刻,而后道:“可以理解,此时局势,四弟不宜离开茂城,毕竟孙参知卧床不起,政事堂需得有人坐镇。”
  游淼道:“可最初赵超……陛下他不是这么说的!现在就要和谈了吗?怎么也不跟我说声?!”
  李治锋看着游淼,安慰道:“不让你去,是不是怕你辛苦?”
  游淼忽然有种奇怪的预感,派李延去本身并没什么,但是派李延去又不和他商量,这可就有问题了。是赵超想瞒着他做什么吗?不对啊,赵超这人无论做什么,也不需要瞒着他游淼罢,现在朝中真心诚意为赵超考虑的,就只有游淼了。
  李延或许是自请前去谈判的,这不重要……毕竟游淼在打算出使之时,就准备带着李延去的……难道……游淼想到了一个自己觉得最不可能的问题,但他又觉得不会。
  唯一的可能只有赵超是在刻意地疏远自己,又或是保护自己。
  那么接回二帝的过程,还是按原计划么?
  游淼越想越不妥,李延能让太子答应禅让么?或者说,赵超相信李延,比自己更能处理这件事?
  “不对。”游淼越想越不妥:“他这件事怎么能瞒着我?我都为他安排好了……”
  “你为他安排的什么?”聂丹云淡风轻地问道。
  游淼语塞,意识到自己当着聂丹的面,不小心说错话了。
214、卷四 减字木兰花
  游淼神色有点不自然,李治锋会意,岔开了话头。
  李治锋:“你和太子不熟。”
  “是。”游淼不得不承认,李延确实是比他更好的人选。
  聂丹又问:“二弟,你会护送李延前去?”
  李治锋点头,聂丹道:“答应我,你会保护好他们。”
  “知道了。”李治锋略一点头。
  聂丹欣然道:“这样为兄便再没有牵挂了。”
  李治锋:“别这么说,大哥,你还有为国出力的机会。”
  “累了。”聂丹唏嘘道:“我知道将边疆重任压在你肩上,对你不公平,你身为犬戎族王子,实在也没有必要为天启劳心竭力……”
  李治锋打住话头,答道:“我也是为了子谦,与三弟许我的承诺。”
  聂丹笑笑,拍了拍李治锋的肩。
  “一切若安排得当,太子归来,也是用人之际,不会对三弟做什么。”聂丹道:“你放心就是。到时候无论什么情况,我都会居中转圜。待得收复中原,我便不管了,封金挂印,过过平凡人的日子,结一桩婚事,置两亩薄田,种种田,养养鸡。”
  游淼一直没有说话,总隐约觉得哪里出了什么问题,先前聂丹所言,也完全没有听进去,直到这句时方岔了话头。聂丹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游淼心中一动,意识到聂丹极有可能是想成家了。
  而想成家,就多半是与谁相恋,还能有谁?只有乔蓉?
  游淼心里算盘从来都是打得明明白白,别人说了上半句他就能猜到下半句,遂道:“还置什么田产?以后这酒楼,江波山庄里的两成地,都归大哥你了。”言下之意,竟是要给乔蓉封一份价值连城的嫁妆。
  聂丹一听就会意,当即哈哈大笑道:“不必不必!大哥可不是倒插门的,这些年里,也略有点积蓄。”
  李治锋开始还有点怔,而后也约略明白过来,莞尔道:“我却是个倒插门的。”
  聂丹忍不住大笑,又道:“来日江波山庄一起跟着你,去犬戎族当嫁妆,也就是了。”
  游淼脸色通红,李治锋只是乐。三兄弟对月而饮,游淼忍不住想,若赵超也在就好。然而今日所谈的话,却没有一句是赵超愿意听的——不管是要接回太子,还是大家商量告老,仿佛都将他排除在外。
  想到这点,游淼仍觉得,聂丹对赵超这个弟弟,实在有点不太厚道。
  无论是当年赵超还在当三皇子之时,还是如今他登基为帝,聂丹都像是在他身上寄于了太多的厚望。赵超就像个有着严厉父辈,兄长的小孩。从小到大没人疼,没人爱。事情办好了,无人夸奖,事情办坏了,却总被责罚。
  而所有人都觉得,这些是赵超的份内事,是理所当然的。就连聂丹都是如此。游淼想问聂丹,却觉得聂丹待赵超狠,而待自己更狠。打了胜仗从不居功,多年来,或许聂丹也是用约束自己的那一套来约束赵超。
  那夜游淼常常心想,为何聂丹青睐于李治锋,或许正因为李治锋对整个天启没有责任。所以李治锋不管做什么,都不是他的份内事。而对游淼,对赵超,甚至聂丹自己的要求,都这么严格,正是因为天启的复兴与国家的存亡,都是他们的份内事。
  道理是这么说,谁都知道,游淼却总觉得,不仅聂丹,就连这个世道,对待赵超这个皇帝的态度都太不公平。换了是游淼自己,都会忍不住有反着来的心态。
  兄弟三人饮酒到四更,游淼方与李治锋回房去。烛灯下,与李治锋抱着,游淼依偎在他的怀里,两人都舍不得睡。游淼知道天亮时李治锋就要回前线去了,这一去起码又是三五个月。
  “你在想什么?从喝酒开始便闷闷不乐的。”李治锋问。
  游淼答道:“我在想三哥。”
  游淼一说,李治锋便明白了。
  “对他来说也是好事。”李治锋道:“放下肩上重任,交给太子。他便可以抽身,过点不被约束的日子了。”
  “你们都想得太简单了。”游淼喃喃道:“你与聂大哥都是武将,带兵打仗你们在行,但朝中倾轧,勾心斗角的事,你们都没接触过,所以不懂。太子只要回来,绝对不会容赵超在他眼皮底下晃,更何况他还有咱们的支持。”
  “哦?”李治锋道:“所以呢?”
  游淼道:“所以好的情况是:太子不让他带兵,恢复到以前在京中的局势。”
  李治锋反问道:“那不正好么?可以安安生生过日子了。”
  游淼哭笑不得道:“你觉得他对从前的日子满足么?”
  李治锋道:“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不满足。”
  游淼戳了戳李治锋脑袋,李治锋便歪过去点,玩味地看着他,游淼认真道:“咱俩是有一个家,有一个彼此能依靠的生活,也有安安生生过日子的念想。所以对于你,对于我来说,在哪里生活都一样。在山庄里一样,去过点闲云野鹤,浪迹天涯的日子,只要你我相伴,也总是好的。现在做这么多事,也只是责任使然。”
  “唔。”李治锋答道。
  “可他呢?”游淼道:“他有什么念想?退位以后,每天在城里醉生梦死地混日子么?他从始至终,都是孤零零的一个,他可能觉得活着没多大意思,死了也什么所谓,唯一重视的,就是咱们结拜时的承诺罢。结果大哥需要有人主持大局时就让他当皇帝,现在太子回来了,又要让他下来。”
  “懂了。”李治锋道。
  游淼又唏嘘道:“他上次就朝我发过火,说咱们等到事情完了,收复中原了,大家就都走了,依旧剩下他一个。”
  李治锋道:“若他退位下来,江波山庄里给他留个位置,也是可以的。”
  游淼道:“还有个更坏的可能是,太子会软禁他,免得有麻烦。还有一种可能是,太子会想办法杀了他。”
  李治锋叹了口气,点了点头,不置评判,游淼又低声道:“他已经料到这种情况,所以……”
  游淼把那天与赵超的计划说了,李治锋不解道:“那他为什么又派李延去?”
  游淼道:“或许是觉得李延与大哥合不来罢,也或许是因为,觉得我可能会被太子哄住。但不管谁去出使和谈,你都有责任,毕竟你是护军。太子一旦禅位,你就会得罪大哥。到时候咱们和他,兄弟都没得做了。”
  李治锋道:“我无所谓,当然是看你,你想让谁当皇帝都可以。”
  “好罢。”游淼好笑道。
  李治锋:“我没有对不起他,况且他要的也只是我保护太子与老皇帝,没让我保护他们的皇位。”
  一切在李治锋眼里都简单得很。游淼只觉说不出的好玩。心情又好了起来。
  天亮了。
  李治锋在镜前换上甲胄,游淼在一旁伺候他穿战甲。
  游淼莞尔道:“都是你伺候我,我终于也伺候你一回了。什么时候能回来?回来以后,我天天给你穿衣服,当你的奴。”
  李治锋在镜中朝游淼道:“我会尽快,前些日子发来的信报说,李延已经在路上了。我要尽快回到军营,以免他们到了以后找不到人,又被参上一本。”
  “现在没人敢参你了。”游淼乐道:“你可以将李延随便捏圆搓扁,朝中就剩你一员大将,谁还敢找你麻烦?”
  李治锋点头道:“等这事结束后,我就亲自护送太子回来,顺便留守茂城,不出去了。”
  游淼与李治锋凑在一起亲嘴,游淼依依不舍道:“我等你回来。”
  李治锋低声道:“我爱你,子谦。”
  那句话蓦然间令游淼心中一动,磅礴的感情在心中涌动,淹没了他的一切回忆。
  “我也爱你,沙那多,我的王子。”游淼低声道。
  李治锋一听到这句,先是微微一怔,继而眼中充满了说不出的复杂情感,他将游淼狠狠抱在怀里,肆意地吻他,直到彼此唇间有了血腥气味,李治锋方松开游淼,推门而去。
  天不亮,犬戎的王子为他的爱人再次踏上了征途。
  天边一抹残月,黎明的辉光洒向大地,家家户户早起开门。
  游淼坐在廊前,一夜未睡,却丝毫没有倦意,他知道李延已上路去前线,带着赵超的和谈文书,也知道李治锋回归军营后,后续的事件即将掀起天启新的一次惊涛骇浪。
  聂丹,游淼,李治锋,赵超,太子,李延,平奚……政事堂,六部,朝廷,军方……所有人都将被卷进这场漩涡之中,无人能脱身。这或许将是天启在江南建立新朝以来,所面临的最大难关。
  而在遥远的北方,故土还未曾收复,数十万的将士仍在等候终将到来的一战。
  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春风吹不尽,总是玉关情,何日平胡虏,良人罢远征?
  ——卷四·减字木兰花·终——
215、卷五 八声甘州
  晚春江南,柳絮飞扬。
  李治锋离开后的第十天,赵超终于在朝中公布了接回二帝的谈判计划,整个过程由礼部与翰林院制定,礼部派出谢权,随翰林院大学士李延同行,前往北方,将在李治锋的协调下,通过匈奴、氐二族,与鞑靼方会谈。
  与此同时,鞑靼的王位内斗也告一段落,胡日查汗驾崩,出身五胡的宝音王后垂帘听政,拿图小王子即位。
  这对汉人来说,表面上是个好消息,实则未然。贺沫帖儿仍然手握重兵,只是换防驻守中原以东地域。整个中原被划分为东、西两块,东边归鞑靼,西边归匈奴。而朝粱西平原深入,又成为氐、羯、羌割据的地盘。
  接下来最重要的是,试探鞑靼对天启的态度。
  是和是战,都在一念之间。谢徽,唐伩等人认为,宝音王后若答应了这次和谈,那么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或许至少有十年,整个天下就会呈现出三家分治的局面。鞑靼占领东北,中原以北,而匈奴等四胡,以及被天启重创的鲜卑,则割据中原与西及西北地区。
  天启汉人退守虎咆溪以南的南方半壁江山,成为南朝。
  局面一旦形成,接下来就是南朝励精图治的时间,三五年内,不宜再贸然用兵,而是图谋韬光养晦,以江南一地寻求发展,养足兵马后,再朝北方开战。
  不得不说这是一个必然成型的局面,朝中诸人都十分赞同谢徽的这个推论。而游淼敏锐地发现了一件事——所有人的讨论,几乎都没有太注意到赵超了。毕竟这些都是太子归来以后,太子的职责。
  赵超冷眼看着众人议论纷纷,忽然冒出来一句:“游淼,你觉得呢?”
  游淼也有点走神,在想太子禅位以后,即将引发的一连串变动,冷不防被赵超这么一问,回过神来。
  “臣觉得此言有理。”游淼道。
  众人纷纷点头,游淼又道:“今岁江南收粮四十万石,累数年之积,将可养活二十万兵马,连着三年征战,如今库空人疲,确实到了休整的时候了。新法推行一切顺利,却因为去年,前年是非常时期,所以江南各地不得不接受。”
  “但新法本身也有不少弊端,需要足够的时间来缓和,消化。”游淼又道:“练兵更是时日长久,所以我同意谢大人与唐大人的意见,未来三年内,不宜再轻易宣战了。”
  赵超没有什么反应,只是点了点头。
  “那么便照诸卿的意见罢。”赵超道。
  说完这话后,朝中短暂地冷场了一会。
  赵超又道:“谁还有本?有本奏来。”
  朝中大臣都在想太子归来的事,一时间无人启奏。
  赵超便道:“朕也累了,无本退朝罢。”
  大臣们纷纷躬身,赵超起身走了。
  这一次早朝,退得竟是有点萧瑟凄凉之意,百官都料想不到,连日来吵吵闹闹,说三道四,要迎回北方二帝的事,赵超却是早就下了决定。
  游淼下朝来,终于有宫人传唤,赵超要见他。这是自上次与聂丹大吵一架后,君臣二人的再度私下见面。原本游淼几乎每天都是随传随到,每日早朝后,赵超都有事情找他商量。但最近渐渐的,赵超总感觉躲着他。
  游淼为这事稍忐忑了几天,但想到曾经孙舆提到过,官场里的那一套。人一旦身居高位,就不得不直面那些从前未曾遇过的帝王心术,权臣制衡等事。当年李延之父,李相国与孙舆的争斗也是如此。老皇帝偶尔会将其中一人暂且晾着,并非就说此人失宠了,又或是开罪了君王。这么做,一来兼顾众臣意向,二来以免臣子自持,也是寻常事,游淼想到这里,便不再多心。
  然而今日一见,游淼隐隐约约地察觉到了什么——赵超老了。
  那种感觉确实是老,早场上见面时相距甚远,未看仔细,来到御书房里,却发现赵超的鬓前约略带着不少白发,面容疲劳憔悴。
  上一次赵超给他的这种感觉,是一别数年后,游淼回京赴考时两人的再一次见面。那时的赵超从少年变成了一个老成的青年。而如今,赵超已有未老先衰的情况。
  游淼看得心里有点难受,先前所想的,一时间竟说不出口。
  “陛下睡得不好么。”游淼问。
  赵超反问道:“你说呢。”
  游淼道:“休息不好的话,让御医开点安神养心的药吃。”
  赵超点了点头,游淼知道最近送到赵超面前的折子本来就不多,大部分政务都在政事堂里,自己帮他处理掉了。还有什么能令他劳心费神?自然就只有那件事了。
  赵超说:“你是不是怪我没让你去出使,派了李延和谢权去?”
  游淼心中一凛,忙道:“臣不敢。”
  赵超打量游淼,游淼下意识地要低头,却想到自己这个时候决计不能心虚,不能躲避赵超的目光,遂道:“陛下派李延与谢权去,确实是最合适的。一来李延当年与太子交好,二来谢权能代表江南世家。”
  “唔。”赵超点头。
  游淼却仍有点担忧,说:“就怕李延不行。”
  赵超道:“他可以,你忘了,李延那小子也是个懂大局的。”
  游淼默默点头,赵超又道:“朕知道你在担心,李延当年毕竟投靠过我皇兄,让他去谈判怕他又调了风向。但李延这人,想爬上来,依旧还是得倚靠朕。我皇兄那人不会重用他。”
  游淼只得道:“是。”
  赵超起身,在书桌前踱步,说:“当年我皇兄也一直防着他,应当是说防着李家父子俩,我皇兄那人,谁也不会相信。况且就算皇兄回来了,我这位子让出去了,他要拉拢的只有江南世家,不会与李延念旧,李延讨不到半点好处。”
  游淼明白了,答道:“对。”
  “不让你去。”赵超又说:“是想把你摘出来,毕竟废立一事,臣子还是少参与的好,你愿意为我去办这事,三哥很承你的情。但你办成了,这辈子就逃不脱一个奸佞的名声了,来日咱俩死后,免不了还得被后人议论。大哥也会和你翻脸,所以能不让你蹚浑水,就尽量不让你去了。奸臣还是让李延去当罢。”
  游淼哭笑不得,知道赵超也是为了保护自己,只得点头,心里又微有点感动。
216、卷五 八声甘州
  但赵超还是不了解他游淼。
  游淼一直都是认为对的就去做,或许在这方面也是受到聂丹的影响,那种虽千万人而吾往矣的决心与意志,成了一番事业,便是千秋万代所颂扬的勇者。然而成王败寇,一旦输了,同样的会身败名裂,背负万古骂名。
  李延或许也有他的无奈罢。
  当天赵超不再提谈判之事,朝中众臣或许还不知道,等到李延将二帝接回来之时,如今附议此事的人,又有多少要遭到赵超的报复了。
  赵超说了些近来的奏折,却有点心不在焉的,游淼看着赵超,忍不住笑了起来。赵超不悦道:“怎么?”
  游淼心结解开,也不把话藏着了,索性笑道:“你说不担心,其实心里还是在担心,何必呢?”
  赵超哭笑不得,只得把奏折扔到一旁,端详游淼,点头道:“是,多少有一点。”
  游淼又道:“你派出李延之前,没与我商量。所以担心。”
  赵超重重地叹了口气,说:“我不想什么都靠你,像是没了你,我什么都办不好似的。”
  换了是别的人,或许会心惊揣测赵超的圣意,然而这句话听在游淼耳中,游淼却能明白赵超的心情。这话不仅仅指游淼,更多的是指游淼背后的孙舆……赵超自接过这个重担之后,就像个晚辈一般,总在听别人的意见做事。当上皇帝,却顾忌仍多,须臾不得舒心。
  孙舆与聂丹一文一武,就像两名长辈一般制约着他,如今孙舆虽已病倒,政事堂的力量还在,而游淼就是这股力量的代言人。
  “我倒是觉得。”游淼明白赵超之意后,安慰道:“有政事堂才是好事。毕竟皇帝不是圣人,兼听则明,偏信则暗是老祖宗传下来的道理。就算有幕僚,也免不了偏信之险,更别说单靠陛下一人,就要挑起全天下的抉择。”
  “我知道。”赵超淡淡道:“正是如此。”
  “过了这段时日就好了。”游淼又道:“其实民生等事,并不用动到整个国家的气运,假以时日,等余事上了正轨,陛下将杂事交给政事堂,出了问题也方便问责。”
  赵超缓缓点头,就在这时,外面传来叩门声。
  “政事堂唐大人求见陛下。”
  赵超莞尔道:“刚说就来了。”
  游淼却心中一咯噔,暗道不妙,唐博能有什么事在这个时候求见赵超?
  唐博进来便拜倒,朝赵超道:“陛下,恕臣唐突,先生不好了。”
  书房内,游淼与赵超二人同时大惊!
  当天游淼午饭都顾不得吃,火速回了政事堂,果然是孙舆快不行了。自喂过早饭之后便不住哆嗦,政事堂内近日来只有游淼会在晚上睡前去看看孙舆。其余弟子请安问早大多能省就省,孙舆房中阴暗,老人躺在病榻上,又令人心里不舒服,是以都避着。
  孙舆早上醒了过后便口角流涎,微微发抖,时而发出些意义不明的啊啊叫。老仆又回了家,新来的丫鬟伺候时觉得不对,去问过唐博意思,唐博过来看了,才马上进宫告知。
  赵超先是过来探过一次,孙舆情况时好时坏,还未到要去的地步。赵超也无计,只得先行回宫,让游淼替自己陪着。少顷让御医过来看诊,看完后御医已回天乏术,让游淼与唐博两名弟子准备后事,说就在这几天了。
  孙舆只是躺着,既不死去,也没有丝毫好转,更没有交代后事的征兆,一众门生足足陪到日暮,孙舆却一直撑着。只得让其余人都暂且回去,毕竟唐博妻子快要临盆生二胎,也在这几天了。
  入夜后,聂丹碰巧过来找游淼,得知孙舆已到弥留之际,便留下陪游淼守着。
  “你先睡罢。”聂丹道:“有事大哥叫你。”
  “我趴着睡会就行。”游淼道。
  游淼也有点心力交瘁,趴在书桌上,聂丹便坐在一旁看书。寻常大户人家到了这时候,妻、妾、嫡、庶必定是都在的,然而孙舆一生未曾婚娶,年轻时看上的一位名门闺秀又天妒红颜病逝,是以孙舆守着承诺,终身不娶。导致到了将撒手人寰之时,身边只有这么一个亲传弟子,与同样孤家寡人的聂丹相伴,也不得不说晚景凄凉。
  游淼忍不住想到自己,又想到李治锋,不知道未来的某一天,他俩谁先死去。真奇怪,多年前离家上京的那一天,他是从来没想过自己以后会成为什么人,做些什么事的。
  年少时的一切都十分懵懂,迷蒙,未来没有计划,也没有目标。后来跟李治锋在一起后,生活便仿佛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游淼直到现在,仍想着是不是推门走出去,自己便回到了六年前的京城。那个时候,纨绔哥儿们还未做官,清早时有马车在外候着,接他去嘻哈打闹……
  六年前的聂丹,同样是那么一副不畏权势的模样,在京城门前拦住了自己的车,要盘查李治锋……游淼趴着,从手臂里略略抬起脑袋,上下打量聂丹。他的思想在这个夜里被扯得老远,想起从前,每一个人对聂丹的评价。
  犹记当年,聂丹归京述职时,李延便直截了当地说过:“他不一定就是赵超的人。”如今看来,聂丹果然不是。游淼看着聂丹的侧脸,忽然想到,许多人都错了——大家都自诩官场凶险,不能走错一步,文官都瞧不起武官,总觉得武官没有心思,不会做官。
  如今看来,聂丹才是朝中最会做官的那个。在京之时,太子与老皇帝能放心地将军队交给他。而京城告破之时,是聂丹与孙舆二人撑起了风雨飘摇的半壁江山。而到了眼下,聂丹更是站稳了他的立场,绝不动摇。这些年里朝中文臣弹劾日多,却无人敢动聂丹,聂丹也从来没有给过任何人以把柄。大是大非的面前,连权宜行事的机会都没有。
  “想什么?”聂丹老早就发现游淼在看他,忽然道。
  游淼自然不敢说出心里所想,只笑呵呵道:“想你啥时候娶媳妇。”
  “胡闹。”聂丹英俊的脸上微红,斥道:“如今你已是天启中流砥柱,怎么还成日没正形?”
  别的事游淼不敢和聂丹乱开玩笑,唯独说道这个,游淼是不怕他的,只是笑着要开口,有点想将乔蓉许他。然而说到底乔蓉是姐他是弟,虽然现在游乔两家,已是游淼最大了。但事关乔蓉自己的意愿,游淼想想也不好擅自开口,只寻思先问过乔蓉再说。
217、卷五 八声甘州
  聂丹仿佛猜到游淼几分心意,也不说破,只淡淡道:“愚兄自己的事。不劳贤弟操心了。你先生在你身上寄予厚望,你操心大哥,不如操心操心你三哥。”
  “操心三哥做什么,他有什么好……”游淼一句话未完,忽想到聂丹说的也是,历代天家的太子,皇子都是十五六岁成婚,赵超也老大不小了,当年就连个皇子妃都没有。如今登基为帝,更未大婚册后。游淼别的事都敢说,然而劝赵超成婚的事却不敢说。游淼虽吃不准赵超是否成婚,是因为他自己,但若贸贸然去提了,赵超肯定也会让游淼成婚,还是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天家的事。”游淼打了个太极,说:“做臣子总不能管得太宽,随他喜欢罢。”
  “你看。”聂丹似猜到游淼早有这一说,反驳道:“天家的事就是天下的事,自古帝王若无嗣,谁来继承帝位,引领苍生?做臣子的,生平最怕就是帝王无嗣,怎能不管?”
  游淼答道:“可按目前的形势下去,他也不是帝王啊。”
  聂丹想到这节,是以不吭声了。游淼心思忐忑,虽知道要避开这件事,却仍忍不住多嘴问了一句。
  “大哥,你和先生当初议定此事时,先生的态度是什么?”
  聂丹看了病榻上的孙舆一眼,孙舆又睡着了,聂丹握着他枯干的老手把脉,仍有脉搏。
  “实话说。”聂丹叹了口气道:“大哥面对此事时,也甚迷茫。只因事关国家苍生……”
  游淼静静地听着。
  “……但有的事,总须得有人去做,人都是这样,容易趋炎附势,见利忘义,譬如说官员收受贿赂,那是没有办法,有的官员月俸都不足以养活自己,不收点克扣,难道全家一并跟着他喝西北风?”
  游淼终于约略明白了些聂丹的原则了。
  “许多事情表面上没有提,大家私底下都认定了。但只要是错的,就要想方设法地扳正它。不能说觉得这样私底下说得通,懒得动,于是朝中文武都遂了他的意。当大家都在做错事之时,大哥与你先生的力量虽微弱,但总要站出来,不能同流合污。”
  “退一万步说。”聂丹注视游淼的双眼:“大哥也不想后世史书提及我朝之时,会说到,昔年胡人入主中原,二帝被掳,天启蒙羞,然而上至天子,下至群臣,俱噤口不言,从不提及迎回二帝之事,汉人千年气节,毁于一旦。”
  游淼不敢吭声,只觉聂丹的话就像一记记耳光,抽在自己的脸上。
  “国可破,家可亡,气节不能亡。”聂丹说:“自古胡虏无百年之运,虽频频入侵,最终却无法彻底灭我中原士人,原因便是气节所在,这些话,你们读书人,想必比我们更清楚。”
  游淼点了点头,在那一刻,他的内心有了那么一瞬间的动摇,他不敢想在事情结束后,聂丹会如何震怒,说不定会与赵超彻底翻脸,分道扬镳。
  天渐渐亮了,孙舆仍然缓缓喘气,一口气吊着,活不转,也死不去。
  清早所有给事中都来晨课,逐一探望过孙舆,游淼十分忧心。朝唐博道:“预备后事罢,先生不知道还在等什么。”
  唐博道:“兴许在等北边的消息。”
  游淼听到这话时只觉心都被揪了起来,也不知孙舆还能撑多久。当天早上,游淼牵头掏钱,给事中们各自搭了银钱,或一两,或五钱地朝洗笔的瓷碗里扔了些碎银。大家都是表个心意,知道游淼有钱,定会给孙舆风风光光地厚葬。
  唐博却朝游淼道:“从前听先生说过,但凡老了之后,是不赞成厚葬的。若给他厚葬了,只怕他节俭的名声,传出去便没了,这样泉下有知,也对不起他。”
  游淼一听便头疼了,确实从前孙舆教他念书时,也说过节衣缩食给父母厚葬,华而不实的一套是狗屁。人死万事休,不如留着钱财给儿女过好日子。
  “是这么说。”游淼道:“先生一生反对奢华浪费。但那是指子女穷困窘迫,没钱生活,你看咱们这些人,哪一个像穷得日子过不下去要卖身葬父的?”
  众给事中俱纷纷点头说是。游淼又道:“要么我还是听大家的,反正政事堂内一直以来也都是看大家意思,先生的后事,你们说了算罢,看是赞成厚葬的多,还是赞成不铺张的多。哪方说的多,便按哪方的意思办,到了陛下面前,我自去分说就是。”
  唐博考虑了一下,还是不敢贸贸然行险,
  “便按你说的办罢。”唐博道:“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我也拿不定主意……”
  游淼又解释道:“先生生前节俭,这是他自己执意的,他过得心安理得,咱们做弟子的也是这么说,不好去左右他什么。但哪天老了,若不给他厚葬,不仅陛下那里说不过去,弟子们心里也不自在。横竖人一去,多的少的都不知道了,我看先生生平也是个无所谓别人怎么议论他的,你道是为了先生,我还是觉得为了咱们活着的人,买个心安罢了。”
  唐博哭笑不得,心里想的那点事全被游淼抖了出来,众给事中也甚尴尬,大家又想得个孝顺的名声,又怕被御史参上一本,说政事堂铺张浪费,才让游淼去顶缸,反正没人敢参游淼。游淼也心知如此,反正该说的全说开了,光脚不怕穿鞋的,这下众人也都安了心。
  这边正说着孙舆的后事,门外却有大理寺的官吏前来,进门便道:“孙先生病情如何了?前线有十万火急的事,陛下正等政事堂派人去。”
  游淼与唐博停了交谈,一齐望向那官员,游淼道:“先生早上用过饭便睡着,什么事?你说罢。”
  “前线发来文书,谈判结束,李翰林回来了,谢长史与虎威将军正护送陛下与太上皇归朝!”
  那官员的话无异于朝政事堂内扔了一枚炮仗,所有人都惊了。
  聂丹从走廊里过来,听到这话道:“已经接到人了?”
  官员答道:“正在返程的路上,虎威将军在祁山稍作休整,预计五日后能抵扬州!陛下正在传各部官员,迎接二帝归来……李翰林已先一步回来了。”
  游淼的心里通通地跳,半晌不知该如何回答。聂丹道:“我这就入宫去,子谦,你去不?”
  游淼回过神道:“我先等等,这里还有事务要安排,这样,唐博你跟着聂将军去上朝……”
  唐博颔首会意,聂丹知道游淼要给孙舆安排后事,便点头离开。给事中们心思各异地去晨课。游淼心中五味杂陈,回入后院去。
  孙舆闭着眼,也不知是活着是死了。
218、卷五 八声甘州
  游淼上前到榻畔,低声道:“先生,前线来了消息,已迎回二帝了。”
  孙舆缓缓喘气,哆嗦着睁开双眼,也不知哪来的力气,抓着游淼的手,转头望向他。游淼这下什么都明白了,孙舆一口气撑着,只为了等前线的消息,如今听见二帝归朝,终于能放下了。
  游淼忙朝外面喊道:“把给事中们都叫来!先生要吩咐后事!”
  孙舆仍是说不出话来,听到消息后颇有回光返照之景,大门一开,给事中们蜂拥进来,满满地站了一地人。游淼带头跪下,给事中们跪了一地,俱恭敬俯身。
  孙舆临到最后时限,脸色却好看了不少,神情镇定自若,手指轻轻叩了叩床边,游淼抬头,将桌上纸笔取来,交到孙舆手里。孙舆抖抖索索,竭尽全力,在纸上写了一行字。
  “先生可还有话朝弟子们说。”游淼又道。
  孙舆现出笑容,将笔交给游淼,握着他的手指。喉头轻轻一响,闭上双眼,驾鹤西去。享年七十三岁.
  政事堂内哭得呼天抢地,游淼捧着宣纸,泪水不由自主地落下,打湿了孙舆的遗嘱。
  多年前他便早有准备,见过无数次死亡与悲欢离合的游淼,有时甚至怕孙舆离世时,自己承担不了。但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没有想象中的震惊,也没有想象中的痛不欲生,一切顺理成章,水到渠成,就像在谁都没有料到的地方,所有事情正在轻轻地,有条不紊地发生着,孙舆将所有重任逐一交卸,早在他重建政事堂的那一天便已有打算。
  孙舆孑然一身,如今走得潇潇洒洒,末了只留下一句诗。
  “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
  游淼不知为何悲从中来,哭得几欲作呕,压抑了许久的感情,终于在孙舆死去的这一刻尽数宣泄出来。他哭着起身,竭力镇定,写告文,通知六部。又派人去朝上禀告赵超,写条子,预备文书,丧唁帖。
  待得给事中们哭完退了出来,游淼又进去陪着孙舆的遗体,让人烧水,给孙舆擦身。寿衣是早就买好了的,游淼亲自给孙舆处理遗体,片刻后外面又通报,陛下早朝退朝,带着文武百官过来了。
  赵超在外面厅上等着,按规矩不能贸入,以免帝王龙气冲了鬼魂,令孙舆死后不得安生。唐博亲自进来,协助游淼给孙舆的尸体擦身,换好寿衣后,外面扛着棺材进来,收敛孙舆。盖棺的一刻,政事堂内又哭了起来。
  哭了整整一个上午,悲天抢地的,棺椁钉上,停灵。游淼带着一众同僚系上孝带。赵超这才亲自过来,执弟子礼朝孙舆一揖,文武官员上前三拜。
  “游淼呢?”赵超问。
  唐博答道:“在里头收拾先生的遗物,这就叫他过来。”
  赵超道:“我过去罢。”
  游淼流着泪收拾孙舆的遗物,又发现孙舆生前写的两封信,原来后事早有安排,就在游淼回到政事堂的那天。
  一封是安排政事堂之事,让赵超权衡所用,若游淼能用,则考虑以游淼带领政事堂。若游淼不能用,则游淼调任御史台,唐博任政事堂给事中之首,余人为辅,谢徽可暂领参知政事一职。
  另一封则是分配遗物,收藏字画之物,尽数予唐博。而满室藏书,皆予游淼。文房四宝中,孙舆曾抄写过的《弟子规》,其余给事中一人分一本,书房上好的兔毫笔,每人一杆留念。
  蓝田玉,鸡血冻等印石随葬。一方霞云青烟紫乌目的砚台,背后铭刻“大道无为”的宝物,乃是二十年前天子钦赐,赠予陛下。唯愿陛下看见此砚,能时时念起流落北方的父兄,励精图治,收复中原。
  “还有什么。”赵超说。
  “没有了。”游淼答道:“临去时交代了这幅字。”
  游淼将陆游的那两句诗给赵超看,赵超点头道:“你留着罢。再把这封信收起来,还有谁看过?”
  游淼略一沉吟,知道赵超有自己的安排,便答道:“除了我之外应当没有。整个政事堂,只有我和唐博能进先生房中,唐博应该不会来翻看。”
  赵超接过第一封信,正要撕了,想想却又收了起来,游淼问:“参知政事一职这就空着了,你打算让它继续空下去?”
  赵超低声道:“不,我要让你当宰辅,你切记不可朝其余人提及你先生的这封信。我会着人伪造一封,当朝宣读,就说孙参知荐你。”
  游淼大惊道:“不行!我今年才几岁?这么说,别人一定不服!”
  赵超蹙眉道:“所以会用参知的名义来说,你怕什么?我当上皇帝的时候也没多大,我需要有一个人帮我,也该将你提上去了,以后你就坐你老师的位置……”
  游淼心里十分不安,毕竟这事决议太大,虽说也是极好的机会,可假借孙舆遗嘱,终究是对死去之人的极不尊重。游淼又道:“你不可急在一时……”
  赵超自若道:“不怕,我都想好了,先将我哥那事给平了,才好说你这事,你放心罢。还有些时日,这些日子里,你就先准备准备。”
  赵超拍了拍游淼的肩膀,眼中带着期待,游淼也不好在这个时候违拗他,只得忧虑点头,赵超便走了。
  下午聂丹又来拜,一连数日,政事堂内前来吊唁的官员络绎不绝,来吊唁孙舆未必是正事,只是一来,全都冲着游淼去了。游淼心事重重,外有二帝之事压着,也不知道李延办成了没有。内又有赵超要伪造遗嘱,实在令他吃不下饭,睡不着,偏生访客又一群一群地来,都是探听游淼口风的。
  如今正是个暗流涌动之局,谁也不知道下一步,天启会归向何方。然而不管是太子还是赵超当权,政事堂的地位都至关重要。官员们也说不准太子会不会继续重用游淼——毕竟当年京中之事也有耳闻,六部里有不少人救出来的,曾经的太子党们也与游淼关系甚好。难保太子归来,游淼不会获得重用。
  游淼心里本来就不少事,然而络绎不绝的有访客上门来,只得强颜欢笑,客气接待。孙舆也算高寿,做了场白喜,吊唁的奠仪都是五两,十两的,翰林院的学生们联名送了挽联“高风亮节”,又封了二十两白银,游淼只收了二两,剩下的都退了回去,不敢收穷学生的钱。
  余下诸官,游淼都按身家打量,有豪富的士族便全盘收下,清官也不便多收。第一天算下来,林林总总,竟是有上千两。游淼与唐博商量,使这些银钱将政事堂略作修缮,余钱尽数入库,以资助穷困学生。
  明年科举就要重开了,预备下一笔政事堂的资金来培养国家栋梁,这样也好,想必正顺了孙舆遗愿。这夜唐博守夜,游淼实在操心过度,回到屋内倒头就睡,再顾不得别的了。
219、卷五 八声甘州
  迷迷糊糊地不知道睡了多久,又有人摇他,游淼倏然就火了。
  “还让不让人睡了!”游淼怒道。
  摇他的人却是唐博,整个房内站了近十人,游淼定了定神,仍是夜中,搭好灵棚后不是都回去了么?怎么这半夜三更的都回来了?
  游淼回过神,问:“怎么?”
  没有人说话,房内鸦雀无声,全部人都看着游淼。
  唐博沉声道:“北方回来的那两位,途经清县时驾崩了。”
  游淼刹那不知该说什么好。
  唐博道:“聂将军已进宫去了,你最好跟着去看看,别出大事。”
  游淼心念电转,抓起衣服胡乱套上便朝外跑,唐博短短两句话,彼此都明白了一切——唐博与游淼所猜想的一致:赵超竟是下了狠手,杀了太子与太上皇!
  这夜游淼一出去,便惊疑发现,整个茂城内的守备森严了许多,仿佛一切都不言而喻了。
  “什么人?!”御林军把守宫门,拦下了游淼的马车。
  “我。”游淼道。
  “宫中不能通行!”御林军守卫见是游淼,口气松动了些,躬身道:“游大人,恕小的不能放行。”
  游淼道:“陛下吩咐的么?”
  “唐将军吩咐的。”守卫道。
  游淼:“什么时候开始戒严的?”
  守卫想了想,知道游淼与唐晖交好,只得老实道:“前日便开始了,昨日游大人您没上朝,所以不知。”
  游淼心里一算,也就是李延归来的那天起,应当就开始戒严了。二帝驾崩之事,与赵超一定脱不开关系。
  游淼又道:“那聂将军怎么进去的?”
  守卫不敢做声,游淼道:“既然拦不住,就把我也放进去,我自会朝唐晖分说,不让你们担干系。”
  守卫又有点为难,游淼道:“要么你趁现在去请示唐晖一声,若耽误了事,就得你俩担干系了。”
  守卫无计,只得放行。
  游淼心思七上八下,车过后宫时他忽然道:“停下。”
  马车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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