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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世为王》作者:顾雪柔【番外全】

_21 顾雪柔(现代)
  赵超一听就哭笑不得,说:“让他在偏殿里等着,朕待会就过去。”
  酉时,夕阳斜照,耀得殿内满是金辉,外头工部的劳役仍未曾收拾好,在为别宫做最后的修缮工作,柱子上散发着还未干透的生漆味,赵超将奏折搁在一旁,踏入偏殿,游淼笑嘻嘻地转身。
  赵超:“我还以为谁来了!你不是说不来了么?”
  游淼吊儿郎当,抱着膝盖坐在一口箱子上,说:“我备足银两,找你买官儿来了。”
  赵超哈哈大笑,游淼把钥匙扔给赵超,赵超便吩咐人打开,一见之下便呆住了。
  “哪来的银子?”赵超难以置信问道。
  游淼:“八万两,你预备给我个什么官儿当?”
  赵超道:“别开玩笑,你该不会是把山庄卖了,钱全搬来了罢。”
  游淼摆手,上前给了赵超一拳,两人紧紧抱住,彼此心里都有说不出的话,分开时赵超定定看着游淼,眼眶湿湿的。
  “晚上留宫里睡。”赵超说:“明儿就站你先生身后。”
  游淼笑道:“不了,我就给你送钱来,知道你花钱的地方多,难不成你明天起床还把袖子给我留一片么?走了。”
  游淼抽身就要走,赵超却道:“等等!”
  游淼头也不回,挥了挥袖子,跃出门槛外,李治锋正在花园里等着,搭着他的肩膀离开了。
  “给他拿了多少钱?”李治锋一瞥便看到那大箱子。
  游淼卸下重担,比了个手势,李治锋便说:“发军饷了,带你去吃好吃的。”
  游淼看见李治锋每天算计那点天家的俸禄就好笑,从五品,一年俸禄二十两银,今年还是新帝登基,五月给发了。
  游淼笑着说:“吃咱们家的酒楼?”
  李治锋道:“带你去扬州吃河鲜。”
  这夜两人又骑马到了扬州,李治锋特地包了艘小河船,扬州一派过节气氛,熙熙攘攘,明日全城休市,都将涌向茂城别宫,看新皇祭天登基。长河浮灯,船只前挂着红灯笼,在夏风里摇曳,沿岸全是梦境般的红彤彤灯火夜市。
  游淼看到这景色,便想起了曾经在京城河前放灯的聂丹,心中一动,问:“大哥呢?”
161、卷四 减字木兰花
  李治锋答道:“还在前线守卫。”
  “明天他不回来了?”游淼又问。
  李治锋点头,游淼心道可惜,赵超登基,聂丹无暇归来,料想是一桩遗憾,但聂丹使命深重,带兵守在沛县,也有他不得不留守的理由。
  “这是他赠你的。”李治锋取出一把折扇交给游淼。
  游淼欣然打开,见上面是龙飞凤舞的一行字:狭路相逢勇者胜。底下还盖了聂丹的私印,当即不禁吃惊。
  游淼诧道:“聂大哥的字写得这么好?”
  李治锋淡淡道:“他说这扇子给你提醒自己用。”
  游淼拿着折扇仔细端详,忍不住好笑,说:“他这是让我以后有朝一日上朝之时,帮着军队说话,不能退后半步么?”
  李治锋嘴角微微翘着,说:“多半是了。”
  游淼想到若来日有机会进了金銮殿,与李延等人唇枪舌剑一番,说不过时怒而将折扇一斗,触目惊心的七个大字,聂丹那虽千军万马而一骑独往的气势霎时附体,话都不用说就足够震慑满朝文武,人生快意,犹为此甚,快哉快哉!
  李治锋说:“我也有一把,还未拆。”
  “是什么?让我看看?”游淼忙问。
  李治锋拿出另一把折扇,游淼展开一看,见也是一句话:善战者无赫赫之功。
  游淼刹那瞠目结舌,马上就看不上自己那把了,只想把李治锋那把拿来用。想来想去,舔着脸说:“我跟你换换吧……”
  李治锋:“?”
  李治锋带着笑意端详游淼,把扇子拿开,游淼伸手去抓,李治锋又把扇子端起来,游淼叫道:“给我给我……”
  李治锋一本正经道:“给你可以,你先说为什么喜欢它。”
  李治锋也只是作势逗游淼玩,游淼好不容易抓到手了,便打开来看,又把自己那把折扇也打开,看来看去,实在是爱不释手。
  “这是孙子兵法里的一段。”游淼解释道:“以前先生教我的时候我还不太懂,现在懂了些。”
  李治锋:“意思是让我不要争功?以大局为重?”
  游淼忙摆手,说:“不,大约是‘善战者,不战而屈人之兵’的意思……”
  李治锋缓缓点头,若有所思,游淼又说:“也不完全是,他是提醒你,打一场战,天时,地利,人和,知己知彼,所有的优势都要算上,所有的意外也都要考虑到,而为将之人,很少会将自己的军队陷入泥淖之中,也不会有全军顷刻间即将大败,却因将领自己的抉择而反败为胜的机会。”
  “唔。”李治锋点头道。
  “换句话说。”游淼说:“真正会打仗的人,是不会碰上什么机会扭转败绩,或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机会的,战争也不是为了成就几个人的功名,而是为了天下……”
  李治锋点头:“知道了,你收着罢。”
  游淼笑道:“你拿着,我现在倒是喜欢自己这把了。”
  聂丹赠与李治锋的这一句,游淼仔细想想,确实对他非常有用,而赠予自己这句,游淼也不得不承认,有时候自己顾着官场那一套,多了许多圆滑与变通,也少了许多坚持。
  狭路相逢勇者胜,有时候一步也不能退,这也是聂丹寄予他的厚望,游淼把扇子认真收起来,忽然转念一想,问:“这就是他给咱们的定情……结拜信物么?”
  李治锋嗯了声,说:“他不爱财,也不贪名利,让你不用回礼了。”
  游淼尴尬了,自嘲道:“也只有我最贪财……算了,啊对!他给赵……陛……给三哥的扇子上写着什么?”
  李治锋说:“国破山河在。”
  游淼:“……”
  说国破未必贴切,毕竟南方还有半壁江山,然而认真说起来,确实与国破无异了,而山河仍在,更是在提醒赵超,实在是句句诛心。
  “给他自己的呢?”游淼又问。
  “不知道了。”李治锋笑了笑说:“下次你自己去问他。”
  游淼叹了口气,拿着扇子想来想去,一时间心事纷杂,诸般滋味涌上心头。人生最快慰的事,一就是和李治锋在一起,二就是有了聂丹这么一位大哥,三则是拜了孙舆这么一位先生。
  游淼说了孙舆那事,李治锋只是静静听着,末了点头,说:“知道了,你去罢。”
  游淼喝过几盅酒,又吃了点河鲜,只觉扬州城里的菜,无非也就是这样,还没有江波山庄的好吃,味道又贵,随口抱怨了几句,李治锋便哄着道:“让钱嫂搬过来,给你做饭。”
  游淼趴在船栏上,问了几句李治锋近日杂事,李治锋也没什么可做的,答道:“听说要出征?”
  游淼缓缓摇头,说:“以先生那脾气,只怕出不了征。等我进政事堂后就能打听到消息了。”
  说着又见岸上有人过来,要寻船喝酒作乐,然而河上一溜船全坐满了,岸上有人便问:“我是唐家的,船上坐的什么人?这么大一艘船,腾个位置也不成?又不叨扰了他去。”
  李治锋微微蹙眉,说:“你们汉人总是这样。”
  游淼乐道:“总是怎么样?”
  李治锋道:“有权有势的人来了,没官职或官职低的人就要叫大人,要让路。”
  游淼趴在栏上,侧头看李治锋,说:“莫非他们成天让你让路?”
  李治锋嗯了声,喝了口酒,游淼知道这些人都欺负李治锋是武官,品级本低,又无权柄在握,笑道:“你看我怎么对付。”
  游淼招手喊来小二,告诉他:“你去传句话,不管岸上是哪位大人,就说探花郎在这里。”
  小二前去回报,不到片刻,岸上那人便走了。
  李治锋无奈,游淼只笑得拍大腿,又倒在他怀里看他喝酒。夜渐浓了些,花船划出河外,对岸的琴声叮叮咚咚地响着,那琴娘是苏州来的,唱着吴侬软语,一听进去,直是令人轻到了骨头里。
  游淼躺在李治锋怀里,伸手摸了摸他俊俏的侧脸,小声道:“以后北征,收复了江山,你打算怎么办?”
  李治锋说:“老三许了两件事,一是派我十万大军,给我一块地,让我给犬戎建国。”
  游淼忽觉诧异,笑道:“他真这么说?”
  李治锋缓缓点头,说:“阴山下与高丽交界,直到延边城东,都给我们犬戎人。”
  
162、卷四 减字木兰花
  游淼知道高丽与天启曾经的交界处本也属争议之地,但赵超说得出来,便会办到,应当是将与高丽的争执处一战打下来,再划分疆界,辟出犬戎人生存的地方。
  游淼乐道:“这本来也是有赚无赔的生意,有你们犬戎人守着,以后都不用再和高丽打仗了,免费找了个看门的……嗯不错不错,第二件事呢?”
  李治锋道:“让我带你走。”
  游淼静了。
  李治锋问:“你愿意么?”
  平定北边,收复中原,连游淼也不知道要花多久,事实上自从他回到江南后,还未曾认真想过这个问题,或是十年,十五年,甚至二十年三十年……但至少有一件事是可以确定的——收复了中原,赶走了鞑靼人,就真的没有自己什么事了。
  “愿意。”游淼痛快道:“到了那时候,你估计就是犬戎的皇帝了。”
  李治锋说:“看你喜欢去哪儿,不一定呆在阴山下。”
  “好。”游淼笑道,在塞外小小地圈一块地,划个牧场,倒也是人生一大乐事。
  自古帝王都是鸟尽弓藏,兔死狗烹的,游淼读过不少书,深知伴君如伴虎的道理,功成身退,想必李治锋并不知道什么功成身退,但他的决定,却歪打正着,解决了游淼一直以来最担心的烦恼。
  “想什么?”李治锋低声问,略低下头,唇上带着酒气与红润。
  “没想什么……”游淼忽然有些困了,远方飘来的歌声令他觉得有点不真实,仿佛在做梦一样,他的手指绕着,扯了扯李治锋的衣带,李治锋便放下酒杯,低头印在他的唇上。
  游淼扯开李治锋的外袍,又被他的大手伸进衣服里,摸得不住呻吟,不到片刻,两人便和身披着袍子,袒露胸膛,裤子也扯下扔到一旁,衣袍凌乱地抱在一起。
  李治锋健壮的胸膛贴着游淼,凑到他的耳边道:“游大人。”
  游淼笑了起来,看着他的双眼,如今的李治锋已今非昔比,目光中带着几分玩味之意。他们与从前再不一样了,他不再是奴,游淼也不再是他的主人。然而他们心里想的,对彼此的情意,仍未被淡忘半分。
  丝竹声声,岸边的温柔笑语远远传来,若有若无,游淼与李治锋解了衣袍,抱在一处,灯船出了河心,四面夜风吹来,丝帘被吹得一荡一荡,若隐若现的,游淼抬头时满眼的十里灯火,又被李治锋强势插了进来,不敢呻吟出声,只得闷在心里。
  李治锋野兽般的喘息渐渐平息下去,压在游淼身上,分开他的双腿,抱着他的腰,彼此裹着凌乱的衣裳。
  许久,游淼怔怔看着李治锋,彼此都没有说一句话,继而闭上双眼,抱着对方安静入眠。
  六月初五,新皇登基,大赦天下。当天烈日如火,烤着整个茂县新城,别宫内树木不多,刚从扬州移过来的柳树被晒得干巴巴的,文武百官全都汗流浃背,站在大殿外听鼓。
  赵超特地给游淼安排了个位置,就在太和殿侧旁,游淼被晒得眼睛都睁不开,昨夜春宵一刻,仍有点站不稳,身边一排世家子弟,个个诧异打量游淼,不知此人何许人也。游淼也懒得去多解释,眯着眼,用袖子不住捐风,只盼赵超早点登基完了早走。
  “皇天后土……恩泽天启……”
  赵超的声音远远传来,对面已有人站得快昏了。李治锋率领扬州军在外围站着,还穿着一身闪亮的铁甲,游淼哭笑不得,遥指李治锋,李治锋却指指自己额头,示意游淼自己擦汗。
  赵超站在祭天台上诵读登基的告文,头戴帝冠,身穿黑色皇袍,颈戴玛瑙珠串,一身琳琅挂饰,若不是身强体壮,换了游淼,在那站上三个时辰,多半要昏过去。
  “赵家子嗣,上禀苍天……”
  “以我中原百万雄师,再揽破碎河山……”
  台下肃静,赵超的声音带着一分哽咽。
  游淼在心里叹了口气。
  “……乃祭天德。”
  祭文诵毕,皇城中“当”的一声,震耳欲聋,把游淼吓了一跳,转头四顾时发现百官似乎早有准备。游淼被那架势吓得心险些跳出来,紧接着又是九声鼓响,“咚……咚……”鼓声平息后,赵超转过身,缓缓走下祭天台。
  “吾皇万岁!”仪仗率先跪告。
  “吾皇万岁……”
  “万岁……”
  “万岁……万万岁……”
  人群一呼百应,犹如海潮般此起彼伏蔓延开去,山呼万岁之声震耳欲聋,在整个别宫内震荡,继而皇城外惊天动地的喊了起来,黑压压的百姓一望无际,尽数跪下。
  天子垂玉于额,冠冕加身,那一刻,游淼对赵超说不出的陌生。
  赵超走下高台,文武官自动列为两队,跟上新皇走向太和殿内,游淼无官职在身,跟到午门处便停步。紧接着侍卫从两侧围上。内城大门轰然紧闭,两名武官看见游淼,让出一条路给他过去,显是李治锋早已打好招呼的。
  游淼却站在城门外,轻轻摇头,这时候,他也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
  炎炎烈日下,那关上的宫门,仿佛永远隔开了他们的一些东西——他与赵超的某种联系。
  也许也正因为赵超也有所感觉,于是在他登基的一个月前,会到江波山庄来,推杯换盏,朝游淼认真地说一句:“咱们结为异姓兄弟。”
  游淼笑了笑,低头看着地面的砖轨,一步,一步,踏在砖石路上,径自离开。他听到了长大的声音,或许从这一天开始,赵超便不再是从前的赵超,而他游淼,也将不再是从前的那个游淼了。
  整个茂城全是来瞻仰新皇的百姓,如今人潮般散去,依旧到处都是人,游淼也不去找谁了,索性就在皇城里逛逛,路边的蝉叫得此起彼伏。游淼只想找个茶铺子喝口水,却走到哪都挤满了人。都在兴高采烈地讨论新皇登基的事。
  “店家来点茶……”
  “没了!少爷呐后头走!”
  游淼快渴死了,喊道:“我不坐,买碗茶还不成么?”
  “没茶碗了——!”
  游淼:“我去你的……”
  游淼找遍了整条长街,竟是没个能喝茶的地方,简直要发疯了,怒吼道:“这天子脚下,还有没有一口水喝了!”
  游淼刚吼完,远处就传来叫喊声。
  “死人了!”
  “这人要死了!有大夫么?”
163、卷四 减字木兰花
  游淼心中一动,到几个年轻人围着的地方去看,见内城城墙外的墙根下,躺着一个奄奄一息的老乞丐。脸色发白,已是临死之状,那几个少年却无心帮忙,只看热闹般喊喊,见游淼过来便扔给他了。
  游淼忙过去看了一眼,知道是中暑了,便背着那老乞丐找荫凉地方,边走边转头看,见一个衙门般的地方敞着大门,便背着老乞丐,问也不问就闯了进去。
  衙门内空空如也,想是都去看登基了,游淼便把老乞丐放在厅堂里让他躺下,又到院里去打水,先站在水缸前一顿喝,又把水舀回来,浇在乞丐头上。
  “哪来的人?好大的胆子!”一男子声音倏然在身后响起。
  游淼一惊,忙转身,打量对方,见面前站着一个汗流浃背,面红唇白的青年男子,汗水已湿了半边肩膀,显是刚回来的。
  游淼解释道:“有老人在外头中暑混倒了……”
  那青年道:“去去!快滚出去!这里也是你来得的?”
  游淼一听这话火就倏然上来了,本来天就热脾气不好,当即道:“没人看门没人管,大门敞着,衙门不就是百姓掏钱办的?凭什么不让人进来?”
  青年也不与游淼说话,吼道:“来人!把这刁民给我打出去!”
  游淼反而笑了起来,说:“去喊官军,看看是谁被打。”
  青年脸色一凛,察言观色,看游淼不似寻常人,便敛了怒火道:“你叫什么名字?你究竟是故意的还是走错地方了?抬头看看这是什么?”
  游淼本能地抬头,回身,看见头顶挂着一块匾:政事堂。
  游淼:“……”
  若论天底下有什么地方是游淼不敢撒野的,那么就只有孙舆的眼皮底下了。除此之外,就连皇宫也拦不住他,游淼一见政事堂底气便软了八分。又看着青年,心知多半是政事堂的官员了,心里便起了点亲近,语气也和缓了些。
  游淼笑道:“自己人。”说着一躬到地,朝那青年认真道:“未知兄台高姓大名,在下游淼游子谦。”
  “谁跟你自己人?”青年道。
  游淼微微蹙眉,不多时又有人陆陆续续过来,有人一进门便吓了一跳,上下打量游淼,又看那老乞丐,朝青年问道:“启文,这是怎么回事?”
  “外面的卫兵呢?”那青年转身道:“我倒是要问你们,政事堂今日一个人都没有,人全跑了出去,万一出了什么事,谁来担待?”
  “唐兄息怒,息怒。”又有人说。
  青年人渐多,将游淼围在中间,都各个上下瞥他,游淼本不欲多惹事,毕竟孙舆少顷就要回来了,以后自己也是要进政事堂的,一件事这么解决,少不得有凭关系压人之嫌。
  那老乞丐呻吟一声,脸色已好了些,游淼便心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带出去找个地方看诊的好。
  “罢了。”游淼道:“走了,各位仁兄有缘再会。”
  青年人冷冷道:“方才不是嚣张得很的?现在想走了?没这么轻松,政事堂随你想来就来,想出就出?来人!”
  外头卫兵也回来了,这时间一听青年发号施令,当即全部涌进来,一群人团团围住游淼,青年道:“把他抓到刑部!请谢大人发落!”
  游淼瞬间就窘了,这家伙到底是什么来头?怎么感觉比自己还狂?游淼总觉得自己已经够狂了,没料还终于碰上个比自己更狂的人,他依稀记得这青年姓唐,便试探着问道:“你是夷州甘池,唐家的?”
  一语出,众人纷纷好笑,一副游淼有眼不识泰山,现在终于知道厉害了的神情,有人劝那青年道:“罢了,唐博,孙大人就快回来了,这厮料想就是个不知轻重的刁民,理他作甚?让人赶出去完了……”
  游淼终于忍不住了,说:“罢了,咱们去刑部罢。”
  这群少年狂得可以,且自己从来没见过,料想是扬州,夷州的士族子弟,游淼稍一沉吟便知孙舆的政事堂内或许已被各大家族安插进了本族人,不久后自己再进来,势必就要与他们产生冲突,现在万万不能示弱。
  “唐兄,我不打诳,别说你现在还不是政事堂里管事的,就、算、你、是。”游淼笑着说:“莫说这里,就连六部司堂,聂丹将军的大营,甚至陛下的皇宫,我也是想来就来,想去就去,你信不信?”
  这话一出,青年人们纷纷叫嚣,唐博不悦蹙眉,先前游淼姓氏只报予他听,其余人等后来的便没听见,唐博道:“你叫游什么来着?再说一次?”
  姓氏一出,周围众人倏地静了。
  “是……是游淼?”有人觉得不对了,一院十余人议论纷纷,唐博转身询问,游淼却不想与他再多说了,搀起那乞丐,说:“各位兄台,告辞了,后会有期。”
  游淼正要动身出门,外头却又来了人,守卫喊道:“李大人到——”
  “翰林来了……”
  众人忙转身,唐博正不知如何是好时,李延心事重重地进来,冷不防与游淼打了个照面,莫名其妙,继而扫视院里众人。
  唐博:“姐……姐夫?”
  李延:“你小子,怎么不去落央宫,跑这儿来了?”
  游淼笑道:“登基礼完了,出来走走,宫里人多,不去凑热闹了。这你小舅子?”
  李延又点头,说:“都站在这里做什么?唐博,去将岁府册取来。”
  众人都傻了眼,唐博怔得一怔,便马上躬身,转身入内,李延满头大汗,走路还一瘸一瘸的,游淼扶起那老乞,说:“外头有车么?”
  李延点头,要再问,游淼却摆手示意别多问,待得唐博取了册子出来交给李延,游淼便扶着那老乞,在众人注视下跟着李延出去了。
  李延简直是一头雾水,上了马车,听游淼解释后方知就里。
  “你先生又收了个徒儿,就是那唐博,你不知道?”李延反问道。
  这下轮到游淼傻眼了,李延解释后游淼方知原来那唐博确实如自己所料,乃是唐家在江南的一支。当年唐氏病弱,未出阁时便在唐博家中调养,虽是堂姐弟,却在一处长大,颇有情谊。
  而中原沦陷后,孙舆稳住江南局势,便为取得本地士人支持,大举擢升江南世家的子弟,其中唐博最得孙舆赏识,只是游淼年少时,唐博于夷州声名远播,也是江东子弟才俊。但唐家少与游家人情往来,是以游淼不知。
164、卷四 减字木兰花
  “那他担的什么职?”游淼问。
  “政事堂主簿。”李延道:“除去你先生,政事堂就是他管着了,我还在担心你呢,你现在知道了?让你早点出来做官,你偏就不,我的小爷……”
  李延静静看着游淼,游淼心里颇有点不是滋味,那天平奚告诉自己,政事堂主簿一职是留给他的,唐博的出现又是怎么回事?李延的意思游淼很清楚,他说不定觉得孙舆也不靠谱。
  但游淼仍然是相信孙舆的安排的,于是便强打精神笑笑,不再说下去了。
  李延的话也是点到为止,一时间两人都不交谈,李延看着车里那臭烘烘的老乞丐,说:“送他去城里药堂?”
  “嗯。”游淼的心思全不在这上面,说:“麻烦你了。”
  游淼思来想去,却发现李延正儿八经在看他,遂莫名道:“怎么?”
  李延笑了笑,说:“我倒是没想到,你千军万马杀进杀出,脑袋别在裤腰上,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还会去救这么个老头儿,这算什么?菩萨心肠么?”
  游淼正色道:“这不一样,百姓成千上万地死,我确实救不了,现在碰上了,举手之劳,我能救,就救了。那千万条命,和这老人一条命,没有孰贵孰贱之分。”
  李延嗤之以鼻,说:“究竟是谁教的你这些?”
  游淼莞尔道:“你不懂的,走了!”
  游淼跃下车去,茂城已时近黄昏,人渐渐地散了,热烘烘的,仍烤得有点难受。游淼边走边思索,接下来究竟要做什么。
  孙舆究竟是在安排什么玩意儿?游淼越来越猜不透他了,唐博的出现或许是新朝廷为了拉拢江南唐家,而不得不为之举,但何必瞒着他游淼呢?孙舆如果决定来日将参知政事一职交给游淼,又何必把唐博提到政事堂主簿的位置?
  南下的士人与江南本地的士族,这两股人成为了左右新朝廷决策的最大势力……明天还要不要去政事堂论策?
  当夜游淼去扬州司的茂城衙门里找李治锋,李治锋却没回来,衙门里特地收拾了个干净房子,入夜时扬州店铺里乔珏得知游淼在茂城,特地派人送了吃的用的过来,又派了知打点的长垣来贴身服侍。
  深夜时有兵带口信回来,言道李将军巡逻去了,夜里兴许回不来,游淼便吃过晚饭先躺下睡了。
  翌日清早,游淼决定还是去一趟政事堂,无论如何见见孙舆一面,看看他有何吩咐。
  然而大清早的,西街外便挤得水泄不通,江南几乎所有的读书人都来了,外头摆上数十席位,游淼站在前头看,政事堂前面俨然已成了一个大擂台。
  “喂,谁敢上去?”有人探头探脑地问道。
  不少人嘻嘻哈哈,互相推搡。
  “少爷。”长垣问道:“少爷要上去讲论么?”
  游淼笑了起来。
  “有意思。”游淼笑道:“不忙,且先看看情况。”
  正说话时官兵鸣锣开道,却不见人来,许久后,唐博出外,于居中席位上一坐,外头读书人便议论纷纷,啧啧赞叹。
  游淼不得不承认,唐博行止从容,确实有那么几分世家子弟的风采,这种风采与自己游家是不一样的。游德川当年确实富甲一方,却是白手起家的暴发户。除却母亲乔氏是世家外,碧雨山庄要比起夷州,扬州等地的大族,终究是逊了不少。
  三代显富,唐博那势头,牢牢占据了世族之首,一群读书人前呼后拥,颇有点当年京师李延的排场。而江南的纨绔较之京师又有不同——江南这群公子哥儿,仍然还是读书的,也知道该读书发奋的道理。
  当一声铜锣敲响,周围便静了下来,政事堂诸年轻给事纷纷入座,一名文官上前,清了清嗓子道:“天子问政于民,参知政事大人特许,今日无论出身,无论功名有无,皆一视同仁,当可畅所欲言。”
  这么一说,反而无人上去,文官又道:“本会以政事堂唐主簿主持,直至日落,且请主簿大人揭启今日政题。”
  说话时唐博上前去,解开铜锣旁一张卷,那束着卷的绳索一抽,绢帛呼啦啦落下,上书二字:北伐。
  倏然一下读书人全炸了锅,唐博朗声道:“北方山河沦陷,中原大地受胡虏所侵,如今我天启百姓困守江南,天子与参知大人问政诸位:何时北伐,如何北伐。”
  无人敢吭声,游淼心道孙舆也真是好胆子,一开题就抛了个最有份量的,也是最容易炸的。新皇一登基,北伐就是朝廷上下乃至每个百姓最关心的问题。北伐看似简简单单二字,但其中关系民生,战争,权力格局与地域分配,这场战再打起来,必然会消耗大量的南方资源。而能不能胜,还不是个定数。
  可以说江南本地人,是没有一个希望赵超草率北伐的。然而大量涌入的北人长期滞留南方,同样会耗费江南一地的资源。
  最好是北边人花他们自己的钱养兵,再早日打回去。
  一阵嗡嗡嗡的声响,有人走上擂台,便吸引了所有人的注目。
  “苏州林跃之,见过诸位大人”那男子文质彬彬朝四周一拱手。唐博坐回位上,朝他点头,席后数年轻给事俱默然不语。
  唐博:“愿聆林兄高论。”
  游淼看这场面,隐约猜到了点,这就是个文擂台,谁上去站着,就相当于是以一己之力,舌战政事堂六名给事中,想必是场好戏。
  林跃之道:“二帝在北,不知何日归来。天子新政,问政于民,本是好事,然而在下不明,北伐一事本是定理,自古至今,从未有将国土拱手让人的先例,陛下与孙参知何时举兵,难道心中就没有数,还需问百姓?”
  下面一阵哄笑,唐博变了脸色,游淼却心中一动,笑着低声道:“如此发问,自然就是试探江南民意了。”
  果然不待唐博出口斥责,林跃之便自顾自续道:“如此发问,用意无非有二,一来试探北人态度,二来试探江南民意。”
  这话甚是犀利,下面登时便有人喝彩,游淼为他捏了把汗,并暗自佩服这人的胆子,若是换了昔时太平年代,说话说得这么直白,只怕免不了惹一身麻烦。他虽知道赵超不会这样,但换做自己,说话也会为赵超留三分面子,不会在大庭广众下一语道破赵超所想。
165、卷四 减字木兰花
  给事中们沉默,林跃之又道:“以愚之所见,新帝登基后不出数日,便要大举北伐了。”
  一名给事中起身,道:“流州黄希文。”
  “少爷。”长垣小声道:“黄希文这人不就是沛县县官的外甥么?当年和你同科点的举人……”
  游淼点头,示意长垣认真听。
  黄希文:“林兄说得轻巧,江南六州初定,我大军疲弊,粮草不继,拿什么去北伐?四十万大军于京师沦陷时只逃出三万,如今唯有聂将军所率的五千军驻于沛县,要征兵,没有十年之久,不可能再积蓄起北伐的实力。贸然启战,只怕易激起民变。”
  林跃之道:“依你之见,北伐需要多少人?”
  另一名给事中伸了个手指:“至少十万兵马,三年粮草。”
  林跃之道:“黄兄远见,然而如今事态,却是北伐的最好时机,首先,聂丹将军一战告捷,于沛县以不足一万兵力,大破鲜卑军两万兵马,五胡入关时诸部各两万骑兵,如今聂将军沛县一战,已将鲜卑族彻底荡平。”
  “今士气高涨,收复故土指日可待。”林跃之肃容道:“以聂将军为首,江南之地征兵,输送粮草,只需举国上下齐心,何愁事不成?若耽于安稳,以江南富饶境况,时日一久,必将失去进取之心!”
  唐博起身,慢条斯理:“你可问过,江南民众是否愿意倾尽全境之力,集结大军,前往北方一战?!”
  “不能战!”一人高呼起来,其余人等纷纷应和。
  “这几年里征粮抽税,集饷练兵。”又有人道:“年前抽调十万江南新兵北上,交给唐晖等人统帅,战死了多少人?又有多少人活着回了江南?结果呢?江东子弟没回来,尽数为国捐躯,中原更没守住……”
  游淼只觉江南一地的民愤似乎已到了顶点,下面有人开口,登时不少人群情汹涌,反对立即北伐。而林跃之,唐博等人在台上静默不语,待得声音渐小下去,方有一名给事中咳了数声,作了个手势。
  “谁有高论,不妨上台来谈。”那给事中说。
  台下当即又无人做声了,长垣嘲道:“尽是些缩头缩脑的货。”
  游淼笑笑,示意长垣不可多说,天启一朝建国后便不杀文人,然而说是说不杀,谁也不知道新君的脾气如何,况且就算不杀,安个罪名,像昔年孙舆那般被流放打发走,免得在帝君面前讨嫌,也是无奈。除了林跃之以外,诸人都不知政事堂是怎么个态度,不敢贸贸然当出头鸟。
  令众人安静那给事中起身,说:“敝姓林,林麦,与林兄本是一家。”
  林姓也是江南的大户,林跃之上下打量那人,点了点头,游淼暗道这二人说不定还是同族,林麦沉吟少顷后,问林跃之道:“跃之兄可知,以江南一地粮米,能养活多少人?”
  林跃之一笑置之:“养天启一朝三年五载,定是够了,哪天若胡人打过江南,兄台是否还能站在这里高谈阔论?”
  文人们又呱噪起来,又一人上台,说:“不可不可,两位林兄……但听……鄙……兄弟一言,不可开战。”
  那人走上去,朝诸人拱手,其时天气甚热,日上三竿,诸人都已汗如雨下,游淼定神一看,认出乃是当初赵愗在位时,恩科钦点的榜眼陈庆,忍不住就笑起来。
  陈庆:“昨日陛下登基,前夜……我夜观星象,又得一卦,乃是……上六!”
  所有人无语,林跃之嘴角抽搐,政事堂诸人一齐看着陈庆。
  唐博道:“监副大人,依我看不如……”
  陈庆又摆手,示意诸人:“先让……让本官说、说完……”
  游淼以手扶额,不忍卒睹,侧旁一熟悉声音嘲笑道:“这厮当初跑得倒是快,一来就当了司天监监副。”
  游淼回头见竟然是吏部尚书林洛阳,诧道:“你也来了?今天不办公?”
  林洛阳一手搭着游淼的肩,解释道:“吏部就在左近,过来看看,喏,你看那边。”
  游淼循着望去,见擂台另一侧又站着三人,一名是兵部尚书平奚,另一名则是户部侍郎秦少男,还有一个未见过的。
  户部掌握着粮食与钱财大权,江南势力是绝不愿放手的,昔年的扬州太守举荐,由本地的一名谢姓官员担任了尚书一职,想必赵超也让步了,却将尚书以下的侍郎安排给了南逃的人。
  兵部主管军事,必须要北人才带得动,平奚当年又主持过兵部,尚书一职非他莫属,林洛阳主管吏部,平奚又侧过身,让出一人,那青年与游淼点头作招呼。
  林洛阳朝游淼说:“他叫谢权,是户部侍郎的堂侄儿,和你差不多,也是京中长大的,和族中关系不大好,当年你进京时他没来,你回江南时他恰好上京。到得你赴考时,他又回乡奔父丧,恰好错过了。和咱们最是要好的。”
  游淼明白了,林洛阳的意思就是一句话,三个字:自己人。
  “李延没来?”游淼问。
  平奚带着两人过来,林洛阳说:“他不方面露面。”
  平奚满身大汗,问:“陛下呢?”
  游淼微微摇头,不知赵超何时过来,秦少男却朝着政事堂内努嘴,说:“你没见里头安排了那么多守卫?”
  游淼马上会意,那么墙里多半就是赵超在听着,说不定孙舆也在喝茶……这时间众人哄笑,想是台上陈庆不知说了什么话。
  陈庆结结巴巴道:“你们笑什么?这是老祖宗传下的教……教训,你们都不懂,凡地有变,天定有所感,上六,龙战于野,其血玄黄。此时有刀兵之灾,大为不祥,新帝登基……”
  “你还打算让这厮说多久?”平奚无奈道。
166、卷四 减字木兰花
  秦少男却在一旁看好戏般,撺掇道:“淼子,快上,哥们儿就等你了。”
  游淼自知必须上去了,却讨了个乖,说:“你看人唐家,榜眼说得不亦乐乎,我一无权无势的……”
  数人笑得打跌,平奚推了游淼一把让他上去,游淼爬上台去,周围都闹哄哄的,只听得秦少男一句“给你撑腰”,便不闻其声了。
  然而游淼一上台去,众人便都静了下来,先前出言嘲弄陈庆的给事中也纷纷噤声。
  陈庆转身,台下也渐渐静了。
  游淼倒握折扇,先朝陈庆一拱手:“陈大人。”
  陈庆忙回礼,一时间只觉游淼甚熟,却认不出来了,游淼又朝唐博拱手,唐博冷笑一声,诸给事中都不敢说话。
  游淼认真道:“龙战于野,其血玄黄。此卦以下压上,乃是不祥之兆,今日就不提了。”一句话轻飘飘带过,又看了眼那写着“北伐”的幅布,朝唐博道:“北伐之期以十年为限,一旦过了十年,我天启一朝,收复北方山河,终生无望。”
  一语出,所有人耸动。
  唐博带着笑意,不知是游淼送上门来,给自己折辱的笑容,还是志在必得,要好好一挫游淼气势的得意。
  唐博道:“兄台此言谬矣!须知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江南连年征抽,连本地人都养不活,北人不耕不种,白银虽大量流入本地,可光有银两,又能顶什么用?”
  说话时唐博手中折扇一抖,意气风发,朝台下众人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询问道:“去年六月,粮米一斤几钱?菜油一斤几钱?男丁几人?!今年呢?白银大量涌入江南,米价飙升,供不应求,种地的反而吃不起米,养蚕的穿不起衣!”
  另一名黄姓给事中起身道:
  “米价较之去年翻了不止一倍!年前江南集结十万兵马上京,活着回来的又有几个?三年前,流州征粮十万石,支援高丽前线,却连吃败仗。如今生民疲乏,林兄还要本地穷尽全力,集结军队,去打一场不知胜算的大战!!”
  又一名给事中冷笑道:“以公子家业,财大势大,有夜游扬州河道的雅兴,料想素来是不差钱的。”
  数人一语出,台下诸人没有情绪高涨,反而是一阵长久的沉默。
  游淼看着唐博手中折扇,忽然间就有点走神,扇上乃是一副当朝书画名家亲笔所绘的虎啸山林图。他知道这不仅是唐博的说辞,也是本地士族的想法,更甚者,这其实是地方与京城多年以来留下的矛盾,积弊已久。
  唐博一拱手,作了个“请”的手势,示意游淼有何高论,但请出言不妨。
  烈日照在游淼头顶,强光万丈,政事堂诸给事中纷纷起身,局面犹如数人对游淼一人,游淼却云淡风轻地笑了笑,朝台下看了一眼。
  “户部秦少男。”秦少男拾阶走上台中。
  平奚:“兵部平奚。”
  林洛阳拱手:“吏部林洛阳。”
  最后一名青年朝诸人拱手:“刑部谢权,夷州人士。”
  四人上台,站在游淼身后,台上登时演变为两派年轻才俊对垒,游淼将手中折扇在日光下一抖,哗啦展开。
  狭路相逢勇者胜。
  台下大哗。
  游淼背后率领着四名尚书,又有军神聂丹护体,天下简直再没有怕的人了,淡淡道:“户部、兵部、刑部、吏部四位大人,可答得出唐主簿之问?”
  秦少男笑道:“光是扬州产粮,一年便足够养活一百四十万人吃喝,为何北人南来,米价飞涨,其中原因,不在于白银多了。而是层层盘剥,争夺使然。唐大人可知,昔年扬州全境佃户缴六分地税,其中经手乡、县、州三级,再到京城,所余多少?今岁即将推行新法,法令将减去佃户负担,只令官田佃户赋税予国,不正可减去沉重农税?但如此一来,嘿嘿……”
  秦少男笑而不语,有话未宣,但其余人都听懂了。
  唐博浑不料四部尚书竟会登台与政事堂对策,明明是问政于民的文会,这么一来,竟是变成了朝中六部势力与政事堂的对抗,脑子终究转得慢了一圈。
  平奚又慢条斯理道:“年前征兵十万,其中有多少猫腻,你自己心里知道,勤王军上京不足四万,就连这四万,也是未经练兵,穿上盔甲拿起兵器就上前线去的。唐大人在政事堂处理公文,没看过聂将军的陈情表?我天启军输就输在粮草不济,兵力不强,朝中派系彼此牵制。天启建国百余年,从未有过如此生平盛世,也正因此盛世,民情富饶,方耽于安逸,民不愿战,是有此败。”
  林洛阳叹道:“国破家亡,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游淼怒道:“不错!正是如此!”
  “我朝太祖以马上起家,经靖帝,文帝之治。”游淼上前一步道:“商贸发达,与边塞贸易往来,外族都盯着咱们南人的货物。”
  “你们知道延边城一次通商贸易,能赚回多少?”游淼询问诸人,自然无人能答,就连平奚等人也不知道。游淼一转身,收扇,比了个手势:“至少五万两白银!”
  “富国强兵。”游淼道:“无强兵之佑,富国就是一块引人觊觎的肥肉。江南再强,强得过中原?江南再富,富得过中原?以中原上千年之积,仍招此大败,究起原因,就在于生于忧患,死于安乐!”
  游淼将折扇再次抖开,触目惊心的七个大字朝着唐博一扬,又说:“塞边上千里地,汉人的村庄越是富庶,便越容易遭到胡人的劫掠,长期以往,汉人渐渐撤出蓝关区域,一退再退。”
  “之所以说五年之内,若不北伐,国必将亡便是如此,富饶之地足以令人丧失战之勇,行之果。如今已到了最危急之际,若撤下来的军队再战死而无兵补充,无粮草,那么江南一地告破,仅是时间问题。试问诸位,再过十年,老人都陆续死去,再过四十年,站在此处的我们也已离世,余下来的我们的儿孙,谁还会记得二帝被掳之耻?谁还会记得天启在北方还有大片的河山?!”
167、卷四 减字木兰花
  “五胡各自为战,本不足以惧,分头击破,以奇兵突袭,离间,声东击西等计,都不在聂将军眼里。如今鲜卑部大势已去,五胡去其一,余下四族覆灭指日可待。但我们的敌人并不是胡族!在五胡背后,还有鞑靼的五万铁骑!”游淼又道:“鞑靼人嗜血如狼,尽数盯着汉人与胡人的交战,待得时机成熟,贺沫帖儿的铁骑就会率军南下!若不尽快解决北边的胡族,待得鞑靼军再来,你们就只好像当时京城一样……”
  “……不分职位,不分出身。”游淼低低朝唐博威胁道:“抵抗的人全族覆灭,世家山庄一把火烧成灰烬,投降的充为奴隶,妻女被奸淫!”
  “诸君若不愿战。”游淼又道:“就请听我们从北边逃下来的人一言,当在交州南段靠海之处,置办一处宅子。来日也好有个逃难的地方,否则北人往南逃,待鞑靼人下来了,南人就只好朝海边逃了,如此还可再撑点时日。嘿嘿。”
  游淼将折扇一收,转身下台。
  四人朝唐博笑着一拱手,各自下台散去。
  唐博脸上阴晴不定,然而游淼刚下得台来,内里便出来一名武官,朝游淼行礼,不用说游淼也知道里头叫他了,便跟着武官从侧旁开的一个小门里进去。
  政事堂里种着一棵两人合抱的大梧桐树,果然,赵超与孙舆便坐在树下喝茶。
  武官把游淼带到就退下,游淼笑了笑,终于见到孙舆了。
  外头也进来了两个人,唐博与另一名给事中。场中过午,日头渐毒,年轻人便都去放饭,留待下午再战。
  赵超眼里带着笑意,看了游淼一眼,游淼笑而不语,又看孙舆。
  孙舆老了。
  这是去年上京后,游淼与孙舆的第一次见面,孙舆已官至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也换了一身官袍。然而昔时只是花白的头发,胡须现竟已全白。脸上也起了老人斑,只怕平日没少操心。
  游淼见之心酸,喉中哽咽,撩起袍襟,端端正正跪在孙舆面前,口唤了声“先生”。
  赵超伸手要来扶,孙舆却抬手制止,转向游淼,依旧是那不冷不热的语气。
  孙舆:“先生?你还有脸叫我先生?”
  游淼先是一怔,继而孙舆一杯茶劈头盖脸地砸了过来,砸得游淼满头茶水。
  “回了江南!”孙舆怒斥道:“不为国效力,反而在你那山庄里当缩头乌龟!你有何颜面叫我先生!”
  游淼心里当即明白了,孙舆是要当着政事堂诸士族子弟的面杀他的锐气,只得伏身于地,恭恭敬敬道:“先生教训得对。”
  赵超笑着说:“子谦在山庄里,也出了不少力,沛县一战,他不顾危险,亲自参战,孙参知还是……”
  孙舆皮笑肉不笑,动了动胡须,说:“游淼,你就这点抱负,这点本事了?”
  游淼忙道:“先生昔时的教训,学生从不敢忘。”
  孙舆冷冷道:“也罢,虽仍旧是信口雌黄,无的放矢,但今日听你在外头说得也算几分道理,起码是走了一趟塞外回来的人,见过了国家困境。今日起,收拾包袱,就到政事堂来罢。”
  游淼恭敬道:“谨遵先生吩咐。”
  孙舆又抬眼看一众年青人,唐博等人站在孙舆面前也是老鼠见了猫一般,互相看看,唐博出列道:“回禀陛下与参知大人,天太热,讲论按照安排,先停一个时辰。”
  赵超吩咐道:“先吃午饭罢。”
  赵超与孙舆进了内厅,按帝王之礼,本来赵超吃饭是不与其它人一桌的,孙舆要退避,赵超却道:“参知大人一桌吃罢,如今能陪朕吃顿饭的,也不多了。”
  孙舆唔了声,神色不明,点了点头,下人摆开一桌,游淼正拿不定注意,见孙舆起身行走时似有点腰椎不灵,便主动站到孙舆身后,伺候孙舆吃饭。
  “游子谦,你也坐罢。”赵超说。
  孙舆慢条斯理道:“陛下若不介意,就让他伺候罢,我一把老骨头,能让他站我身后的时间,也不多了。”
  赵超点头,游淼暗忖孙舆果然是老狐狸,说什么都一语双关的,昔年在孙舆门下求学三年,端茶倒水,伺候饭食,对孙舆的习惯与喜好,自然是熟得不能再熟,顺手便端过茶水,摸摸杯壁,吩咐人再去换盏茶。
  众给事中都站在门外,孙舆又道:“各自去吃饭。午后一切照常。”
  一介少年郎们就都散了,吃饭时游淼规规矩矩站在一旁听,孙舆与赵超所谈,也都是民生与新政之事。赵超有许多话说,孙舆却是听的时候多,说的时候少,有时筷子还搁下来,认真听赵超的意思。
  赵超又道:“新法能否推行,还要看江南士族的态度。”
  孙舆沉吟不语,许久后缓缓摇头:“陛下所想,所言,都是好的,老臣早年在京时也提过,可是真要落到实处,却是难上加难。”
  一时厅内无话,游淼端过孙舆的空碗,又去盛饭,孙舆吃下第二碗饭后,游淼才安心了些许。看来这老头子吃得下,还能撑个三年五载。
  游淼对孙舆的感情实在是既敬又畏,仿佛游德川并非父亲,而孙舆的威严,有了七分严父的架势。孙舆膝下无儿无女,若那天去了,游淼必定得哭个昏天地暗,为他披麻戴孝,扶灵十里。
  “去、用、饭。”孙舆一字一句说。
  游淼回过神,知道自己不知道想到哪去了,孙舆又莫名其妙地看游淼,问:“端着老夫的碗做什么?”
  游淼哭笑不得,忙把第三碗给孙舆,躬身退下,走时瞥见赵超还在笑。
  政事堂内有个饭堂,平日中午时给事中,官吏,衙役乃至端茶倒水,扫地种花的杂役都在这里吃。游淼取了个碗去盛,见木桶里都是些清粥小菜,游淼正闷着暑气,有绿豆粥喝终归舒服了些,喝了三碗粥下肚,又吃了两个咸鸭蛋,下人便送上酸梅汤。游淼瞥见唐博独自在靠门的地方吃饭,便端着碗过去,朝他打了个招呼。
168、卷四 减字木兰花
  游淼:“唐大人,从今天起,咱们就是同僚了。”
  唐博也笑了笑:“游兄,以后请指教。”
  两人互相拱手,先前的那些事仿佛都没发生过一般,游淼知道进了政事堂,日子定然不会过得轻松——整个政事堂从上到下,都是南人的地盘。南人之间更有其错综林立的派系,各种派系又以名望最高的唐博为首,唐博更与翰林院大学士李延有裙带关系。
  政事堂汇罗天下大事,为万民说话,并起奏折上禀天子,翰林院起草诏书,主持科举下告百姓。孙舆把他安插进来,也是费了一番功夫,如今这么一来,众年少气盛的给事中都已无话可说。而游淼一进政事堂,不管是立场还是态度,都迫使他无法再和这些扬州少年们打成一片。
  游淼逐渐明白了孙舆的深意——若只是领了吏部文书前来上任,唐博等人必定会想方设法地拉拢他,毕竟游淼也出身江南,是土生土长的流州人,两相权衡,在以李延、平奚等人为首的北人派系与南方士族的较量中,极有可能倒戈。
  他必须保证,以后主持政事堂的,是赵超的人,这样一来,北伐才不会面临过多的阻力。
  游淼边吃边想,只觉一回来简直就是劳心竭力,还是待在山庄里舒服,成天什么都不用想,吃了睡睡了吃就行,没事还可以活动筋骨,打场小仗……这么下去自己必定老得很快,只怕没个三五年,自己就要成小老头儿了……
  对面的唐博也是心事重重,一时间两人相对无话,都在吃饭。
  “游兄慢用。”唐博吃过饭,起身过来客气一句,游淼点头,孰料唐博冷不防又来了句:“游兄,记得明日自己带碗,这碗是我喝汤用的,你既然喜欢,就送你了。”
  游淼一时间愕然,尴尬万分,看看手里的碗,又看唐博,僵笑着说:“多谢唐兄。”
  当天下午,诸给事中又到政事堂外讲论,游淼要出去,却有一名小童道:“参知大人请公子到后院去。”
  赵超坐在梧桐树下,独自喝着酸梅汤听外面的高谈阔论,游淼过去时周围都没人,赵超便笑道:“吃饱了没有?”
  游淼吐舌头,说:“我把唐博的碗给用了。”
  游淼窘的要死,拉着赵超说了半天,赵超笑得直打跌,点了点头,游淼略安心,穿过堂下走廊,去后院找孙舆。
  东边是孙舆所住的地方,西边则是给事中们政务繁忙时来不及回家,过夜歇息的地方。孙舆在流州本也有宅邸,南逃后住在扬州府,现在便搬了过来,方便办公,也不再找宅子。院里有两名老仆,一人做饭,一人打扫,专门伺候他。
  游淼知道孙舆有睡午觉的习惯,便不去叩门,在外乖乖坐着,少顷长垣来问,游淼便让他先去把自己的茶叶带来,再通知李治锋,自己要搬到政事堂住一事。午后长垣回报,说东西夜里带来,直坐了将近半个时辰,里头方道:“进来罢。”
  游淼推门进去,看见孙舆十分苍老,穿着白衣,头发披散,坐在榻上等人服侍梳头,现出的手臂犹如枯木一般,忍不住又是一阵心酸。
  “先生……”游淼一时间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
  “先生老了。”孙舆长叹道:“幸亏你没死在塞外,否则又是一场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惨事。”
  游淼眼眶发红,亲自上前为孙舆梳头,拿过袍子让他穿上,又单膝跪地,给他穿靴。孙舆意味深长地笑笑,游淼说:“学生知道,江南有先生在,国家就亡不了。”
  孙舆却冷哼一声,斥道:“你不说也就罢了,我还未责你,你回江南后,在你那山庄里窝着,成日都在做什么?!”
  游淼忍不住笑了起来,说:“呃……”
  孙舆怒道:“谁让你嬉皮笑脸?先生不传你,你就在家坐着,我且问你,这些时日,读书了没有?”
  游淼语塞,孙舆又问:“北方局势,你所知多少?”
  游淼暗道确实是自己松懈了,孙舆见游淼知错,便也不再责他,又说:“你从北方逃回来,懈怠一时也是人之常情,也罢,既然心里明白,便不责你了。”
  游淼忙道是是,给孙舆换上官服后,又去取茶泡茶,稍一沉吟,便不用架子上的茶叶,换上了山庄里的新茶。
  孙舆喝了一口便喝出来了,看了游淼一眼,游淼一边在架子前整理,把自己的茶叶装进瓷罐中,一边道:“学生山庄里还有些乌龙,明日着人带了来给先生吃。”
  孙舆淡淡道:“你看着办就行,新朝初建,不可铺张浪费。”
  游淼嗯了一声,知道孙舆平日里饭可以吃差点,却最是个嗜茶如命的。泡好茶后游淼垂手站在一旁,孙舆喝了口茶,说:“如今的情况,你也是知道的。”
  游淼低声道:“知道。”
  孙舆又说:“昔年你与三殿下交好,现今你算是押对了。”
  游淼不敢吭声,知道孙舆还有话要说,果然孙舆起身踱了几步,回身道:“不问你今日在堂外所言,几分出自真心,几分乃是场面话,先生就问你一句。何时北伐。”
  游淼只是答道:“要尽快,先生,今天所言,都是我的心里话。”
  孙舆缓缓点头,说:“政事堂乃是国之中枢,此事非同小可,你须得站稳了,老夫能做的事有限,待时机成熟,由你出面转圜,会更利于收复北面江山。”
  游淼嗯了一声,孙舆考虑良久,又问:“还有一事,想必你心里也是清楚的。”
  游淼忙道:“请先生明示。”
  孙舆注视着游淼,说:“老夫只怕是见不到收复中原那日了,然而到得那天,朝廷会是怎么一个局面,你须得早有计较。”
  游淼心中一惊,不得不认真考虑孙舆所说的问题,他与赵超交好,但打了胜仗,就要迎回被鞑靼人囚禁的赵愗与赵擢。
  天无二日,民无二主,二帝归来后,赵超只能退位,将帝位还予太子,然而太子会不会顾忌赵超?以赵超的性格,他会甘心把帝位还给太子么?
  孙舆又缓缓道:“此事来日方长,但你现在就须得放在心里,想清楚,不可走错一步,先生不问你如何处之,而你自己要明白。”
  游淼忙躬身道:“是,先生,徒儿谨记。”
169、卷四 减字木兰花
  孙舆点头,一指墙角堆着的奏报,示意游淼跟着自己来,游淼便捧了简章,跟着孙舆前往正厅去。
  文牍如山,孙舆在堂前坐下,说:“你可照着他们批过的章文,试批几句,游不动的便问。”
  游淼点头,从未阅的折子里取过一本摊开,上面所说是东洲战乱后流民安置一事。
  天启政事繁多,又是新朝初立,各地上书林林总总,全交到政事堂,一日有成千上万的事,先过一次六部,筛选后又递交政事堂。而政事堂再筛一次,孙舆掌握大权,能批的便全部让给事中们批示,严重的便再送交赵超处,由赵超审阅。
  这样一来,到了赵超手里的奏折便内有详细情况,以及政事堂针对此事作的批注,并提出针对的解决方法。赵超只要简单过目,并批个已阅便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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