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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情]智斗--缪娟

_3 缪娟(现代)
11今天对他的倾诉和忏悔,明天很可能变成争吵或取笑时的理由和口实
JP回了法国,那个暑假我去大连参加一个翻译理论与实践的学习班。
我们几乎每天都会通邮件,有时候我着急说事情,写信写得就会不很仔细,这个家伙在每次回复的时候居然都把我犯的错误给改过来了。
在这个学习班上,我又见到了我心口永远的痛:小W老师。
她笑嘻嘻地跟我说:“听说你谈恋爱了。”
“是啊。”
“是法国人,是吗?”
“对。没错。”
“是圈子里的法国人吗?”她问。
在法国驻沈阳领事馆的组织下,在沈阳说法语的人会定期聚会。参加聚会的有在沈阳从事商务政治工作或者留学的法国人加拿大人和非洲人,也有会法文的中国人,这样就形成了一个小小的交际圈子。聚会通常是在某家西餐厅或者是某家酒店的咖啡厅,做的事情无非就是喝酒聊天见见朋友,我挺喜欢这种形式的聚会的,从来一次不落,小W在有了眼下的男朋友之后,就再也不在这种场合出没了,难怪她会跟我提这个问题。你在想什么?你以为我参加聚会是去狩猎?
我笑一笑,“不是,朋友介绍的。哎,话说你后来怎么不去参加聚会了?”
“我再也不去了,太没意思了。”她说。
“能有什么意思?”我说,“难道有人想在那里找个男朋友吗?”
“……”
这些事情我在邮件里面说给JP听,又说我在大连住什么样的地方,一日三餐如何如何。絮叨了很多封邮件之后,我发现了自己的话痨倾向,于是我写道:
“你肯定觉得我磨叽。我不跟你说这个了,让我们来谈谈哲学吧。”
JP回答说:
“不,Claire,请你跟我说这些事情,我觉得非常有趣,我想要更多地了解你的生活,我觉得仿佛跟你在一起一样。”
这样几个字在电脑屏幕上让我看了好久好久,我觉得此人真好。
但是,他想要了解我的生活,我的生活有这么多个方面,我都要一一跟他讲述吗?
我是在大连念的大学,这是一个非常美丽的地方。
城市里有大大小小开满鲜花的广场,高低起伏的街道被梧桐树荫蔽,它们扑簌着肥厚的叶子,淡绿色的树皮在夏季里发出甜涩的气味。我们住在外语学院宿舍楼最高的一层上,窗子外面能看见涨得高高的蓝色的海面,大白鸟翱翔。
我在这里度过最年轻美好的年代,可惜外语学院的男生太少,稍微不错的也被自己宠得不像样子,同一个寝室里的姑娘们好像都没有谁有过真正的恋爱,我们半夜卧谈的时候经常会把系里系外、上届下届的男生们都八卦讥讽个够。
比如英语系有一个男孩,名字叫做黎帅,长得很像蟋蟀。
比如韩语系有一个挺好看的学生会主席,跟英语系一个少妇风格的美女好上了,学生会主席乘火车去山东跟从前的女友摊牌分手,我们得到消息后,都非常关注比赛结果。
我喜欢一个又高又白又胖大的外系的老师,为了方便八卦和吹牛又不透露其真实姓名,我给他起了个代号,叫做“呼噜噜”,晚上上床之后,我躺在被窝里跟她们说:“今天在走廊里面,我跟‘呼噜噜’狠狠对视一眼……”
另一个好友喜欢的男同学的代号叫做“五块钱”,因为她为了他跟别人打赌,赌注就是五块钱。
还有一个女孩给她喜欢的那位起名叫做timide,就是小羞怯的意思,简称tmd。
大学时代我最要好的朋友一直住在我的上铺,因为力气太大,被我们亲切地称作“大哥”,我记得,我大学时候唯一的一次恋爱的机会应该就是被大哥扼杀的。
事情是这样的:
一向强壮的大哥不知道为了什么那天邪门拉肚子了,不仅拉肚,上吐下泻还发烧,我就带着她去了离我们学校不远的铁路医院,在那里陪着她打了四个多小时的点滴。我们回来的时候,宿舍楼都已经熄灯了。
爬上七楼,刚一进屋,同寝室的姑娘们说:“缪娟啊!今天有一个男生在宿舍楼下打电话找了你六次!”
我吓了一跳,“说是谁没有?!”
“没有。熄灯之后还找了你一次来着!肯定是看上你很久了,喝酒冲动了,要表白的。”
“什么?!太痴情了!”
“别着急,估计他还能再找你。”她们安慰我。
可是我等了很久很久,电话也没有再上来了。
大哥在黑暗里用战抖的手抚摸我等待无望而逐渐绝望的脸,“Sorry,Imverysorry.”
我们宿舍楼熄灯之后是要关大门的,可见这个找我的男生就是本校的,也就住在本舍。从第二天开始,我就开始状似无心,实则有意地跟我认识的男生们打听这事儿。
此事无果。
这后来简直成了我的一块心病,每次想起来我都痛斥大哥早不急性肠炎,晚不急性肠炎,非这一天肠炎,断送了我大学时代唯一一次可能性。我每次说,大哥都诺诺道歉再赔付给我五块钱的新疆大肉串。
事情已经过去很久很久了。
大哥现在在上海的米其林公司负责员工培训,工作得风生水起,其余的女孩子们也都在不同的岗位上和生活中各自精彩。我这个记性好又爱怀旧的人每次想起来都觉得好笑啊好笑。
为什么我会那么固执地认为这个给我打了六次电话的男孩是来表白的呢?我当时是学生会生活部的部长,他想求我办点什么事儿也说不定。也有可能就是寝室里的女孩们开我的玩笑,此事其实纯属虚构。或者这件事儿是真的,男孩也确实是来表白的,但是他根本长得就是个小猪头,或者就是英语系的蟋蟀……那我可麻烦了,我当时只有十九岁,不太会聪明地说“不”……
不过,事情已经过去很久很久了。
只有我青春的痕迹留在故地重游时的欷歔感叹里,留在大连城湿润的海风里。
可是这些事情我可不想跟JP提起。
我妈妈当年从军队转业之后曾在辽宁省公安厅搞过一段时间的刑事案件侦缉工作,她跟我说过的一句话,让我总是念在心上:
“什么线索?线索都是犯罪分子自己说出来的……”
我可不想找到了一个男朋友就跟他把所有的经历伤痛和自己的小心思都和盘托出,非子不能分享,非子不能理解,非子不能抚平我的创伤,你把他当做情感上的垃圾桶还是你的心理医生?
老话说得好:勺子还有碰锅沿的时候。
我可以跟他说点好玩的事情,八卦的事情。可是今天对他的倾诉和忏悔,明天很有可能变成争吵或者取笑时的理由和口实。话说他还把萨拉的事情和她的照片让我看了,真是个实惠人。不过我可不会做这样的事情。
以后一旦产生纠纷,我完全可以声泪俱下地指控,“你是我喜欢的第一个人,你怎么能这样对我,你怎么能这样负我……”
于是在大连的数日,我基本上确定了接下来我跟JP的战略方针:
我就是一个保守的人,一个感情和经历如同一张白纸的人,一个死心眼的人。我从来没有谈过恋爱,我从来没有喜欢过一个人,我从来就没有相过亲,什么小忧、小医生是谁?不认识。你是我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大哥,这下你的责任可就大了……
大连的学习在两个星期之后结束了,要回沈阳之前我在火车站买了一张大连风光明信片寄给JP,上面寥寥数语:
大连之行非常愉快,只是有的时候我想着跟你度过的那些时光。
基本上是字斟句酌的,距离不远不近,态度不亲不疏,拟好了草稿才在明信片上写上漂亮的圆体字,一张明信片两元钱,邮费四块八,好友逗我,“哎呀,够咱俩吃不少羊肉串了。”
从大连到沈阳,火车要坐三个半小时。我爸爸去车站接我,载我回家,一边开车一边在反光镜里面偷偷看我,神色有些奇怪,也说不清楚是个什么意味。只不过我跟他认识快三十年了,这种眼神我有经验,我暗自思忖该开始准备应付些麻烦了。
答案在稍后揭晓:我电脑旁边放着三张明信片和一封信,信封居然是拆开的。
不出所料,它们均来自JP。
三张明信片上没有问候,只有签名,分别寄自他从中国回法国要经过的三个机场:首尔,法兰克福,日内瓦。
我把那张小小的信纸从拆开的信封里拿出来,看见上面写了几行字:
我们相处的时间短暂,但是我非常愉快。
一路的旅行,我都在思念着你。
即使回到家里,也是如此。
我等待着再次与你见面。
我想要知道我们的故事会怎样继续……
话说发达国家还是有些发达的道理的,老外做事儿还是讲究效率的,我跟他上个月认识的,大哥在这封信的最后居然就画上了三个好像篆文一样的符号:
我爱你。
我爸爸在客厅里叫我:“老二,你过来一下。我们有话问问你。”
我手里拿着这封信眯着眼睛想:大哥,为什么不愿意写法语呢?为什么明明不会也要在最后拽中文呢?法语我也是看得懂的啊。
显然你不知道我爹妈是干啥的,这下你可给我找麻烦了啊。
我拿着信出去答话。
12有没有一个标准,两个人要相处多久,才可以说“Je t’aime”(我爱你)
像我这种到了二十七岁仍跟父母亲住在一起的人,占了不少便宜也有很多麻烦。
我的工资都是自己攒着自己花的,平时吃饭还有日用品都是我妈开销,跟朋友出去逛街还有买衣服的钱以及上下班的打车钱我得自己拿。有时候水电煤气账单来的时候,就是我妈每两个月最不高兴的时候,我也做一做姿态,拿出五百块钱来跟我妈说:“呶,给你,姑娘赞助你了。”
她可高兴了。
当然这笔钱不能白花,我看上什么大件又力不从心的时候,这账还是得要回来滴。
我最喜欢上面有毛毛的衣服,记得第一件貂皮外套就是从我妈手里弄下来的。那年秋天她跟我爸刚好补发了大约不到两万块的工资,家里换了一个吸尘器,还剩下若干,我就惦记上了。有天晚上躺在我妈的床上叹了几口气,我说:“哎呀……”翻了个身,又说,“哎呀……”
我妈:“怎么了?平白无故叹什么气啊?”
我:“看上件东西,舍不得买。”
我妈:“什么啊?说来听听。”
我:“……还是算了。”
我妈:“要说就说,不说滚出去。”
我:“想要件白色短裘皮。毛色好一点的,打完折也得一万八,不知道当买不当买……”
我妈她有两块心病:年轻的时候她长得像袁立,又有点像殷桃,总之是个很漂亮很漂亮的姑娘,可惜一来家里没钱,二来一直穿制服,脱了军装穿警服,整个青年时代就没有打扮过,一直深感遗憾,此心病一;心病二是我姐姐十岁时,一个伯伯从日本带回来一件能两面穿的挺时髦的羽绒服,太金贵了,每年过春节的时候我妈从箱子底抽出来让我姐穿上臭美一下,抽了三年,臭美了三次,衣服终于小了,而且在小之前,里面的羽绒长毛了,我妈无尽懊悔。所以我姐和我长大以后,只要不太离谱,我妈总是鼓励我们俩在身材允许的范围内尽量穿得好一点。
我这几声心疼钱的叹息可让我妈心疼得够戗,当即慷慨地说:“我跟你爸不是正好补了工资了嘛,妈给你买。”
我很愉快,“太是亲妈了。”
至于说不用做饭洗衣服,不用打扫卫生,房间都是我爸妈整理这些实惠就更是不在话下了。当然了,烦恼也有很多。
有一次我跟一帮同学出去玩,就是聚一聚,喝点小酒聊聊天,半夜十二点回家,进门就被我妈骂了个狗血淋头,原来我把手机关震动了,他们打了二十多个未接电话。她滔滔不绝,什么话都上来,骂得我也急眼了,含泪对伊说:“我是个女孩,我也是有自尊心的,士可杀不可辱啊……”
她指着我鼻子说:“你有自尊心,对你有自尊心,你有自尊心你半夜三更回家还不接电话……”
还有我的生活作风虽然不太立整,但是大不立整里面有小立整。我的书桌看上去有点乱,电脑前面各种各样的书籍文件一大堆,但是实际上它们虽然放置得歪歪斜斜,但是各自安好,各安小窝。我看都不用看,随手一拿就是我要的那本书,我找的那张盘。
可是有一天,我爸心血来潮没有骑着小毛驴去赶集,而是把我的书桌、书房收拾了一个干干净净,我下了班回家一看都傻眼了:这么干净,可叫我怎么活啊?
鲁迅先生曾经说过:“生活太安逸了,工作和学习就会被安逸的生活所累。”
我跟我爸说:“像我们这种文字工作者,书桌如果太立整了,那么YY和创作也就会被立整的书桌所累。”
他当我是客气呢,笑笑说:“你该什么样还什么样,弄乱了,爸爸还给你收拾。”
其实以上这些生活上的细节,我都能忍,最让人难以忍受的就是退休之后的两位警官对于我私生活的关注,以及对我身上发生的芝麻绿豆大点的小事儿那种无限的重视和夸张。
最直接的结果就是我过了二十五岁之后,我妈看着我在家里自己玩就来气,有时候她跟着我看韩剧,赵寅成一出现我就星星眼,被她看到了,就阴阳怪气地说:“有什么用?有什么用?有什么用!!!!”
我在心里努力去原谅她:她是天蝎座,她是天蝎座……
如果说天蝎座O型血的我妈妈的感情是奔放的刚烈的,那么天蝎座AB型血的我爸爸则堪称变幻莫测了。其实原来他年轻的时候是一个很纪实文学最多有点武侠的人,岁数一大,感情就改走玄幻路线了。不知道为什么,他一直固执地认为我是一个呕心沥血的工作狂,因此只要在家里看到我上电脑,哪怕才开机一分钟,他也一定会说:“好好休息一会儿,好好休息。”
有一年冬天我重感冒,卧床休息,赶上家里没电,我爸在我床边一边给我揉脑袋一边给我讲我小时候,他们是怎么顶着单位的压力要了我这个老二的。说着说着,我感觉声音不对,慢慢地挣扎着坐起来,看见我爹地眼含热泪。
跟你说,我一点不感动,我就觉得生气,我说:“爸啊,我就是感冒了,你这样不觉得晦气啊?”
我觉得此二人的所作所为是关怀,但是也是压力。让我不敢有风吹草动,我要是告诉他们我跟外国人谈恋爱了,过了一段时间,此事无果,我怕他们受不了。
于是出去答话之前,我也打定了注意,我手里拿着那个拆开的信封,我啊,我这么这么这么办。
我妈的表情很奇怪,说不出来是惊讶还是好奇还是八卦,瞪着我说:“你是不是跟外国人谈恋爱了?”
我没说话。
我爸手里拿着电话当道具,装作马上要跟谁联系的样子,实则处心积虑地问我:“前几天,天天晚上出去,是不是……不是,就为了这事儿吧?”
我没说话,表情很严肃。
我妈又要发号施令了,“我可告诉你……”
我手里摇了摇撕开的信封,语气沉稳,声音坚定地质问这两人:“谁拆了我的信?”
我妈:“……”
我爸:“……”
“信不会寄来就是这样的吧?你们现在这么看我干什么?我问你们话呢,谁拆了我的信?”
“……”
“……”
“退休了你们俩也算公务员吧?一公安,一司法,不知道拆信是违法吗?你们执法者违法,罪上加罪,知道不?”我声色俱厉,课堂上怎么批评上课吃东西的同学,我现在就怎么批评他俩。
我爸终于拨了一个号了,拔腿就往阳台上撤,“哎我说……我找你很久了……”
我妈看着我,有点缓过来神了,不想败下阵来,还在独撑,“你少跟我来这套。我们为了什么啊?我们不是为了你好,拆你信怎么了,哎我还就拆了……你爱上哪里告,就去哪里告……”
我的表情一如既往,“妈,这事儿我没开玩笑,你们怎么都行,乱拆我的信,我真就不让,别因为这个逼我去学校住,宿,舍。”
我离家出走这件事儿对她还是有一定威慑力的,她当即不说话了,也不敢多问了。
我回了房间,心里挺高兴,也算打了个小胜仗。
过了一天,我跟JP在Skype上见面了,电脑镜头上的他脸庞红彤彤的,气色很好。
“我收到你的信和明信片了,JP。”我说,“真巧,我在大连还寄了一张给你呢。”
“真巧。”
“你给我找了一个小麻烦,JP。”我说。
“哦?”他看看我,“怎么了?”
“你的信到的时候,我还在大连。我爸爸妈妈实在好奇,就打开来看了。”
他不是不惊讶的,瞪大眼睛看看我,然后慢慢笑了笑,“你的父母确实真的太好奇了,好在我写的是法文。”
“可是他们看到了你写的那三个汉字,所以他们问我是不是在跟外国人交往。”
“……哦?”他说,“那么你是怎么回答的?”
“我没有回答,我就是声色俱厉地质问他们为什么私拆我的信件,我很少跟父母吵架,这回狠狠发作了一顿,他们不敢追问了。就是这样。”
“嗯,你狠狠地,跟你的父母,发作了一顿。”他把句子主干摘出来分析,想了想,“这至于吗?”
“不,不至于。”我说,“我有点矫情,我并不是真的生气。”
“那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因为我不想要回答那个问题。”
“……”
“从前做学生的时候,我要参加很多考试。但是我并不想都跟我的父母说。你知道,孩子的小事儿,到了父母那里就是大事儿。我不愿意他们跟我一起提心吊胆,我不愿意他们那么在乎。所以我只把通过考试,或者获得很高的名次这样的好消息告诉他们。如果没有把握,那么我不想让他们知道。这对老年人也是一种保护,对不对?”我说,我笑了。
“嗯。也许你说得对。”JP说。
“我说的就是对。那么你把认识我的事情告诉你的父母亲了吗,JP?”我说得很慢,但是很清楚。老实说,这是我非常关心的问题。
“……不,没有。”
“你看,所以说我们的观点和看法是一样的。”
他在镜头前面微微低下头,我看见他圆圆大大的额头,想起他回法国之前的那个夜晚,我们在喜来登酒店二十四层那间套房里,那个不知道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的椅子上,我抱着他的头,亲亲这里,又亲亲那里。
我想我刚才的话可能让他觉得有点为难了,想要换一个话题,我说:“现在我们来说说你在那封信的最后画的三幅小画。”
他抬起头,笑起来,“那不是画,那是我写的三个汉字。”
我也笑起来,“好吧,可是你写得不对。”
“哦?那我应该怎么写呢?”
“四个汉字,”我说,“我,喜,欢,你。”
我打字出来,字体很大,让他看仔细,我说:“请你现在用一张白纸写出来,给我看。”
“嗯,好的。”
他可是画了半天,才歪歪扭扭的画出来“我喜欢你”这四个字,拿起来让我看,颇有些中国画神似而形不似的意象在里面,我对着镜头哈哈笑起来。
JP说:“为什么你添了一个字?这是什么意思?”
我说:“JP,咱们两个,你对我,不是Jet’aime,而是Jet’aimebien。不是‘我爱你’,而是‘我喜欢你’。”
他还是那张好脾气的可爱的脸,眼镜摘掉了,蓝眼睛像湖水一样,“为什么?”
“因为我们彼此尚不了解,因为我们刚刚认识,相处了还不到二十天。”
“那么Claire,有没有一个标准,两个人要相处多久,才可以说‘Jet’aime’?”
“……”
他也可能是不愿意难为我了,拿着那张纸说:“谢谢你教我这四个字,这个新词。不过,我要说的意思,已经写在给你的信上了。”
13他的薪水与房产
二○○七年的暑假,身为电脑半盲的缪娟同学的计算机设备有了一个飞跃:终于摆脱了原始的赤裸状态,增加了诸如话筒、摄像头、耳机等聊天工具,为的就是与JP大哥随时保持联系,锻炼口语的同时顺便谈谈网络恋爱。
为了对其进行适度的勾引和刺激,又不显得过于猥琐,我还特意为了网聊准备了好几套造型:
白天聊的话,我穿一件白色的竹节棉T恤衫,上面有个大脑袋的加菲猫,电视上正在演韩剧《露露公主》,我在里面又学了好几招,我跟他聊着聊着,就会状似随意地弄一个什么星星形状啊,蜻蜓形状的卡子把前面的头发别住,跟你们说,一般人我不告诉她,不少男人觉得女孩别卡子的动作十分可爱,JP也是。
他说着说着,我一别头发,他就会眼睛一亮,“哎,这个卡子很好看。”
我就漫不经心地说:“哦,随便玩的小东西,这样的东西,我有很多。”
天知道我为了挑选那么几个破卡子在韩国城转悠了多少时间,花了多少钱。
晚上聊的时候,我准备了一件黑色还有一件蓝色的细吊带小睡裙,夏天我瘦一点,稍稍露锁骨,然后精心摆放好摄像头和台灯的位置以及角度,争取一颦一笑都如兰若寺小倩一般勾魂摄魄。
然后聊着聊着,我再状似无心地喝一口冰镇可乐。
JP说:“你在喝什么啊?”
我:“红酒。”
他:“哦,安眠。”
我拄腮,对着镜头,“嗯……也不是,不高兴的时候喝一点红酒,就没那么不高兴了……”
JP:“你不高兴啊……”
我:“哎呀,也不是不高兴……算了,你刚才说什么来着……”
“哦……”
哇哈哈哈哈,他很容易就这样被“不高兴”的我弄得魂不守舍了,其实我一扭头就去客厅看小品,大口吃西瓜去了。
我们当时几乎天天在网上见面,虽然我手段较多,但是我还是很谨慎,为了防止因为过于熟悉产生倦怠,我会不定时地失踪几天。
几天之后再上线,留言攒了几大页,第一句还没看完呢,JP就上来请求通话了,“Claire,你这几天干什么去了?”
我没干什么去,我就是没上Skype而已,天天在网络上看日剧韩剧台湾偶像剧汲取灵感呢,我当然不能这么说了,我就说:“没事,只是想把一本书读完……”
“你为了读完一本书就连一个招呼都不打了?”他全问到我准备的内容里面去了。
“对不起,JP,”我对着镜头慢慢点点头,“那是个很吸引人的故事。”
很有品位吧!
很不把他当回事儿吧!
这是我的一些小心眼,整个暑假,我发动了我的整个大脑和身为小言作家的所有技术储备,撒欢地跟JP试用各种桥段,玩得不亦乐乎。
不过你知道的,恋爱就是那么回事,谁投入得多了,谁就先陷进去了。
我现在想起来,那个暑假,其余一切记忆都是空白,我就忙活跟JP网络聊天这件事儿了,忙得忘乎所以,目中无人。
其实我是把自己给一步一步玩进去了。
而JP大哥呢,像他身后夏天的阿尔卑斯山一样温柔和气,青葱可爱。
他有时候拄着下巴对着镜头,眯着眼睛,唇边微笑,一脸甜蜜,这个姿势可以半天不动。
我随手夹上一个卡子然后说:“干啥呢?大兄弟。”
JP贱贱地说:“看你。”
我脸上平静而心里窃喜:嘻嘻嘻嘻嘻……
话说这个动作,这种状态,在我们结了婚之后就再也没有出现过了,现在回忆起来,真是让人欷歔啊……
网聊是网聊,不过现代社会最宝贵的东西是时间,中法双方在加深了解,增进感情的同时也必须做一些有效率的事情,为今后双方在各领域内的合作做些准备,那么这个有效率的事情是在一个下午突破的。
那个下午,JP同学对着镜头一边聊天,一边整理文件。
我又随手夹了一个新卡子,他根本就没有注意到,我摘下来再夹一次,他还是没有注意到,我说:“干啥呢?JP。”
他抬抬头看我一眼,“哦,我在整理我的bulletinsalaire。”
我把salaire听成了scolaire,因此说道:“你怎么还在念书吗?怎么还有成绩单寄过来?”
JP笑了,“不是成绩单,Claire,是我的工资单。”
“……”
我默。
默了一小会儿,JP看看我,“怎么不说话了?你是不是对我的工资有点好奇?”
我忽然想起来我最初认识他的时候,这个家伙自己去逛三好街,买了那么多东西,也没有被那帮巧舌如簧的小贩占什么便宜——不能说他不是个狡猾的人。
我对着镜头笑了,“我好不好奇你的工资?嗯……JP,如果你想说,那么我好奇;如果你不想说,那么我就不好奇。”
他也笑起来,凑近了说:“没什么想说不想说的,我的工资也不是什么秘密。”他把那张工资单放到镜头跟前,让我看清楚了,“呶,你看,就是这个数额,每年十四个月。”
我凑近仔了细看看这个四位数,嗯,说高不高,说低不低,我认识一个在省级政府外事办公室工作的法国人,JP的薪水大约是那个公务员的两倍半。我问:“税后?”
“税后。”
“那样的话,还算勉强可以。”
他耸耸肩膀,“身为单身汉,我是整个国家的劳工。共和国扣了我百分之四十五的税。”
“那么税前你岂不是赚得很多?”
“公司直接交上去了,跟我关系不大。”
“哦……是这样。没有些额外的补偿吗?”我说。
“也许有的。”他想了想说。
“什么叫做‘也许’有的……”
他说:“我太太即使不工作,也会享受全额的医疗保险和相关的福利待遇。”
我嗤了一声,“你太太想要不工作吗?”
他说:“那我太太想要工作吗?”
“让我们把你太太的事情暂且放在一边吧,JP,”我说,“你那边房子贵不贵?”
对不起各位,在下就这么俗,都已经说到工资了,没有理由半途而废,我直接向此人的房产方面垂询。
“嗯,现在住的这个地方靠近法瑞边境,又是不错的街区,所以房子不算便宜。”他说,“算到平米数上,大约五千欧元一平米。”
“哦……我听说很多人是租房子住的,在法国当业主比较奢侈,”我说,“这个情况属实吧?”
“嗯,房子比较贵是真的。不过很多人租房子住并不是因为没有钱,而是生活和工作流动性比较大,为了避免物业置换带来的高额手续费和税金而选择租住房子。”他说。
“哦,那可不是中国人的思维方式。”我说,“没有房子不成家。”
他笑起来,“这点,我倒是完全同意。”
“所以呢……”
“我是自己房子的业主,”他说,“我有两处房子,一个是现在住的appartement,八十多平米,考究的街区。另一个在山上,距离这里大约一个小时的路程,算是个别墅,有三个房间,两个浴室,壁炉很大,我还打算安一个太阳能的取暖设备。院子里有两棵樱桃树,两棵李子树,还有两棵核桃树。”
我心里计较,略略沉吟然后冠冕堂皇地说:“哦,看来人少有好处啊。你们的居住条件要略微好于我国,所以我们还是要坚持贯彻计划生育的基本国策。”
JP呵呵笑,“Claire,你的话题总是变得这么快。”
这一次交谈我得到了很多物质方面的信息,关于JP的工资和家底,可是我从来就没有干过这种事情,忽然之间头疼了,为了梳理和消化这些数据,我必须求助于好朋友,精明的小咏,这样才能对JP的身家有一个冷静的分析和了解。
我把小咏约出来见面,我们延续了老传统,地点是一个卖麻辣烫和羊肉串的小店,我们点了不少东西,还多要了几串肚子里面都是籽的多春鱼。
我将事情和盘托出之后,小咏嘴巴捋肉串没耽误向我竖起大拇指,然后一边吃一边说:“了不起,了不起。有效率,有效率……”
“承让了。”我拱一拱手。
“你下次把他爸爸有多少钱再问出来,我就更佩服你了。”小咏说。
“那个我倒是并不十分关心,两个人谈恋爱,为什么要牵涉他爸爸呢,为什么我要在乎他爸爸的财产呢?为什么要那么大的铜臭味道呢?”我摊着双手说。
“我呸!”她又气又笑地用纸卷打我的头,“你说得好听。你不愿意要那么大的铜臭味道,你问完大哥的工资,又旁敲侧击地问房产,最后还把题扣到计划生育上面来了,你这个为虎作伥的坏蛋。”
“大姐你成语用错了吧?”
“领会精神。”
我想一想说:“要是我在十八岁的时候遇到他,我不会在乎这种事情,我希望他是个篮球健将,因为我脑袋里面根本就没有钱的概念;要是我在二十一岁的时候遇到他,我不会在乎这种事情,我希望他跟我有相同的爱好,最好喜欢文学和电影,因为浪漫的某一刻对我来说已经足够;要是我在二十五岁的时候遇到他,可能我也不会在乎这种事情,因为一个老外就是一次冒险,用不着什么保障,我还有的是时间反悔。但是我现在不是这样了,我很成熟,而且认真,我很在乎这个人,很喜欢他,我想多要一些安全感,来自各方面的。这有错吗?啊?小咏?”
我看看她,她看看我,显然她有点词穷。
“是谁当年逼着画家硬把高尔夫换成帕萨特的?难道是我吗?”我说。
小咏的大拇指又一次跷起来了,“服了,朋友圈里面你是最能无理搅三分的,你不写小说就白瞎了。”
我笑一笑,“谢谢,谢谢。”
“你写小说,你的读者白瞎了。”
“别再废话了。我请你吃羊肉串不是让你挖苦我的。”
小咏吃了一串烤鸡心,想了一会儿,又吃了一口烤腰子,然后说:“根据你所提供的数据来看,他不能算是richman。”
“嗯,不是。”
“但是工资不错啦,养活一家子没有问题。”
我撇撇嘴巴,“也许吧。”
“还有两栋房子,我觉得,还不错,跟你们家在中国的层次差不多。”
“嗯。”
“所以物质这方面,他算是过得去了,咱们也算门当户对。”
我点点头,“嗯,行,就算是门当户对了,虽然这两扇门离得远了点。”
我们要的烤鸡架上来了,小咏想起了什么就挤眉弄眼地笑起来,“话说JP什么时候回中国来啊?”
“还不确定呢,上次说是八月底。”
“那么你们岂不是就要……”
我知道她是什么意思,拿起另一串烤腰子说:“那个啊,那就是另一个问题了……”
14请开一份单身证明给我看
关于男女之事,我最早明白大约是在十五岁的时候,得益于我涉猎群书,阅读广泛。
喜欢收集书籍,自己又不常看,摆到书架里面当摆设,平时孩子翻书随手拿出一本就看,您还当做是好事儿的家长们请注意了:道理是从书里学到的,坏事儿也是通过这东西传播的。电影还有按照年龄分级的制度呢,孩子们看什么书您必须过滤一下,否则就很容易培养出来一个我。
话说一九九五年的春天,沈阳市四十中学初二(5)班停课值周。缪娟同学得到一个肥差,她和两个同学被分配到新教学楼的五楼看管化学实验室,除了早晚清扫之外,根本没有别的事情去做。不愿意浪费时间的她上学之前在自己家的书架前面晃悠晃悠,鬼使神差地抽出一本古典小说集《拍案惊奇》就揣到书包里面带到学校去了,还以为能学学古文,寓教于读,提高一下语文成绩呢,谁知道走上歧途。
看过《拍案惊奇》的同学知道,这书说穿了就一古代《故事会》,乱七八糟什么玩意儿都有。我印象颇深的有几个故事。
说一个地痞名字叫做卜良,有一天在街上走啊走啊,看中了一家姿色香艳的小媳妇,名唤巫娘子。卜良朝思暮想不能得手,便求助于巫娘子常去进香的那一家尼姑庵的老尼,老尼收了钱,定要替人办事,便将酒药混到做糕点的面粉里面去,几次研磨做成迷糕,糊弄那巫娘子就着茶水吃了下去,所谓“由你奸似鬼,喝了老娘的洗脚水”,巫娘子就在尼姑庵里面被卜良给那个了。后来事情败露,巫娘子的老公杀了老尼,娘子本人借打啵之机将卜良的舌头咬了下来,然后就要自尽,老公是好老公,一把拦住她,“娘子,你也是被奸人所害,但且忘却此事,让我们幸幸福福地奔小康。”
还有一个故事说一个富翁刘姓老头,七老八十没有子嗣,此人有一爱好就是求仙访道。一日一个道长掐指一算对他说:“你命里该得一子,不要灰心不要泄气,跟嫂夫人继续试试。”老头子便来了精神和勇气,根据道长赐教,每日与跟自己年龄相仿的老伴努力。丫鬟们把这事儿当成了笑柄,其中一个叫什么的开玩笑的时候被刘翁听见了,刘翁没怒,只不过当晚把她留在了房里。刘翁说:“你不要笑话我,这事儿啊是这样这样地……”丫鬟跪在地上,“不敢笑话您……”刘翁说:“那你就配合一下吧……”丫鬟心里说:“我×……”于是很快她就成了他儿的妈。
……
这样的故事在《拍案》里面多得是,且文笔生动,下流有趣,凌初大哥有才啊,为了烘托气氛还配了很多淫词艳曲在里面,加上些什么无孔箫、独弦琴的色相比喻,再加上我本身就聪明点,在这方面悟性高点,于是我什么都明白了……
十六岁的时候上了高中,我在我的好朋友,某军区副司令员之女,道貌岸然实则一肚子坏水的郭玲玲同学家里的电脑上看了《本能》、《偷窥》还有《蝴蝶君》。
好像也是从那一年开始,台湾小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席卷了所有校园门口的书店,比起琼瑶席绢之流,她们的情节之大胆,内容之露骨,思想之龌龊,对于青少年之毒害,真是让人罄竹难书,但是对不起,我们甘之如饴。
女同学集体学习台湾小艳的时候,男同学们手里是一本臭名昭著的漫画——《天子传奇》。这是个以武王伐纣为背景的故事,画了好几百卷,我从小看日本美型漫画的,冷眼一看那风格十分粗糙,很难理解为什么这帮男生都跟中邪了一样。尤其是我同桌,乖巧可爱的男孩小柯柯,一个物理考试从来就没有丢掉超过三分的学习好得变了态的家伙,经常以超过物理课百倍的注意力在我阅读《黑情妇》系列的同时在那里勤奋学习《天子传奇》,以他为圆心方圆好几排的男生都是差不多一个状态。
终于有一天我随手拿起来一本一看,明白了:
P11,姬发中了邪毒,25位宫娥一起献身为他解决。
P21,申公豹回到朝歌,直闯妲己寝宫,一下摁倒好几个侍女,如禽兽一样将她们了断。娘娘终于出现了,“我倒要会一会申公豹道长……”
P35,终极禽兽商纣王登场,一直摧残女性到该卷结束……
我看着小柯柯,然后慢慢地说:“你们这帮小流氓!”
小柯柯指一指我书桌里面的小艳,“你们也不是什么好饼!”
后来小柯柯高考的时候以入学排名第一的成绩进了大连理工大学的机械专业,现在自己开了公司,赚了很多很多钱,找了个女朋友还是大连人民广场上的女骑警,他这么成功不知道是不是当年的《天子传奇》进一步激发了他的小宇宙的缘故。我一直都记得这个男孩,因为他和气而且善良,一道我不明白的物理题,他给我讲上五遍也不会烦躁,也不会介意我耽误了他研究物理或者学习《天子传奇》的时间。
可见看黄色小说和漫画只不过是一个人的爱好和兴趣,就像有人喜欢雨果,有人喜欢萨德,有人喜欢蜜桃,有人喜欢菊花一样。这种爱好没有耽误小柯柯成长为一个尖端的好学生、一个成功的商人和一个让女孩骄傲的好男朋友,这种爱好也没有耽误我成长为一个负责任的老师和一个熟练的翻译。
所以当JP大哥发现我存放在电脑里面的那个《夫妻相性一百日》的时候,我并没有那么尴尬。
话说可能是因为下载东西的时候不小心,我的电脑中了蠕虫,运转得越来越慢,JP就在我的电脑里面安了木马程序,这样他就能够在彼端操纵我的电脑,然后进行杀毒和修复了。过程似乎很漫长,我等一等就没了耐心,我说:“我去看个电影,你要是修好了,就闪屏振动一下,我就回来了。”
“好的。”
可是过了很久,他那边都没有回应,我回了书房一看,可给我吓了一跳:
刚刚结婚的一对日本小夫妻,羞怯怯粉嫩嫩地在我电脑的显示屏上学习着,切磋着。
我就怕我爸看见,赶快关上房门,然后对着话筒低声呵斥,“干什么你?干什么乱动我电脑上的东西?”
“你为什么把下载的东西放到C盘里面?C盘是放程序的地方。你在里面乱放东西,计算机会运转得越来越慢。”
“这能作为你乱看我的东西的理由吗?”
JP在喉咙里面低低地笑起来,他关了那个漫画,关了木马程序,对着镜头好好地跟我说话了,“杀过毒了,我也整理过了。现在速度足够快了。”
“谢谢你。”我把一个发卡别在头上,那是之前一天逛街的战利品,是一只长鼻子的大象,上面镶满了细细碎碎的小钻石。
JP说:“新发卡?真好看。就是有点……”
“怎么了?”
“鼻子那么长,有点意识不良……”
“靠,你才意识不良呢。”我笑起来,笑了一秒钟,马上憋回去,我可不想让他觉得我是个能在这方面喜欢开玩笑的女孩,虽然我其实是。
他笑起来。
他穿着一件淡蓝颜色的T恤衫,好像是刚吃了什么热乎的东西,厚嘴巴红嘟嘟的,眯着眼睛看着我笑,“原来你喜欢看这些东西。”
“别误会,不知道是谁跟着杜拉斯的原文传给我的,其实我对这个倒不是很感兴趣。”
“这个你今天上午才看过,杜拉斯的原文你接收之后就没打开过。”他笑得更高兴了,“别遮掩了,我都看记录了。”
“切!你要是再胡说咱们就断线。”其实我没生气。
他就是笑一笑,眼睛一直看着我。
我想一想,然后胳膊支在桌子上,稍稍凑近了镜头,像问一个很隐秘的问题一般,“你呢?你是不是也喜欢看啊?”
“嗯,有时候看。”他说。
“哦……”我把我的另一个道具拿起来,饮了一口“红酒”,稍稍向后靠去,靠在椅子背上。
晚上七点多钟,天色将黑,隐隐还有些亮光,这个时间段叫做“黄昏”。法语里面叫做“entrechienetloup”:在狗与狼之间。
为什么“黄昏”被称为“在狗与狼之间”呢?
狗是老实巴交的好东西,狼是邪恶危险的坏东西,好东西要回家了,坏东西要出来了,像是忽明忽暗的天色,又像是蠢蠢欲动的人心。
我说:“Jean-Paul。”
他说:“是的,Claire。”
我说:“我有些问题想要问问你。”
他说:“我已经在听了。”
“那么好吧……你喜欢男孩子还是喜欢女孩子?还是都喜欢,还是都不喜欢?”
后面的“还是”都是打马虎眼了,我就想知道这个人有没有可能是弯的,那个夏天我BL小说看多了,对这个问题很是忌惮。
“我只喜欢女孩子。”
“哦,好,我也是……不,我只喜欢男孩子。”
他笑起来,“然后呢?”
“你第一次有性经历是在什么时候?”
“大学的时候。”
“说一说。”
“大学同学,好几个人一起徒步去西班牙旅行。”
“徒步?”
“对的,一个小分队,背着睡袋和行李,用脚走,一直走到西班牙,三个男孩,三个女孩。经过城市和乡村的话,我们就住在青年旅馆里面,如果在山野里那就要在睡袋里面过夜。我认识那个女孩有好几个月了,在一个班上念书,但是如果不是那次旅行,可能连一句话都没有说过……”
“可是你们显然不仅仅说了话。”
“……嗯,是的。那是在我的睡袋里面。”
“那么宽大?”
“还好,足够。”
我有一会儿没说话,显然我高估了自己,我没那么客观,听他说这事儿,并不像《拍案惊奇》那么有趣。
“那么你呢?Claire。我回答了你的问题,也请你回答一下同样的问题吧。”
我抬起头看看他,我想终于给我机会让我跟他说一说“他跟我”这个问题的严重性了。我说:“不,JP,我从来就没有过这方面的经验。我从来就没有喜欢过一个人,更不可能跟谁过夜,尤其是在睡袋里面过夜。因为我是一个严肃的人,无论是对待爱情,还是对待性。我的意思,你懂吗?”
“嗯,有点懂。你在告诉我你是一个对待爱情和性都很严肃,却喜欢看黄色漫画的人。是吗?”他说着说着又笑起来。
“我可没有开玩笑,JP。”我说。
“哦,对不起。”
“所以在你这次来之前,我希望你最好能够准备一份文件,然后出示给我看。”这话我说得很讲究,条件式虚拟式都放上了,尽量做到不那么生硬。
他可是有点惊讶了,瞪大眼睛看了看镜头,“你还要什么文件?为了申请签证,我已经呈递了足够多的资料给中国驻法大使馆了啊。”
“可是,我怎么知道你真的是,单身呢?”我慢慢地说。
他靠向后面。
这个时候气氛有点紧张,我知道有点过分,但是我主意已定,既已张口,没有理由再退缩,“你上次在这里待的时间很短暂,我们又只在网上交谈,所以我怎么知道你没有结婚,或者你从来没有结过婚呢?你说……我怀疑得对不对?”
他慢慢点点头,“嗯,你知道,如果我结过婚,那么这种证明很容易开出来,可是没结过婚的证明要在哪里弄到呢?”
我没说话:那就是你自己的问题了。
“……我知道了。”
“为了公平起见,我也会做一份给你看。”我说。
过了好几分钟我们都没有再说话,他在镜头前面托着下巴,眼光看向别处,我说:“你是不是生气了?”
“没有,我只是想,从哪里证明我是单身呢……”他叹了一口气,“Claire,你电影看多了,而且,tuesvraimentcasse-pied(你是一个事儿脑袋)!”
他说完就跟我拜拜下了线。
JP后来有好几天都没有上线,我以为只有我会玩失踪呢,大哥居然也开始搞这套了。我自问是我的要求过分了吗?可是这确实是我关心的问题,我介意的事情,与其暗暗留意打听,不如就直接问出来,两个人都痛快。
不过他显然不那么高兴,他好几天不出现,也没有发邮件,可能就是这样被我给惹毛了,我想,是不是我说得更婉转一些就好了?
无聊的时候,我打开自己的电脑瞎玩,发现我的下载文件夹已经被他放在了D盘里,里面除了有杜拉斯的法文作品和《夫妻相性一百日》,还有很多新的法文下流漫画,又淫秽又搞笑。除此之外,还多了很多我想要看却一直没有找到的原文电影:《故园风雨后》、《画家的女儿》、《国王的情人》、《苦月亮》、《戴珍珠耳环的少女》……
我只跟他说过一次,不知道什么时候这些电影已经被放到这里了。
15你要是不照我说的做,就是不行
韩乔生老师说得好:不想当厨子的司机不是好的解说员。陛下认为不会做姿态的女孩也很难炒一盘好菜。
就在JP不理我好几天之后,我写了一封热情洋溢嘘寒问暖撒娇发嗲柔情百转却寸步不让的信发到了他的信箱里,信的大致内容是这样的:
与君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我们六天未见,请你算一算我老了几岁?在太多的皱纹还没有爬到我的眉心和眼梢之前,我要你速来网上见我。
JP啊JP,薛静博啊薛静博,你不用否认,你是生气了吧?你为什么生我的气?就因为我要你出示一份证明你婚史空白的文件?
要是我不那么在乎你,要是我不那么在乎跟你的感情,要是我不那么害怕有一天在我跟你正要好的时候,你忽然要回法国,跟我说你要和你的前妻一起给你的孩子过生日的话,那么我为什么还跟你要这些东西呢?
我但愿自己不那么在乎你!
现在夜深了,又一日要过去了,我又老了三岁。
JP,你这个坏蛋,你把这些日子还给我。
我现在回想起来这些话,把它们打字写下来,鸡皮疙瘩已经长满了胳膊,我觉得那个时候的自己真是肉麻天下第一,恶心举世无双啊我。
可是这封肉麻的邮件却收到了迅速而良好的效果,十几分钟之后这个家伙的头像亮了。于是我拨通了视频通话,他接起来,对着镜头,表情很搞笑,欲怒还乐,欲语还休,眉飞色舞,阴晴不定。
我说:“怎么了同学?早上起来要大便哦?没有厕纸哦?”
他摇摇头,“看你邮件了。”
我抱着双臂,向上翻一翻眼睛,“那不是我写的,那是我的汗毛写的。”
他笑起来,我也笑起来,然后凑近了屏幕对他哼着说:“反正我不管,你要是不照我说的做,就是不行。”
他笑着说:“我都做完了。”
“哦?”
他对着镜头拿出来两张纸,调好焦距,让我看仔细了,“这是我的税单。关于我是否是真的单身的问题,写在这一小栏里面:没有婚史,没有家庭负担。你看到了吗?我想了很久很久,才发现税单上面的情况是可以作为无婚史证明的。”
“哦……”我放心了。
“镜头上看得不清楚,我会把它们带到中国去的,到时候你可以亲眼看看,校验一下真伪。”他说。
“我也会提供类似的东西的。你来的时候也会让你看的。”我说。
“……不用,Claire。”他说,在网络的另一边深深地看着我,“你说得对,如果你不在乎我,如果你不爱我,你怎么会跟我要这些东西呢?我也爱你,Claire。但是我并不是一定要看你的证明。”
“哦……好的。”我说,“谢谢你的理解。”
他笑起来,“让我看看你的皱纹。”
我马上皱了眉头让他看,“看,都在这里。”
然后他微笑着,慢慢地第二遍对我说:“Claire,我爱你。”
我想我那个邮件对于JP大哥起了非常非常重要的作用,童鞋们,提高外语写作技巧是多么重要的素质啊!!!
这个邮件的另一个重要的作用就是JP先生加快了重返沈阳的工作准备,他的归期终于定在了八月二十九日,为了方便我每天都能去找他,他在离我家不太远的沈阳商贸酒店订了房间。临行之前的四五天,他每天都问我要些什么礼物,要不要给爸爸带些好酒,要不要给外甥女带些巧克力。说到底那时候我们还没有那么亲密,我不可能像现在一样每次他要回中国的时候都给他开一个单子让他给家里所有的成员和好朋友带礼物,而且我当时的想法就是能跟他见面,能跟他在一起就好了,所以当他问我礼物的时候,我一概都说non,谢谢,这里也有的。
JP终于犯了难,对我说:“我总得给你买礼物的啊,我不能空着双手去中国找你啊。”
“你们法国人不是很习惯这样的吗?用一小杯咖啡谈一场恋爱。”
他笑着说:“那我确实得学习这门技巧才行。”
“好吧,我要一个小瓶的香水,味道你来选好了。”
“你从前用的是什么?”
“嗯,是拉尔夫劳伦的蓝色花漾年华,淡味道的。”
“我们选一个类似的?”
“好的,谢谢,JP。”我说。
“我很愿意,Claire。”他说。
JP乘坐十个小时的大飞机从欧洲飞往中国的同时,我在超市里面转悠,为他选购一些生活必需品:高露洁的软毛牙刷,抗过敏牙膏,他不用纸巾用手帕,我就买了两条洁丽雅的手帕,一条深绿色的,一条深蓝色的,一瓶生姜精华防掉发的洗发水,他喜欢的桃子味道的酸奶,还有几支蓝黑色的水性笔。
转悠着转悠着,我就到了一个柜台:盒子上有个胶皮小人,头上有个鬏,脸上还戴着墨镜,蓝色的,绿色的,红色的,各种各样味道的,四支装,八支装,十二支装的。
一对年轻男女在那里商量,“试一试这个吧?”
“上次那个不是挺好吗?”
“嗯,试一试新的嘛……”
我心里道:哼,真是不思进取,欲求不满,浪费塑料的年轻人。
这个城市人口有七百二十万,周末的太原街沃尔玛超市顾客摩肩接踵,缪娟同学独自一人转悠着转悠着就在某一排货架的旁边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虽然几年不见,但是我仍然可以认出此人。我的心霎时被一种怀旧的怅惘的情绪击中,我不能控制自己,快步走上前去,伸手轻轻地拍那人的肩膀,大侠回过头来,我说:“你不是嫁到广东去了吗?”
大侠说:“分居ing,于是我又回来了。”
蕾雅是在培训中心跟我学过法语的学生,我一直不知道她的中文名字,但是因为此女经历坎坷又爱白话,而我特别喜欢听人白话,所以我们曾经一度很要好。
我们这么大的人,出国就算达不到当年上山下乡的人数,也形成了很大的规模。蕾雅长我两岁,高中毕业之后就被家长送到法国念书,据她自己说,曾经在巴黎卖过红酒,在波尔多剥过牡蛎,在马赛当过导游,在里昂端过盘子,做这些主业的同时,蕾雅还倒卖过香烟,总之除了念书,她什么杂七杂八的事儿都干。她在我的课堂上学习法语,又很老到地谈起来在法国的生活就引起了我的诧异,我说:“你怎么在法国待了那么久还来学习法语啊?”
蕾雅笑了,吸了一口烟然后问我:“老师,谁说去了法国就一定要会说法语啊?”
此言在理,我无言以对。
我喜欢蕾雅,很有大姐大的派头,大个子,大胸脯,还喜欢穿低胸的衣服,有时候她在讲台上自以为是地做对话还会顺便整理一下胸衣,下面的男生就会很肃静。
可是忽然有一天,她不来了,我忽然失去了这个大胸脯的班长就觉得很怅惘。有人说:“老师,怎么你不知道吗?蕾雅嫁给了一个大款去广东了。”
结束回忆的我跟蕾雅从沃尔玛出来进了旁边的必胜客,要了两杯水,打算聊一聊。我说到那里,蕾雅摇摇头,“什么大款啊,我老公跟着他的父母做个小生意,不算穷,但是过得挺仔细的。”
“多大年龄了?”
“年龄倒是不大,比我大三岁,呶,这是照片。”她的钥匙扣上是她老公的照片,让我看了看:南方人的样子,不算难看,挺清秀的,是个小男生,但是个子大约能到蕾雅的耳朵。
“特别黏人,没什么主意,烦死了。”蕾雅说。
“怎么你就因为这个把他给停职察看了?”
“怎么可能?是因为他爸爸,他爸爸就是一个可恶的老怪物。”
近几年来,在各种各样的生活矛盾之中,婆媳问题日渐走红目前独占鳌头,可是就像某种疾病越严重,其抗病药物的研究和治疗也就越发达一样,年轻媳妇们彼此交流日渐积累的斗争经验和手段也日新月异。可是蕾雅碰到的问题不是来自于婆婆的,而是来自于她的公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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