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剪刀男

_4 殊能将之(日)
  在遗照前肃立烧香的,是我在报道樽宫由纪子遗体运回家中的电视画面上看到的秃额中年男人,那个扶在原色木料的棺木最前面,将其搬进沙漠碑文谷的男人。
  他是樽宫一弘?那么,我目击到的男子,那个在学艺大学车站前的快餐店里和樽宫由纪子谈笑的男子到底是谁?
  医师的话浮现在我脑海里。
  “你实际上知道真凶,我也知道,只是还不知道他的具体身份。这就是你要调查出来的事情。”
  是那个男子杀了樽宫由纪子吗?我拼命想记起目击到男子那晚的事情,但因为当时我观察的对象完全是樽宫由纪子,对男子的印象很淡薄。
  他穿着什么样的衣服?什么模样?声音是什么感觉?
  不行。想不起来。
  但如果再次见面,我大概能立刻认出他。
  “请遗族和亲族烧香。从前排开始,每次两名。”
  我注视着依次在通道上出现的遗族。说不定那个男子是樽宫由纪子的亲戚,若是这样,他就不是杀害樽宫由纪子的真凶,多半和案件没关系了。我看到的情景可以理解为樽宫由纪子在等候自己的叔叔,邀请他去自己家里。
  首先站起身的,是身着丧服的中年女性和穿着制服的少年。中年女性盘着头发,上扬的眼梢与樽宫由纪子酷肖,正如我想象的模样。她一定是樽宫由纪子的母亲敏惠。
  那样的话,少年就是樽宫由纪子的弟弟健三郎了。他穿着和姐姐同样的浅绿色西装外套,就是说,是在叶樱高中就读的高中一年级学生。健三郎生得凛凛的浓眉,方下巴,体格健壮。个子已经赶上母亲,但似乎是继承自父亲的细长柔和的眼睛,冲淡了外表给人的运动系感觉。
  健三郎走到祭坛前,凝视着姐姐的遗照。敏惠弯腰烧香的时候,健三郎突然转过身,像逃离遗照一般跑开了。
  吊问者见状,窃窃私语起来。
  “健三郎,你要去哪!”亲族座席上一个二十五六岁的男子略微欠身,冲着健三郎的背影叫道。口气强硬,带着叱责的意味。他是健三郎的亲戚吗,浓眉与健三郎十分相似。
  健三郎对亲戚的叫声既未回头,也没停步,径直奔下会馆的台阶,从我们一般吊问者的座席旁冲过。樽宫由纪子的女同学们连哭泣都忘了,无不浮现出吃惊的表情。
  那一瞬间,我得以近距离看到冲过的少年。健三郎紧咬着牙关,满脸通红。不用说,没有流泪。像他这种类型的少年,往往把表露感情误认为是软弱的表现,尤其对当众流泪感到极端难为情。
  健三郎从姐姐的遗照边逃离的理由,多半也是不愿被他人知晓突然袭来的激烈情感。
  吊问者的嘈杂迅即安静下来。不管发生什么意外事件,葬礼都必须顺利进行。
  遗族依次走向祭坛烧香,叱责健三郎的年轻男子也在其中。我没找到当日和樽宫由纪子见面的那个男子,但因为是远远看过去,也说不定是漏掉了。
  我还有个从近处对遗族进行确认的机会,那就是我自己烧香的时候。
  “久等了。请诸位吊问者烧香,从前排开始,每次三名。”主持人语气流利地说。
  一般吊问者依次从折叠椅上站起身,登上台阶,踏入会馆。
  首先前往烧香的大概是沙漠碑文谷的居民,然后是班主任模样、看来有点神经质的女性,樽宫由纪子的同学紧随其后。
  少女们的悲伤达到了最高点,啜泣的声音像马蜂的振翅声一样响彻会馆,直教人担心会不会有孩子在遗照前突然倒下,就此昏过去。
  在路边瞄准目标的摄影记者,想必只会觉得这是抢拍的大好时机,正对着烧香回来的少女们流泪的脸调准焦距吧。
  亚矢子烧完香回到座位上时也没有流泪。从她看来毫无表情的脸上,我感受到深切的悲伤。
  轮到我烧香时,我从折叠椅上站起身来,沿石板路走上台阶,进入遗族所在的会馆内部。我装作点头致意,确认面向通道而坐的众人的样貌。
  亲族之中,没有与樽宫由纪子见过面的男子。
  走近家人的座席了。其中一个空出的椅子,应该是弟弟健三郎的座位。空座的旁边坐着敏惠,她双手置于穿着和服的膝上,低着头,显出刚毅的态度。对我的点头致意,她默然轻轻低头回礼。
  敏惠是个美人。但除了眼角有细小皱纹,用粉底巧妙隐藏起来的皮肤似乎也趋于干涩,如樽宫由纪子那般的青春魅力正在丧失。
  五十来岁的秃额男子坐在遗族座席的最前排,应当由丧主所坐的席位。他一定就是樽宫一弘。樽宫一弘用充满苦涩的表情盯着自己皮鞋的鞋尖,对我的点头致意也没有回礼的意思,肩膀耷拉着,失去女儿的悲伤正压在他那双肩上。
  最后,我看到了樽宫由纪子。装饰在祭坛中央的遗照里,她穿着浅绿色的西装外套,背景是白杨树干。这大概是开学典礼时抓拍的照片。樽宫由纪子脸上露出淡淡的微笑,这种微微扬起唇角的含蓄微笑,我在跟踪她时曾多次见过。
  我又一次想起了她和谜样男子谈笑时的情形。就我的观察,她一向很沉静,即使在关系亲密的亚矢子面前,也只是淡淡微笑,但那个时候,她却扬声笑起来。那明朗的笑声在我耳边重现,只这一点,就是她对对方倾心相待的证据。对方是比亚矢子关系更亲密的人物,他到底是谁?
  思索着这个问题,我烧完香,回到座位上。
  “还有谁没有烧香吗?”主持人环视着吊问者说道。
  不久,僧侣的诵经结束。僧侣以两手反复拨动念珠,嘟嘟哝哝地唱诵着什么,为樽宫由纪子指引西方之途。
  “请法师退场。诸位请起立相送。”
  全体起立。僧侣从布垫上站起身,两手将法衣下摆拉直,缓缓消失在会馆里。
  全体落座。不时响起折叠椅的椅脚和石板路相互摩擦的声音。
  “请负责人长谷川先生代替遗族致辞。”在主持人催促下,一个六十三、四岁的小个子男人走到话筒架前面,带着紧张的神情面向麦克风:“今天承蒙诸位在百忙之中参加已故樽宫由纪子的葬礼暨告别仪式,非常感谢。”
  长谷川开始致辞。既然说是负责人,那就不是遗族了,说不定是沙漠碑文谷的管理委员,或者樽宫一弘公司的上司。本来理应由身为丧主的樽宫一弘进行致辞,但从我看到的情况也可察知,他的状态完全无法在人前发表讲话。
  长谷川中规中矩地致辞完毕。主持人回到麦克风前:“已故樽宫由纪子小姐的葬礼暨告别仪式至此圆满结束。感谢各位。”主持人流露出松了口气的表情。除了健三郎突然冲出去之外,告别仪式别无意外,顺利结束,他想必终于安心了。
  “接下来是出殡。有劳诸位为已故樽宫由纪子小姐送行。遗族请往祭坛方向集中。”
  吊问者离席起身,四散在会馆门口附近,等待着出殡。
  会馆里面,遗族大概在和樽宫由纪子作最后的告别。棺木从祭坛运出,棺盖打开,完成与逝者最后的会面。
  樽宫由纪子是以怎样的表情躺在那里呢。我在公园里看到的苦楚表情,已经在葬仪社的熟练手艺下消除了吧。他们将她的眼睑阖上,给苍白的脸颊涂上胭脂,颈上紫色的绞杀痕迹和伤口处用香粉涂抹。因为双颊并未消瘦,大概不需要充填棉花。
  最后,将死后僵硬的手足用力从中间折弯,穿过逝者衣装的衣袖和下摆,两手在胸前交叠。这样,如生前那般美丽的遗体就完成了。这是真正的艺术性作品,只能绽放不足一天委实可惜。
  因为沉默了将近一小时的反作用,吊问者都变得饶舌起来,附近传来窃窃私语的声音。
  “才十六岁,真可怜啊……”
  “那么多相机虎视眈眈,要说那帮家伙……”
  “肯定会成为无头案,日本的警察都靠不住……”
  “敏惠夫人还是一如往常呢。即使到了这个局面……”
  “一看到由纪子的照片,就再也忍不住了……”
  “不对,那孩子才是最悲伤的。喏……”
  不久,原木的棺材从会馆里运出,还是由樽宫一弘在最前面扶持引导,朝石板路渐行渐近。敏惠将遗照捧在胸前,走在棺木旁边。
  吊问者自然而然地分列在石板路两侧,棺木从其中通过。灵车看准时机开过来,在门口停车。说是灵车,但不是弓形的车顶,而是凯迪拉克这种豪华轿车。
  轿车的后车厢打开,几个身着丧服的男子默默地将棺木搬到车上。轿车对面,堤道上的摄影记者全都对着相机的取景器全神贯注地窥伺,人行道上,来时见到的女主持人背对轿车,一面凝视着电视摄像机的镜头,一面报道着什么。
  怀抱遗照的敏惠站在轿车前,向目送出殡的吊问者低头致意。
  “今天承蒙诸位为了小女劳步至此,非常感谢。”敏惠开口说道。她以毅然的眼光凝视着前方:“女儿会卷入如此不幸的事件,我们做梦也没想到。她才十六岁而已,丧失生命,而且是惨遭杀害,这种事情想都没有想过。我们家人承受的伤痛之深,诸位可以想像。这样的伤痛一时是无法愈合的,不,也许一生都无法愈合。”
  敏惠俯视着手上的遗照。“然而,在与由纪子最后告别的时刻,我是这样想的。由纪子曾非常努力地生活过,虽然因意外的不幸而中断,但她迄今为止的人生决非没有意义。我想和由纪子亲近的诸位也一定抱有同样的感想。那么,我们就在这里为由纪子送行。衷心感谢诸位今天的到来。”
  敏惠行了一礼,乘上轿车。 棒槌学堂·出品
  这番致辞堪称精彩。不像代替丧主致辞的长谷川那样,只是从红白喜事例句集里剪贴来的俗套言词的堆砌,虽然稍有些打破常规,却饱含感情。
  只是,有点太过流畅了,令我在意。
  轿车朝火葬场出发了。亲族的车尾随其后。
  不用说,我没有拾取樽宫由纪子骨灰的资格,就此踏上归途。
  累得要命。
 第四章
  “神经科医生说了被害者的告别仪式上要搜查什么没有?”村木问。
  “他说要进行观察。”矶部在驾驶座上答道。“就是说尽可能地注意各种情况,把发现的事情报告给他。”
  “尽可能地注意各种情况?那可不叫搜查。”
  “所以说是观察呀。”
  “观察啊。”村木从后座上眺望着窗外:“哎,也行吧。”
  村木对我的服装没发表任何评论呢,矶部开着车心想。不管怎么说,自己可是从今天早上穿着黑色西装来上班开始,一直被刑事课的同事们取笑个没完。
  “很适合婚礼的服装嘛。”松元笑嘻嘻地说。
  “前辈,大喜的日子定了要告诉我们啊!”连进藤也来趁火打劫。
  最过分的是下川,一看到矶部马上就说:“怎么,你也终于过七五三【注1】了啊,恭喜!”
  矶部在不愉快的心情中过了一个上午,焦急地等着村木早点访查完回来。
  矶部开着车从目黑大街向东前进,很快就知道了通往会场所在地春藤斋场的辅道。这是因为有身穿黑色西装的男子站在拐弯处引导车辆,大概是葬仪社派出的人。
  “停车场在会馆右边。”男子大声告诉矶部。“请从正门直接开进去,停车场的入口有负责人在那里,马上就能找到的。”
  矶部照他的指引往右拐弯,开进辅道。道路左边是连绵不断的混凝土墙壁,不久,看到了春藤斋场敞开的正门。门里铺着石板路,石板路的尽头,是一座拥有日本风格屋顶的钢筋混凝土建筑。
  才中午一点半,离葬礼和告别仪式开始还有半个小时,吊问者到得不多。
  另一方面,道路右边植有草坪、略微高起的堤道上,报纸和杂志社的摄影记者已经摆开阵势,也有人为了寻找稍微好点的摄影角度,扛着装上长焦镜头的相机和三脚架在堤道上走动。
  堤道下方的人行道上,某电视台的女主持人在和穿着夹克、像是电视台工作人员的年轻人闲谈。她长得非常可爱,在男性中很有人气,连对明星知之不详的矶部也知道她的长相和名字。人行道上开始聚集起不是参加告别仪式,而是冲着她来的观众。
  不久我也会被记者和通讯员团团围住吗,矶部偶然想到。迄今为止见过松元、下川和相识的记者说话,但那些记者谁也没来和矶部套近乎,连一张有报社或电视台头衔的名片也没收到过。
  矶部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中。“矶部刑警,请告诉我被害者的状况!”“矶部刑警,这果然是剪刀男的罪行吗?”“矶部刑警,请让我们听听你的推理!”相机的镜头对准了他,无数麦克风伸出来。
  “好了好了,各位安静一下。”幻想中的矶部张开双手,让兴奋不已的记者们平静下来。“没错,这是剪刀男的凶恶犯罪,但我一定会解决给各位看!”记者们欢声大作,鼓掌喝彩。
  推理小说看过头了,矶部这么反省自己。现实世界里的警官不是名侦探,在家里一边听着SP唱片,喝着可可茶,一边埋头于推翻不在场证明的警部是不存在的。
  矶部的脑海里浮现出被害者的面孔,紫色的索状伤痕和剪刀。矶部为自己不严肃的想象感到难为情。
  从春藤斋场的正门一开进去就看到了停车场的入口。穿着制服戴着制帽的负责人来到路上,像管弦乐队的指挥者一样,两手大幅度摆动着引导矶部。
  “麻烦您靠里面停车。”负责人凑近驾驶座说道。
  停车场里只停了寥寥几台车。矶部依照负责人的指示,把车开到停车场里面,停在两台卡车旁边。卡车附近,五六个穿着浅蓝色工作服的年轻人站在那里闲聊,可能是布置好了会场的葬仪社作业人员。
  矶部和村木下了车。停车场通向会馆的不锈钢后门前,身穿黑色西装的年轻男子和僧侣在伫立谈话。僧侣在法衣外穿着厚实的大衣,看起来总觉得很滑稽。
  擦身而过时,听到了两人的说话声。
  “因为今天会有相当多的一般吊问者前来……”年轻男子说。
  “烧香不知道要多长时间是吧。”僧侣大方地点点头:“那就适当调整诵经的长度好了。以什么作为结束的契机呢?”
  “就以我说‘还有谁没有烧香吗?’为信号吧。”
  “明白了。那我先在休息室里等候。”僧侣留下这句话,消失在了门对面。
  矶部很讨厌这种过于事务性的对话。由这样的僧侣诵经,被害者能超度成佛吗?
  停车场的上空晴朗无云,但冬日的阳光很微弱,僧侣要穿上不合称的大衣的心情倒也可以理解。
  “我出生的故乡有座著名的禅寺,”村木突然跟他搭话了。“中学生的时候,常能在车站前看到修行僧。他们大都在书店翻阅花花公子之类的周刊,也有买了带回去的家伙,八成是在禅寺漫长寂寞的夜晚躲在被窝里偷看。”
  村木向矶部展颜一笑:“你对这样的人怎么想?觉得这种家伙没有修行禅道的资格是吗?”
  “为什么问我这种事?”矶部反问。 棒槌学堂·出品
  “因为你一副‘好个不良和尚’的表情啊。”村木回答。“但我不这么想。在书店里看到翻阅花花公子周刊的修行僧时也不这么想。他们要成为够格的人,就必须能一手担当起葬礼和法事。葬礼和法事是人世间最通俗的仪式之一。年轻的时候看看男性周刊,长于世事比较好。”
  “这个看法会不会有点太玩世不恭了?”矶部禁不住说。
  “是这样吗?”村木侧着头:“一门心思锐意修行的和尚,也说不定本人能豁然开悟,但我觉得对葬礼和法事来说派不上用场。刚才那个和尚和葬仪社的人并不是冷漠,只是专业而已。我尊敬专业的人。”
  两人从停车场走到道路上,斋场对面的报道阵容越发壮大了。
  “明明是不打扰丧家的好。”矶部忍不住嘀咕出声:“简直就像逐尸而食的秃鹰一样。”因为自己刚才耽于不严肃的空想,不知不觉说话变得苛刻起来。
  “那也不尽然。”村木说。“虽然确实也有些秃鹰似的家伙,譬如那个女人就是。”
  村木用下巴指给矶部看的,是从车里看到过的那个女主持人。这讲究仪容的女性正理着头发,对着电视台工作人员举的镜子看得出神。
  “那女人只怕满脑子想的都是自己在电视上映出的形象。因为声名鹊起,受人奉承,人也轻佻起来。”村木冷冷地断言。“那么,那个人你怎么看?”
  村木朝堤道上指去。矶部转脸一看,装有长焦镜头的相机后面站着一个年轻人,身穿像是从美军流出的皮夹克,留着邋遢胡子。
  “你觉得他也是秃鹰的同伙吗?”村木问。
  矶部默然点头。年轻人叼着戒烟用的薄荷烟斗,流露出目中无人的表情,看来似乎等葬礼开始等得不耐烦了,那表情分明是想说,也让我们等得太久了吧。
  “不行啊,这种观察力会给神经科医生臭骂的。”村木笑了:“不要看脸,看手。看他的右手。”
  矶部一看穿着皮夹克的年轻人的右手,吃惊得几乎屏住呼吸。年轻人手上有与他的表情和服装不搭调的东西。
  是念珠。年轻摄影记者的右手腕上,缠着粗大黝黑的念珠。
  “嘛,虽然不能断言,但我觉得他不是秃鹰的同伙。”村木接着说。“他也在和剪刀男作战,把被害者的告别仪式准确地传达给读者。尽管与我们的做法不同,但他是以他的方式在吊唁被害者,希望抓到剪刀男。”
  两人自正门进入斋场内部,在帐篷下的接待处送上奠仪,在奠仪簿上登记完毕,转向石板路旁边铺着碎石的空地。
  告别仪式开始的时刻临近了。吊问者依次先前往接待处,而后在席位上落座。其中有穿着黑色西装的中年男性,身裹和服或西服丧服的女性,以及在班主任带领下身穿西装外套的樽宫由纪子的同学。
  正如村木所言,即使说了只消笼统观察即可,也完全不明白应该注意什么才好。
  “把你感觉到的事原封不动地转达给我就行了。”堀之内是这么说的。但矶部想到的,只是“身着丧服的女性为什么看起来这么美丽呢……”这种实在平淡无奇的感想。
  这时,门口进来了一个肥胖的青年。他身上的黑色西装看起来完全不适合他,或许他本人也意识到这一点,所以一直弓着背,啪嗒啪嗒地走着。
  是他啊。矶部心想。那个穿着羽绒外套、凝视着蓝色塑料苫布的青年,被害者遗体的发现者。
  “怎么了?”留意到矶部的视线,村木小声问。“那个男人有什么不对劲吗?”
  “他是遗体的发现者。”矶部也小声回答。
  “发现者?这一说确实是见过的面孔。”村木看着青年:“他居然会来参加告别仪式,看不出倒是个循规蹈矩的家伙。”
  青年在接待处办完手续,穿过石板路,步向一般吊问者的座席。途中他似乎察觉到了矶部的视线,投来匆匆一瞥,目光中毫无感情流露。
  “你那么在意他吗?”村木问目送着青年背影的矶部。
  “还说不上在意……”矶部回答。连他自己也不清楚,为什么会留意到那个青年。
  案件发生的夜晚,松元曾向矶部说过,青年应该和案件没有关系。没有凶手会无所事事地在现场停留一小时以上,一般来说都会尽可能地早早离开现场。这是警官心目中合乎常识的凶手画像。
  但矶部新的想法是,剪刀男可是连续杀人狂,他果真适用这种常识吗?说不定松元多年的经验对剪刀男置身的领域派不上用场。
  看来必须听听堀之内的意见。
  “告别仪式就要开始了,”负责接待的男子向矶部他们走过来:“请二位入座好吗?”
  两人步向一般吊问者的座席,那里支起了大型帐篷,石板地上摆放着折叠椅。矶部和村木在最后一排的位子上坐下。
  矶部的目光被那个青年的背影吸引了。青年蜷着肥胖的身体,以令人钦佩的姿态坐在那里,不时抬起头窥视着附近,好像在寻找谁。
  会馆里面,在停车场和僧侣商量的男子登场了。他以十分响亮的声音宣布:“已故樽宫由纪子小姐的葬礼暨告别仪式现在开始。”
  僧侣从会馆的里间出现,停车场里穿的那身大衣已经脱掉,表情严肃,甚至令人感受到威严的气度。
  僧侣在祭坛前肃立烧香后,在厚坐垫上坐下,开始诵经。
  吊问者低头静听诵经的时候,那青年依然不时抬起头环视着四周。他是在寻找谁,或者说,在寻找什么?
  “现在请丧主樽宫一弘先生烧香。”主持人说。一个额头光秃、身材魁梧的男人站了起来。
  矶部想起报告书上的内容。被害者的继父樽宫一弘大概是五十三岁,一家公司的职员。但即使远远看过去,樽宫一弘也像是比实际年纪见老。这也难怪,尽管与继女没有血缘关系,毕竟也是自己的女儿被杀了。
  樽宫一弘迈着沉重的步伐烧完香后,主持人立即宣布:“请遗族和亲族烧香。从前排开始,每次两名。”
  告别仪式进行得流畅无碍。或许就像村木所说的,确实是专业手笔。但对主持人漠不关心的主持方式,矶部怎么也产生不了好感。
  樽宫由纪子的母亲敏惠和继弟健三郎从遗族座席上起身烧香时,发生了一点意外。站在继母身旁的健三郎突然转过身,像逃离姐姐遗照一般地跑出去了。
  “健三郎,你要去哪!”与健三郎年龄悬殊的亲哥哥在遗族座席上大声叫道。但少年并未因哥哥制止的声音停下脚步,他满脸通红,从遗族座席穿过石板路,跑出了斋场。
  会场嘈杂了一会儿,听得到因同情少年而发出的悲哀的叹息。
  主持人一等会场恢复安静,立即以眼色催促遗族。就好象什么也没发生似地,烧香继续进行。
  “久等了。请诸位吊问者烧香,从前排开始,每次三名。”
  依照主持人的指示,一般吊问者依次前去烧香。矶部对樽宫由纪子的女同学们深感同情,她们几乎全都泪流满面,不断用手帕擦拭眼角。
  矶部心想,大家都在为被害者的悲惨命运感到悲伤。当然,其中也有表情丝毫不变的少女。可能就如松元对堀之内的报告所说,也有同学认为被害者的行为有点令人害怕,很讨厌她。
  发现遗体的青年站起身,步入会馆里面。烧完香回来时,脸上依然毫无表情,很难认为他是来哀悼被害者的。
  轮到矶部和村木了。两人沿石板地登上台阶,从遗族中间穿过,走向祭坛。
  原本是健三郎所坐的空位旁边,敏惠向二人默然致意。她和被害者长得十分相似,因为是亲生母亲,也是理所当然的吧。敏惠看起来是以坚毅的态度压抑着失去女儿的悲伤。
  另一方面,一弘则完全被悲伤压垮了。他颓丧地垮着肩膀,对来烧香的吊问者连看也不看一眼。
  继父与亲生母亲情况的鲜明对比,令矶部忽然感到了兴趣。
  矶部他们一烧完香,主持人便间不容发地说:“还有谁没有烧香吗?”
  这是在停车场和僧侣商量好的信号。矶部斜眼偷瞧,只见僧侣像是轻轻点了点头。他们返回座位后,诵经很快就结束了。
  “请法师退场。诸位请起立相送。” 棒槌学堂·出品
  依照主持人的指示,吊问者站起身,目送僧侣消失在休息室中。
  “请负责人长谷川先生代替遗族致辞。”
  矶部心想,这个人可不认识。五十开外的长谷川讷讷地致了辞,主持人由后台返回:“已故樽宫由纪子小姐的葬礼暨告别仪式至此圆满结束。感谢各位。”
  精彩的主持。容许的话,甚至想拍手喝彩。矶部讽刺地这样想。
  “接下来是出殡。有劳诸位为已故樽宫由纪子小姐送行。遗族请往祭坛方向集中。”
  吊问者起身离席,步向正门方向。
  “怎么样?”走在石板路上,村木问矶部。“注意到什么了吗?”
  “那主持人我果然还是欣赏不起来。”矶部决定实话实说。“也许称得上专业,但主持仪式太冷漠了。”
  “觉得他冷漠啊。”村木仰望着蓝天:“你没去过刚刚失去孩子的家庭吧?”
  “没有。”
  “我去过多次,为了听取事由。”村木表情变得若有所思。“失去孩子的家人,特别是因事故或案件而失去的场合,他们既不是悲伤,也不是痛苦,而是一种更加可怕的状态。父母连哭都不哭,该说是发呆吗……就好象某种东西与孩子一起死去了,非常重要的东西。”
  村木看着矶部:“处于这种状态的家人,安慰也好同情也好他们都不需要。不管怎样,重要的是把该做的事情做好。我不以为那主持人冷漠,他只是清楚知道,现在最重要的是让葬礼圆满结束。”
  正门处挤满了吊问者,等待棺木运出的当口,人们压低了声音窃窃私语。
  “才十六岁,真可怜啊……”年老的女性感慨说。“碰到这么倒霉的事,真叫人同情。年轻的孩子可不应该死啊。”
  “那么多相机虎视眈眈,”温文尔雅的男子看到正门外的光景,板起脸来:“要说那帮家伙,到底把葬礼当成什么了?又不是耍猴戏!”
  “肯定会成为无头案。”年轻男子唇角扭曲地笑起来:“日本的警察都靠不住,光能解决简单的案件,这种重大案件凶手就抓不到了。不行啊。”
  “敏惠夫人还是一如往常呢。”中年女性一副闲聊的语气:“即使到了这个局面,也一滴眼泪都没见,难以置信啊。”
  矶部和村木从石板路稍微走开一些,眺望着吊问者的情况。
  “那些女孩子正哭得不可开交。”村木说。
  “一定是和被害者关系很好吧。”
  “你觉得谁是最伤心的?”
  这是观察力测试。矶部打起全副注意力环视着少女们,最后眼光落在一个倚着树干抽噎的少女身上。女班主任正轻拍着她的肩膀安慰她。
  “一看到由纪子的照片,就再也忍不住了。”少女用班主任递过来的手帕捂住脸。“很悲伤,很悲伤,什么都无能为力了……”少女呜咽着说,眼泪又流了出来。
  “我想是那孩子。”矶部以视线指出少女。
  “不对。”村木干脆地否定。“那孩子才是最悲伤的。喏,稍远处的那个。”
  矶部朝矶部悄悄指示的地方看去,只见一个戴着银边眼镜的娇小少女离开西装外套的集团,独自一人伫立在那里。她的前牙有点突出,笑起来一定很可爱,但现在却紧抿着嘴唇,毫无表情地凝视着正门附近。
  “是她吗?”矶部感到困惑。
  “她不是没在哭吗——你是想这么说吧?”村木耸耸肩:“不行啊。你总是只看脸。这次的关键也是手,看她的手。”
  矶部注视着少女的手。因为两手太过用力紧握手帕,少女的指甲变得苍白,双腕在微微颤抖。
  矶部禁不住将手贴在额头上。
  “怎么了?”村木问。
  “没什么。”矶部露出难为情的笑容:“觉得修行还不够啊。”
  矶部心想,这样看来,自己对发现遗体的青年抱持的怀疑也是靠不住的。
  被害者的棺木运出来了。樽宫一弘走在前头,扶着原木的棺材,旁边是将遗照抱在胸前的敏惠。
  棺木快运到正门时,作为灵车的凯迪拉克看准时机开了过来,后车厢打开,将棺木安置进去。
  敏惠在灵车前作了最后的致辞。
  “今天承蒙诸位为了小女劳步至此,非常感谢。”敏惠依然抱着女儿的遗照,语调清晰,方寸不乱。
  这也太冷静了吧。矶部心想。但他马上又想到,“你总是只看脸”,便观察了一下敏惠的全身。
  首先是手的情况。敏惠左手无名指上戴着结婚钻戒,白金底座上镶嵌着小巧的钻石,显然价格不菲。那双手在颤抖吗?没有。在紧握着遗照吗?也没有。手指关节和指甲也是正常的颜色,只有青色的血管浮现出来。
  敏惠怀抱的黑色相框里,被害者在微笑。往下看,裹在黑色和服下的脚也没有颤抖的迹象。白足袋【注2】上系着白木屐带,足尖恰如其分地并排稳稳踏在地面上。
  矶部抬起头,重新打量敏惠的脸。她还在继续致辞。
  “……由纪子曾非常努力地生活过,虽然因意外的不幸而中断,但她迄今为止的人生决非没有意义……”
  积极生活过的少女与母亲长得十分相似。根据报告书,敏惠应该是三十七岁,但她看上去明显比实际年龄年轻五岁,眼梢上扬,唇上的口红涂得很好看,视线笔直向前,不知是在注视着吊问者,还是要眺望别的什么事物。
  她的声音很坚定,致辞的内容也很明了。——是不是过分明了了呢。
  结果,矶部还是无法从敏惠的样子作出判断。作为警察的修行不够啊,矶部再次感叹。
  敏惠致完辞,乘上了灵车。灵车朝火葬场出发后,吊问者也陆续离去。
  矶部想,不妨问问村木的意见。 棒槌学堂·出品
  “做母亲的太冷静了?”村木两手插在裤子口袋里,沉思了一下:“确实如此。你这一说,我也觉得她有点坚强过头了。”
  “被害者的确是她的亲生女儿吧?”矶部问。
  “嗯,她应该是和带着儿子的男方再婚的。刚才中途跑出去的健三郎就是先生那边带来的孩子,被害者是太太这边带的孩子。樽宫一弘在健三郎之前还有个儿子,但他已经离开夫妇俩独立生活了。喏,就是那个冲健三郎喊你要去哪的男子。”
  “名分上的父亲如此悲痛,亲生母亲却泰然处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啊。”村木歪着头:“可能确实不自然,也可能她本来就是那样的人,我也搞不明白。”
  “村木先生也有不明白的事啊,我放心了。”矶部笑道。
  “那是当然了,我不可能看透一切。”村木苦笑:“不光是我,长先生啊,松元啊也是这样。在嫌疑犯面前,我感觉这家伙准是凶手,长先生或松元却直觉感到他不是凶手,这类事情要多少有多少。究竟哪边正确,只有老天知道。在没掌握证据前,我们谁也不得而知。”
  村木转向矶部:“直觉和经验都很重要,但只凭这些是没法了解真相的。直觉和经验的作用只是引导你快速把握事实。所以,你也没有必要进行修行。”
  “是这样吗。”矶部嘟哝说。
  “嗯,是这样。依我看,我和长先生、松元直觉一致的时刻反而很危险。如果所有搜查员都深信那家伙铁定就是凶手,很有可能是犯了意外的错误。冤案就是这样产生的。”
  村木向矶部微笑:“我对你的要求,不是拥有和我一样的直觉,而是坚持你自己的看法。”
  这是对自己的安慰吗?还是作为警官发自衷心的教导?
  村木朝会馆回过头:“喂,你看,专业人员正在干活。”
  矶部回头看时,来时在停车场见到的葬仪社作业人员正在进行后期的整理工作。几个身材细长,好像也没什么臂力的年轻人竭力用两手抱起供花,依次装到卡车的装货台面。
  作业人员驾轻就熟地来回奔走,会场一转眼就整理好了。
  【注1】十一月十五日是日本传统的七五三节,有5岁男孩、3岁和7岁女孩的家庭,父母必定给孩子穿上鲜艳的和服去参拜神社,祈求神灵保佑孩子健康成长。
  【注2】穿和服时搭配的日式短布袜。
 第十三节
  我待在厨房里,一边留心着煤气灶上锅的火候,一边试图回忆起那天发生的事情。樽宫由纪子与谜样男子见面的那天,发生了什么,看到了什么,我竭力想将零星的记忆串到一起。
  已经是将近一个月前的事了。十月中旬,下午五点半左右,那男子通过自动检票口,快步向樽宫由纪子走来。
  样貌我记不清楚了。两人当时说了些什么呢?
  “抱歉,迟到了。”男子道歉。
  “才晚了两分钟而已。”樽宫由纪子浮出和遗照上同样的微笑:“也没久等。”
  “这样啊,那就好。”
  “我们去哪坐坐?”
  “我是哪里都行啦。”
  “那去吃点汉堡包什么的吧。我肚子已经饿了。你请客?”
  是不是确实这样对话的,我也没有自信。说不定大半都不是来自记忆,而是我的想象。
  之后,两人进了车站北边的快餐店。这一点是确定的。我尾随其后,在二楼的座位上观察着两人。
  两人相对而坐,说着什么,但我听不到内容。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是樽宫由纪子听来很快乐的笑声。那一瞬间,明朗的笑声透过店内的喧嚣传了过来。我心想,她也会这样笑啊。
  那时男子是什么反应?感觉他是回以微笑,但不太确定。我全神贯注在樽宫由纪子身上,对男子几乎没加注意。
  锅里的黑色液体煮得翻滚起来,散发出异臭。
  我从告别仪式回来路上买的五包和平牌香烟,纸已经簌簌碎裂,溢出的烟草叶在沸腾的泡沫中浮沉。
  我用汤匙舀了勺烟草汁,喝了一口尝尝味道。太苦了,脸都扭曲了。这么苦的东西不可能喝得下满满一锅。
  我想了想,用滤茶网把煮汁过滤了一遍,丢掉烟草叶,放进足够的砂糖,继续熬煮。整个厨房充满了刺鼻的难闻气味。
  那个男子会是谁呢。我站在煤气灶前再次开始思索。樽宫由纪子在家附近的车站前等待的男子。一起在快餐店里谈笑的男子。能令她笑出声来的对象。
  烟草的煮汁已经熬到了半杯份,我拿汤匙尝了下口味,吃了一惊,居然是类似巧克力的味道。但这印象只是一瞬间而已,身体迅速开始抵抗,感觉喉咙深处在痉挛。
  但这个份量我可以一气喝干。我把煮汁倒到杯子里,端到圆桌上,等着它冷却。
  那个男子到底是谁呢。向樽宫由纪子亲密地说“抱歉,迟到了”的男子。在她的葬礼上却没见到的男子。或许,他就是杀死樽宫由纪子的真正凶手。
  会不会是他杀了樽宫由纪子? 棒槌学堂·出品
  那种事情无所谓啦。告别仪式结束后,我感到异常疲倦。近距离目睹的死之仪式在诱惑着我。
  煮汁已经凉到微温了。我伸手拿起杯子,盯了一会那黑色黏稠的液体,闭上眼睛一气喝干。
  咽下去的瞬间,全身开始痉挛。颈后的肌肉在抽搐,双手和双肩都在颤抖。我拼命忍耐着恶心,摇摇晃晃地向床走去。脸朝下倒进床上后,痉挛也没有缓和。
  不知何时,似乎失去了意识。
  醒来时,房间里已经暗下来了。胸口附近恶心得要命,但身体的颤抖已经停止了,我还是活了下来。明明觉得这回一准要死了,结果还是没死掉。
  “不管你多么以为就要死了,也不一定会死。”医师冷冷地说。“不<趋死>是死不成的。”
  我不懂医师的意思。
  “死是睡眠的兄弟,据说这最初是荷马说的。二者的确存在类缘关系。然而,虽然名词的<死亡>和<睡眠>,动词的<死去>和<睡着>,形容词的<死去的>和<睡着的>相互对应,却没有与<困倦>相当的死的形容词。以英语来说,虽然名词的‘death’和‘sleep’,动词的‘die’和‘sleep’,形容词的‘dead’和‘asleep’相互对应,却没有与‘sleepy’相当的形容词。也就是说,就如同不管你多么快要睡着,多么想睡,也不一定能睡着,不管你多么快要死去,多么想死,也不一定会死。就像睡眠时是渐入梦乡一样,死亡时也不能没有<趋死>的过程。用英语来说就应该是‘deathy’【注1】”
  真的吗?所谓<趋死>到底是指什么状态,我捉摸不透。
  “那还用说。能<趋死>的话,就会真的死掉了。”
  该不会又被医师的诡辩骗了吧。我心存怀疑。证据就是医师薄薄的唇边浮现的坏笑。
  “你猜得没错,这家伙是在胡扯。与<困倦>相对应的可以是<垂死>。日语里虽然可以说<我困了>,却不能说<他困了>,那个场合要说<他看起来困了>。另一方面,死的场合既可以说<我快要死了>,也可以说<他快要死了>。因为有这种表现方法上的不同,我认为存在创造<趋死>这个古怪的新词的余地。英语里与‘sleepy’对应的大概是‘dying’”
  医师大笑起来。
  我怒不可遏,撑起身体,抓起床头柜上的闹钟扔了过去。
  一声巨响,闹钟正中墙壁,落到了床上。
  那一瞬间,泛起剧烈的恶心。我连拿塑料袋的功夫都没有,直接趴在床上呕吐起来。泛着烟油臭味的液体从嘴里溢出,从下巴到睡衣的胸口都热乎乎地打湿了。
  “小心点。你并没有恢复到你想像的程度。尼古丁可是堪与氰酸匹敌的剧毒,真的死了也不奇怪。”
  如是指摘着我的医师唇边,滴下漆黑的液体。医师吐了口唾沫:“味道真够呛。这种东西亏你也喝得下半杯。”
  我心想,我若死了,这家伙也会死。
  “没错。你如果死了,我也会消亡。这是理所当然的。”医师用白衣的袖子拭了拭嘴角:“而且,我对消亡并不怎么介意。并非我相信死后的世界,人一旦死去,一切都终结了,什么也不会留下,残留下来的只是一捧骨灰。樽宫由纪子也是如此。”
  是啊,樽宫由纪子在火葬场火化后,如今已栖身于骨灰盒中了吧。我想像着火葬场烟囱里冒出的白烟。
  “海涅曾经写道,如果云端之上存在天国的话,为什么没有降下黄金和宝石呢,降下的只有雨不是吗,难道天国里全是水吗。”医师说。
  海涅的名字连我也知道,但只有一个浪漫主义诗人的印象,他会像医师说的那样吐出讽刺的台词吗?说不定又是骗人的。医师的恶习就是卖弄那不知真假的旁征博引。
  “而且,据说最近来自火葬场的环境污染被视为问题,烟囱上安装了滤净器,连水蒸汽也是冷却后排出,所以不会冒烟。死者化为云烟升天是不可能的。”
  漆有黑白条纹的烟囱的滤尘器上,粘附着樽宫由纪子的灵魂。“这一来就去不成天国了!”灰心丧气的表情。不久,火葬场的作业人员来打扫滤尘器,用笤帚掸掉了樽宫由纪子的灵魂,送到垃圾场。垃圾场里,额头上扎着块三角形白布,身着白衣的死者灵魂堆积如山。
  又来了。我皱起眉头。这两三天,不时就想到奇妙的画面,那些光景怎么都不像是我自己想到的。
  “哎呀失礼了。好像是我的空想溢出来了。”医师模样滑稽地低头道歉。“因为wide show实在太有趣了,不自禁地想到了很多。所谓精神的深渊,内心深处的黑暗,人的潜意识,为什么都是在下层、深处、底部的黑暗所在被发现呢?人不是沐浴着阳光生活在地表的吗?照这个逻辑,鼹鼠肯定认为潜意识存在于地面上明亮的所在了。”
  鼹鼠精神分析医生戴着圆圆的黑眼镜,穿着被灰土脏污的白衣,替鼹鼠剪刀男作着诊断。“怎么搞的,你内心上方的明亮所在里,有个可怕的怪物做窝了!多讨厌的怪物啊,沐浴着阳光,两只脚站在地上走路!”
  “务必拜托你一件事,就算被警察逮捕了,也不要把我供出来。绝对不要说我是你内心黑暗里的怪物。”
  “我没打算说那种事。”
  “恐怕也没打算被逮捕吧?别太自负啦,警察也没那么糊涂。”
  “我没打算小看警察。”
  “是这样吗?哎,算了。”医师露出不关痛痒的表情:“你要寻死也好,被逮捕也好,被医院收容也好,都跟我没关系。我只有一个小小的愿望,再继续存在一阵,看清这个案件的来龙去脉。”
  “你觉得那个男子是谁?” 棒槌学堂·出品
  “不知道啊。现在还什么都不好说。他可能是樽宫由纪子年长的恋人,或者是年长的友人。”
  医师将圆珠笔尖贴在下巴上:“认为年龄悬殊的一对一定有肉体关系,这纯属偏见。什么都要跟性扯上联系,这种事情交给愚蠢的心理学者和报界人士办就行了。性爱和友爱必须严格区分。还有,即使他没有出席葬礼,也仍然存在是樽宫由纪子亲戚的可能性。或者他也有可能是樽宫由纪子的长腿叔叔。‘人家没看过蒙娜丽莎的画,也没听说过歇洛克·福尔摩斯的大名。’【注2】”
  “你搞什么?”医师人妖般的说话方式让我背上发冷。
  “你没看过韦伯斯特的《长腿叔叔》吗?要是看过那本书,就会很了解过去美国女高中生埋头啃功课的样子和读书的劲头。毕竟主角可是连本威努托·切利尼【注3】的自传都拜读了。”
  我懒得问本威努托·切利尼是何许人也。
  “总之,现在这个时候还不知道他是谁,他是不是杀死樽宫由纪子的凶手也还不清楚。”
  “今后该怎么办才好?”
  “这个啊。我想问问那个叫亚矢子什么的少女。要是能跟她打探,说不定就知道谜样男子是谁了。”
  “怎么问啊,贸然接近很危险的。”
  “接近的办法就完全看你的了。你不是很拿手吗?接近十来岁少女的策略。”
  医师浮出讽刺的笑容。
  “看来你精神恢复得很快嘛。看你的脸色就知道了。啊,还有,最后再教你一个乖。”
  “什么?”
  “星期五白天的电视上,搞笑乐团用《斯塔拉小调》的歌词唱的是性手枪乐队的《Pretty Vacant》。”
  披露了这个毫无用处的知识后,医师消失了。
  正如医师所言,我的身体恢复得相当快。虽然胸口还在作恶,濡湿了睡衣的呕吐物冰冷地贴在皮肤上,感觉已经好过多了。
  我起了床,把弄脏的睡衣和内衣揉成团丢进垃圾袋,冲了个澡。
  穿上新的内衣,烧开咖啡,我打开了电视。
  五十开外的翻译家戴着袋鼠帽,架着宽边眼镜,正在侃侃而谈。也许是不习惯在电视上演出,他的视线闪烁不定。
  “说到提普垂,虽然都是严肃的作品受到瞩目,我却喜欢初期轻快的短篇。从我个人的翻译经验来谈的话……”
  我吃了一惊。已经是周日晚上九点多了。从喝下烟草的煮汁到现在,过去了二十四个小时还多。
  【注1】医师的自造词,指渐趋死亡。
  【注2】《长腿叔叔》女主角茱蒂信中语。
  【注3】意大利雕塑家、金银工艺师、作家和大众情人,文艺复兴时期艺术中风格主义的代表人物。著有自传《致命的百合花》。
 第五章
  “遗体的发现者啊。”堀之内沉思着说。“如果是连续杀人狂的话,杀人后可能会在现场停留一小时以上……原来如此,你相当敏锐呢。”
  樽宫由纪子告别仪式的第二天,十一月十六日星期日,矶部造访了堀之内的临时办公室,报告自己观察到的事情。
  像这次这种重大案件的搜查是没有节假日的。毋宁说,居民大多在家的假日才是访查的好机会。
  堀之内也不例外,虽然是周日,依然从位于东京郊外某处的家里来到目黑西署。
  “确实存在凶手长时间停留在遗体旁边的实例,”堀之内继续说。“但这样的实例中,几乎都伴有某些行动,譬如损坏遗体啦,疑似宗教性的仪式等等。待在遗体旁边没有任何行动的情况极为罕见。”
  堀之内将手贴到太阳穴上,这是他下定论时的姿势:“而且从剪刀男迄今为止的作案来看,也很难认为他会作出这种会被别人盘问的危险行为。他是个非常慎重且细心的人。你的设想是好的,不过我的意见是,遗体发现者和这起案件应该没有关系。”
  “这样啊。”矶部有点失望。
  “其他还有什么注意到的情况?” 棒槌学堂·出品
  矶部叙述了一弘与敏惠迥异的表现。虽然堀之内在默然倾听,但矶部说明的同时,渐渐感到了不安。
  我是不是错过了什么非常重要的事情?首先,被害者的父母与剪刀男的搜查有什么关系呢?
  矶部说完后,堀之内依然保持着沉默。矶部下定决心问道:“这个事情对搜查有作用吗?”
  “嗯?”堀之内抬起头,露出微笑。“当然有用。”
  究竟有什么样的作用?矶部试探着问。
  “任何情报都有作用,即使乍看毫无关系的情报也是。我的工作就是把各种各样的片段巧妙地整合起来。”
  “然后逼近剪刀男的内心是吧。”
  听到矶部这句无心之语,堀之内笑出声来。莫非是说了什么傻话?
  “你误解了犯罪心理分析。”堀之内以仿佛很有趣的表情看着矶部:“不过也难怪,世界上大部分人都存在误解。”
  “什么意思?”
  “我对剪刀男的内心丝毫没有兴趣。”堀之内胳膊支在办公桌上,开始用教导的口气说话。“那种探索交给电视上出场的犯罪心理学教师就行了。我要找出的是他的外在特征。”
  “可是,不是说心理分析么?”
  “你知道profiling这个词的本来含义吗?”堀之内正确地发出了R和F的读音。“所谓profiling的含义就是‘侧写’,和你们所做的模拟画像是同一性质。”
  矶部也曾多次做过模拟画像练习,根据证言描绘人物的面貌,最后扮演凶手的警官现身,对画像相似的程度进行评分。矶部从那以前就对自己的不善画画颇感郁闷,他小学时的美术成绩是2。
  “被问到凶手容貌时,‘眼睛距离头顶七公分,双眼间距一点五公分,眼角自水平轴向上倾斜约十二度’——没有证人会这么说明吧?”
  堀之内用指尖指着自己的眼睛说:“假如不那样说,而是说‘凶手眼梢上扬,目光锐利’,听到这一说明,你就可以模拟画像了。但为什么能根据如此暧昧的说法画像?你能很好地解释这个流程吗?”
  “不能。”矶部考虑了一会答道。
  “Profiling也同样如此。凶手在犯罪现场及其周边留下各种痕迹,这种痕迹与你们所重视的物证稍有不同,它十分暧昧,意味着什么,指出了什么没有人知道。profiling的任务就是将这些痕迹整合起来,找出凶手的外在特征。所以说极端一点,凶手的心理是无关紧要的。”
  “凶手的心理无关紧要?”
  “因为内心也好心理也好从外表是看不出来的。”堀之内直截了当地说。“那种东西再怎么追根究底,跟逮捕凶手也毫不相关。就算知道了凶手性格异常,怎么把异常性格的人找出来呢?针对附近的居民实施心理测试吗?不是那样的,逮捕凶手需要的是彻底查明其外在特征。”
  “外在吗?”矶部嘀咕说。依据从电视和杂志得来的知识,他一心认定犯罪心理分析官乃是将可怕的连续杀人狂内心的疯狂揭露于世,宛如名侦探的存在,但堀之内的说明却截然不同。
  “看来最好详细说明。”堀之内似乎察觉到了矶部失望的心情。“Profiling这一犯罪搜查手法诞生于美国。在所谓的连续杀人狂,也就是反复无动机杀人的犯罪者的场合,如果按照传统的搜查手法调查被害者的人际关系,很难找到逮捕凶手的线索。另外,由于美国地域辽阔,一旦发生跨越州境的大范围连续杀人案件,现场周边的访查也派不上用场。因此profiling这一手段就成为必要,它的基本观点是统计学。”
  “统计学?”
  “对。也就是说,从与已被逮捕收监的连续杀人狂的面谈调查入手。在这个场合,他们内心的疯狂也无关紧要,总而言之,问题在于他们的罪行与他们的外在存在何种关联。比如,倘若得出结论,此种类型的连续杀人案件,凶手以二十五岁到三十五岁的白人男性居多,那么就在这一结论下开展搜查。”
  堀之内用手指搔着太阳穴:“但这只是根据彻底调查而得出的统计性结论,即便发现了某种程度的相关关系,也无从得知为何会产生这种关系。反过来追问‘为什么’是危险的。某种连续杀人案件的凶手以美国黑人居多,如果考察‘为什么’会这样,便有可能得出种族差别的答案。所以profiling不问‘为什么’,也对凶手的内心没有兴趣。我们关心的是连续杀人狂的罪行与外在特征之间的关联。”
  “所以我才说,profiling就像模拟画像。”
  矶部回味着堀之内的话:“可是,如果通过面谈调查就能判明相关关系,不就没有必要设立犯罪心理分析官这一特别的搜查官了吗?只要拥有数据,即使普通的刑警也能进行搜查啊。”
  堀之内露出笑容:“你相当敏锐。诚如你所说的,本来理应是这样,只要有数据,谁都能进行profiling。实际上,这也是将来发展的方向。不过,现阶段犯罪心理分析官还是一个需要经验的专门职位,尤其日本更是如此。”
  “为什么?”
  “因为样本稀少。无论美国是怎样的犯罪大国,也不可能关着几万人几十万人的连续杀人狂,统计处理所依据的原始数据是有限的。如果样本数量稀少,总体统计的性质是否正确也就不得而知。这是统计学基础中的基础。因此,由此产生的误差必须以经验和直觉来弥补。”
  堀之内仰望着天花板:“日本目前连续杀人狂还很少见,这固然是幸事,但profiling中经验和直觉所占的比例由此而极大增加。而且由于美国与日本之间文化或社会背景的差异,也不能把FBI的profiling数据原封不动地输入日本。”
  说到这里,堀之内停了一息,微微一笑。“喏,不是有个著名的前FBI犯罪心理分析官么,连日本也翻译了他的著作,电视上也出演过,这次的案件他也发表了评论。”
  “啊,我知道。”矶部想起一张和美国某喜剧演员酷似的白发男性的面孔,脑海里随之浮现起电影《白头神探》中的洛杉矶警探弗兰克·德瑞宾,那家伙是他的搭档诺德伯格。
  真是名下无虚。即便受邀对日本发生的快乐杀人案件进行评论,也不说一句有实质性意义的话,不下任何断言,始终只谈极具普适性的概括观点。不用说,也不会逼近连续杀人狂的内心。他十分清楚,自己身为犯罪心理分析官的经验不能直接适用于背景不同的日本,但如果答说我碍难理解,就会影响到他现在的工作。所以他巧妙地避开困境进行评论,实在了不起。”
  堀之内似乎并非嘲讽,而是真心在称赞前FBI犯罪心理分析官。
  “除此之外,日本在结构上还存在单一民族国家的问题。”
  “单一民族国家和profiling有什么关系吗?”
  “关系大了。美国的profiling能取得相应的成果,也有一个说法认为原因在于美国是一个多民族国家。尽管理由不明,但如果发现多次犯下某种罪行的连续杀人狂以某个民族居多,嫌疑犯的人数不就一下子减少了吗?同样用模拟画像来比方,倘若获得证言说‘凶手是美国黑人’,或‘凶手是亚洲人’,嫌疑犯的数量就会减少到几分之一,明白了吧?Profiling也同样如此。但这在日本是行不通的。”
  “那怎么办呢?”
  “靠经验和直觉了。”堀之内干脆地说。“和你们所说的刑警的直觉是一回事。所以FBI那些家伙才会说‘日本搞的是准·profiling’这种难听话。”
  “直觉……吗。”矶部想起昨天村木说的话。
  “科学的直觉,或者说直觉的科学。”堀之内嘟哝说。“实际上最好能更加精密化,成为谁都能使用的搜查手法。用FBI的话说就是‘从astrology向astronomy的转化’。”
  “astro……这是什么?” 棒槌学堂·出品
  “是‘从占星术向天文学的转化’。现在的犯罪心理分析官带着占星师的味道,因为经验和直觉所占比例很大,常被认为是只消默坐深思便能料事如神,具有某种神秘能力的人物。但实际上就像检查指纹和血型一样,只要掌握了技术,谁都可以进行profiling。因此,它真正的含义应该是科学搜查。”
  这么说来,堀之内所属的正是科学搜查研究所。
  “但要实现这一点,必须增加样本量,日本快乐杀人案件的数量必须比现在增加几十倍几百倍。这是个两难的困境。”
  堀之内目不转睛地看着矶部:“也就是说,目前我能做的只是尽量给你们指示方向,因为profiling还很难说完全的科学搜查,不能据以逮捕凶手。如果你们依据我指出的方向找不到物证,就逮捕不了剪刀男。Profiling和扎实的侦查是搜查相辅相成的两面,欠缺任何一面都抓不到连续杀人狂。”
  “就是说掌握事实非常重要是吧。”矶部心想,这番话和村木所说真是如出一辙。
  “没错。”堀之内靠在椅子上,闭上了眼睛。这大概是报告结束的暗示,矶部站起身,离开了临时办公室。
  “堀之内警视正阁下说什么了?”一回到刑事课,村木立刻问道。
  “说了和你同样的话。”矶部这样回答着,在位子上坐下。村木呆住了。
  留在刑事课里的有上井田警部、村木、下川三人。下川在桌上打开便当盒,以惊人的速度把迟来的午饭一扫而光,想必是马上又要出去访查。
  “村木你那边怎样,有什么进展吗?”矶部问。
  “没进展。”村木用力伸了个懒腰。“剪刀的制造商一副厌烦得要命的样子,说什么不管来多少次,这个种类的剪刀流通渠道太过庞大,他们也搞不清楚。”
  “他们是因为销量低落心情焦躁。”下川从便当盒上抬起头来说,脸上粘着米粒。“恐怕也够受的,如果是暂时性现象还好,偏偏在世人渐渐淡忘的时候,自己制造的剪刀又被当凶器使用了。”
  “电视上也在一个劲地播放。”村木往后一靠:“虽然隐藏了制造商的名称,但一看也就知道了。”
  “文具制造商岂不是全部遭受了打击了?”下川沉思着:“只为了一个杀人犯,文具业就陷入不景气啊。真是个社会问题。”
  “总之,我只知道一件事:这把剪刀在全日本任何一个地方都能买到。”村木拿起办公桌上的剪刀给矶部看,大概是他为了访查专门买的一把。
  “看来就算跑上一万趟文具店,我也查不到凶器的出处。”
  “但是说不定第一万零一次就查到出处了。”下川像在自言自语:“我们就是为了这个每天到处奔走,对吧?”
  “长先生所言极是。”村木大大地摊开双手。
  “是啊。”矶部像鼓励二人般地大声说道。“扎实的搜查是逮捕凶手的最大捷径。”
  村木和下川吃惊地盯着矶部,连向来冷静沉着的上井田警部也睁大了眼睛。
 第十四节
  十一月十七日星期一,真是奇妙的一天。
  首先,从早上开始关东地区突然有寒流来袭,气温降到比真正的冬天还低。早间天气预报里,气象预报员表情严肃地说可能会下雪。
  我从衣柜里拽出一件厚毛衣,全副武装去上班。电车里的工薪族也都穿着显眼的长大衣或粗呢短大衣。
  刚走进编辑部,佐佐塚像平时一样,立刻过来打算吩咐工作,但他马上皱起鼻子,连吩咐也忘了,目不转睛地盯着我。
  不光佐佐塚,其他的编辑部员工也是,两个打工者也是,个个都用奇怪的眼光看着我,连冈岛部长也一看到我的脸就扭过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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