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剪刀男

殊能将之(日)
剪刀男
  喀嚓、喀嚓、喀嚓,剪刀男来了。
  坏孩子们的游戏终结了。
  喀嚓、喀嚓、喀嚓,剪刀男来了。
  说不定你也在他的名单上。
  说不定你也在他的名单上。
  ——XTC《SCISSOR MAN》
 
第一节
  剪刀男的第三名牺牲者住在目黑区鹰番。
  但我至今还对鹰番这一街名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它究竟位于目黑区哪里,最近的车站是哪条线的哪一站,我完全无从猜测。
  首先,我认定这一街名的读法是 “takatugayi”。不消说,因为联想到“蝶番”,脑海中浮现出两只鹰在青空下亲密地飞翔,宛如江户时代屏风绘的景象。
  十月十日星期五,这天我不用去打工,便决定前往鹰番。我还不知道樽宫由纪子长什么模样,但依我判断,今天只需确认她的住所即可。
  我的早餐是吐司和荷包蛋,昨晚预先煮好的花椰菜,还有充分兑了牛奶的咖啡。我一边吃着早餐,一边把常用的文库开本的东京二十三区地图在圆桌上打开,翻到目黑区那一页。
  鹰番大致位于目黑区的中央,夹在驹泽大街和目黑大街之间,东急东横线贯穿南北,最近的车站是学艺大学站。也就是说从我这里出发的话,通常是从地铁丸之内线换乘日比谷线,一直坐到中目黑站,由此搭乘东横线,到学艺大学车站下车。因为距离相当远,想必颇费时间,看来得搭上一整天。
  我拾起昨天回家时随便搁在地上的挎包,从里面拿出打工时入手的复印件,摊在地图旁边。
  姓名 樽宫 由纪子(taruyami·yukiko)
  住所 目黑区鹰番4-13沙漠碑文谷503室
  电话号码 03-…
  将复印件上记载的地址与地图比较后,发现鹰番四丁目位于朝向目黑大街的一角。即是说,离开日比谷线在中目黑下车后,也可以乘坐目黑大街的公交车前往。这样会不会更近呢。
  我边啃涂满黄油的吐司边盯着地图。文库开本的地图带着走路很方便,但那小开本上印刷之细微,看到人眼睛都痛,完全无法判断学艺大学车站到目黑大街的距离。
  我想了一会,比起无法预计能节约多少时间的近路,我选择了换乘方便的地铁,决定去东横线的学艺大学车站。
  我把吃完的杯碟叠放在水池里,穿上毛衣和牛仔裤,戴上手表。现在是早上七点。虽然感觉稍微有点太早,但既然是第一次去,还是准备足够的时间比较好。
  我穿上轻便运动鞋,出了房间。因为今天还是准备阶段,没必要拿上挎包。我锁上门,走下公寓有些昏暗的楼梯。
  尽管签合约的房地产公司态度坚决地声称这是单间公寓,但说到底,我居住的这栋建筑只是座钢筋公寓。我不知道它盖了有多少年头,房地产公司的业务员也谨慎地避免谈及,反正一定是很早以前盖的建筑了。
  楼梯的混凝土外壁泛出不大干净的黄色,没有一层楼顶上的灯是亮着的。这不光是因为日光灯没换的缘故,电线本身也喀哒喀哒直响。
  这公寓的好处,就是居民彼此之间毫不关心,离地铁站也很近。前者我是搬来之后方才发现,我决定住在这里的最大理由,是出行方便。
  从公寓的出口走到街上,穿过按钮式信号的人行横道,眼前就是地铁站。房地产公司宣传的“步行一分钟到车站”,不仅不是欺骗性的夸大宣传,实际上还是谦虚保守的说法。全力狂奔的话,大概一分钟都不用。
  在这附近,丸之内线穿出地面,往返于高架铁道上。虽说是习以为常的事了,但明明坐的是地铁,却随轨道不断上升,感觉总有点奇妙。
  开往都市中心的地铁车厢里,拥挤着上班和上学的乘客。我的视线很自然地投向了那些少女。
  我刚开始在东京生活时,常看到女孩子染着红茶色的头发,剃了眉毛,化着令人印象深刻的眼妆,穿着刚及脚踝的宽松袜子,若要打比方,就好似两脚踝得了皮肤病的猩猩。而现在十几岁的少女们,最新流行的似乎是把头发完全漂白。
  顶着一头宛如<医师>般的漂亮银发穿水手服,总觉得就好像人老珠黄的脱衣舞娘在舞台上表演cosplay,颇令人毛骨悚然。但那些少女自己一定确信这是最棒的打扮,不管看哪个少女,无不挺着胸脯,向其他乘客展示自信满满的表情。
  但她们到了学校后到底该怎么办?还没有那所高中会默认银发在学校里随风飘动吧?
  难道她们是在车站的洗手间之类地方染成了母亲的白发?
  我抓着吊环,思索着还未谋面的樽宫由纪子。她会不会也把头发完全漂白了?不,这种伪造的银发不适合她。要是看到她那个样子,只怕会当场幻灭。我暗暗祈求她是个拥有美丽黑发的少女。
  穿过长长的地下道,换乘了地铁日比谷线。我在站台的长椅上坐下,决定等待东横线的直达电车。
  照往常的习惯,我眺望了一遍车站墙上贴的杂志广告。这些周刊、月刊杂志的标题传播着各式各样的消息。
  非洲的一个共和国内战爆发。由于刚过去的夏天气温不高,米价飞涨。传言年近六十的时代剧演员与养女保持性关系。今年冬天人们喜欢用人造羊皮来打扮。女高中生把最流行的漂白头发叫做siroke(大概是白头发)。等等等等。
  或许这些对别人来说颇有价值,但对我而言,全是事不干己的消息。首先,名字似乎会咬到舌头的非洲国家打算怎样,我全然不知。比起米饭我更爱吃面包。男演员跟所爱的养女做也罢,爱犬做也罢,宝贝电脑做也罢,悉听尊便不就好了。毛皮大衣我根本不穿。白发的女高中生我也毫无兴趣。
  我抱有兴趣的,是剪刀男。
  不过,如今的他似乎已不再如某一时期那样,是媒体的宠儿、小报的偶像、wide show【注1】的固定话题。再怎么说,最后一名牺牲者遇害已经是半年以前的事了,不痛不痒的报道大概也已没话可说。而且剪刀男已然销声匿迹,别的需要向社会公众播报的案件啊事故啊丑闻啊也没少出。
  我对剪刀男的人气低落并不感到遗憾。甚至可以说,媒体不再关注他是件值得庆幸的事。
  小西美菜在埼玉县被害时如此,松原雅世在江户川区的湾岸被害时也是如此。只要牺牲者一出现,即使我不情愿,媒体也会喧腾起来。在那之前剪刀男的话题还是尽量不引人注目的好。可能的话,我希望他们忘掉剪刀男这个名字。
  直达东横线、开往菊名方向的橙色电车抵达了日比谷车站。因为是从都市中心向市外开来,车厢里比较空旷,三人位的座椅可以一人独占。
  电车穿过中目黑站昏暗的隧道,出了地面。从丸之内线的高架铁道钻入地下后,现在是驶向东横线的高架铁道。我就像讨厌高楼的鼹鼠,由北向南穿过都市中心的地下。
  窗外,天空乌云渐密。秋雨前线停滞不去,这几天一直没见过放晴。体育节就快到了,这样下去运动会也得泡汤。樽宫由纪子就读的叶樱学园高中的运动会能不能如期召开呢?
  我在学艺大学站下了电车,在自动补票机上补了坐过站追加的车费后,出了车站。
  一条小而整洁的商店街横穿过高架车站,在眼前延伸开来。书店、食堂、杂货店、电器店、速食面馆,私营铁路沿线常见的各色店铺井然排列。电线杆间架设的细绳上挂着廉价的塑料人造花,喇叭里轻声放送着电子声的古典音乐。
  我向塞在牛仔裤后口袋里的地图确认过后,举步迈向目黑大街。
  照地图上看,这附近似乎已经是目黑区鹰番,我正在接近樽宫由纪子生活的公寓。
  穿过商店街尽头,踏上一条狭窄的柏油路。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右手边高耸的铁丝网,铁丝网对面有一座矮墩墩的建筑,屋顶上装有涂着喜庆的红白色的巨型铁塔。NTT【注2】
  目黑支局——看来没搞错路。
  横穿过NTT,眼前的宽广大道就是目黑大街。人行道的蓝色路标上,也以日语和罗马音标记着这一街名。
  我在十字路口的信号灯处停下脚步,再次确认地图。通过比较地图和现实情况,确定了NTT和邮政局的位置关系。要找到沙漠碑文谷,似乎应该往右走。
  我把地图塞进裤子口袋,向人行道迈进。发现缠在电线杆上的蓝色塑料袋印有“鹰番四丁目”的地址时,已经从目黑大街走到了辅道上。由此开始,恐怕只能从路一端逐个调查公寓名称了。我探索着入内的小巷,痛感东京的公寓多得过分。
  在小巷里转悠了约二十分钟,总算发现了一栋红褐色的公寓。这栋公寓不知道属于何种建筑样式,造型类似一座横躺在地面以砂岩制成的女儿节雏坛【注3】,面向道路的墙壁仿佛蛇纹那般凹凸不平,而凹处直角长边是阳台,侧面短边有小窗。可能是浴室或盥洗室窗子。
  公寓整面镶着玻璃的入口上,以仿效拉丁文风格的字体雕着“沙漠碑文谷”。
  沙漠碑文谷前的路边有个铁丝网小屋,雕着“沙漠碑文谷专用收集所”。一个垃圾场而已,何必用如此凝重的字体。
  穿过公寓的自动门,玄关处铺着色调淡雅柔和的瓷砖。通向公寓内部的自动门旁边,挺立着设计成流线型的自动开关操纵盘,其构造是用按钮输入房间号后,通过内线对讲机呼叫居民,得到许可后才能进入。也就是说,这光滑溜平的金属小芥子【注4】乃是不眠不休地保护着居民们的门卫。
  今天还没有必要进入公寓内部。我走近嵌在玄关内侧墙内的信箱群,确认了503信箱上的标识。
  503 樽宫 一弘
  樽宫由纪子父亲的名字,好像该念“kazuhiro”。
  我满足地摸了摸门卫的金属脑袋,离开了沙漠碑文谷。
  我把路线牢记在头脑里,返回目黑大街,打算回去时尝试坐公交车到中目黑站。
  公交车站很快找到了。抬头查看下一趟车的到达时间时,我终于注意到了自己的错误。
  円形的金属板上,醒目地标着“takaban(鹰番)”,而不是“takatugayi”。 鹰之夫妇展开修长的翅膀,在蓝天下悠然飞翔的幻影,从某处消失不见了。
  【注1】一种现场直播的电视报道节目,时间约一小时到两小时,话题广泛,注重娱乐性。——以下若非特别说明,均属译者注
  【注2】日本电信电话公司。
  【注3】雏坛为日本女儿节时摆放人偶的阶梯式架子。
  【注4】小芥子为一种圆头圆身的小木偶人,日本东北地方特产。
 第二节
  为了了解樽宫由纪子的容貌体态,看来有必要在节假日之外再去一次沙漠碑文谷。
  第二天上午九点,我前往打工的地方。
  眼下我打工的冰室川出版社位于神田小川町,上班不需要换乘交通工具就能到达。我之所以会持续工作两年以上,刷新了迄今为止的最长记录,理由之一就在于此。
  乘丸之内线在淡路町下车,一出地面,由大路往小巷稍微进去一点,冰室川出版社所在的五层大楼立刻出现在眼前。话虽如此,其实并非出版社自己的物业,只是租了商住楼的三、四两层而已。出版社倒是出版社没错,但只是个有十来名正式社员的小公司。
  搭上电梯,按下控制面板上如今已难得一见的圆形突出按钮,上到四楼。
  出版社大致按楼层分为三楼营业部,四楼编辑部,但实际上不可能严格区分开来,到了后半个月最忙的时候,包括我在内三个打工者都被两个部门接近极限(说不定已经超越了极限)地恣意使唤。
  在四楼拿到五十本以上的复印件后,下来三楼帮忙分类捆包和发送教材,再回到四楼,要么拿只红铅笔做类似校对的事,要么戴上轻薄的塑料手套把照片的底片整理到信封里面,要不就是奉冈岛部长之命,火速赶到某某大学的某某老师那里,拜领对方呕心沥血的大作。不过一般都会因为还没有完成,陷入没完没了等上几个小时的状态,中间某老师别说咖啡,连杯自来水都欠奉。
  总而言之一句话,忙得不可开交。
  打开镶着磨砂玻璃的门,十月上旬的编辑部还是从容不迫的感觉。离疯狂的月底还有十天以上,而且今天是周六,充满悠闲自在的气氛也是当然的吧。有人啜着焙茶,有人久违地整理桌子,有人对着电脑的屏保画面发呆,连一向严厉的冈岛部长,也在办公桌前以手支颐,眺望着窗外。
  当然,也有闲不下来的人们。
  “啊,来得正好。” 棒槌学堂·出品
  我刚走到办公桌前,佐佐塚的招呼声响了起来。他银边眼镜下的眼睛骨碌碌乱转,急躁地连声叫道:“寄个摩托快递【注】,摩托快递。”
  这男人为什么总是不看着对方的眼睛说话呢。
  “是从这里寄出去吗?”我反问佐佐塚。
  “是啊是啊,服装设计师和田先生的住址你知道吧?”
  “嗯,知道。”
  我从办公桌上拿起住址簿的时候,佐佐凑到旁边,说着“是寄这个”,递过来三张磁盘。
  我刚答应说明白了,收下磁盘,佐佐塚就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开始用圆珠笔在笔记本上乱涂乱画。这么闲的话,快递这种事自己去叫不就好了。
  这个三十六七岁的小个子好像抱有一种信念,认为不好好支使打工者就吃亏了。从当初一到编辑部工作开始,他动不动就吩咐许多琐碎的活计。就连今天这样的周六,需要处理的业务量明显减少的时候,也要找点工作,有时甚至硬捏造点工作出来吩咐我们去做。
  “那家伙,搞不好是把我们当成奴隶呢。”同事山岸曾经在热水供应室里这样愤然断言。山岸已经三十出头,从某处制造厂辞职后,半年前被冰室川出版社录用打工。在小规模的欢迎会上,烧酒喝得面红耳赤的时候,山岸解释说从制造厂辞职是因为工作没有创造性。虽然如此,真正的原因却不得而知。这男人戴着高度的黑框眼镜,看上去神经质的自尊心很强,说不定是和上司发生了争执。
  山岸本来预定一两个月就能成为正式社员,努力从事向往的富有创造性的工作,谁知过了半年多,还是在做倒茶和打扫的事情,只怕他想都没有想到过。对于要听命于年龄相若的佐佐塚,他显得无法忍耐。
  我完全没有山岸那样的上进心,默默地照佐佐塚的吩咐,从桌上拿起电话,按下默记在心的摩托车快递公司的电话号码。
  “您好,这里是速度之王。”电话那边传来很有朝气的年轻男子声音。公司名字怪怪的,但费用很便宜。我报上冰室川出版社的名称、电话以及寄送住址,听着华丽得鼓膜都要震痛的摇滚音乐等了一会儿,对方答复说二十分钟左右会有人上门取件。
  为防万一下雨,我把磁盘用塑料袋包起来,放进茶色信封,用胶带封好,从桌上抽出张摩托快递的邮寄单,写上和田的住址和电话号码,贴到信封上。
  准备就绪,把信封搁到桌上的瞬间,佐佐塚张开嘴似乎打算交代下一件工作,我假装没看见,站起身朝冈岛部长的办公桌走去。
  冈岛部长仍旧以手支颐,眺望着窗外阴云密布的天空。我走近时,她依然望着窗外,嘟囔说:“这种郁闷天气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冈岛部长是位五十来岁的女性。短发里已有银丝,长脸素面朝天,总是穿着保守而优雅的套装。刚见面时,我对她的印象是因奉行女权主义而落得职业女性的下场,但既能一手打理编辑部,必定是个有才干的人,这是我从工作中体会到的事实。在我贫乏的人生经验里,头脑如此敏锐的人物,除她之外就只能想到〈医师〉了。
  “什么事?”冈岛部长转向我这边,和蔼可亲地问。
  “下周二我想再休息一天……”
  “下周二的话,十四号啊。”冈岛部长瞥了眼桌上的日历,“可以是可以啦。有什么事情吗?”
  “嗯,有点事。”
  “就算我问是什么事,你也不会告诉我吧。”
  我默然不语。总不能说是去跟踪女高中生。
  “好吧,现在还不是那么忙。”冈岛部长说着,又以玩笑般的口气添上一句,“不过,要是经常请假的话,可成不了正式社员啊。”
  “我无意成为正式社员。”我答说。
  冈岛部长哼了一声,夸张地叹口气,两手撑在桌上,托住下巴,用像喜欢恶作剧的孩子一样的笑容抬头看着我。
  “你啊,说话还是别这么唐突的好。谈话已经结束了吧?”
  “对不起。”
  “不必道歉。”
  冈岛部长的视线再度转向了窗外。获得休假的许可后,我回到自己位子上。
  佐佐塚马上走过来,说如果没有事情的话,就去整理仓库。我正想去仓库来着,这真是值得感谢的吩咐。
  说是仓库,其实并非什么特别的建筑,只不过是对编辑部隔壁的房间这样叫法而已。与编辑部同样格局的仓库里,满满地安放着组合式钢制书架,各种各样的资料杂乱无章地扔在上面。
  从书架的一侧望过去,冰室川出版社的历史犹如地层一般堆积着。
  比如,查看过去出版物中使用过的原稿的保存场所的话,最底下是装着一捆捆手写原稿的塑料袋,往上垒积着装订成册的文字处理机打印出的文件,接着是装满软盘的纸箱。
  之后,随着美妙的电子邮件的黄金时代到来,实物的原稿绝迹,地层本应就此空白下去,然而,由于目前尚不明确的原因,也会发生连接网络的大容量硬盘一夜浮云这样意外的大惨剧,因此便降下神谕:着将通过邮件收到的原稿也全部打印出来保存。托这个的福,在装满软盘的纸箱上,往昔令人怀念的纸捆再度堆积如山。
  我从钢制书架中间穿过,往仓库深处走去。那里设有崭新的文件柜。
  冰室川出版社本来似乎是以教育相关的出版物为中心,初中高中的毕业相片簿啦,大学的入学指南啦,宣传手册啦,这些都是主力产品。然而随着学童人口的减少,业界也每况愈下,于是从几年前开始,开拓了新的业务。
  我在文件柜前弯下腰。柜子按照地域,以姓名的五十音顺序整理排列。我拉开东京都目黑区的抽屉,立刻看到樽宫由纪子的记录。
  那么,她最新的成绩如何呢?
  英语  84分
  数学  94分
  物理·化学  79分
  ……
  理科的分数比上次略有下降,但整体来说仍然保持着良好的成绩,尤其数学94分很了不起,是她迄今为止获得的最高分数。
  我阅读了樽宫由纪子寄来的感想卡片,这是以圆珠笔写就的端正文字:
  这次物理·化学的问题有点难,我在懂得的范围内作了解答。原本就不擅长理科,我想必须更加努力学习了……
  为什么明明数学很拿手,却不擅长理科呢。对我这样脑子笨拙的人来说,只觉得无论哪门课都差不多。
  我越发对她产生了兴趣。 棒槌学堂·出品
  我把她的成绩记录放回文件柜。冰室川出版社从几年前开始,与一家企业共同合作,面向中学生开展批改式的通信教育。并非在全国泛泛地寻求会员,而是以首都圈中心的英才教育为目标。根据小册子上的宣传词,乃是“向优秀的孩子们提供充实的教育”。家里有孩子在读中学的父母,八成都深信儿女某方面很优秀,因此加入会员是完全自愿的。
  宣传和推销由合作企业全力担当,冰室川出版社这边负责制作寄送给会员的教材,对寄回的卷子进行评分和批改。冰室川出版社涉足教育业界多年,与学校联系密切,不愁找不到出题、检查的初高中老师和兼职批改的研究生。
  文件柜里收存着关东各地的会员入会申请用纸,以及迄今为止的成绩和感想卡片等资料。多亏了这些记录,我才能认识小西美菜和松原雅世。而且,还没见到的樽宫由纪子也是从这个文件柜里发现的。
  我正随意整理着仓库,门开了,佐佐塚探身进来:“摩托快递来了。”
  他正眼也不看地说完,马上缩了回去。好像丝毫没有自己招呼快递员的心情。
  我回到编辑部,把茶色信封递给手背上纹了刺青的快递员,付了运费。我很在意他是出于什么样的心境,偏偏选择刺上一只兔八哥,但还是打消了开口询问的想法。
  周六是下午四点下班。我挎上挎包,说了声先走一步,在四点整离开了编辑部。
  从地铁站出来,我稍微绕了点路,去路边一家药店。今天是周六,应该买点东西。
  这几年日益增加的美式药店里,货架上不仅陈列着药品和医疗用品,还有洗涤剂、厨房用品、清凉饮用水、食品等。总之,就是个外带卖药的超市。
  不过,我来这里购买的是医药品。
  顺着陈列架看过来,考虑了一会,我决定买甲酚肥皂液。
  不用说,是为了自杀。
 
  【注】原文为バイク便,一种使用摩托车为交通工具运送书籍、文件等小型物品的快递,可在数小时内紧急送达,东京、大阪等交通拥堵的大城市需求较多。
 第三节
  伴随着胸口火烧火燎的痛楚,我从床上醒了过来。从胃的上方直到嘴唇附近,全在火辣辣地疼痛,感觉胃液在拼命往上涌。
  我撑起右半身,抓住挂在床边的药店的购物袋,就这么躺在床上朝袋里吐着往上冲的黄色液体。嘴里的粘膜阵阵刺痛,疼痛一直蔓延到鼻子深处。
  胃里的甲酚肥皂液已经全部吐完了,恶心的感觉依然没有平息。腹肌和肩膀上的肌肉都因为想吐而不停地抽搐着,但已经什么也吐不出来了,出来的只有眼泪和口水。
  痉挛终于结束后,难受的胸口仍然残留着烧灼感。我勉强从床上爬了起来,摇摇晃晃地朝盥洗室走去。屋子里黑暗一片,只靠窗外射进来的路灯光来辨识。
  打开盥洗室里的日光灯,看到了镜子中的自己。唇角变成了黄色,肿得叫人害怕,用手指一摸就隐隐作痛,压下去又会肿回原状。
  脸颊也是肿肿的,不过这不是甲酚的缘故,我对这样的脸已经习以为常了。
  洗了脸,漱了口,我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圆桌上的玻璃杯里还剩下一半散发出刺激性气味的黄色粘稠液体。虽然不是非常难喝,但我没能一气喝光。虽然如此,我也不想再喝一次,连同塑料袋里的呕吐物一起丢进了抽水马桶。
  头昏沉沉地麻木不已。我回到床前,仰面倒了下去。
  我摸索着把床头柜上的闹钟拿到眼前。时间是凌晨两点。从晚上七点多喝下苯酚肥皂液到现在,已经昏迷了约七个小时。
  尽管浑身不舒服,脚步也蹒跚不稳,我还是活着。
  眼前隐约浮现出了天花板,但渐渐又模糊了起来。喝下苯酚肥皂液后发生了什么,我已经明白了。又一次自杀未遂。
  又不得不和“医师”面谈了。 棒槌学堂·出品
  医生坐在自己房间里的不锈钢办公桌前,一如往常地正在读书,看的多半是我连名字都没听说过的作者写的有点难懂的书。
  “哦呀,来啦。好像又自杀失败了啊。”说着,医师在读到的书页里夹上书签,放到一边,迅速转回带有转轮的圆椅。
  医师年约六十岁左右,纯白的短发从正中分开,但没有梳理过的迹象,支棱在头顶。带着笔挺折痕的白衣想必是崭新的。
  医师身材瘦削,戴着圆圆的黑眼镜,尖下巴上皱纹丛生,薄薄的嘴唇始终含着瞧不起人的冷笑。
  我非常讨厌这个男人。
  “来,说说看,你想干嘛?”
  我想死的事,医师应该是最了解的。因为每次自杀失败后,我都会和他面谈。
  “我又说错了。”医师伸了个懒腰,从正前方定定地看着我的眼睛,“想死的话,应该老早就已经死了,不是吗?”
  可是,我觉得我是真的想死。死是发自内心的愿望,不是谎称要自杀,也不是玩自杀游戏,苯酚肥皂液也确实喝下了足以致死的量。
  “但你还是没死。因此,你完全无法证明自己想死。不管嘴上说多么想死,多少次反复自杀未遂都没用,谁也不会相信你,我当然也是。”
  确实,为慎重起见我在玻璃杯里注入了致死量以上的苯酚肥皂液,但却没能喝光,因为一喝下去嘴里就火辣辣地疼痛,太阳穴之间发麻,开始陷入昏迷状态。和自己的想法相反,身体不肯接受甲酚肥皂液。
  然而,即使因此认为我潜意识里不想死,我恐怕也无可奈何。
  “我才没打算说那种蠢话。你听好了,潜意识这种东西实际上是不存在的,存在的只有事实。”医师突然开始教训我,“你现在还没有死,所以大家会觉得你并不想死。哪一天你顺利自杀成功了,大家就会觉得你是真的想死。就是这样,很简单吧?所以,要证明自己真的想死,只有自杀成功。”
  如果从心底想死,就能成功自杀吗?
  “不对、不对,完全弄反了。你脑筋真够差的。”医师朝我摆出一副无法可想的样子,真是个性格恶劣的家伙。
  “听着,死了的人是想死的,反过来说,没死的人是不想死的。总之,那个人内心期望着什么,寻求着什么,全都无关紧要,确实的只有那个人已经死了这一事实。因此,衰老将死也好,患癌症垂危也好,遭遇交通事故也好,像你这样满怀渴望地企图自杀也好,只要是死了的人大家就会觉得他是真的想死。你瞧,要是登山运动员在山上遇难,或者F1选手因事故死亡的话,铁定有帮人搞装神弄鬼的精神分析,说什么潜意识中的死亡冲动吧。”
  医师放声嘲笑。
  我思索了一会儿,感觉好像又被医师的诡辩欺骗了。
  衰老而死的老人是因为渴望着死亡?若是这样,只要不盼望死亡,人岂非可以随心所欲地长寿?
  “没错。只要人不期望死亡,就可以二百年、三百年地活下去,或许一万年、一亿年都可以。”
  医师干脆地回答。虽说是常有的事了,但我肯定又被戏弄了。绝对是这样。
  “年事已高的人大限到来,是因为已经不想活下了,不自禁地想死了。如果不那么想,就能更加长寿。因此,结论如下:所有的死亡都是自杀。”医师咧嘴冷笑,“还真有鼓吹这种愚蠢学说的家伙呢,就是美国的荣格派心理学家。那荣格派怎么会有这么多笨蛋啊。”
  够了。我已经无法再忍耐医师的胡说八道了。我结束了面谈,回到床上。
  阳光从窗外射入,房间已经明亮起来。我扭过头,看了眼闹钟,已经接近周日的正午了。胸口烧灼般的疼痛减轻了很多,我正在趋于恢复。
  站起来时,脚还在发软,今天一天都不可能正常走路了。
  正因如此,我才决定在周六晚上自杀。 棒槌学堂·出品
  以前曾经在假日之外的晚上喝了液体洗涤剂。也是胸口烧灼般地痛楚,阵阵恶心。照医师的说明,好像是界面活性剂的作用。
  我爬到洗手间里,对着抽水马桶呕吐,嘴和鼻子里都吹出气泡,变成肥皂泡在马桶周围飞来飞去,闪闪发光。我清楚记得,当时一边忍耐着呼吸困难,一边禁不住笑了起来。
  那天直到第二天早上,也没法正常走路。结果,陷入了给打工的地方打电话紧急请假的窘况。接电话的佐佐塚声音很担心地问你没事吧。
  我完全不介意就那样死掉,但不仅活下来还给别人添麻烦很讨厌。
  如果我这样说,医生大概又会嘲弄说你真有想死的心吗,真是个脑筋不好的家伙吧。
  我依旧仰躺在床上,望着上面的天花板。医师总是嘲笑我的迟钝和焦躁,我也很清楚自己并不是头脑清晰的人,即使内心抗拒,也无法反驳。很明显,无论怎么反唇相讥,我也说不过他。
  那是一年多前的事了。我在冰室川出版社打工,照例奉佐佐塚之命,整理电脑里存有记录的函授教育会员名单。虽然我完全不懂电脑,但能按照说的操作。
  我正心不在焉地看着屏幕上显示的名单,眼光在一个会员那里停了下来。她迄今为止的成绩履历可谓极为优秀,好几次所有课程的分数都接近满分。
  我对头脑聪明的女孩子一直怀有憧憬。
  当时我只记住了小西美菜这个很好听的名字。几天后在仓库工作时,我注意到仓库里面的文件柜里保管着会员的资料。我装作不经意地接近文件柜,阅读了小西美菜的资料。
  她是住在埼玉县的高一学生。入会申请用纸里记录着名字、住址和电话号码,她的成绩履历和亲笔写的感想卡片也一起归档。用蓝色的水性笔书写的圆溜溜的文字惹人微笑。
  我怀着越来越浓厚的兴趣,花了周日一天时间,去了小西美菜居住的小城。过了几天,她的容貌和声音我也渴望知道,我埋伏在她家附近,打电话过去然后假装打错。
  小西美菜正是我想像中那样的少女。虽然绝算不上美人,但有着青春可爱的容颜,剪着短发,戴着银边眼镜,平时穿着稍显朴素的便服。虽说很聪明,却像是消极保守的性格,和朋友一起外出的时候也很低调,比起自己喋喋不休,看来更喜欢专心听对方说话。
  约一个月左右,我寻找着机会观察小西美菜。不久,我无论如何都想接近她,不是远远地,而是近在身旁地看着她。
  那一天,我带上挎包,决定朝埼玉县的小城作不知第几次的远行。
  放在挎包里的,有从冰室川出版社擅自拿出来的轻薄塑料手套,和打好结的粗塑料绳。
  以及,闪耀着银色光辉的剪刀。
 第四节
  十月的第二个星期一是体育节,一般学校都在开运动会,平日运动不足的人大概也在考虑着健身跑。我却一整天都躺在床上,舌头上残留着甲酚肥皂液的味道,食欲不振。
  到了十四日星期二,身体总算恢复了。我吃过吐司和橙汁,在餐桌上打开东京二十三区的地图,盘算今天的行动计划。
  樽宫由纪子是在私立叶樱学园高等学校读书的高二学生。在哪里等待能遇到放学回家的她呢?
  我事先去过图书馆,查看了东京都公共设施一览图,确认了叶樱高中的地址,在地图页上尝试着用手指从高中描到沙漠碑文谷。
  可供考虑的交通方式,是往返于东横线和目黑大街之间的公交车。樽宫由纪子很可能是从东横线的学艺大学站,或者教给我地名正确读法的鹰番公交车站下车,步行回到公寓。到底是哪种路线,此刻还无法判定。
  我想还是在沙漠碑文谷等待最为妥当。只是,在入口埋伏的话,返回的女高中生是否真的是樽宫由纪子,无从得知。有可能是生活在沙漠碑文谷的其他家庭的高中生女儿,也可能是和樽宫由纪子同在叶樱学园的学生。
  首先有必要了解叶樱高中的制服。
  看看手表,早上八点。现在出发的话,尽可赶得上高中的午休。
  我离开了公寓。秋雨前线今天依然停滞不去,太阳没露脸。
  和四天前一样,从丸之内线到日比谷线,继而搭乘东横线,过了学艺大学站,到达了叶樱高中所在的车站。从站前往南步行几分钟,登上一道缓坡,前方便是私立叶樱学园高等学校。
  因为邻近安静的住宅街,宣传说是“最适合学童教育的环境”倒也不算骗人。修剪得整整齐齐的木栅栏边,一户人家半开的窗隙里,白色蕾丝的窗帘随风飘舞。邻居只因为听到关车门发出的声响就可能皱起眉头,可谓高雅人士生活的地方。
  不过,如果来到地铁站前,快餐店、小酒吧和KTV包房便一应俱全,再加上乘坐东横线可以直达涩谷,即便学校紧邻的环境不错,也不太能起到进行健全的学童教育的作用。
  在校舍与操场之间,宽广的红砖道由正门延伸到内门,路边白杨成列。镶嵌在纯白的校舍正中的大时钟,时针正指向上午十点过后。因为还在上课,红砖道上看不到学生的影子,某处的音乐室好像正在上古典音乐鉴赏课,隐约传来轻快的管弦乐曲。
  我寻找着能打发午前时间的地方,最后总算找到了一个小小的公园。
  在长椅上坐下来,一边祈祷可别下雨,一边打量着年轻的妈妈陪幼儿玩耍的情景。年约五岁的幼儿登上木制的大型游乐设施,在粗绳编成的网上蹦蹦跳跳。母亲一面抚摩着自己的大肚子,一面抬头注视着儿子。
  远方响起犹如教会钟声的铃声,宣告正午到来。我离开公园,回到叶樱高中。学生们正从红砖道上出来,男女都穿着同样浅绿色的西装外套,男生的西裤和女生的裙子也是同样颜色。操场上,男生们脱了外套,把衬衫搭在胳膊上,兴高采烈地踢着足球。
  确认了叶樱高中的制服,我返回商品楼林立的坡道,走进站前一家快餐店,打算吃点午饭。菜单是奶酪汉堡包和热咖啡。
  快餐店的咖啡太浓,家庭饭馆的咖啡又太淡。这是餐饮业的第一法则。
  我端着托盘上了二楼的座位。非节假日的白天,店里几乎没什么客人,只有一群主妇们在角落里起劲地闲聊,把孩子丢在一边。约上幼儿园年纪的孩子发出无意义的声音,大把抓起装在大大的纸包装盒里的炸薯片,贪婪地吃着。
  餐饮业的第二法则就是:快餐店的炸薯片大抵都蔫巴巴的。
  炸薯片本应外面酥脆,里面热乎,然而快餐店里的炸薯片几乎都是软绵绵的,一拿起来就会弯成不规则的问号模样。这是因为做好后就放在点着红外线灯的架子上的缘故。
  然而,那孩子却显然觉得这蔫蔫的炸薯片很美味,吃得脸颊胀鼓鼓的。我想起人的味觉决定于幼儿期这个说法。这孩子长大成人后,说不定会认为蔫巴巴模样的炸薯片乃是生活常识。
  我在快餐店稍事休息后,步向东横线的学艺大学站。学艺大学站前的商店街也是人流稀少。
  这次我没有迷路,边走边找着到了沙漠碑文谷。玄关处依然是电子门卫在兢兢业业地把守,我从它旁边径直经过,走近里头的信箱群,一个一个信箱看过来。这里去往市中心交通便利,公寓又如此别致,樽宫家住在这里倒也不足为奇。
  707 (有)HYPERPRISM
  似乎是以激光打印机打印的信箱标签上,附有漫画风格的耀眼的星形logo,这是用3D软件制作的电脑图像吧。一定是美术印刷设计公司或编辑制作的事务所的手笔。
  我凑近自动开关操纵盘,输入707,按下呼叫按钮。
  “哪位?”从中央控制台的嵌入式扬声器里,传出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
  我把嘴凑到麦克风上,用尽量精神的声音回答:“有您的邮包。”
  值得庆幸的是,年轻男子并未询问邮包来自哪里。他大概已经习惯于每天这样利用快递了。
  “辛苦了。我现在开门。” 棒槌学堂·出品
  玄关响起低低的蜂鸣声,一接近自动门,玻璃门扇便向两边打开。我进入铺着与玄关相同瓷砖的前厅,乘电梯上五楼。
  从电梯出来,是幽静的乳白色走廊,北边是朝外的大型玻璃窗,南边是一排黑褐色的门。
  靠着名牌,我找到了503号室。门铃上方,全家的姓名一览无余。
  503
  樽宫一弘
  敏惠 由纪子 健三郎
  kazuhiro、tosie、yukiko、kenzaburou,我在嘴里念着这家人名字的读音,觉得宛如一节诗。樽宫家看来是个四口之家,樽宫由纪子还有个弟弟。
  我在心中描绘这四口之家的画像。因为樽宫由纪子是16岁,父母大概在四十多岁。有限公司搬进这里可能是出于租借,但能家住在离市中心不太远,又这么漂亮的公寓里,足可看作是富有的证据。女儿在私立高中就读也证明这是中等以上的家庭,至少这家人自己肯定这样认为。
  做父亲的大概是在市中心某处高楼里办公的大型企业的上班族,四十多岁的话,想必正是开始走向管理职位,担任课长代理或课长助理这种职务的时候。我头脑里浮现出穿着阿玛尼之类西服,戴着银边眼镜的男性形象。或许这是我在电视上的家庭剧里看到的演员的样子也说不定。
  因为母亲和弟弟的相关数据全无,完全无从想像。母亲还可以硬把家庭剧里的某个母亲角色拿来凑数,弟弟就无法猜测了。说到底是因为不知道年龄。中学生?小学生?还是刚刚蹒跚学步的婴儿?家人的画像里,弟弟的部分就此空白下来。
  樽宫由纪子的容貌没必要空想,只消在这里等着,很快就能见到了。
  我离开503号室的门,寻找可以藏身的地方。
  电梯对面的走廊尽头处有楼梯。楼梯整洁干净,与我的公寓大不相同,灯光也很明亮,阴影和黑暗全被放逐。
  任谁都有栖身之所。有人住在小土屋里,有人住在igloo【注】里,有人生活在年久失修的钢筋公寓里,也有人生活在电子门卫守护的高级公寓里。这是理所当然的。
  不过,楼梯的装修毫不考究。外壁直接裸露着混凝土,连涂漆都没有。大概这是紧急时避难用的,除非正在减肥中的人士,否则有那么豪华的电梯,很难想像居民会特意徒步到五楼。
  这里应该无须担心被旁人看见。
  我在楼梯平台的地板上坐下来,确认了手表的时间。下午两点。虽然不知道现在的高中什么时候放学,但恐怕最少也得等上三个小时。
  我的预想看来稍微乐观了点。
  下午六点多了,樽宫由纪子还没回家。每次听到电梯停下的声音,登上楼梯张望走廊,出来的却只有西装打扮的上班族和主妇模样的女性。浅绿色的西装外套一次也没看到。
  已经快过晚上八点了。樽宫由纪子似乎不是个放学后直接回家的稳重高中生。还是说,她正在积极参加什么社团活动?
  可能因为中午吃的是没什么营养的速食食品,我开始感到肚子饿了。正考虑着是不是该死心离开时,听到了电梯到达的声音。我登上楼梯,从墙壁的阴影处窥探走廊,出来的是一个穿着浅绿色西装外套的少女。
  值得高兴的是,少女直垂到背后的头发闪着漆黑的光泽,身高约一百六十五公分。不仅身材苗条,制服的裙子那里露出的双腿也很纤细。
  少女拿着个很大的布包,朝走廊走来。
  第一印象,这是个美丽的女孩子。尖尖的下颚,浓黑的眉毛和双眼略微上扬,面貌和猫相似,但不是偷偷摸摸在墙上奔走的野猫,而是附带血统书的美国短毛猫。
  虽说从远处看无法下断言,但她的耳朵、眉毛和鼻子都没有穿孔,大概并非在路上闲逛或晚上游荡,而是参加社团活动练习才这么晚回来。
  少女朝503号室的门走去,按下内线对讲机。虽然听不到相互说话的声音,但门很快打开,少女消失在室内。
  她一定就是樽宫由纪子。
  【注】爱斯基摩人居住的冰屋。
 第五节
  因为不能老是请假,之后三天,我都认真工作。
  十月十七日星期五,下午三点过后我申请早退。冈田部长虽然说着“下周开始就不能这样了哦”,但还是同意了。
  我也很清楚,差不多快要大忙特忙了。今天可能是这个月最后一次调查的机会。
  一个小时后,我在叶樱高中附近的那个公园里消磨时间。天空久违地放晴,微风吹拂,令人心情舒畅。虽说是适合外出的晴天,上次见到的那对母子却没来,大型游乐设施寂寞地晃动着。
  我估量着时间,往叶樱高中走去。高中生们已经从校舍门口涌了出来。我站在正门前的公交车站旁,注视着眼前这西装外套的洪流。
  说叶樱高中是东京都屈指可数的名校未免言过其实,但对东横线沿线的居民而言,确是好人家的子女就读的学校。换句话说,面向的是那些住不起单门独户的公馆,生活在三室一厅公寓里的家庭。这些家庭使用着抗菌商品,利用大型冷藏库的鲜度保持功能大量保存有机栽培野菜,周末全家在意大利饭馆聚餐,用动画录像带哄着上幼儿园的孩子。
  这些意气风发走在红砖道上的学生们,青春年少,面容生气勃勃,他们一定渡过了相信灰姑娘和阿拉丁的童话故事,通过《龙猫》【注1】培养自然保护精神的充实的童年时代吧。
  约等了二十分钟,樽宫由纪子和一个貌似同学的娇小少女说着话,在红砖道上出现了。
  和她同行的少女戴着银边眼镜,可能因为小时候父母没有阻止她吮吸手指,前牙轻微突出,有作牙齿矫正的必要。少女看起来活脱脱就像过去日本人的讽刺画。
  樽宫由纪子和朋友出了正门,径直经过公交车站,开始步下缓坡。我保持着谨慎的距离,尾随在后。 棒槌学堂·出品
  虽然听不到谈话的声音,但能看到主要是娇小少女在说,樽宫由纪子微笑着默然倾听,背后的长发在秋风中摇曳,宛如黑色的羽翼随风飘舞。
  两人在车站前分手。樽宫由纪子看来是乘东急东横线上学。
  我加快脚步,丢下向朋友挥手告别的樽宫由纪子,抢先到达了车站。
  我在售票机上买了到学艺大学站的车票,在自动检票口的出口处等候樽宫由纪子。我正站在那里装着浏览留言板,樽宫由纪子很快到来了。她从上衣内侧的口袋里拿出钱包,使用月票过了自动检票口,我紧随其后,踏上通往站台的台阶。
  下午五点,东横线开始拥挤着回家的乘客。虽还不到摩肩接踵的程度,但站着的乘客很多,不可能在车里很方便地眺望。我决定和樽宫由纪子从同一扇门上车。
  我背靠着门旁边的把手,装作若无其事地侧目观察。樽宫由纪子站在离我稍远的地方,抓着吊环,仰起脸怔怔地望着车顶。她是沉浸在什么思绪中,还是被车里悬挂的女性周刊的广告吸引了注意力?
  越看越觉得她是个美丽的女孩子。连我都认为堪称美人,想必一定很受和她年纪相仿的男学生欢迎。
  才貌兼备。我想起了这个古老的说法。因为她,衷心希望早晨满员的电车里别有心理变态者出没。
  电车驶近学艺大学站时,樽宫由纪子探手拿出装在网架里的包。我在她前面下了车,在高架铁道下的商店附近等候,很快樽宫由纪子就出来了。
  樽宫由纪子通过自动检票口,来到车站前方的小花坛前。她好像不准备马上回家,凝视着左手上纤细的手表,又仰起脸,与车站的数字钟加以比对。
  她大概是在等待着谁。放学后的约会,令人羡慕之至。
  不过,如果是叶樱高中的男朋友,没有必要特地在学艺大学站等待,可以从学校直接去涩谷或者其他地方。这样说来,莫非是在其他高中上学的男朋友?不,大学生啊,已经工作的人啊,甚至年长的男性啊,这些可能性也要充分加以考虑。
  约定的时间看来是下午五点半。车站顶上悬挂的数字钟从32分跳到33分时,一个男子通过自动检票口,快步走来。他身穿像是名牌的西装,约四十岁左右年纪。
  我时而斜眼偷看,倾听着两人的对话。
  抱歉,迟到了。谢罪的表情。只迟了两分钟而已。微笑。这样啊。回以微笑。去哪呢?正在想。去吃点汉堡包什么的也不错啊。你请客?
  樽宫由纪子和男子步向车站北边,想必是去快餐店。我尾随在后,心中暗想,虽说恋爱不介意年龄差距,但作为男朋友,感觉这男子的年纪差得太多了。我想起了援助交际这个令人不快的字眼,但随即打消。没有少女会在每天往返于家和学校的车站前等候卖春对象吧,而且只是请吃汉堡,不管怎么说也太便宜了。
  我走进快餐店。樽宫由纪子和男子已经下了单,端着托盘正要上二楼的座位。我要了热咖啡,一手端着泡沫聚苯乙烯的杯子上楼。
  二楼的座位拥挤不堪。我在靠窗的吧台席坐下,一边对太浓的咖啡感到吃不消,一边开始了观察。
  两人在里面的桌席相对坐下,男子带着温和的笑容说着什么。店里很吵,我听不清他说的话。
  这时,明快的笑声轻轻响起。一直静静倾听的樽宫由纪子,显然很快乐地垂下眼睛,以手掩着嘴角。
  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她笑出声来。男子大概也感到稀奇,一瞬间浮现出困惑般的奇妙表情,但随即回以静静的微笑。无论他是什么身份,看来都与樽宫由纪子关系颇为亲近。
  两人约三十分钟后离开了快餐店。我已经跟踪了樽宫由纪子很长时间,继续追踪的话可能会有危险,因此从二楼的窗口目送着他们。两人亲密地并肩而行,步向目黑大街的方向。
  看到那样令人心里温暖的情景,我想他可能是樽宫由纪子的父亲一弘。虽然和在沙漠碑文谷时设想的模样多少有些差异,但看来是个温厚体贴的男子,无论何时都显得很年轻,也很注重时尚,很帅的父亲。
  做父亲的在车站迎接放学的女儿,在快餐店吃顿饭。因为回家的时候母亲敏惠当然已经做好可口的晚餐在等待,所以现在只用点汉堡包和可乐的便饭。
  这多半也是曾经看过的家庭剧里的一个场景。
  虽然冈岛部长说下周开始会很忙,但疯狂的月末从第二天,十月十八日星期六就开始了。
  为了平安度过这充满喧嚣和混乱的每一天,必须洁净身体,忘记私事,奉献出全部的智慧和勇气。否则,菅原道真公【注2】的御灵恐怕会带来光是想像就非常可怕的作祟。
  最初的纠纷是委托某大学某教授撰写的资讯杂志的卷首随笔,原稿至今还没完成。不满于年轻编辑的进展,总大将冈岛部长亲自上阵,连日用催促电话进行攻击。从今天是几月几日如此这般确认了日历开始,询问进展情况、哭诉、隐约的恫吓,冈岛部长使出浑身解数进攻。假如再年轻十岁的话,恐怕连色诱也会用上。
  终于某教授投降了,我这一介小卒为了拜领教授颇费心血的贵重原稿,造访了大学的研究室,啜饮着看似研究生的年轻女子送上的微温的绿茶,等了大约两个小时。为什么数学科的教授却不会使用电子邮件呢,我努力想解开这个谜。
  接下来冈岛部长对懒惰的批改指导员的攻略(露骨的恫吓和胁迫)也很成功,作为战利品,批改好的试卷陆续送到了冰室川出版社。将与试卷一起寄送给会员的新的教材、月刊、资讯杂志的制作也在顺利进行。
  各条战线上我军大获胜利,欢声大作的一刹那,后方的支援部队发生了异变。一部分已经做好版面设计的教材,印刷厂无法制版输出。
  跟活生生的人打交道软硬兼施、得心应手的冈岛部长,对于DTP技术的造反也是束手无策。对待技术还是谨慎点好,这可是和动物对抗啊。
  印刷厂的负责人长发漫不经心地束在脑后,留着只能给人以邋遢印象的胡子,向冈岛部长说明事态。两种字体混用的话会造成某种异常,字号如此这般,靠着我连发音也不会的片假名名字的高新技术机器总算有了办法。听他的口气,这就像盐放多了饭菜就会变咸一样,非常简单当然的道理。
  “你懂他在说什么吗?”负责人离开后,冈岛部长问。
  我默然缩了缩肩膀。
  冈岛部长揉着太阳穴抱怨道:“以前一说起印刷厂的人,都是胖胖的中年欧巴桑,笑眯眯地过来,最近来的却是像在修行瑜伽的家伙,说的话也不知所云,看来需要配翻译了。”
  冈岛部长流露出怀念古老的电脑排版时代的表情。约翰·顾登堡的印刷机普及的时代,靠手写抄本谋生的手艺人也会浮现出类似的表情吧。
  除此之外,其他的小麻烦列举起来没个完。我在东京都内到处奔走,处理接二连三的琐事,一连几天在编辑部留到很晚,咕嘟咕嘟累积起了微薄的加班津贴。
  就如字面所形容,我忙到连去死的时间都没有,两个周六过去了,还没有顺便去过药店。虽然预定的计划被打乱很讨厌,但不用和医师见面,值得庆幸。
  还有一件高兴的事。编辑部也好营业部也好,每天忙着工作,办公用品消失掉一个两个,谁也不会发现。
  我入手了一把崭新的剪刀。
  【注1】宫崎骏吉卜力工作室出品的著名动画电影,影片充满了童话色彩和温馨的亲情。
  【注2】平安中期的著名政治家、学者,因遭谗流放而死,死后怨灵作祟,平安京接连爆发地震、落雷、旱灾、豪雨、大火、疫病等重大异象灾难。后被祗奉为学问之神。
 第六节
  剪刀和以前的两把品种相同,从刀尖到把手是一整块不锈钢板切分成两片,正中以螺丝固定住。刀锋不是很锐利,用指腹一蹭,只有浅浅的印痕,不会出血。剪刀尖为了安全起见,打磨得很圆滑,即使戳一下指腹,也只会陷下去一点而已。
  这是用来裁纸的剪刀,不是切开人的皮肤、插进肉里的凶器。
  每天晚上一打工回来,我就抽空在磨刀棒上研磨剪刀尖。过了几天,剪刀尖变得如冰镐般尖锐锋利。这样应该足够了吧。虽说用指腹啊,上臂啊,可能的话用喉咙来试试看也不错,但必须避免把我的血液粘在剪刀上。
  我拿出路边拣来的木箱,试着用剪刀去扎。即使不那么用力,也能轻易扎透木板,这样大概没问题了。钝的剪刀有多难用,我是从小西美菜身上领教过的。
  剪刀尖磨好了,我取出从药店买来的软布,开始擦拭剪刀。无论是从编辑部偷拿出来的时候,还是磨刀的时候,我都用了手帕或塑料手套,尽可能地慎重对待。不过,什么地方会沾上指纹,我并不明白。
  我两手套上编辑部里使用的薄塑料手套,把剪刀打开成十字形,从把手的内侧到螺丝帽,仔细地一一擦拭。皮脂和灰尘也连同指纹一起全被擦得干干净净,举起台灯一照,剪刀闪耀着银色的光辉。
  我继续戴着手套,拉出差不多五卷份的粗塑料绳,用剪刀切断。剪刀和绳子一起用塑料袋包起来,放在挎包底部。新的塑料手套连同包装塞在剪刀和绳子的旁边,戴过的手套丢到垃圾箱里。
  准备就绪。接下来就是等待机会。
  十月将近尾声,到了该穿毛衣和大衣的季节时,冰室川出版社编辑部的战争迎来了落幕。剩下的是种种战后处理,也就是说,一些文件上的手续,和因为残酷的战争而荒废了的编辑部的整理。前者由冈岛部长负责,后者由我们三个打工者负责。
  十一月一日星期六,疲惫的编辑部员工几乎都获得了假日,我们三个打工者则准时上班,用半天时间整理编辑部。
  我们三个都不擅长打扫或整理,大个子大学生(高桥)从水桶里直接拿出湿透的抹布擦办公桌,摘了黑框眼镜的中年(山岸)到现在还不懂吸尘器的用法,胖子打工族(我)平时运动不足,捆扎资料累得腰都要断了。
  一如每次那样,看不过去的冈岛部长一声令下,带着两个今天上班的编辑部员工前来帮忙。也像每次那样,冈岛部长的手法是最漂亮的。
  “抹布要拧过了再用。喂,拧啊,再用力拧。所以说啊,这么滴着水可不成。”
  “用心记住吸尘器的用法。扫除也是工作的一部分哦。在家没干过?偶尔也给老婆帮帮手怎么样?”
  “我说你啊,这么多杂志捆一起可不行,不可能拎得动吧。纸捆是这个世界上最沉重的东西。一半就好了。喂,重新捆一次。”
  “喂,可燃垃圾和不可燃垃圾要好好分类,这是常识啊,常识。”
  我对冈岛家的媳妇抱有深切的同情。虽说是否有这么一个人存在还不知道。
  编辑部终于恢复了秩序。我和另外两人分头把大型垃圾袋十袋份的垃圾丢到外面的收集所。垃圾大部分是纸屑,无纸化社会目前还不可能到来。
  回到编辑部,准备回家时,我过去冈岛部长那边,告诉她下周开始希望获得三天左右的早退。
  “可以。工作已经告一段落了。”冈岛部长爽快地答应了。大概因为办公桌擦拭得很干净,桌上放置的物品也收拾得整整齐齐,她感到很满意吧。
  “或许你不会透露,不过,是什么事呢?和恋人约会吗?”冈岛部长泛起微笑,向我问道。
  我略一思索,答说:“是啊。” 棒槌学堂·出品
  可能这是个相当意外的回答,冈岛部长流露出吃惊的表情。我稍施一礼,离开了编辑部。
  回公寓的路上,我顺便去了药店。顺着杀虫剂和害虫驱除剂的货架看过来,最后入手了一盒杀鼠剂。我很中意杀鼠剂的名称“kill moa”,杀气凛凛。
  杀鼠剂盒子的前面,绘有两眼打上叉,头戴天使之轮的老鼠插画。这是可怜的鼠公像主耶稣般升天的图画。
  回到房间,我把杀鼠剂倒到碟子里。红色的小块从盒子里咣咣地倾泻出来,堆在碟子上看时,除了似乎有毒的刺眼红色,看起来就像雏霰【注1】或者金平糖【注2】。我拿起一块放到嘴里一尝,没有雏霰那么坚硬,也毫无金平糖那般甘甜。这种无味无臭的东西,老鼠会很爱吃吗?还是说,只是我尝不出滋味而已,对老鼠而言,却是极上的稀罕美味?
  我就着玄米茶服下一盒分量的杀鼠剂,然后拿着预备呕吐之用的塑料袋来到床前,仰卧着静待杀鼠剂效力发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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