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_2 余莹 (当代)
“不结婚的话,也就是不要小孩了?”
“没有小孩,可以养猫猫、狗狗啊……”
“这……这个好像不太一样吧?”
“还是因为生活有压力吧。供养幼儿园的小朋友比培养一个大学生贵多了,又不想让小朋友输在起跑线上。”
此话听起来似曾相识,从北京到香港,从香港到台北,似乎并没有走多远。
刚进年货大街,一只粉色的爪子迎着脸就抓了过来,我后退两步,定睛一看,一只人高马大的“邦尼兔”正笑着叫我尝他手里的炒地瓜。抬头,横幅上赫然写着几个大字:“来台北过好年!”后面人声鼎沸,热气冲天,每家店铺后都有几张年轻又兴奋的面孔,扯着嗓子叫卖。
“这些都是打工的大学生,五年前的春节,我也在这里打工,突然觉得好亲切啊!”冠桦在耳边说。越往里走,这声音越发震天。今天,是腊月二十九。
这年货,堆成一座座小山,吃的,喝的,乌鱼子、鸡肉串、干话梅、姜母汤、澎湖花枝丸、百合花、炒货、糖果、巧克力、牛肉干、腊肠、水果片、炸鸡腿、鱿鱼丝、麻油腰子、柿饼……彩灯高挂,五颜六色,气氛甚是热烈。
这一捆红皮花生的“脸”上,红纸黑字,用毛笔写上:“爱我,带我走!”
另一袋香炒瓜子也不示弱:“跪求,带我走!”
也有讲规矩的:“欢迎试吃,勿一把抓。”
抬头,看见柜台后面的男男女女,穿着统一的红马甲,正咧着嘴,对着炒货上的一架相机自拍合影。
“我帮你们拍吧。”我举起自己的相机一并拍下,这下后面的人可不干了。
“你是谁?为什么拍我们照片?!”一个年长一些的女生,三十来岁,板着脸呵道,眼睛里却藏不住笑。
“帮你们拍照啊。”看她那副模样,我忍不住先笑起来。
“不行,不可以走!”她再次叫道,“不可以走啦!”
冠桦也笑:“好啦,北京来的朋友哦。”
“不可以走,跟我们的男生握个手。”她又叫起来,回头招呼了好几个正在后面看好戏的大男孩。这群男孩,一个个浓眉大眼的,正偷偷地笑。
冠桦摇头笑,伸出手,一个一脸喜感的男孩子从瓜子与花生的上面伸出大手,握过了手,大家便一阵哄笑。那黑着脸的女生,这下才把那憋了半天的笑放出来。
再往前走,也有卖小吃的。炸鸡翅,炸鱼丸,还有生生的猪腰子,旁边堆了一堆红红滑滑的东西,形似腰子,又比腰子小得多,看不出究竟,做汤用的。
“那个是腰子吗?”我捅一捅冠桦,指过去。
“那个,”她笑起来,“是鸡的睾丸啦。”
“啊,什么?”
怕自己听错了,又叫她重复一遍。她只好上前和老板确认。
“对啊,就是鸡睾丸啊!”老板声音响得很。
“那么我要拍张照片。”我这么一说,周边的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走到前方一个路口,右侧似乎有条小道,黑黑的,没有灯,后面隐约有个寺庙的影子。
冠桦突然拉住我,神秘兮兮的:“那个,就是我跟你说过的那家月老很灵的城隍庙啦,小S也去的那家。”
一直大大方方的冠桦后退几步道:“我就不陪你去了,你过去看看吧。”
第一部分 台湾,我那一岸的家(10)
她这么一说,城隍庙的神秘感又加深了几分。
城隍庙,就挨着迪化街而建。台湾的神灵都很爱热闹,总爱去人多的地方扎寨,往往在最繁华的街道中都有这么一座风格与邻居迥异的寺庙,神龙、祥云、石狮,雕刻得要多精致有多精致,不怕妒嫉,人家怡然自得得很。
夜深了,庙门关着,虽然外面的人吵得很,但月老还是要睡觉的。抬头,左侧的窗户上贴了一块板,一本正经地写下了从2000年到2009年间,每年回来答谢月老的信徒的数量,2009年,6234人;2008年,9316人……下面统计道:2000~2009年10年间,共计有43770对因参拜月老而缔结良缘并前来答谢的。
这么一算,小S应该也在里面。
这么灵的庙,我这一来,也没带什么礼物,赶紧退出来。
一逛,就到半夜了。冠桦坚持打计程车送我到宾馆楼下。再打电话,请爸爸来接她。陈伯伯骑了辆机车,像个黑夜骑士一样地出现在午夜的西门町,一脸慈爱。
我问冠桦有没有什么梦想。她回头嫣然一笑:“想去大陆的电视台工作。安徽卫视怎么样?”
“啊?”我愣了半刻,“江苏卫视还不错。你若去大陆,那男朋友呢?”
“是啊,我也觉得是不是不要耽误了人家。”她调皮地笑起来。
这个台北女生啊!
“再见,冠桦!再见,陈伯伯!”我挥起衣袖。
“再见!”父女二人消失在夜色里。
一句搭讪
这会儿,林宜宪下了班,骑了机车去捷运站。我和他约好在台北车站见面。
林宜宪,是生活在台北的一位电脑硬件设计师。他居住的台北,其实是大台北,并不在城里,也是要坐捷运进城来的。同他认识,纯属偶然。
在北京时计划台湾的行程,总觉得去台湾,一定要去过台南才叫完整。但去过的朋友,对台南的印象总是不大好,“荒凉、混乱、破旧”,他们说。而他们眼中的台南人则以“台独”、好争论为特点。我猜测去过的人,多以游客的身份认识它,兴许真真同当地人生活在一起,会看到一个不一样的城市。
“跟乡下一样。”一个朋友说,瘪着嘴,却不知道,我对乡下却喜欢得很。
从香港到台北,因为有母亲,所以找到了借宿的人家。然而台北之后,一切便要靠自己了。那时一头雾水,沙发漂流网站上注册的台南本地人并不多,倒有不少西方人在当地成了东道主。我心想,才不要和西方人混,我要认识真正的台南人。
豆瓣网上看到有不少台湾豆友。有位豆友似乎便来自台南,不知年纪,也不知性别。
“请问你是台南人吗?”
“对啊。”
于是告诉对方要去台南做梦想调查的计划,请他介绍一些当地特色。
那人随和,很快发来一些景点链接,消防站、孔庙、古堡、关子岭温泉,道:“我春节恰好要回台南老家,你如果住在我家附近的旅馆,我可以开车带你去附近转转。”
建议倒是很好,只是我得先找到借宿的家庭,“这次旅行的理念是要用‘沙发漂流’完成,就是借宿在当地人家中。”
“是这样啊,那么你住我家好了。”
“什么?!真的可以吗?”
“我跟爸妈说一下,应该没问题啦。”
这样就可以了吗?!就这样把一个陌生人带回家?
他这才慢慢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是男生还是女生啊?”
我就是这样认识了林宜宪。他的父母住在台南佳里镇,他是家里的长子,年纪到今天我依然不知道,估摸是个“80后”。
第一部分 台湾,我那一岸的家(11)
林宜宪计划2月2日,也就是大年三十的晚上回台南老家。原说让我同他一起走的。
但他一会儿说要通宵骑车回南部,一会儿又说要搭夜里的汽车回家,“可以顺便带你去夜游台北。普通大陆游客可没这种机会啊!”
他越说我越发觉得心里没底。
“还是不要去了吧,对方又是男生。”郭伯伯很担心。
“其实住台湾的民宿很舒服,也不贵。”也有朋友劝。
总觉得住旅馆,失去了初衷。但这位林先生不断冒出来的“奇思妙想”很令人担忧。
还是先见一面吧。我要确认你不是个怪物,也让你知道,我,亦不是坏人。
林宜宪,丝瓜那样长长的脸,瘦削,不高,戴眼镜,工科男生,背一台佳能单反相机,是个摄影爱好者。我从包里拿出陕西皮影,当做礼物送给他。他接过来,看了一眼就顺手放进包里。
“有什么特别想看的地方吗?”他先开口。
“想去东区诚品书店总店,然后是士林夜市。”
他听说我在台北还有许多地方没有去过,便说先带我去市政中心,一路走一路聊,倒觉得人很好相处,说话亦很温和开明,海峡两岸的事,坦诚相见,也不觉得尴尬。
“为什么你们总是说同胞同胞的。”
“因为你们就是我们的同胞啊,一个妈生的嘛。我们对台湾和台湾人有种特别的情感,就是一家人的那种感觉吧。”
离开市政中心,又往商业中心去。出“市政府”站,一个全新的台北出现在眼前,高楼耸立,台北101大厦,在不远的天空中亮闪,这是全世界所有大都市里都能见到的景象,一点都不陌生,也不特别欣喜。倒是那五层楼的诚品书店信义旗舰店令人期待,据说其中有书种30万,藏书百万,是诚品敦南店4倍的面积。诚品书店,是在书里读过多少次的地方啊。
指示牌上,艺术、文学、人文社科、自然科普、商业语言电脑、健康运动休闲、风尚、旅游、文具、家居……标注得清清楚楚,各类图书应有尽有。不仅如此,每个主题下的店面陈设也截然不同,有的风格前卫,有的古朴,有的简约,有的奢华,在诚品里,不仅是掉进了书的海洋,也是掉进了设计的迷宫,让人目不暇接,新鲜感不断袭来。
据说诚品墩南店二层,24小时不关店,信义的这一家,营业到凌晨。书本,可以是粮食,可以替代睡眠,有时,可以是全世界。上上下下走过许多遍,忍不住回头对林宜宪说:“你们太幸福了!”
“赶紧去士林夜市吧,不然就太晚了。”他笑道。
不情愿地被拖走。士林夜市,名气很大,但在我这外人看来,比起宁夏夜市,实在是浮躁了许多。凌乱,商业气息过重,家家户户卖的亦是些相似的东西。转了一圈,我便对林宜宪说:“咱们走吧。”再晚了,他也要错过出城的捷运了。
一上车,林宜宪的电话就响起来,他用闽南语叽里呱啦地说了好久,放下电话,道:“我妈的电话,一直问我你是谁。”
“你是怎么说的?”
“就说你是记者啊。她又问是不是要做什么采访、哪里的记者,老人家很多虑。”
那时我以为这只是老人家平常的担忧,是到了南部后才体会到隐藏在这份担心背后的,其实是海峡两岸的人们多年隔离后产生的生疏和误解,而正因有了这层隔阂,当那份情来时你才感到它是如此的珍贵和不易。
“那就南部见啰!”
“好的,林宜宪!”我向他挥手,已经信任了他。
第一部分 那一岸春节(1)
大年三十。郭伯伯的电话打来时,我还在梦里。
“早点起来啊,今天把房间退掉,去我母亲家过年。晚上就住我妹妹家,她有一个女儿。”
我揉揉眼睛,完全还没有搞清楚状况。不一会儿,电话又响了:“收拾好了吗?到西门町捷运站,坐到江子翠下,‘长江’的‘江’,‘儿子’的‘子’,‘翠绿’的‘翠’,记住了吗?我在站台等你。”
果然,从江子翠捷运站一出来,就看见双手背在后面等我的郭伯伯。大年三十,站台上一个人也没有,台北城瞬间空了,人全回了南部,同北京多么相似。
先把行李放在郭姑姑家,去阿公阿婆家过完年,晚上再回来睡觉。
“小孩子一般都要通宵打麻将,你要是累了就回来。”郭伯伯说。姑姑有一张美丽而温柔的脸,却是个羞涩的人,话不大讲,脸略低垂,明明是我麻烦了她,倒感觉她更不好意思一些。
“麻烦姑姑了。”出门前,再次跟她道谢。出了门,郭伯伯才解释说姑姑等下要赶到母亲家帮忙,准备晚上的年饭,所以才催我早点过来。
“在台湾,女孩子嫁出去了,一般是在婆家过年,年初二才回娘家。但我妹妹现在一个人,所以今年过年是在娘家。”
“我们现在也是去阿公阿婆家吗?”
“我带你先去板桥转转,反正回家也无事可做。”
“可是,你不是说家里很忙,要帮忙吗?”
郭伯伯背起手哈哈大笑:“我跟你说哦,这些事情男人在家里是帮不上忙的,都是女人在忙啊。”
这事我虽然早有耳闻,但还是着实大大惊愕了一番。在我的家里,过年可是男男女女上上下下都要忙碌的,父亲家泡在厨房里最久的是大伯,而母亲家做饭最厉害的当属小舅。我一面觉得在台湾做男人实在太享福,一面又可惜他们没机会发现自己在厨房里的天赋。在我看来,会做好吃的饭菜可是生活品质的一大保障。
正想着,母亲的声音在电话那头响起:“春节快乐!”背景里讲话的讲话,笑的笑,仔细分辨,全听出来了,爸爸、妈妈、姨妈、姨父、舅舅、舅妈、姐姐、妹妹、小侄子,一个比一个声音大,轮流着跟我讲电话。
“你的酒爸爸代喝了!”
“我要端菜,不多说啦……”
“二姨,二姨……”小侄子在对面奶声奶气地叫起来,一年不见,小东西都会叫人了!
“我们吃鱼呢,就你没回来。”舅舅话音刚落,我眼前立即出现了他拿手的活水鱼,汤汁浓厚却透亮,鱼肉鲜美,剁碎的鲜辣椒、葱花飞在旋转的汤汁上……还有他做的小炒牛肉、炒鸡杂、肥肠、活水兔、爆炒肚条、爆炒腰花、爆炒猪肝……舅舅主厨的年夜饭,对我来说是人间的绝味。我咽了一下口水。
郭伯伯善解人意,怕我思乡心切,连忙带路去吃台北油饭。别家吃不到,还得专门穿了老街,左拐右拐寻了半天,才在一个搭了雨棚的小吃摊上看到了“邱家油饭赤肉羹”几个字。这油饭,棕黄色,将长糯米和圆糯米混在一起,内加里脊肉、香菇、鱿鱼丝、海米,先用黑麻油炒得一颗是一颗,再裹了纱布,放在竹子编成的蒸屉蒸熟,香气扑鼻,米粒糯而不粘。而那赤肉羹,形似宁夏夜市的鱼丸汤,在里脊肉外又裹了淀粉,加了酱油,色味都更稠了些。
汤饭下肚,心情甚好。天上的小雨,淅淅沥沥地下来,落在这清静的老街上。我不由得哼起一首:“冬季到台北来看雨,别在异乡哭泣;冬季到台北来看雨,梦是唯一行李。轻轻回来,不吵醒往事,就当我从来不曾远离……”
第一部分 那一岸春节(2)
耳畔突然有声音:“请先抽号码牌,331号。”
我以为是在银行,左右看看,却发现,不对啊,跟着就进了一座寺庙。这座庙,一看四壁便知上了些年纪,屋顶刚刷过新漆,绿是绿,黄是黄,雕塑甚为精致。在台湾,但凡寺庙,甭管是闻名遐迩的天后宫,还是十字路口的小庙,个个修筑得极尽奢华,雕工也是细了又细,看不完的精巧。
眼前这座寺庙,楼上楼下三层,里里外外好几重门,自然也是香火甚旺,排队点灯的香客,得在入门处的电子取号器前取过号码,再排队交钱,规范得和银行一般。不点灯的客人,也是可以拜拜的,寺庙里的香不收钱,郭伯伯在门口取了香,依照箭头指示的顺序,从右到左,从下到上,12个神灵,一个个拜过去。
我觉得很有趣,便跟了郭伯伯,爬上爬下,每见过一位菩萨,便鞠三下躬,插三炷香。
“香要举过头顶。”他一路教我,这倒不是传统,是怕举低了会灼到前面的人。
“这是什么菩萨?”我伸手指着前方一位身穿金色披肩的大神问道。
“不要用手指神仙!”他赶紧说。
“为什么?”
“对神灵不尊重啊。”
他又讲道:“台湾的神和其他地方的不一样,都很好讲话,可以和他们谈条件。”
“怎么讲?”
“比如说啊,我今年没赚到钱,只能少给你一些啦,你保佑我明年发大财,我就加倍还给你。”
“神仙是这么好说话的?”我忍不住笑起来。
“当然了,你还可以跟他们借钱。”
“借钱?”我惊讶得张大了嘴。
“对啊,可以去庙里跟财神爷借钱,跟他说借100块钱,你生意做好了,还他1万块,要是没做好,就少还一些。”
“是有工作人员记账吗?”
“没有啊,哪有人记,自己记。”
“万一有人不还呢?”
“不会啊。”
“真的吗?”我更觉得不可思议。
“谁敢欠财神爷的钱呢。要是不还,下次你也不好意思再跟他借了。”
我一直以为他在讲故事,没想到,到了大年初四,真有不少人去找财神爷借钱,报了名字,悄悄告诉神,赚了钱还他多少,便可从寺庙中取走钱。当然了,钱数不会太多,不然财神爷也要破产了,大伙也是沾沾财神爷的福气,到了第二年,赶紧把钱还上,有借有还,再借不难。
郭伯伯又说:“宗教信仰是教人与人为善,但也不可迷信,自己还是要努力的,其实拜神主要还是求一种心理安慰。”
“不要指神仙!”他又轻呵道。
“哎。对不起,又忘记了。”
去的庙多了,不可思议的事就见得越来越多。
“全台湾的人都在拜,从大年初一开始,要给那么多人一盏盏地把灯点上,这得多大的工作量啊,过个年,那些工作人员都不能休息。”
郭伯伯笑着摇头:“在台湾,再大的寺庙,专职的工作人员也是很少的,大量的工作都是由志愿者来做。比如,点灯、洗神器、发香、准备仪式、整理数据……全是志愿者自发的行为。”
那时我心里如被神器里的清水浸泡过一般,微波荡漾。从前负面新闻看得多了,听得多了,便常以怀疑的眼光待人看世界,殊不知,亦有人心里是干干净净的,自愿为了他们所相信的,无怨无悔地付出时间与劳动,求得心灵的平静。这一盏盏点亮的光明灯,照耀的,不仅是他人的未来,更是自己的心啊。
郭伯伯的母亲,我叫阿婆,是位虔诚的佛教徒,吃素。她今天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拜菩萨,台湾人叫拜拜。
第一部分 那一岸春节(3)
通常,大年三十的上午,成家后的子女先在各自家中拜过神灵,午饭后才纷纷回到父母家里,下午全家老小要在老父亲的带领下进行第二轮拜拜。阿公与阿婆,头发都是乌黑发亮,比染过的还匀称。阿婆戴一副眼镜,发髻挽在脑后,因为瘦,颧骨显出来,却很慈爱;阿公亦是笑容可掬,怎么看都不像近80岁的人。
“顶多60岁。”我很确定地说。
“我们家有遗传基因。”郭伯伯很高兴。
此时厨房里,阿婆、姑姑和婶婶,已经忙碌上了。男人,果然是都不做事的。“我跟你说哦,我的祖母啊,连厨房都不许我进。”郭伯伯说起来很得意。
“来来来,上来喝茶。”我被他叫到二层的阁楼上去了。
“这房子,是我大女儿出生时买的。”他一边沏茶一边说。阁楼分成两间房,用日式的拉门隔开;内屋里,铺的是榻榻米,外屋是个小厅,神龛里供奉着佛像,右侧的墙面上挂着三幅观音,像是新换上的;神龛正对着宽敞的阳台,阳台上种了些果木。小雨顺着风,润湿了阳台的外侧。在这二层的阁楼里喝茶打发时光,亦是件惬意的事。
一会儿,一家人就在阿公的带领下浩浩荡荡地站满了阁楼,佛跳墙、素鸡、素火腿、香菇、年糕、长寿菜、芋头、糖果、绿豆糕,还有各国的“货币”……整整齐齐地摆放在神龛前的四方桌上。
从阿公开始,儿孙依次作揖。而后,所有人站好,等祖先吃饱吃好。
“怎么才能知道祖先是不是吃饱吃好了?”我不解。
“那得问祖宗啊。”阿公很神秘地笑,手上不知从哪儿变出两块木头,仔细一看,大小相仿,一面磨得平整,另一面突起,形如腰子。问一遍,便摔一次木头。若两块木头方向一致,就为“是”;若相反,则答案为“否”。得连续摔三次,三次答案一样,才算数。
摔了半天,一遍遍地问:“还没吃好?”大伙笑着,也不着急。果然终于又等到一次,三遍都同了,这才收拾了饭菜,准备年夜饭。
“我回来了!”刚进门这个男孩,留斜刘海,戴黑框眼镜,皮肤白净,20岁出头,时髦小青年一个,是郭伯伯的小儿子晋纶,中文系学生。这大年三十的晚上,他刚从肯德基打完工,骑了机车往回赶。未见得疲惫,却是一脸欢喜,手上拎了两个纸袋,一边往外拿,一边说:“我自己做的啊,还是热的,有三种口味。”葡式蛋挞热腾腾的香气顿时从袋子里扑出来,大家你一手、我一手地伸进去,一会儿就吃个精光,晋纶很开心。
“这份佛跳墙是素的,那份是荤的。”
“这个你吃过没有?”
“那个是只有在台湾才吃得到的特产啊!”
平白无故的大年夜跑到别人家蹭饭,总觉要低调一些才好。人不问,就乖乖地坐在角落里,怕惹人厌。可这一上桌,这一家大小便围着我嘘寒问暖,生怕我吃不好,心里就更过意不去了。
“我爸说台湾的鸡要大只一些,是真的吗?”
“你们那边把猪蹄叫猪手,有没有?”晋纶好奇地问。
“乱讲!哪有把脚说成手的。”叔叔的小女儿佳艳,有张粉嘟嘟的脸,也在上大学。
“真的嘛!”晋纶反驳。
“是啊,有的地方是这样讲的。”我赶紧肯定他的回答。
“是吧。”大家又笑,晋纶很得意,又问,“还有是不是不能叫女孩子小姐?”
“是。”
“真的吗?”
“为什么?”
“小姐什么意思?”
第一部分 那一岸春节(4)
……
大家七嘴八舌的,像是在做民间访谈。
郭伯伯的弟弟——我叫他郭叔叔,留着很罕见的中分头,亦很健谈。他在金门当过兵,也去过大陆,说起来故事一大堆。
“有一年在东北,一家餐厅的老板听说我是从台湾来的,立即账单全免,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问为什么不收钱啊,他说,‘你是从台湾来的,是我们的同胞嘛!’他老不收钱,我也就不好意思去了。”
“后来有一次啊,我看见他在后面杀狗,说要专门做狗肉给我吃,我就赶紧跟他说,‘你不要杀啦,我不吃狗肉的啊’。心想,这里的人怎么这么热情啊。”
怕是很多年前的故事了吧。
叔叔讲起来的时候,一桌子人笑得前俯后仰的,我心里却激起层层涟漪。
小时候,学过一篇课文,叫《日月潭》。
“日月潭是我国台湾省最大的一个湖。它在台中附近的高山上。那里群山环绕,树木茂盛,周围有许多名胜古迹。日月潭很深,湖水碧绿。湖中央有个美丽的小岛,叫光化岛。小岛把湖水分成两半,北边像圆圆的太阳,叫日潭;南边像弯弯的月亮,叫月潭……”
这篇文章,是我们的背诵课文。幼年时,我跟老师读课文,日潭和月潭便似两位降落在人间的仙女,幽幽地从水里长出来,有细细弯弯的眉、白净如出水芙蓉般的脸庞、长长的头发,美丽得不知如何形容,却真真切切。台湾,是多么美的宝岛。那边,住着我们的同胞。我的心像春天的树,慢慢地长出对那一岸人的情丝……
就这样,我一遍遍地背着,念着。
台湾人觉得我们很傻,“日月潭比你们西湖小多了,不知道为什么你们总是要去日月潭。”
“都是骗你们的啦!”
是因为他们不懂这篇课文。
“台湾人对我们来说,就是同胞,就是手足!”这话似乎有点造作,然而说出来时,胸中竟然有些哽咽。
从北京到台北,比到海南三亚还近,但到这里却用了这么久,苦苦地让我们想象了日月潭这么多年。而此刻,我竟然坐在一个台湾家庭中,和他们一起吃年夜饭。我赶紧低头往嘴里着着实实地赶了一大口饭,才把快要涌出来的眼泪咽下去。
台湾人也是兴发红包的,发得比我家讲究。晚饭后,小孩子围了一圈打麻将,也有像我这样完全不懂规则的,跑到另一间屋里上网。大人,厨房里洗碗的洗碗,看电视的看电视,也有的拉着手进屋聊家常。这么一来,一会儿就快到10点了。
等厨房里忙的人手上都没了活,各自找到位置坐下,阿公和阿婆就拿着红包出来,先给大儿子、小儿子。郭伯伯和叔叔都笑嘻嘻地接过来,五六十岁了,还像小孩子一样。
再给孙子、孙女、外孙女,然后径径直直地走到我面前说:“小莹,这是给你的。”
“啊?!”我没有任何思想准备。不收肯定是不行的,那是阿公、阿婆的心意,收下又觉得很惭愧。
还没回过神,郭伯伯也走过来了,大儿子发第二轮。然后是叔叔和婶婶。婶婶是个做事和说话都很麻利的人,人也是瘦瘦的,初见时我不知道如何称呼她,她大声说:“叫婶婶啊!”我立即便喜欢上了她。接着,姑姑也过来了,她依然是没什么话的,很羞涩,把红包塞到我手里。一下子,我手上拿了许多鼓鼓的红包,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一个劲地说“谢谢”。心想,这又哪里是“谢谢”两个字能表达的情意。后来这些红包,便一直放在背包里,在贴着背心的地方放着。走在路上时,总想起郭伯伯全家的爱,心里叹道:“我是如此幸运!”
第一部分 那一岸春节(5)
哪知道,后面还有惊喜。
快到夜里12点时,阿婆走进屋来,很神秘地对我笑:“小莹,你要不要和我们去行天宫里拜拜?”
“抢头香吗?!我要去!”我顿时睡意全无,跳起来,挽了阿婆的手。阿婆年纪大了,不知道是不是吃素的原因,特别瘦,然而走起路来却稳稳当当,手上也很有力气。
抢头香,说的便是在大年初一的凌晨,在寺庙里点第一炷香。似乎点得越早,就越受神仙保佑似的。每年在台湾,抢头香都是件大事。连阿公阿婆这样高龄的人,也乐此不疲。
先去行天宫。那时庙门未开,门口全是黑糊糊的人头,一个紧挨一个,中间,留出块空地给庙里的师傅做法事。阿婆走得最快,我原本要扶她,后来却要到处找她,一会儿就不知道她窜到哪里去了,又赶紧叫:“阿婆啊,阿婆!”她个子小,人群中看不见影子,却不知从哪里突然伸出一只手,把我拽过去,一看,原来她又往前面挤了挤。这才叫人山人海。
姑姑一直拉了我的另一只手,怕我走丢。一会儿挤散了,又赶紧凑过来,抓了我。不说话的姑姑,亦让人心里温暖极了。
“小莹,等下要是走散了,我们就在这个门口见。”婶婶大声跟我说。
“会走散吗?这么严重啊?”
这时,门咣当咣当地从两边打了开来。这人群,像洪水猛兽般地涌进去,全然顾不得脚下的步子。有的,手上已经拿了香,点燃了,高高地举过头顶,像郭伯伯曾经教我的那样。真是人间奇观!幸而大伙脸上都洋溢着欢笑,倒没有冲撞。
“阿婆阿婆!”我使劲想找她那瘦小的身影,却发现人已经在里面点上香了。姜,果然还是老的辣。
行天宫里拜过,阿公阿婆兴致仍然很高,又说要去龙山寺拜拜。一行人赶过去,那一面,也是热闹非凡,恍若白日。
我问阿公阿婆有什么梦想,老人家笑着说,希望全家平平安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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