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钢琴的前面,琴盖已经阖了起来,她的头却匍伏在琴盖上面,一动也不动,像是睡著了,
或是昏倒了。“涵妮!”孟云楼惊呼著,飞奔了过去。她昏倒了?发病了?还是——死神的手
已伸过来了?他几乎是一跳就跳到了她的身边,用双手一把抓住她的胳膊,他蹲下身子恐慌
的喊著:
“涵妮!涵妮!”出乎意料的,她的头迅速的抬了起来,望著云楼,她蹙起眉头说:“你
吓了我一跳!”“你才吓了我一跳呢!”云楼说,长长的吐出一口气来。可是,立即,一种新
的惊吓又让他震动了,他看到涵妮那苍白而瘦小的面庞上,竟满是亮晶晶的泪痕,那长而黑
的睫毛上,也仍然挂著晶莹的泪珠。“涵妮!”他低喊:“怎么了?你?”
涵妮没有回答,只用一对楚楚可怜的眸子,呆呆的凝望著他,睫毛上的泪珠,映著灯光
闪烁。
“涵妮!”他感到心中猛然充塞进了一股恻然的柔情,涵妮那孤独无助,而又泪眼凝咽
的神情绞痛了他的神经。“你怎么了?涵妮?谁欺侮了你?谁让你不高兴了。告诉我!涵妮!”
他用充满了感情的口吻,诚挚的说著,他的手仍然紧握著她那瘦小的胳膊。涵妮依然默默无
语,依然用那对含泪含愁的眸子静静的瞅著他。“你说话呀,涵妮!”云楼说,深深的凝视著
她,带著不由自主的怜惜和关怀。“你为什么流泪?为什么一个人躲在这儿哭?”涵妮的睫
毛轻轻的闪动了一下,眼睑垂了下去,掩盖了那对乌黑的眸子。好半天,她重新扬起睫毛来,
带著股畏缩的神情,望著云楼。终于低低的开了口:
“她又美,又好,又健康,是吗?”
“谁?”云楼困惑了一下。
“翠薇。”她轻轻轻轻的说。
云楼猛的一震,他紧盯著面前这个女孩,她是为了这个而在这儿哭吗?他望著她,她的
眼睛深幽幽的闪著泪光,她那小小的嘴唇带著轻微的颤动,她的神情是寂寞的,凄苦的,而
又谦卑的。“涵妮,”他轻唤著,感到自己的声音涩涩的。“没有人比你更美,更好,你懂吗?”
她可怜兮兮的摇摇头。
“我不懂。”她说。“我但愿有翠薇一半的活力。”
云楼看了她好一会儿,然后,他振作了一下,掏出手帕来,出于本能的,他为她拭去了
脸上的泪痕。然后,用故意的、轻快的口气说:“你不要羡慕翠薇,涵妮。你有许许多多地
方都比她强,你看,你能弹那么好的钢琴,能唱那么好的歌,她还要羡慕你呢!来吧,振作
起来,弹一支曲子给我听听。还有,记住不要流泪,眼泪会伤害你的眼睛,你不知道你的眼
睛有多美。”
涵妮望著他,一层红晕涌上了她的面颊。
“你在哄我。”她说。“真的,不哄你。”他站起身来,倚在钢琴上面。“你不愿弹给我听?”
“愿意的!”她轻喊著,眼睛里闪著光彩,打开了琴盖,她仰著头望著他。“你要听什么?”
“梦幻曲。”他说,修曼的这支曲子一直对他有极深的感应力。“多弹两遍,我喜欢听。”
她弹了起来,眼睛一直没有离开他的脸。她的手熟练的拂著琴键,那纤细的手指,在琴
键上飞掠过去,带出一串串柔美的叮咚之声。她重复著梦幻曲,一遍又一遍,直到他不忍心
的抓住了她那两只忙碌的小手。
“够了!”他叫。“你累了。”
“我不累。”她的眼睛清亮如水,而又热烈似火,一瞬也不瞬的盯著他。“我不累,如果
你要听。”
他瞪视著她,好半天说不出话来。从没有一个女孩这样震动他,这样弄得他全心酸楚。
“我要你休息。”他说,声音喑哑。“你应该去睡觉,夜已经很深了,是不?去睡,好吗?”
“如果你要我去睡,我就去。”她说,像个听话的、要人赞美的孩子。“我要你去,”云
楼说,温柔的凝视著她,她那两只瘦小的手仍然停留在他的手掌中。“你知道,充足的睡眠
可以使你强壮起来,强壮得像翠薇一样。”
“到那时候,你也带我出去玩?”她问,很孩子气的,带著满脸的期盼。“一定!”他许
诺的说。
“好的,那么我就去睡。”她顺从的站起身来,依依的把手从他掌中抽出来。阖上了琴
盖,她转过身子,真的向楼梯那儿走去。他情不自禁的跟著她到楼梯口,她忽然站住了,抬
起头来看著他,低低的,急促的,而又祈求似的说:“明天你不出去,好吗?”在他没回答
以前,她又很快的说:“我弹琴给你听,弹梦幻曲,很多遍很多遍。好吗?”
他的心痉挛了一下,这女孩祈求的眸子使他悸动。
“好的。”他说。“我留在家里,听你弹琴。”
喜悦飞进了她的眼睛,她对他做了个非常可爱的笑容。这句话带给她的喜悦竟那么大,
那么多,使他深深的为这一连几天的外出抱歉起来。她那样渴望著朋友呵!雅筠的方策是错
误的。“你真好!”她说,望著他的脸,好半天,她才掉转头,快乐的说:“我去睡了!”她几
乎是“奔”上了楼梯,脚步轻快而活泼,到了楼梯顶,她又站住了,回头对他含笑的摆了摆
手,说:
“明天见!”“明天见!”他也摆了摆手。
她走了。云楼关了灯,慢慢的走上楼,回进自己的卧房里。躺在床上,他又久久不能入
睡。
早晨,当他下楼吃早餐的时候,很意外的,涵妮竟精神奕奕的坐在早餐桌上。他们很快
的交换了一瞥,也很快的交换了一个微笑。他觉得,他和涵妮之间有一种微妙的了解,所谓
“心有灵犀一点通”也不过如此。涵妮的笑里包含了很多东西:期盼,快乐,欣慰,和一份
含蓄的柔情。
“早呵,”他对涵妮说:“难得在早餐桌上看到你。你看来清新得像早晨的露珠。”“我以
后都要下楼来吃早餐。”涵妮微笑著说。
“算了,”雅筠说:“我宁愿你多睡一下呢!”
“早,”翠薇向云楼打著招呼。“今天的计划如何?”
“计划?”云楼愣了愣。
涵妮迅速的抬起头来望著云楼。
“我们可以去指南宫,”翠薇咬了一口鸡蛋,口齿不清的说:“那是一个大庙,包你喜欢。”
“不,今天不出去了,”云楼说:“今天我想留在家里,”他看了涵妮一眼,涵妮正低下
头去,脸埋在饭碗上,在那儿悄悄的笑著。“连天出去跑,晒得太厉害,今天想在家里凉快
凉快。”“要凉快,我们去游泳,”翠薇心无城府的说:“去金山,姨父,您今天要用车吗?”
“假若你们要用,我可以让给你们一天,”杨子明笑著说:“不过,不许翠薇开,你没驾
驶执照,让云楼开。”他望著云楼:“我相信你的驾驶技术。”彩云飞11/58
“好呵!”翠薇欢呼著。“云楼,你有游泳裤吗?没有的话,我们先去衡阳路买一件。”
微笑从涵妮的唇边迅速的隐没了,她的头垂得更低,阳光没有了,欢乐消失了,她轻轻
的啜著稀饭,眼睛茫然的望著饭碗。“不用了,”云楼很快的说,再看了涵妮一眼,“我今天
那儿都不想去,而且,我也要准备一下功课,马上就要开学了。杨伯伯,您还是自己用车子
吧!”
翠薇惊奇的看了云楼一眼,困惑的锁起了眉头,云楼投给了她抱歉似的一瞥,她笑笑,
不再说话了。
杨子明看看云楼,没有说什么。他对于他们出不出去,并不怎么关心。涵妮的眼光从云
楼脸上溜过去,微笑又飞进她的眼睛中,而且,莫名其妙的,她的脸红了。红得那么好看,
云楼费了大力才能把自己的眼光从涵妮脸上调开。雅筠放下了饭碗,她的敏感和直觉已经让
她怀疑到了什么,看看涵妮,再看看云楼,她的眉峰轻轻的聚拢了。
饭吃完了,涵妮抛下了她的饭碗,径直走进客厅里,立即,云楼听到钢琴的声音,梦幻
曲!琴声悠扬的在清晨的空气中播送。他不知不觉的走进了客厅,在沙发中坐了下来。涵妮
回过头来,对他很快的微笑了一下,就又掉头奏著她的琴,她的手指生动而活泼的在琴键上
移动。
雅筠也走过来了,坐在云楼的对面,她审视著面前这个男孩子。云楼,你错了!她想著,
却说不出口。你竟不知道爱之适以害之,云楼,你这善良、多情、而鲁莽的孩子,你错了!
云楼抬起眼睛来,和雅筠的眼光接触了,他无语的又垂下头去,他在雅筠眼中读出了询问和
责备,他用手支著头,望著涵妮的背影,那单薄的、瘦弱的身子,那可怜兮兮的肩膀,那在
琴键上飞掠著的小手……我只有这样做,他想。伤这个少女的心是件残忍的事!我不能伤她
的心!我要帮助她,保护她,给她快乐,这些,是不会要她的命的!
一曲既终,涵妮转过身子来,她充满了喜悦和快乐的眸子在云楼脸上停留了片刻,云楼
也用含笑的眸子回望著她,于是,她又转过身子,开始再一遍弹起梦幻曲来。
琴声抑扬而柔和的扩散,云楼专注倾听著,显然心神如醉。雅筠呆呆的望著这一切,有
什么事要发生了!有什么事要来临了!她恐惧的想著,仰首望向窗外的天空,她不知未来的
命运会是怎样的。
8
云楼开学了,刚上课带来了一阵忙碌,接著就又空闲了下来。一年级的课程并不重,学
的都是基本的东西,这些云楼是胜任愉快的。每天除了上课以外,云楼差不多的时间都停留
在家里,他没有参加很多课外活动,也不喜欢在外逗留,这,更严重的困扰了雅筠。
翠薇回家去住了,不知从何时开始,涵妮已不需要翠薇的陪伴了,她俩在一起,两人都
无事可做,也无话可谈,显得说不出来的格格不入。翠薇走了,涵妮反而大大的松了一口气,
好像摆脱了一份羁绊似的。
近来,雅筠时时刻刻都怀著心事,她常常在午夜惊醒,感到一阵心惊肉跳,也常常席不
安枕,彻夜失眠。她总觉得有什么可怕的事要发生了,那隐忧追随著她,时时刻刻都不放松
她。她很快的憔悴了,苍白了。杨子明眼看著这一切的发展,常劝解的说:“雅筠,你实在
犯不著为了涵妮而糟蹋自己,你要知道,我们为这孩子已经尽了全力了。”
“我要她好好的活下去。”雅筠凄苦的说。
“谁不要她好好的活下去呢?”杨子明说,忧愁的看著雅筠。“但是你在我心中的份量
比涵妮更重,我不要你为了她而伤了自己的身体。”“你不喜欢她!”雅筠轻喊著,带著点神
经质。“你一直不喜欢涵妮!”“你这样说是不公平的,雅筠,”杨子明深蹙著眉说。“你明知
道我也很关怀她,我给她请医生,给她治疗,用尽一切我能用的办法……”“但是你并不爱
她,我知道的,”雅筠失神的叹息了。“假若当初……”“算了,雅筠,”子明打断了她。“过
去的事还提它干嘛?我们听命吧!看命运怎样安排吧!”
“我们不该把云楼留在家里住的,我知道有什么事要发生了!一定会发生!”“留云楼住
是你的意思,是不?”子明温和的说。
“是的,是我的意思,我本以为……我怎会料到现在这种局面呢!我一定要想办法分开
这两个孩子!”
“你何不听其自然呢?”子明说。“该来的一定会来,你避免也避免不了。你又焉知道
恋爱对涵妮绝对有害呢?许多人力没有办法治疗的病症在爱情的力量下反而会不治而愈,这
种例子也不少呀!”“但是……但是……她根本不能结婚呀!而且,这太冒险……”“让他们
去吧!雅筠。”
“不行!你不关心涵妮,你宁可让她……”
“停住!雅筠!”子明抓住了雅筠的胳膊,瞪视著她。“别说伤感情的话,你明知道这孩
子在我心中的份量,我们只有这一个女儿,是吗?我和你一样希望她健康,希望她活得好,
是吗?如果有风暴要来临,我们要一齐来对付它,是不是?我们曾经共同对付过许多风暴,
是不是?别故意歪曲我,雅筠!”
“子明!”雅筠扑在子明肩上,含泪喊。“我那么担心!那么担心!”“好吧,我和云楼谈
谈,好不?或者,干脆让他搬到宿舍去住,怎样?”“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只知道要阻止
他们两个的接近!”
“那么,这事交给我办吧,你能不能不再烦恼了?”
雅筠拭去了泪痕,子明深深的望著她,多少年了,涵妮的阴影笼罩著这个家,这是惩罚!
是的,这是惩罚!雅筠,这比凌迟处死还痛苦,它在一点点的割裂著这颗母性的心。这是惩
罚,是吗?多年以前,那个凌厉的老太太指著雅筠诅咒的话依稀在耳:“你要得到报应!你
要得到报应!”
这样的报应岂不太残忍!他想著,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战。云楼,涵妮,雅筠……一些
纷杂的思想困扰著他。是的,留云楼在家里住是不智的事,很不智的事,涵妮生活中几乎根
本接触不到男孩子,她又正是情窦初开的年龄,万一坠入情网,就注定是个悲剧,绝不可能
有好的结局,雅筠是对的。他想著,越想越可怕,越想越烦恼,是的,这事必须及时制止!
但是,人类有许许多多的事,何尝是人力所能制止的呢?杨子明还来不及对云楼说什么,爱
神却已经先一步张起了它的弓箭了。这天,云楼的课比较重,晚上又有系里筹备的一个迎新
舞会,因此,他早上出门之后就没有再回杨家,晚上直接去参加了舞会。等到舞会散会之后,
已经是深夜了。好在杨子明为了使他方便起见,给他配了一份大门钥匙,所以他不必担心回
家太晚会叫不开门。从舞会会场出来,他看到满天繁星,街上的空气又那样清新,他就决定
安步当车,慢慢的散步回去。他走了将近一小时,才回到杨家。深夜的空气让他神清气爽,
心情愉快。开了大门,他轻轻的吹著口哨,穿过花园,客厅的灯还亮著,谁没睡?他愣了愣,
涵妮吗?那夜游惯了的小女神?不会,他没有听到琴声。那么,是雅筠了?杨子明是一向早
睡的。轻轻推开客厅的门,他的目光先习惯性的扫向钢琴前面,那位子空著,涵妮不在。转
过身子,他却猛的吃了一惊,在长沙发上,蜷卧著一团白色的东西,是什么?他走过去,看
清楚了,那竟是涵妮!她蜷在那儿,已经睡著了,黑色的长发铺在一个红色的靠垫上,衬得
那张小脸尤其苍白,睫毛静静的垂著,眉峰微蹙,似乎睡得并不很安宁。那件白色的睡袍裹
著她,那样瘦瘦小小的,蜷在那儿像一只小波斯猫,动人楚楚的,可怜兮兮的。云楼站在那
儿,好长一段时间,就这样呆呆的看著她。刚刚从一个舞会回来,看到许多妆扮入时的、活
泼艳丽的少女,现在再和涵妮相对,他有种模糊的,不真实的感觉。涵妮,她像是不属于人
间的,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浑身竟不杂一丝一毫的世俗味。夜风从敞开的窗口里吹进来,
拂动了她的衣衫和头发,她蠕动了一下,沙发那样窄,她显然睡得很不舒服。她的头侧向里
面,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然后,忽然间,她醒了,张开了眼睛,她转过头,直视著云楼,
有好几秒钟,她就直望著他,不动也不说话。接著,她发出一声轻喊,从沙发里直跳了起来。
“噢!你回来了!你总算回来了!”
云楼蹲下身子,审视著她,问:
“你怎么在这儿睡觉?为什么不在房里睡?当心吹了风又要咳嗽。”“我在等你嘛!”涵
妮说,大大的眼睛坦白的望著他,眼里还余存著惊惧和不安。“我以为你回香港去了,再也
不来了。”“回香港?”云楼一愣,这孩子在说些什么?等他?等得这样三更半夜?涵妮,你
多傻气!
“是的,妈妈告诉我,说你可能要回香港了,”她凝视著他,嘴唇微微的发著颤,她显
然在克制著自己。“我知道,你准备要不告而别了。”“杨伯母对你说的?我要回香港?”云
楼惊问,接著,他立即明白了。他并不笨,他是敏感而聪明的,他懂得这句话的背后藏著些
什么了。换言之,杨家对他的接待已成过去,他们马上会对他提出来,让他搬出去。为了什
么?涵妮。必然的,他们在防备他。那天晚上,雅筠和他的谈话还句句清晰。为了保护涵妮,
他们不惜赶他走,并且已经向涵妮谎称他要回香港了。他的眉头不知不觉的锁了起来,为了
保护涵妮,真是为了保护涵妮吗?还是有其他的原因?
看到他紧锁的眉头,和沉吟的脸色,涵妮更加苍白了。她用一只微微发热的手抓住了他。
“你真的要走?是不是?”
“涵妮,”他望著她,那热切的眸子每次都令他心痛。他觉得很难措辞了,假若杨家不
欢迎他,他是没有道理赖在这儿的。他可以去住宿舍,可以去租房子住,杨家到底不是他的
家啊!“涵妮,”他再喊了一声,终于答非所问的说:“你该上楼睡觉了。”“我不睡,”涵妮说,
紧盯住他,盯得那么固执而热烈。然后,她的眼睛潮湿了,潮湿了,她的嘴唇颤抖著,猛然
间,她把头埋进弓起的膝上的睡袍里,开始沉痛的啜泣起来。彩云飞12/58
“涵妮!”云楼吃惊了,抓住她的手臂,他喊著:“涵妮!你不要哭,千万别哭!”“我什
么都没有,”涵妮悲悲切切的说,声音从睡袍中压抑的透了出来。“你也要走了,于是,我什
么都没有了。”
“涵妮!”云楼焦灼的喊著,涵妮的眼泪绞痛了他的五脏六腑,他迫切的说:“我从没说
过我要走,是不是?我说过吗?我从没说过啊!”涵妮抬起了头来,被眼泪浸过的眼睛显得
更大了,更亮了。她痴痴的望著他,说:
“那么,你不走了,是不?请你不要走,”她恳求的注视著他。“请不要走,云楼,我可
以为你做许多事情,我弹琴给你听,唱歌给你听,你画画的时候我给你作模特儿,我还可以
帮你洗画笔,帮你裁画纸,你上课的时候我就在家里等你回来……”“涵妮!”他喊,声音哑
而涩,他觉得自己的眼睛也湿了。“涵妮。”他重复的喊著。“你不要走,”涵妮继续说:“记
得你第一天来的时候,夜里坐在楼梯上听我弹琴吗?我那天弹琴的时候,你知道我在想些什
么?我想,如果有个人能够听我弹琴,能够欣赏我的琴,能够跟我谈谈说说,我就再也没有
可求的了。我愿意为他做一切的事情,为他弹一辈子的琴……我一面弹,我就一面想著这些,
然后,我站起身子,一回头,你就坐在那儿,坐在那楼梯上,睁大了眼睛看著我,我那么吃
惊,但是我不害怕,我知道,你是神仙派来的,派给我的。我知道,我要为你弹一辈子琴了,
不是别人,就是你!我多高兴,高兴得睡不著觉。哦,云楼!”她潮湿的眼睛深深的望著他,
一直望到他内心深处去。“翠薇不能把你从我身边抢走,你是我的!这些天来,我只是为你
生存著的,为你吃,为你睡,为你弹琴,为你唱歌……可是……可是……”她重新啜泣起来:
“你要走了!你要不声不响的走了!为什么呢?我对你不好吗?爸爸妈妈对你不好吗?你—
—你——”她的喉咙哽塞,泪把声音遮住了,她无法再继续说下去,用手蒙住脸,她泣不成
声。
这一篇叙述把云楼折倒了,他呆呆的瞪视著涵妮,这样坦白的一篇叙述,这样强烈的、
一厢情愿的一份感情!谁能抗拒?谁生下来是泥塑木雕的?涵妮,她能把铁熔成水,冰化为
火。涵妮,这不食人间烟火的女孩!他捉住了她的手,想把它从她脸上拉下去,但她紧按住
脸不放。他喊著:“涵妮!你看我!涵妮!”
“不!不!”涵妮哭著。“你好坏!你没有良心!你忘恩负义!你欺侮人!”“涵妮!”他
喊著,终于拉下了她的手,那苍白的小脸泪痕遍布,那对浸著泪水的眸子哀楚的望著他,使
他每根神经都痛楚起来。雅筠的警告从窗口飞走了,他瞪著她,喃喃的说:“涵妮,我不走,
我永不走,没有人能把我从你身边赶走了!”她发出一声低喊,忽然用手抱住了他脖子,他
愣了愣,立即,有股热流窜进了他的身体,他猛的抱紧了她,那身子那样瘦,那样小,他觉
得一阵心痛。干脆把她抱了起来,他站直身子,她躺在他的怀中,轻得像一片小羽毛,他望
著她的脸,那匀匀净净的小脸,那热烈如火的眼睛,那微颤著的、可怜兮兮的小嘴唇。“我
要吻你。”他说,喉咙喑哑。“闭上你的眼睛,别这样瞪著我。”她顺从的闭上了眼睛,于是,
他的嘴唇轻轻的盖上了她的唇。好一会儿,他抬起了头,她的睫毛扬起了,定定的看著他,
双眸如醉。“我爱你。”他低语。“你——?”她瞪著他,不解似的蹙起了眉,仿佛不知道他
说的是什么?“我爱你,涵妮。”他重复的说。
她仍然蹙著眉,愣愣的看著他。
“你懂了吗?涵妮,”他注视著她,然后一连串的说:“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她重新闭上眼睛,再张开来的时候,她的眼里又漾著泪,什么话都不说,她只是长长久
久的看著他。
“你怎么了?你为什么不说话?”云楼问,把她放在沙发上,自己跪在她的面前,握著
她的双手。“你怪我了吗?我不该说吗?我冒犯了你吗?”
“嘘!轻声一点!”她把一个手指头按在他的唇上,满面涌起了红晕,像做梦一般的,
她低声的说:“让我再陶醉一下。你再说一遍好吗?”“说什么?”“你刚刚说的。”“我爱
你。”这次,她的神志像是清楚了,她好像到这时才听清云楼说的是什么,她喊了一声,喊
得那么响,他猜楼上的人一定都被惊醒了。“噢!云楼!”她喊著。“云楼!你不可以哄我,
我会认真的呢!”“哄你?涵妮?”云楼全心灵都被感情充满了,他热烈而激动的说:“我哄
你吗?涵妮?你看著我,我像是开玩笑吗?我像是逢场作戏吗?我告诉你,我爱你,从第一
夜在这客厅看到你的时候就开始了!连我自己都不相信我会有这样强烈而奔放的感情!涵妮,
涵妮,我不能欺骗你,我爱你,爱你,爱你!”“哦,”涵妮的手握住了胸前的衣服,她红晕
的脸庞又变得苍白了。“我会晕倒,”她喘著气说:“我会高兴得晕倒!我告诉你,我会晕倒!”
说著,她的身子一阵痉挛,她的头向后仰,身子摇摇欲坠,云楼扶住了她,大叫著说:
“涵妮!涵妮!涵妮!”
但是,她的眼睛闭了下来,嘴唇变成了灰紫色,她再痉挛了一下,终于昏倒在沙发上了。
云楼大惊失色,他抱著她,狂呼著喊:“涵妮!涵妮!涵妮!”
一阵脚步响,雅筠像旋风一样冲下了楼梯,站在他们面前了。看到这一切,她马上明白
发生了什么,冲到电话机旁边,她迫不及待的拨了李医生的号,一面对云楼喊著:
“不要动她,让她躺平!”
云楼昏乱的看著涵妮,他立即了解了情况的严重性,放平了涵妮的身子,他瞪著她,脑
中一片零乱杂沓的思潮,血液凝结,神思昏然。怎么会这样的呢?怎么会呢?他做错了什么?
他那样爱她,他告诉她的都是他内心深处的言语,却怎么会造成这样的局面?雅筠接通了电
话,李大夫是涵妮多年的医师,接到电话后,答应立即就来。挂断了电话,雅筠又冲到云楼
的面前,瞪视著云楼,她激动的喊著说:
“你对她做了些什么?你?”
“我?”云楼愕然的说,他已经惊慌失措,神志迷惘了,雅筠严重的、责备的语气使他
更加昏乱。望著涵妮,他痛苦的说:“我没料到,我完全没料到会这样!”
“我警告过你!我叫你离开她!”雅筠继续喊,眼泪夺眶而出。“你会杀了她!你会杀了
她!”
杨子明也闻声而至,跑了过来,他先拿起涵妮的手腕,按了按她的脉搏,然后,他放下
她的手,对雅筠安慰的说:
“镇静一点,雅筠,她的脉搏还好,或者没什么关系。云楼,你站起来吧!”云楼这才
发现自己还脆在涵妮的面前,他被动的站起身子,仍然傻愣愣的瞪视著涵妮。雅筠走过去,
坐在涵妮的身边,她一会儿握握她的手,一会儿握握她的脚,流著泪说:
“我知道会出事,我就知道会出事!”抬起头来,她锐利的盯著云楼说:“你这傻瓜!你
跟她说了些什么?你这鲁莽的,不懂事的傻瓜!你何苦招惹她呢?你何苦?你何苦?”
云楼紧咬了一下牙,在目前这个局面之下,不是他申辩的时候,何况,他也无心于申辩,
他全心都在涵妮身上。涵妮,你一定要没事才行,涵妮,我爱你,我没想到会害你!涵妮!
涵妮!醒来吧!涵妮!
医生终于来了,李大夫是专门研究心脏病的专家,十几年来,他给涵妮诊断、治疗,因
而与杨家也成了朋友,他眼见著涵妮从一个小姑娘长成个亭亭玉立的少女,对这女孩,他也
有份父亲般的怜爱之情。尤其,只有他最清楚这女孩的身体情况,像风雨飘摇中的一点烛光,
谁知道她将在那一分钟熄灭?到了杨家,他立即展开诊断,还好,脉搏并不太弱,他取出了
针药,给她马上注射了两针。雅筠在旁边紧张的问:
“她怎样?她会好吗?”
“没关系,她会好,”李大夫说:“她马上就会醒来,但是,你们最好避免让她再发病,
要知道每一次昏倒,她都可能不再醒来了!”“哦!”雅筠神经崩溃的用手蒙住脸:“我真不知
该怎么办才好!我已经那么小心!我每天担心得什么事都做不下去。哦!李大夫,你一定要
想办法治好她!你一定要想办法!”
“杨太太,镇静一点吧!她并不到绝望的地步,是不?”李大夫只能空泛的安慰著。“我
们还可以希望一些奇迹。给她多吃点好的,让她多休息,别刺激她,除了小心调护之外,我
们没有别的办法。”他看著雅筠,可以看到她身心双方面的负荷。“还有,杨太太,你也得注
意自己,你这样长时间的神经紧张会生病,我开一点镇定剂给你吧!”
“你确定涵妮现在没关系吗?”雅筠问。
“她会好的。”李大夫站起身来,看了看躺在那儿的涵妮。“给她盖点东西,保持她手脚
的暖和,暂时别移动她。她醒来后可能会很疲倦。”李大夫这时才想起来:“怎么发生的?”
杨子明夫妇不约而同的把眼光落在云楼身上,云楼抬起眼睛来,看了杨子明一眼,他感
觉到室内那种压力,一刹那间,他觉得自己像个凶手,望著涵妮,他咬紧了牙,一种痛楚的、
无奈的、委屈的感觉像潮水般汹涌而至。在这一瞬间,他面对的是自己的自尊、感情,和涵
妮的生命。于是,他毅然的一摔头,说:“杨伯伯,如果您认为我应该离开这儿,我可以马
上就搬走!”李大夫明白了。他们可以防止涵妮生病,可以增加她的营养,可以注意她的生
活,却无法让她不恋爱!他叹了口气,上帝对它制造的生命都有良好的安排,这已不是人力
可以解决的事情了。提起了医药箱,他告辞了。
杨氏夫妇送李大夫出了门,这儿,云楼解下他的西装上衣,盖在涵妮的身上,他就坐在
沙发旁边,凄苦的、哀愁的看著涵妮那张苍白的小脸。闭上眼睛,他低低的,默祷似的说:
“涵妮,我该怎么办?”彩云飞13/58
杨子明和雅筠折了回来,同一时间,涵妮呻吟了一声,慢慢的张开了眼睛。雅筠立即扑
过去,握住了她的手,含著泪望著她,问:“你怎样了?涵妮?你把我吓死了。”
涵妮扬起了睫毛,望著雅筠,她的眸子里闪过了一丝昏晕后的恍惚,接著,她就突然振
奋了,她紧张的想支起身子来,雅筠按住了她,急急的问:
“你干嘛?你暂时躺著,不要动。”
“他呢?”涵妮问。“谁?”雅筠不解的问。
但是,涵妮没有再回答,她已经看见云楼了。两人的眼光一旦接触,就再也分不开来了。
她定定的望著云楼,望得那样痴,那样热烈,那样长久。云楼也呆呆的看著她,他心中充满
了酸甜苦辣,各种滋味,嘴里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深深的凝视著她。好半天好半天好
半天,他们两人就这样彼此注视著,完全忘记了这屋里除了他们还有其他的人,他们彼此看
得呆了,看得傻了,看得痴了。杨子明夫妇目睹这一幕,不禁也看得呆了。不知道过了多久,
涵妮才轻轻的开了口,仍然望著云楼,她的声音低得像耳语:“对不起,云楼,我抱歉我昏
过去了。我要告诉你,我没有什么,只是太高兴了。”
云楼默然不语。“你生气了吗?”涵妮担忧的说。“你不要生我的气,我以后不再昏倒了,
我保证。”她说得那么傻气,但却是一本正经的,好像昏不昏倒都可以由她控制似的。“你不
要生气,好吗?”
“别傻,涵妮,”云楼的声音喑哑,带著点儿鲁莽,他觉得有眼泪往自己的眼眶里冲。“没
有人会跟你生气的,涵妮。”
“那你为什么这样皱起眉头来呢?”涵妮问,关怀的看著他,带著股小心的、讨好的神
情。“你为什么这样忧愁?为什么呢?”“没有什么,涵妮。”云楼不得已的掉转了头,去看
著窗外。他怕会无法控制自己,而在杨子明及雅筠面前失态。他的冷淡却严重的刺伤了涵妮。
她惊疑的回过头来,望著雅筠。在他们对话这段时间内,雅筠早就看得出神了。
“妈,”涵妮喊著,带著份敏感。“你说他了,是吗?妈,我晕倒不是他的过失,真的。”
她又热烈的望向云楼:“你不会走吧?”她提心吊胆的问:“你不会离开我吧,云楼?”
云楼很快的看了雅筠一眼,对于雅筠刚才对他那些严厉的责备,他很有些耿耿于怀,而
且,这问题是难以答复的,他刚刚已对杨子明示过离去的意思。他痛苦的看了看涵妮,狠下
心来一语不发。涵妮惊惶了,失措了。她一把抓住了雅筠的衣服,慌乱的说:“妈,妈,他
是什么意思?妈?妈?”她像个无助的孩子,碰到问题向母亲求救一般,紧揉著雅筠的衣服。
“他会留在这儿。”杨子明坚定的说,走上前去,把手按在涵妮的额上。“你好好的休息
吧,我告诉你,他会留在这儿!”
“可是,他在生气呢!”涵妮带著泪说:“他不理人呢!”
云楼再也按捺不住了,大踏步的走上前去,他拂开了杨子明和雅筠,一下子跪在涵妮面
前的地毯上,用双手捧住了她的脸,他深深的凝视著她,眼光里带著狂野的、不顾一切的热
情,他急促的说:“听著,涵妮,我会留在这里!我会永远跟你在一起!我会照顾你,爱你,
不离开你!那怕我带给你的是噩运和不幸!”
雅筠瞪大了眼睛,望著云楼,满脸冻结著恐慌和惊怖,彷佛听到的是个死亡的宣判。彩
云飞14/589
黎明来临了。涵妮已经被送进卧室,在复病后的疲倦下睡著了。云楼也退回了自己的房
间。坐在窗前的靠椅里,他看著曙色逐渐的染白了窗子,看著黎明的光亮一点点的透窗而入,
他不想再睡了,脑中只是循环的、反复的想著涵妮。他不知道世界上有没有第二件类似的恋
爱,那个被你深爱著的人,可能会因你的爱情而死。他几乎懊恼著爱上了涵妮,但是,一想
起涵妮那份柔弱,那份孤独,和那份她丝毫不加以掩饰的热情,他就又觉得满怀充满了对涵
妮的痛楚的爱。涵妮,那是个多么特别的女孩!她的爱情那样专注、强烈,和一厢情愿!一
句温和的话都可以让她高兴致死,而一句冷淡的话却可以让她伤心致死!他怎能不爱上这女
孩子呢!她能使铁石心肠,也为之泪下!有人敲门,惊散了云楼的思潮,在他还没有答复之
前,门开了,雅筠很快的走了进来。反手关上了房门,她靠在门上,眼光直视著云楼,用一
种哀愁的、怨愤的语气说:
“云楼,你一定要置她于死地才放手吗?”
云楼跳了起来,他以坚定的眼光迎接著雅筠,觉得自己的血液在翻滚,沸腾。“伯母!”
他喊:“你这是什么话?”
“你不知道你在杀她吗?”雅筠急促的说,紧紧的盯著云楼的脸:“如果她再昏倒一次,
天知道她还会不会醒来?云楼,你这是爱她吗?你这是在杀她!你知道吗?她不是一个正常
的孩子,你别把你那些罗曼蒂克的梦系在她的身上!你要找寻爱情,到你的女同学身上去找,
到翠薇身上去找!但是,你放掉涵妮吧!”“伯母,”云楼激动了,有股怒气冲进了他的胸腔。
“你说这活,好像你从没有恋爱过!”
雅筠一愣,云楼像是狠狠的打了她一棒,使她整个呆住了。是的,她的责备是毫无道理
的事!这男孩子做错了什么?他爱上了涵妮,这不是他的过失呀!爱情原是那样不可理喻的
东西,她有什么权利指责他不该爱涵妮呢?假若这样的爱是该被指责的,那么当初的自己呢?
她昏乱了,茫然了,但是,母性保护幼雏的本能让她不肯撤退。她软化了,望著云楼,她的
声音里带著祈求:
“云楼,我知道我不该责备你,但是,你忍心让她死吗?”
“伯母!”云楼愤然的喊,血涌进了他的脑子里,一夜未睡使他的眼睛里布满了红丝。“我
要她活著!活得好!活得快乐!活著爱人也被人爱!您懂吗?爱情不是毒药!我不是凶手!”
“爱情是毒药!”雅筠痛苦的说:“你不了解的,你还太年轻!”“伯母,”云楼深深的望著雅
筠,紧锁著眉头说:“无论如何,你现在让我不要爱涵妮,已经太迟了!即使我做得到,涵
妮会受不了!您明白吗?你一直不给我解释的机会,你知道今晚的事故怎样发生的?你知道
涵妮在楼下等我回来吗?你知道她如何哭著责备我要走吗?如何求我留下来吗?伯母,您的
谎言把我们拴起来了!你现在无法赶我走,我留下来,涵妮死不了,我走了,涵妮才真的会
活不下去。你相信吗?”
雅筠注视著云楼,这是第一次,她正视他,不再把他看成一个孩子。他不是孩子了,他
是个成熟的男人,他每句话都有著份量,他的脸坚决而自信。这个男人会得到他所要的,他
是坚定不移的,他是不轻易退缩的。
“那么,”雅筠咬了咬牙:“你爱她?”
“是的,伯母。”云楼肯定的说。
“你真心爱她?”雅筠再逼问了一句。
“是的,伯母。”云楼迎视著雅筠的目光。
“你爱她什么地方?”雅筠追问,语气中带著咄咄逼人的力量。“她并不很美,她没有
受过高深的学校教育,她有病而瘦弱,她不懂得一切人情事故,她不能过正常生活……你到
底爱她什么地方?”“她美不美,这是个人的观点问题,美与丑,一向都没有绝对的标准,
在我眼光里,涵妮很美。”云楼说:“至于其他各点,我承认她是很特别的,”望著雅筠,他
深思的说:“或者,我就爱她这一份与众不同。爱她的没有一些虚伪与矫饰,爱她的单纯,
爱她的稚弱。”
“或者,那不是爱,只是怜悯,”雅筠继续盯著他。“许多时候,爱与怜悯是很难分野的。”
“怜悯中没有渴求与需要,”云楼说:“我对她不止有怜惜,还有渴求与需要。”“好吧!”雅
筠深吸了口气:“你的意思是说你爱定了她,决不放弃,是吗?”“是的,伯母。”云楼坚决
而有力的回答。
“你准备爱她多久呢?”
“伯母!”云楼抗议的喊:“您似乎不必一定要侮辱我,恕我直说,您反对我和涵妮恋爱,
除了涵妮的病之外,还有其他的原因吗?”他的句子清晰而有力的吐了出来,他的目光也直
视著雅筠,那神情是坚强、鲁莽,而略带敌意的。
雅筠再一次被他的话逼愣了,有别的原因吗?或者也有一些,她自己从没有分析过。经
云楼这样一问,她倒顿时有种特别的感觉。看著云楼,这是个可爱的男孩子,这在她第一次
见他的时候就发现了,如果有别的原因,就是她太喜欢他了。她曾觉得他对涵妮不利,事实
上,涵妮又焉能带给他幸福与快乐?这样的恋爱,是对双方面的戕害,但是,在恋爱中的孩
子是不会承认这个的,他们把所有的反对者都当作敌人。而且,压力越高,反抗的力量越强,
她明白自己是完全无能为力了。“你不用怀疑我,”她伤感的说:“我说过,假若涵妮是个健
康而正常的孩子,我是巴不得你能喜欢她的。”凝视著云楼,她失去了那份咄咄逼人的气势,
取而代之的,是一份软弱的、无力的感觉。“好了,云楼,我对你没什么话好说了,既然你
认为你对涵妮的感情终身不会改变,那么,你准备娶她吗?”
“当我有能力结婚的时候,我会娶她的。”云楼说。“可是,她不能结婚,我告诉过你的。”
“但是,您也说过,她的病有希望治好,是不?”云楼直视著雅筠。“你要等到那一天
吗?”雅筠问:“等到她能结婚的时候再娶她?”“我要等。”“好,”雅筠点了一下头。“如果
她一辈子不能结婚呢?”
“我等一辈子!”“云楼,”雅筠的目光非常深沉,语音郑重。“年轻人,你对你自己说的
话要负责任,你知道吗?你刚刚所说的几个字是不应该轻易出口的,你可能要用一生的生命
来对你这几个字负责,你知道吗?”“我会对我的话负责,你放心。”云楼说,坦率的瞪著雅
筠,带著几分恼怒。雅筠慢慢的摇了摇头,还没什么呢?儿孙自有儿孙福,莫为儿孙做马牛!
一切听天由命吧!转过身子,她打开了房门,准备出去。临行,她忽然又转回身子来,喊了
一声:
“云楼!”云楼望著她,她站在那儿,眼中含满了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