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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彩云飞

琼瑶(当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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彩云飞
琼瑶
涵 妮
风絮飘残已化萍,泥莲刚倩藕丝萦,
珍重别拈香一瓣,记前生。
人到情多情转薄,而今真个悔多情,
又到断肠回首处,泪偷零。纳兰性德

冬夜的台北市。孟云楼在街上茫无目的的走著,雨丝飘坠在他的头发上、面颊上、和衣
服上。夜冷而湿,霓虹灯在寒空中闪烁。他走著,走著,走著……踩进了水潭,踩过了一条
条湿湿的街道。车子在他的身边穿梭,行人掠过了他的肩头,汽车在他身畔狂鸣……他浑然
不觉,那被雨淋湿的面庞上毫无表情,咬紧了牙,他只是一个劲儿的向前走著,向前走著,
向前走著……仿佛要这样子一直走到世界的尽头。
车声、人声、雨声、风声……全轻飘飘的从他耳边掠过去了,街灯、行人、飞驰的车辆……
在他眼中只是一些交织的光与影,没有丝毫的意义。他听而不闻,视而不见,在他全部的意
识和思维中,都只有一个人影:涵妮。都只有一种声音:琴声。一连串的音符,清脆的,叮
叮咚咚的流泻了出来,一双白皙纤瘦的小手从琴键上飞掠过去,韩德尔的快乐的铁匠,德伏
扎克的幽默曲,杜布西的棕发女郎,李斯特的钟,马斯内的悲歌……一连串的音符,一连串
的音符,叠印著涵妮的脸,涵妮的笑,涵妮的泪,涵妮的歌,涵妮的轻言细语……琴声,涵
妮,涵妮,琴声……交织著,重叠著,交织著,重叠著,交织著,重叠著,交织著,重叠著……
“哦,涵妮!”他咬著牙喊,用他整个烧灼著的心灵来喊。“哦,涵妮!”他一头撞在一
个行人的身上,那人拉了他一把,咒骂著说:“怎么了?喝醉了酒?”
他是喝了酒,但是他没醉,涵妮的影像如此清晰,他醉不了。涵妮,涵妮,涵妮……他
走著,跌跌冲冲的走著,涵妮,涵妮,涵妮,涵妮,涵妮,涵妮,涵妮,涵妮……两道强烈
的灯光对他直射了过来,刺痛了他的眼睛,一声尖锐的煞车声,他愕然的站住,瞪视著他面
前的一辆计程车,那司机在叽哩咕噜的说些什么?他不知道。他脑子里只有琴声和涵妮。人
群围了过来,有人拉住了他。
“送他去警察局,他喝醉了酒。”
这些人是做什么的?他挣脱了那人的掌握,冲开了人群,有人在喊,他开始奔跑,茫无
目的的奔跑,没有意识的奔跑。
“抓住他!那个醉鬼!”
有人在嚷著,有人在追他,他拚命的跑,一片汽车喇叭声,警笛狂鸣,人声嘈杂,他冲
开了面前拦阻的人群,琴声奏得好响,是一阵快拍子的乐章,匈牙利狂想曲,那双小手忙碌
的掠过了琴键,叮叮咚咚的,叮叮咚咚的……他跑著,雨淋著,他满头的水,不知是雨还是
汗,跑吧,跑吧,那琴声好响好响……他撞在一堵墙上,眼前猛然涌起一团黑雾,遮住了他
的视线,遮住了涵妮,他摔了摔头,摔不掉那团黑雾,他的脚软而无力,慢慢的倒了下去。
人群包围了过来,有人在推他,他的面颊贴著湿而冷的地面,冰冰的,凉凉的,雨淋著他,
却熄灭不了他心头那盆燃烧著的烈火。他的嘴唇碰著湿濡的地,睁开眼睛,他瞪视著地面那
些水光和倒影,五彩缤纷的,七颜六色的,闪闪烁烁的。他想喊一句什么,张开嘴,他却是
发出一声啜泣的低唤:“涵妮!”涵妮?涵妮在哪儿?像是有人给了他当头一棒,他挣扎著站
了起来,惊慌的茫然四顾,这才又爆发出一声令人心魂俱碎的狂喊:“涵——妮!”彩云飞2/58

一九六三年,夏天。经过了验关,检查行李,核对护照各种繁复的手续,孟云楼终于走
出了机场那间隔绝的检验室,跟随著推行李的小车,他从人堆里穿了出去,抬头看看,松山
机场的大厅里到处都是人,形形色色的,闹哄哄的布满在每个角落里,显出一片拥挤而嘈杂
的气象。这么多人中,没有一张熟识的面孔,没有一个熟悉的声音。想想看,仅仅在一小时
之前,他还被亲友们包围在启德机场,他那多愁善感的、软心肠的母亲竟哭得个唏哩哗啦,
好像生离死别一般,父亲却一直皱著个眉头在旁边叫:“这是怎么的?儿子不过是到台湾去
念大学,寒假暑假都要回来的,又不是一去不回了,你这样哭个不停干嘛?总共只是一小时
的飞行,你以为他是到月亮里去吗?”
“我知道,我知道,”母亲仍然哭著说:“只是,这总是云楼长成二十岁以来,第一次离
开家呀!”
“孩子总是要离开家到外面去闯的,你不能让他在家里待一辈子呀!”“我知道,我知
道,”母亲还是哭个不住:“只是,只是——我舍不得呀!”哎,母亲实在是个典型的母亲!
那么多眼泪,使他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站在母亲身边的妹妹云霓却一个劲儿的对他作
鬼脸,在他耳边低低的说:
“记住帮我办手续,明年我和美萱都要去!”
美萱,她一直静静的站在一旁,带著个微微的笑。奇怪,两年的交往,他一直对美萱没
有什么特别深的感情,但是,在这离别前的一刹那,他反而感到一份淡淡的离愁,或者,是
由于她眼底那抹忧郁,那抹关怀,又或者,是因为离别的场合中,人的感情总是要脆弱一些。
“记住,去了之后要多写信回家,要用功念书,住在杨伯伯家要懂得礼貌,别给人家笑
话!”
父亲严肃的叮嘱著,仿佛他是个三岁的孩子,他有些不耐。母亲的泪,父亲的叮嘱……
这种局面让他觉得尴尬而难挨,因此,上了飞机,他反而大大的松了一口气。
而今,他站在台北的阳光之下了,九月的午后,阳光灼热的曝晒著街道,闪烁得人睁不
开眼睛来。他站在松山机场的门口,从口袋里摸出父亲写给他的,杨家的地址,仁爱路!仁
爱路在何方?杨家是不是准备好了他的到来?他们真的像信中写的那么欢迎他吗?他有些怀
疑,虽然每次杨伯伯到香港都住在他们家,但那只是小住几天而已,不像他要在杨家长住。
这个时代,“友情”似乎薄弱得很,尽管杨伯伯古道热肠,那位从未谋面的杨伯母又会怎样
呢?收起了地址,他挺了挺背脊,别管他了!第一步,他要先到了杨家再说。
招手叫来了一辆计程车,他正准备把箱子搬进车中,一辆黑色的轿车忽然风驰电掣的驶
了过来,车门立即开了,他一眼看到杨子明——杨伯伯——从车中跨了出来,同时,杨子明
也看到了他,对他招了一下手,杨子明带著满脸真挚的喜悦,叫著说:“云楼,幸好你还没
走,我来晚了。”
“杨伯伯,”云楼弯了一下腰,高兴的笑著,他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有熟人来接他,
总比要他在陌生的城市里找街道好些。“我没想到您会来接我。”
“不来接你怎么行?你第一次来台北,又不认得路。”杨子明笑著说,拍拍云楼的肩膀:
“你长高了,云楼,穿上西装完全是个大人样子了。”“本来就是大人了嘛!”云楼笑著,奇
怪所有的长辈,都要把晚辈当孩子看待。“上车吧!”杨子明先打开了车子后面的行李箱,云
楼把箱子放了进去。一面问:“杨伯伯,您自己开车?”
“是的,”杨子明说:“你呢?会不会开?”
“我有国际驾驶执照,”云楼有点得意:“要不要我来开?”
“改天吧!等你把路认熟了之后,台北的文通最乱,开车很难开。”坐进了车子,杨子
明向仁爱路的寓所驶去,云楼望著车窗外面,带著浓厚的兴趣,看著街道上那些形形色色的
交通工具,板车、三轮车、脚踏车、摩托车……你简直计算不出来有多少种不同的车子,而
且就这么彼此穿梭纵横的交驰著,怪不得杨子明说车子难开呢!抬头看看街两边的建筑,和
香港也大大不同,尤其车子开到新生南路以后,这儿居然林立著不少独门独院的小洋房,看
样子,在台北住家要比在香港舒服得多呢!杨子明一边驾驶著车子,一边暗暗的打量著坐在
身边的年轻人,宽宽的额角,明朗的大眼睛,沉思起来像个哲人,而微笑起来却不脱稚气。
孟振寰居然有这么个出色的儿子!他心头掠过一阵复杂的情绪,模糊的感到一层朦胧的不安,
约他住在自己家里,这到底是智还是不智?
“爸爸妈妈好吗?”他忽然想起这个早就该问的问题。“你妈舍得你到台湾来?”“嗬,
哭得个一塌糊涂,”云楼不加思索的答复,许多时候,母亲的爱对孩子反而是一种拘束,但
是,母亲们却很少能体会到这一点。“云霓说她明年也要来。”他接著说,完全忽略了自己的
答话与杨子明的回话不符,他是经常这样心不在焉的。“云霓吗?”杨子明微笑的望著前面
的街道。“明年来了,让她也住在我们家,我们屋子大人少,不知多久没有听到过年轻人的
笑闹之声了,你们都来,让我们家也热闹热闹。”
“可是,您不是也有位小姐吗?”云楼看了他一眼,不经心的问。“你是指涵妮?”杨
子明的语气有些特别,眉头迅速的皱拢在一起,什么东西把他脸上的阳光全带走了?云楼有
些讶异,自己说错了什么吗?“她是……”杨子明把下面的话咽住了,要现在告诉他吗?何
必惊吓了刚来的客人?他轻咬了一下嘴唇,底下的话化为一声无声的叹息。车子转了个弯,
驶进一条宽阔的巷子,停在一扇红漆的大门前面。
“我们到了。”杨子明按了按汽车喇叭。“你先进去,我把车子开进车房里去。”孟云楼
下了车,打量著那长长的围墙,和围墙上面伸出的榕树枝桠,看样子杨子明的生活必定十分
富裕。大门开了,开门的是个十八、九岁,面目清秀的下女,杨子明在车内伸头喊:“秀兰,
把孟少爷带到客厅里坐,然后给我把车房门打开。”“好的,先生。”秀兰答应著,孟云楼奇
怪著台湾的称呼,佣人称男主人是“先生”而不是“老爷”。跟著秀兰,他来到一个占地颇
广的花园里,园内有一条碎石子路通向房子,路的两边整齐的种著两排玫瑰,靠围墙边有著
榕树和夹竹桃。在那幢二层楼房的左侧,还有一个小小的荷花池,荷花池上架著个红栏杆的
小木桥,池边种植著几棵柳树和木槿花。整个说起来,这花园的布置融合了中式、西式,和
日式三种风格,倒也别有情调。沿著碎石子路,他走进了一间有落地大玻璃窗的客厅,垂著
绿色的窗帘,迎面就是一层迷蒙的绿。从大太阳下猛然走进这间绿荫荫的客厅,带给他一阵
说不出的舒适与清凉。绿,这间客厅一切的色调都是绿的,绿色的壁布,绿色的窗帘,绿色
的沙发套,和绿色的靠垫、桌布。他带著几分惊讶,在沙发上坐了下来,他很少看到有人用
单色调来布置房间,但是那份情调却是那样雅雅的,幽幽的,静静的。给人一种难以形容的
感觉,仿佛并不是置身在一间房间里,而是在绿树浓荫之中,或是什么绿色的海浪里,有那
份沁人心脾的清凉。那个名叫秀兰的下女已经退出了,室内很静,静得听不到丝毫声响。云
楼正好用这段时间来打量这间房间。客厅里有个宽宽的楼梯直通楼上,栏杆是绿色为主,嵌
著金色的雕花,楼梯下有一盆叫不出名字的植物,在客厅的一个角落里,有座小巧玲珑的钢
琴,上面罩著一块浅绿色的罩巾。上面还有个绿色灯罩的小台灯。台灯旁边有个细磁花瓶,
里面并没有插花,却插著几根长长的孔雀毛,孔雀羽毛也是绿色与金色的。这一切布置何其
太雅!云楼模糊的想著,雅得不杂一丝人间的烟火味,和香港家中的情调完全是两个世界。
他简直不敢相信,仅仅在一个多小时以前,他还在香港那紊乱嘈杂的家中,听那些亲友们杂
乱烦嚣的叮嘱。
一声门响,杨子明走了进来,他身后紧跟著秀兰,手里拎著云楼那两口皮箱。云楼感到
一阵赧然,他把皮箱已经忘到九霄云外了。“秀兰,”杨子明吩咐著。“把孟少爷的箱子送到
楼上给孟少爷准备的房间里去,同时请太太下来。”
“我来提箱子吧!”云楼慌忙站起来说,尽管秀兰是佣人,提箱子仍然应该是男孩子的
工作。
“让她提吧,她提得动。”杨子明说,看看云楼。“你坐你的,到我家来不是作客,别拘
束才好。”
云楼又坐下身子,杨子明点燃了一支烟,抬头看看楼上,楼上静悄悄的,怎么回事?雅
筠为什么不下来?是不知道他回来了?还是——他皱皱眉,扬著声音喊:
“雅筠!”楼梯上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云楼本能的抬起头来,一个中年妇人正步下楼来,
穿著件黑色的旗袍,头发松松的在脑后挽了一个髻,淡施脂粉,身段高而苗条。云楼不禁在
心中暗暗的喝了一声彩,他知道这一定就是杨子明的太太,却不知道杨伯母如此高贵雅致,
怪不得室内布置得这么清幽呢!
“雅筠,”杨子明说著:“你瞧,这就是孟振寰的儿子孟云楼!”云楼又站起了身子,雅
筠并没有招呼他,却很快的对杨子明抛了一个眼色,低低的说了句:
“轻声一点,才睡了。”
“又不好了?”杨子明的眉目间掠过一抹忧愁。
“嗯,”雅筠轻哼了一声,掉转头来望著云楼,她脸上迅速的浮上个奇异的表情,一对
清亮而黝黑的眼睛率直的打量著面前这个年轻人,眼底浮动著某种难解的、生动而易感的神
色。云楼困惑而迷惘了,怎样的眼神!被人这样率直的逼视是难堪的。他弯了弯腰,试探的
问:
“是杨伯母?”他并不敢确定,到现在为止,并没有人给他介绍过眼前这个女人。“他
长得像振寰年轻时候,不是吗?”雅筠没有答复他,却先转头对子明说。“唔。”子明含糊的
应了一声。彩云飞3/58
“噢,”雅筠重新望著云楼,唇边浮起一个温柔的笑,她那清朗的眼睛里有著冬日阳光
般的温暖。“欢迎你到我们家里来,云楼。你得原谅我直呼你的名字,你母亲怀你的时候本
来答应把你给我作干儿子呢!”她笑了,又看著子明说:“他比他父亲漂亮,没那股学究样子。”
“你别老盯著他看,”杨子明笑著说:“你把他弄得不好意思了。坐吧,云楼,女人总是
那么婆婆妈妈的让人吃不消。”
“是吗?”雅筠掉过头来,扬起眉毛对杨子明说。
“哦,算了,我投降。”杨子明慌忙说。
雅筠笑了,杨子明也笑了,云楼也不由自主的跟著笑了起来。他心里有股模糊的欣羡,
在自己家里,父母间从不会这样开玩笑的,父亲终日道貌岸然的板著脸,母亲只是个好脾气、
没个性的典型中国女性,丈夫就是天,是世界,是宇宙,是一切的权威。父母之间永远没有
笑谑,家中也就缺乏一份温情,更别说这种谈谈笑笑的气氛了。他望著雅筠,已经开始喜欢
她了,这是个懂得生活情趣的女人,正像她懂得室内布置一样。“好了,我不惹人讨厌,子
明,你待会儿带云楼去他房间里看看缺什么不缺,我去厨房看看菜,今天给云楼接风,咱们
要吃好一点。”“伯母,您别为我忙。”云楼急急的说。
“才不为你呢!”雅筠笑容可掬。“我自己馋了,想弄点好的吃,拉了你来作藉口。”
“你别先夸口,”子明说:“什么好的吃,人家孟太太的菜是有名的,等下端出来的菜不
够漂亮,惹云楼笑话。”
“入乡随俗啊,”雅筠仍然微笑著。“到了我们家,我们家算好菜就是好菜,可不能跟你
妈做的菜比。”“我妈的菜我已经吃腻了,您的菜一定好。”
“听到没有?”雅筠胜利的看了子明一眼。
“云楼,”子明笑著。“瞧不出你的嘴倒满甜的,你爸爸和你妈都不是这样的,你这是谁
的遗传?”
云楼微笑著没有答话,雅筠已经嫣然一笑的转过身子,走到后面去了。子明也站起身来,
拍拍云楼的肩膀说:
“来吧,看看你的房间。”
跟著杨子明,云楼上了楼,这才发现楼上也有一个小小的休息室,放著一套藤编的,十
分细致的桌椅。以这间休息室为中心,三面都有门,通到三间卧室,另一面通走廊。子明推
开了楼梯对面的一扇门,说:
“这儿,希望你满意。”
云楼确实很满意,这是间光线充足的房间,里面桌椅床帐都齐全,窗子上是全新的,米
色的窗帘,一张大大的书桌上面,有盏米色罩子的台灯,有案头日历,有墨水,还有一套精
致的笔插。“这都是你伯母给你布置的。”子明说。
“我说不出我的感激。”云楼由衷的说,环视著四周,一双能干的、女性的手是能造成
怎样的奇迹啊!
“我想,你或者需要休息一下,我也要去公司转一转,吃晚饭的时候我让秀兰来叫你。”
“好的,杨伯伯。”“那么,待会儿见,还有,浴室在走廊那边。”杨子明指指休息室延
伸出去的一条走廊,那走廊的两边也各有两扇门,看样子这幢房子的房间实在不少。“好的。
您去忙吧!”杨子明转身走了,云楼关上了房门,再一次打量他的房间,他感谢杨子明把他
单独留在这里了,和长辈在一起无论如何是件不很舒服的事。他在书桌前的转椅里坐了一会
儿,又在窗前小立了片刻,从他的窗子看出去,可以看到荷花池和小木桥,这正是盛夏,荷
花池里亭亭玉立的开著好几朵荷花。离开了窗子,他打开他的皮箱,把衣服挂进壁橱,再把
父母让他带给杨家的礼物取了出来,以便下楼吃饭的时候带下去。礼物是父亲和母亲包扎好
的,上面分别写著名字,杨子明先生,杨太太,杨涵妮小姐。杨涵妮小姐?那应该是杨子明
的女儿,怎么没见到她?是了,这并不是星期天,她一定还在学校里念书。她有多大?他耸
耸肩,吃饭的时候就知道了,现在,想这些干嘛?
东西整理好了,他开始感到几分倦意,本来吗,昨晚一夜都没睡,云霓她们给他开什么
饯别派对,接著母亲又叮嘱到天亮。现在,他是真的倦了,仰躺在床上,他用手枕著头,看
著天花板上的吊灯,朦胧的想著父母,云霓,美萱,还有他的这份新生活,杨伯伯,杨伯母,
杨涵妮……涵妮,这个名字很美,想必人也很美,是吗?他翻了一个身,床很软,新的被单
和枕头套有著新布的芬芳,他阖上眼睛,朦朦胧胧的睡著了。彩云飞4/583
孟云楼被一阵敲门声所惊醒了,睁开眼睛来,阳光不知道何时已经隐没了,室内堆积著
暗沉沉的暮色,他坐起身子,用手揉揉眼睛,不由自主的又打了个哈欠,好一个小睡!睡得
可真香。门外,秀兰正在轻声唤著:
“孟少爷!吃晚饭了!孟少爷!”
“来了!”他叫,一翻身下了床,随便的用手拢了拢睡得乱蓬蓬的头发,衣服也绉了,
算了,这时候难道还换了衣服去吃饭吗?打开房门,他迈著轻快的步子走出去,三级并作两
级的跑下楼梯。楼下餐厅里,杨子明夫妇正在等待著。他看了杨子明夫妇一眼,不好意思的
微笑了起来。
“对不起,”他仓猝的说:“让你们等我,我睡了一大觉。”
“睡得好吗?”雅筠深深的注视了他一下,温和的问。云楼那略带孩子气的笑,那对睡
足了而显得神采奕奕的眼睛,那年轻而富有生命力的举动,以及那不修边幅的马虎劲儿……
都引起她一种特殊的感情,一种属于母性的柔情和激赏。这孩子多强壮呵!她欣羡的想,咽
下了一声不明所以的叹息。
“好极了,”云楼吸了吸鼻子,室内弥漫著菜香,这引起他的好胃口,他发现自己饿了。
抬起头来,他扫了饭桌一眼,这才看见一个陌生的少女,正坐在一张椅子中,带著个置身事
外似的微笑,满不在乎的看著他。涵妮!他想,这就是杨子明夫妇的女儿,一想起这个名字,
他就又猛的想起忘了把父母送给杨家的礼物带下楼来了。没有经过思索,他立刻掉转身子,
想跑回楼上去拿礼物。雅筠惊异的喊:
“云楼!你干嘛?”“去拿礼物,我忘了把礼物带下楼了,是爸爸送你们的!”
“哦,算了,这也要急冲冲的?”雅筠失笑的说,“先坐下来吃饭吧,菜都要凉了。”她
忽然注意到桌前的少女了,又笑著说:“瞧,我都忘了给你们介绍……”
“我知道,”云楼很快的说,望著那少女,她有张很匀净的圆脸,有对黑白分明的眼睛,
和一张厚嘟嘟的,挺丰满的嘴唇,年纪不会超过二十岁。她并不怎么特别美,但是,她身上
发射著某种属于女性的、青春的热力,而且还给人种洒脱的,无拘无束的感觉,看来是清新
可喜的。“我知道,”他重复的说,盯著眼前的少女。“你是杨小姐,杨——涵妮。”
“噗哧”一声,那位少女毫不掩饰的笑了起来,眼睛里闪过一丝调皮的笑意,含糊的说:
“唔,我是涵妮,你呢?”
“得了,”雅筠瞪了那少女一眼。“又调皮了!”转头对著云楼,她解围的说:“这不是涵
妮,这是我的外甥女儿,涵妮的表姐,周翠薇小姐。”我是多么莽撞啊!云楼想,脸孔陡的
发热了,尤其周翠薇那对充满了顽皮和好奇的眼睛正笑谑的盯著他,更让他感到一层薄薄的
难堪和尴尬。对周翠薇微微的弯了一下腰,他口吃的说:“哦,对不起。”“这有什么,”杨子
明插进来说,把手按在他的肩膀上。“坐下来,快吃饭吧!今天是你伯母亲自下厨的呢,看
看合不合你的胃口。”云楼坐了下来,环席看看,除了杨氏夫妇和周翠薇之外,他没有看到
别人了,端起饭碗,他迟疑的说:
“杨——小姐呢?”“涵妮?”雅筠愣了愣,眉头很快的锁拢在一起,眼睛立刻黯淡了。
“她——有些不舒服,在楼上吃饭,不下来了。”
“哦。”云楼泛泛的应了一声,涵妮下不下楼吃饭与他毫无关系,他一点都不在意那个
从未谋面的女孩子。端著饭碗,他的好胃口被那桌十分丰盛的菜所引起了,忘记了客套,他
那不拘小节的本性立即回复了,大口大口的吃著菜和饭,他由衷的赞美著,“唔,好极了。”
他的好胃口使雅筠高兴。他吃得那么踊跃,不枉费她在厨房里忙了半天了。她用一种几
乎是欣赏的眼光,看著云楼那副“吃相”。周翠薇好奇的扫了雅筠一眼,这男孩子为什么使
雅筠如此关怀?雅筠对云楼的关怀同样没有逃过杨子明的注意,他悄悄的对雅筠注视了一会
儿,又掉过眼光来看著云楼,后者那张年轻的脸庞上充满了生气与光彩,这实在是个漂亮的
孩子!他咽下一口饭,对云楼说:“九月底才开学,你还有十几天的空闲,怎样?要不要利
用这段时间去旅行一下?到日月潭、阿里山,或者横贯公路去玩玩?到一趟台湾,这些地方
你是非去不可的,只是,可惜我没时间陪你。”“您别管我吧,杨伯伯,我要在台湾读四年大
学呢,有的是时间去玩。”云楼说。“要不然,让翠薇带你到台北附近跑跑,”雅筠说:“碧潭
啦,阳明山啦,野柳啦……对了,还可以到金山海滨浴场去游泳。你会游泳吗?”“会的。”
云楼笑笑。“而且游得很好。”
“怎样?翠薇?”雅筠看著翠薇。“你这次在我们家多住几天,帮我招待招待客人,好
不?”
“如果涵妮不需要我,”翠薇微笑的说:“我倒没关系,反正我没事。”“涵妮?”雅筠的
睫毛垂了下来,笑意没有了,半天,才慢慢的说:“是的,你陪陪涵妮也好,她是——”她
的声音降低了,低得几乎听不出来。“太寂寞了。”
杨子明的眉毛又紧紧的蹙了起来,饭桌上的空气突然变得沉闷了,室内荡漾著一种奇异
的,不安的气氛。云楼警觉的看看杨子明又看看雅筠,怎么回事?自己的到来是不是扰乱了
这一家人的生活秩序?他犹豫了一会儿,用迟疑的口气说:“杨伯伯,杨伯母,你们实在不
必为我操心的,我可以自己管自己。明天我想去街上逛逛,你们不必陪我,我又不是孩子,
不会迷路。”“不,我们一点都没有为你麻烦,”雅筠说,脸上又恢愎了笑意。“好吧,明天再
计划明天的事吧!”“其实,我可以陪孟——孟什么?”翠薇仰著头问,她坦率的眸子直射在
云楼的脸上。
“云楼。”云楼应著。“我可以陪你出去走走,如果涵妮不需要我的话。”她转头望著雅
筠,诚恳的说:“说实话,涵妮并不见得需要我,姨妈,她有她自己的世界。”
“她不会说的,即使她需要。”雅筠忧郁的说,忽然叹了一口气。云楼不解的看看雅筠,
涵妮,这是怎样一个女孩?他们为什么要把她藏起来?这家庭中有著什么?似乎并不像外表
那样平静单纯呵!他咽了一大口饭,天生洒脱的个性使他立刻抛开了这个困扰著他的问题。
管他呢!他望著翠薇,他多幸运,刚到台湾的第一天,就有一个女孩自告奋勇的愿意陪伴他。
尤其,还是个很出色的女孩子!
“你在读什么学校?”他问。
“我没读大学,”她轻声的说,有些赧然,接著却又自我解嘲的笑了。“我没考上。所以,
整天东混西混,没事干。姨妈让我来陪陪涵妮,我就常跑到姨妈家来住,在家里,我爸爸太
凶了,你知道?”她笑著,很好玩的耸了耸鼻子。“我怕爸爸,他一来就教训我,正好逃到
姨妈家来住。”看著云楼,她怪天真的挑著眉梢。“你呢?来读什么?”
“师大,艺术系。”“艺术?”她扬扬眉毛,很高兴的。“我也喜欢艺术,但是爸爸反对,
他要我学化学或者是建筑。结果弄得我根本没考上。”“为什么?”他问。“出路好呀!”她耸
耸肩,无可奈何的又飘了杨子明一眼。“老一辈的比我们还现实,是不?”
“你尽管批评你老子,可别把我扯进去!”杨子明笑著说。
云楼也笑了笑,翠薇的这位父亲和自己的父亲倒很像,看著翠薇,他一时不知道该说什
么,正好雅筠把他的碗里夹满了菜,他也就乘此机会,老实不客气的大吃起来。
饭后,雅筠亲自煮了一壶咖啡,大家坐在客厅里谈著天,慢慢的啜饮著咖啡。在一屋子
静幽幽的绿笼罩之下,室内有股说不出来的静谧与安详,那气氛是迷人的,薰人欲醉的。云
楼对雅筠的感觉更深刻了,她是个多么善于协调人与人的关系,又多么善于培养气氛的女人!
杨子明是有福了。他饮著咖啡,咖啡煮得很好,不浓不淡,很香又很够味,煮咖啡是种艺术,
他也能煮一手好咖啡。
翠薇斜靠在沙发上,伸著长长的腿,她穿著件红白条条相间的洋装,剪裁得很合身,大
领口,颇有青春气息,一目了然她也是出自一个经济环境很好的家庭。一屋子绿色之中,她
很有种调和与点缀的作用,她那身红,她那种调皮样儿,她那生动的眉毛和眼睛,使房间里
增加了不少生气。如果没有她,这房间就太幽静了,一定会幽静得寂寞。
“姨妈,”翠薇开了口。“你们应该买个唱机。”
“我们家里并不缺少音乐。”雅筠微笑著说。
“那——那是不同的。”翠薇说,望向云楼,问:“你会不会跳舞?”“不,”云楼回答。
“不大会,只能勉强跳跳三步四步。”“我不相信,香港来的男孩子不会跳舞?”翠薇又扬起
了她那相当美丽的眉梢。“并不见得每个香港的年轻人都是爱玩的,”云楼微笑著说。“云霓
她们也都常常笑我。”
“你应该学会跳舞,”翠薇说,对他鼓励的笑笑。“台北有好几家夜总会,你有兴趣,我
们可以去玩玩,看看台北是不是比不上香港。”杨子明坐在那儿,默默的抽著烟,饮著咖啡,
他显得很沉默,似乎有满腹心事。他不时抬起眼睛来,对楼梯上悄悄的扫上一眼。他在担忧
什么吗?云楼有些狐疑。忽然,他又想起了礼物,站起身来,他向楼梯走。
“做什么?”杨子明问。
“去拿礼物。”他跑上了楼梯。
“这孩子!”雅筠微笑著。
他上了楼,径直走进自己的房间,取了礼物。他走出房间,刚刚带上房门,就一眼看到
休息室的窗前,伫立著一个白色的人影。那人影听到背后的声响,立即像个受惊的小动物般
向走廊遁去,就那么惊鸿一瞥,那人影已迅速的隐进走廊的一扇门里去了。他只看清那人影
的一袭白纱衣服,和一头美好的长发。他怔了几秒钟,心头涌起一阵难解的迷雾,这是谁,
她为什么要藏起来?涵妮吗?他摇摇头,这幢静谧而安详的房子里隐藏了一些什么呢?抱著
礼物,他走下楼,刚走了一半,就听到杨子明在低声的说:彩云飞5/58
“……你该让她出来,这样对她更不好……”“她不肯,”是雅筠的声音。“她胆小……
你就随她去吧!”
他走下了楼梯,夫妇两个都闭住了嘴。怎么了?他看看杨子明夫妇,捧上了他的礼物。
但是,他的心并不在礼物上面,他相信杨氏夫妇对礼物也没有多大兴趣,父亲买的东西全是
最古板的,杨子明是一对豪华的钢笔,雅筠是一件衣料,涵妮的是一个缀著亮珠珠的小皮包。
“噢,好漂亮的小皮包,”雅筠拿著那小皮包,赞美的说,接著就是一声长长的叹息。“可
惜,涵妮是用不著的。”望著翠薇,她说:“转送给你吧。好吗?”
“给我?”翠薇犹豫了一下:“……涵妮……?”
“涵妮?”雅筠笑得好凄凉:“你想,她用得著吗?”
云楼惊异的看著这一切。涵妮?涵妮?涵妮是怎样的一个女孩?她是真的存在著,还只
是一个虚无的影子?涵妮,她在哪里呢?

夜里,孟云楼失眠了。
午后睡了那么一大觉,晚上又喝了一大杯浓咖啡,再加上新来乍到的环境,都造成他失
眠的原因。仰躺在床上,他用手枕著头,在黑暗中静静的躺著,眼睛望著那有一片迷蒙的灰
白的窗子。他并不急于入睡,也没有焦灼或不安的情绪,相反的,他觉得夜色中有一种柔和
而恬静的气氛,正是让人用思想的大好时间。思想,这是人类最顺从的朋友,可以怎样安排
它。他不知道在黑暗中躺了多久,也不知道时间,他的思想朦朦胧胧的,一种对未来的揣测,
一些对过去的回忆,还有对目前这新环境的好奇……他的思想并不集中,散漫的、随意的在
夜色中游移,然后,忽然的,他听到了一些什么声音,使他的耳朵警觉,神经敏锐。侧著头,
他倾听著,门外拂过了轻微而细碎的声响,是什么?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分,有什么东西是在
夜里活动著的?一只猫?或是一只小老鼠?他再听,声音消失了,夜空里有著玫瑰和茉莉混
合的淡淡的的香味,还有几只不知名的小虫在窗外的花园中低鸣。夜是恬静、安详,而美好
的。他翻了一个身,把头埋进了枕头,准备要入睡了。但是,一阵清晰的声音重新震动了他,
使他不由自主的集中了注意力,带著几分不能相信的惊愕,侧耳倾听那在夜色里流泻著的声
浪。那是一串钢琴的琴声,叮叮咚咚的,敲击著夜,如一串滚珠走玉,玲玲琅琅的散播开来。
他下意识的坐起身子,更加专心的听著那琴声。在家里,他虽然不能算一个古典乐的爱好者,
但是却很喜欢听一些古典或半古典的小曲子,钢琴独奏一向在他的感觉中,远不及小提琴的
独奏来得悠扬动人。但是,今夜这琴声中,有著什么东西深深的撼动了他,那弹奏的人手法
显然十分娴熟,一个接一个的音浪生动的跳跃在夜色里,把夜弹醉了,把夜弹活了。
那是支柴可夫斯基的小曲子,如歌似的行板,轻快、生动,而活泼。一曲既终,孟云楼
竟有鼓掌的冲动。接著,很快的,一支新的曲子又响了起来,是韦伯的邀舞曲,然后,是支
不知名的曲子,再下来,却是英国民谣,夏日最后的玫瑰。孟云楼按捺不住了,一股强烈的
好奇,和一股无法抗拒的吸引力,使他轻轻的站起身来,披上一件晨衣慢慢的打开了房门。
琴声更响了,是从楼下传来的,这立即使孟云楼记起客厅中那架钢琴,弹奏的人会是谁?雅
筠?翠薇?还是那神秘的——涵泥?他不知不觉的步出了房门,在一种半催眠状态下走下楼
梯,他的脚步很轻很轻,没有弄出一点声音来,他不想惊动那弹琴的人。下了楼,他立即看
到那弹琴的人了,他觉得心中有阵奇异的悸动,这是那个穿白衣服的女孩子!他站在楼梯脚,
只能看到这女孩大半个后背和一点点的侧面。那盏绿色灯罩的台灯亮著,大厅内没有再开其
他的灯。那女孩披著一头乌黑的长发,穿著件白色轻纱的睡袍,沐浴在那一圈淡绿色的灯晕
之中。她的手迅速而轻快的从钢琴上飞掠过去,带出一串令人不能置信的、美妙的声音。室
内在仅有的一盏灯光之下,静幽幽的仿佛洒上一层绿色的迷雾,那女孩神往的奏著她的琴,
似乎全心灵都溶化在那些音符之中。整个的房间、钢琴、灯,和女孩合起来,像一个虚幻的、
神仙的境界。像一幅充满了迷蒙的美的画。那是诱人的,令人眩惑的,完全不真实的一种感
觉,孟云楼呆住了。
好半天,他才轻轻的在楼梯上的阶梯上坐了下来,用手托著腮,他就这样静悄悄的坐著,
凝视著那少女的背影,倾听著那一曲又一曲的琴声。萧邦的幻想即兴曲,蝴蝶练习曲,葛塞
克的嘉禾舞曲,然后是约纳逊的杜鹃鸟圆舞曲……弹琴的人完全弹得入了迷,倾听的人也完
全听得入了迷了。
时间不知道流过去了多少,孟云楼听得那么痴,已不知身之所在。他的入迷并不完全是
因为那琴声,这演奏当然不会赶得上那些钢琴独奏曲的唱片,何况他也不是一个音乐的狂好
者,那女孩弹的许多曲子他根本就不知名,他只听得出一些较通俗的小曲子。让他入迷的是
这种气氛,这灯光,这夜色,这梦幻似的女孩,和她本身沉迷在音乐中的那份狂热。这种狂
热是极具有感染性的,他看著那女孩耸动著的瘦削的肩头,和那隐隐约约藏在轻纱衣服下的
单薄的躯体,感到自己全心都充塞著某种强烈的、难言的情绪。
然后,终于,当一支曲子结束之后,那女孩停止了弹奏。面对著钢琴,她发出一声深深
的叹息。像是满足,又像是依恋,她的手轻轻的抚摩著那些琴键,就像一个溺爱的母亲抚摸
她的婴儿一般。接著,她盖上了琴盖,带著种发泄后的疲倦,她无限慵散的、毫不做作的伸
了个懒腰,慢慢的站起身来。孟云楼突然惊觉到自己的存在了,他来不及思索,也来不及遁
形,那女孩已经转过身来,面对著他了。在这一刹那间,他有种奇异的、虚飘的感觉,他想
他一生都无法忘记这一瞬间的感觉,那样强烈的震撼著他。他面对著一张年轻的、少女的脸
庞,苍白、瘦削,却有著那样一对炯炯然燃烧著的眸子。这是张奇异的脸,融汇著一切属于
性灵的美的脸,一张不很真实的脸。那瘦瘦的小下巴,那小小的、薄薄的唇,那弧度柔和的
鼻子……她美吗?以世俗评论女性的眼光来看,她不美。但是,在这绿幽幽的灯光下,在她
那放射著光彩的眼睛的衬托中,她美,她有说不出来的一种美,是孟云楼从未在任何一个女
性身上找到过的。他惊愕了,也眩惑了。
那少女也一眼看到了他,她迅速的瑟缩了一下,似乎受到了很大的惊吓,她用手抓住胸
前的衣服,想退避,但是,钢琴拦阻了她。于是,她站定了,开始静静的凝视著他,那惊吓
的情绪很快的从她脸上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孩子气的惊奇。“你是谁?”她轻
轻的问,声音是柔和而悦耳的。
“孟云楼。”他回答,也是轻轻的,他害怕自己会惊吓了她,因为她看起来像个怯怯的
小生物,一个完全需要保护的小生物。“哦,”她应了一声,“你是那个从香港来读书的人,
是吗?”
“是的,你呢?”他反问。
“涵妮。”她低低的说。
涵妮?孟云楼在口腔里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事实上,他早就料到这是涵妮了。涵妮,
这名字对他似乎已那么熟悉,熟悉得他可以直呼不讳。“你在这儿做什么?”涵妮问,她不
再畏惧他了,相反的,她脸上有著单纯的亲切。她向他走了过来,在他面前的一张矮凳上坐
下来。用手抱住膝,她开始好奇的注视他,他这才发现自己一直坐在楼梯的台阶上,像个傻
子般动也不动。
“我在听你弹琴。”“你听了很久吗?”“是的,几乎是你刚刚开始弹,我就坐在这儿听
了。”他说,盯著她看,他无法把自己的眼光从她脸上移开。
“哦,”她发出一声轻哼,脸陡的发红了。看到那过分苍白的面颊上涌上了红晕,竟使
孟云楼有阵心旌震荡的激动。“你笑我了?”她问。“我弹错了很多地方。”
“是吗?”孟云楼说:“我听不出来。”这倒是真话,他的音乐修养绝对无法挑出她的错
误来。
“如果我知道你在听,我会弹得好一些,”她微笑了,忽然有些羞涩。“不过,如果我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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