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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彩云飞

_13 琼瑶(当代)
和力量。“我知道世界上的许多事都该顺手自然,不能横加遏阻,我知道上天有好生之德,
君子有成人之美。”“对我父亲而言,这些道理可能全体不适用!”云楼愤愤的说。“他一直认
为他是主宰,他是神,他是全能……”
门口一阵喇叭声,打断了云楼愤怒的语句,雅筠的毛线针停在半空,她侧耳倾听,说:
“他们来了。”是的,他们来了,杨子明走在前面,手里提著孟振寰的旅行袋,首先走
进了客厅。孟振寰紧跟在后面,他那硕大的身躯遮住了门口的阳光,室内似乎突然阴暗了。
雅筠不由自主的站起身来,她的目光和孟振寰接触了,许多年没有见过面,雅筠惊奇的发现
孟振寰那份冷漠、倨傲、自信的神态一如当年,只是,他胖了,老了,鬓边有了白发,看来
却更具有威严和权威性了,那张脸孔和锐利的眸子颇让人生畏的。
“振寰!”她迎上前去,微笑的对他伸出手来。“好多年没见了。”孟振寰的目光停在她
的脸上,他看到的是个高贵、儒雅的妇人,那份清丽、那份秀气、那份韵致都不减当初,岁
月没有在她身上留下什么残酷的痕迹,反而给她增添了几分雍容华贵的气质,显然她这些年
来,跟著杨子明过得并不太坏。这使他觉得有种微妙的不满和近乎嫉妒的情绪。因此,他漠
视了那只伸过来的、友谊的手,只是淡淡的点了一下头说:
“你还是很漂亮,雅筠。这两年云楼常在你家打扰你,让你费心了。”雅筠尴尬的缩回
了那只不受欢迎的手,唇边的微笑变得十分勉强了,向室内深处退了两步,她的言语也锐利
了起来:
“那里,你明知道云楼这一年并不住在这儿,而住在这里的时候,似乎反而让你不高兴
呢!”
“我看彼此彼此吧!”孟振寰皱了皱眉。“全是这孩子不懂事,才造成这么多莫名其妙的
事件!”他的目光对云楼直射了过去,是两道森冷的寒光。抛开了雅筠,他厉声的喊:“云楼!”
云楼自从孟振寰走进门的一刻起,就闷闷的站在窗子前面,斜倚著窗子,不动也不说话。
父亲在他的眼里像个巨石,是顽强的,庞大的,带著压迫力的。而且,这巨石眼看就要把他
的幸福、前途、爱情,和所有的那种温馨的生活都要一起砸碎了,他靠在那儿,正屏息以待
风暴的降临。这时,随著孟振寰的怒吼和目光,他身子震动了一下,不自禁的叫了一声:“爸
爸!”“爸爸?你还知道叫我一声爸爸?嗯?”孟振寰严厉的盯著他:“你这个目无尊长,胡
作非为的混帐!”
“喂喂,振寰,”杨子明急急的拦在孟振寰的面前。“要管儿子,也慢慢来好吧?别刚进
门坐都没坐就发脾气!来来,坐一下,坐一下,你要喝点什么?冷的还是热的?天热,要不
要喝点冰西瓜汁?”“他从不喝冷饮的。”雅筠说,一面高声叫秀兰泡茶。掉转头,她看著孟
振寰。“香片,行吗?”
“随便。”孟振寰坐进了沙发里,拭去了额上的汗珠,杨子明坐在他的对面,递上了一
支烟,燃起了烟,他喷了一口,这才打量了一下房间,室内那份阴凉和冷气对他显然很有缓
和作用,他的火气似乎平息了一些。喝了茶,他竟叹了口气。“子明,你不知道云楼这孩子
让我操多少心。”抬起头,他又用怒目扫了云楼一眼。“别人家也有儿子,可没像我们家这个
这样可恶的!”“别动肝火,振寰,”雅筠插进来说:“或者你们父子间有误会,大家解释清楚
了就没事了。云楼,你别尽站在那儿,过来坐下和你父亲谈谈呀!”
“什么误会!”孟振寰气冲冲的。“这孩子从小就跟我别扭,我要他干这个,他就要干那
个,我要他学科学,他去学什么鬼艺术,我看中了美萱那孩子做儿媳妇,他偏偏搅上了涵妮,
涵妮也罢了,怎么现在又闹出个下三滥的歌女来了……”
“爸爸!”云楼大声喊著,背脊挺得笔直笔直,离开了窗口,他一直走向孟振寰前面,
他的脸色苍白,眼睛里冒的火不减于他的父亲,咬著牙,他一个字一个字的说:“别侮辱小
眉,她能唱,她用她的能力换取她的生活,这没有什么可耻的地方!她清雅纯真,她洁身自
好,她比许多大家闺秀还高贵呢!”“好呀!”孟振寰叫著。“我还没说什么呢,你就先吼叫起
来了,你的眼中到底有没有父亲?”
“好好谈吧,振寰,”雅筠不由自主的又插了进来。“云楼,你怎么了?有话好好说,别
吼别叫呀!”
“我怎么跟他好好说呢?”云楼看著雅筠。“他根本否决了小眉的人格和一切,我再怎
么说呢?”
“振寰,”雅筠被云楼那痛苦的眼神所撼动了,她急于想缓和那份紧张的空气。“或者你
见见小眉再说吧,今天就别谈了,晚上我们请你去第一酒店吃饭接风,一切等明天再谈好
吗?”“我干嘛要见那个女孩子?”孟振寰质问似的望著雅筠。“难道你也参与了这件事情?
云楼自从到台湾之后,好像受你的影响不小呢!”“哦,振寰,”雅筠有些激动了。“二十几年
了,你的脾气还是不改!对事物的成见和固执也完全一样。不是我帮云楼说话,只是,你最
起码该见见小眉,那女孩并不像你想像的是个风尘女郎,她是值得人爱的!你该信任你的儿
子,他有极高的欣赏眼光和判断力!”
“好,我懂了!”孟振寰气得脸孔发白,紧盯著雅筠说:“我当初把儿子托付给你们真是
找到了好地方,你们教会了他忤逆父母,教会了他出入歌台舞榭,教会了他花天酒地和堕落
沉沦……”“振寰!”杨子明按捺不住了,站起身来,他语气沉重的说:“你别含血喷人!我
对得起你!问问你儿子,我们是怎样待他的?你自己造成了多少悲剧,关于涵妮那一段,我
们已经略而不谈了,你今天怎么能说这种话呢?我和你已经算二三十年的朋友了……”“真
是好朋友!”孟振寰冷笑了一声。
“好了,别说了!”雅筠也站起身来了,她的脸色十分难看。“看样子,振寰,你这次来
并不是来管教儿子的,倒是来跟我们吵架的了?”“我并不是来跟你们吵架的,”孟振寰稍微
缓和了一点。“只是,我把云楼托付给了你们,你们就应该像是他的父母一样,要代我管教
他。怎么允许他泡歌厅,捧歌女!我现在自己到台湾来解决这件事,你们非但不帮我教训他,
反而袒护他,这是做朋友的道理吗?”
“我们袒护他,是因为他没错!”雅筠激动的说。“如果你冷静一点,肯用你的心灵和感
情去体谅一下年轻的孩子们,你也会发现他们是值得同情,值得谅解的……”
“他泡歌厅是值得同情的吗?”孟振寰大声说:“他在台湾是读书?还是堕落?”“我并
没有荒废学业!”云楼辩解的说:“我在学校的成续一直不错,你不信可以去学校查分数,而
且,我最近也没有去歌厅了,小眉早就离开歌厅了!”
“好了,好了,”孟振寰从鼻子里喷出一大口烟来,用一副息事宁人的态度说:“关于你
的荒唐,我就算不追究了,你倒说说,你现在跟这个歌女的事情,你预备怎么办?”
云楼的背脊挺得更直了,他的脸上有种不顾一切的果断和坚决。直视著孟振寰,他清清
楚楚的说:
“我娶她。”“什么?”孟振寰以为自己听错了,他坐正了身子,竖起了耳朵,盯著云楼
问:“你说什么?”彩云飞55/58
“我说——”云楼迎视著他的目光,毫不退缩的说:“我要娶她,我要和她结婚。”
“你——”孟振寰的眼光阴鸷而凶猛,鼻孔里气息咻咻,好半天,才冒出一句大吼:“你
疯了!你这个混帐!你想气死我!娶她?娶一个歌女?你居然敢说出口来!”
“我还敢做出来呢!”云楼顶撞的说,被父亲那种轻视的语气所激怒了。“难道歌女就不
是人吗?你这种观念还是一百年前士大夫的观念!”“这是你在对我说话?”孟振寰几乎直问
到云楼的脸上来。“你荒谬得一塌糊涂,简直不可思议!我绝不允许这件事情,绝不允许!
你马上跟我回香港去!”
“爸爸,”云楼冷静的说:“我早已超过了法定年龄,我可以决定我自己的事情,做我自
己的主了!”
“好呀!”孟振寰气得浑身发抖。“你大了,你长成了,你独立了!我管不著你了!好,
我告诉你,假如你不和这个歌女断绝来往,我就不认你这个儿子!从此,你休想进我家的门,
休想用我一毛钱……”
“爸爸,这一年多以来,我并没有用你的钱!”云楼抬高了头说。“哈哈!”孟振寰冷笑
了,笑得尖刻而嘲讽。“你没有用我的钱,你自立了,你会赚钱了,你在广告公司做事,是
吗?你问问你杨伯伯吧!到广告公司是他给你写的介绍信,是不是?”
“振寰!”杨子明焦灼而不安的喊:“你——何苦呢?”
云楼的背脊发冷了,他的额上冒出了汗珠,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他明白了,他立即明
白了,怪不得自己一搬出了杨家就找到了工作,怪不得广告公司不要他上班又对他处处将就,
怪不得他设计的作品虽多,用出来的却少而又少!原来……原来……他倒抽了一口冷气,瞪
视著父亲,喉咙沙哑的说:“是——是你安排的?”
“哈哈!”孟振寰笑得好得意。“你现在算是明白了,你以为找工作是那么容易的事!你
要在我的面前说大话!你知不知道这家广告公司跟我的关系,羊毛出在羊身上,你赚钱从哪
儿来的,你知道吗?你知道吗?”
云楼咬住了嘴唇,一时间,他有晕眩的感觉,父亲的脸在他的眼前扩大,父亲的声音在
他的耳边激荡的、反复的回响,他突然觉得浑身发冷,无地自容。站在那儿,他一句话也说
不出来。他听到雅筠的声音,在激愤的喊:
“振寰!你太残酷!你太残酷!”
云楼猛的掉转了头,直视著雅筠和杨子明,他的眼里冲进了泪,颤抖的嚷著说:“杨伯
伯,杨伯母,你们参加了这件事情!你们也欺骗我,隐瞒我……”“云楼!”杨子明喊著:“你
不要激动,事情并不是你想的这样,广告公司当初用你确实是看你父亲的面子,但是近来你
的工作已经足以值得你所赚的,你设计的图样很得客户的欣赏,广告公司也很器重你……”
“不!我都知道了!”云楼绝望的叫著:“好,爸爸!从今天起我就不再去广告公司,我
也不用你的钱,你看我会不会饿死!”“你的意思是——”孟振寰蹙起了眉头,浓眉下的眼睛
锐利的盯著他。“你一定不放弃那个女人?”
“不放弃!”云楼坚定的说。
“你要娶她?”“要娶她!”孟振寰紧紧的盯著云楼,好一会儿,他才恼怒的点了一下头,
说:“好,算你有个性!不过,你就担保那个歌女会愿意嫁给你吗?”“是的!”“当她知道你
不会从我这儿拿到一毛钱的时候,她还会愿意嫁给你吗?”“哼!爸爸!”云楼冷笑了。“你
以为她是拜金主义?你低估了小眉了!她从来就知道我一贫如洗!”
“恐怕她并不知道吧!”孟振寰的嘴角牵动了一下,目光是森冷的。“这种歌场舞榭中的
女孩子,我知道得才清楚呢!”
“那么,你看著吧!爸爸!”云楼充满信心的说。
“是的,我就看著!”孟振寰气冲冲的站起身来了。“我就看著你和她的下场!我等著瞧!”
他走向了门口。
“喂,振寰,你去哪儿?”杨子明叫。
“去旅社!”孟振寰提起了他的旅行袋。
“怎么,”杨子明拉住了他。“你到台湾来,难道还有住旅社的道理?我们家多的是房间,
你留下来,和云楼再多谈谈。关于云楼和小眉的故事,你还一点都不清楚呢,等你都弄清楚
了,说不定你会对这事另有看法!”
“我不想弄清楚,我也不要住在这儿!”孟振寰继续向门口走去。“这孩子既然不可理喻,
我还和他有什么可谈?”
“无论如何,你得住在这儿!”杨子明说。
“别勉强我,子明!”孟振寰紧蹙著眉。“我住旅馆方便得多!”“好了,”雅筠走了过来,
“子明,你就开车送振寰去统一吧!”杨子明不再说话了,沉默的送孟振寰走出大门,孟振
寰始终怒气冲冲的紧板著脸,不带一丝笑容,到了门口,他回头对云楼再狠狠的瞪了一眼,
大声的说:“我就看你的!看你的爱情能维持几天!”
云楼挺立在那儿,满脸的愤怒与倔强,看著父亲走出去,他不动也不说话,挺立得像一
块石头。雅筠追到了大门口,看到孟振寰坐进了车子,她才突然伏在车窗上,用充满了感情
的、温柔的、深刻的语气说:
“振寰!你有个好儿子,别因为任性和固执而失去了他!你一生失去的东西已经够多了,
别再失去这个儿子,真的,振寰,别再失去他!”孟振寰一时有些发愣,雅筠这几句话竟奇
迹似的撼动了他,可能因为和雅筠往日那段情感,也可能因为雅筠这几句话触著了他的隐痛,
他那顽强的心竟被绞痛了。当车子发动之后,他一直都愣愣的坐著,像个被魔杖点成了化石
的人物。
这儿,雅筠退到屋子里来,她一眼看到云楼正沉坐在沙发里,痛苦的把脸埋在手心中。
手指深深的陷进那零乱的浓发里。她走了过去,站在沙发后面,把双手按在他的肩膀上,低
低的说:“生命的路程好崎岖哪,云楼,你要拿起勇气来走下去呀!”“我并不缺乏勇气,”云
楼的声音沉重的从手指中透了出来。“我永远不会缺乏勇气!我难过的是,人与人之间,怎
么如此难以沟通呢?”怎么如此难以沟通呢?雅筠也有同样的问题,多少父母子女之间横亘
著巨石,为什么不能把它除去呢?为什么呢?彩云飞56/5830
对小眉来说,这个晚上真是难熬的。唐文谦突然间病了,又发冷又发热,满头冷汗,浑
身抽搐,在床上翻滚著狂吼狂叫狂歌狂笑,又呕吐,又胡言乱语。小眉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以前也已经发生过,医生说是酒精中毒的现象,并说总有一天,他要把命送在酒上。现在,
小眉只好再请医生来,给他打了针,他仍然无法安静,医生表示最好送医院彻底治疗。可是,
小眉手边的余款有限,她根本不敢梦想送医院的事。只是和阿巴桑两人守在床边,轮流的用
冷毛巾压在他的额上,饱他喝一些浓咖啡,他又喝又吐,又闹著还要酒,小眉在床边手足失
措,忙得满头大汗,正在这个慌乱的时候,门铃响了。小眉长长的吐出一口气来。
“是云楼!”她对阿巴桑说,把手里的冷毛巾交在阿巴桑手里,匆匆的跑向门口。人在
急难之中,总是最期盼自己的爱人,在小眉心中,仿佛无论什么困难,只要云楼出现,就都
可以解决了。她一面开著门,一面喊著说:“幸亏你还是来了,云楼,我急死了……”
忽然间,她住了口,愕然的瞪视著站在门口的人,那不是云楼,那是个身材高大的中年
绅士,一个完全陌生的人,用一对冷静的、锐利的眼睛瞪著她。
“哦,”她结舌的说:“请问,你,你找谁?”
“唐小姐,唐小眉,是住在这儿吗?”那绅士望著她问,脸上毫无表情。“是……是的,
我就是,”小眉诧异的说:“您有什么事吗?”
“我是云楼的父亲。”“哦!”小眉大大的吃了一惊,立即有些手足失措起来,怎么云楼
没有跟他一起来呢?而自己又正在这么狼狈的时候!家里那份零乱的局面怎么好请他进来
坐?他此来又是什么用意呢?特地要看看未来的儿媳吗?她满腹的惊疑,满心的张惶,不禁
就呆呆的站在那儿愣住了。
“怎么,”孟振寰蹙了一下眉头,暗中打量著小眉,未施脂粉的脸庞不失清秀,大大的
眸子也颇有几分灵气,但是,并不见得有什么夺人的美,为什么云楼竟对她如此著迷?“你
不愿意我进去坐坐吗?”他问,这女孩的待人接物也似乎并不高明呵!“哦哦,”小眉恍然的
回过神来,慌忙把门大大的打开,有些紧张的说:“请、请进。”
孟振寰才走进了客厅,就听到室内传来的一声近乎兽类似的号叫,他惊愕的回转头,小
眉正满脸尴尬和焦灼的站在那儿,一筹莫展的绞扭著双手,颤颤抖抖的说:
“对不起,孟伯伯,您请坐,那是我爸爸,他病了,病得很厉害。”“病了?”孟振寰诧
异的挑起眉毛。“什么病?”
“他——他喝了太多酒,”小眉坦率的说,看了看父亲的卧室。“您先坐坐,我去看一看。”
孟振寰立刻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发酒疯,他看著小眉慌慌张张的跑进去。再打量了一
下这破破烂烂的房子,简简陋陋的家具,和零零乱乱的陈设。心中的不满在越来越扩大,何
况,隔室的号叫一声声的传来,更加深了他的嫌恶。原来,这女孩不仅自己是个歌女,父亲
还是个酒鬼,云楼倒真会挑选!他暗中咬紧了牙,无论如何,这婚姻一定要阻止!
好半天,那隔室的号叫渐渐的轻了,微了,消失了,小眉才匆匆的走出来,带著满脸的
抱歉。
“真对不起,让您等了半天。”她勉强的笑著。“总算他睡著了。”“唔,”孟振寰坐在那
儿,冷冷的看了看小眉,掏出一支烟,他深深的吸了一口。小眉忙碌的给他倒了杯茶,又好
不容易的找出一个烟灰缸来,放在他手边的茶几上。她多么急于想给他个良好的印象,但是,
这不苟言笑的人看来多么冷漠呵!“好了,唐小姐,你坐下来吧,别忙著招呼我,我有话想
和你谈谈。”小眉有些忐忑不安,在孟振寰对面坐了下来,她以一副被动的神态看著孟振寰,
等待著他开口。孟振寰又深抽了两口烟,对室内环顾了一下,才慢吞吞的说:
“你的环境似乎不太好。”
“是的,”小眉坦白的承认。“爸爸失业了很久,生活就有些艰难了。不过,好在我已经
大了……”
“可以赚钱了?”孟振寰接口问。唇边有抹难以觉察的笑意,微带点嘲讽的味道。“唔,”
小眉含糊的应了一声,不太明白孟振寰说这句话的用意,她那明慧的眸子研究的停在孟振寰
的脸上,到这时候,她才敏感的觉得孟振寰的来意似乎不善。而且……而且……云楼为什么
不一起来?“云楼怎么没来?”她忍不住的问。
“他没来,”孟振寰答非所问,然后,突然间,他挺直了背脊,开门见山的说:“好了,
唐小姐,给你多少钱可以让你和云楼断绝来往?”小眉像挨了一棍,身子不由自主的痉挛了
一下,接著,她就高高的昂起头来,直视著孟振寰,她的脸色白得像一块大理石,对比之下,
那对眼珠就又黑又亮,而且是灼灼逼人的。
“哦,”她喃喃的说:“这是你的来意?”
“是的,”孟振寰点了点头,迎视著她的目光。“你看,你显然很需要钱用。”“你开口吧!
你要多少钱?”
“哈,”小眉陡然的笑了。“你预备给我多少钱?”
“一百亿美金。”“开玩笑!”孟振寰勃然大怒。“你是什么意思?”
“开玩笑?”小眉站起身来,笑容从她的唇边隐去,她的身子笔直的站著,挺著背脊,
像一只被激怒了的小母狮。“我没跟您开玩笑,是您在跟我开玩笑!您凭什么认为我会出卖
我的爱情?您又凭那一点能要求我出卖我的爱情?”
“凭我是云楼的父亲!”孟振寰也激怒了,他万万料不到这个外表柔弱的小女孩竟会有
如此犀利的口舌,而且胆敢用这种态度来顶撞他。“父亲就能剥夺儿子的幸福吗?”小眉继
续质问:“而且,您并不是我的父亲,您要用钱去收买,何不先收买您的儿子呢?”“你明知
道我那个儿子的牛脾气!”孟振寰在愤怒之余,又有份无可奈何,他发现这个女孩决不是容
易对付的了。“如果我能说服他,也不来找你了。”
“您会发现我比您的儿子更难说服!”小眉昂著头说,两道眉毛抬得高高的。“我不会放
弃云楼,我觉得,我有权取得我自己的幸福,而幸福是无价的,您买不起,孟先生!”
孟振寰被击倒了,一时间,他竟想不出该如何来对答,只能气冲冲的瞪大了眼睛,怒视
著小眉。好一会,他的怒气平服了一些,他才重新开了口。
“你有权取得你的幸福,但是,唐小姐,你没有权毁掉云楼的幸福!”“毁掉云楼的幸福!”
小眉嚷著。“为什么我会毁掉云楼的幸福?”“因为你和云楼的身分不相当!”
小眉蹙起了眉头。“您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你不懂吗?”孟振寰直视著她。“我们孟家的儿媳妇一定要有良好的身世,我不能允
许他娶一个歌女!而且,他的前途还远大得很,他需要有个能干的,能帮助他事业前途的妻
子。如果他跟你结婚,会有批评,会有物议,你会拖累得他抬不起头来!”小眉的脸色更白
了,眼睛更黑了,她的身子簌簌的震颤了起来。“你以为一个歌女是什么见不得人的怪物?”
她问,嘴唇颤抖著,以至于声音也跟著颤抖。“是的,我是个歌女,我用我的歌声去赚钱,
这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你以为凡是歌女舞女就都不正经吗?就都不纯洁吗?殊不知道我
们里面有多少女孩子都洁身自好,都清白纯真,都比你们这些穿著西装,扮成道貌岸然的上
流绅士更纯洁,更干净!而且,这社会上有歌女,有舞女,还都是因为你们这些上流绅士的
需求而产生的呢!你觉得我可耻吗?我可不认为我自己有什么可耻的地方!你看不起我,我
可看得起我自己!站在你面前,我不认为自己比你矮一截!你不要我这样的儿媳妇,我也不
希奇你这位公公!但是,你要我离开云楼,我是说什么也不干!”
孟振寰被小眉这一番话所惊呆了,这是怎样一个女孩!那高昂著的头,那冒著火的眼睛,
那浑身的倨傲和倔强!那些话虽然在极度的激动和愤怒下吐出来的,却每一句都有每一句的
力量,竟使人难以反驳。孟振寰有些明白云楼为她著迷的原因了。这女孩是一团火,她敢爱,
她敢恨,她也勇于作战,而不轻言退缩。孟振寰怕自己对她已毫无办法了。
“你竟不为云楼的前途著想吗?”他在为自己的目的作最后的一番努力。“不管这社会
对待你是不是公平的,这社会却不用正常的眼光来看你们这种女孩子,你懂吗?你会拖累了
云楼的前途,你懂吗?因为云楼必须在这个社会上混!”
“我告诉你,”小眉用一副无比的坚决的神态说:“我不会拖累云楼,我会帮助他,我会
鼓励他!相反的,如果我离开了他,他才真的会面临毁灭!”她顿了顿,她的目光深深的望
著孟振寰。“你了解你的儿子吗?如果你不了解,我却十分了解。一年多以前,你已经几乎
毁掉了他,难道你还要让旧事重演?不要口口声声的用云楼的前途来压我,来逼迫我,茶花
女的时代早已过去了,你别来对我扮演茶花女里的父亲。我告诉你了,我不会离开云楼,说
什么也不会离开他!说社会会因为我而轻视云楼,这只是你的看法,凭什么社会要轻视我呢?
我没偷过,没抢过,没犯过法,没做过任何不可告人的事情,凭什么我该被轻视?即使社会
真的轻视我,只要云楼不轻视我,我还在乎什么呢?”
“可是云楼会在乎的!当他在社会上混不下去的时候,他会在乎的!”孟振寰大声的说。
“您用错了一个字,”小眉也大声的说,声调高亢而激动。“您用了一个‘混’字,要知
道,真正的前途不是靠‘混’出来的,是靠努力与恒心!我和云楼都还年轻,我们肯吃苦,
肯耐劳,肯努力,我们有两双坚强的手,我们不必在社会上‘混’,前途握在我们自己的手
里!”彩云飞57/58
“你在强词夺理!”孟振寰恼怒的吼著,却由于无法反驳她的话而更加愤怒。“你明知道
人是不能离开社会而独居的!”
“人不能离开的东西多著呢,不能离开水,不能离开阳光,不能离开空气……这些对人
都比‘社会’更重要,而对我和云楼来言,爱情就是我们的水、阳光,和空气!您了解了吗?”
“反正,你的意思是,你绝不肯和云楼断绝来往,是不是?”孟振寰站起身来,再钉了
一句。
“是的!”“你要知道,如果他娶了你,我势必要和他断绝父子关系,那他会是个一文不
名的穷光蛋……”“您又错了!”小眉打断了孟振寰的话,下巴抬得高高的,她的脸上有著骄
傲,有著自信,有著爱情的光采。“他永远不会是个穷光蛋,他富有,他比您更富有,更富
有得多!他有才华,有能力,有热情,有智慧和信心!他具有这么多的美德,怎么可能是穷
光蛋呢?他富有,他太富有了,即使他身边没有一毛钱,即使跟著他只能喝米汤,我都跟著
他,跟定了他!因为在他身边,我的精神永不会饥渴,我的心灵永不会空虚!生活苦一点,
又有什么关系呢?他成功了,我和他共享光荣,他失败了,我和他分担痛苦。你别想拆开我
们!永远别想拆开我们!我不是涵妮,我有一颗坚强的心,我不会轻易的倒下去!你也别想
收买我,如果我重视金钱,我早就可以找到比你还有钱的对象!我愿意嫁给云楼,是因为我
爱他,我欣赏他,我崇拜他!这份感情可能是你不了解的,可能是你终身没有得到过的,因
此你不能明白它强烈的程度和具有的力量!你说他会没有钱,我岂怕他没有钱呢?他上天,
我跟他上天,他入地,我跟他入地,他讨饭,我帮他拿棍子打狗!”她这番话是像倒水一样
倒出来的,她的声调高而急促,她那起先苍白的脸颊现在因激动而发红了,她的眼睛又清亮,
又有神,又闪动著光采,使她整个脸庞都现出一种非凡的美丽。这把孟振寰给折倒了,给惊
呆了,给吓怔了。而更让他吃惊的,是在她这番话刚说完之后,玄关处就突然冒出一个人来,
用比小眉更激动、更狂热的声调大喊了一声:
“呵!小眉!”那是云楼,谁也没有注意到他按门铃的声音,谁也没有注意到阿巴桑去
给他开门,也没有人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进来的。但是,他显然在玄关处已经悄悄的站了很久
了,这时,他冲了出来,一直冲到小眉的身边,他的手臂大大的张著,他的脸孔也发著红,
他的眼睛也发著光,他的声音颤抖而带著哽噎:“呵,小眉,你可愿意嫁给我吗?嫁给一个
刚刚失业的、一无所有的穷学生?”“噢!云楼!”小眉惊喜交集。“你什么时候来的?你在
说些什么呀?”“我在正式求婚呢!”云楼嚷著:“不过,在答应以前,先考虑一下,因为我
刚刚失去了广告公司的工作,我现在是真正的贫无立锥之地了!你说吧!你可愿意嫁给我
吗?”
“是的,是的,是的!”小眉一叠连声的喊著:“我嫁你,明天,今天,或者,马上!”
于是,这一对年轻人拥抱在一起了,完全不顾那站在一边发愣的老人。老人?是的,孟
振寰突然觉得自己老了,无力了。而在无力的感觉以外,他还有份奇异的、几乎感动的情绪。
望著那对拥著的年轻人,他忽然在这对年轻的孩子身上看到了一份光,一份热,一份新的希
望……他呆愣愣的站著,鼻子里酸酸楚楚的,闪动著眼帘,他的眼睛竟莫名其妙的潮湿了。
彩云飞58/58尾声
故事可以结束了。但是,让我们把时间跳过两年,到一个小家庭里去看一看吧!这是一
幢小小的公寓房子,位于三层楼上,四房两厅,房子虽不大,布置得却雅洁可喜。客厅的墙
上,裱著米色带金线的壁布,一进客厅,你就可以看到对面墙上所悬挂的一张巨幅油画,画
中是两个女郎,一个飘浮在一片隐约的色彩中,像一朵彩色的云。另一个女郎却是清晰的,
幽静的,脸上带著个朦朦胧胧的微笑。如果你常常看报纸,一定不会对这幅画感到陌生,因
为这幅题名为“叠影”的画,曾在一年前大出风头,被法国举办的一个艺术展览中列为最佳
作品之一,那年轻的画家还获得了一笔为数可观的奖金,报纸上曾大登特登过。与这幅叠影
同时入选的,还有一幅“微笑”,现在,这幅微笑就悬挂在另一边的墙上。在“微笑”的下
面,是一架钢琴,这架钢琴,我们也不会对它陌生的,因为涵妮曾多次坐在前面弹著各种各
样的曲子。钢琴的下面,躺著一只白色的北京狗,我们对这只狗更不会陌生了,在“微笑”
那张画里还有著它呢!现在,这钢琴前面也坐著人,你可能猜不著那是谁?那是个年约五十
的老人,整洁的、清爽的、专心的,弹著一支他自己刚完成的曲子,那人的名字叫唐文谦。
除了钢琴以外,这客厅里有一套三件头的墨绿色的沙发,落地的玻璃窗垂著浅绿色的纱
帘,你会发现屋子的主人对绿色调的布置有份强烈的偏爱,这房间绿阴阴的给你一份好清凉
好清凉的感觉,尤其这正是台湾最炎热的季节。整个房间都是绿的,只是在钢琴上面,却有
一瓶新鲜的玫瑰花,红色与黄色的花朵娇艳而玲珑,冲淡了绿色调的那份“冷”的感觉,而
把房间里点缀得生气勃勃。
这是个夏天的下午,窗外的阳光好明亮,好灿烂,好绚丽。唐文谦坐在钢琴前面乐而忘
疲的弹著,反复的弹,一再的弹。然后,一个年轻的女孩子从里面出来了,穿著件绿色滚黄
边的洋装,头发上束著黄色的发带,她看来清丽而明朗。走到钢琴旁边来,她笑著说:
“爸,你还不累吗?”“你听这曲子怎么样?小眉。”唐文谦问。“第二段的音会不会太
高了一些?”“我觉得很好。”小眉亲切的看著她的父亲,喜悦明显的流露在她的脸上。谢谢
天!那难挨的时光都过去了,她还记得当她和云楼坚持把唐文谦送到医院去戒酒时所遭受的
困难,和唐文谦在医院里狂吼狂叫的那份恐怖。但是,现在,唐文谦居然戒掉了酒,而且作
起曲来了。他作的曲子虽然并不见得很受欢迎,但也有好几支被配上了歌词,在各电台唱起
来了。最近,还有一家电影公司,要请他去作电影配乐的工作呢!对一生潦倒的唐文谦来说,
这是怎样一段崭新的开始!难怪他工作得那么狂热,那么沉迷呢!
“云楼今天什么时候回来?”唐文谦停止了弹琴,伸了个懒腰装成满不在乎的样子问。
“他说要早一点,大概三点多钟就回来……”小眉顿了顿,突然狐疑的看著唐文谦说:
“爸,你知道今天大家在搞什么鬼吗?”“唔——搞什么鬼?”唐文谦含糊的支吾著。
“你瞧,一大早翠薇就跑来,把云霓拉到一边,嘀嘀咕咕不知道说了些什么,云霓就连
课也不上就跟著翠薇跑出去了,杨伯伯和杨伯母又接二连三的打电话来问云楼今天回家的时
间,你也钉著问,到底大家在搞什么?”
“我——我也不知道呀!”唐文谦说,回避的把脸转向一边,脸上却带著个隐匿的微笑。
“唔,你们准有事瞒著我……”小眉研究的看著唐文谦。
“什么事瞒著你?”大门口传来一个笑嘻嘻的声音,云楼正打开门,大踏步的跨进来,
手里捧著一大堆的纸卷。他现在不再是个穷学生了,他已经成了忙人,不但是设计界的宠儿,
而且每幅油画都被高价抢购,何况,他还在一家中学教图画,忙得个不亦乐乎。但是,他反
而胖了,脸色也红润了,显得更年轻,更洒脱了。“你们在谈什么?”他问。
“没什么,”小眉笑著。“翠薇一早就把云霓拉出去了,我奇怪她们在干什么?”“准是
玩去了。”云楼笑了笑。“她们两个倒亲热得厉害!”
“翠薇的个性好,和谁都和得来,”小眉看了云楼一眼。“奇怪你会没有和她恋爱,我是
男人,准爱上她!”“幸好你不是男人!”云楼往卧室走去。“小涵呢?睡了吗?”
“你别去亲她,”小眉追在后面喊:“她最怕你的胡子!瞧瞧,你又亲她了,你会弄痛她!”
“好,我不亲女儿,就得亲亲妈妈!”
“别……云楼……唔……瞧你……”
在客厅里听著的唐文谦不由自主的微笑了起来。多么亲爱的一对小夫妻呀,都做了爸爸
妈妈了,仍然亲爱得像才结婚三天似的。人世间的姻缘多么奇妙!
一阵急促的门铃声,小眉抱著孩子从里面跑出来了,那个孩子才只有五个月大,是个粉
妆玉琢般的小东西,云楼十分遗憾这不是一对双胞胎。他们给她取名字叫“思涵”,为了纪
念涵妮。但是,云楼并不放弃生双胞胎的机会,他对小眉开玩笑的说:“你得争气一些,非
生对双生女儿不可,否则只好一个一个的生下去,生到有了双胞胎为止!”
“胡说八道!”小眉笑著骂。
走到门边,小眉打开了大门,云楼也跑出来了,一边问著:“谁来了?是云霓吗?”
云霓在一年前就到台湾来读书了,一直和哥哥嫂嫂住在一起。是的,门外是云霓,但是,
不止云霓一个人,却是一大批人,有杨子明、雅筠、翠薇,还有——那站在最前面的一对老
年夫妇,带著满脸恺切慈祥与兴奋的笑容的老年夫妇——孟振寰和他的妻子。
小眉呆住了,云楼也呆住了,只有知情的唐文谦含笑的站在后面。接著,云楼就大叫了
一声:
“爸爸!妈!你们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不告诉我,我都没去飞机场接!”“我们早上就到
了,特地要给你们小夫妻一个惊喜!”孟振寰笑著说:“快点吧,你妈想见儿媳妇和孙女儿想
得要发疯了!”小眉醒悟了过来,抢上前去,她高高的举起了怀里的小婴儿,送到那已经满
眼泪水的老妇人手中,嘴里长长的喊了一声:“妈!”于是,大家一哄而入了。云楼这才发现,
翠薇和云霓正捧著一个大大的、三层的、白色的结婚蛋糕,上面插著两根红色的蜡烛。云楼
愕然的说:
“这——这又是做什么?”
“你这糊涂蛋!”孟振寰笑著骂:“今天是你和小眉结婚两周年的纪念日呀!否则我们为
什么单单选今天飞台湾呀!”
“哦!”云楼拉长了声音应了一声,回头去看小眉,小眉正站在涵妮的画像底下,满眼
蓄满了泪,唇边却带著个激动的笑。云楼走了过去,伸出了他的双手,把小眉的手紧紧的握
在他的手掌之中。翠薇和云霓鼓起掌来了,接著,大家都鼓起掌来了,连那五个月大的小婴
儿也不甘寂寞的鼓起她的小手来了。
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可以退出这幢房子了,让欢乐和幸福留在那儿,让甜蜜与温馨留在
那儿。谁说人间缺乏爱与温情呢?这世界是由爱所堆积起来的!
如果你还舍不得离开,晚上,你可以再到那窗口去倾听一下,你可以听到一阵钢琴的叮
咚,和小眉那甜蜜的、热情的歌声:“我怎能离开你?我怎能将你弃?你常在我心头,信我
莫疑。愿今生长相守,在一处永绸缪,除了你还有谁?和我为偶!……”
——全文完
一九六八年三月九日 黄昏于台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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