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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彩云飞

_12 琼瑶(当代)
大吵大闹,直到杨伯伯杨伯母都对我指天誓日的发誓为止。然后,那晚我住在杨家,夜里,
我竟梦到了涵妮,她对我唱了一支奇怪的歌。”
“什么歌?”小眉著迷的问。
“我不会唱,只记得一部份的歌词,有这样的句子,”于是,他念:“苦忆当初,耳鬓厮
磨,
别时容易聚无多!怜你寂寞,怕你折磨,
奇缘再续勿蹉跎!相思似捣,望隔山河,
悲怆往事去如梭,今生已矣,愿君珍重,
忍泪吞声为君歌!”小眉敛眉凝思,然后问:
“你能哼哼调子吗?”“我试试看。”云楼哼了两句,小眉点著头说:
“我知道了!这是一支老歌,原名叫‘In the Geoaming’,中文名字
是忆别离,但是,歌词更改了一些!”
“你也会唱?”“是的,还有那支‘我怎能离开你’!这些都是老歌。”
“你看!”云楼眩惑的望著她:“你们都会唱相同的歌!这岂不奇怪!”“不过,很多人都
会唱这几支歌的,只是——”她想著“怜你寂寞,怕你折磨,奇缘再续勿蹉跎”的句子,有
些说不下去了。“你再继续说吧!”
“醒来我很迷糊,”云楼接著说:“老是反复的想著这几句话,然后,我和你就陷进那段
忽冷忽热的情况里,到前天晚上,我从中央酒店回来,几乎已经下定决心不再去找你了,结
果,夜里我又梦到了涵妮,她仍然在唱这支收,唱著唱著,却变成了你,在唱那支‘我是一
片流云’,于是,我忍不住,终于昨晚又去了青云。”故事完了。小眉看著云楼,小眉被涵妮
的影子所占满了,再抬头看涵妮的那些画像,一张一张的,那些满脸充满了恬静的温柔,满
眼含著痴迷的深情,满身带著飘逸的轻灵的那个少女,她著迷了。被这个女孩所迷住了。把
眼光从墙上收回来,她一瞬也不瞬的望著云楼。
“我怕——我没有她那么好。”
“小眉!”他把她的手拿到了唇边,轻轻的吻了那双柔软的小手。“你和她的个性完全不
同,她柔弱,你坚强,她畏怯,你勇敢,她像火焰尖端上那点蓝色的光焰,你却是火焰的本
身。整个说起来,你像一个实在的物体,她像一个虚幻的影子,你懂得我的意思了吗?”
小眉轻轻的点了一下头。
“再告诉你一件事,昨夜我回家后,突然渴望画画,我画了那张水彩人像,把记忆中的
你画出来,这是我一年来画得最成功的一张画——我的灵感回来了,甚至没有用模特儿。”
小眉唇边涌上一个微笑。
云楼凝视著她,突然握起她的手来,紧压在他的唇上,用力的用嘴唇揉擦著她的手,他
低喊著:
“喔,小眉,你重新创造了我!你知道吗?给了我新的意志,新的灵感,新的生命!”
他拉她过来,拥住了她,他的嘴唇探索著她的,带著如饥似渴的需索与热情。“喔,小眉!
我全身每根纤维都在需要你!”
“噢,云楼,”小眉挣扎的说:“你不怕涵妮在悄悄的看我们吗?”“她会看到,她会欢
笑。”云楼模糊的说。
是吗?小眉从云楼的头后面看过去,望著墙上的画像,忽然,她觉得那些画像真的在笑,
欣慰而赞美的笑,她吃惊了,慌忙闭上了眼睛,一心一意的献上自己的唇和整个的心。
下午四点多钟,云楼和小眉来到了杨家的门口。
按门铃之前,云楼打量著小眉说:
“看吧!他们也会和我第一次看到你一样,吓得跳起来!”
小眉笑笑,没说话,她有点儿隐隐的不安,她不知道来这儿是智还是不智?也不知道这
扇门里迎接著自己的是什么。云楼按了门铃,仍然在打量著小眉,她今天没有经过浓妆,只
擦了点口红,长发垂肩,丰姿嫣然。穿了件鹅黄色的一件头的洋装,她乍一看来,和涵妮几
乎一模一样。世界上竟会有这样难解的偶合!门开了,秀兰的脸孔露了出来,看到云楼,她
高兴的说:彩云飞50/58
“孟少爷!先生在公司还没回来呢,快——”她一眼看到了小眉,像中了魔,她张大了
嘴,愕然的盯著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云楼怕她发出惊喊或怪叫,慌忙说:
“秀兰,这是唐小姐,你看她长得真像涵妮小姐吧!”
“唐——唐小姐?”秀兰张口结舌的说,接著就猛烈的摇了摇头,嘴里喃喃的嚷著说:
“不,不,不,不对!不对!”接著,她像见了魔鬼,喊了一声,掉转头,就沿著房子旁边
的小路,跑到后面厨房里去了。
“她吓昏了!”云楼说:“小眉,我们进去吧!”
小眉十分不安,她的脸色有些苍白。
“我真的这么像涵妮吗?”她不信任的问。
“我说过,几乎一模一样。”云楼说。
走进了杨家的客厅,那一屋子静幽幽的绿就又对云楼包围过来了。偌大一间客厅,好冷
清好安静,没有一个人影,雅筠显然在楼上。云楼四面张望著,看著那沙发、那钢琴、那窗
帘、那室内一切的布置,再看看小眉,他依稀恍惚的觉得,那往日的时光又回来了。小眉仍
然没有消除她的不安,那一屋子的静有股慑人的力量,她走到云楼的身边,轻轻的说:
“这屋子布置得好雅致!”
“是杨伯母设计的。”云楼说,指指那架钢琴:“涵妮就经常坐在那儿弹梦幻曲。”“梦幻
曲?”小眉歪了歪头。“我也会弹,如果我有架钢琴就好了!”“为什么不试试?”云楼走过
去,打开了琴盖。“这琴好久没有人弹过了,来吧,小眉。”
小眉走到钢琴前面,犹疑的看看云楼。
“这样不会不妥当吗?”
“有什么不妥当呢?弹吧!小眉,我急于想听!”
门口有一阵抓爬的声音,夹杂著呜呜的低鸣,云楼回过头去,一眼看到洁儿正爬在纱门
上面,伸长著头,拚命摇尾巴,急于想进来。云楼高兴的喊著:
“洁儿!”开了纱门,洁儿一冲就冲了进来,扑在云楼身上,又抓又舔又低鸣,小眉惊
喜交集的低喊:
“好漂亮的狗,那么白,那么可爱!”
几乎所有的女性,对小动物都有天生的好感。小眉伸出手去,抚弄著洁儿的耳朵,洁儿
畏缩了一下,也就舔了舔小眉的手,算是回礼,小眉兴奋了,像涵妮第一次看到洁儿一样,
她高兴的喊著:“它舔我呢!它舔我呢!”
云楼望著洁儿和小眉,一阵心神恍惚。拍了拍琴盖,他说:“你不弹弹吗?”小眉坐了
下来,立即,她开始弹了,一连串的音符从她手指下流泻了出来,梦幻曲!涵妮生前曾为云
楼一遍又一遍的弹过的曲子,小眉对钢琴并不很娴熟,弹得有些生疏,但是,听到这同一支
曲子再流动在这间室内,由一个和涵妮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孩弹来,云楼觉得自己的心跳得狂
猛而迅速,觉得一切像个梦境。连洁儿也似乎震动了,它不安的竖起了耳朵,又闻了闻周遭
的空气,然后,它竟熟练的伏下了身子,躺在小眉的脚下了,一如它在一年前所做的一样。
琴声流动著,扩散著,云楼痴痴的看著。忽然间,楼梯上传来一声惊呼。云楼迅速的回
过头去,一眼看到雅筠正扶著楼梯,慢慢的走下来,眼睛紧盯著小眉的背影。云楼跨上了一
步,正要解释,小眉听到了人声,停止弹琴,她回过身子来了。于是,雅筠的脸色一下子变
得惨白,用手迅速的捂住了嘴,她哑著嗓子喊了一声:
“涵妮!”接著,她用手扶著头,身子就摇摇欲坠。小眉大叫了一声:“快!云楼!她要
昏倒了!”
云楼抢前一步,一把扶住了雅筠,把她扶到了沙发上面。雅筠躺在那儿,呻吟著说:“给
我一点水,给我一点水!”
云楼迅速的跑去倒了一杯水来,扶著雅筠喝,一面急急的解释:“我很抱歉没有先通知
你,杨伯母。这不是涵妮,是唐小眉,我跟你提过的,我曾在街上碰到的那个女孩子!”
“不,不,”雅筠无力的摇著头,她一向是坚强的,是有绝大的克制力的,但是,今天
这件突来的事故把她完全击倒了。她本来正在睡觉,琴声惊醒了她,她以为自己又是想涵妮
想出来的幻觉,她披衣下床,走出房间,琴声更加清晰实在,她下楼,一眼看到室内的景象,
云楼坐在那儿,一个长发垂肩的女孩正弹著琴,洁儿睡在她的脚下。她已经受惊了,心跳了,
喘息了,而涵妮却从钢琴前面回过身子来……“不,不,”她继续呻吟著,用手遮住了眼睛。
“我在做梦。我睡糊涂了。”“不,杨伯母,”云楼大声说:“您没有做梦,这是一个长得和涵
妮一模一样的女孩,是我带她来的,带她来见你的,杨伯母!你仔细看看她,就知道她和涵
妮的神态举止还是有出入的,你看呀!她姓唐,叫唐小眉。”
雅筠的神志恢复了一些,云楼的话逐渐的在她脑海里发生作用,她终于慢慢的放下了遮
著眼睛的手,勇敢的挺起背脊来了。小眉正站在她的面前,由于自己的来访竟引起了这么大
的惊恐和震动,而深感不安。看到雅筠的目光转向了自己,她勉强的笑了笑,弯弯腰轻声的
叫:
“杨伯母。”雅筠闭了一下眼睛,杨伯母!这多么滑稽,这明明是涵妮呀!她再张开眼
睛,仔细的看看面前这个女孩子,同样的眉毛,同样的眼睛,同样的鼻子和嘴!只是,涵妮
比她消瘦,比她苍白,比她多一份柔弱与稚气。不过,世界上怎会有这样相像的人?怎会?
怎会?她不信任的抬起头来,看著云楼说:“云楼,你从哪儿找到她的?”
“我在街上碰到,后来还到你们这儿来吵,你和杨伯伯都咬定我是眼花了,你忘了吗?”
云楼说。
“哦,是了。”雅筠想了起来,再看著小眉,她不由自主的眼眶发热,如果涵妮也像她
这样健康……她摇摇头,叹了口气,对小眉伸出手去。“过来,孩子,让我看看你!”
小眉不由自主的走向前来,坐在沙发前的一张搁脚凳上,把手给了雅筠。她自幼失母,
雅筠又天生具有那种让人感到亲切和温情的气质,何况,她曾有个酷肖小眉的女儿!小眉对
她就本能的产生出一份近乎依恋的好感。她自己也无法解释,只是,看雅筠那含泪的眼睛,
和那又惊、又喜、又怀疑、又凄恻的神情,她那颗热烈的心就被感动了,被深深的感动了。
雅筠紧握住小眉的手,她那带泪的眸子,不住的在小眉脸上逡巡著。然后,她问:
“你姓———?”“唐。”“唐!”雅筠震动了一下,脸色变得十分奇怪,她的眼睛深邃而
迷蒙,眉峰微蹙,似乎陷进了记忆的底层。她的嘴唇蠕动著,喃喃的重复著那个姓氏。“唐?
唐?是了!是唐!”她惊异的看著小眉:“你父亲叫什么名字?”
“唐文谦。”“唐文谦?”雅筠惊跳了起来,再看著小眉,她的嘴唇毫无血色。“天哪,
多多少少奇怪的事情!原来你是……你是……你竟然是……”“我是什么?”小眉不解的问,
看著雅筠。
“再告诉我一句,”雅筠奇异的看著小眉说:“你的生日是那一天?”“阴历四月十七。”
“四月十七!”这次,惊呼的是云楼,他的脸色也变了。“涵妮也是四月十七!”“民国三十四
年四月十七日。”雅筠低低的说。“是不是?你出生在四川重庆,你的母亲——死于难产,是
不是?”
“哦!”小眉喊著:“你怎么知道?杨伯母?”
“杨伯母!”云楼也同样吃惊,他紧紧的盯著雅筠。“这是怎么回事?小眉和涵妮,竟是
同年同月同日出生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雅筠深深的吐出一口气来,她的脸色仍然是奇
异而苍白的。“岂止是同年同月同日?”她幽幽的说:“而且是同时同分,同一个母亲生的,
她们原是一对孪生姐妹呀!”
“什么?”云楼大叫:“难道——难道——小眉也是您的女儿?”“不,不,不,”雅筠
猛烈的摇著头,眼睛模糊的看著虚幻的空间。“世界上一切的事多么不可思议呀!天意是多
么难以预测!二十年来的秘密就这样揭穿了!”
“杨伯母!”云楼喊著。“你说吧!说吧,小眉和涵妮到底是怎样的关系?我早就觉得世
界上没有这样的偶合!孪生姐妹!杨伯母!”雅筠虚眯著眼睛,又仔细的看著小眉,慢慢的,
她微笑了,笑得好凄凉好落寞。“好吧!我讲给你们听,涵妮已经死了,这秘密早也就没有
保持的必要了。”她摩挲著小眉的手,就像当初摩挲著涵妮的,她带泪的眸子里含满了某种
属于慈母的挚情,仍然一瞬也不瞬的停在小眉脸上。“在我讲给你们听以前,先告诉我,唐
小姐,你父亲好吗?”“是的。”小眉犹疑的回答。
“跟你住一起吗?”“是的。”“哦,”雅筠徘徊在她记忆的深处。“他——还喝酒吗?”
“噢!您也知道他喝酒吗?”小眉惊叹的。“他整天都在醉乡里,很少有清醒的时候。”
“唉,是吗?”雅筠叹口气,怜惜的看著小眉。“那么他如何养活你呢?”“刚到台湾的
时候,他还工作,他在一个中学教音乐,教了好几年,而且,那时他手上还有一点钱,一到
台湾就曾以低价买了幢房子,后来他喝酒,教书教不成,就把房子卖了,租了广州街现在的
房子住,房子的价钱卖得很好,这样,总算好勉强好勉强的支持我到中学毕业,毕业以后,
我就……”她看云楼一眼,低低的说:“出去做事了。”“在那儿做事?”雅筠追问著。
“我……”小眉有些羞惭。
“她在一家歌厅唱歌。”云楼代她回答。
“哦!”雅筠深长的叹息了一声。“多么不同的命运!”
“伯母,”云楼急了。“您还没有说出来,到底这是怎么一回事!”“是的,我要说,”雅
筠有些神思恍惚,她还没有从激动中完全恢复过来,而且,要揭穿一件二十年来的秘密对她
是件很困难的事。她又沉默了很久,终于,她振作起来了,挺直了背脊,她喝了一口水,下
定了决心的说:“好吧,这事并没有什么神秘性,我就从头说起吧!云楼,你记得我告诉过
你,我当初是受过你祖母的诅咒的……”彩云飞51/58
云楼不解的望著雅筠,不知道该如何接口。
“是的,这诅咒立即应验了,”雅筠说了下去,并没有等云楼回答。“我和你杨伯伯结婚
后,两人都希望能有孩子,我们热爱孩子,可是,我一连小产了两次,而你家却有了你,我
们仍然没有孩子。到民国三十四年,我第三次怀孕了,你们可以知道我有多么欢喜,我们用
尽了全力来保护这个胎儿,居然顺利的到了足月,那是民国三十四年四月十七日,我在重庆
某家产科医院生产……”
“你生下了涵妮和小眉!”云楼插口。
“不,不是的!”雅筠拚命的摇头。“我生下了一个女孩,阵痛了四十八小时之久,那女
孩漂亮极了,可是,我是受过诅咒的,我没有做母亲的那种幸运,那孩子生下地就死了。而
且,医生判定我终生不能再生孩子!”雅筠顿了顿,云楼和小眉都定定的望著她。“这使我几
乎发疯发狂,几乎自杀,杨伯伯终日寸步不离的守在我身边,怕我寻死。而这时,一件意外
的事情竟把我救了。”她停住了,眼睛痴痴的看著小眉,唇角又浮起她那个凄婉的微笑。“怎
么呢?”云楼追问。
“原来,同一日,四月十七日,”雅筠接下去说:“有一个产妇也在那家医院生产,那年
轻的丈夫是个穷苦而落拓的、音乐学院的学生,那产妇送来的时候已经奄奄一息,昏迷不醒
了,医生为了挽救胎儿,破腹取胎,取出一对双胞胎,一对粉妆玉琢的小婴儿,那就是涵妮
和——小眉。”
“哦!”小眉到这时才吐出一口气来。
“那产妇在生产后只活了两小时。两个婴儿都很瘦小,尤其其中一个,生下来还不足五
磅,像个小老鼠,医生听过那婴儿后,认为她发育不全,根本带不大。另一个比较大,也比
较健康,两个孩子的长相都一模一样。那年轻的父亲呢,在产妇死后就发疯一般的狂吼狂叫,
他诅咒婴儿,也不管婴儿,终日喝得烂醉如泥,呼天抢地的哭他那死去的妻子。”
“哦!”小眉又哦了一声,眼睛里已蓄满了泪。
“那正是抗战的末期,奶粉的价钱很贵,那两个孩子没有母亲,只好吃奶粉。但是,那
父亲拿不出钱来买奶粉,情况很尴尬,于是,一天,一个护士抱了那较小的婴儿来找我,我
那时的奶已经来了,却没有孩子可喂,她问我肯不肯喂一喂那个失母的,可怜的孩子!”
室内好安静,云楼和小眉都听得出神了。“我答应了,护士把那孩子交给了我,一个又
瘦又小的小东西,可是,当那孩子躺在我的怀中,吸吮著我的乳汁,用她那乌溜溜的小眼睛
对我望著的时候,所有母性的喜悦都重新来到我的心里了,我说不出我的高兴和狂喜,我热
爱上了那孩子,甚至超过了一个母亲对亲生子女的爱,我再也舍不得让人把她从我怀中抱走。
于是,我们找来了那个年轻的音乐家,恳求他把这孩子让给我们。”
“噢,我懂了。”云楼低低的说。
“那时,那父亲已经心碎了,而且他的境况很坏,他是流亡学生,学业既未完成,工作
又无著落,再加上失去了妻子,一来就是两个婴儿,让他手足失措。何况,医生已经断定那
个小的婴儿是无法带大的,即使要带,也需要大量的补品和医药。所以,那父亲在喝醉的时
候就狂歌当哭,不醉的时候就对著婴儿流泪,说她们投错了胎,来错了时间。当我们的提议
提出来的时候,那父亲起先很不愿意,但是,后来发现我们确实是真心爱著那孩子,家庭环
境和经济情况又不坏,他终于叹息著同意了。那就是我的孩子——涵妮。”
“哦!”小眉再一次惊叹。“我从不知道我有个孪生姐妹!爸爸一个字也没提过!”“涵妮
也不知道,我们像抚养亲生女儿一样抚养涵妮,同时,我们也一直和——”雅筠注视著小眉。
“你的父亲保持联系,关心著你的一切,我们用各种藉口,给你的父亲许多经济的支援,希
望他能振作起来,但是,他始终沉溺于酒。抗战胜利了,接著又是打内战,我们离开了四川,
从此,也就和你父亲断了音讯,不过,临走,我们还给你父亲留下了一大笔钱。然后,辗辗
转转的,我们到了台湾,以为你一定留在大陆了,再也没有料到……”她不信任的摇著头:
“今天会又见著了你!”“噢,伯母!”云楼喊著:“我实在没有料到是这样的!我只是觉得小
眉和涵妮像得奇怪,却从没猜想过她们是同父同母的双生姐妹!怪不得她们两个都爱音乐,
怪不得她们都会唱!哦,现在,一切的谜都解开了!”
小眉深深的陷进这故事里,一时竟无法整理自己的思想,好一会儿,她才眩惑的说:
“我竟有一个双生姐妹!假若涵妮还活著,我们能够见面……噢!那有多好!哦,云楼,”
她看著云楼。“我们两姐妹生长在不同的环境和家庭里,却都偏偏碰到了你,这岂不奇怪
吗?”“这是天意。”云楼喃喃的说,脸上焕发著光采。
雅筠看看云楼,又看看小眉,她立即知道这一对年轻人之间发生了什么。是的,天意真
奇怪!你完全不能料到它有怎样的安排!她忽然心头掠过了一阵莫名其妙的欣喜,站起身来,
她兴奋的说:“你们得留在这儿吃晚饭,我去告诉秀兰!噢,”她用手抚摩了一下胸口,深吸
了口气,眼中闪著光。“云楼,我觉得,过去的时光又回来了。”云楼默然不语,他的眼睛深
情一片的停在小眉的身上。彩云飞52/5828
人间有无数无数的秘密,每一桩秘密揭穿的时候,往往跟随著就是一个悲剧的开始。但
是,对云楼和小眉以及整个的杨宅而言,涵妮的身世之谜一旦揭晓,随之而来的却是喜悦。
对小眉来说,一经发现涵妮是自己的双生姐妹,她立即对涵妮产生了一种属于同根并蒂的姐
妹之情,消除了以往那份微妙的醋意和嫉妒,反而关怀她,怜惜她,嗟叹她。对云楼来说,
失去了涵妮,得到了小眉,而她们竟是两朵同根之花,他更无法描述自己那份失而复得的欣
喜。对杨氏夫妇来说,涵妮既去,不可复回,却偏偏在这时出现了小眉,同样的长相,同样
的秀气,却是健康的,茁壮的,充满了生命力的。他们也有那种奇妙的失而复得的感觉,不
自禁的怜爱著小眉,仿佛是涵妮死而复生了。
在这样的情况之下,接踵而来的日子里就有无尽的欢乐和欣喜。杨子明开始热心的给小
眉找工作,可是,小眉既不会打字,也不会会计,对商业方面的事务更完全是外行,她唯一
的特长是歌唱,杨子明的公司里却无法用歌唱的人才。所以,小眉的工作迟迟没有著落。经
过一番研讨,杨子明曾对小眉郑重的提议:“小眉,你的姐妹是我的女儿,那么,你也跟我
的女儿一样,如果你不见外,让我负担你的家庭,并且拿出一笔钱来,你干脆去学声乐,怎
么样?”
这提议被小眉很严肃的否决了,这倔强的孩子很坚决的说:“我当初决心作歌女,就为
了要自力更生。如果我接受了你们经济上的帮忙,我会不安,我会不快乐,即使我学声乐,
我也会学得很勉强。杨伯伯杨伯母,你们以前已经帮过我们家很多忙了,连爸爸带到台湾来
买房子的钱,恐怕都是你们的,这笔钱竟支持到我高中毕业,等于说我的教育都是你们完成
的,现在我满了二十岁,应该可以独立了,我不能再用你们的钱。”“你这孩子,”雅筠叹息
的说:“怎么这样子认死扣呢!”
但是,杨子明欣赏小眉这种个性,他不再坚持自己的意见,只是暗暗的注意和留心有没
有小眉适宜的机会。雅筠呢?她对小眉有份比母爱更强烈的感情,她巴不得小眉天天在她的
眼前,巴不得小眉搬到杨家来,住在涵妮的房间里,可是,她知道小眉不会同意,小眉与涵
妮,在个性上是不相同的,涵妮很柔顺,小眉的性格里却充满了棱角和尖刺。不过,小眉倒
真心的爱上了雅筠,她自幼失母,很容易就融化在雅筠那种真挚的、热烈的、母性的感情里。
她经常到杨家来,练钢琴,也练唱,雅筠就坐在旁边做著针线,唇边带著个满足的笑容。连
秀兰都会呆呆的站在一边看,诧异著涵妮的复活。
可是,生活的压力仍然存在,小眉离开歌厅以后,减少了一大笔收入,唐文谦又终日离
不开酒,日用并非一个小数字,云楼虽然坚持著拿出一些钱给小眉,但他的收入毕竟有限,
维持他一个人都不见得够,这样,就弄得很拮据了。雅筠和杨子明了解这一切的情形,也了
解这两个孩子那浑身的硬骨头,他们没有表示什么。只是,有一天,杨子明夫妇到了小眉的
家里,正式拜会了唐文谦。唐文谦早已从小眉嘴中知道了涵妮的故事,他也曾惋惜过,但是,
他从未奢望过这孩子能长大成人,何况涵妮出生三日,就给了杨氏夫妇,他自然对涵妮没什
么印象,所以,叹息一阵之后,他也就算了,照样出去酗酒买醉,当杨子明夫妇来的时候,
他正巧烂醉如泥,随小眉怎样叫唤,他躺在那儿动也不动。小眉也没办法,只好随他去。雅
筠参观了一下小眉的卧室,眼看著这个破破烂烂的小家,那个终日不知人事的父亲,她又心
疼又难受,却没有说什么。可是,杨氏夫妇告辞之后,小眉却在枕头底下发现了一大叠钞票,
和一张短柬:
“小眉:金钱何价?感情又何价?我留下的不是金钱,是我
对你的疼爱,如果你退回来,你是存心要打击一个母性
的爱心,相信你不至于如此无情。杨伯母”
握著这笔钱和短笺,小眉哭了,她仆在云楼的肩上,哭得好伤心。云楼拍抚著她,深沉
的说:
“收下吧!小眉,你如何能拒绝一个母亲的爱呢?”
从此,小眉和雅筠间,倒真的滋生出一份母女般的挚情。小眉在雅筠面前,没有任何秘
密,她告诉她一切的事情,告诉她她对云楼的爱,告诉她她对未来的抱负和理想,告诉她那
些只有女儿可以对母亲说的事。
至于云楼和小眉呢,这一段日子里充寒著的是无穷无尽的爱和无穷无尽的甜蜜。再也没
有阴影,再也没有顾虑,他们只是相爱。生活里的点点滴滴都是由爱情堆积起来的,他们的
笑里有爱,他们的泪里有爱,他们的一下颦眉,一下沉思,一下注视里都有爱。他们为爱而
活著,为爱而生存,为爱而计划未来。小眉常常到云楼的小屋里,为他洗衣服,为他收拾房
间,为他做饭吃。他们很穷,不能常吃小馆子,所以常常买一点肉,买一点菜和米,两个人
忙著弄东西吃,一餐饭做上一两小时,弄得满屋子烟,满脸黑灰,满地的菜叶……小眉做饭
并不外行,无奈云楼总不肯歇著,于是越帮越忙。但是,这样做出来的饭,却是那样的香,
那样的甜,那样的美味无穷。
他们也常到郊外去,花间,小径,池畔,水边……他们把爱情抖落在任何一个地方,也
把欢笑抖落在任何一个地方。那正是初夏的季节,阳光终日灿烂的照耀著,他们觉得连阳光
里都流动著他们的爱。他们脚步所经之处,常常连一朵小野花,一株小羊齿植物,一颗小石
子,他们都会收集起来,作为爱情的纪念品。云楼常说:
“等我们儿女成群的时候,我一定要把这些小东西拿给他们看,让他们知道他们的父母
是如何如何的相爱!”
小眉微笑著垂下头去,谈到儿女,再怎么洒脱的女孩子也禁不起那份差涩。于是,云楼
会自顾自的说:“小眉,你说,我们将来要多少个儿女?”
小眉继续微笑不语。“我最爱孩子,”云楼兴高采烈的。“我们要一打,好不好?”
“胡说八道!”小眉终于开了口。“又不是养小猪,还论打算呢!”“你不知道,小眉,”
云楼笑嘻嘻的。“双胞胎是遗传的,所以十二个孩子你只要生六胎就行了。”
“越说越不像话了!”云楼笑得好开心,笑停了,他忽然正色的看著小眉,郑重的说:“真
的,小眉,我希望你能生一对双胞胎的女孩子,长得像你和涵妮,我要给她们取名字叫再眉
和再涵。”握著小眉的手,他深深的凝视著她的眼睛,低低的、沉沉的、热烈的问:“你可愿
意嫁给我吗?你可愿意给我生儿育女吗?你可愿意和我厮守一生一世吗?”小眉用痴痴的眸
子回望著他,从唇间轻轻的吐出几个字来:“还问什么呢?”于是,她掉转头,开始唱一支
歌,一支美丽的歌,一支充满了柔情与蜜意的歌,一支让云楼心跳,让云楼如痴如醉的歌:
“我怎能离开你?我怎能将你弃?你常在我心头,
信我莫疑。愿今生长相守,在一处永绸缪,除了你还有谁?和我为偶!……”这是怎样
的爱情!那样浓浓的、深深的、热热的、沉沉迷迷的!连他们周遭的人都会不由自主的感染
上他们的喜悦,分沾上他们的热情。不止杨氏夫妇,还有翠薇。这洒脱的女孩和小眉在个性
上有不少相似之点,稍一接近,她们就成了闺中腻友。私下里,翠薇曾含著感动的泪,对小
眉坦白的说:
“说实话,我第一次见云楼,就觉得他和一般男孩子不同,不知道怎样的女孩子才能配
上他。后来他和涵妮恋爱了,我才觉得这配合是那样的恰当,那样的自然,我祝福他们。可
是,涵妮不幸早逝,姨妈一再要我去安抚云楼,不瞒你说,我对云楼也有……”她咽住了,
眼中闪著泪光,唇边却带著笑,叹口气,她热烈的握住小眉的手。“上天有它的意旨和安排,
是吗?这是最好最好的结局,是吗?不过,不管怎样,小眉!你们结婚的时候我要作伴娘,
好吗?好吗?”
小眉差涩的垂下头去,心底却堆积著多少难言的喜悦及柔情呵!夏季来临了,天气渐渐
的热了。云楼一方面准备著期终考试,一面热中于一幅巨幅油画,云楼自己给这幅画题名叫
“叠影”。画的前方是小眉的像,后方却在一片隐约朦胧的色彩里,飘浮著涵妮的影子。云
楼画得很用功,很细心,很狂热。小眉给他足足做了一个月的模特儿。当这幅画完成的时候,
已经是暑假了。刚好法国有个艺术沙龙在征求世界各地的艺术品,入选的奖金额很高,云楼
抱著姑且一试的心情,就把这张“叠影”寄去了。碰巧,雅筠也看到了报纸上这个征求作品
的消息,没有得到云楼的同意,她就自作主张的把涵妮抱著洁儿的那张油画也寄去了,题名
为“微笑”。云楼知道之后,笑著说:“人家一定以为我穷极了,参加了两幅画像,却都是一
张脸谱。”“没有人会知道,这两幅画像里包括了怎样曲折离奇的一个故事。”雅筠说。暑假
带给了云楼大量的时间,利用这份时间,他接了更多的广告设计,因为生活的压力始终在逼
迫著他们。他并不空闲,他很忙碌,但是忙得很开心。他知道自己必须要有一些积蓄,才能
和小眉谈到婚姻,他常把小眉揽在怀里,用面颊贴著她的鬓发,低低的、允诺的说:
“我要给你塑造一个最美丽的未来。告诉你,小眉,我的画,你的歌,都不见得是什么
至高无上的艺术,但是一份有爱,有光,有热的生活,才是真正的艺术!”
“何况,这份生活里还有画,又有歌!”小眉笑著说,笑得好甜,好美,好幸福。这样
的爱情里还能有阴影吗?还会有阴影吗?还允许有阴影吗?可是,夏季的天空是常变的,万
里晴空也会陡的飞来几片乌云,带来一阵暴雨。这天,云楼正和小眉在小屋里工作,云楼在
设计著一张广告图样,小眉在一边整理著房间,哼著歌,轻快的移动著她那娇小的身躯,她
穿著一件白色的洋装,在室内闪来闪去像只白蝴蝶。云楼一面工作,一面不时的抬起眼睛来
偷偷的看她,于是,她会停下来,警告的把手指按在唇上说:“工作的时候工作,不许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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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行,”云楼说:“我已经分心了,我想吻你!”
“不可以!”她又笑又要板脸。
“那我不做了!”云楼推开设计。
“那你会交不了卷!”“交不了卷就交不了卷!谁叫你不给我灵感!”
“你赖皮!”于是,他把她拖进了怀里,他的吻缠缠绵绵的盖在她的唇上和面颊上。门
口突然传来汽车的煞车声,接著又是车门的开阖声,他们并不在意,在云楼这间小屋里,是
难得有客人来拜访的。可是,一阵急促的打门声使他们惊动了。云楼和小眉交换了诧异的一
瞥,站起身来,打开了房门。
门外站著的竟是杨子明。他大踏步的跨进门来,反手关上了房门。他满脸凝重的神气,
直盯著云楼说:
“你父亲到台湾来了!”
“什么?”云楼真真正正的吓了一大跳。
“看看这个!”杨子明递给他一张纸,“云霓打来要我转给你的电报!刚刚收到的。”
云楼打开那张电报,上面是这样写著的:
  “父乘今午国泰班机赴台,为兄在台狎昵歌女之事,
兄速作准备为要。 霓。”
云楼一把握绉了这张电文,脸色顿时变得惨白,挺直了背脊,他的眼睛喷著反叛的火焰,
咬紧了牙说:
“他又来了!他已经不认我这个儿子了,他凭什么又要来破坏我?”小眉没有看到电报
的内容,并不知道电文中涉及了自己,看到云楼的脸色变得那样坏,她只认为云楼仍然为涵
妮的事和他父亲记恨,就走上前去,用手扶住云楼的手臂,劝解的说:“算了,云楼,没有
人能和自己父母呕一辈子气的,怎么说,他也是你父亲,过去的都已经过去了,别再放在心
里吧!”
“你知道什么!”云楼大声说,摔开了小眉的手,心里又急又气又痛苦。“怎么了?”小
眉勉强的笑著。“跟我也生气了?”
“不,不是,小眉,”云楼急急的说,额上冒出了汗珠,他的眼神痛苦的停在小眉的脸
上。“不是跟你生气,我是急了。”
“怎样呢?云楼?”杨子明说:“你去不去飞机场接他?现在两点十分,飞机两点三十
五分就到了!”
“我不去!”云楼很快的说。
“云楼!”小眉忍不住又插口了。“你就去一下吧!他到台湾来,百分之八十还是为了你,
如果他真不想要你这个儿子,他也不来了。你现在去接他,父子间的一切不快就算过去了,
这不是一个解除误会的大好机会吗?”
“你不知道,小眉!”云楼苦恼的咬了一下牙:“你太善良了,你根本不了解我父亲!”
“再不了解,我也知道他是个父亲,”小眉微笑著。“他的出发点还是为了爱儿子!”
“小眉!”云楼有苦说不出。“母猫为了爱小猫,有时会把小猫咬碎了吃掉呢!这种爱你
也歌颂,你也赞美吗?”
“你父亲又不是母猫!”小眉噘著嘴说。
“好了,别拌嘴了,”杨子明看著云楼。“我们没有多余的时间讨论,我看这样吧,小眉
先回家去。云楼,你到我家去等,我去接你父亲来谈。”
“我不见他!”云楼愤愤的喊:“这一年我没有用他的钱……”“云楼!”杨子明打断了他。
“小眉说得对,父亲总是父亲,你不能因为一年没有用他的钱,就不算他的儿子了……”
“他害死了涵妮!”云楼无法控制的叫了起来:“现在他又要……”“云楼!”杨子明喝住
了他,暗示的看了小眉一眼。“你这样说是不对的,涵妮不是你父亲害死的,如果没有你父
亲叫你回去的事,她一样会死,她是死于先天性的心脏病。你现在就听我安排的去做吧,你
放心,”他深深的,含蓄的看著他:“一切有我和你杨伯母,你父亲不会跟你为难的!”
“云楼,”小眉也在一边说:“你就听杨伯伯的话吧!”
云楼软化了,垂下头去,他沉思了片刻,终于咬了咬嘴唇,抬头对小眉说:“好吧,我
就到杨伯伯家去。小眉,你先回家,我晚上再去看你。”“你忙你的,别顾著我,”小眉说,“晚
上还是陪你爸爸多谈谈,明天再来找我。好了,我先走!”她对云楼笑著挥挥手,又扬著眉
毛加了一句:“好好的,云楼,可不许和你爸爸吵架呵!再见!云楼。再见!杨伯伯!”
云楼看著小眉笑嘻嘻的跑出去,依然带著满脸的天真和挚情,浑然不知即将来临的风暴,
不禁满怀涨满了难言的苦涩,直等到小眉的影子都看不见了,他仍然站在那儿发愣,还是杨
子明喊了一声:“快走吧!云楼!我先送你到家再去飞机场!”
云楼坐进了车子里,看著前面遥远的天空,他看到的不是灿烂的阳光,而是一片厚重的,
堆积著汹涌而来的阴霾。彩云飞54/5829
在杨家的客厅里,云楼坐立不安的在室内走来走去,满脸罩著浓重的抑郁和忧愤。对父
亲,一年前的积恨未消,而新的打击显然又要跟随著父亲一起到来。为什么呢?为什么身为
父母,却常常要断送儿女的幸福,漠视儿女的感情和自尊!是谁赋予了父亲掠夺子女快乐的
权利?是谁?是谁?是谁?一年多以前,当他正被甜蜜与幸福重重包围的时候,这个父亲竟
残酷的将他的一切都撕得粉碎,践踏得鲜血淋漓。现在,好不容易,他重新找回了那份幸福,
父亲就又出现了,就又要来践踏,来蹂躏,来撕裂,来破坏……为什么?为什么?
“他真是我爱情上的克星!”他突然大声的、冲口而出的喊,喊得那么响,他自己都吓
了一跳,坐在一边的雅筠抬头看了看他,她正在打一件毛衣,一件小眉的毛衣,夏天打毛衣
是她的习惯,她喜欢“未雨绸缪”。她显得很安详,很冷静,只是,她手指的动作却比往常
快速。
“我看你坐下来吧,云楼,”她的语气里有著安慰和鼓励。“你走来走去把屋子里的空气
都搅热了。”
“他一定派了人监视我!”云楼自顾自的说,仍然在室内走来走去。“否则他怎么知道小
眉的事!”“那倒很可能,他总之是你父亲呀,他无法真对你置之不顾的。”“我巴不得他对我
置之不顾呢!”云楼喊著说。
“云楼!”雅筠责备的:“怎么这样说话呢!”
“你不知道,杨伯母,”云楼急促的嚷著:“你不知道他那个脾气……”“我不知道?”
雅筠笑笑。“我才知道呢!”
云楼想起了雅筠和父亲的那段往事,他不再说了,但他仍然像只困兽一样在室内兜著圈
子,鼻子里沉重的呼著气,两只手一会儿放在身子前面,一会儿放在身子后面。雅筠悄悄的
注视著他,敏感的嗅到了空气中的火药味,她认识孟振寰,熟知孟振寰,她也认识孟云楼,
熟知孟云楼,她可以预料这父子两人一旦冲突起来会成为怎样的局面。但是,她是向著云楼
的,她觉得自己也像只想保护幼雏的母鸡,已经展开了翅膀,竖起了背脊上的羽毛,准备作
战了。把毛衣放在膝上,她深深的吸了口气。“云楼,你放心,”她说:“这一次,他不会再
剥夺掉你的幸福了。”“你怎么知道?”云楼问。
“我知道。”她看著窗外的天空。“我知道,”她的声音低低的,沉沉的,却具有著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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