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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带人生(繁体中文)

_8 亞歷山大·馬斯特(美)
然後,有一天,史都華在體育館裡出了事。他精力充沛地攀上一條繩索,攀到一半時兩手一滑,整個人便摔到地上去,並咬破了舌頭。另一個男生奉命跑到他母親的房子去。
史都華快死了。
他的脊椎摔斷了。
他的四肢因爲撞到圍欄摔斷了。
當史都華的母親終於趕到健康中心時,史都華坐在走廊的一張塑膠椅上,非常鎮靜,基本上沒有受傷。他甚至並未哭泣。體育老師同意那些繩索和五歲男童常常會提早分離。他告訴她說,除了一開始有點驚訝之外,史都華根本沒哭過。他的臉上布滿了乾掉的血跡,但僅此而已。他並不需要送醫治療。
不過對教育當局而言這卻是最後一根的稻草。他們從一開始就看到一個有病的男孩,所以就算他和其他男孩一樣能翻跟斗,並不能減輕他們的不安。重要的是,他摔倒了。他們要史都華轉學到一所身障兒童的學校去。
腦性小兒麻痺症的兒童,因出生時窒息而嘴唇腫脹且走路搖晃,在小史都華的身旁蹣跚而行。癲癇患者像石頭般倒落,通常一碰到地面便又自行起身走開,但偶爾會持續僵硬不動,臉色慘白,因爲劇烈的身體收縮而規律地抽動,嘴巴不斷吐出白沫。還有肌肉無力和昏睡症患者,他們會顯示出一點點生命的跡象。脊柱分裂的孩童身體比衣架子更爲扭曲,匍伏在這所新學校的走廊上——有一個才六十公分高,駝著彎曲的背,彷彿全世界的重擔都塞進了一個背包裡。從前門進入,你會看見一個小女孩關閉在這變形的世界裡。還有一個肌肉萎縮的男生——與史都華患同樣的病,同時也象徵著他的未來——上課時總是靠牆而坐,無力地望著史都華,口水滴到輪椅上。
現在史都華要上學去,就必須搭乘當地孩童戲稱爲「垮巴士」的公車。史都華覺得,這輛後門與側門階梯高度極低的十二人座小巴士,一路上擋住了所有其他的噪音,走過美麗的小路、爬上山坡到他的家去,然後在他家的木柵欄外搖搖晃晃地停下來。喘著氣的車門開了,史都華會爬上車去,加入其他乘客。司機是個女的,名叫露比,有一頭紅色鬈髮——接著車關上,呼嘯而去。史都華很幸運,沒有像某些人那樣暈車:開去學校要整整一小時。如果當地四肢正常的小孩看到他們,就會跟在車旁跑,邊笑邊揮手,臉湊到車窗吃驚地瞪視窗內的怪物。
史都華對搭車的厭惡超過上學。車上不只有身障的兒童,還有智障兒。(史都華的說法是,「他們的身體沒有低能,但心理低能。」)村裡的孩童當然不知道這一點。在他們看來,車裡的乘客全都一樣,而且一樣好笑:從繩子上跌下來的史都華,和唐氏症兒童一樣;這些有著老人圓臉的孩子,跟他講話時總是滑稽地叫喊。史都華爲了躲避這種孩子會不停換位置,最後會坐到一個從不開口說話、只想躲到行李架之間的自閉兒旁邊。誰也不知道下一站什麼樣的人會上車。對於心理和生理疾病患者的扭曲想像,劍橋市周圍的村莊顯然有無限的想像力。也許有一個看起來像是剛從鳥窩上摔下來、長得像鳥的女孩,或是一個全身套著鋼架又帶著尿騒味的男孩,這時露比必須放下巴士後方的液壓式起降機,將他搬到起降機上,彷彿他是收發室裡的一個包裹。接著,就在車裡的氣氛又回復時,史都華爲了分散注意力,會把臉貼向玻璃窗,想著他剛看到停在路旁的一輛怪車時,坐在後座兩個位置上的杜勒兄弟,其中一人會突然吃吃笑起來,並大聲咒罵,就像打噴嚏一樣。
車上的許多孩童都不知道他們有什麼病。
「我爸說那是因爲我媽吃太多馬鈴薯了。」
「我爸說,在子宮裡,我沒辦法好好呼吸,因爲我的臉塞到我雙胞胎哥哥的屁股裡。你有什麼不對呀,史都華?」
有時候他們彼此招供說,他們討厭殘障兒童。
「喂,脆弱的莎莉,你會去上普通學校嗎?」
「不會。」
「沒心的湯姆,那你呢?」
「不會。」
接著,「史都華,那你呢?戰士史都華!你有一天會去上普通學校嗎?」
奇怪的是,羅傑·艾斯肯學校校名是根據十五世紀一名長弓能手命名,是附近其中一所特殊學校。根據《劍橋晚報》的報導,艾斯肯的某些學生「低能,有些有先天性的脊柱分裂,有些有腦水腫。」隔著操場,就是雅德莉安夫人學校,收納「有輕微學習障礙」的學生。往東北方大約八百公尺,是收精神疾病學生的瑞司·湯瑪斯學校。
這些學校和一般兒童就讀的學校,如史都華之前去的那一所,完全沒有任何接觸。「那是,」史都華說:「兩個不同的世界。」
「是的,而且就算是那時候他也不會不快樂。」史都華的母親感嘆道:「一個精力充沛的小男孩。他的腿帶給他很多麻煩。上帝保佑他。」
他慢慢習慣了他是跛子的新狀態。他甚至開始覺得不錯。他是學校裡體能最優越的孩子,是奧林匹克運動員。
史都華上艾斯肯學校留下的僅有憑證,是六張學校的成績報告。關於這些報告,最引人注意的事實是,它們竟然存在。史都華所擁有的東西通常壽命不會超過一年。家具、衣服、書、他受苦已久的電視:很快就會被砸爛、燒掉、當作證物帶走、或遺失。和公車票一起塞在他那件綠色短夾克口袋裡的紙張、螺絲起子、菸草、昨天的午餐、今早的啤酒罐:過了兩天,這些東西開始看起來像海藻了。然而這六份已經存在四分之一個世紀的學校報告,卻依然平坦整齊。
有一天,當他把這些報告交給我時,他堅持道:「是的,亞歷山大,你會覺得這個很有趣。」他站在門口,因爲在戒毒中心待了一個早上,又到住房津貼申請處去忙了一下午,累得都站不直了。「不了,我不進去了。今晚是月球人酒館的雷鬼之夜,不是嗎?」
他似乎不太情願把信封交給我。
「不知道你會怎麼想。」他說,仍握著信封的衣角,而我則有些尷尬地拉著另一角。「可笑的小男孩。」
他的學校報告、他的社會福利報告、他坐牢時律師寄給他的信件、和監獄裡的訴願表格,都放在我所擁有的一個信封裡:他保留的官方文件。
最後,我的拉扯勝過了他。
我得意地把信封夾在腋下,而他,爲了報復,沒好氣地問我:「你穿的那操他的可怕東西到底是什麼呀?」
「這是我的晨褸呀!別侮辱人。這可是絲綢製的。」
「你感冒了嗎?不然你爲什麼待在床上?亞歷山大,怪不得你沒錢。」
我回到臥室裡,把報告拿出來,放在床罩上,想要忘掉剛剛出現在我門口那個沒禮貌的怪物。這些A4的紙張很厚,也有些起毛了,像地鼠的皮膚一樣。第一張的最上面寫著:
羅傑·艾斯肯學校 一九七五年七月結業報告
班級:4
姓名:史都華·透納
班級座號:9
這有些奇怪,但我一開始並沒注意到。
在基本資料下面,列有科目,每個科目後面都留有一吋見方的空白處供老師寫評語。這又教人意外了:評語都很好。沒有人可以把那個身上有兩道自殺疤痕、在城裡亂晃的男人,和這張紙上以深藍色原子筆描繪出的六歲大的乖孩子聯想在一起。
理解力:
(口語)極佳。他的字彙很豐富,可以清楚表達,很有觀察力和邏輯思考,記憶力佳。
(作文)他有個很好的開始。
接著,在這張紙的最下面還有總評:
導師評語:
在教室裡是個好幫手。
史都華的行為和態度都非常好。
下一份報告是不同老師寫的。年齡七歲:「史都華喜歡算數,很有進步。」「史都華的理解力極佳,無論是寫字或聽故事。」他「很有想像力」,他「使教室裡的討論生動不少。」年齡八歲:「非常有進步」、「進步很多」、「非常努力」、「很有創意」、「理解力強」。在體育課,史都華「在游泳與射箭方面特別突出」——在一所殘障學校,射箭真是令人震驚的運動項目。
九歲時,他換了姓氏。
我現在意識到第一張報告有什麼不對勁了——他的名字,「史都華·透納」。此後,除了在他收集的官方報告中,以及諷刺的是,當他偶爾想僞裝自己時,這名字不曾再出現在他的人生中。
「有一晚,」他母親解釋道:「史都華大約十三歲時,突然認爲我會離開他爸爸都是他繼父的錯。我和他坐下來,我對他說:『聽我說,當我認識你繼父時,只有我們母子三個人生活在一起,你和我和葛威。雷克斯早就不在了。』我說:『你繼父並不是雷克斯現在不在這裡的原因。我從來沒跟你談過你父親。我從沒向你抱怨過你父親。我總是認爲,我們的婚姻是我和他之間的事,但是我現在要告訴你一些事實了,我們的婚姻是什麼樣子的。』所以我那一晚就跟他說了,他望著我。我還記得他坐在那裡低著頭,不斷抬起頭來,我說那就是我的生活。他很驚訝。」
「你跟他說了家暴的事嗎?」
「是的。」
「說他常常揍你?」
「是的。我說你把你爸爸想得高高在上,因爲你認爲你爸爸不會做錯任何事情。」
在他們母子間的這次談話過了幾年之後,史都華被送到少年拘留所關了六個月(在那裡鞭打是每天的家常便飯),他出獄後就去探望雷克斯,而雷克斯竟當著他的面毆打一個女人。「所以他才會發狂。他把他爸爸放在那麼高的地位上,結果卻發現雷克斯正如我所說的那樣——這讓史都華很難接受。」
「雷克斯是因爲喝醉酒才打人的嗎?」
「他清醒的時候比他喝醉酒的時候要可怕得多。」
「他是被激怒的嗎?」
「才不是。沒有任何原因。他就是那麼無法預料。」
「你爲什麼沒有早點離開他呢?」
「因爲在那個年頭,三十年前,女人一個人帶著孩子是找不到任何幫助的。而且你的忠心會讓你努力想把全家人維繫在一起。而且你以爲他們會改變。你太年輕,太天眞,又很愚蠢。眞的!我從沒看過像那樣的行爲。我家不是像那樣的。我媽和我爸可能從沒吵過架,至少從沒在我們小孩子面前吵過。雷克斯什麼都不管。我覺得那眞是太令人驚訝了。凱倫對我說:『啊,媽,我一直都喜歡壞男孩,對吧?』我了解她想說什麼!『史都華,也不是都那麼壞的。』我說:『顯然也有過好的時光,不是都是壞的。爸爸和我也有過好的時光。』」
在我看來,雷克斯·透納應該一出生就被處理掉。他是頭野獸。當雷克斯一腳踢在茱蒂的肚子上時,當時她還懷有身孕,她的尖叫聲連她隔著兩幢房子的父母親都聽得到。史都華的哥哥葛威最早的記憶之一,就是三歲的他趴在樓梯扶手上,拿掃把猛敲他父親的頭,以免他打死她的母親。雷克斯不管去到哪裡都帶來毒素,即使他死了幾世代之後都還留有餘毒。
「但是我有什麼資格去譴責他呢?」史都華說:「他做的每一件事我都做了,而且有過之而無不及。」
史都華的母親在一九七三年認識了他的繼父,保羅·蕭特。保羅是個粗壯的男人,兩隻前臂上都有刺青。他原本是個水泥工,後來就到汽車廠去當車軸鍛鑄工人。保羅是個善良沉著又努力工作的人,不多話到沉默的地步,而且忠心。史都華說,有一次,「保羅,我爸——我都叫他我爸——和我媽出了一個大車禍。他們開車載我去見校長,因爲我在學校調皮搗蛋。我爸在路口踩了煞車,結果煞車失靈,我們衝到大馬路去,撞到一輛貨車,可以說是直接對撞,把整輛車的車身都撞扁了,車子由前向後翻了一個跟斗,最後頭上腳下栽進了一個排水溝裡。保羅整個背都受了傷,可是他還是救出了我媽。他們一時之間找不到我,但最後他還是把我救出來了,然後他就昏倒了。所以說他顯然很照顧我。」
還有一次,保羅的一個朋友到他家去。那朋友和他太太在鬧離婚,所以很擔心必須留下孩子。「如果這情況發在在你身上的話就不要緊,」那個朋友說:「因爲史都華和葛威並不是你兒子。」
保羅生氣了:「永遠不准你再這麼說!」他用力敲廚房的桌子:「他們是我的兒子!」
保羅帶著飽受摧殘的透納母子住進新房,那是劍橋市另一區的一個村子,村名是——
「如果你不介意,我們換一個名字吧。」史都華急忙打岔。
我隨口說:「就叫米德斯登吧。」
史都華點點頭。「我已經夠讓我媽和我笆傷心了。我們現在不要再讓他們曝光好嗎?」
茱蒂嫁給保羅幾天之後,史都華和葛威私下同意接受媽媽的新丈夫。茱蒂會知道這件事是因爲羅傑·艾斯肯學校的校長打電話來,問她是否能稱她兒子爲:史都華·蕭特。
我穿好衣服,離開我的臥室半個鐘頭,步行到大學的圖書館去。
在史都華的一份成績單中,作文老師寫到史都華:
發現了閲讀的樂趣
瓢蟲7a
瓢蟲7a是「閱讀關鍵字彙表」的一部分,書名是《快樂假期》。此書限制借閱;我必須在圖書館保留的「裝訂受損及內容與性相關之書籍」的區域內閱讀。
《快樂假期》講的是兩個小孩的故事,一個叫彼得,一個叫珍。他們到海邊去拜訪他們的阿姨和姨丈。封面上彼得和另一個男孩穿著短褲站在市區的池塘邊,炫耀他們的電動船。
珍說:「姨丈眞好,買一艘新船給你。」
「是呀。」彼得說:「阿姨也眞好,把她的舊娃娃給了你。」插圖中的他看起來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樣。他又加了一句:「我希望你喜歡那個洋娃娃。」
封面內頁的宣傳文字宣稱:「《快樂假期》擁抱……快樂兒童對自然的喜好和活動」,例如在山坡上放風箏、在海邊騎驢子時試著維持平衡、在海浪中跳躍、搭汽艇出海去玩——簡而言之,就是羅傑·艾斯肯學校那些徜著口水、身體彎曲、坐在輪椅上的學生們不可能去做的活動。
「這裡真好玩。」彼得撿起一隻螃蟹,說道:「我在沙灘上總是想要跑和跳。」
前幾本書似乎是爲了折磨這些讀者而設計的。《和我們一起玩》——喔,但是不包括你這個瘸腿的。《我們做的事》——唉,是你不能做的事。《我們去的地方》——但肯定不是你們這些低能兒或殘障者可以去的。爲了讓兒童更了解這些愉快的知識,老師可以購買「習字卡」幫那些腦性小兒麻痺症的兒童記下單字。
「我喜歡彼得。」
真希望他去死。
「我喜歡珍。」
她為什麼不摔斷背脊呢?
「他們喜歡玩。」
到火車鐵軌上去玩吧。
在彼得和珍盪鞦韆的插圖旁寫著:「他們盪上去,上去,上去,上去!」
瓢蟲圖書並不完全屬於另一個世界。這個系列的編者明瞭讀者來自不同的背景且有不同的未來:在有鞦韆插圖的那一卷末,有一頁包含了重要實用的訊息。
「看,珍,那是警車。」
「上面寫了警察。」
3b的那一冊書名是《男生和女生》(不要有瘸子,拜託),書中彼得和珍又在玩了;在彈簧墊上彈跳到半空中。
「看我,珍,看我。我跳上去了。上去,上去,上去!」
過了兩頁,就連寵物兔子也跟著跳躍。
一九七〇年代的劍橋郡具有一種一八七〇年代的風格。七月到九月的暑假期間,史都華一家因爲沒錢去度假,茱蒂會在田裡做做簡單的農事,種點蔥,在火熱的大太陽底下把蔥苗栽進土裡,在草莓叢之間挑挑揀揀,採收秋日二次收成的馬鈴薯。
「那個年頭,沒有一技之長的婦女在這裡的鄕下,唯一能找到的工作就是去田裡幫忙。」史都華的母親說。
史都華最早的回憶裡包括了這些田野:「整天坐在一部曳引機前頭操作」,緊張的工頭盯得很緊,「看我每小時開三公里路是在做些什麼事。」
他們在一排排的田畦裡工作。收割馬鈴薯(最普通的農作物)時,每個女人各據一畦地,每畦地都延伸過整個田野,小孩子一起玩鬧,或(不受歡迎地)加入收割。還在學步的幼童被放在樹籬旁。田裡的工作既單調又辛苦。一小時、兩小時、四小時過去了,你什麼都不會去想。只是空洞,一排又一排女性的空洞,在大太陽下,採收馬鈴薯。其實,這是很愉悅的。
白天的單調會被出乎意料的時刻給打破。開在前方的機器在田地上震動,釋出作物,有時候會不經意地切開一顆馬鈐薯,切面會像蜂蜜一樣,在泥土裡閃閃發亮。一隻象鼻蟲可能在草地上爬行。蚯蚓意外地少見:非常多的馬鈴薯,可是沒有生物。收成好到必須請巴士載一群群工人來幫忙的農場,卻有著死產的泥土。
史都華大約從五歲到十歲時的夏天都是這樣過的。當他被抓去幫忙勞動時,他的工作是裝貨。「那真是……胡搞!用我的臀部和肩膀設法把一袋袋的馬鈴薯搬上拖車。我必須扭動身體才有用。一旦馬鈴薯離地,我就……工作!很重的東西,我一直都用瘋狂的方式來做事。」
天氣酷熱的日子裡,史都華的母親會在前一晚把一瓶柳橙汁放到冷凍庫裡。第二天早上他們會帶著那瓶結凍的果汁上工,但到了午餐時刻果汁早已退冰了。「你會想盡辦法讓它保持冰涼,放到貨車下,可是通常沒什麼用。在外面的田裡工作,就像在高速公路上一樣。」
保羅嘗試做這種工作一天,整個人就癱了,此後便沒再回去過。
史都華的母親繼續做,連續十年的每一個夏季,最多同時帶著四個孩子(後來史都華同母異父的妹妹和弟弟相繼出生),每天採收高達三公噸的馬鈐薯。挖、搖、丢進籃裡。籃子滿了。把籃子拉到巨大的容器那兒。將籃子裡的馬鈴薯倒入。回到田畦中,挖、搖。
「但是他們知道那是値得的,那些孩子們。」史都華的母親說:「我每天八英鎊的工錢可以買他們上學用的筆、制服、練習簿、額外的東西,也能讓餐桌上有食物。那些日子裡,我們吃很多偷來的馬鈴薯。」
到了十一月,當孩子們都回到學校去後,茱蒂繼續採收球芽甘藍。
「史都——你沒睡吧?」
說話的是他哥哥葛威,在臥室另一頭,壓低聲音。距離最後從他父母親房裡傳來的床舖吱嘎響聲已有半小時的時間,那是他母親轉身就睡覺位置時發出的。
史都華躺著,睜大眼睛,一顆心砰砰跳著。
「史都?我可以過來嗎?」
葛威的床傳來兩聲吱嘎聲:一聲(史都華想像)是因爲他撐起一邊的手肘試探,另一聲是他把雙腿從毯子下抽出來。
那些日子裡,夜晚是令人興奮的時刻。在過去這半小時裡發生了好幾件事,以聲響的方式呈現,激發著史都華的想像力。鄰居剛剛從一個餐會回到家:他們經過教堂時車頭燈投出的光線自窗戶閃過,接著他們在巷底迴轉,當他們把車子開進左邊三間房屋外的房子時,車燈的光線又一次閃過窗戶。兩扇門砰然關上。
「……告訴你不要他媽的穿那條裙子,你操他的……」
「你敢對我發火!我看得出來你在打那個小姑娘的歪主意……」
十分鐘之後,另一邊,隔壁有三個臥室的房子,小徑上傳來拖著腳走路的聲音,接著是絆了一跤,吃吃笑聲,一會兒之後是一扇門砰然關上的響聲。是那家人的父親嗎?還是兩個兒子中的一個?還是房客?這家人不喜歡蕭特家的人,且毫不掩飾。他們說蕭特因爲插隊才買到那棟有四間臥室的房子。他們還說了許多話,大多數都是不堪入耳的。但是市議會的那個女人跟茱蒂說,他們滿嘴髒話。市議會知道他們把一個房間非法租給一個房客,因此他們根本不需要多一間臥室的,不是嗎?他們家那兩個兒子報復的方式是撲擊史都華。
此外還有一些吱吱鳴叫的鳥,聽起來很像一個女人遭到攻擊時發出的聲音,也很像一隻嘴痛的貓頭鷹。聲音是從墓園傳來的,使得史都華聯想到墓碑,悠閒地走過人生,一天又一天,做著他們自己的事,還有紫杉樹,垂掛在隆起的屍體上,沐浴在月光中。
「史都?」葛威又喚道。
「過來,快點,好。」史都華低聲說。
葛威爬到他的被子下,開始說在眞正的學校裡發生的粗暴又紊亂的事。葛威是個隨和又愛開玩笑的人,很受班上同學歡迎。「不是殘酷的玩笑,絕對不會。」保羅堅持道:「他會開蘇格蘭人、英格蘭人、和愛爾蘭人的玩笑,但絕不會開瘸子的玩笑。」
再過幾年,葛威十六歲時就會離開學校,在保羅鍛鑄車軸的同一間汽車工廠的壓縮場努力工作。葛威擅長的科目是足球。他熱愛足球賽,爲之瘋狂。
「……還有馬克,你記得他吧。」葛威說著,一隻手臂悄悄環住史都華的腰,身體也緊貼著他。「他比你大一歲吧?淺棕色頭髮?是的,在車庫裡,他說,在卡萊爾先生家,他現在是生物老師,他的聲音,操他的,哈哈,很好笑,他說,喔,操他的,我說不出來,他說——你記得卡萊爾先生說話會他媽的大舌頭吧?——他說:『我要開除這個男孩因爲他拿出了……』哈哈!史都,不要緊張,媽聽不見的,這樣覺得很舒服吧?——「我要開除這個男孩,因爲他把蠑螈拿出了學校,而且還把牠踩扁了!』」
史都華會哈哈大笑。那隻令人噁心的醜陋蠑螈:當史都華還是那學校的學生時,牠就已經生活在生物教室的魚缸裡了。
葛威必須拿枕頭塞住史都華的嘴,以免他把全村的人都吵醒。
接著是剩餘的一點:
「是呀,因此亞當告訴凱文:『你敢再這樣做,我就把你揍扁。』我是說,他讓他知道,不像是——總之,然後韋伯——你知道他,和我同年的,那個大混蛋?——他自認爲很厲害,走過來,亞當就給了他一記,操,就在他靠近時,對著他的臉就是一拳,隔著操場都聽得到,就像樹枝折斷的聲音……」
葛威說的故事讓史都華得以和美好又忙碌的迷人世界保持連繫。他可以在他哥哥的胸膛上嗅到活力。葛威的雙臂因爲新長的肌肉和興奮而緊繃。
「你們學校發生了什麼事呢?」葛威問。
史都華拚命想。到學校去的巴士上,他看到路邊有一輛車頭凹陷的車,旁邊站著一個正在抽菸的女人。事實上,現在他仔細回想,那女人並不是在抽菸,而是在尖叫。當巴士從旁邊開過時,他瞥見草叢裡有屍體,至少四個,還有住在高爾夫球場旁那對滿臉皺紋的老夫妻,手勾著手,所以一共是六個。「我猜,水溝裡還有,堆成一堆,兩個開大貨車的駕駛,一個來自馬克和史班賽工廠,還有一個是……觀賞用魚工廠的人,加上一個教練,和一台腳踏車,而且全都在燃燒。」
露比當然不願意停車。在你能說:「恐怖份子攻擊」之前,她就轉彎加速離開了,但是史都華猜想他們是第一個看到現場的人。他看到了直昇機——空中救護車——從地平線升起,朝屠殺現場飛去。
葛威已經幾個月沒聽到像這麼慘的車禍了。
「是呀,還有一件事……」史都華說話的口氣,聽起來像突然想到一件事。他掙脫哥哥的懷抱,面對著牆壁。
葛威大笑。在這種時刻,當史都華突然對他「很敏感」時,他覺得這男孩很難搞。史都華吸引葛威的特點——他那毫無掩飾的脆弱——同時也讓他感到有些困窘。「該不是又有另一件意外吧?這麼常發生,只怕這世上很快就沒人了!怎樣?你不是要告訴我嗎?什麼事?」
「沒事。一個朋友。記得我跟你說過那個坐輪椅的男孩嗎?他喜歡車子和說笑話,我以前常坐他旁邊的那一個?他今天死了。」
葛威沒有過來糾纏他的夜晚,史都華會睜大眼睛躺在床上,聽著貨車的聲音,直到凌晨一、兩點,想像那些車的車燈照到路上,那些坐在車上的粗暴男人,以及車子經過時留下的圑團黑煙。
十一歲的史都華就在這時突然開始逃家。
接下來的五年,史都華不知跑出去多少次,只有一次被茱蒂和保羅抓回來。那是「可悲的一晚,糟糕透頂。太可怕了。」茱蒂回想道。雪下得很大,路都被雪蓋住了,電話線也斷了。大戰紀念碑旁一棵斷裂的橡樹倒到街上,在柏油路上撞出一個大洞。「我們到處找。找了又找。當我們回來時我們走一條平常不會走的路,因爲那棵樹把原本的路擋住了,結果我們的車頭燈照到了他。」
「上車!」茱蒂吼道:「我們爲了找你已經繞了兩個鐘頭了。」
可是,她說,「他從沒對我們說過爲什麼他以前要逃走。你會問他,史都華,為什麼呢?」
「我不想住在這裡。」
「爲什麼?是因爲剛出生的弟弟嗎?因爲你想要上正常的小學嗎?還是因爲你住在普茲茅斯的親生爸爸嗎?」
「我不想住在這裡。」
「可是爲什麼呢?史都華,總有原因吧。」
「我要到收容所去,我要到兒童之家去。」
20
「不要!」史都華喊著,從我書桌上抓起最後一章的幾頁稿紙(他趕上了我的進度)。「你就是學不會嗎?」
他在我的書房裡用力踏步,踢翻了一疊書,揮舞著十五頁的打字稿。
「你到底想幹什麼,亞歷山大?你說……『這又教人意外了:評語都很好。』你說的是我的成績單啊,怎麼可能不好。『怪不得史都華不信任他們。』亞歷山大,我不信任的人不是他們,是你。『沒有人可以把那個身上有兩道自殺疤痕、在城裡亂晃的男人……』你到底讀過那些報告了沒?」
「我當然讀過那些報告了。」
「它們是不是都很好?是不是?」
他現在手裡抓著原始的學校文件,像揮動蒼蠅拍那樣地拍打著。
「不是全部。」
「是沒錯!」他的聲音透著得意。「『非常調皮』……『極易分心』,」他揭示道:「還有這裡。」他用手指用力戳那幾張紙。「『他有時非常不……合作,而且令同學和師長不愉快。』你爲
什麼沒有將這些操他的評語放進去呢?」
「我是——」
「你就是不懂,亞歷山大,對吧?」
「因——」
「你沒有在聽我說,對吧?」
「我不——」
「你沒有做『研究』。」
「當——」
「你連好好讀幾份學校報告都不肯,是吧?」
「你——」
「現在你操他的要在這本書裡把我寫成一開始一切都很好,然後就出了一大堆的差錯,那根本——」
「也——」
「只是和你談談,談談,談談,是吧?是呀,你有房子、受過教育、又有錢、操他的沒有一天到晚被虐待的過去,我的這一切你都知道了,現在你又要我提供所有的解釋了。這就是你們操他的這種人想要的,是吧?因爲那樣就都很清楚了,對吧?『史都華?研究過了。是呀,解釋過了。』可是你做不到。我並不是那麼簡單就能解釋清楚的。爲什麼我得去過這樣的一生,到現在還想不出爲什麽,而你卻可以提出原因呢?這兩道疤痕?」他握緊雙拳放到脖子兩側,然後像在模仿我文字中的某種自大口吻,換上假音說話。「這兩道操他的『自殺的疤痕』,照你的說法,這些『自殺的疤痕』很簡單嗎?這就是,喔,他本來很好,然後他變壞了,這就是原因,從一到五嗎?你把它們記下來吧,把它們換成更多的數字,把它們放到政府的演講中,把它們放到電視上。」
這瘋子究竟是有完沒完?在靠近我祖母給我的瓷器旁到處亂揮拳頭,就像他在總部對我咆哮一樣,敲著垃圾桶,看進信箱裡,假裝是我在找我的「我操他的簡單的答案」。現在他發狂說我沒有做好研究!三年的努力加上一整個星期在大學圖書館裡讀彼得和珍操他媽的瓢蟲圖書,瓢蟲圖書!
「喔,拜託!」我突然爆發了。「那又怎樣?那些報告中有一兩句不好的評語又怎樣?每一個小孩都有不怎麼樣的時候。那沒什麼意思。我想要知道的是,你是從什麼時候失去你的好的。你是什麼時候變成這麼他媽的沒用的人?你看看你現在這個樣子,你爲什麼不能花上十分鐘,即使是在你十歲的時候,而不要把這弄成像他媽的世界大戰呢?」
「亞歷山大,那是我的童年。」史都華啐道,拉開書房的門。
「曾經是。」我吼回去:「現在是我的了。」
史都華並沒有氣沖沖地跑出去。他進入走廊一會兒之後,我聽到他重重的腳步聲。他要上樓去。天曉得爲什麼——那上面只有廚房和電視機,並沒有他要的東西。也許他想用我的電視機去砸墻。
我靠向椅背,聽他慢慢往上爬:咚、咚、停,咚、咚、停。我想像他靠著扶手撐起身子。他小時候常在他母親的房子裡握著欄杆走路,只差沒使欄杆從牆上脫落。咚、咚、停。這迴音聽起來像有人在敲打暖氣管。現在我可以聽到他在我正上方的房間裡:我室友的書房。我意外注意到,他有一邊腳步比較重。是左邊嗎?因爲他是左撇子,所以他的左邊比較強壯,像是支柱那樣?還是右腳,因爲它落地時會比較重?咚、咚、咚、咚。他走向窗戶。
我希望他往下跳。
那會把事情搞得亂七八糟,並且造成騷動,就在我想要寫完這本書的時候。而且他要靠近窗戶前,必須爬上我室友那張多出來的、床上堆滿了內褲和襪子的雙人床。在傳記裡,眞實的人物多半很討人厭。你希望他們快點讓開。如果他們不要總是前後不一致、否認事實、健忘、並對你的文字有不同的詮釋,你可以輕易捕捉他們的本質,趕快向出版社交差。重點可能是:主角害怕一旦你把他們的所作所爲寫到書頁上時,你便貶低了他們,因此他們爲此發怒,就像原住民聲稱照片偷走了他們的靈魂一樣。什麼,我?我只是這樣而已嗎?滾邊去吧!去死吧!
我聽到床座發出的吱嘎聲,驚坐起身。
接著是靜默。我又靠回椅背。他爲什麼會想跳樓?因爲我揭露了他的童年嗎?因爲我們吵了幾句?不可能吧。
床座又一次發出吱嘎聲。
接著又是好一陣子的靜默,我也就放鬆了。
接著是窗框拉動的隆隆聲。
「史都華!」
一陣碎裂聲傳來,什麼東西破了;床也滑動了。
「史都華!」
「亞歷山大……」
「史都華……」
「亞歷山大……」
我瞪著玻璃碎片。「什麼?」
「你要跟你房東說說那扇窗子,一定要。那窗子差點把我的頭砍斷了。」
「眞可惜。」
我走過去,把玻璃碎片踩得吱嘎作響。窗框的拉繩斷了。史都華把窗戶的鎖打開,將下半部的窗子推向上,想要看看我樓下的陽台,手一放開,窗子便急速滑落。只有一片窗玻璃破掉,但玻璃碎片卻灑得滿房間都是。
我們一起清除掉在室友那堆內衣裡的大碎片。史都華好像不知道應該如何處理他撿拾起的東西,將一、兩片碎片塞進口袋,然後把其他的堆放在他的手掌上,就像他處理菸灰一樣,堆成尖尖一堆。「哇!這裡眞噁心。你們從不洗衣服的嗎?這個鍋子——應該把它丟掉才對。哎呀,這個烤肉架,你們上次在上面烤的是什麼東西呀?狗食嗎?垃圾桶呢?亞歷山大,這外面都發霉了。外面怎麼會發霉呢?」在玻璃碎片發出碰撞聲之後是片刻的沉寂;我想他大概正在仔細端詳整個房間。「這玩意兒和裏面的一樣嗎?
「眞是可惜。」史都華說:「這房子你可以好好利用一下的。分租給一些外國學生啊。中國學生。他們比較矮小。」
我們回到樓下,史都華又一次坐在我的房間裡,說道:「抱歉,亞歷山大,不是故意要讓你生氣的,不是故意那麼沒禮貌的。你知道——回憶。」他放下我的馬克杯,用手比出漩禍狀,表示他很困惑。「有時侯我很難接受。」
接下來的半小時,就像其他最好的時刻一樣,我們默然對坐。
「我想告訴你,」最後他說,強迫自己起身,整整他的上衣和物品。「我必須去參加聽證會——只是一些請求和指示——關於我公寓裡的意外。記得嗎,就是直昇機那一次?」
我當然記得了。四十名警官,持刀打鬥,架設路障……
「對了。」我突然想到進行這次訪談時,一直啃嚙我內心深處的一個事實。「史都華,你怎麼在這裡呢?你不是應該在牢裡嗎?」
劍橋推事法院的大廳周圍有一大排沒有窗戶、淡色磚塊的建築物:這些是法庭,每一間的入口都在同一側。那些穿著廉價西裝、彎腰駝背站在四周的被告,多半是年輕人、男性、低下階層。有些帶了家人同來。一對夫妻在短暫的休庭時間流著眼淚。兩個看起來很年輕的女子推著嬰兒車。有一群人大聲說笑,彼此呼叫,彷彿他們是在學校的自助餐廳裡。史都華認爲他們可能是惡名昭彰的吉普賽史密斯家族的人,他的老友史密斯的表親。偶爾會傳來一股酒精和汗臭味。
房間的另一頭,有個帶著棒球帽的男子靠坐在椅子上,身體往下滑,像一塊木板般突出,幾乎和地板平行。「幹」這個,「幹」那個,他抱怨著,「操他的丟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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