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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带人生(繁体中文)

_6 亞歷山大·馬斯特(美)
只不過眼前說話的只有史都華一個人。
(「喔!火熄了。」)
「還有勞工階級呢?」他繼續說:「他們就是有問題。要是你有什麼好主意,而不是去爲任何人工作,就是不會受到任何鼓勵。但是說眞的,要是我毛起來,或是我在喝醉酒最好別惹我的時候——你也知道那會是怎樣的——突然有個人跑來像有東西塞在屁眼裡那樣說話呢?你知道,我會大聲說:『來了一個狗屁雞巴。』」
「什麼!那個人只是在做他自己的事。他並沒有跑過來跟你說:『你說話很不客氣。』」
「你們都弄錯了。中上階級的人從不對他們的小孩談國宅的事,儘管他們很多人都唸同一所國小。那是因爲如果你沒有穿一條價値五十英鎮的長褲,而且你操他的鞋子又有破洞的話,他們只會嘲笑你,從你旁邊走過。」
依照史都華對階級體系的看法,任何人只要來自中下階層以上,都算上流階層。從頭戴圓頂禮帽的紳士,到擁有兩輛福特車和人字型車道的小康人家,全都是「狗屁雞巴」。對史都華而言,「上流階層」並不是指非貴族人士中最高的階級,而是泛指錯失與得不到機會的社會現象。
「是呀,有一天,我和一個朋友,我們說,以前我們賭爛的那些狗屁和雞巴和鳥人,事實是,他們多數人現在都有很好的房子,開很好的車子,而我們卻仍然坐在酒吧裡生悶氣,對階級戰爭感到憤憤不平。結果是誰輸了?」
他提到最近他上了電視;這是關於史都華的另一個奇怪的事實。他留下的紀錄比一般市民要多得多。的確,比起一般繳稅的市民,大多數遊民更可能留下永久的歷史紀錄。他們被壓榨會上社會版,地方報紙每年都會針對他們的睡眠習慣做令人同情的專題報導,只要有警察取締反社會行爲時他們就會接受電視訪問,他們的髮型、刺青、和臉上打的各種洞,都會被拍照下來當作明信片或藝校學生作業用。當史都華爲BBC二台在全國播出的八分鐘關於遊民與劍橋警方不當處置的紀錄片中領銜主演時,他對宣傳已經厭膩,因此幾乎忘了提及。
「眞好笑。那是去年,還是前年的事呢?」
那節目叫「私家調査」。
「史都華,你之前怎麼沒跟我說這件事呢?你有那一集節目的錄影帶嗎?我一定要看!」
「抱歉,亞歷山大,忘了跟他們要錄影帶了。那只有在電視上才看得到。你以前一定上過電視節目吧……沒有嗎?」
於是,我們的夜晚持續下去。史都華的喋喋不休沒有片刻鬆弛,讓我們不時感到有趣、讚嘆、氣憤、好笑、受教、而且耳朵很疲累。
「你們知道你們想要幹嘛嗎?」最後,史都華打著呵欠,終於準備要上床了。「把這個地方整理好。把房屋前面的玫瑰花叢剷除,因為那花叢會讓這裡濕氣很重。把那些倉庫改成青少年俱樂部,改成我先前說的那種平房。真的,我已經都計畫好了——現在放割草機的地方應該蓋一座迪斯可舞廳。你們會賺大錢的。還有池塘。知道你們該怎麼做嗎?把池塘填起來。然後你們就可以把那里蓋成一座小型賽車場,每次收五英鎊。那裡會變得很棒呢。」
「你他媽的白癡,我要把你的頭扭斷!」
有個男人往門口衝,將桌子踢到一旁,撞到牆壁時不小心打破了窗子,手指被玻璃碎片給割傷了。
「打電話叫他媽的條子來抓我呀,亞歷山大!」他大叫:「操他的條子知道我所有的事!我要把你的脖子掐斷!」
時間是早上八點。其他人都還在睡覺。
啤酒瓶和還黏有乾掉的囚犯咖哩醬的髒碗,都堆放在壁爐旁——他把那些酒瓶和碗踢得滿地都是。
「以爲你自己很聰明,吭?以爲你可以瞧不起我,吭?吭?吭?」他把我逼到打掃工具間的門前,用手掐住我的喉嚨,每說一個「吭」字就更用力掐:「吭?吭?吭?」口水噴濺到我的眼鏡上。我想摘下眼鏡。我像隻雞一般仰起脖子。
「操他媽的蠢名字,亞歷山大,操他的白癡名字,亞歷山大,吭?吭?吭?」
事後我才想到當時該怎麼做:我應該彎腰用力揍那個男人的大腿。那會使這個痛恨自大白癡的人嚇一大跳。在他大吃一驚之際,我就可以用我的鋼筆戳他的眼球,把他戳瞎。那會讓我快活許多。
不過我對於自己接下來所說的話也感到很得意。
「來吧,下手吧。」我擠出聲音說:「下手呀,下手呀,下手呀。」
「吭?吭?吭?」
混蛋,混蛋,混蛋。
「打我呀,打我呀,打我呀。」
後來我在松林居(Fir Grove)裡又做了些什麼,我不大記得了。
在整場騒動中都睡在樓上的史都華,被閃過他房間天花板的無聲藍色燈光吵醒,跳下床把自己鎖進衣櫃裡。
隨著七名警察的到來,我開始感到羞愧。我在離警察有一段距離的果園和牧場裡漫無目的地走著,雙手插在褲袋裡,爲我的愚蠢擔憂。我剛才爲什麼要故意學史都華耍狠呢?我以爲我是誰?眞是太丟臉了!
「是的,警官,」攻擊我的人扯著嗓門說:「這個操他媽的白癡……」
「先生,我不認爲你這樣的態度會有幫助。」
「是的。這個白癡……」
「先生,請你先想辦法平靜下來好嗎?」
「我他媽的平靜得很!他想阻止我老婆把屋裡的東西拿走。」
我爲什麽不該那麼做?那女人之前是松林居的房客,卻拒絕付房租。她還想揍她的房東太太。我不能讓他們開車來偷走他們曾經擁有的東西。我只不過說,那兩個笨蛋必須先和屋主把事情說清楚後,才能開始拿他們想要的任何東西。就在這時那個男的開始攻擊我。
「然後你們開始打架?」警官正經八百地問。
那個次人類跳向前,用手指對著我的方向猛戳。「是他他媽的刺激我的!」
「他剌激你,是嗎?」警察開始感興趣了。「他怎麼刺激你呢?」
那男人理直氣壯地說:「他把他他媽的眼鏡摘下來!」
「閉嘴,先生,否則我們就逮捕你。」
我愛警察。我眞希望我們住的地方是個警察的國度。
「美好的假期,那眞是,謝謝你。」
我們往劍橋駛回。一個騎著三輪摩托車的女士快速地超過我們,接著是一輛摩托車。「那房子坐落的地點,不是開玩笑的。」他思索道:「你今早在大門上上鎖,你可能以爲可以擋住那些房客,但是你那個鎖根本檔不住任何人。對一個小偷,一個專業小偷,那根本沒有任何差別。我們只要爬過圍籬……」
「我們又不是在防專業小偷。」我沒好氣地說。我承認,史都華不怎麼在意我的英勇打鬥事蹟,讓我覺得有些受傷。
「是沒錯!只是那擋不住任何人的。他們只要爬過去,走進去。」
「任何人下決心要進入當然是阻止不了。重點是那可以阻止他們開車進入。那是一件小事,但是……」
「可是那不是小事。瞧,那就是我們想法不同的地方。任何有點常識的人都會告訴你,你只需要一把螺絲起子。我彈指的一瞬間,門就打開了。」
「那正是重點,因爲我們說的並不是小偷。我們說的是兩個敗類。只是想要阻止他們做出無聊的事。」
「他們又在搞你了。他們又在搞你了!」
「爲什麼?你怎麼知道?你甚至沒看到他們。」
「沒錯!就因爲你看過任何人,並不表示你對他們有所認識。」
「是的。可是你連看都沒看到過他們。」
「他們只讓你看到他們要你看到的。」
「好,那如果不用鎖,應該怎麼做呢?」
「什麼?說正經的嗎?什麼都不要改變。任何改變都沒用。不要再操心了。我只有一個建議,那就是松林居的人可以設置幾道紅外線,每扇門窗都加上大鎖:後門再加裝鐵栅。偵測器的線路呢?把它們裝在金屬管內才不會走火。」
這場對話應該是有史以來最糊塗的吧?但這就是史都華。他令人抓狂的堅持,以及他對技術細節和系統的高度興趣,會讓他完全脫離主題,並讓你相信他根本就搞不清狀況只是在胡說八道,還有他對假象的關切。
有時候史都華像一個壞脾氣的漁夫。在人生分崩離析之際,這樣一個步履蹣跚的矮小人物,到處拋餌,想要釣出一種秩序來。然後他會大發脾氣,「總算抓到一條魚」后,他會取出一把清內臟用的刀子,把他釣到的魚剁成魚漿——任何令他憎恨、讓他感到壓抑的秩序都消失了。對過去的史都華而言,秩序一直是種惡毒的力量——警方的秩序、監獄裡的秩序、法庭的秩序、由議會資助的戀童癖所經營的兒童之家:「體制」的秩序。
這種秩序和混亂之間的角力賽,占據了史都華大部分的人生。
例如,情節。他喜歡情節。他確信,警察和他的女朋友及修通風口的工人聯合起來,在他家裡裝了竊聽器,目的在錄下對他不利的言辭。對面大樓一樓的第二個房間裡,有一隊緝毒警察在那裡輪班監控。上個星期四來訪的一個市議員其實是帶海洛因來栽贓的。我不是在寫一本關於他的書,而是想要套出他的口供,好讓他下一次出庭時發現自己被判了無期徒刑。這些秩序的小魚使得某些不受控制的結果獲得了解釋。等他的被害妄想症狀消失之後,他會再把這些魚扔回水裡去,那些解釋也又一次消失了。
其他的捕獲物比較有助益——至少對爲他寫傳記的人而言是如此。
我問他:「你是在什麼時候發現暴力的?」給他一點時間去拋擲釣線並將他的思緒捲回,他抓到什麼了?一條秩序的大魚。他發現眞相的那一天。他知道那是哪一天,什麼時刻,他從一個十歲大的孩子變成一個目無法紀、憎恨社會的大混蛋。
15
「那是因爲我有肌肉萎縮症。」史都華大聲說:「我沒跟你說過嗎?所以我走路才會怪怪的。肱骨什麼的肌肉萎縮症。那眞的很麻煩。不過我不想去査清楚。只要你不知道就沒事。」
他躺在艾登布洛克醫院一間狹小的三等病房裡,一張加了鐵柵欄的病床上,顯然證明他的說法是錯的。
病房裡另外三張病床上都躺著安靜無聲的女人,假裝處在不同的昏睡狀態中,鼻尖都朝著天花板。一名護士站在史都華的病床旁,輕拍著點滴袋。他那長得很漂亮的同母異父妹妹站在另外一側。照例——他又被女人包圍。
「我住院是因爲我想要有人擁抱,結果洩得太快了。」他說著,轉向他的母親。「我心想,也許是因爲我的肌肉萎縮症。因爲陰莖不也是肌肉嗎?」
「史都華!噓!」
「呃,如果我不能讓她快樂的話,沒有馬子會看我一眼的,對吧?知道我的意思吧?」
「你眞的很教人尷尬!」
門診護士打一開始對這個病例就不是很感興趣,因爲這個人老是快樂地解釋著他的小弟弟爲何沒用。接著她爲他量血壓,驚慌失措地尖叫,然後立刻將他送進急診室。正常的心跳是每分鐘大約七十下,史都華的卻降到每分鐘三十下。等連絡上他的母親時,外科醫生已在他的胸膛上切了兩刀,並在他的大腿內植入一組線路。史都華到醫院來是爲了要醫治他的早洩,結果發現他差點失去了心臟。
但這似乎並沒有減低他的熱切。「你要不要看我的新調整器?在我的大腿裡面。」他得意地說。他從來就不尊重自己的身體。線路從他的膝蓋上方露出,連接到——個電力箱上;電力箱發出微弱的訊號聲,似乎每一聲都在決定下一秒是否要繼續發聲。那是一個臨時的心律調整器,讓他能夠撐過這個週末。現在他有專家照顧,就沒什麼好怕的了。
「醫生說他不明白。他說我應該一天到晚都會昏倒才對。有時候我會,但並沒有特別頻繁。」
史都華顯得格外清爽。他最近在請願活動中認識了一個新朋友,開車載他到伯明罕去刺青,以一種似乎是從毛利戰士的頸項上移植過來的花紋,刺了FUCK四個英文字。他的鬍渣子刮掉了;他的汗衫又白又乾淨;他的皮膚不像平曰蒼白。
「他們想要在我的胸口放.一個合適的心率調整器,試了兩次都沒成功,那玩意兒不肯黏到血管上,因爲我以前注射過太多檸檬酸和毒品了。很諷刺,對吧?眞好笑,你有笑嗎?要看切口嗎?」
隔鄰兩床默不作聲的病人睜開了眼睛。
史都華的母親立刻想要改變話題,結果反而讓情況變得更糟。她想起史都華以前曾有胸痛的情形,便說:「不過我不記得了,那是你第一次還是第二次坐牢的時候?」
「第二次,」史都華立刻說:「這又是另外一個可以告訴你的故事了,亞歷山大。好笑到爆。長拉騰監獄嗎?我因爲郵局搶案服刑五年的時候嗎?那時我胸口開始會感到疼痛,可是我每次申請去看醫生做心電圖,獄卒總是把我的申請書『弄丢』。所以我必須想個辦法操他們一記,好讓他們把我送到另一所有醫生的監獄去,但是我又不能做出會讓我惹上大麻煩的事,以免延長我的刑期。那樣一來我就不能照平常的做法,例如去揍一個獄卒。我不知道想了多久,然後我想到每天四點時有四個獄卒會到他們的辦公室去喝茶。像時鐘一樣準時。你可以用來對錶了。於是我拿了兩個桶子,走到大家都在吃飯的地方去,有人出來時就對他們說:「如果你們想大便,就大在這一桶裡面;如果你要小便,就小在那一桶裡面。」操他的自願者還眞多!我把那兩桶大小便倒在一起,再把那個桶子放在暖氣機旁兩個鐘頭,讓它發酵。臭——死了!等到下午茶的時間到了,我就拿著那桶大小便走到那四個獄卒坐下來要喝茶的地方去。我什麼都沒說,也沒有給他們時間做反應,閃躲什麼的。我就是走進去,把那個桶子往他們扔過去。裡面的東西全都濺了出來,噴到一面、兩面、三面牆壁上,只剩下我靠的那一面牆沒被潑到。那些大便像個大圓圈一樣散布在整個房間。每樣東西都遭殃了,包括他們四個人。」
三天之後,他得到照心電圖的許可。結果:正常。
史都華的母親拿起外套和皮包,最後一次看看那些昏睡的病人,彷彿在說:「你們眞可憐——很快就要天黑了,到時只有你們和他獨處了。」她答應明天一早會再來看他後,便朝皮膚科的方向走了出去。
「以前跟你說過的。」史都華又回頭說:「只要你不毆打獄卒,只要做一些像是把屎尿扔到他們身上,或是拿著一塊木頭追逐他們之類的事,那是可以達到目的的好方法。」
***
肌肉萎縮症——是不是某張海報所宣傳的那種病呢?就是海報上有個漂亮的女大提琴手,背上有一條裂痕的那張海報?還是那是在宣導脊柱裂症?肌肉萎縮症可能是會使孩童死掉的那種病吧;一輩子扭曲地坐在輪椅內之後,被他們自己的口水嗆死。還是那可能是多發性硬化症呢?我到網路上去査詢。肌肉萎縮症代表你得坐輪椅,並擁有萎縮的二頭肌。肌肉萎縮症有很多種類型,而肌肉萎縮症不過是個統稱,就像新的恆星形成時,標籤已經用完那樣。肢帶型肌肉萎縮症會侵蝕骨盆和肩帶的肌肉而影響到四肢,末梢型則從雙手雙腳開始,再往身體其他部位延伸。眼咽型會影響眼瞼和咽喉。有些人在孩童時期就會發病,有些卻在六十幾歲時才出現症狀。裘馨氏(Duchenne's)肌肉萎縮症是最可怕、也最常見的一種。這些上帝普遍之愛的受害者,會在十幾歲時死於痛苦和驚恐。
史都華現在住的這間醫院裡的一位醫生,在他三歲的時候將他像個洋娃娃一樣拉起來到處走動,捏他的指頭,彈他的胳臂,彷彿他在幼兒運動場上一般要他反覆站起又蹲下,望著他搖搖擺擺地走路時還頻頻嘖嘖出聲,當史都華跌倒又爬起來時更點頭讚許……因爲他起身時的動作跟一般人大同小異,而不是像裘馨氏肌肉萎縮症患者一樣,會出現「先伸直雙腿,再使用雙手撐著腿慢慢爬起」的怪異模樣。「如果一定要得肌肉萎縮症,」醫生如釋重負地望著史都華的母親說:「他得的是最輕的一種。」
脊髓型肌肉萎縮症(FSH)則會影響臉部、肩葉、和上臂肌肉。這是一種受損基因所造成的遺傳性疾病,如果父母親中有一人得到這種病的話,不分性別遺傳給子女的機率是百分之五十,這是史都華並不想要有小孩的原因。有脊髓型肌肉萎縮症的人若妥善地照顧自己且夠幸運的話,可以和我們其他人活得一樣久,而且不會注意到任何症狀。史都華的父親雷克斯·透納雖然也有這種病,卻過了一輩子忙碌的生活。
囚犯被告知:生病不是犯罪的藉口
——《劍橋晚報》,一九七三年一月二日星期二
劍橋推事法庭昨日審訊,一名二十九歲的肌肉萎縮症患者開車衝撞警方路障,迫使一名警探跳開求生。雷克斯·透納承認犯下一連串竊案並開車衝撞警方,因而被判有期徒刑四年。法官大衛·懷德警告他,他的病不是他禍害同胞的藉口。
法院獲悉透納之前曾三十一次受審,且他犯下偷竊及開車衝撞的罪行時仍因他案處在保釋在外。
透納的律師法蘭克·凱索表示,透納身體的某些部位已開始萎縮,因此他的反社會行爲可能是因爲他意識到自己行動方便的日子所剩無幾。
史都華如此忽略他的病情,可以說是犯了一個大錯。由於「我古怪的生活方式」,他的情況並不再只是小毛病而已。過去二十年他因爲沉溺於酒精和毒品,使得病情急劇惡化,變成Emery-Dreifuss型的肌肉萎縮症,並開始引響到心臟。
***
史都華獨自一人待在病房裡。那些女病人都蒸發了。他昏昏欲睡。我第二次到這來探訪他的期間內,大部分的時候他都在睡覺。他醒著時,我們互相打趣,或者我去替他買些吃的東西,或者他告訴我另一段監獄的軼事,那些事在這間消毒過的醫院病房裡聽起來非常超現實。
「我在小黑監獄裡認識了一個人,他把三個小孩塞在有尖刺的圍籬之間。他的藉口是他的迷幻藥沒了。我常跟他說話,你知道,於是一大堆人開始給我白眼看。他說他殺了一個小孩,但是他不是故意的。聽起來還滿可信的。」
當然了,史都華,這是再容易理解不過了。
「結果我發現,他被關是因爲他把三個小孩插到一根尖刺上。」
「三個一起嗎?」
「同一晚。同一個晚上三個小孩。」
「因爲嗑了迷幻藥?」
「是呀,但那不是藉口。我也吸食過迷幻藥。不過,他是我在監獄裡見過最好的藝術家之一。他有畫水彩的天分。硬木板粗粗的那一面,他以前都在那上面畫畫。雖然他是個惡劣又冷酷的人,但其他人還是會付他五十英鎊,請他為他們所愛的人畫像;在監獄里那可是一大筆錢,但他畫得真是操他的好。」
他摸弄手臂上的管子,欣賞護士的注射技巧,然後便睡著了。我對史都華表現出的和藹態度,雖然讓我自己感到尷尬,卻與他滑稽怪異的疏離感相當匹配。對於自己的困境,他似乎在說,這眞有趣,不知道我會不會因爲這樣掛掉。
到了下午,他被轉到劍橋外一個叫派普沃茲的小鎮的心臟專科去,接受第三次手術。
第一一天我去看他時,他已回到他的病房,靠坐在一張鐵床上,胸前掛著一條白色圍兜,而一個把聽診器像裁縫師的皮尺一般掛在脖子上的醫師,判定他是第三級。
「你明白自己的狀況嗎?」
史都華謙卑地說他明白:「我懂。」
「很好。到目前爲止是這樣的:頭兩次的嘗試沒有成功。由於你濫用毒品,你的血管變得很脆弱,沒辦法承受裝上心率調整器。所以你才被送到這裡來。今早我們第三次嘗試將一個永久性的心率調整器裝進去,因爲還是有困難,我決定使用一個最先進的儀器。幸好,我們成功了,所以胸口裝了個價値五千英鎊的高科技產物。我要你好好照顧它。」
「謝謝你。」
「要是六個月之內有問題,讓你得回這裡讓我把它取出來的話,」醫生說:「我就沒辦法再給你一個新的了。我已經決定了。」
「謝謝你。」
「這表示你不可以注射毒品。」他指指史都華右臂上蓋住原本刺有「FUCK」字、仍然發亮的新刺青。「那些也都不可以。」
「不會了。」
「不可以注射毒品。」
「不會了。」
「你用什麼?」
「美沙酮。」史都華低喃道:「喝的打的都有,還有安非他命……還有海洛因。」他承認道:「和檸檬酸。」
「純的嗎?」
「是的。」他說話有些口齒不清是由於麻醉未退的緣故吧——我滿懷希望地告訴自己。如此合宜尊敬的口吻很快就會消失。
「你不能再這麼做了。明白嗎?你必須戒掉,而且今天就戒掉。不是下個月,不是下個星期——是今天。靜脈注射的危險性太高了。即使用消毒過的針頭,光是針刺穿皮膚,你還是有可能得病。如果你讓這個科技的產物受到感染,我就得讓你回這裡來把它取出來,然後,就像我剛才說過的,我不會再給你一個新的。」
對於史都華的人工救命器,醫生決心把話說清楚。
「我知道我在說什麼。」醫生又說:「我曾經從你叔叔身上取出四個心率調整器。」
醫生離開後,史都華跟我說,一想到必須停止拖打毒品,他覺得滿高興的。既然醫生已經明講下一劑海洛因可能會要他的命,他便有強烈動機將它完全戒掉。他「再也不會碰那玩意兒了」。
我注意到史都華竟然曲解醫生的意思——危險的並不是海洛因,而是史都華把毒品打進身體裡的方式。他並沒有說吸食這玩意兒是不行的。史都華眞想要的話,他還是可以用吸的。但是我不說話。史都華差點因毒品而死的次數是難以估計的,所以如果他因爲昏昏沉沉而聽不懂醫生眞正的意思,而停止再濫用毒品的話,那也算是一件好事。
我問他:「醫生說到你的叔叔,那是怎麼回事呢?」
「黑人叔叔嗎?」史都華精神一振。
「黑人叔叔」的眞實身分是羅迪叔叔,他得到「黑人」的綽號是因爲他小時候有一天放學回家時跌到一攤泥巴裡去,全身上下都沾了污泥。在他父親這邊所有的親戚之中,史都華與黑人叔叔最爲親密。黑人叔叔常會告誡他長大後要成爲一個有責任感的人,然後就出門去,因爲偷車或盜竊罪被捕。黑人叔叔後來因爲肌肉萎縮症必須用輪椅代步,而且在裝了第五個心率調整器之後就去世了。
「有天我如果像黑人叔叔一樣,就是我的死期到了。我絶不要像黑人叔叔。」
外科醫生在史都華胸口兩側留下的傷口使他感到非常疼痛,但是因爲他有毒癮,所以不能開止痛藥給他。止痛藥當中可能摻有違禁物質,也可能會讓使用者服用過量,或被賣掉、被磨碎或用注射的方式當毒品使用。
「喂,」史都華低聲說:「你有帶我跟你說的東西嗎?」
我點點頭,從我的袋子裡掏出一個瓶子。
「快點,趁護士還沒來,趕快把水瓶裡的水倒掉。他們一定看不出來的。」
突然很有元氣的史都華接過已經空掉的水瓶,快速注滿半瓶新的透明液體。浦里茅茲琴酒:一瓶要價約十五英鎊。對一個敏感的病人,一定要給他最好的。
「你要不要喝一口?」
接下來的兩個月,我很少看到史都華。請願活動有一大堆事要處理。露絲和約翰申請上訴的時間是七月。委員會必須寫通訊文件、聯絡國會議員、組織靜坐和抗議活動、召開記者會、召開記者會、召開記者會:麥可·威納支持請願活動;聯合工會也支持這個活動;艾倫·貝耐特(我在社區書店裡碰見他)在我們的請願書上簽了名;民謠歌手喬安·拜茲在美國的巡迴演唱會上爲這個活動宣傳;國會議員維多利亞·伍德和賽門·休斯在首相辦公室外發言;我們的主要對手之一,諾威克的一位市議員,必須被挫挫銳氣,這表示我們得召開記者會,揭發這位先生曾經在諾威克警方的緝毒行動中拿斧頭劈爛五輛警車。另一位令人感覺如芒刺在背的敵人,是一位劍橋市議員,她一再暗示說請願活動讓她覺得自己的生命受到威脅。她說,她的信箱裡被放了一張群衆集會的照片,而她本人也在照片中,讓她頭痛不已。照片背面寫了幾個字:「你死定了。」她到處告訴人說,既然牽扯到毒品,冬憩應該關閉才對。不過,對於這種本地政治爭吵的遊戲,我已逐漸失去耐性。我已經學到,要護衛你高貴的道德,最好的方法就是盡快耍狠。換句話說,在他還在捲衣袖的時候就用頭衝撞他。我聯絡了《私家偵探》雜誌。在「腐爛自治區」的專欄中有一篇文章提到,這名市議員爲劍橋某區遊民收容所的顧問之一,而過去一年半以來,這家收容所裡已有九人死於吸毒過量。幾週後的一個晚宴上,一位議員在我耳邊低聲道賀。她說,由於自己的「名聲不好」,使她痛失執掌市民住宅委員會的職位。
爲自己的困擾所苦的史都華沒來參加活動。他應該要加入我們的。可是他走了,消失了。
七月了。
七月十一日的這一週到了。舉辦聽審會的這一天終於來臨。
我們十五個請願活動委員開車到倫敦去,卻早到了三個小時,在黎明時分雙手捧著熱咖啡,將海報黏貼在欄杆上,然後才集體進入五號法庭,接著三名友善的法官在這裡閒聊了兩小時,麥可·曼斯菲爾德法官發表評論時聲音宏亮,檢方抗辯,然後就宣布審判結果了。
從在刑事法庭分別被判五年和四年有期徒刑至今已整整七個月,我們的兩個老朋友在皇家法院新哥德式的廊柱下,重回家人的懷抱,高舉雙臂、笑逐顏開地接受媒體拍照。
慈善機構兩人獲釋,海洛因案可望再上訴
——《每日鏡報》,二〇〇〇年七月十二日
經過兩百零七天的牢獄生活之後,兩名慈善機構人員昨日交保獲釋。他們兩人因允許遊民在日間收容所裡做毒品交易,而被判重刑……在倫敦,爲其入獄請願抗議長達七個月的五十幾名支持者,看到魏納、卜洛克及手捧鮮花的家人一起出現時,都喝采歡呼。
魏納育有兩名子女,是劍橋冬憩慈善機構的負責人。她說:「我期盼和我的子女共度一些寶貴的時間,也和我丈夫分享一些私密的時間。現在我只想回家喝一杯像樣的咖啡。」在監獄裡曾精神崩潰的卜洛克,目前因躁鬱症接受治療。他在法庭外緊緊擁著太太及兩個兒子,十六歲的洛德和十一歲的迪倫。「我眞高興可以重回家人身邊。」他說:「和他們相處的機會可能很短暫,所以目前還不能大肆慶祝……」他的妻子,三十九歲的露意絲,用黃絲帶裝飾他們位在劍撟的家。她說:「我只想要帶他回家。」
露絲出獄了,和她入獄時一樣坦然、沉著,思考著如何走過這場戰爭的下一步。在幾個星期內她就會將她在獄中寫的日記付諸出版,而且已經爲一家推動監獄改革的慈善機構工作。她的決心令人敬佩。用撞球將她擊倒,用一輛十噸重的壓路機將她輾過,她仍然會站起來繼續走下去。
約翰是個比較正常的人,人生因而被摧毀。他失去方向,因無能爲力而落落寡歡,所以他選擇回家躲避衆人的目光。
在他們出獄後的第一次慶祝會中,一位可敬的女士問他:「你有什麼感覺?」
「我覺得好想殺掉某人。」他答道:「你知道我指的是誰。」
我們都點點頭,雖然各自的心裡都至少浮現四個人選。但這不是重點。重要的是他的反應是健康的。我們心裡想著,約翰這樣好:誠實又坦白。在復原的道路上,他已邁出了第一步。
「然後我要尿在他的屍體上。」他又補充道。
那位女士很不以爲然。約翰的太太也猝然警覺。「你不是眞的那樣想的。」
「我正是這樣想的。」
話題很快就被轉移到最近一項迷你巴士法案額外的開銷。
即使在正義不張的地獄之火中,也要有某種分寸。
***
我在這幾個遠離的星期裡,讀了史都華的日記。「顏肩肱肢型進行性肌肉萎縮症」(FACIO scapulo humeral muscular DyStRophy)他現在總算寫對了。「史都華看——設鬧鐘。一定要用鬧鐘。按鈕是按起來不是按下去。當得要虛弱起來的時候。」我現在明白他爲什麼這樣寫了。這表示他身體太弱,無法去處理鬧鐘按鈕,但是當他病得「很重」,感覺身上的肌肉似乎要從骨頭上剝離時,就連坐二十分鐘的公車進市區也會讓他感到虛脫,回到家後甚至要睡上二十四小時;他之所以要到市區去,是要去拿他的美沙酮處方藥,或去上工作訓練課程。不用說,這些日子以來這種虛弱的時刻比平常要多。他離他稱爲「死期」的日子更靠近了些——如果他不借助輪椅,便無法從自家大門走到村子的中央公車站。到那時候,他堅持,他將最後一次使勁全身力氣,(用裝啤酒的木箱)將他的敵人打到殘廢,那樣一來坐輪椅的人會是他們——那麼他們可能整個後半生「都會知道受苦的滋味,就像他們讓我不好過一樣」——然後他再自行了斷。
就某方面而言,自殺的念頭總是縈繞在史都華腦中:脖子上因開槍自殺未遂而留下的疤痕,醫生交給他所需的藥物的謹愼模樣,他哥哥在他第二次入獄服刑時自殺的回憶,與他渴望對他不知名的「敵人」進行的復仇行動,使他除了立刻自行了斷外便別無選擇。
另一方面,自殺也是出乎他意料的選擇,像盒子裡的小丑那樣突然跳出來,對此他和他的朋友幾乎同樣吃驚。如果我夠了解史都華的話,這種突然閃現的自殺念頭,指的是他在這當下,這一刻,就要用任何方便的方法,了結自己的生命。也有可能正好相反,但同樣是出乎意料的:他意識到一個機會突然出現,因此急著要抓住這個良機。沒有時間猶豫了。沒有時間寫遺囑。一定要立刻動手,免得被想要節省墓地空間的人看出他的意圖。他太興奮,又沒有時間,可以好好去計劃。結果是:失敗。每一次都失敗。每一次,至少是到目前為止。在自殺王國中,史都華也和在現實世界里一樣,缺乏自我控制。
這就是爲什麽認為他失敗的自殺嘗試只是——依照令人作嘔的說辭——「求助的信號」,是絕對錯誤的。就史都華而言,其實正好相反。他自殺失敗是因為他太過急切地想要達成目的。
最近的一次嘗試發生在幾個星期前,史都華將整個週末要用的海洛因都注射到自己體內。那不是十分鐘內做出的決定,也不是三十秒之內,而是彈指的一瞬間。「我眼前有一大匙的海洛因和檸檬酸。來盡情享樂一下吧。」他這麼想:「不,乾脆服用過量毒品自殺好了。」好。他全都打進去了。
他不記得是爲了什麼——並沒有特定的原因。只是感到一種難以忍受的憎恨和虛空。史都華不知道他接著要做什麼,他第一次注射時所用的針筒不夠大,注入的劑量不足以致命,因此他再塡滿一次。等他把藥劑又裝好時,已過了很長一段時間,他第一次打入的海洛因已使他昏眩,以至於他找不到第一次注射時的那條血管。他四肢上所有其他的血管也全都消失了。他把鞋子和機子扯掉,把針剌進腳腱之間想要找另一個注入點,浪費了半管劑量,意識到他只剩下幾秒清醒的時刻,一個轉身,將剩餘的藥劑打進他右側的屁股上。他昏迷了整整二十四小時。其他次的嘗試則分別留下了疤、凸痕、和日記中空白的日子。然而,根據史都華奇特的禮教觀念,一個家庭裡只允許一個兒子自殺,要不然對父母親而言會造成太大的壓力,而他的哥哥葛威,就像舊約聖經裡的約伯一樣,已經偷走了史都華與生俱來的權利。這就是爲什麼當我第一次在席尼薩賽克斯學院外遇見行乞的他時,他會計畫藉由嘲弄酒吧裡的醉鬼,讓自己被痛打和猛踢到死去爲止。
「啊,自殺——這是很難啓齒的話題。你介意我們現在先不要談嗎?」
這種詮釋使我有些興奮。在公寓浴室裡的模板,三聚氰胺製成的牆板,爲了福利金的給付發牢騷,以及毒癮酒癮的影響下,史都華成了個聖經裡的人物。他象徵性的正義感、充滿憎恨的措辭、他對生命的輕忽和對平靜生活的渴望——去掉他常說的「操他的」,再加進幾個「您」字,他就是西奈沙漠的先知了。
16
儘管字跡潦草,史都華寫在日記上的字通常還算整齊,方便閱讀者做進一步的詮釋。六月有好的開始。他安排讓他的社工人員到他家去探視他,計畫去登記申請殘障津貼,跟他醫生約好要加入戒毒計畫。
接著,六月九曰星期五,他的日記寫著:「打電話給凱特 去年今天她差點死在我手上。」
這個週末他沒有記下隻字片語。
星期一是一團混亂。史都華顯然已經喪失專注力了。沒有用彩色螢光筆畫重點的標示了。
他隨手亂寫亂畫:如下頁圖一。
他寫一寫就睡著了:如下頁圖二。我將那解碼爲:「晚上八點,到咖啡店去參加請願活動集會。早點到。」但他根本沒去。
然後他有片刻的甦醒:如圖三。裡頭寫著:「有人來檢查我們的瓦斯。」
接著便完全癱了過去:如圖四。
回想起和凱特在一起時發生的事,讓史都華的生活又失去了生氣。他就像個在公車上睡著的人。接下來的一個月,對許多參與情願活動的人來說相當值得歡喜,對他來說卻是一片空白。
到了八月,他甦醒了:標重點的彩色線條又回來了——黃色表示健康,綠色表示社交,橘色表示職責,如圖五與圖六。
「K-A-Y-T,凱特,她的名字是這樣拼的。」史都華解釋道。他望了我的房間一眼,確認我並沒有趁他不在時在房間內裝飾些愚蠢的物品。他推開我放在扶手椅上的棕色椅墊,用力坐下來。「就是爲了她,我才割喉嚨的,讓我躺了好一陣子。我第二次流落街頭時,在醫院遇見她,因爲她必須接受洗胃。」
當然了,史都華。你現在不會想認識一個穩定、平凡的好女孩吧?
「這該不是五月的時候發生的吧?」
「是啊。你怎麼猜到的?」
史都華的哥哥就是在五月自殺的,這在他的人生形成一種週期。他的煩躁不安在此時達到最高峰;這時他腦子裡常充滿了狂暴的回憶,「死一死好了」,「不要太聰明」,接著他便發現自己在醫院裡認識不適合的女孩子了。我注意到也讀過這種情況常發生在混亂遊民身上。因爲人生的一場大災難——太太離開了他們,他們的母親去世了,他們的生意垮了,他們的兄弟吸毒過量(通常會致死)——而流落街頭的人,會展開一種新的生活模式,一種基本的和諧。當這些事件的週年接近時,他們會不安,脫軌,吸食大量的毒品,喝下足夠流滿整座足球場的啤酒,於是很快的各種差錯都會發生——搗毀物品、找人鬥毆、遭人驅逐、接受判決、情緒不斷地變換,將情感寄託在完全錯誤的地方。然後,過了兩個星期後,一年一度的高峰期過了,回到較平常的狀態,平靜的時刻又成爲可能。生活又恢復了些許規律:每週在失業救濟金發放日前後崩潰,大約每兩個月一次爲房屋津貼爭吵,零星發生的事件,人際關係的瓦解。莫名被捕。
「所以,就像我剛剛說的,我認識了這個凱特,立刻愛上了她。不過,呃,那天晚上我在讓她走之前得要她答應我她不會再自殺,前後三次。當時我自己也在努力掙扎中,我剛注射過美沙酮,沒有用海洛因或其他的,而且我才剛剛申請到公寓。」
「你現在住的這一間公寓嗎?」
「不是的——怎麼可能是現在這一間?當時我還沒割喉嚨呢,不是嗎?」
「我真笨。好。繼續吧。」
「我還沒講到答案的重點時,你就一直問問題是沒用的。那是我才剛離開街頭的時候。我決定我已經沒法在街頭過下去了。我去過市議會,向他們解釋我是殘障,很顯然的,因爲我有肌肉萎縮症,而且我在街上過了四個月,對我的健康有很大的損害。」
市議會有義務提供他住所,所以他們在醫院轉角處爲他找到一個房間。
「我從來沒有和凱特發生關係,只有偶爾親吻和擁抱,而且我們也吵過幾次,那時我就不見她,因爲那使我頭痛,我眞的很愛她。在草莓節(劍橋市舉辦的戶外音樂節,史都華名列年度人物)時我們有點爭吵,我就說我再也不跟她講話了,然後我又寫信給她跟她道歉。這天晚上,某人出現了,她就跟他走了。我在我的公寓裡,那時候,我相信我一定是把魔鬼帶進公寓了,因爲我把牆壁漆成了酒紅色,還把木頭都漆成黑色。黑色代表黑暗,紅色代表鮮血,都是魔鬼的顏色。當時我眞的這麼認爲,所以我常常和自己談話,講這件事情。那一晚我對屋裡的黑色和紅色反感極了,就跑回酒館去喝酒,和她的一個朋友聊天,說我有多愛她。後來她進來了,說:『來吧。來吧。」於是我們就回我那裡去。我去酒館之前就已經買了一瓶伏特加酒,我喝了大約四分之一,所以剩下四分之三瓶的伏特加。」
回到他的公寓後,史都華和凱特把剩餘的伏特加喝個精光,之後又服了美沙酮和安眠藥。「我知道她有安眠藥的處方。我只穿了一條短褲,你知道,然後我們躺在床上。」第二天早上,凯特沒有起來。
「我設了鬧鐘,但是當我醒來時,我鬧鐘上所有的燈都在閃,所以我把一條電線剪斷了。我沒有多想。我看看睡在床上的凱特,心裡想著,啊,前一晚她吃太多藥所以現在起不來,於是我又抱著她睡著了。我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以後,因爲就像我剛才說的,鬧鐘已經不會響了。我醒過來,搖她,但就是叫不醒她。我呼她好幾巴掌,還是叫不醒她。我把她抱起來,那種感覺就像你抱著一個死人一樣。我再一次摑她的臉,又設法摸她的脈搏,我把臉頰湊到她嘴巴旁邊,然後當我翻她眼皮的時候,只看到她的眼白。於是我把她放下,再次擁抱她。不知道過了多久,一小時,兩小時,我眞的不知道過了多久。接著她開始發出一種很奇怪的聲音,像呼——呼——。」史都華齜牙咧嘴又拉長脖子地發出聲音。
史都華看到凱特的最後一眼,是在午後救護車抵達時。隨車而來的只有一名男子,「可是她一定還有一些意識的,因爲他每次想要扳開她的嘴巴,她就咬他的手指,因爲她呼吸有困難。」
在醫院裡,她的父母親拒絕讓史都華進病房去看他們的女兒。他們說一聽到他的聲音就想吐。「我不知道她的狀況,但是每個人都在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事,他們沒有問我,而是告訴我,而他們告訴我的根本就是操他的胡扯。
「我現在知道,她開始發出奇怪的聲音時,我就應該打電話叫救護車才對。可是我沒有那麼做。我打電話給我媽,告訴我媽發生了什麼事,但是我電話打到一半時就沒錢了。」
史都華開始接到匿名電話:在磨刀聲和棒球棍的敲打聲中,一名男子蒙著嘴巴用扭曲的聲音;——他故意用藥迷昏她,「那樣我才能對她亂來,只因爲她衣服皺巴巴的。做父母親的都不相信他們的孩子會做錯事,對吧?他們的孩子不可能嗑藥,因為他們操他的求過他們別這樣,也不可能和藥頭睡覺,只爲了讓他給她一些毒品。總有另一個壞人該受到責怪的。」
匿名的恐嚇電話開始打來兩個星期后,史都華走進一家酒館。他知道凱特的父親和兄弟每晚都在這裡喝酒。他在所有客人面前把一個空酒瓶敲碎,大聲吼道:「你們要操他的操我嗎?那就是你們要的嗎?那我就操他的替你們動手吧!」接著他就把剩下一半的酒瓶用力剌進他的脖子。
他就是因爲這樣得到現在這間公寓的。市議會必須讓他離開醫院附近的那個房間,把他「安置在一個穩定、安全、並且位在市區另一側的地方」。
史都華皺皺眉,表情專注。「我說了謊。我又見了凱特一次。那是上個星期,就在街上。」
「你有跟她說話嗎?」
「有呀。只不過她說她不是凱特。她說她是從戴汶(Devon)來的。好笑的是,她的名字是凱特,如果她不是凱特,那她就是操他的雙胞胎——同樣的牙齒,走路時肩膀晃動的方式也相同。」
「呃,她到底認不認識你呢?」
「是她走過來和我說話的,只不過她說她從沒見過我。」
有時候,街上的哲學實在令人難以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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