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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带人生(繁体中文)

_10 亞歷山大·馬斯特(美)
我告訴自己,偶爾跟史都華保持一點距離,是一件好事。遊民並不是眞正的社區團體。他們就像一群學童,因爲鄰近、卑微、苦惱、和以牙還牙的規則而結合在一起。史都華對他們的看法,只不過是史都華的另一個觀點而已。你必須在他們之間走動,才能看出遊民的眞面目。我計畫去調査遊民人數只有十九個人的說辭,這是我另一個優勢。我不只渴望刮市議會一個耳光,也希望揭發眞相,這表示現在,再過五分鐘就是午夜的時刻,我站在有毒品交易的公廁外,等待一個擁有一條價値六百英鎊灰狗並自稱是賽車引擎專家、卻有自殺傾向的乞丐,那樣我就可以到處走動,把他的神經病同伴遊民都叫醒,對他們說:「嗨,我是來數人數的。」
我穿了好幾件薄上衣,口袋裡塞了一個錄音機。我覺得自己像一個穿上潛水衣的深海潛水伕——一個社會潛水伕,我告訴自己。
我做研究的另一個原因是,露絲和約翰抗辯的聽審會再過兩個月就要舉行了。自從他們獲釋後,請願活動持續進行,所以現在又是得加快步調的時候了。
耶穌公園的兩端都有公廁。東邊是一小排停車場的公廁,由一個老婦負責每天打掃;白天清掃地板和洗手槽,晚上則睡在兩間廁所的其中一間裡。西邊是一棟有五間廁所的木屋,也是同性戀者的幽會場所,有時在妨害風化罪的案件中會被提及。有毒癮的人用現在在我旁邊的這一間廁所。此處地點絕佳:隔著河流對岸是福利金辦公室、受虐婦女收容所、冬憩遊民白天收容中心,和維多利亞路上共七十四個床位的收容所——這是個照顧遊民的社區。這間公廁形狀很像一個打板球的大帳蓬。在另一個方向,穿過沐浴在月光中的公園和櫸樹林,朝向市中心的光亮,可以看到聖約翰學院和耶穌學院的尖頂。我站在街燈下,盡量讓自己看來愚蠢無害,偶爾朝公廁四周友善的人群看去。在每個入口處都有不同的事件在進行。「女廁」是熱門地點。在女廁的入口處有許多裹著破布的包裹在傳遞著,許多笑聲,啤酒罐拋來抛去。另一頭的「男廁」,卻比較冷清——透著污穢。這裡是怪形怪狀的年輕人聚集之處。「殘障廁所」的工作繁重;偶爾會有人從這一間廁所出來,搖搖晃晃地走下坡道到河邊黑暗的地方去。沒有時間交換一句友善的「操這個」、「操那個」——直接走出去。
山姆已經遲到五分鐘,十分鐘,十五分鐘……然後突然間就站在我身旁。一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瘦削、英俊。「我這樣做冒了很大的危險。」他指指「女廁」外頭那一群人。「要是他們發現了,我就完了。接下來的兩、三個星期,只要警察來突擊,他們就會把兩件事聯想在一起,讓我吃不完兜著走。」他算算我給他的三十英鎊,要求我再給十英鎊。
一個髒兮兮的傢伙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要我給他三英鎊。
「三英鎊——只能買一小撮海洛因——一小袋就要十英鎊了。」山姆輕蔑地說:「他們就只會想到這個——十英鎊。我敢跟你賭,他身上只有七英鎊。」接著他對那個人說:「你有七英鎊,對吧,夥伴?」
那人點點頭。
「這傢伙是個記者,夥伴。要數遊民的人數。」
那人認定這是拒絕的說辭,蹣跚走開了。
我問:「遊民吸毒的比例有多高呢?」
「三分之二。他們有許多人會變成遊民就是因爲有毒癮。有許多人在成爲遊民之後,因爲太冷而開始吸毒。某人說:『來,吸一口吧。會讓你暖和起來。』」
「藥頭嗎?」
「不是。只是出於善意。友誼比藥頭更可能讓你上癮。」
而無聊的生活使你戒不了毒。「這就是當遊民最糟糕的一點。日子太無聊了。一天二十四小時,一週七天,還有什麼別的事可以做?如果你不和有毒癮的人來往的話,誰會是你的朋友,告訴你食物和床在哪裡?如果你可以擺脫這種無聊的生活,會有比較多人放棄毒品的。」
開始下起毛毛雨來。我們穿過公園,停下來看那個打掃廁所的老婦。「她就是第一個,他媽的悲劇。市議會要將她踢出這裡,但是她是唯一一個使這裡保持清潔的人。每天早上都把它掃得乾乾淨淨。」
然而,我想到如果任何人一時沒錢,必須坐在這裡讓一個女遊民跟在他們的屁股後面,那才眞的是有點不幸吧。「我有個朋友以前睡在廁所裡。」
「喔,是嗎,他叫什麼名字?」
「史都華。」
「沒聽說過這個人。」
「神經病?」
山姆搖搖頭。
「刀手唐呢?」
「我第一次聽說。」
「地下四層的瘋子呢?」
山姆頓了一下,又繼續向前走。「大概有五十個人吧。」
當我們沿著席尼街前行時,我看到了我們正在談論的人,在我們前方的街燈下走動,綠色短夾克,兩手插在口袋裡,現代版的海德先生。
「這裡,夥伴!」山姆叫喚道。但我急忙制止他:「噓!」
我們衝下葛林街。「那是第二個呀。」山姆抗議道:「他睡在外面。」
「不對,我知道他。他就是史都華。他得到一間公寓。」
「我看過他睡外面。」
「哪裡?」
「門口之類的。」
我覺得很氣惱。幾乎是忌妒。史都華應該告訴我的。他爲什麼要保密呢?
「你一定弄錯了。」我堅決地說:「他住在公寓裡,在劍橋市外的水灘區,搬進去一年半了。」
那晚發生了兩件必須記錄下來的事。
第一,在葛林街走了一段路後,山姆想起在一棟大樓裡有個睡覺的地方。我們在聞起來有蔬菜味的一個小院子裡找到了入口。一入內,是個燈火通明的車庫。山姆立刻開始翻弄桌上和箱子裡的東西,想要找尋「遺物」,而我找到了下一個入口,進入上方半空的辦公區域。我們在這裡找到了一台電腦和十幾件舞會用品:汽球、彩帶、彩帽,全都被丢棄在外頭的街燈下。在角落處,有三個注射筒和錫箔紙。接下來發生的事把我嚇個半死,以至於我的記憶已開始混亂了。我們聽到一個警衛走來的聲音。在千钩一髮之際,我們溜回樓梯,朝樓下的車庫跑去,卻發現我們被鎖在裡面了。山姆用肩膀撞車庫門。警衛的腳步聲開始下樓了。山姆用力轉動門把,看到另一扇門,衝向那一扇門——也上了鎖——開始猛踢。警衛的腳步聲已到達樓梯口。卡嗒,卡嗒,卡嗒。再轉一個彎他就抓到我們了。
當我想到我認識史都華已三年的時間,見過他的父母、妹妹、社工人員,也和他的朋友出去過,又花了兩年半的時間,非常詳細努力研究和思考他的生活,但我眞正體會當史都華會是什麼樣子的機會卻屈指可數時,我感到相當震驚。而且這些機會顯然都是些微不足道的事件:例如,我們對語言的不同解讀方式。在辦公區受到驚嚇則是另一個。山姆很害怕。他不知道該怎麼辦。他像隻老鼠一樣奔逃。
我說:「我們必須虛張聲勢。」
「別他媽的發瘋了。」他再次掄拳敲門。「我們會被判六個月,至少。」
我們只能虛張聲勢。我走在前面,在樓梯處碰上警衛,結果來人根本不是警衛,而是一個加班的生意人;我用最鎭靜的口吻問他是否可以爲我們打開大門。他毫不猶豫地照做了。
山姆完全沒想到我們有可能逃脫。我從未如此強烈地感受到這些小人物的恐懼,以及一口好口音的力量。
在我的回憶中,我們大步走開,彷彿那是在大白天裡,街道上擠滿了人。但事實並不然。那時大約半夜一點鐘。市區空盪盪的。行人道發出空洞的回音。我在回憶之時,必須以在街上塡滿人群,才能讓我感到放鬆。
第二件有趣的事情,是在半小時之後發生的。我們經過一大群躺在公車站塑膠椅上的遊民時,他們突然跳起來,蹣跚地到處亂走,威脅要以注射針筒互剌。
一個滿臉鬍子的男人尖叫道:「我他媽的腳踏車呢?把操他的腳踏車給我!」
「笨白癡!」那是蘇西。我以前見過她。她來自一個全家都是遊民的奇怪家庭。她父親、她的雙胞胎妹妹、她弟弟、她叔叔:每一個都是社會的惡夢。蘇西身高一三七公分,裹著毯子,在那個大鬍子周圍跳來跳去,似乎天不怕地不怕。「我沒有你那見鬼的腳踏車!我要你那見鬼的腳踏車幹什麼?」
「十分鐘前車子還在這裡!他媽的還給我!」
「在我口袋裡嗎?在我屁眼裡嗎?我怎麼還給你?我把它放在哪裡?」
「喔,操他的,這就是我們要的。」山姆不停地說:「喔,他有槍,他有槍,他是「牙地」。」
牙地?但他是白人。
睡在公車站裡的人共有八個。山姆突然受到責任感的驅使,衝進那場爭吵之中,湊成了九
個。
蘇西倒不需要他的幫忙。她掏出一罐打火機油,把管口舉高到牙齒的高度。「我要把你的臉給燒爛!」她將頭伸向前,準備要將打火機油淋到那個「牙地」身上。她用另一手不斷地把打火機點上又熄滅,同時一個高挑的紅髮女孩開始跳躍,還有一個滿身是疤的男人把衣服撕掉,擋到任何手持尖銳物品的人面前,試圖爲他收集的疤痕再添上一記。
就像整個事件突然急速展開一般,它在一瞬間就落幕了。公車站空無一人。破布包們已穿過半個公園,或經過了購物商場,分別走上個別的路去了。
這天晚上,山姆帶著我走過整座城市,第二天晚上又走了一次,然後,爲了確定我得到的平均數是不容否定的,第三晚我們又走了一次。我們相處愉快。他宣稱他的吉普賽家人在他搬去和一個非吉普賽的女人同住後,把他攆出了蘇格蘭。「她來自一個非常好的家庭,是個眞正的淑女。哇,你眞該看看她母親的房子。値一百萬英鎊呢!」他是個有耐性、溫和、又聰明的年輕人。
三十一個遊民。
我們探視垃圾桶下面,走進墓園裡,看堆放在建築工地內的層板旁,爬上又爬下立體停車場,又躡手躡腳地穿梭在無人公共泳池的更衣室。三十一人是市議會宣稱的一倍半。
山姆是個一流的嚮導。他擁有一種強烈的誇張特質,不只是因爲他時常強調這些人悲哀的故事——不只一次表情激動地對我說謊——也在他看待自己的方式。我從沒見過像他有這樣多自衛藉口的人。他是民族的守衛者,一個差點被謀殺的人,一個無私的男友,也是一個因幽默感而遭到放逐的人。他絕對不只是一個無家可歸的吸毒者。我懷疑他每次看到我的時候聲音是不是高了八度。
我把寫出來的報導寄給了《衛報》。一個月後,這篇報導以專題的方式登出。
我是個社會改革者。
「喔,對呀。」史都華說著,把報紙還給我。
這表示他不喜歡這篇報導嗎?我不安地想著。我寫的任何東西都得不到他的讚美。
我把這一頁報紙摺好後,我們又回頭做在我把報紙從檔案夾裡拿出來之前做的事,那就是,等著見劍橋議員,安·康柏。經過無數次的延期和取消之後,史都華的約見終於底定,因此我們現在坐在市政府安靜的走廊上,一張橡木長椅上。
我充滿記者的好戰性,而史都華卻充滿了敬意。
這地方隨處可見中下階級的俗麗裝飾,英國地方政治的註冊商標,從工業製地毯磚到靠橡木板牆放置的冷飮販賣機,以及穿著廉價正式套裝的重要人物們的照片。在這個空間當中,史都華就像一幅二十一世紀的大衛·韋爾基所畫的畫:堅決的社會浪人,身上有許多刺青,即將勇敢、誠實地面對那難以靠近的新黨議員——一幅眞正的民主肖像,令人感動。
他的雙腳沒有完全碰到地面,半懸著。康柏女士的私人祕書出來了,拿著一個光亮的黑色卷宗。
「蕭特先生及陪客?」她問。
我們點點頭。
「恐怕你們不能進去。」
我們不知所措。
「因爲蕭特先生住在水灘區,也就是說他並不是在議員的行政區內——議定書對於這一點要求很嚴格。他必須先去找他們那一區的議員。」
「但是他有一個與議員的行政區相關的重要議題要討論啊——這議題與他是哪一區的居民無關。」
「還是一樣……」
「我住在議員的行政區。」我不肯放棄。
「當然。」
「那麼這就是答案了。我想見議員,史都華是我的陪客。」
「那你必須重新約見才行。」
「但是我們已經約好了。」
「不盡然。蕭特先生是約定了時間,你是他的陪客。當他變成是你的陪客時,你就必須重新約見面時間。」
她告退,回到康柏女士的辦公室去。一會兒之後,康柏女士親自出來,帶引我們入內。這是一間很寬敞的會客室,有一股家具清潔劑的味道,牆上掛了巨幅油畫,遠端的彩繪玻璃窗映著閃亮的陽光,俯瞰下面的市集。
史都華失去了鎮定,緊張地坐著,雙手交握,立刻就開口說話。
「對,不是開玩笑的,是關於遊民——住在街頭的那些人?對,呃,今年不會有緊急冬季收容所讓他們住了,我很害怕,因爲這表示會有更多人死。」
康柏女士看了他一眼,彷彿她剛吃了一塊醃洋蔥。她不喜歡死亡。
「每一年都有人死。有時候一個月不只一個,今年不會有什麼不同,甚至會更糟,所以我想必須要有緊急對策,而我怕的是我沒有聽到市議會討論這件事情,在我看來,他們只是坐著等待屍體出現……」
她又射出第二個醃洋蔥的眼神。
「瞧,去年的收容所很棒。每個人都很喜歡。那裡沒有暴力,不太多,呃,只有一兩次吧,不算什麼,員工和客人又很合得來,那是在一個明智的地方。今年,將會有更多的人死——這令我害怕。失溫、藥物過量,尤其是那些人,你會發現,因爲……」
「因爲……?」
「因爲有兩窩新生的狗,小狗,在外頭街上。」
我的老天爺!他開始語無倫次了。
康柏女士微微側著頭。現在她的神情像是在品酒:須拉茲還是卡本內?薄酒史都華:是得到福利的乞丐,還是精神分裂、殺嬰又吸毒的神經病?「我不大明白你的意思。」她建議道。
「對,不是開玩笑的,遊民喜歡他們的狗。他們眞操他的……對不起,請原諒我的法語。我要說的是,他們有許多人,呃,就算不再看到任何人類,他們也不在乎的。對他們而言,寵物比人還要好。可是收容所不……允許人帶寵物——呃,有兩個地方允許他們帶寵物,但那裡每晚都客滿,反正,所以你會發現有很多有狗的人都睡在外面,儘管這些不准帶狗進去的收容所還有有多空房間。可是現在又生了兩窩,所以到冬天時就會有更多的人有狗,所以我很害怕,因爲……」
簡而言之,除非政府停止新加坡式的嚴厲作風,提供有寵物設施的冬季緊急收容所,不然今年冬天將會有空前的人數流落街頭、感冒、嗑藥、死去。
典型的史都華。爲了一個小小的訴求長篇大論。
在短短十秒鐘提到兩隻在九月中出生的小公狗和小母狗,卻決定了整個遊民團體的生,和遊民團體的死。
事後我們到附近的一家酒館裡去討論剛與市議員會面的細節。史都華想著他是否侮辱了議員。他認爲康柏女士也許會很困擾。他並未清楚陳述他的論點。他兩次愚蠢地重複自己說過的話;他說了「操他的」。我安慰他說那都不是眞的(除了最後一點)。依照慣例,他留給議員一個極爲深刻的印象。爲了制止他病態的關切,我試圖讓他分心,指出窗外有個蹣跚走過、喃喃自語的老酒鬼。
「泰利·摩爾。」史都華說:「他是個老好人。」
「有人告訴我說他曾經繼承了一大筆錢。」
「三萬英鎊。也有人說是五十英鎊或十萬英鎊。一個老太婆在遺囑裡留給他的,要幫助他離開街頭,於是他背棄了他的老夥伴,只和他敬仰的人在一起,把錢都花在香檳酒上。等到他又回頭時,他的夥伴們不願再接受他了。那一天他在麥當勞裡面,我對服務生說,因爲她正要去報警,我說:『聽著,他要什麼你就給他吧,然後他會走開的。』結果他卻對我發脾氣,雖然說我不過是想幫助他!他進出推事法庭不知道多少次了。他們一定這麼想:『喔,不,又是他!這一次我們要拿他怎麼辦呢?』」
這使我想起我和山姆走在市區,卻看到史都華走在前面的那一晚。
「星期二?喔,對,我想起來了。睡在外面?別蠢了!呃,不,是的,有時候。一次,上個星期,我錯過了公車。呃,其實是兩次。不是開玩笑的,你離開街頭後,不會突然變成另一個人,不再可怕了,對吧?你以前做過那麼多次了,對吧?總之,睡在外面總比叫一部計程車便宜。現在,我們不要再談這個了好嗎?」他喝了一大口啤酒。
「不過,那天晚上發生一件奇怪的事。我要到醫院去看手臂,我給你看過吧?」在他最近的一次低潮時,他故意切開他的二頭肌,幾乎深可見骨,結果那傷口受到感染。
「就是,當我到了醫院時,我看到急診室裡非常忙,所以我就走到外面去坐下來,拿著我那罐啤酒,等他們鎮靜下來。想不到有個護士竟然報警來抓我。我並沒有製造噪音什麼的。結果警察開著警車來了,對我噴催淚瓦斯,把我逮捕了。」
我非常震驚,難以置信。「你做了什麼呢?你一定惹惱了他們吧?」
「沒有。我就只是坐在外面,喝啤酒。不過我立刻就吐了,因爲我眼睛沒被噴到多少,卻吞下了不少催淚瓦斯。等到我受不了時,我撕開一罐啤酒,威脅說我要把喉嚨切開。他們把我押到警局去時,把我的衣服都脫掉,到第二天早上才放了我,沒有任何指控。眞瘋狂,對吧?」
瘋狂?坦白說,根本就是令人難以置信。「你沒有亂罵人?」
「沒有。」
「對病人亂講話,叫他們滾開?」
「沒有。我進去以後,看到那裡眞的是很忙很忙,就到外面去等它安靜一點,因爲我的病情也不是很急的。」
「沒有行爲失控?對著救護車扔啤酒罐?在樹叢裡大便?」
「亞歷山大!我只是坐在那裡喝我的啤酒。」
如果這件事發生在我身上,會令我憤怒十年。那會成爲我一生中每次談話的主題。可是對史都華來說這卻不太嚴重。兩天之後,他打電話到同一家醫院去約診。
事實上,我聽另一個有點像史都華的人說過另一個故事(他喜歡在街上喝酒,住在一間收容所裡)。他說他在同一個地方被一名安全警衛打斷了兩根肋骨,雖然當時他只是坐在看診病人的入口處喝啤酒。
我對史都華說了我在公車站看到的那場混戰和槍隻。
「眞的!發生什麼事了?」
「正是那樣——什麼都沒發生。」
「混亂遊民就是那樣。」史都華同意道:「那和正常世界的運作方式是不同的。時間並不是連結在一起的,像你們這些人認爲的那樣。每一天都不是眞正的一天,但同時又是不同的一百天。」
我突然覺得很煩,雙手用力拍了一下。「我應該也去國民住宅那裡試試才對。我沒有到那裡去査過。我去那裡會找到更多遊民。那裡一定還有十幾個遊民睡在附近的。」
「不對,不對,不能去國民住宅。」史都華悶悶地說:「那裡的人不會容許的。你到國民住宅去會比其他任何地方都更容易受到攻擊。那裡全是死硬派。懂我的意思嗎?都是一些自以爲正義的人。」
他拿出手機。上星期,史都華到我家找我的時候很不高興。他剛打電話給他兒子,結果只聽到自動留言的訊息。「眞沒禮貌。」他氣沖沖地說:「眞的很沒禮貌。我沒想到他是那樣的,因爲,你知道。我不知道。你聽聽!我本來想說他應該去唸商學院的!但是現在,我不知道。那樣不對。一點也不對。你知道,眞的!」
我打了電話,聽了留言訊息。一個十四歲大的男孩,很合宜的聲音:「如果我不認識你,請滾開。我不在,而且我不想和你說話。」
史都華喃喃說:「我真的很驚訝。」
後來,他對那孩子訓話,告訴他禮貌的重要性。
現在,我們坐在酒館裡,史都華喝了一大口啤酒,又打了電話,故意在他知道他兒子在學校上課的時候又打。史都華聽著,掛斷電話,再撥一次,眉頭深鎖。然後他第三次撥打,露出父親驕傲的笑容,把手機遞給我。
那孩子清脆的聲音從另一端傳來:「很抱歉我目前無法接聽。請你留下姓名和留言。」
23
性|年齡十二到十五歲
「我很公開地這樣説,自從我哥哥葛威死了以後,我沒有一天思念過他,因為他是個惡魔,我很高興一切都過去了。當他們告訴我説他們發现他死了的時候,我感到如釋重負。」
——凱倫,史都華同母異父的妹妹
史都華十二歲之後的人生,都帶有一種性的色彩。在他的「黑色迷霧」中,充滿了他對他哥哥及他的保母——後來還有其他人——對他所做之事的回憶。他與女人的性關係通常是失敗的,因爲他覺得性「骯髒又噁心」;談到關於監獄的話題時,他總是提到他對性犯罪者的憎恨,這些人被稱爲「培根」、「變態」、「戀童癖」,或者套用史都華的說法,「操他的骯髒爛雞巴」。他在監獄里有好幾次故意大發脾氣,因爲典獄官竊竊私語時,提到史都華跟猥褻兒童的人扯在一起。於是鎮暴部隊只得抓起他們的盾牌,聲勢浩大地沿著金屬陽台前行,把他押去關禁閉,第二天更大老遠地把他送到另一所監獄去。
史都華不願意談保母和葛威對他所作所爲的細節。葛威從他九歲、十歲起就對他有肢體的碰觸,「不過剛開始時是友愛的,並不可怕,你知道我的意思吧。」接著,年紀比葛威大六個月,荷爾蒙旺盛的保母也加入了。史都華失去了最後的支柱。之前他哥哥至少用愛人的藉口來狎溺他,現在他只是他的獵物而已。
對於這「不能被提起的罪行」,只有當史都華處在某種情緒中時你才能問起,而且只有在過了平順的一週,他又領到社會福利金,因此夜晚大有可以分心的事物之時。選錯日子,這話題會立刻使他陷入絕望的低潮;他會酗酒、自戕、然後注射檸檬酸。
單是在過去這兩年,我的朋友史都華便曾經三度突然被這些回憶重新帶來的痛苦,獨自一人坐在他的公寓裡,抓起離手邊最近的任何工具,傷害自己。
他的妹妹凱倫比較有自制力。
她二十幾歲,苗條、整潔、迷人,深色的頭髮在腦後紮成馬尾,有兩個兒子——史都華的外甥。她和史都華一樣,敘述事情時也都用清晰的比喻。我們進行訪問時,她坐在她母親酒館樓上一間客房裡的床舖邊緣,正襟危坐,而我輕鬆地靠坐在她的對面。
「直到四年前,我才終於說出口。」她開口道,但立刻停下來點菸,讓自己分神。「不過我現在並不想談我自己。」
凱倫的男友敲敲房門。「史都華是自找麻煩。他很自私,我這麼認爲。」他說罷就離開了。
凱倫的兒子跑進來。她對他友善但有點冷淡。那男孩覺得無趣,又跑下樓去了。
「我覺得史都華過了很可怕的一輩子。」她又開口道:「我想我媽現在還這麼寶貝他是因爲她有罪惡感。我要說,史都華變成今天這樣以及他所做的一切,百分之八十都是因爲葛威和其他人對他的作爲。他不信任任何人,總是充滿了防備。如果他現在在談一個他不願意討論的話題,他會前一分鐘還安靜坐著,下一分鐘卻完全發狂了。我也是那樣。我好像是兩個不同的人。我可以有好幾個月什麼都不想,接下來的一整個星期卻忍不住一直想。我會大吼大叫,說難聽的話。我以前和許多男人上床,只爲了得到他們的注意。我嗑藥,吸毒,原因和史都華一樣,爲了忘記一些事,可是你總會回到現實,那時更覺得難以忍受。總是沒有辦法維持任何關係,不感興趣。不過既然我已經談起了,現在我和我的男友很穩定。有時候我無法承受,甚至不要他抱我。有時候我需要安慰,我會要他抱我、愛我。我就是這樣。前一分鐘我好的不得了,下一分鐘我卻成了響尾蛇。上小學時我也是這樣。我以前如果覺得自己沒有得到足夠的注意,就會吵得讓全班分心。我還記得我的老師說:『可以了,凱倫,我們聽得到你在說什麼。』但當我的兒子出生後,我不願意單獨和他在一起。我不要別人以爲我對他做像葛威對我和史都華做的事,碰觸他。以一到十來衡量氣憤的程度嗎?我可能是四,史都華十一。」
我們聽到樓梯間傳來腳步聲。腳步聲到達頂端,停住,有人傾身向前,不知道誰透過門縫在看我們,然後又下樓去了。我突然想到,這次干擾的聲音,很像她哥哥以前上樓到她臥室來騷擾必然會發出的響聲。有趣的是,即使到今天,凱倫的反應仍是僵硬不動。
「史都華知道葛威對你做了什麼嗎?」
「那就是我沒有告訴任何人最大的原因,因爲史都華發現了。我現在回想當我去探監時史都華對我說的話,他幾乎是在問我了。我認爲史都華知道。不過我說過了,我不想談自己的事。我沒辦法清楚地描述。我被送去做團體治療,去了三次,但我就是沒辦法。比起其他人,我還算正常。年輕的女孩,才十五、六歲,已經有毒癮。有個女孩一天到晚想自殺,在其中一次治療時我忍不住發脾氣,因爲她問到我的痛處,我說:『聽著,你要是眞的那麼想自殺,何不掛一條繩子去上吊呢?你顯然並不想死,不然你現在早就死了。』她嘗試自殺超過三十次了。那以後我都沒有再回去。這種心理治療是在星期四下午一點到三點,只是當時我並不想談這件事。我不想每個星期四一點到三點都談這件事。」
那已經是四年前的事了。她十九歲,當時葛威還在世,凱倫第一次揭露他對她做了什麼。有一晚她站在一家夜店裡,看到那個保母(現在已是個成年人了)走向她的一個朋友,用臀部摩擦她。
「離我遠一點,你這個爛人!」
「是呀。」凱倫加入了:「你這個骯髒的同性戀!」
「嗯,」他回嘴道:「我不知道你在笑什麼。你兩個哥哥都滿喜歡的。」
凱倫跑出那家夜店,而就在她奪眶而出的淚水和氣憤中,她的祕密也曝光了。「我的男友快要氣瘋了,拉著我到我媽那裡去,雖然我又踢又打,然後他讓我坐下來,說:『你現在跟她說他對你做了什麼。』我就說了。
「事實上,在葛威還活著的最後三個月裡,他一直求我對某個人說出來。我對他說:『你知道爸和史都華會把你怎麼樣嗎?』他說:『我不在乎。我罪有應得。』我就跟他說我已經跟媽說了。他說:『她一定要告訴爸。』
「最難的是,那並不只是關係你一個人,因爲我如果早就說出這件事,其他被葛威蹂躪的孩子就不會碰到這種事了。可是我當時才八歲大,我太害怕了,沒辦法告訴任何人,而等到我十三歲時我又不想告訴任何人,因爲我覺得噁心。他對我的一個朋友下手。她到我們家來過夜,我聽到他進入臥室,接著我聽到他低聲說:『珍妮。』然後我聽到他爬到她的床上去,之後的一切我都選擇遺忘。我不記得了,但我記得他爬上了她的床,因爲我聽到他爬上去時床發出的聲響。
「還有一晚,葛威上樓去和另一個女孩說話。她才八、九歲,脾氣很壞,罵很多髒話。她打我,所以葛威上來和她說清楚。我坐在樓下,可是不管誰對我說什麼話我都聽不進去,因爲我一直想著樓上可能發生了什麼事。葛威下來了,十分鐘後我上樓去,她穿著睡衣,內褲在她床邊的地板上。我就知道了。」
虐待兒童者最諷刺的一點是——至少就葛威而言——他們對受害者施壓恐嚇,以至於旁人以爲他們對小孩很有一手:他們會是全家唯一得到小孩尊敬的人。
「罪惡感占很重要的一部分。」凱倫承認道:「葛威,每次他對我下手之後,就會給我香菸或錢。有好幾年我都覺得不該拿他的菸或錢。但那算是這件壞事當中的一件好事吧。我常覺得是我鼓勵他的,因爲他知道他可以用香菸或錢收買我。」
凯倫十八歲時〔史都華二十九歲),葛威失蹤了。他太太打電話給凱倫。
「他喝了很多酒,而且身上帶著一些藥丸,我不知道他跑到哪裡去了。我打電話報警了,他們派出一部警方的直昇機在找。
「凱倫,」她又說:「我知道他對你做了什麼。」
「什麼?你在說什麼?」
葛威太太的回答令人震驚:「凱倫,我知道他對你做了什麼,但我不在乎。我不恨你,凱倫。」
有戀童癖的葛威不僅毒害了史都華一家人的生活,也造成他們家人之間的感情破裂。
三天之後,警方在離他們家大約一公里外的樹林裡找到了葛威,死了,「他們說他吃下的藥丸,讓他受了不少苦,我很高興他受了苦。他並沒有喝非常多的酒,可是他吞下去的藥,止痛藥可波西曼和阿那丁,那些藥丸在他死之前腐蝕了他的腎臟和肝臟,所以他是在極度的痛苦中死的,但我很髙興。我很高興他受了苦。」
史都華十二歲之後整個人都毀了。
一個研究遊蕩者的專家,劍橋大學犯罪學系得過科羅武獎學金的學者,曾經研究過史都華。這位專家是個隨和又充滿活力的人,公認是本國最佳的實際教育家:克茲·拉福瑞克。拉福瑞克的科羅武論文:「自內斯沃茲之家潛逃」是他一邊在教書時寫出的,探討逃家者與身材、身高、體重、兄弟姊妹人數、是否爲非婚生子女、被捕次數、智商、家庭結構、上法庭的次數、以及閱讀年齡等之間的關係。
拉福瑞克先生對史都華的教育做了十年來第一個最明智的建議:「聽他說話。」史都華並不是麻掉患者。他不會在二十歲之前死去,因此也不必準備在青少年時期坐上輪椅。那男孩說他要去上普通學校,就讓他去吧。
史都華去了。他離開羅傑·艾斯肯殘障學校,到附近一所綜合中學唸了六個月。
他在那兒變本加厲。
拉福瑞克啓發性的指示來得太遲了。史都華現在在每個新環境中都會運用他的大發現:就像犯人在監獄裡所做的一樣,以暴力抵擋威脅,不管威脅是否眞的存在。他和另一個也有暴力傾向的同學,在數學教室後頭痛扁四個男生;史都華緬懷這個事件。「那對我大有幫助。那次事件後,沒有人敢再叫我瘸子。之前很殘忍的那些人現在都很小心。」
導師在他的年度報告上寫著:「因爲他有進警局的經驗,所以他似乎努力要建立起一個好鬥老成的形象。」他似乎仍抱著一切將會有所改變的期望。「他對他的生父是『內行人』的事實似乎很得意,並且將他父親的犯罪經驗偶像化。」史都華誇口說他老爸會「教訓」所有他不喜歡的人。「史都華所寫的許多個故事和他製造的場景,都和犯罪及監獄有關。」六個月後,他被退學了。
史都華被分派給一位社工——一個謹愼、專心的女人,她會開車來看他,嘗試說些話來安慰他,然後再開車回去,卻還是一無所成。
他被送去一個評估中心。「一個不成熟的少年,口齒不清且身材瘦小,一百六十公分高,四十五公斤,史都華與同儕之間的關係惡劣,多數人都不喜歡他……就寢時間對他來說格外具有創傷性。」
一九八一年十二月時達到了高潮,當時史都華十三歲。他母親到村子裡去參加她鍾愛的長子葛威的親師座談會:他是個活潑的男孩,在學校裡很受歡迎。不,數學並不好。英文?呃,不好,但是個很體貼的孩子,一個好孩子,一個善良的孩子,雖說他最近似乎找到了上帝,常常都會說「哈利路亞」。
當晚座談會進行到一半時,葛威跑進來,汗流浹背,喊道:「媽,快點,快回家。」他叫道:「媽,史都華瘋了。」
茱蒂開車回家。在玄關處,已經有鄰居跑進來試圖釐清這場騒動。玻璃碎了一地,盤子都打破了,桌子也被推翻了。樓上傳來暴怒聲和腳步聲。茱蒂衝上樓去,在史都華的房裡找到他。他站在那裡哭泣,用沾滿鮮血的頭敲擊衣櫥。他另一手拿著刀子。他朝她走過去。
「我要去少年之家住!我已經求過你很多次了,不是嗎?要是你不把我送去少年之家,我就操他的殺了那兩個嬰兒(凱倫和馬克斯)!把我送去操他的少年之家!」
「爲什麼,史都華?爲什麼?」
「操他的照做就是了!」
於是茱蒂同意了。一個小時之後警方到達,把史都華帶走。
必須再過十年,史都華才會揭發那晚他爲什麼會如此迫切地要離開家。就在葛威衝去找茱蒂之前,他和保母聯手用一個牛奶瓶凌辱了史都華。
史都華在我給他的手稿影本〔就是被史都華取笑說「乏味至極」的那份初稿)中幾乎沒有做任何更動。他建議我做的少數更正,是關於他十二歲之後待在少年之家的時期。這些建議看起來像是他在圖書館的書上畫出的拼字錯誤。在一個關於艾菲爾德學校的句子上方寫著:「退學」。在尼斯沃茲之家旁寫著:「沒退學」。在水灘區旁邊寫著:「不是學校之家」。在費茲威廉男孩之家旁寫著:「少年拘留所」。
史都華抱怨說我寫的句子很無趣,又缺乏戲劇性的結構,使他看得快睡著了,可是他並未因此在手稿影本上寫下任何建議。彷彿寫下任何東西只能爲他的過去做注解,卻不能夠召喚他的過去。
「他的餐桌禮儀,」艾菲爾德學校的校長寫著:「很糟糕;亂丢食物和餐具,有時會用鹽或胡椒粉弄糟別人的晚餐……他穿衣服還算得體,雖說他常穿骯髒的內衣褲。這反映出他的個人衛生:外在顯得乾淨,但實際上卻很骯髒。」當老師質疑他的惡行惡狀時:「他不會有任何反應,且在多數情況下他不會停止他脅迫的行爲。如果教職員認爲有必要壓制他的話,史都華會完全失控,把氣出在任何靠近他的人或事物上。有一、兩次,員工發現史都華的眼珠子狂亂地『滾動』,事後質問他時,他對這些事件卻沒有什麼記憶。」
「我以前常會陷入這種狀態,那樣我才不會有任何感覺。讓你自己的心靈操他的完全空洞,這樣常他們跳到你身上將你壓住時,你才不會有感覺。你只會一直掙扎,不管你有什麼疼痛或採取怎樣的姿勢,你仍然會試著掙脫。我曾被他們用毯子把我綁得緊緊的,那樣才不需要動用那麼多工作人員來壓住我。警察來了,在尼斯沃茲之家將我銬住,又把我的腳踝也銬起來,將我的兩手放在背後,然後再用鞋帶之類的東西把我的雙手雙腳綁住,接著再用一條毯子把我捆起來,捆住胸部,讓我無法動彈,然後又留下一人坐在那兒,按住我的頭。他們每次都得按住我的頭。」他露出得意的笑容,吹噓說他的頭「是我肌肉最強壯的地方」。
研究史都華的拉福瑞克現在是鄰近中途評估中心的校長。有拉福瑞克在,就代表有希望。拉福瑞克非常明智,會就學生的個別需要做處理。他是社會服務人員當中的「佼佼者」。因爲他長得高,孩童們都熱情地叫他「長頸鹿」。
「但不包括你,吭,史都華?」我說,有時我眞是受夠了他不幸的遭遇。「你不喜歡他,就像你不喜歡任何嘗試要幫助你的老師一樣,對吧?」
史都華聳聳肩,保持沉默。
「你知道我最不能理解的是什麼嗎?你不喜歡殘障學校:可以理解。所以你離開了。你哥哥很惡劣,所以你要求被送進少年之家去:可以理解。我不明白的是,在你做這些事的同時,你也對抗它們,對抗你母親和支持你的人,你的父母親,和對你好的老師。尤其你在少年之家的時候,你又不斷地逃跑,跑回家去,回到你哥哥那裡。你解釋給我聽吧。」
史都華無法解釋。「從機構裡逃跑,可能表示希望得到家人的關愛,」拉福瑞克在他的論文裡這樣寫道:「然後潛逃者又開始找『麻煩」,於是又無可避免地被送回機構去。」
史都華點點頭。可能是那樣吧,他想。史都華覺得那聽起來不無道理。「當你在體制中長大,你對任何人和他們的動機都感到可疑是很正常的。如果你曾受虐過,當人們靠近時,你會故意破壞和他們的關係。」
「喔,這個充滿陰謀的『體制』!」我挫敗地說。「你的援外工作人員琳達,她不也是體制的一部分?可是你喜歡她不是嗎?丹尼,他也是體制的一部分,你跟我說過是這兩個人將你帶離了街頭,救了你一命。偉恩,你的戒毒諮商人員,也是另一個體制內的人。」
「那不是重點,亞歷山大。」
「我,當我在日間中心或柳樹巷收容所工作時,我也是體制的一部分,不是嗎?」我繼續追問:「拉福瑞克,他讓你離開了你痛恨的那所學校,不是嗎?另一個體制內的人。其他老師,我看過報告,他們都想讓你的生活好過一些。這些男女都是體制內的人,每一個都是。你看不出來嗎?你看不出別人所做的努力嗎?不信任,是的,我明白,但是在你給這些人一個機會之前,爲何就要先充滿厭恨呢?事實上——不,等一下,讓我說完——你哥哥,虐待你的人,幾乎是整個故事當中唯一一個不是體制內的人,不是嗎?瞧,你應該感謝體制才對,你不認爲嗎?對你而言,體制是最安全的地方,你何不試著偶爾對體制寬容一些呢?」
史都華離開拉福瑞克的評估中心大約一年半之後,醜聞被揭發了:
兒童之家
性變態者被判有期徒刑十八年
拉福瑞克對男童和女童犯下十一次的雞姦,以及四次的猥褻性侵罪行。
可怖的罪行 「冰山一角」
他眞正的犯罪次數可能高達上千次。
「長頸鹿」對十四歲以上的青少年沒有興趣
檢察官將他拿來和《小飛俠彼得潘》裡的虎克船長相比:「他最有禮貌的時候也就是他最邪惡的時候……就連他的受害人也爲他的彬彬有禮所折服;當他侵犯他們時,他們注意到他總是會道歉。」
到現在我已經跟史都華說過許多次,他應該去找那個爲拉福瑞克受害者向劍橋郡議會要求賠償的律師。我認識這名律師。他是個勇敢又堅持不懈的人。他已發起過三次的團體行動,替受害者爭得超過百萬英鎊,且很快會再發起第四次行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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