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木炭

_4 倪匡(当代)
膜拜--我曾问祁三,炭帮崇拜的是甚么神,可是祁三只说是火神,可能是祝融氏。由
于炭窑和火的关系实在太大,他们崇拜火神,也很自然。
拜神之后,所有参加开窑的人,都用在神前供过的水,浸湿毛巾,扎住口鼻,这样
,神就会保佑他们。
(这更容易解释了,在氧气不充足的情形之下,木料在窑中燃烧,整座窑内,充满
一氧化碳,一旦开窑,大量的一氧化碳,趁机逸出,自然造成极大的危险。而用湿毛巾
扎住口鼻,正是防止吸入一氧化碳的最简单的方法,用甚么水来湿毛巾都可以,供不供
神,并无关系。)
四叔要来开窑的是一柄斧头,这柄斧头,是炭帮历代相传下来的。大斧一挥,封住
的窑口劈开,四支人马,早已准备好,立刻连续不断,以极快的速度,传递水桶,向窑
中淋水。
这是最惊心动魄的一刻,窑中冒出来的毒气冲天,水淋进窑中去的声响,震耳欲聋
,再加上参加淋水的人,动作又快,一路吆喝。一窑炭是不是成功,就要靠这时的工作
是不是配合得好。
等到水淋进窑中,再没有白气冒出来,整个烧炭过程就完成了,好几万斤的精炭,
就可以出窑了。
在祁三的叙述中,我多少明白了何以炭帮的帮主,称为“四叔”,因为在整个烧炭
的过程之中,“四”这个数字,占著极重要的位置。每一段木料,是四尺长短,炭窑的
火口是四个,木料在窑内,堆成四层,烧炭的时间,是四日四夜,几乎每一个程序,全
和四有关,“四叔”的尊称,大概由比而来。
祁三在讲述的时候,十分啰唆,有的时候,还杂乱无章,有时更加上很多无谓的叙
述,像在拜神之类的仪式,他就连比带说,足足讲了近半小时,这些,我全将之略去,
只要明白简单扼要的烧炭过程就可以了,其余的,对整个故事,没有太大的关系。
当祁三讲完之后,我已经明白了烧炭的过程,也明白了“四叔”这个称谓的由来。
可是,最主要的一件事,祁三却没有说明,而且他也像是在故意规避这个问题一样。这
个问题就是:那块木炭,究竟有甚么特别呢?
这个问题,我一定要问。不过我知道,如果我直截了当地问出来,对方一定不会回
答,在这块木炭身上,不知道有甚么隐秘,祁三和边五似乎都不想提及,他们只提到过
“出事”,可是究竟出过甚么事,他们也没有提起。我略想了一想,想到了一个比较技
巧一点的问法。我问道:“这块木炭,也是在刚才你所讲的情形之下,烧出来的?”
这个问题的好处是,如果这块木炭,真的没有任何特别之处,那么祁三只要答一个
“是”字就可以了。而如果真有甚么特别,祁三一定十分难以回答,我就可以肯定,这
块木炭究竟是不是有古怪了。
果然,祁三和边五两人,一听得我这样问,都怔了一怔,显然一时之间,不知该如
何回答才好,祁三道:“这块炭……这块炭……这块炭……”
祁三一连说了三次“这块炭”,但就是没有法子接著说下去。
祁三和边五互望了一眼,两个人都不出声。边五的那半边脸上,一片木然,一点喜
怒哀乐的表情都没有,真叫人想不透他心中在想些甚么。而祁三则一脸为难的神色。
我当然不肯就此放过,因为我肯定这块木炭有古怪!我又道:“边先生是不是因为
一次出事……而……”
边五一听得我这样说,震动了一下:“是的,我……破了相。”
我道:“男子汉大丈夫,又不是娘们,破点相,算不了甚么大事!”
我这句话,倒真是迎合了边五的胃口,他震动了一下:“谢……谢你!”
我又道:“那次意外一定很不寻常?和这块木炭有关?”
这个问题,又没有得到立即的答覆,祁三和边五又互望了一眼,祁三才叹了一声:
“卫先生,白大小姐,本来,我们应该告诉你,可是……可是不知道四婶是不是愿意!

白素直到这时才开口,她的语气,听来全然不想知道那块木炭的秘密,但是她讲的
话,却十分有力:“四婶当然心许了,不然,她怎么会让你们两个和我们谈那么久?”
白素的话才一出口,祁三和边五两人,就一起“啊”地一声,祁三道:“对啊!”
他接著又望向边五:“老五,是你说还是我说?”
边五道:“你说吧,我讲话也不怎么俐落,反正那个人来的时候,你也在!”
祁三连声道:“是!是!”
我极其兴奋,因为我知道,这块木炭的后面,真有一个十分隐秘的故事在!而他们
快要讲出来了!在边五的那句话中,我已经至少知道了事情和一个人有关,而边五在提
到那个人的时候,神情极古怪,声音也不由自主在发著颤,连祁三似乎也有一种极度的
恐怖之感。他在应了边五的话之后,好一会不出声,我也没有去催他,好让他集中精神
,慢慢将事情想起来。
过了好一会,祁三才吸了一口气:“那是好多年以前的事了!”
边五道:“是四叔接任后的第二年!”
祁三道:“对,第二年。”他讲到这里,又顿了一顿:“我还记得那一天,四叔在
一天之内,连开了七座窑,到日落西山的时候,他已经极疲倦,开窑那种辛苦紧张法,
真是铁打的汉子也受不住!”
边五又插了一句,道:“那天,我们陪著四叔回去的时候,太阳才下山,天边的火
烧云,红通了半边天,我对四叔说:‘四叔,你看这天,明天说不定会下大雨,该封的
窑,得早点下手才好!’我还记得,我这样一说,四叔立刻大声吩咐了几个人,去办这
件事!”祁三道:“是的,天闷热得厉害,我们一起到了四叔的家--卫先生,白大小
姐,四叔在家乡的宅子和这所宅子完全一样!”
我和白素点著头,我心中有点嫌他们两人讲得太详细了。但是他们的叙述详细,也
有好处,我可以更清楚地知道当年发生的一切。
祁三又道:“我们进了门,一干兄弟,照例向我们行礼,老七忽然走过来--”
我问道:“老七又是谁?”
边五道:“我们帮里,一共有八个人,是全帮的首脑,管著各堂的事。”
我点头道:“我明白了!”
边五道:“只怕你不明白,帮主是四叔,三哥因为在帮中久,又曾立过大功,所以
才可以排行第三,帮里没有一、二两个排行!”
边五在这样介绍解释的时候,祁三挺直了胸,一副自得的样子。我不追问祁三立过
甚么大功,只怕一追问,又不知道要说多久。事实上,所谓“大功”,对一般帮会而言
,无非是争夺地盘,为帮中的利益而与他人冲突之际,杀过对方的很多人而已!我没有
兴趣去知道,只是点头,表示明白。
祁三又道:“老七走过来,向四叔行了礼,他脸上的神情不怎么好:‘四叔,有一
个人,下午就来了,一直在等你!’经常从各地来见四叔的人十分多,四叔也爱交朋友
,朋友来,他从来也不令朋友失望。可是那天,他实在太疲倦,怔了一怔,对我道:‘
老三,你代我去见一见,我想歇歇!’我当然答应。老七又道:‘那人在小客厅!’小
客厅,就是我们现在在的这一间。”
我和白素都明白他的意思,因为他曾说过,旧宅的房子,和如今这幢房子,在格局
上一样。
祁三又道:“四叔一吩咐完,进了客厅之后,就迳自上楼,我,老五和老七,老五
,是你发现老七的神色有点不怎么对头的,是不是?”
边五道:“是,老七的神色很不对头。白大小姐,你没见过老七?老七是帮里最狠
的一个人,不论是多么危险的事,他从来不皱一皱眉,他受过不知多少次伤,身上全是
疤,他的外号,叫花皮金刚!”
我听著边五用十分崇敬的口吻介绍“老七”,啼笑皆非,这种只是在传奇小说中的
人物,实际上竟存在,真是怪事!
边五又道:“我看到老七,在望著四叔上楼梯的背影时,欲语又止,而且似乎很有
为难的神色,我就问道:‘老七,甚么事?’老七没立即答我,只是向小客厅的门指了
一指,我忙道:‘来的那人,是来找岔子的?’卫先生,炭帮的势力大,在江湖上闯,
自然不时有人来找岔子!”
我道:“我明白,在那年头,谁的拳头硬,谁就狠!”
我这样说,对他们多少有点讽刺,可是,他们两人却全然不觉得。
边五道:“老七当时道:‘看来也不像是来找岔子的,可是总有点怪!’三哥笑了
起来,道:‘见到他,就知道他是甚么路数了。’我也点头称是,我们三个人,一起走
进了小客厅。”
边五说到这里,向祁三望了一眼。边五的“望一眼”,是真正的“一眼”,因为他
只有一只眼睛露在外面。另外一只眼,和他的整个另外半边脸,都在那种特殊面罩下。
在边五向祁三望一眼之际,他那一只眼睛之中,流露出一种茫然不可解的神情来。
显然,当年他们三人,进了小客厅之后见到的那人,有甚么事,是令得他至今不解的。
祁三接了下去:“我们三人一起进了小客厅,一进去,就看到一个人,背对著门,
站著,在看看那边角几上的一只小香炉--”
祁三讲到这里,向一角指了一指。我向那一角看去,角落上确然放著一只角几。可
知道这屋子的格式不但和以前一样,连屋中的陈设位置也一样。
祁三道:“我们一进去,见到了那人,边五就道:‘朋友,歪线上来的,正线上来
的?’”
我听到这里,和白素互望了一眼,心中觉得好笑。这一类的话,我好久没听到了,
那是淮河流域一带帮会中的“切口”。所谓“切口”,就是帮会中人自行创造的一种语
言,有别于正常的用语。中国各地帮会的切口之多,种类之丰富,足足可以写一篇洋洋
大观的博士论文,边五这句话的意思,就是在问那个人,是存著好意来的,还是不怀好
意来的。
祁三继续道:“老五一问,那人转过身来,他一转过身来,我们三个人全怔了一怔
。那个人,样子十分斯文,穿著一件白纺长衫,几上放著一顶铜盆帽,当然也是他的,
他甚至还穿著一双白皮鞋,不过乡下地方,没有好路,他的白皮鞋已经变成泥黄色了。
看他的情形,分明不是帮会中的人!”
我插言道:“那么,他一定听不懂边先生的切口了!”
边五道:“是的,他完全听不懂,他转过身来,一脸疑惑的神色,问道:‘甚么?
’我当时笑了起来,向三哥和老七道:‘原来是空子!’就是不属于任何帮会组织的人
!那人又道:‘哪一位是炭帮的……四叔?’他一面说,一面搓著手,神情像是很焦切
。”
祁三道:“我回答他,道:‘四叔今天很疲倦,不想见客,你有甚么事,对我说吧
!我叫祁三。’卫先生,白大小姐,不是我祁三自己吹牛,我的名字,两淮南北,一说
出来,谁不知道!但是那人像根本未曾听过我的名字一样,只是‘哦哦’两声:‘我想
见四叔,他能拿主意,不然要迟了!只怕已经迟了!’我十分生气,大声道:‘你有甚
么事,只管说,我就能拿主意!’”
边五道:“不错,帮中之事,三哥是可以拿主意的。可是再也想不到,那人听得三
哥这样说,向三哥走了过来:‘祁先生,那么,求求你,秋字号窑,还没有生火,能不
能开一开?’”边五说到这里,低下了头,他的一只手,紧紧握著拳,手指节骨之间,
发出格格的声响,显然事隔多年,他一想起了那陌生人的要求,心中仍是十分激动。
祁三的神情,也相当奇特,这使我有点不明白。那陌生人的要求,虽然奇特一点,
可是也没有甚么大不了。祁三望了我一下,道:“卫先生,你不明白,那天,四叔开了
七座窑,我也没有闲著,我是负责堆窑的,那天我堆了四座窑,是秋、收、冬、藏,我
们的窑,是依据千字文来编号的。”
炭窑居然根据千字文来编号,这倒颇出人意表之外,或许因为千字文全是四个字一
句,合了“四叔”的胃口之故。
我点了点头:“那人的要求是特别一点,可是--”
祁三不等我讲完,就激动地叫了起来:“堆好了木材,窑就封起来了,只等吉时,
就开始生火。那天,吉时已经选好,是在卯时,在这样的情形下,已经封好了的窑,万
万不能打开!”
我和白素齐声问道:“为甚么?”
祁三道:“那是规矩!”他的脸也胀红了,重复道:“那是规矩。封了窑之后,不
等到可以出炭,绝不能再打开窑来,那是规矩!”
我吸了一口气:“如果封了窑之后,没有生火,又打开窑来,那会怎样?”
我这样一问,边五睁大他的单眼望定了我,祁三无意义地挥著手:“绝不能这样做
,也……从来没有人这样做过!”
白素碰了我一下,示意我别再问下去。我也不想再问下去了,因为任何事,一涉及
“规矩”,几乎就是没有甚么道理可讲的。
【第五章】
我没有再说甚么,边五和祁三,显然在等激动的情绪平静下来。
过了好一会,祁三才道:“那人提出了这样的一个要求,我们三个人,当时就怔住
了!这是炭帮最大的禁讳,这人竟然毫不避忌地提了出来,这不是分明要我们炭帮好看
?老七年轻,沉不住气,一伸手,就抓住了那人的手臂,喝道:‘你来找岔子,得拿真
本事出来!’老七是擒拿手的名家,他一抓住了那人的手臂,只当那人一定会反抗,所
以先下手为强,立时出手,手腕一翻--”
祁三讲到这里,我就“啊”地一声:“这下子,那陌生人的手臂,非脱骱不可!”
祁三和边五一齐吃了一惊:“卫先生,你认识这个人?”
我道:“当然不认识!不过从你们形容之中,我想这个人一定不懂武术,他不会武
术,老七使的这一招是虎爪擒拿中的杀著,那人还不糟糕?”
边五叹了一声:“是!谁知道那人竟然一点不懂武功,老七一出手,‘拍’地一声
响,那人的手臂便脱了骱,连老七也一呆,那人痛得脸色煞白。三哥在一旁看出不对,
忙道:‘老七,快替他接上,来者是客,怎么可以这样鲁莽!’三哥是在替老七的突然
出手找场子,老七呆了一呆,伸手一托,将那人的臂骨托上了节,那人痛得坐了下来,
好一会出不了声。三哥心细,走过去,拍著那人的肩:‘朋友,你刚才的话,再也别提
,这是我们帮里的大忌!虽然你是空子,可是叫帮里的兄弟听到了,我们也难保你的安
全!’那人听了三哥的话,哭丧著脸,好一会不说话。”
祁三接上去道:“我们还以为那人就此不提了,这时,我认为他多半是受了甚么人
的撺掇,来找麻烦的,想好言好语在他口中套出究竟是谁指使他来的。可是,那人缓过
气来之后,竟然又道:‘求求你们,开秋字号窑,我有十分要紧的事!’”
祁三说到这里,略顿了一顿:“到这时候,老五也沉不住气了,喝道:‘滚你妈的
蛋,你再说一句,将你脑袋揪下来!’别看那人文弱,倒还挺倔强的,他道:‘就算将
我脑袋揪下来也不要紧,可是我的要求,希望你们答应!’”
我听到这里,忍不住问道:“那陌生人要开窑,究竟是想干甚么啊?”
祁三道:“是啊,那人这样坚决,我们倒也不便一味呼喝他。一个人拚著掉脑袋,
也要干一件事,总有他一定的道理!”
白素道:“或许,他以为你只是恫吓他!”
祁三一听,立时向边五望了一眼,边五一言不发,一伸手,就拿起了几上的一罐香
烟来,伸手一捏,香烟罐被捏得成了一束,铁皮像是纸头一样!
边五虽然没开口,可是他的意思,再明白也没有。他在当时,用“把你恼装揪下来
”的话去吓那个陌生人之际,一定有著同样的动作,表现了他超特的手力。那时他当然
双手俱全,这样的动作,叫人深信他可以毫不费力地将一个人的脑袋揪下来。而那陌生
人居然不怕,自然使边五他们,对这个陌生人另眼相看。
祁三又道:“我就问他:‘你要开窑,究竟是想干甚么?’那人立即回答:‘我要
在窑中,取一样十分重要的东西出来!’老七吐了一口口水,道:‘呸!窑里面有甚么
重要的东西,除了木头,还是木头!’那人道:‘就是一段木头!’”
祁三说到这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下,心中也莫名其妙,心想这个陌生人实在太古怪,木头,在当
地满山遍野都是,何必硬要去犯人家的忌讳,将封好的窑打开来,在窑中取一块木头!
边五道:“当时,我们三个人都忍不住了,大声喝骂著,也许是由于我们的声音,
惊动了四叔,四叔走了进来,问:‘甚么事?这位是--’老七一见四叔,就将那人的
要求,转述给四叔听,四叔的脸色十分难看,厉声道:‘朋友,你和我们有甚么过不去
?’那人道:‘你别误会,我只是想取回一段木头!’四叔厉声道:‘甚么木头,你说
清楚点!’”
祁三接上丁口:“真怪,那人的行动,我到现在,还如同在眼前一样!”
他一面说,一面站了起来,来到一张几旁,指著几:“那人一听得四叔这样问,就
来到了这张几旁,在几上,放著一只黑色的小皮箱,他打开--当他打开皮箱的时候,
我们真的还很紧张,怕他从中抽出甚么家伙来。可是,他只取出一只纸袋,又从纸袋中
,取出一垒折好了的纸。”
边五也道:“是的,真是怪到了极点,我们都不知道他要干甚么。他取出了那张纸
之后,摊了开来:‘几位请过来看!’我们一起走过去,那张纸上,画著许多圆圈,也
写著很多字,看来像一张地图!”
祁三道:“就是一张地图,那人指著纸上,一面指一面说著,他对北山的地形,听
起来比我还熟,指著一处圆圈:‘这里是猫爪坳。’我一听就愣了一愣,猫爪坳是一个
小山坳,除了土生土长的人,外地人根本不可能知道有这样的一个地名的,可是那人居
然说了出来。他又道:‘这里北边的一片林子,全叫采伐了。’老七大声道:‘是的,
那是上个月的事情。’”
祁三又叹了一声:“当时,那人又叹了一声:‘真是造化弄人,我要是早一个月来
,甚至于早一天到,就甚么事也没有了!’”
祁三道:“四叔很不耐烦:‘你究竟想要甚么?’那人道:‘在这片林子中,有一
株树,叫伐了下来,我就是要找这株树,我已经查明白了,这一片林子伐下来之后,堆
在东边场上,就在今天上午,木料被装进了秋字号的窑中。’那人说到这里,四叔向我
望了过来,我摊著手道:‘木料全是一样的,你怎么知道你要找的木料,进了秋字号窑
?’那人的回答,古怪到了极点。”
边五道:“是啊,他只是说:‘我知道,我知道一定是在秋字号窑中,求求你们,
开了窑,我只要一将它取出来,立刻就走!’唉,白大小姐,你想想,那人这样子,我
们该怎么样?”
白素说道:“当然应该问他,那段木料,那株树,有甚么特别!”
祁三道:“四叔问过了,他却不回答,样子又古怪。四叔实在忍不住了:‘老七,
这人是神经病,将他撵出去!’老七早就在等这个命令,一伸手,抓住了那人的手,再
一扯,抓住了他的衣领,提著他,连推带拖,将那人直撵了出去。等到赶走了那人之后
,才发现那人的皮箱留了下来,未曾带走。当时,谁也不介意,以为他一定会回来取的
。”
祁三和边五轮流叙述著,他们讲得十分详细,到此为止,我还是未曾听出一个头绪
来。虽然觉得事情怪异,但是以后会如何发展,根本无从料起。所以,我只是问了一句
:“那陌生人后来没有回来?”
祁三和边五沉默了好一会,祁三才答非所问:“帮里事忙,我们都不再提这个人,
晚饭过后,我、老五、四叔又去巡窑,火工已经堆好了柴火,有十四口窑,要在卯时一
起生火,生火的吉时愈近,就愈是紧张,一切全要准备妥当,一点也马虎不得。眼看卯
时渐近了,四叔大声发著号令,突然……突然……”
祁三讲到这里,声音有点发颤,竟然讲不下去,用手推了推边五。
边五道:“突然,秋字号窑那里,有人叫了起来,我们奔过去一看,看到了那个疯
子,在拚命向窑顶上爬著,已经爬了有一半以上。生火的吉时快到了,这疯子--就是
要我们开窑,好让他自窑中取出一段木料来的那个人,竟然要爬上窑顶去。他的背上,
还系著一柄斧,显然他是要不顾一切将封好的窑劈开来。这种事,在炭帮里,从来也没
有发生过。当时,不知道有多少人在一起叫著:‘下来!下来!’可是那疯子却一个劲
儿向上爬!”祁三缓过了气,才又道:“四叔也急了,叫道:‘老五,抓他下来!’老
五一听,连忙向上爬去。就在这时,那人已到了窑顶,窑顶有一个洞,他一看到那个洞
,就涌身跳了下去,也就在这时,锣声响起,吉时已到了!”
我听到这里,忙道:“等一等!”
我也有缓不过气来的感觉,在叫了一下之后,隔了一会,才道:“吉时到了,是甚
么意思?”
白素的声音很低:“吉时一到,就要生火!”
祁三道:“是的,吉时一到就要生火,火口旁的火工,早已抓定了火把在等著--

我听得有点不寒而栗:“可是,可是有人跳进了窑去!”
祁三吞了一口口水:“是的,所以锣声响了之后,秋字号的火工头,一时之间决定
不下,望著四叔,四叔也呆住了,这是从来也没有发生过的事,锣声在响著,一下,两
下,三下,锣声只响四下,吉时就要过去,四叔下令:‘投火!’”
我霍地站了起来。
我不但是震惊,而且是愤怒。有一个人进了窑里,四叔居然还下令投火?要将这个
人活活烧死?我用极其严厉的眼光,望定了祁三和边五。
我想,他们两人,多少也应该有一点惭愧才是。可是出乎我意料之外,他们也望著
我,竟然毫无内咎之色。
我大声说道:“你们……你们想将一个人活活烧死在炭窑里面!”
祁三立即道:“四叔是看到老五已经爬到了窑顶,才下令投火的!”
我道:“那又怎么样?”
白素紧握著我的手,显然是她的心中,也感到了极度的震骇。
祁三道:“以老五的身手而论,他可以将那人拖出来,而不延误吉时。”
我咕哝了一声,想骂一句“见鬼的吉时”,但是没有骂出来。
祁三停了片刻,望著边五,好一会才道:“火工立时将火把投进火口,老五也从窑
顶的洞中,跳了进去。老五一跳进去,所有人全静了下来。我不知道过了多久,老五,
你可知道自己在窑里多久?”
边五道:“我不知道,我一跳进去,火已经从四面八方,轰撞了过来。四个火口,
一著了火,只有窑顶上有一个洞,人就先集中在窑的中间,然后向上窜,烟和火薰得我
甚么也看不见,我不知道自己在窑中耽了多久,甚至连自己是怎样爬出窑来的也不知道
!”
祁三的神情极激动,说道:“老五一跳进去,四叔、我、老七,还有好多人,就一
起向窑上爬,去接应他,一直到我们上了窑顶,才看到一只手,自窑顶的洞口伸出来,
我伸手一抓一拉--”
祁三说到这里,面肉抽搐,神情惊怖之极,转过脸去,走向屋角。
他在走向屋角之后,背对著我们,肩头还在抖动,甚至发出了一阵类如抽噎似的声
音来。
这真使我愕然,如果不是当年发生的事,真是可怕之极,他决不会在隔了那么多年
之后讲起来,还如此之激动!
边五看来,神色惨白,但是他反倒比祁三镇定一点:“三哥,事情已经发生,不必
难过!”
我听到祁三深深的吸气声,接著看到他转过身来,伸手指著边五的空衣袖,面肉抽
搐著,过了好一会,才道:“我一看到有一只手自窑顶的洞中伸出来,立时伸手去抓,
我一握住了那只手,想用力将他拉出窑来。可是,可是……我用力一拉,我整个人向后
一仰,一个站不隐,自窑上,直滚下来--”
祁三讲到这里,声音发颤,他一定要极大的勇气,才能继续叙述下去。他喘了几口
气,续道:“我不知道发生了甚么事,我明明抓住了老五的手,为甚么我会摔下来呢!
一直到我著了地,我才看清楚,不错,我仍然找住了老五的手。我那一拉的力道太大了
,将老五的一条手臂,硬生生地拉了下来!当我一看清这一点,我叫了起来--”
祁三讲到这里,又不由自主,叫了一下。
我当然知道,他如今的这一下叫声,绝不能和当年,他以为抓到了一个人,但结果
发现只是抓下了一条手臂时发出的那下叫声相比,但听来,仍是令人不寒而栗。
祁老三在叫了一下后,双手掩住了脸,身子剧烈地发著抖。
我和白素,也听得呆了。虽然我未曾亲身经历,祁三的叙述也不见得如何生动,但
是我仍然可以想像得到,当时在这座秋字号炭窑附近惊心动魄的那种情形。
祁三在讲到他滚跌到了地上,发现他手中抓著的,只是边五的一条手臂之际,他心
中一定以为是自己将边五的手臂,硬生生扯下来的了!
白素忙说道:“三叔,五叔一定先受了伤,不然,你一拉之下,不可能将他的手臂
拉下来的!”
边五道:“是这样,那么多年来,我一直告诉他,是我在窑里受了伤。我一进窑,
火势猛烈,我想我的手臂,根本已经烧焦了一截,因为我急著逃命,所以也不觉得痛,
三哥这一拉,就将本来已烧焦的手臂拉断了!”
我不能不佩服边五,他在说这件事的时候,像完全和他无关!
祁三放下双手来:“老五,是我害了你!”
边五道:“你救了我!你那一拉,虽然我失去了一条手臂,可是身子也向上耸了一
耸,老七一伸手,抓住了我的头发,使我的身子不致再向下落去,接著,四叔就捞住了
我的肩头,将我拖了出来。”
祁三吞了一口口水:“我一看到自己手中抓到的只是一条手臂,抬头向窑顶看去,
看到老七和四叔,已经七手八脚,将你抱了出来,我还听得你尖叫了一声!”
边五道:“是的,我才从窑洞中出来时,还有知觉,外面的风一吹,我才感到痛,
就叫了一声,在叫了一声之后,我就昏了过去。”
祁三道:“我跳了起来,四叔他们,已经将老五搬了下来,老五断了一条膀子,肩
头上一片焦糊,还有一截白骨,也被烧焦了,没有血,他的半边脸--”
边五进入了著火的炭窑之中,时间虽然短,但是猛烈的火焰,已将他的肩头和手臂
连接之处烧断,他半边被烧伤的脸,伤势如何可怖,可想而知!
边五道:“据四叔说,我昏迷了半个来月,才醒过来,这条命,居然能拣回来,真
是天老爷没眼,嘿嘿!”
边五这样说,当然是死里逃生之后的一种气话,我们都不出声,我又向边五露在外
面的半边脸望了一眼:“还好,只是一边受了灼伤!”
边五道:“伤是全伤了的,不过炭帮,对于各种灼伤的治疗,一向十分有经验,而
且,也有不少独步单方,只要烧得不是太凶,可以痊愈。”
我点了点头,炭帮和火,有著密切关系,受火灼的机会自然也特别多,经年累月下
来,当然有治烧伤的好药。
祁三渐渐镇定下来。由于他刚才讲述那些事,实在太令人惊心,是以一时之间,没
有人再开口。我正在想像著当时的情形,陡地想起了一件事来,失声道:“那个陌生人
,边先生跳进窑去,是准备去拉他出来的,结果边先生出了事,那个陌生人--”
其实,我在想到这个问题之际,也立即想到了答案。因为那陌生人先边五跳进窑中
,以边五的身手而论,尚且一跳进炭窑之中,就被烈火烧掉了一条膀子,何况那个在祁
三的口中形容起来,是“文质彬彬”的陌生人!他简直不是凶多吉少,而是肯定有死无
生!
祁三和边五两人,都好一会不出声,过了好一会,祁三才竭力以平淡的声音道:“
那陌生人,当然死在炭窑里了!”
这是我早已知道了的答案,我实在忍不住想责备他们几句,可是我一看到了边五这
种样子,他已经付出了极大的代价,又不忍心开口。虽然整件事,看来有点阴错阳差,
但是归根结蒂,还是由于炭帮几百年来积下来的愚昧迷信所造成,似乎不应该责备任何
人!
我叹了一声,有点无可奈何地道:“以后呢?事情又有点甚么新发展?”
祁三又呆了片刻:“我跳起来,他们已经将老五抬下来,我像是疯子一样,想将老
五的断臂,向他的肩头上凑去,像是那样就可以使他的膀子,重新再长在他身上。几个
兄弟硬将我拉了开来,几个人七手八脚,抬走了老五,这时,有人叫道:‘窑顶!窑顶
!’我在慌乱之中,抬头看去,看到有一股火柱,直从窑顶的破洞中,冲了上来!”
边五道:“炭窑的顶上,在封窑之后,只有四寸径的一个小洞,那人在爬上去的时
候,也不知道他哪里来的蛮力,在跳下去之前,用双足踹穿了将近半尺厚的封泥,踹出
了一个一尺见方大小洞,他从那个洞中跳下去,我也是从这个洞中跳下去的。”
祁三又道:“由于窑顶的洞大了,而火口又一直有火在送进去,所以火从窑顶冒了
出来,像是一条火龙。当时,立时又有人爬了上去,用湿泥将封口封了起来,仍旧只留
下四寸的一个小洞!”
我欠了欠身子,想说话,可是我还没有开口,白素已经揣知了我的心意:“如果当
时你在场,而又有著最好的避火设备,你有甚么法子?”
本来,我是想说一句:“你们难道连救那陌生人的念头都没有”。但是经白素这样
一问,我也不禁苦笑了起来。的确,当时,在这样的情形之下,就算我在场,又有著极
其精良的石棉衣,可以使我跳进炭窑一个短时间,我又有甚么办法呢?
我一样没有办法,因为那陌生人一定早已死了,就算我跳进去,也没有意义!
我忍住了没有再出声,祁三望了我一下,继续道:“四叔忙著救人,替老五治伤,
老五一直昏迷不醒,我和四叔一起,回到了他的住所,天已差不多快亮了。我、四叔,
还有几个弟兄,一起坐在这里--坐在小客厅中。四婶也知道出了事,可是她一向不怎
么理会窑上的事,陪了我们一会就离开了。四叔紧皱著眉,我们大家心里,也很不快乐
。”
祁三说著,又静了片刻,才道:“好一会,老七才骂了一声,道:‘那浑蛋究竟是
甚么来路?他真的想到炭窑里去取一段木头出来?世上哪有为了一段木头,而陪了性命
的人?’对于老七的问题,我们全答不上来。就在这时,我一眼看到了那人带来的那只
小皮箱。我一伸手,将小皮箱提了过来,道:‘四叔,这人叫甚么名字,从哪里来的,
我们都不知道,打开皮箱来看看,或许可以知道一点来龙去脉。’四叔烦恼得简直不愿
意说话,他只是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祁三又停了一停,才又道:“我弄开了锁,打开了小皮箱,小皮箱中,除了几件旧
衣服之外,便没有甚么别的,在皮箱盖上的夹袋中,倒找到了一些东西,有车票,有一
点钱,还有一张纸,上面写著一些字--”
祁三讲到这里,又停了一停,现出一种讶异的神情来:“那人像是知道自己会有甚
么不测一样,在那张纸上,他清清楚楚地写著他姓甚么叫甚么,从哪里来,干甚么!”
边五闷哼了一声:“我们本来以为这个人,一定存心和我们捣蛋,谁知道一看,全
然不是那么一回事!”
我问道:“这个人--”
祁三道:“这个人,叫林子渊,从江苏省句容县来,他是句容县一家小学的校长。

我呆了一呆,句容,是江苏省的一个小县。一个小县的县城之中的一个小学校长,
老远地跑到安徽省的炭帮,要从一座炭窑之中,取出一段木头,这种事,未免太不可思
议了!
祁三的神情也很古怪:“当时,我们全呆住了,不知道这张纸上所写的是真是假,
四叔呆了一会,将纸摺了起来,小心放好:‘等这一批窑开窑之后,我要到句容县走一
遭,老三,帮里的事情,在我离开之后,由你照料!’我道:‘四叔,这些小事,你不
必再放在心上了!’四叔叹了一声:‘老三,事情太怪,而且人命关天,这个人不明不
白,葬身在窑里,他应该还有家人,我得去通知他家人一声。’老七道:‘随便派一个
人去就可以了!’可是四叔一直摇头不答应,非要自己亲身去不可!”
我听到这里,叹了一声:“祁先生,你不明白四叔的心意么?”
祁三道:“我明白的,四叔心里很难过,因为在那人跳进去之后,他下令生火。可
是,那时,不生火实在不行,他其实不必难过!”
我对祁三的这几句话,没有作甚么批评,祁三继续道:“在接下来的几天之内,炭
帮上下,都显得有点异样,和人见了面,都不怎么说话。因为一说话,就要提起那件事
,可是又没有人愿意提起,大家都只是喝闷酒,那几天内,喝醉了酒打架的事也特别多
。一直到第四天,该开窑了,收了火,水龙队也准备好。同一时间生火的一共有五座窑
,连四叔在内,大家都不约而同,将秋字号窑,放在最后。”
祁三讲到这里,伸手抹了抹脸,神情显得很紧张。他道:“四座窑开了之后,并没
有甚么意外,我和四叔,上了秋字号窑的顶,大家都用湿毛巾扎著口鼻,四叔在挥斧之
前,喃喃地说了几句话,我没有听清楚,多半是要死去的人,不要作怪,大抵是这样。
然后,他挥动斧头,一斧砍下去,将窑顶的封泥砍开,水龙队早已准备淋水上去,可是
四叔一斧才砍下,窑内突然传来‘轰’地一声响,从被砍开的破洞之中喷出来的,不是
无影无踪的毒气,而是雪花一样白的灰柱!”
祁三说到这里,不由自主地喘著气。
我听到这里,也不由自主,“啊”地一声:“这一窑炭,烧坏了!”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