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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炭

_3 倪匡(当代)
,狠狠瞪了我一眼:“太过分了!”
四婶一走,祁老三也待跟出去,可是我却不让他走,一步跨向前,伸手搭住了他的
肩头。
在我伸手搭向他的肩头之际,我已经有了准备。因为这个祁老三,在炭帮之中的地
位既然相当高,他的武术造诣一定不会差。可是我却未料到他的反应,来得如此之快!
我的手指,才一沾到了他的衣服,他身形不停,右肩一缩,已一肘向我撞了过来。
我陡地吸一口气,胸口陷下了少许,同时一缩手,伸手一弹,弹向他的肘际。
谁都知道,在人的手肘部分,有一条神经,如果受到了打击,整条手臂,如同电殛
一样麻痹。可是我这一下,并没有弹中,他半转身,逃开了我这一弹,而且立时挥手,
向我的胸口拂来。
我还想再出手,可是白素已叫了起来:“住手!”
她一面叫,一面陡地一跃向前,在我的身上,重重一推,令我跌出了一步。她向满
面怒容的祁老三道:“自己人,别动手!”
祁老三吁了一口气:“白大小姐,要不是看你的份上,今天他出不去!”
我夸张地“哈哈”、“哈哈”笑了起来:“我经不起吓,求求你别吓我!”
祁老三额上青筋暴绽,看样子还要冲过来,我也立时摆好了准备战斗的架势,但白
素却横身在我们两人之间一站,不让我们动手。
祁老三闷哼一声,转身便走,我大声道:“祁老三!你们将陈长青怎么了?要是不
告诉我,十分钟之内,就会有大批警方人员到这里来调查。看你们炭帮的法规,没有甚
么用处!”
祁老王陡地站定,转过身来,盯了我半晌,才冷冷地道:“你的朋友没有甚么事,
他不经打,捱了两拳就昏了过去,我们将他拖出马路,现在多半躺在医院里,至多三五
天就会复原。”
我吸了一口气,陈长青的下落已经弄明白了,我自然也没有必要和这些妄人多纠缠
下去,是以我闷哼一声:“要是他伤得重,我还会来找你!”
祁老三没有回答我的话,只是向白素道:“白大小姐,你嫁了这样的一个人,真可
惜!”
白素有点啼笑皆非,想解释一下,但是又不知道该如何出口才好,祁老三到了门口
,作出了一个“请出去”的手势。
事情弄得如此之僵,我和白素,自然只好离去。我们一起走出去。祁老三多半是看
在“白大小姐”的份上,寒著脸,居然送我们到了大门口。
我们经过了那条小路,回到了车子旁,白素说道:“你满意了?”
我没好气地道:“白大小姐,我没有做错甚么!”
白素闷哼了一声:“人家可能在进行一件十分重要的事,但是好管闲事的陈长青,
却像小丑一样夹在里面捣蛋,这种人,应该让他受点教训!”
我道:“那要看对方究竟给了他甚么样的教训!”
白素道:“祁老三说了,至多在医院躺三五天!”
我道:“在未曾见到陈长青之前,我不能肯定!”
白素道:“我可以肯定!他们这些人,行事的法则和我们不一样,但是斩钉断铁,
说的话,绝对可信!”
我带点嘲讽意味地道:“当然,我忘了他们是江湖上铁铮铮的好汉了!”
白素没有再说甚么,我们一起上了车,回到市区,一路上,我和她都有点赌气,所
以并不说话。一到了市区,白素就先要下车,我则到几家公立医院去找陈长青。找到了
第三家,就看到了陈长青。
陈长青是昏迷在路边,被人发觉,召救伤车送进医院来的。伤势并不重。照我看,
明天就可以出院。问起了经过,也和祁老三说的一样,他根据电话号码,找到了地址,
摸上门去,想爬过围墙时被人掀了下来,捱了一顿打。
我指著他还有点青肿的脸:“陈长青,你别再多管闲事了!”
可是陈长青却一脸神秘:“闲事?一点也不!我发现了一幢极古怪的屋子!屋子附
近,有些植物,根本不应该在本地出现,那屋子,我看是一个外星人的总部!”
我真是又好气又好笑,手指直指在他的鼻尖上:“决不是,陈长青,你再要捣乱,
叫人家打死,可别说我不事先警告你!”
陈长青眨著眼,显然不相信我的话:“那么,他们是甚么人?”
我本来想讲给他听,可是那得从炭帮的历史讲起,其中有许多细节连我也不是十分
清楚,要陈长青这个糊涂蛋明白,自然更不容易。所以我只是叹了一声:“你记得我的
话就是了,我不想你再惹麻烦!”
我不管陈长青是不是肯听我的劝告,就离开了医院。回家时,白素还没有回来,大
约一小时之后,她才回来,看她的样子,还在生气。
在那一小时之中,我已经知道了陈长青没有甚么大不了,想起我在四婶那里的行动
,的确太过分了,所以我的气早平了。一看到白素,我就笑道:“我已见过陈长青,并
且警告他不要再多事!”
白素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我摊开手:“白大小姐,犯不上为了那几个人,而影响
我们夫妇间的感情吧?”
白素又瞪了我一眼:“谁叫你插科打诨!”
我无可奈何地道:“我也变成小丑了?”
白素坐了下来,叹了一声:“我去见父亲,要他向四婶道歉。”
我耸了耸肩,不想再就这个问题,讨论下去。白素又埋怨地道:“都是你,事情给
你弄糟了,本来,我们可以问出那段木炭究竟为甚么可以交换同等体积的黄金,和许多
有关炭帮的秘密!”
我心中也有点后悔,因为我知道,在那块木炭的背后,一定隐藏著许多曲折离奇,
甚至怪诞不可思议的故事。本来,为了知道这一类事的真相,我不惜付出极高的代价,
因为我是一个好奇心十分强烈的人。但如今,显然无法再追究下去了!
我装出一点也不在乎的神情来,道:“算了吧,世界上神奇而不可思议的事太多!
我不可能每一件事都知道,放弃一两件又算得了甚么!”
白素冷冷地说道:“最好这样!”
在我想来,“怪广告”和“怪木炭”的事,告一段落了。可是事态后来的发展,却
不是如此。
当天晚上,家里来了一个客人。客人其实不是客人,而是白素的父亲白老大,不过
因为他极少出现在我的家里,是以有稀客的感觉。
白老大已届七十高龄,可是精神奕奕,一点老态也没有。而且他永远那么忙,谁也
不知道他忙完了一件事之后,下一步在忙些甚么。他可以花上一年时间,在法国的葡萄
产区,研究白兰地迅速变陈的办法,也可以一天工作二十小时,试图发明人工繁殖冬虫
夏草。所以,当我开门,迎著他进来之后,第一句就问道:“最近在忙些甚么?”
白老大叹了一口气:“在编目录!”
我道:“编甚么目录?”
白老大道:“将古典音乐的作曲家作品,重新编目。现在流行的编目,太混乱了,
以贝多芬的作品而论,就有两类编目法,我要将之统一起来!”
我半转过身,向白素伸了伸舌头,白老大当然是在自讨苦吃了,就算是较著名的作
曲家,从公元一六七九年出生的法籣卡算起,算到萧斯塔科维奇,或是巴托为止,有多
少作曲家?他们的作品又有多少?要重新加以整理编目,那得花多少心血?
白素笑了一笑:“爸,你不是来和我们讨论这个题目的吧?我和他,对古典音乐,
所知不多!”
白老大瞪著眼:“不多?你至少也可以知道,为甚么贝多芬的许多作品,都以‘作
品’编号,但是一些三重奏,却又以另一种方式编号?”
我道:“我不知道!”
白老大坐了下来,喝了一口我斟给他的酒,放下酒杯:“你们可以筹多少现钱出来
?”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神情都十分奇怪。白老大等钱用?这真是怪事,他像是永远
有花不完的钱一样,何以忽然会等钱用?
我道:“需要多少?”
白老大皱著眉,像是在计算,十余秒之后,他才道:“大约两百万美元。”
两百万美元,当然不是一个小数日,但是,我还是没有说甚么,只是道:“好,你
甚么时候要?”
白老大摊著双手,道:“愈快愈好!”
白素道:“爸,你要来甚么用?买音乐作品?”
白老大瞪了白素一眼,道:“谁说是我要用钱?”
他这样一说,我和白素更不明白了,白素道:“可是你刚才说--”
白老大挥了挥手:“你想到哪里去了,我要你们筹出这笔现钱来,是要你们自己去
买一样东西!不是我要这笔钱用!”
我和白素心中更加奇怪,我道:“去买甚么?”
白老大道:“当然是值得购买的,错过了这个机会,以后再也买不到!交易,我已
经替你们安排好了,只要有了钱,就可以一手交货,一手交钱!”
白素笑问道:“好,可是究竟是买甚么,我们总该知道才是啊!”
白老大有点狡狯地笑了起来:“我以为你们可以猜得到!”
我不禁苦笑,他突然而来,无头无脑,要我们准备两百万美金,去买一样东西,还
说我们应该猜得到要买的是甚么,这不是太古怪了么?
白老大并不说出来,看他的神情,像是想我们猜上一猜。我根本没有去动这个脑筋
,因为我断定这是无法猜得到的事。两百万美金可以买任何东西。一粒钻石,一架飞机
,一艘大游艇,一只宋瓷花瓶,或是一张古画,等等,怎么猜得出来?
可是白素的神情,却十分怪异,我听到她陡地吸了一口气:“那块木炭?”
我陡地一震,白老大已呵呵笑了起来,大力拍著白素的头,将她当作小孩子一样:
“还是你行!”
他又拍著我:“你想不出来,是不是?”
一听得白素那样说法,我的惊诧,实在到了难以形容的地步!
那块木炭!四婶的那块木炭!那块要体积相同的黄金去交换的木炭!
白老大要我们准备两百万美元,就是为了去买一段木炭!这段木炭之中,难道藏著
甚么奇珍异宝?
我呆了片刻:“我不明白--”
白老大的回答更不像话:“我也不明白,但是四婶既然开出了这个价钱,就一定有
道理!你先去买了下来,我看不消几天,一转手,至少可以赚两成,或者更多!”
我心中有几句话,可是当然我不敢说出来。我心中在想的是:他一定是老糊涂了,
不然,怎么会讲出这样的话来?
我当然没有出声,白老大已站了起来:“我很忙,走了!四婶的电话你们知道?筹
齐了钱,就和她联络。本来她不肯卖,一定要同体积的黄金,算起来不止两百万美元,
但我们是老相识,我已经代你们讲好了价钱。记著,交易愈快进行愈好!”
我不禁有点啼笑皆非:“我可以知道你和四婶谈判的经过?”
白老大一面向外走,一面道:“在电话里和四婶谈的。”
白老大说到这里,已经出了门口,门外停著一辆车,司机已打开了车门,白老大挥
了挥手,就上了车。
我和白素站在门口,目送白老大的车子离去,互望了一眼,我道:“我们去买那段
木炭,不知道是不是算我得罪了四婶的代价?”
白素叹了一声:“当然不是,一定有原因!”
我道:“我希望你明白,我要知道原因!”
白素的回答轻松:“买了来,就可以知道原因了!”
我实在有点啼笑皆非,我们回到了屋子,一起进入书房,我和白素算了算,不足两
百万美元,我从来也未曾为钱而担心过,因为钱,只要可以维持生活,就是足够,可是
,这时却为了钱发起愁来。
白素叹了一声:“我们应该告诉爸,我们的钱不够,买不起。”
我心里直骂“见鬼”,就算够,我也不愿意以那么高的价钱,去买一块木炭!就算
世界上可以要来燃烧的东西全绝迹了,一块木炭也决不值两百万,它只值两角!
白素道:“看来,我们只好错过机会了!”
我呆了一呆:“我认识的有钱朋友不少,只要肯去开口,别说两百万,两千万也可
以筹得到!”
白素道:“好,先去借一借吧!可没有人强迫你一定要买!”
我摊了摊手:“纯属自愿!我倒真要弄明白这块木炭,有甚么古怪!”
当晚的讨论到这里为止,我们已决定向四婶去买下这段木炭来。决定之后,我就打
电话给一个姓陶的富翁,这位大富翁,若干年之前,因为他家祖坟的风水问题,欠了我
一次情。
电话在经过了七八度转折之后,总算接通了,我想首先报上名,因为对方的事业遍
及全世界,是第一大忙人,我怕他早已将我忘记了。
然而,我还未曾开口,他就大叫了起来:“是你,卫斯理,我真想来看看你,可是
实在太忙!唉!这时候,旁人不是早已睡觉了,就是在寻欢作乐,可是偏偏我还要工作
!”
我笑了一下:“那是因为你自己喜欢工作。闲话少说,有一件事,请你帮忙!”
他道:“只管说!”
我道:“请你准备一张二百万美元面额的支票,我明天来拿,算是我向你借的。”
他大声道:“借?我不惜!你要用,只管拿去!”
我有点生气:“你当我是随便向人拿钱用的人?”
他苦笑了一下:“好,随你怎样说。不过不用你来拿,我立刻派人送来给你!”
【第四章】
半小时后,有人按铃,那张支票由专人送到。
我收了支票,伸指在支票上弹了弹:“明天,我们一早就出发!你当然还是和我一
起去?”
白素道:“当然,而且,我还要你一见到四婶,就向她道歉!”
我笑了起来:“怎么,怕她恼了我,不肯将那块木炭卖给我?”
白素有点生气:“你不明白那块木炭的价值,可是一定有人明白,你以为四婶一定
要卖给你?我看不是父亲去说了好话,你一定买不到!”
我没有再说甚么,只是道:“好的,我道歉!”
当晚我不曾睡好,翻来覆去想著许多不明白的事,想到我上次去,并没有看到那个
“半边脸的人”。但是在对方的交谈之中,我至少知道,那个“半边脸”,一定就是四
婶和祁老三口中的“老五”,是他发现了陈长青,才将陈长青打了一顿的。
第二天一早出门,不多久,车子又驶进了那条两旁全是弯竹的小路。白素仍然将车
子停在相当远处,这多半是为了表示对四婶的尊敬。
到了门前,用力拉了一下那铜炼,门内传来了“梆”地一声响,那一下声响十分怪
异,但这一次,我已经知道,那是一段圆木,撞在另一段空心圆木上,所发出来的声响

这种特殊的“门铃”,当然也是炭帮的老规矩,炭和树木有著不可分割的关系,炭
帮帮主的住所,用木头的撞击声来作门铃,当然由于木头和炭的关系深切。在“梆”的
一声之后,过了不久,门就打了开来,开门的仍然是祁老三。
祁老三看到了白素,神情十分客气,可是却只是向我冷淡地打了一个招呼。我心中
感到好笑,反正我等一会,要向四婶道歉,何不如今将功夫做足?
我立时向祁老三道:“祁先生,真对不起,上次我要是有甚么不对的地方,全是因
为我不懂规矩,请你多多原谅!”
祁老三一听,立时高兴起来:“没有甚么,没有甚么!”
白素向我笑了一下,像是在骂我“滑头”。我看到祁老三的态度好了许多,在他和
我一起走向屋子去的时候,我趁机问道:“上次我们来,没有看到老五!”
这只不过是随随便便的一句问话,而且我在问的时候,也特意将语气放得如同完全
是顺口问起的一样。可是尽管如此,祁老三还是陡地震动了一下!
祁老三在一怔之后,似乎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我已经想用旁的话,将问题岔开去
,祁老三忽然道:“是的,老五自从那次出事之后,根本不肯见陌生人,两位别怪!”
祁老三如果根本不答,我倒也不会有甚么疑惑,因为这个“老五”的样子一定很怪
,不喜欢见人,也不是甚么奇怪的事。
可是,祁老三却说他“出了事之后,根本不见陌生人”。他出的是甚么事呢?如果
说他不见陌生人的话,他为甚么又跟四婶去见陈长青?
我实在耐不住心中的好奇:“不对啊,他见过陈长青!那个捱了你们打的人。”
祁老三的神情十分恼恨:“那家伙!他骗了我们,老五和四婶,以为他是熟人!”
我“哦”地一声,没有再问下去,因为我们已经进了屋子。在祁老三的话中,我至
少又肯定了一点:在那段广告之中,有“价格照前议”这样一句话,如今可以肯定,曾
和四婶议价的,一定是他们的熟人。
穿过了大厅,仍然在小客厅中,我们还没有坐下,四婶就走了进来。四婶的手中,
捧著一只极其精致的盒子--陈长青曾说,他从来也未曾见过那么好的盒子,可是他还
是未能看出这只盒子好在甚么地方,而我却一眼就看了出来,这只盒子,用整块紫檀木
挖出来,并不是用木板制成的。
盒子上,镶著罗甸,贝壳的银色闪光,和紫檀木特有的深红色,相衬得十分悦目,
一看便给人以一种极其名贵之感。
我和白素,一起向四婶行礼,四婶沉著脸,一直等我用极诚恳的语调,作了历时两
分钟的道歉之后,她的脸色才和悦了许多,她作了一个手势,令我们坐下,她自己也坐
了下来。
她坐下之后,将盒子放在膝上,双手按在盒上,神情十分感慨:“白老大和我说过
了,钱,你们带了没有?”
白素忙道:“带来了!”
她又叹了一声:“不必瞒你们,事实上,你们也可以看得出来,我的境况不是很好
,不然,我绝不会出卖这块木炭的!”
她一面说,一面望著我们。我心中实在是啼笑皆非!我用二百万美元,向她买一块
木炭,可是听她的口气,还像是给我们占了莫大的便宜!
白素说道:“是的,我们知道!”
四婶又叹了一声,取出了一串钥匙来,打开了盒子。
看四婶的神情,她倒是真的极其舍不得。这种神情,绝对假装不来。
盒子打开,是深紫色缎子的衬垫,放著一块方方整整的木炭。我可以清楚地看到,
毫无疑问,那是一块木炭。
那块木炭和世界上所有的木炭一样。如果硬要说它有甚么特异之处,就是它的形状
十分方整,是二十公分左右的立方体。但就算是一块四四方方的木炭,也不是甚么特别
的东西!
盒盖打开之后,四婶伸出手来,像是想在那块木炭上抚摸一下,她的手指在发著抖
,而且,她的手指,在将要碰到木炭之际,又缩了回来,然后,又叹了一口气,双手捧
住了盒子,向我递了过来。
我看到她的神情这样沉重,连忙也双手将那只盒子,接了过来。
我向白素望去,白素向我使了一个眼色,我忙从口袋之中,取出了那张支票,双手
交给了四婶,道:“这是二百万美元的支票!”
四婶接了过来,连看也不看,就顺手递给了在她身后的祁老三,显然在她的心目之
中,那块木炭,比那张支票,重要得多。
这种情形,使我相信这块木炭,对炭帮来说,一定有极其重大的感情上的价值。
四婶将支票交给了祁老三:“该用的就用,你去安排吧!”
祁老三道:“是!”
四婶一讲完之后,立时站起身来,又道:“老三,你陪客人坐坐!”
她一面说,一面向外走去,我不禁发起急来,我至少想知道一下这块木炭究竟有甚
么特异的来龙去脉,可是如今四婶竟甚么也不说就要走了!
我忙也站了起来,叫道:“四婶!”
四婶停了一停,转过头来,望了我一眼,我发现她的双眼,眼角润湿。我心中不禁
暗骂了一声“见鬼”!有人以几乎体积相当的黄金来换她一块木炭,她居然还要伤心流
泪!
我说道:“四婶,这一块木炭--”
四婶扬了扬眉,望著我,我一时之间,真不知道该如何问才好。四婶见我不出声,
又待向外走去,我赶前一步:“四婶,这块木炭,究竟有甚么特别,是不是可以告诉我
?”
我不管这句问话,是不是又会得罪她,我实在非问不可!
我问完了之后,也不向白素看去,唯恐她阻止。四婶一听得我这样问,呆了一呆,
像是我这个问题十分怪诞。而事实上,我这个问题,却再合情合理不过。
她在呆了一呆之后:“木炭就是炭,有甚么特别的地方?”
我不禁倒抽了一口凉气:“难道它就是一块普通的木炭?”
四婶道:“我以前也不知道他收著这样的一段木炭,在离开家乡的时候,他才取出
来给我,对我道:‘你要走了,到那地方去,人生地疏,虽然你手头上有不少钱,可是
事情也难说得很,到了有一天,手头紧了,这块木炭,可以卖出去,不过你记得,一定
要同样大小的黄金,才是价钱!’”
我不禁苦笑:“四婶,你当时难道没有问一问四叔,何以这块木炭这样值钱?”
四婶道:“我为甚么要问?四叔说了,就算!他一句话,能有上万人替他卖命,这
样的小事,我听著,照他的话办就是,何必问?”
听得四婶这样说,实在不知道该如何才好。
四婶像是她的责任已完,再向我多说一句都属多余,又向外走去,我忙又赶上两步
:“上次和你谈过要买这块木炭的是甚么人?”
四婶真的愠怒了,大声道:“你问长问短,究竟是甚么意思?老三,将支票还他!

祁老三居然立时答应了一声,四婶也伸手,要在我的手上,将木盒取回去!白素在
这时候,闪身站了在我和四婶之间:“四婶,他脾气是这样,喜欢问长问短,你别见怪
!”
四婶向祁老三望了一眼,说道:“白老大怎么弄了一个这样的--”
她没有说完这句话,可是不必说完,也可以知道,她想说的是“白老大怎么会有这
样的一个女婿!”
我忍不住又想发作,但白素立时向我作了一个手势。四婶讲了这句话之后,又发出
了一声冷笑,走了出去,祁老三跟著出去,白素转过身来,我苦笑道:“这不是太不合
情理了么?”
白素道:“你目的是甚么?”
我道:“买一块木炭!”
白素道:“现在,木炭在你手里!你还埋怨甚么?”
我给白素气得说不出话来,就在这时,祁老三又走了回来。
祁老三对我的印象,有不少改善:“卫先生,四婶一看到这块木炭,就想起四叔,
所以她……她的心情不很好!”
我闷哼了一声:“祁先生,她生活在过去,你应该明白如今是甚么世界!”
祁老三叹了一声:“是,我知道,有甚么问题,问我好了,我一定尽我所知,讲给
你听!”
我道:“好!就是这块木炭!”我一面说,一面用手指著这块炭:“它有甚么特别
?”
祁老三呆了片刻,坐了下来,我在等他开口,可是他却一直不出声,坐了下来之后
,只是用手不住在脸上用力抚著。
我在等了大约三分钟之后,忍不住又将问题重复了一遍。祁老三抬起头来,望著我
:“这个问题,我也说不上来,可是这块木炭当时出窑的时候,我在,那一窑出事的时
候,我也在。”
我愈听愈糊涂,不知道祁老三在讲些甚么,我还想问,祁老三已经道:“两位等一
等,我去叫老五来,这件事,他比我更熟悉,他就是在那一窑出事的。”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祁老三已经走了出去。我“哼”地一声:“我们至少可以看
到那半边脸究竟是甚么样子的了!”
白素道:“祁老三多次提到‘出事’,不知道那是一次甚么事故?”
我道:“老三和老五快来了,是甚么事故,很快就可以知道!”
我的说话才说完,外面已有脚步声传来,同时听得祁老三的声音道:“老五,白大
小姐不是外人!卫先生是他的丈夫,也不是外人!”
在祁老三的话之后,是一下叹息声,我想这下叹息声,是老五传出来的。
接著,门推开,祁老三在前,另外还有一个人在后,一起走了进来。
跟在祁老三身后的那个人,身形甚至比祁老三还要高,我只向那个人看了一眼,就
呆住了。我的僵呆突如其来,我本来看到有人进来,站起来,可是只站到一半,一看到
那个人的脸面,就僵住了,以致我的身子是半弯著,而我的视线则盯在那个人的脸上。
这样地盯著人看,当然十分不礼貌,但是我却无法不这样做。
一看到那个人,我就可以肯定,那人就是陈长青口中的“半边脸”,也就是老五。
同时,我也直到这时,才明白陈长青口中的“半边脸”是甚么意思。这个人,我所能看
到的,只是他左半边的脸:左眼、左半边的口、左半边的鼻子、左边的耳朵、左边的头
发。这个人的右半边脸,或者说是右半边的头,齐他整个头的中间,全罩在一个灰白色
,一时之间看不出是甚么质地组成的网下。这情景真是怪异之极,那张罩住了他半边脸
的网,织得十分精密,在贴近皮肤处,简直一点缝也没有,所以可以看到的,只是他的
半边脸。
陈长青在向我叙述之际,并没有向我说这个人的另一半脸是有东西遮著的,但是这
半边脸的人,给人以诧异的感觉,真是到了极点!
祁老三带著他向前走来,我一直半弯著身子看著他,直到白素在我身上,重重碰了
一下,我才如梦初醒,挺直了身子。
同时,白素已经开了口,道:“这位一定是五叔了?不知道五叔贵姓?”那半边脸
的人开了口,他一开口讲话,我自然只能看到他左半边的口在动著,而且他讲话快而声
音低,使我无法看到他口中的舌头或是牙齿,是不是也只有左边的一半。
他道:“我姓边,白大小姐叫我老五好了!”
为了掩饰我刚才的失态,我忙伸手去:“边先生,幸会,幸会!”
我准备伸出手去和他握手,可是才伸出去,我就惊住了!
边五的上衣的右边袖子,掖在腰际,空荡荡地,他的右臂,已经齐肩断去,他不但
是一个半边脸的人,而且还是一个独臂人!
我已经伸出了右手,而对方没有右臂,尴尬可想而知!我一面心中暗骂陈长青该死
,他竟然不知道边五只有一条手臂,一面又慌忙缩回右手来。没等我再伸出左手,边五
已经扬起左手,向我行了一个手势相当古怪的礼。
我忙道:“对不起,我不知道--”
我在这样说的时候,目光不由自主低了一低,我实在按捺不住心头的好奇心,想去
看看他是不是连右腿也没有。边五的反应相当敏感,他立时看穿了我的心意,拍了拍他
自己的右腿:“右腿还在!”
我更加尴尬,只好搭讪著道:“边先生当年,一定遭受过极其可怕的意外!”
边五叹了一声,没有说甚么,祁三道:“大家坐下来,慢慢说!”
边五坐了下来,他坐下来之后,目光一直停留在那块木炭之上。四个人谁也不开口
,气氛相当僵。我首先打破沉寂:“边先生知道这块木炭的来龙去脉?”
边五又呆了一会:“这块木炭,也没有甚么特别,所有的木炭,全是炭窑里烧出来
的!”
我一听得他那样讲,心中不禁发急,忙道:“一定有甚么特别的?”
边五又呆了片刻,从他惊呆的神情来看,我可以肯定,他一定知道这块木炭有甚么
与众不同之处,但是在呆了一会之后,他又摇著头:“没有甚么特别,不过是一块木炭
!”
我不禁啼笑皆非,正想再问,白素忽然道:“别提这块木炭了--”
我狠狠向白素瞪了一眼!
白素假装看不到我发怒的神情,又道:“我一直不明白,为甚么炭帮的帮主,要称
四叔?四字对炭帮有甚么特别的意义?”
一听得白素这样问,祁三和边五的态度活跃了许多,祁三道:“当然是有道理,烧
炭的人,和‘四’字有很大的缘分--”
祁三接下来,滔滔不绝地讲著有关炭窑的事情,而边五却很少开口,只是在祁三向
他询问时,他才偶然说一两句。
祁三讲的事,虽然并没有当时立即触及那块木炭,但是那是有关炭窑的事和整个故
事,有著相当密切的联系。发生在边五身上的那一次“出事”,神秘而不可思议,如果
先对炭窑有一定的了解,对明白整件奇事的过裎,有极大的作用。所以,我不厌其烦,
将祁三的话复述出来。祁三所讲,有关烧炭的事,本身也相当有趣味,不致于令人烦闷

在祁三的叙述中,有一些事,用现代的科学眼光来看,十分简单,但是在知识程度
极低的烧炭者眼中看来,却变成十分可怕,遇有这种情形,我用括弧来作简单的解檡。
以下,就是祁三和边五口中的若干和炭帮有关的事。
烧炭,并不是容易的事,第一道程序,当然是采木。采木由伐木组专门负责,这组
人,在伐下了树木之后,将之锯成四尺长的一段一段,然后,根据树木的粗细、分类,
归在一起。这一点十分重要,同样粗细的树木要放在一起。
因为这些木头,要放进炭窞中去烧,使木头变成木炭,一定要粗、细分类,才能掌
握火候,使一个窑中粗细不同的木头,在同一时间内,同时变成木炭。
炭窑,一般来说,两丈高,有四个火口,那是烧火用的,火从四个洞口送进炭窑之
内,火口在炭窑下半部,在炭窑中堆放木头之际,也十分有讲究,最粗的,堆在下面,
最细的堆在上面。
堆木,是烧炭过程中一门相当高深的学问,由专人负责,称为堆木师傅。
(祁三在说到这里的时候,十分骄傲地挺了挺胸:“有人说我是炭帮堆木的第一把
手!”)
堆木有甚么学问呢?木和木之间的空隙,不能太大,空隙太大,空气流通过多,通
风太好,木头得到充分的燃烧,就会烧成灰烬。堆得太密,空气流通不够,木料得不到
需要的燃烧,就不会变成炭。
所以,堆木师傅有一句口诀,叫“逢四留一”,意思是四寸直径的木料,就留一寸
的空隙。
每一个炭窑之中,可以堆四层木料,最上层的最细。木料一堆好,就封窑口。窑口
留下四寸直径大小,然后,开始生火,四个火口,日夜不断地烧,要烧四日四夜。在这
四日四夜之中,负责烧火的火工,紧张得连眼都不能眨一眨,要全神贯注,把握火候。
火太大,木料成灰;火太小,烧不成炭。
火工和他的助手,住在炭窑附近,其余的人,就要远离炭窑,因为说不定甚么时候
,会有毒气,自炭窑之中喷出来,中者立毙,事先一点迹象也没有,等到中毒的人感到
呼吸困难,脸色转为深红之际,已经来不及了,十个十个死,没有一个能救活。
(祁三在说到这里的时候,神情极其严肃,他甚至不知道那种中人立死的毒气是甚
么,但是我却知道,那是一氧化碳。)
(整个烧炭过程,事实上是要木料在氧气不充足的情形下燃烧,燃烧的热力,恰好
使木料中的水分抽乾,而使碳质完整地保留下来,成为木炭。也就是令得碳水化合物的
碳和水分离的一种过程。)
(在这样的过程之中,会产生大量的一氧化碳,那是无色无嗅的气体,性质极其不
稳定,一和氧气混合,立时化为二氧化碳。如果人吸了一氧化碳,这种性质极不稳定的
气体,就与人体内的氧结合,使人迅速缺氧而死,死者的皮肤,会呈现可怕的紫色。)
(炭窑的构造尽管紧密,但是在经年累月的使用之中,可能有一点裂缝,使充满在
炭窑中的一氧化碳逸出,在窑旁的人,自然首当其冲,极易中毒。)
在经过了四天四夜的加热之后,用窑工的方式来说,就是烧了四天四夜之后,最重
要的一个步骤来临了。这个步骤,就是开窑。开窑,是所有烧炭的工序之中,最大的一
件事,一定由炭帮的帮主四叔,亲自主持。
在祁三的叙述中,开窑有很多神秘的色彩,例如四叔在开窑之前,一定要在神像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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