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木炭

_11 倪匡(当代)
,他才道:“我不断将可能的发音念出来,你看哪一种组合,比较有用。”
我道:“好的,请开始。”
陈长青道:“范鹅齿赖。”
我摇著头。
他继续道:“方我差雷”、“方饿出垃”、“奋我吃来”……
他总说了十来个四个音节组成的“话”,可是,我愈听愈是冒火。
我正想大声喝止时,白素突然道:“陈先生,如果是:‘放我出来’,会不会造成
这样的波形?”
陈长青道:“对,放我出来,就是这样,放我出来,一点也不错!”
当白素说到“放我出来”这四个字之际,我心头所受的震动,真是难以形容!
“放我出来”!
这是灵魂,在木炭中林子渊灵魂的呼唤!他被困在木炭之中,要人放他出来!
他作这样的呼唤,不知已有多少次,不知已有多少年:“放我出来”!
在刹那之间,我恍惚像是听到了一阵凄厉的呼叫声,林子渊在叫著:“放我出来!

陈长青向我望来,一定是我的脸色苍白得可怕,是以他望著我,张大了口,不知如
何说才好。我缓了一口气:“我相信我们已经看懂了这句话,是‘放我出来’!一定是
!”
在陈长青说了这句话之后,我们三人,谁也不再开口,静了下来。
的确,我们实在不知道说甚么才好,这样的发现,真太惊人了!“放我出来”,这
是一个灵魂的呼唤,在这样的呼唤之中,包含的是痛苦还是高兴?那是一种甚么样的玄
妙现象?一切的一切,全都超越了生死的界限,全是人的生命之中,最秘奥的一环;而
这最秘奥的一环,如今竟然以这样的形式,展示在我们的面前!
过了好一会,白素道:“这……这种情形,使我想起一个西方神话来--”
陈长青忙道:“是的,一个被关在瓶子里的魔鬼!”
我苦笑了一下:“事情已经够复杂了,别再联想旁的问题了。首先,我们要肯定,
自木炭之中测到的高频音波,真是代表著一种语言。”
陈长青道:“当然,毫无疑问。”
我吸了一口气:“其次,我们不应该满足于‘放我出来’这一句话,我们要继续和
他交谈,但如果这样子猜每一个波形代表的音节,每一句话,只怕要花上一两天时间来
推敲,是不是有更好的方法?”
陈长青翻著眼:“还有甚么好办法。”
白素道:“如果他能说英文,就比较简单!”
白素的话,提醒了我:“对,二十六个字母的发音,是二十六种不同的波形,凭二
十六种不同的波形,可以组成一部文学巨著!”
陈长青也兴奋了起来:“问他是不是懂英文,也很容易,因为‘是’和‘不’这两
个音,在波形上,截然不同。”他说到这里,四面看:“那只鬼在哪里?让我来问他!

我皱了皱眉:“你对他的称呼,最好客气一点!”
陈长青翻著眼:“我可没有说错,他是鬼!”
白素道:“我想,称他为灵魂比较妥当一点。”
陈长青道:“好,那位灵魂先生在哪里?在一块木炭之中?对了,就是我见过的那
块木炭?那木炭吧?”
我实在不愿意和陈长青共同参与一件事,可是这件事,又非他不可,实在没有办法
。我道:“木炭在伦敦,一群灵魂学家的手中。”
陈长青大声道:“叫他们带著木炭来!”
陈长青的话,不中听的多,但这一句话,倒说得十分有理,我忙道:“对,我和普
索利爵士通电话,他一定兴奋之极了!我们这里,还要准备一具高频音波的探测仪器才
行!”
陈长青将自己的心口拍得山响:“我就有!不过装置相当大,搬来搬去,只怕--

白素道:“那就不必搬,我们所有人到齐之后,就在你家里进行好了!”
陈长青的神情,高兴莫名,搓著手,示威似地望著我。我知道他心里想说甚么:“
陈长青,这次,全靠你的本事了!”
陈长青更是高兴:“可惜,那半边脸不是外星人!”
白素道:“可是,你是世界上第一个能和灵魂交通联络的人,这比和外星人交通更
难,生命的秘奥,比宇宙的秘奥,更有探索的价值!”
陈长青飘然之极,满脸堆笑,一面哼著他自己才听得懂的歌,一面跳了出去。
他一走,我立时到书房,和普索利通电话,向他报告我们的研究所得。普索利在电
话中不住叫道:“天!天!我的天!”
我道:“别叫我的天了!你赶快带著木炭来,谁有兴趣,谁都可以一起来!”
普索利爵士大声答应著。
我估计一定会有人跟著普索利一起来的,但是却料不到,所有的人,一起来了!当
他们到达之后,我们就一起前往陈长青的住所。
好在陈长青的住所够宽敞,他有一幢极大的祖传大屋,大得不可思议,不知有多少
房间,我们就利用了他的“音响室”,将那块木炭,郑而重之地捧出来,放在探测仪器
之上,陈长青校准了仪器。
仪器中一卷记录波形的纸张,在仪器的记录笔之下,那是最紧张的一刻,我吸了一
口气:“林先生,我们已确知你的存在。根据令祖玉声公的记载,你虽然在木炭中,但
是对于外界的一切,全有一种超能力的感觉,你完全可以知道我们在说甚么,是,或不
?”
我诚心诚意地讲完了之后,仪器的记录笔,在开始的一分钟之内,一点动静也没有

在这一分钟之内,所有的人都互相望著,有几个,额头在冒著汗。
这一段时间之长,真令人有窒息之感。
然后,突然地,记录笔开始动了,自动向前伸展的记录纸上,出现了一组波形。陈
长青一看,就陡地叫了起来:“是!是!”
我说的那段话,是中国话,陈长青叫的也是,除了那位东方语言学专家之外,其余
人都不懂。我一听得陈长青那样叫,一面心头突突乱跳,一面急速地向各人解释著。所
有人的神情,都极为兴奋,犹如置身在梦中一样。甘敏斯喃喃地道:“和灵魂交谈,这
……太奇妙了,太不可思议了!”
普索利爵士胀红了睑:“这就是我一生期待著的时刻!”
我又道:“林先生,我们已经知道,你在木炭之中,你曾要求我们放你出来--”
我才讲到这里,记录笔又急速地颤动起来,极快地记录下了四组波形。这四组波形
,不必陈长青加以解释,我都可以看得明白,那还是“放我出来”!
我约略向各人解释了一下,又道:“林先生,请问怎样才能放你出来?”
我们都屏住了气息,在等候他的回答,可是记录笔却一直静止著。
我有点著急,说道:“林先生,请问你是不是可以利用英文字母的发音,来表示你
要说的话?我们现在要明白你的意思,需要通过很复杂的手续,那太困难了!”
在我这样说了之后,记录笔又动了起来,陈长青摇头道:“不!”
我向白素望了一眼,我要集中精神和林子渊的灵魂讲话,所以我的意思是,将解释
的事,交给白素去做。白素立时会意,向普索利他们解释著。
我又道:“那样,太困难了!你所要说的每一个字,我们都要花不少时间来研究,
可能一年之内,也弄不懂几句话!”
记录笔又静止了很久,在场的所有人互望著,神情极焦急,过了大约一分钟,才看
到记录笔又动了起来,出现了四组波音,但不是“放我出来”,四组音波,看来差不多
,然后又静了下来。
所有的人,一起向陈长青望去,这时候,陈长青的地位极高,除了他,再也没有人
可以帮助我们!
陈长青全神贯注地看著那四组波形,口唇颤动著,冒著汗。我们都在期待著他发出
声音,可是过了好久,只见他额头的汗珠愈来愈多,就是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来。我忍不
住道:“怎么啦?”
陈长青抬起头来:“这四个音,是没有意义的!”
我十分恼怒,几乎想骂他,但总算忍住了,没有骂出口来,只道:“你说出来听听
!”
陈长青道:“第一个音节,和小喇叭的音波形状差不多,短促,那是,那应该是‘
播’的一声。”
陈长青一面说,白素一面翻译著。陈长青又道:“第二个也差不多,不过促音不如
第一个之甚,要是发起音来,也是‘播’的一声。第三组,音波波形较圆,和第一二组
也大致相同,是声音较低沉的一个‘播’字--”
我忍不住道:“播播播,全是播!”
陈长青胀红了脸,说道:“第四组多少有点不同,但是,但是……”
我道:“还是‘播’!”
陈长青怒道:“波形是这样,我有甚么办法?”
我道:“波形有不同,可是你却分辨不出来!”
陈长青的脸胀得更红,说道:“我当然分辨不出细微的差别--”
我也不知道何以自己如此之急躁:“所以,只好播播播播,不知道播些甚么!”
陈长青握紧了拳头,几乎要打我,白素陡地叫道:“等一等!”
我们全向白素望去,白素先吸了一口气,然后才道:“会不会是‘波、坡、莫--
’”
她才讲到这里,我和陈长青两人,都“啊”地一声,叫了起来,神情欢愉莫名。
普索利他们,只看到我们争吵,当然不明白何以忽然之间,我们如此高兴,我忙道
:“各位,林先生指示了我们一个通讯的办法,他的意思,是用一种注音符号,根据这
些注音符号,可以拼出中国话来!”我讲到这里,转过头去:“是不是,林先生?”
记录笔立时振动,出现了一个“是”字的波形。
所有的人一听得我这样解释,都欢呼起来。
【第十四章】
接下来的日子之中,我们这一群人,几乎废寝忘食,在和林子渊交谈。虽然国语注
音,是一种好的交谈办法,但是我们首先要弄清四十个注音字母的波形,而且每一个字
的注音字母,数字不同,林子渊平时所操的可能不是标准国语,有很多情形,要推敲决
定,最后还要问他是,或不,才能决定。所以,花费的时间相当多。
在开始的时候,一天,只能交谈十来句话,而且是极简单的话。到后来,渐渐纯熟
了,可以交谈的,就多了起来,比较复杂的语句,也可以表达出来。
前后,我们一共花了将近五个月的时间,在这五个月之中,我们都住在陈长青家的
地板上,不理发、不剃须,每个人都成了野人。
有时候,当我们睡著的时候,记录笔会自行振动,写下波形。在这五个月之中,记
录纸用了一卷又一卷,不知道用了多少卷。
当然,在这五个月之中,我们也知道了林子渊当年,前赴炭帮,前赴猫爪坳之后,
发生的一切事。
我将林子渊的经过,整理了一遍,记述出来。这是有历史以来,一个灵魂对活著的
人的最长的倾诉。其中有很多话,当林子渊在“说”的时候,由我发问来作引导,所以
我在记述之际,保留了问答的形式,使各位看起来,更加容易明白。
由于“灵”是一种极其玄妙的存在,这种存在之玄,有很多情形,人类的语言文字
,无法表达,也是在人类语言所能领悟的能力之外。举一个简单的例子来说:“灵”可
以听到人的语言,但“灵”无形无质,根本没有耳朵,如何听?但是“灵”又的确可以
听得到,所以,在语言的表达上,明知“听”字绝不适合,但也只好用这个字,因为并
没有另一个字,可以表示根本没有听觉器官的听!
这只不过是例子之一,同样的例子,还有很多,总之我在叙述之际,尽量使人看得
懂就是。
首先,是我的问题:“林先生,你在木炭中?”
“是的,很久了,自从我一进入,就无法离开,放我出来!”
我苦笑:“我们很不明白你的情形,在木炭里面?那是一种甚么样的情形?我们如
何才能放你出来?”
“在木炭里,就是在木炭里,像人在空气当中一样,我只是出不来,我要出来!”
“怎样才可以令你出来呢?将木炭打碎?”
“不!不!不要将木炭打碎,打碎了,我会变得在其中的一片碎片之中!”
“你的意思是,即使将之打得最碎最碎,你还是在木炭之中?即使是小到要在显微
镜下才能看到的微粒,你也可以在其中?”
“是!”
我苦笑:“这对你来说,不是更糟糕了么?”
短暂的沉默:“不见得更坏,对我来说,大、小,完全一样!”
(这一点,我们无法了解,何以“大”、“小”会是一样的呢?)
“那么,请你告诉我,我们应该如何做?”
“我不知道!”
(他自己也不知道应该如何做,才能使他离开木炭,这真是怪异莫名。)
我很审慎:“会不会你进入了木炭之后,根本就不能离开了?”
“不!不!一定可以的,玉声公进入了一株树之后,他离开了。”
“他是怎么离开的?”
相当长时间的沉默:“事情要从头说起,我为何到猫爪坳去的,你已经知道?”
“是,但不能确定你是为了宝藏,还是勘破了生命的秘奥,想去寻觅永恒?”
“两样都有,但后者更令我向往。我离开了家,一点留恋也没有,这一点,当时我
自己也很奇怪,但事后,当然不会觉得奇怪。我到了猫爪坳,可是来迟了,玉声公寄住
的那株树,已经被砍伐!树虽然被砍伐了,可是树桩还在,根据地图上的符号,我几乎
没有费甚么功夫,就找到了那个树桩。当时,我不能肯定玉声公是还在这个树桩之中,
还是在被采下来的那段树干之中!”
“这的确不容易断定,结果,你--”
“我在树桩之旁,聚精会神,希望能得到玉声公给我的感应,但是一点收获也没有
,于是,我只好到炭帮去,要找被砍下来的树干。”
“是的,你到炭帮去求见四叔的情形我已经知道了,可是在你不显一切,进了炭窑
之后--”
“我一定要进窑去,在他们拒绝了我的要求之后,我一定要进炭窑去!”
“林先生,我想先知道一些因由。你明知进入炭窑之中会有极大的危险?”
“是!”
“你明知道你进入炭窑,可能丧失生命?”
“我知道,我知道一进入炭窞,不是‘可能’丧了性命,而是一定会丧失生命!”
“那么,是甚么使得你下定决心,要去作这样的行动?是不是玉声公终于给了你一
些甚么启示?”
“没有,在我进入炭窑之前,一直没有得到玉声公的任何启示。你问我为甚么要这
样,我想,是由于我已经认识了生命。”
“对不起,我不明白,你说你认识了生命,是不是一个人,当他认识了生命之后,
他必须抛弃生命呢?”
“抛弃肉体。”
“我还是不明白,对一般人而言,抛弃肉体,就是抛弃生命。我再重复我的问题:
当一个人认识了生命之后,是不是必须抛弃肉体?或者说,当一个人认识了生命之后,
是不是必须自己寻觅死亡之路?”
(在我问了这个问题之后,有很长的一段时间,收不到任何讯息,几乎使我们以为
已经从此不再有机会收到任何音讯了。但是,音讯终于又传了过来,显然,这个问题,
对于一个灵魂来说,也十分难以解答。)
“不是这样,我想每个人的情形不同,不一定是每个人在抛弃了肉体,即死亡之后
,都能够有机会使生命进入第二步。这其中的情形,我还不了解,因为我一直在木炭之
中,还没有机会知道其它类似的情形,究竟是怎样的。但是对我来说,我在进入炭窑之
前,我已经对我当时的生命形式,毫无留恋,而且我可以肯定,会进入另一种形式。”
“你何以这样肯定?”
“你也看过玉声公的记载罢,当然是他的记载给我的启示所致。”
“你为甚么对当时的‘生命形式’一点也不留恋了呢?人人都是以这种形式生存的
!”
“太短暂、太痛苦了!先生,如果我不是当时使自己的生命进入另一形式,我现在
还能和你交谈吗?”
“那也不见得,我才见过尊夫人,她就相当健康。”
“是么,请问,还有多少年呢?”
(我答不上来。照林子渊的说法,“生命的第一形式”能有多少年?一百年,该是
一个极限了吧!)
“请你说一说你当时进入炭窑之后的情形。关于生命的形式,暂时不讨论下去了。
因为我不明白,我们所有人,都不容易明白。”
“是的,的确不容易明白,能够明白的人太少了,正因为如此,所以大家才沉迷,
在短暂的光阴之中,做很多到头来一场空的事,而且为了这些事,用尽许多手段,费尽
了许多心机,真是可怜!”
“请你说你进了炭窑之后的情形!”
“我一跳进了炭窑,身子跌在炭窑中心,那一部分没有木料堆著,离窑顶相当高,
我一跌下来,身子一落地,双腿就是一阵剧痛,我知道可能是摔断了腿骨,同时,我的
身子向旁一侧,撞在一旁堆叠好的木料之上,那一堆木料,倒了下来。压在我的身上-
-”
“请你等一等,照祁三和边五的说法,你一进入炭窑,四叔已下令生火,而边五立
即跳进来救你,这其间,至多不过半分钟的时间!”
“我想可能还没有半分钟,但是对于奇妙的思想感应来说,有半秒钟也就足够了,
我刚才说到哪里?是的,一堆木料,被我撞得倒了下来,压在我的身上,使我感到极度
的痛楚。也就在这一刹那间,我听到了,我说听到了,实际上是不是听到的,我也不能
肯定……”
“我只是肯定,突然有人在对我说:‘你来了!终于有我的子孙,看到了我的记载
来了!’我忙大叫:‘玉声公!’这其间的过程极短,但是我感到玉声公对我说了许多
话。”
“是一些甚么话?”
“他告诉我,我的决定是对的,他也告诉我,人的魂魄,可以进入任何物体之中,
像他,就是在一株树中,许多年,他现在才可以离去,他告诉我,要离开进入的物体,
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是他又不知道如果不先进入一件物体之中,会有甚么样的结果,
可能魂魄就此消散,不再存在,所以他不赞成我冒险。”
“当时,你看到他?”
“甚么也没有看到,当时,炭窑之中,已经火舌乱窜,浓烟密布,我只觉全身炙痛
,一生之中,从来也未曾感到过这样的痛楚。然而,那种痛楚,相当短暂,我当时可能
是紧紧抱住了一段木头,突然之间,所有的痛苦一起消失,我仍然看到火,看到烟,听
到烈火的轰轰声,看到火头包围住我的身体,我的身体在迅速蜷曲,变黑,终于消失。
然后,我所看到的是火,连续不断的火。我在火中间,可是一点也不觉得任何痛楚,我
知道自己的魂魄已成功地脱离了躯体,所以我当时,大笑起来。”
“那很值得高兴的,再后来呢?”
“再后来,火熄了,我只看到许多火,我自己在一个空间中,突不出这范围,我平
静,毫无所求,也没有任何不舒服的感觉,更不知时间的过去,后来,有人将我存身的
空间,带了出来,在他的谈话之中,我才知道自己是在一块木炭之中。”
“对不起,我问你一个比较唐突的问题,这块木炭的体积十分小,你在其中那么多
年,一定是相当痛苦的了?”
“对不起,你不会明白,木炭的体积再小,即使小到只有一粒芥子那么大,但对我
来说,还是和整个宇宙一样,因为……让我举一个数字上的例子来说明,我是零,任何
数字,不管这数字如何小,和零比较,都是大了无穷大倍。一个分数,分母如果是零,
分子不论是任何数,结果都是无穷大!”
(下面这个问题,是甘敏斯问的。)
“如果真是这样,你何必发出‘放我出来’的呼救声?你拥有整个宇宙,不是很好
?”
“你错了,我并不是呼救,我绝没有在牢笼中的感觉,只是,我渴望进入生命第三
个形式。从第一形式到第二形式,玉声公给我感应,知道他已脱离了第二形式,而进入
了第三形式,所以,我也想脱离第二形式。”
“你感到,第三形式会比第二形式更好?”
“这不是好不好的问题,既然是生命的历程如此,我自然要一一经历。”
“在你的想像之中,生命的第三形式,是怎样的?”
“我无法想像,就像我在第一形式之际,无法想像第二形式一样。”
“我想,我们现在应该到最具关键性的一个问题了,如何才能使你离开这块木炭?

“我不知道。”
“如果连你也不知道的话,我们又怎么能‘放你出来’?你应该有一点概念才是。
将木炭砸碎?”
“可以试试,不过我不认为会有用,玉声公是在木料燃烧的情形之下,才离开了他
生存的树身的,是不是可以试一试燃烧木炭?”
这是林子渊自己提出来的办法,到这时候,已经过去了将近三个月了。
我们所有的人,都面面相觑,作不出决定来。我们当然希望林子渊的生命,能够进
入“第三形式”,但是燃烧木炭,将木炭烧成灰烬,是不是有用呢?
如果事情如他所说,再微小的物体,对他而言,全是无穷大,那么,极其微小的灰
烬,也可以成为他生命第二形式的寄居体,一样无法“放他出来”。
我们商量了好久,才继续和林子渊联络,以下是他的回答:
“你们一定要试一试,我会竭力设法将结果告诉你们。放心,对你们来说,有‘情
形好’或者‘情形坏’,但是对我来说,完全一样,毫无分别。你们只管放心进行好了
!”
得到了林子渊这样的回答,陈长青找来了一只大铜盆,将木炭放进铜盆中,淋上了
火油。在点火之前,甘敏斯叫道:“小心一点,别使灰烬失散,如果他还不能离开,在
一极微小的灰烬之中,那我们还可以设法和他联络,别失去这个机会!”
各人都同意他的话,一切全准备好了,可是一盒火柴,在各人的手中,传来传去,
没有人肯划著火柴。等到火柴第三度又传到我手中的时候,我苦笑了一下:“只好让我
来担当这任务了!”
各人都不出声,显然人人不想去点火的原因,是不知道点了火之后,会有甚么样的
结果。
我划著了火柴,将火柴凑近淋了火油的木炭,木炭立时燃烧了起来。
陈长青在木炭一开始燃烧之际,就将高频音波的探测仪,尽量接近燃烧著的木炭,
希望可以在最后的一刹那间,再测到林子渊发出的讯息。
但是,仪器的记录笔却静止著不动。
几乎每一个人,都注视著燃烧的木炭,我也一样。但是我相信,根本没有人知道期
待著看到甚么,我们是在等待著有一个鬼魂,忽然之间,从熊熊烈火之中冒升出来么?
那当然不会发生,但是在变幻莫测的熊熊火光,和伴随著火光而冒升的浓烟之中,是不
是有林子渊的灵魂在呢?
火、烟,本来已经是极度虚无缥缈的东西了,林子渊的灵魂,是不是随著火和烟上
升了呢?是不是当火和烟消散了之后,他生命的第三形式就开始了?但是,火、烟,都
是空气的一种变化,空气也是有分子的,空气的分子对我们来说,自然是微不足道,但
对于本身是“零”的林子渊来说,却一样是“整个世界”,那么,是不是林子渊的灵魂
,会进入一个空气的分子之中,再去寻找另外的一种生命形式?
在木炭熊熊燃烧的那一段时间之中,我的思绪,乱到了极点,设想著各种各样稀奇
古怪的问题。我想旁人大约也和我一样,这一点,我从每一个人所表现出来的古怪神情
上,可以揣知。
燃烧中的木炭,在大约十分钟之后,裂了开来,裂成了许多小块,继续燃烧著,三
十分钟之后,一堆灰烬之上,只有几颗极小的炭粒还呈现红色,又过了几分钟,可以肯
定,这块木炭,已全然化为灰烬了。
木炭在经过燃烧之后,“化为灰烬”的说法,不是十分尽善尽美的,应该说,变成
了灰烬和消散了的气体。物理学上有“物质不灭定律”,木炭经过燃烧后,除了灰烬之
外,当然还有大量已经逸走,再也无法捕捉回来的气体,这气体的绝大部分,当然应该
是二氧化碳,还会有一些别的气体,那是木炭中的杂质,在高温之下所形成的。
当我正在这样想著的时候,陈长青已将灰移到了探测仪之上,仪器的记录笔,一直
没有任何反应,我们等了又等,还是没有反应。
我最先开口,说道:“他走了!”
普索利说道:“是的,他走了!”
我望著各人:“我的意思只是说,他不在这里了。”
甘敏斯皱著眉:“我不明白--”
我道:“我是说,他已经不在这一堆灰烬之中,他有可能,已经顺利地进入了生命
的第三形式,也有可能,进入了木炭燃烧之后所产生的气体的一个分子之中,一个分子
对他来说,和一块木炭,没有分别!”
各人全不出声。
普索利在过了不久之后,才叹了一声:“总之,我们已经无法再和他联络了!”
我道:“他答应过我们,会和我们联络,会给我们讯息,所以--”
好几个人一起叫了起来:“我们还要等!”
叫起来的人之中,包括陈长青在内。陈长青也坚持要等下去,等著和林子渊的灵魂
作进一步的联络,这一点,相当重要,因为所有人还得继续在他的家里等下去。
这是一个极其漫长的等待,一个月之后,没有任何迹象显示林子渊的灵魂会再给我
们传递讯息,就有人开始离去。两个月后,离去的人更多,三个月之后,甘敏斯和普索
利两人,最后也放弃了。
我、陈长青和白素三人,又等了一个多月,仍然一点结果也没有。
那天晚上,我们三个人坐著,我苦笑了一下:“他不会有任何讯息给我们了,我们
不妨来揣测一下他现在的处境。”
陈长青道:“他有可能,离开了木炭,进入了一个气体分子之中,一样出不来,而
又不知飘到甚么地方去了,当然无法和我们联络。”
我道:“这是可能之一,还有一个可能是,他已经入了生命的第三形式,而在这种
形式之中,根本无法和我们联络。”
陈长青道:“也有可能!”
我们两人都发表了意见,白素却还没有开口,所以我们一起向她望去。
白素道:“要问我的看法?”
陈长青道:“是的!”
白素道:“我的看法,很悲观。”
陈长青忙道:“他消失了?再也不存在了?”
白素道:“不是,我不是这样的意思。我的意思是,林子渊的魂魄,在他第一度死
亡之际,进入了木炭,而现在又离开了木炭--”
陈长青比我还要心急:“那不是很好么?为甚么你要说悲观?”
白素道:“记得他说,他对于生命毫无留恋的原因么?第一是因为太短暂,第二是
因为太痛苦!”
陈长青道:“不错,人生的确短暂而痛苦!”
他在这样说的时候,还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白素道:“这就是我之所以感到悲观的原因。他的灵魂在离开了木炭之后,进入了
所谓第三形式。但是所谓第三形式,极可能,是他又进入了另一个肉体之中!”
我和陈长青都张大了口,我道:“所谓……投胎,或者是……轮回?”
白素道:“是的,我就是这个意思。”
陈长青“啊”地一声,说不出话来。我也一样,呆了好半晌,才道:“如果是这样
,他岂不是一样要从头再来过,一样是短暂而痛苦?”
白素道:“是的,那正是他绝不留恋,力求摆脱的事,他追求生命的永恒,然而是
不是真的有这种永恒的存在?还是这种永恒,就是不断地转换肉体?”
我和陈长青一起苦笑了起来,如果真是这样一个循环的话,那么,所谓从肉体解脱
,简直是多余之极的举动!因为到头来,还是和以前完全一样!
是不是这样?还是根本不是这样?
没有任何人,或任何灵魂可以告诉我,因为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接收到林子渊的
灵魂给我的任何感应。他现在的情形如何,不得而知,但是我相信,总不出我们所揣测
的那三个可能之外。
当然,也有可能有第四种情形,然而那是甚么样的情形,根本全然在我们的知识范
围、想像能力之外,连想也没有办法想了!
----------------------------------------------------------------------------
(全文完)
必读网(http://www.beduu.com)整理
首页 上一页 共11页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