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_5 罗伯特(美)
岚不提防被吓了一跳,几乎摔倒。他疲倦地放下担架,稍事休息。毛毯带子在他的肩膀上勒出一道发烫的凹痕。他跪在塔的身边,耸动肩膀活动关节,一边摸出水袋,一边往路那边看,试图看清路上的情况。但是在黯淡的月光下只能看到二十步以内,没有活动的东西,只有阴影。只有,阴影。
“没有半兽人涌过来,父亲。反正现在没有。我们很快就到艾蒙村的了,到那里我们就会安全。喝点水吧。”
塔像是忽然恢复了力气般挥臂把水袋推开,一把抓住岚的衣领把他拉到身前,他的脸颊感觉到父亲身上的高热。“他们喊它们为野人,”塔急切地说道,“这群笨蛋以为自己可以像扫垃圾似的把它们扫出去。到底还要输掉多少场战役,烧毁多少座城池,他们才愿意正视现实?各国才愿意联手对抗它们?”他把岚放开,声音里充满哀伤,“莫拉斯的田野遍地死尸,除了乌鸦的鸣叫和拍翅声以外一片死寂。卡尔汉的无尽塔在夜里燃烧着如同火炬。它们一路烧杀直到荣耀之墙才被挡住,一路杀到——”
岚一把捂住父亲的嘴,因为他突然听到了一个有节奏的“得得”声,但分不清它是从树林的哪个方向传来。风向转变了,它也随之减弱。他皱着眉缓缓转头,想听清楚它到底在哪个方向,忽然眼角扫到一个什么东西晃过。他立刻俯身护住塔,下意识地紧紧攥住剑柄,全神贯注盯着采石路。
路的东边有一些摇动的影子,渐渐靠近了,是一个骑士,身后一群高大的身影小跑着跟随他,尖矛利斧反射着微弱的月光。即使它们还没来到可以看得清的距离,岚也清楚知道不可能是村民前来营救。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告诉他,这就是那个穿着风吹不动的斗篷的黑骑士。虽然所有的身影都是黑乎乎一团,虽然这匹马的蹄声和其它马一样,但是岚知道是他。
黑骑士身后是那些长着尖角、动物口鼻和鸟喙的恶梦般的怪物:半兽人,它们分成两列,靴子和蹄子踩着整齐划一的步伐。它们经过时岚数了数,有二十只。他很想知道那个黑骑士究竟是个什么人,竟敢独自一人和这么多半兽人呆在一起,而且还是背对着它们。
这群怪物小跑着往西去了,脚步声渐渐远去,但是岚仍呆在原地一动不动。本能告诉他必须百分百确定对方真的走远以后才可以行动。过了很久,他终于深吸一口气,抬起身来。
就在此刻,他发现黑骑士无声无息地回来了,他每走几步就停一停,缓缓地沿着原路返回,座下的马儿没有发出一点蹄声。风大了些,在树木之间呼啸而过,他的斗篷仍旧如死亡般静止。每次马停下来,他戴着兜帽的头部就左右转动,仔细观察两边的树林。就在正对着岚的路上,黑马再一次停下,被阴影遮挡住的兜帽开口处正对着伏在父亲身上的岚。
岚握着剑柄的手抓得更紧。跟早上一样,他再次感觉到对方令他颤抖的目光和憎恨。这个裹在黑斗篷里的人憎恨任何人,憎恨任何活物。尽管风很冷,岚的脸上还是不停冒着汗。
黑马终于走开了,继续无声地走走停停,直到变成路远处的一团模糊不清的影子。这团影子可能已经不是黑骑士了,但是岚仍然紧紧盯着他,生怕一旦看丢了,下一刻这个人就会无声无息地来到他跟前。
忽然这团影子飞快地跑回来,悄无声息地在他前面飞驰而过。这一次黑骑士只是看着前面,看着西边的迷雾山脉,向着农场而去。
岚终于松了一口气,喘着气用衣袖擦去脸上的冷汗。他不想知道那些半兽人究竟为什么而来,就算永远不知道也没关系,只要这件事结束了就好。
他摇摇头振作起来,匆匆检查一下父亲。塔仍在喃喃自语,但是声音很低岚听不清楚。他想喂他喝点水,但是水沿着下巴流出来,塔只是被少许流进去的呛得咳嗽几声,又继续含糊地自说自话。
他往敷在父亲额头上的湿布添了点水,就把水袋放回担架上,又一次抬起担架。
再次出发时他像是睡了一晚似的恢复了力气,但是这力气没能持续很久。起初,恐惧感掩盖了疲劳感,然而很快地,虽然仍旧恐惧,他又开始在疲劳中挣扎,强迫自己忽略饥饿和肌肉酸痛,跌跌撞撞地前进着,全副心思都放在不要倒下之上。
他想象着艾蒙村现在的情景:家家开着窗户,灯火通明。人们互相拜访庆祝春诞前夜,大声问候对方。街上飘扬着小提琴声,演奏着《愚笨的扎恩》和《苍鹭飞翔》。哈罗尔•鲁罕多喝了几杯白兰地,开始扯着牛蛙嗓子大唱《巴蕾之风》,他的妻子想尽办法都不能让他闭嘴。辛•布耶会开始跳舞。马特则开始恶作剧,他的恶作剧总是不按他的计划进行,而且就算没有证据,大家也知道是他干的好事。想到这里,岚几乎笑了。
过了一会,塔的声音又大起来。
“阿雯德索拉。据说它不结种子,但是他们把它的一根树枝带到了卡尔汉,作为树苗。这是送给国王的皇家礼物,这是奇迹。”虽然他的声音听起来很气愤,但是却不高,岚只能勉强听到。反正如果有人能听到他的话语,肯定也能听到车轴的声音,所以岚不予理会继续走,心不在焉地听着。“他们永远不能实现真正的和平。永远不能。但是他们送来了树枝作为和平的象征。它生长一百年,就可以跟这些从来不与外族讲和的人维持一百年的和平。他为什么要把它砍倒?为什么?为了阿雯德索拉、为了拉曼的骄傲,人民付出鲜血作代价。”他的声音再次减弱下去。
岚疲倦地想,父亲在做什么梦啊?阿雯德索拉,生命之树,传说它能制造奇迹,但是没有任何传说提到过什么树苗,或者什么“他们”。全世界只有一棵生命之树,属于绿人族。
如果是在今天早上,他一定认为提到绿人族和生命之树是很傻的,因为他们不过是传说而已。但是现在,他们是吗?半兽人在早上的时候也仅仅是传说。说不定所有的传说,所有吟游诗人颂唱的传说,所有夜里火炉旁讲述的传说,其实都是真的,就像小贩带来的新闻般真实。可能下一次他就会遇到真正的绿人族,或者巨灵,或者狂野的戴黑纱的艾尔人了。
他忽然意识到塔又在说话了,他的话语时而含糊难辨,时而又很大声,时而停下来喘息,时而又像从未被打断般继续说着。
“……战斗总是令人热血沸腾,即使你身处冰天雪地。流热汗,淌热血。只有死亡才是冰冷的。山脉的斜坡……唯一没有被死亡污染的地方。必须逃离它的味道……它的样子……听到婴儿的哭声。他们的女人有时会跟男人并肩战斗。但是像她这种情况,他们为什么也让她跟来呢?我不……她受了重伤,临死前独自在这里生下孩子……她用自己的斗篷把孩子裹着,但是风……斗篷被吹走了……孩子冻得发紫。本来应该也已经死了……他在哭。在雪地里哭。我不能就这样留下孩子不管……我们没有自己的孩子……一直知道你想要孩子。我知道你会如同亲生般待他的,卡丽。是的,我的爱人,岚是个好名字。好名字。”
岚双脚一软跪倒在地。塔因突然的摇晃而呻吟,毛毯带子深深勒入岚的肩膀,但是他什么都感觉不到。此刻即使有一个半兽人跳到他的面前,他也只会愣愣地看着。他回头看着塔,他现在又沉入到含糊的咕哝中去了。这只是发烧时的胡话罢了,他迟钝地想着,发烧总会令人意识不清,做恶梦,今夜本身已经是一个够糟的恶梦了。
“您是我的父亲,”他喊道,向后伸手去摸他,“我是——”塔的高烧更严重了,非常严重。
他倔强地再度站起来。塔又说了一些什么,但是他拒绝再听,把全副精神都放在往前拖动担架上,放在一步接一步的沉重步伐上,放在平安到达艾蒙村的目标上。然而在他的脑海里,父亲的话却不停地回响着。他是我的父亲。那不过是发烧的胡话。他是我的父亲。那不过是父亲的恶梦。光明啊,我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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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树林外
当第一丝曙光照亮天际时,岚还在树林中埋头跋涉。当发现已经是黎明时,他惊讶地看着渐亮的天空,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居然花了一个晚上都还没走到艾蒙村。当然,夜里的树林跟白天的采石路相比——尽管后者铺满碎石——难走百倍。回想起来,在路上看到黑骑士的事好像发生在好几天前,而他和父亲准备晚餐更是像隔了在好几星期般久远。他的肩膀已经感觉不到毛毯带子的勒痛,只剩下麻木感,双脚也是。一整晚的超负荷劳动,长时间的大口喘气使他的喉咙和肺部火辣辣地疼,饥饿使他的胃部一阵阵地抽搐,他已经没精神理会寒冷和冰风了。
塔不知几时开始已经停止了呢喃,但岚不敢停下查看,生怕自己一旦停下,就再也无法强迫自己出发。反正不论父亲情况如何,他也毫无办法。唯一的希望在前面,在村里。疲倦地,他想要加快脚步,但是双脚像灌了铅一般不听使唤。
风中隐约地飘来木头燃烧的味道。啊,可以闻到烟囱的味道说明已经接近村子了。然而他刚刚开始露出微弱的笑容,就皱起了眉。空气中弥漫着烟雾——太重了。即使在这种家家都点着壁炉取暖的冷天里,这烟也还是太重了。他猛然想起夜里看到的半兽人,它们是从东边来的!从东边艾蒙村的方向而来!他睁大眼睛向前看,想找出是哪间屋子着火了,而且准备好一旦遇到人就向他呼救,即使对方是辛•布耶。他心里隐约希望着,还有人活着可以帮助父亲。
走出树林的最后几棵秃树后,第一座房屋赫然入目,希望顿时变成绝望。他机械地向前迈着步,蹒跚着走进村庄。
艾蒙村里过半的房子已经烧成废墟,裹着煤灰的烟囱像是肮脏的手指般歪倒在焦黑的烂木头上,残骸里余烟仍徐徐冒出。脏兮兮的村民们在灰烬里翻找着,有的从这里拉出一个饭锅,有的在那边伤心地用木棍在碎片里搅动。他们当中不少人还穿着睡袍。少数逃过火灾的家具散放在街上,有大镜子、擦干净了的餐柜、铺满灰的高脚柜,还有一些椅子、桌子,上面堆着床铺被席、厨房用具、衣物以及日常用品等。
这场大破坏看起来像是随机发生似的:有一处排成一排的连续五座房子完好无损,而另一处一座仅存的房子孤零零地站着,周围却全被毁掉。
酒泉对岸,三堆本来为春诞而准备的大篝火熊熊燃烧,由几个男人照看着,浓烟夹着火星随风向北飘去。村长艾’维尔先生的一匹德胡兰马正拖着一些东西走过马车桥,向那三堆火走去,从这边看去,岚看不清它拉的是什么。
他还没完全走进村子,满脸煤灰、一手提着伐木斧子的哈罗尔•鲁罕就迎了上来。这位身材结实的铁匠披着一件粘满灰土长及靴子的睡衣,胸膛部分被撕裂,露出一道红色的烧伤。他在担架旁单膝跪下查看:塔双眼紧闭,气息微弱。
“孩子,是半兽人干的?”鲁罕先生问道,他的声音因为吸入浓烟十分嘶哑,“这里也是,这里也是。不过,你要知道,我们已经算很幸运了。你父亲需要贤者的救治,啊,见鬼,她跑哪里去了?伊文娜!”
伊文娜正从他们旁边跑过,手里抱着一大堆床单撕成的绷带,双眼因为布满黑眼圈而显得更大。她起初只是回头看了看,没有慢下脚步。当她看清楚是岚后,赶紧停下来,随即倒吸一口冷气:“噢,不,岚,是你的父亲?他是不是……?快来,我带你去找奈娜依。”
岚太累,太震惊,根本说不出话来。整整一个晚上,他都以为艾蒙村是天堂,是他和父亲可以寻求安全的地方。此刻的他只是沮丧地盯着伊文娜的脏裙子,出奇地注意到上面许多似乎很重要的小节。例如裙后的扣子扣得歪歪扭扭,她的手很干净等等。他好奇地想,为什么她的手这么干净,脸上却黑乎乎满是煤灰呢?
鲁罕先生像是明白他现在的景况似的,把手里的斧头打横搁在两根车轴上,抬起担架后部,轻轻地往前一推,岚才迈开了脚步。他摇摇晃晃地跟着伊文娜,犹如在梦中,朦胧地想着,为什么鲁罕先生会知道那些怪物是半兽人呢?随后又自己回答道,既然父亲能知道,为什么哈罗尔•鲁罕先生就不能知道呢。
“所有传说都是真的。”他喃喃说道。
“看起来是的,伙计,”铁匠回答,“看起来是。”
岚只是模糊地听着,他的注意力放在紧跟着伊文娜苗条的身影上,现在他终于又燃起一丝希望,盼着她走快点。其实她是为了让他们俩能跟上才走得这么慢。她领着他们走过大半边草地,来到考尔德家的屋子前。这座屋子除了茅草屋顶的边缘被烤焦了点,以及白墙壁被弄上了大块污迹外,没什么大损伤。而它两边的屋子却都只剩下石头地基和两堆焦木,连烟囱都倒了。一座是贝林•坦勒——磨坊主兄弟之一的屋子,一座是艾贝卢•蔻顿——马特父亲的。
“在这里等,”伊文娜说道,见他俩毫无反应地呆站着,就自己嘀咕了一句什么然后跑进屋里了。
“马特,”岚问道,“他是不是……?”
“他活着,”铁匠回答,一边放下担架,缓缓直起身来,“我刚才还看见他。我们没有人被杀,这可以说是个奇迹。如果你看到它们冲进我家、冲进锻铁场的那副气势汹汹的模样,一定会以为我藏了什么金银珠宝。艾贝特用煎锅敲碎了其中一只的脑袋,她今早看到我们家的残骸后,就提了她能挥得动的最大锤子到村子四周追杀它们去了。她甚至跑到锻铁场的废墟那里挖掘,看看有没有躲在那里没走的。如果真让她找到一只,我可能都要可怜它了。”他向考尔德家摆摆头,“考尔德夫人领着几个人在这里照顾一些自家房子被毁了的伤者。等贤者为塔治疗后,我们给他找张病床。嗯,旅店里应该有位置。村长一开始就把店子向大家开放了,不过奈娜依说在一个地方收治太多伤员不利于他们养伤,所以把他们分开安置。”
岚跪倒在地,把担架卸下,疲倦地检查父亲盖着的毯子。塔只剩下呼吸,既不动也不出声,就算被岚僵硬的手撞到也毫无反应。
“它们要是再来怎么办?”他愁道。
“时间之轮按照自己的意志运行,”鲁罕先生不安地回答,“如果它们真的再来……啊,至少它们现在走了。我们收拾残局,重建家园吧。”他叹道,挠挠头,神色黯淡下来。这时候岚才意识到这位体格魁伟的大汉其实跟他一样累,也许更甚。铁匠向村子看去,摇着头:“我看今天这个春诞是过不成的了。但我们能熬过去的,我们一向都很能熬的。”他提起斧子,脸上露出坚定的神情,“我还有活要做。你放心吧,伙计。贤者会好好照顾他的,光明会照顾我们所有人。万一光明不照顾我们,那么,我们还可以自己照顾自己么。记住了,我们是双河人。”
说完,他走开了。岚跪坐在地上,头一次仔细看看村子,为眼前的情景而惊叹。鲁罕先生是对的,虽然仍有人在自家废墟里挖掘,但是就在他进村这么短的时间里,已经有很多人开始有目的的行动了。他几乎可以感觉到人们越来越大的决心。大家都见到半兽人了,他想,不知道他们见到黑骑士没?他们是否也感觉到那种憎恨?
奈娜依和伊文娜一起从考尔德家走出来,岚想站起身,但双脚不听使唤,一晃差点向前扑倒在地。
贤者看也不看他,径直走到担架边跪下来。她的脸和裙子比伊文娜还脏,双眼也是围着两个黑眼圈,双手却是同样干净。她摸了摸塔的脸颊,又用手张开他的眼帘,然后皱着眉把毯子揭开,将绷带解掉查看伤口。岚还没看清伤口的状况,她就把它掩上了。叹着气,她把毯子重新盖好,动作温柔得像在夜里为孩子掖被子。
“我无能为力,”她说道,双手扶着膝盖撑起身来,“我很抱歉,岚。”
岚站着,好一会儿没听明白。当她转身往屋里走去时,他踉踉跄跄地扑上去拉住她,喊道:“他快死了!”
“我知道。”她简单地回答,脸上平静的样子让岚的心直往下沉。
“您总得做些什么,您必须做,您是贤者!”
痛苦的扭曲在她脸上一闪即逝,她的声音坚定而毫无感情:“是的,我是贤者。我知道自己的治疗能力,也知道什么时候是太迟。你以为如果我可以救的话我会置之不理吗?但是我救不了他,我救不了他!岚。此刻还有其他人,其他我可以救的人在等我。”
“我已经尽了最大努力尽快把他送来了。”他茫然说道。即使村庄被毁,还有贤者是他的希望。连这最后的希望也破灭后,他的脑海一片空白。
“我知道,”她柔声回答,伸手轻抚他的脸颊,“这不是你的错。你是我所见之中做得最好的。我很抱歉,岚,但我还要照顾其他人。恐怕我们的麻烦才刚刚开始。”
他瞪着她走进屋里,关上门,心里像被挖空,只知道一件事:她不肯救父亲。
忽然伊文娜扑向他,把他撞退了一步。她双臂用力环抱着他,若在平时他早就抗议了。然而此时他只是静静地看着那扇将他希望隔绝的门。
“我为你难过,岚,”她伏在他胸前说道,“光明啊,我真希望我有能力帮忙。”
他无意识地回抱她:“我知道。我……我得做些什么,伊文娜。我不知道该怎么做,但是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他哽住了,她抱得更紧。
“伊文娜!”奈娜依的呼喊从屋里传来,“伊文娜,我需要你帮忙!还有,再去洗一次手!”
伊文娜一惊,从岚的怀里挣脱:“岚,我要去帮她。”
“伊文娜!快来!”
她转身匆匆而去,岚隐约听到一声呜咽。他一个人留在担架旁,低头看着父亲,心中只有无助的绝望。过了好一会儿,他又找到希望:“村长会知道该怎么做,”他告诉自己,再次抬起车轴,“村长会知道的。”布兰•艾’维尔总是能知道该怎么做。固执地,他拖着疲惫的脚步向酒泉旅店走去。
路上,另一匹德胡兰马从他身边经过,拖着的皮带绑在一具用脏毛毯包着的大家伙的脚踝上,拖在地上的手臂长着粗毛,毯子的一角露出一只山羊角。
光明啊,双河不该是恐怖故事成真的地方。半兽人属于外面的世界,属于艾塞达依和伪龙神的世界,属于充满吟游诗人故事里的怪物的世界。不该是双河,不该是艾蒙村!
当他走过草地时,人们纷纷向他打招呼,询问他是否需要帮忙,有一些还走过来在他身旁边走边问。但是他什么也听不进去,只是下意识地回答说不需要帮忙,自己可以应付。他们什么时候带着担心的眼神走开,或者告诉他要去帮他找奈娜依来等等,他都没有留意。他只知道自己已经决定的事:布兰•艾’维尔可以帮助父亲。至于怎么帮,他不愿意细想。村长知道该怎么做,或者说他会想到该怎么做。
酒泉旅店在这场过半村屋被毁的大破坏中幸运地毫发无伤,除了外墙有些焦痕外,它的红屋顶依旧在阳光下闪耀。不过小贩的马车就只剩下黑乎乎的铁轮框了,烧焦的车厢倒在地上,已经变形得不像样子。
索姆•墨立林翘着二郎脚坐在古老石基上,拿着一把小剪刀仔细修剪着斗篷上面被烤焦的补丁。当他看到岚时,就把手里的斗篷和剪刀都放下,一声不吭地跳下来,抬起担架后部。
“要进去?哦,当然,当然。你放心好了,孩子。你们的贤者会治好他。我昨晚看着她给伤患疗伤,技巧十分熟练自信。你的情况已经算好。昨晚有些人死了,虽然不多,但是即使只牺牲一人我也觉得很难过。最糟的是,老菲恩失踪了。你知道,半兽人什么都吃。你应该感谢光明,因为你父亲还在这里,还活着可以接受贤者的治疗。”
对岚来说,这番话是他此刻最听不进去的。他心里不停地重复着:他是我的父亲,我的。此刻任何人的同情、鼓励,对他来说就像苍蝇飞舞的‘嗡嗡’声般毫无意义,直到布兰•艾’维尔告诉他该怎么救父亲。
忽然他发现自己已经面对旅店大门,门上被涂污:看起来是用烧焦的木棍划的一条峰状曲线,尖端画着一滴炭黑的血——是一只龙牙!不过,经历了这一夜的许多事情后,酒泉旅店的门上画了一只龙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至于为什么有人指控旅店老板和他的家人是邪恶之徒?或者是企图诅咒他们一家?这他都管不着。经历了这一夜后,他只明白了一个事实:这世上没有不可能的事!没有!
吟游诗人轻轻推着他,两人走进旅店。
旅店大堂里只有布兰•艾’维尔一人,没人有空生火,所以冷冰冰的。村长坐在其中一张餐桌前,手中的笔在墨盒里蘸着,眉头紧锁,花白的头低着,看着桌上的一张羊皮纸陷入沉思。身上的睡袍随便地扎在裤腰里,被胖肚皮撑得像个大袋子。两只光脚很脏,一只脚的脚趾心不在焉地擦着另一只脚。看得出来在昨晚的寒冷中,他没来的及穿鞋就进进出出跑了好多趟。“你又有什么问题?”他头也没抬就问道,“快点说完。有二十几件事等着我去做呢,我都忙不过来了,现在既没时间也没耐心。好了,快说!”
“艾’维尔先生?”岚说道,“是我的父亲!”
村长猛地抬起头:“岚?塔!”他扔下笔“唰”地站起来,座下的椅子被撞倒在地上。“光明总算还没有完全遗弃我们。我以为你们两个都遇难了。半兽人走了后不到一个小时,贝拉就冲进村里,吐着白沫喘着粗气,看样子是从农场一路狂奔过来的。我还以为……没空说这个了,我们把他抬到楼上吧。”他说着抢过吟游诗人手里的后半部担架,冲他说:“墨立林先生,请您去把贤者叫来,跟她说,我叫她马上来,否则,我要她给我解释!塔,你好好休息。我们即刻让你躺到柔软舒适的床上去。快去,吟游诗人,快去!”
索姆•墨立林都已经转身跑出去了,岚才说得出话来:“奈娜依不肯施救。她说她无能为力。我相信……我希望您有别的办法。”
艾’维尔先生专注地看了看塔,然后摇摇头:“我们会想到办法的,孩子,我们会想到办法的。”然而他的声音不再自信,“我们先把他安置到床上,至少让他舒服点。”
岚任由村长推着他走向大堂后部的楼梯。他想要继续相信塔不管怎样都一定能获救,但村长语气里的疑虑使得这个信念不停地动摇。
旅店二楼的前部是六个温暖舒适,面朝草地的客房。主要是供小贩们、从守望山南下或德文驿站过来的客人留宿用的,他们通常都没想到这里会有这么舒适的客房。现在有三间房子已经被占用了,村长推着岚走向剩下的空房。
很快,厚厚的羽绒床就整理好了,塔被转移到上面,枕着鹅绒枕头。他被移动时除了嘶哑的呼吸声外,连呻吟都没有。岚越来越担心,但是村长指挥他去给壁炉点火,自己则挽起窗帘,让晨光照耀房间和塔。吟游诗人回来时,炉火刚刚点着。
“她不肯来,”索姆•墨立林边走进房间边宣布。他瞪了岚一眼,生气地吹着白胡子:“你怎么不早说你们已经见过她?她差点把我脖子拧断。”
“我想……我不知道……也许村长的命令能让她再来看看……”岚焦虑地握着拳,向布兰问道:“艾’维尔先生,我该怎么办?”村长也没了主意,他摇着头把塔额上的湿布换成新的,躲避着岚的眼睛。“我不可以就这样看着他死啊,艾’维尔先生。我必须做些什么!”吟游诗人动了动嘴唇,像是有话要说。岚急切地转向他:“您有什么主意?我什么都愿意做!”
“我只是疑惑,”索姆说,一边用拇指按压长烟斗里的烟叶,“村长是否知道是谁在他的门上涂了那只龙牙。”他看了看烟斗的小碗,又看了看塔,叹了口气把未点燃的烟斗用牙咬着:“这说明有人不再喜欢他了。或者说,不喜欢他的住客?”
岚厌恶地瞪了他一眼,把脸转向炉火。他看着跳跃的火焰,心乱如麻。但是如同这火焰集中在木柴上一般,他的心集中在一个信念上:我决不放弃,决不站在这里看着父亲死去。我的父亲,他狠狠地告诉自己,这是我的父亲!一旦高烧退了,其余就都好办。唯一的问题是,怎么退烧?
布兰•艾’维尔紧紧地抿着嘴唇看了看岚的背影,又向吟游诗人怒目而视。眼神凶得熊都会被吓退,但是索姆只是毫不在意地等着,期待着他的回答。
“可能是康伽家的人,或者库林家,”村长终于说道,“但是只有光明能确切地知道是谁干的。他们都不是好东西,最喜欢挑拨离间,惹是生非。辛•布耶说的话跟他们比起来,简直是甜言蜜语。”
“就是破晓之前来的那帮家伙?”吟游诗人问道,“他们闻起来不像半兽人,却一样恶心。只顾追问春诞庆典几时开始,对村子里过半房屋被烧毁的事实视而不见。”
艾’维尔先生冷漠地点着头:“是那两家人的其中一家。他们都是一伙的。没脑子的达尔•库林大半个晚上都在要求我把茉莱娜夫人和兰恩先生赶出去,赶出村外。他好像完全忘了,要不是他们俩,我们整个村子可能已经被夷为平地了。”
岚一直心不在焉地听着,只有最后一句话引起了他注意:“他们做了什么?”
“她凭空召唤雷电,”艾’维尔先生回答,“指挥它劈到半兽人头上。那威力足以劈开大树,劈倒半兽人更是不在话下。”
“茉莱娜?”岚难以置信地问道。
村长点点头:“是的。兰恩先生则舞起手里的剑,像一股旋风。别说他的剑,他本身就是一件武器,攻击速度惊人。天啊,我若不是亲眼所见,都不会相信……”他抚摸着自己的光头,“当时春诞前夜的互相拜访刚刚开始,我们怀里满是礼物和蜜糕,脑袋里灌满酒,晕头晕脑的。然后狗儿们忽然狂吠不停,他们俩人从旅店里冲出来,在村里四处跑,大喊着‘半兽人来了!’我当时还在想他们是不是醉了,必竟……这里怎么可能有半兽人?紧接着,大家都还没反应过来,那些……那些东西就已经走到街上,来到我们眼前,挥剑砍倒村民,放火焚烧房屋,尖声嚎叫,闻者心寒。”他嫌恶地冷笑一声,“我们就像小鸡遇上狐狸,惊惶四散,直到兰恩先生让我们定下神来。”
“您不需要这么苛刻,”索姆插嘴道,“您已经做得很好。那些被消灭的半兽人里有您的功劳。”
“唔……是的,”艾’维尔先生打了个颤,“但是,艾蒙村里来了一个艾塞达依,而兰恩先生是个守护者,这还是令人难以置信。”
“艾塞达依?”岚轻声重复,“不可能,我和她说过话,她一点也不……她不……”
“你以为她们脸上会刻着自己的身份吗?”村长挖苦道,“或者在背后写着‘危险莫近’?”忽然他一拍额头,“艾塞达依!我这个老糊涂怎么这么蠢啊。岚,我想到一个方法救塔了,但……要看你愿不愿意。我不能叫你去做,因为若换成是我,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否有此勇气。”
“什么方法?”岚问,“只要能救父亲,我愿意尝试任何方法。”
“艾塞达依有治疗能力,岚。你也听过那些传说的,伙计。她们可以施行药物无法做到的治疗。吟游诗人,你该比我们更清楚,你的故事里到处是艾塞达依,为什么不直接说出来,非要引导我来说?”
“我在这里是个外人,”索姆看着自己的烟斗说道,“‘好人家’库林可不是唯一不想跟艾塞达依扯上关系的人。由您来说出这个主意会比较好。”
“艾塞达依,”岚喃喃道,眼前浮现出朝他微笑着的茉莱娜。她是传说中的暗黑之友艾塞达依?据说,接受艾塞达依的帮助就像吃下藏有毒药的馅饼般,可能比没有帮助更糟糕;她们的礼物里就像鱼钩上的诱饵,总是暗藏机关。他忽然觉得口袋里茉莱娜给他的银币变成一团热炭,恨不得把它扔出窗外。
“谁都不想跟艾塞达依扯上关系,伙计,”村长缓缓说道,“但这是我能看到的唯一机会。是否要向她求助是个重要的决定,你必须自己作出选择。至少……到目前为止,我所看到的茉莱娜女士……茉莱娜塞达依……所做的都是好事。人有时候,”他意味深长地看了看塔,“必须作出选择,即使它不是最好的。”
“有些故事,从某种方面来说,是言过其实的,”索姆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他的话像是挤出来似的,“有一些故事是这样。况且,孩子,你还有别的选择吗?”
“没有,”岚叹道,看着一动不动的父亲,眼神黯淡下来,“我……我会去找她。”
“她在桥的另一边,”吟游诗人告诉他,“就是他们处理半兽人尸体的地方。记住,孩子,艾塞达依做任何事情都只是为了她们自己的理由,这个理由跟常人所以为的理由并不总是一样的。”
话没说完,岚已经往门口走去,吟游诗人的最后一句话是冲着他的背影喊的。他顾不得解下剑,所以只好一手握着剑柄以免剑鞘在跑动时挡着脚。他‘咔嗒咔嗒’地跑下楼,冲出旅店,完全把疲劳抛到脑后。尽管十分渺茫,但此刻救回塔的希望帮助他战胜整夜未眠的劳累。至于这个希望是来自艾塞达依,至于为此要付出什么代价,他不愿意去想。现在要做的是,面对她。他深吸一口气,加快脚步。
熊熊的大篝火就在最北的屋子以北,靠近通往守望山的道路。风把油腻的黑烟吹往村外,但是现场依然弥漫着令人作呕的甜香,像是过度烧烤的肉味。这种味道使岚感到窒息,当他意识到它的来源后,更是强咽口水才没有呕吐。春诞的篝火用来做这件事正合适。那几个看火的人个个都用经醋浸泡过的布来包着口鼻,仍然一脸恶心。就算他们闻不到,心里却清楚知道这个味道,清楚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事。
其中两人正在给一匹德胡兰马拖来的半兽人尸体解开脚上的带子。兰恩蹲在尸体旁,把毛毯撕开,露出它的肩膀和山羊头。岚走来的时候,他正从它黑链甲的肩膀部位解下一个金属牌子,上面以瓷釉涂着一支血红的三叉戟。
茉莱娜交叉着脚坐在不远处的地上,疲惫地活动着颈部,膝上放着一根全身刻满花和藤的手杖,裙子皱巴巴的。“这是第七个。竟然有七个小队的半兽人!自从半兽人战争之后,从来没有试过这么多半兽人一起行动。坏消息真是一个接一个。我很担心,兰恩。我们也许赢了这场小仗,实际上却是前所未有地落后。”
岚看着她,一时说不出话来。她是一个艾塞达依。一路走来时,他不停说服自己:她跟自己知道她是什么人之前不会有任何区别……但当他见到她,却吃惊地发现,她看起来真的变了样:头发乱七八糟,鼻子粘着煤灰,显得脏脏的。不过,除此之外,她还是昨天见到的样子。可以肯定的是,艾塞达依一定有与常人不同之处。如果外表能真实反映内在的话,根据传说的描述,她应该长得跟半兽人差不多,而不是这么俊俏,即使坐在泥土地上仍不失高贵。最重要的是,她能救塔,不论代价如何。
他深吸一口气,终于开口道:“茉莱娜女士……我是说,茉莱娜塞达依。”两人都转头看他,茉莱娜的凝视使他一时愣住。这不是他记忆中,在草地上初见她时的那种平静地微笑着的凝视。她脸上透露着疲劳,但一双黑眼睛像鹰眼般锐利。艾塞达依,世界的破坏者,把君主和国家像木偶般操纵着,推动他们按照塔瓦隆的意志而行的人。
“黑暗中又透出了一丝光明,”艾塞达依喃喃说道,然后提高声音问道:“岚•艾’索尔,你做了什么梦?”
他愣愣地看着他:“我的梦?”
“这样的一个夜晚会给人带来恶梦,岚。如果你做了恶梦,一定要告诉我。我有时候可以为人驱除恶梦。”
“我的梦没什么可……是我的父亲。他受了伤。只是一道划伤,但是高烧不退。贤者不肯施救,她说她无能为力。但是传说里……”她扬起了一边眉毛,岚赶紧住了嘴,咽了一口口水。光明啊,在所有的传说里,艾塞达依都是反面角色。他看了看兰恩,后者看来对半兽人尸体更感兴趣。面对她的目光,他吞吞吐吐地继续说道:“我……啊……传说中艾塞达依能够治疗。如果您能救他……对他做任何治疗都好……不论要什么代价……我是指……”他做了一次深呼吸,把剩下的话一口气说完,“只要我能做到的,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只要您能救他,任何代价都行。”
“任何代价,”茉莱娜重复道,像是在自言自语,“岚,我们等会儿再来说代价的事情。我现在不能给你任何承诺。你们的贤者知道自己的能力极限,我也一样。我尽力而为,但是我的力量不能阻挡时间之轮的运转。”
“每个人都是迟早要死的,”守护者冷冷地插嘴道,“除非他们侍奉暗黑魔神,但那是只有蠢人才会做的事。”
茉莱娜轻轻‘咯’了一声,说道:“不要说这些令人沮丧的话,兰恩。我们有一些庆贺的理由不是吗,尽管很小,但是仍然值得庆贺。”她扶着手杖站起来,“带我去看你的父亲,岚。我会尽我所能救他。这里有太多人拒绝我的帮助了,他们都听信那些传说。”她冷淡地补充道。
“他在旅店,”岚说,“这边走。还有,谢谢您,谢谢您!”他们跟着他,但是走得不快。岚一下子就冲前了许多,只好停下来不耐烦地等着他们跟上,然后又向前冲去,再停下来等。
“请您走快点,”岚催促道,他因为终于找到可以帮助父亲的人而太过兴奋,完全没有考虑到驱赶艾塞达依是多么鲁莽的事情,“他正在忍受高烧煎熬。”
兰恩狠狠地瞪着他:“你看不出她有多累吗?就算有安菊尓的辅助,她昨晚所做的事相当于背着一大袋石头沿着村庄跑了一晚。不管她怎么说,你都不过是个牧羊人。你算哪根葱,值得她这样帮你?”
岚眨眨眼,不敢说话。
“温柔些,我的伙伴,”茉莱娜说道,伸手轻拍守护者的肩膀,脚步并没有慢下来。兰恩呵护备至地走在她身边,像是希望借此给予她力量。“你光想着照顾我,为什么他就不可以光想着照顾他的父亲呢?”兰恩生气地皱着眉,但不再说话。“岚,我答应你,我会尽量走快些。”
事实上,她眼中强势的光芒,她平静的语气,给岚的感觉并不完全是温柔,更多的似乎是命令。他不知道这到底是哪一种,也可能两者都有。不论如何,他已经向她,向艾塞达依作出了承诺。他在他们身边大步走着,尽量不去想这等会儿再说的代价究竟会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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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安全之地
还没完全走进房门岚就迫不及待地往父亲看去——不管别人如何说都好,这是他的父亲。塔仍然一动不动,双眼紧闭,呼吸艰难。白胡子吟游诗人正在跟村长说话,见到他们进来就停了口。村长弯着腰正在照料塔,他不安地看了看茉莱娜。
茉莱娜不理会村长的目光,也不理会其他人,只是皱着眉凝神看着塔。
索姆的烟斗还是没点着,他把它咬在嘴里,又拔出来,阴沉着脸看着它。“唉,想安安乐乐吸口烟都不行,”他自言自语道,“我还是去找我的斗篷好了,免得它被某个农夫拣去给牛当被子。至少在外面可以好好吸烟。”说着,他忙不迭地离开了房间。
兰恩瞪着他的背影,棱角分明的脸如磐石般毫无表情:“我不喜欢这个人,他不可靠。昨晚就不知道他躲到哪里去了,一整晚我连他的影子都没见过。”
“他跟我们一样参加战斗了,”布兰仍然不太确定地看着茉莱娜,一边说道,“他一定是的。不然他的斗篷不会被烤焦。”
岚才不关心那个吟游诗人昨晚是否躲在某个马棚里渡过呢,他恳切地问茉莱娜:“我父亲怎样了?”
布兰张口正要说话,但茉莱娜抢先说道:“艾’维尔先生,请让我和他单独留下,你们在这里只会妨碍我的治疗。”
布兰犹豫片刻,他显然不习惯在自己的旅店里被人指挥,但是又不愿意违背一个艾塞达依。好一会儿,他才直起身来,拍了拍岚的肩膀:“我们走吧,孩子,不要妨碍茉莱娜塞达依和她的……呃……她……到楼下去吧,我有许多要你帮忙的事呢。我相信用不了多久,你就会听到塔大声喊着‘我的烟斗在哪里?还有,给我一杯啤酒’之类的话。”
“我可以留下来吗?”岚向茉莱娜问道。但是她好像除了塔以外根本没有注意到其他人的存在。布兰用力拉他,但是岚坚持:“求求您?我不会妨碍您的。您甚至不会知道我在这里。他是我的父亲!”他喊出的最后一句话如此竭斯底里,把他自己吓了一跳,村长也吃惊地睁大了眼睛。岚唯有希望他们把这理解成过度疲劳,或者,是面对艾塞达依时的过度紧张。
“好吧,好吧。”茉莱娜不耐烦地回答。她把斗篷和手杖随便搁在房间里唯一的椅子上,把袖子挽起到肘部,“坐到那边去,兰恩你也是。”她随意指着墙边的一条长板凳,双眼仍然注视着塔。事实上,从进房间以来,她的注意力就没有离开过塔,她的目光缓缓地从他的脚部移到头部。岚觉得她的目光如有芒刺,像是把他的父亲完全看穿了似的。“你们可以说话,”她心不在焉地说,“但是声音必须小。好了,艾’维尔先生,您走吧。这里是病房,不是聚会堂。请保证我不会受到打扰。”
村长不乐意地咕哝着,但是声音很小别人都听不见。他用力捏了捏岚的肩膀,不情不愿地走了。
艾塞达依口里念念有词地跪在床边,轻轻把手放在塔的胸膛上,然后闭上双眼一动不动,也不作声,就这样过了很久。
传说中,艾塞达依施展她们的技能时总是伴随着电闪雷鸣,或者其他征兆,显示出不可思议的成果和伟大的力量。那种力量,是源自真源的唯一之力,是它,驱动着时间之轮。岚并不是期望看到什么了不起的景象,必竟亲眼看到那种力量,并且要使用它来救父亲,不是什么值得期待的事情。但是此刻的茉莱娜看起来就像是睡着了似的,这令他觉得有点困惑。他紧紧盯着父亲,他的呼吸好像显得轻松了些,茉莱娜似乎真的在作某种治疗。这时兰恩忽然说话了,把一心专注在父亲身上的岚吓了一跳。
“你这件武器不错。如果我没猜错,剑刃上是不是也有苍鹭标记?”
岚看着他,好一会儿没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从刚才去请求茉莱娜救父亲以来,他的神经一直高度紧张,把自己腰间的剑忘得一干二净,它现在显得很轻。“是的,有。”
“真没想到,会在这样的地方见到有苍鹭标记的宝剑。”兰恩说道。
“这是我父亲的剑。”他瞥了瞥兰恩的剑,那把剑的剑柄刚好露出斗篷边缘。这两把剑确实很相像,只不过,兰恩的剑上没有苍鹭。他把目光移回床上。塔的呼吸确实轻松了许多,已经不再粗哑。“他很久以前买的。”
“牧羊人会买这种东西,真奇怪。”
岚斜了兰恩一眼。身为陌生人这样议论他的剑显得多管闲事,而身为守护者……不过他觉得自己还是应该回答:“据我所知,他没有用过它。他说它没有用。直到昨晚,我才知道他有这把剑。”
“他说它没有用?是吗?但是我肯定他一开始不是这么想的。”兰恩轻轻碰了碰岚的剑鞘,“在某些地方,苍鹭是剑术大师的标记。这把剑一定有着与众不同的经历,才会最终落在双河的牧羊人手里。”
岚忽略掉这句话里隐含的疑问,不再说话。茉莱娜仍旧纹丝不动。她究竟在做什么?其实,他也弄不清楚自己是否真的想知道这个艾塞达依在做什么,想到这,他不禁打了个寒战,擦擦手臂。艾塞达依……
过了一会,他想起了自己的问题。这些问题有些他不想问,但另一些他想知道答案。“村长……”他清清喉咙,做了个深呼吸,然后才说:“村长说,村子之所以能保住半数房屋,是你们俩的功劳。”他看着守护者,“不知道您有没有听说,树林里有一个男人……光是被他看着就觉得恐惧万分……您觉得,这是不是某种警示?还有,他的马跑起来悄无声息,他的斗篷风吹不动。您觉得他会不会对这里不利?您和茉莱娜塞达依可以阻止他么?”
“我们办不到,除非能有六个姊妹联手,”茉莱娜回答道,岚被吓了一跳。她仍然跪在床边,但是她放在塔胸膛上的手已经拿开,半侧着身看着他们。她的声音很轻,但是眼神中的压迫把岚紧紧钉在墙上,“如果只有我自己,就算提前一个月就知道此事,恐怕仍然无能为力。当初我离开塔瓦隆时要是知道会在这里遇上半兽人和迷惧灵,那么就算要我扯着姊妹们的衣领,也会强行把她们带来,而且至少要带六个、甚至十二个来。虽然我能引导唯一之力,然而一个人的力量非常有限。要知道,昨晚有过百半兽人袭击了这一地区,是整整一个拳(译者:见名词解释)的兵力。”
“但是知道总比不知道好,”兰恩严厉地看着岚问道,“你几时看见他的?我要确切的时间。还有,在哪里看见?”
“那已经不重要了,”茉莱娜阻止道,“我不想令这孩子因为跟他无关的事情自责。该怪的人是我。昨天见到那只行为反常的可憎大乌鸦时,我就该提高警惕。你也是,我的老朋友。”她的语气略带气愤,“我自信过头了,以为暗黑魔神的魔爪还没伸到这么偏远的地方,以为至少目前还没有这么严重。我真是太大意了。”
岚不解地眨眨眼:“大乌鸦?我不明白。”
“它们是食腐者。”兰恩露出嫌恶的表情,“暗黑魔神的奴隶经常利用这一类生物来充当间谍。主要是大乌鸦和乌鸦。有时在城市里也用老鼠。”
岚不寒而栗。大乌鸦和乌鸦是暗黑魔神的间谍?现在可是到处都能见到它们的踪影啊。另一方面,一直以来双河的人们一出生就接受这样的教导:暗黑魔神的力量无处不在,但只要心向光明,努力经营正直善良的生活,并且不要喊他的名字,就不会受到他的伤害。然而茉莱娜刚才提到暗黑魔神的魔爪的说法,似乎跟他们这个信念……他无意中看了看塔,立刻把其他的事丢在脑后:父亲的脸色明显好多了,潮红已经退去,呼吸声听起来跟没事人一样。要不是兰恩抓着他的手臂,他都要跳起来了:“您成功了!”
茉莱娜摇摇头,叹道:“还没完,我希望仅仅是没完。半兽人的武器产自一个名为沙坎’达尔的山谷。那个地方就在刹幽古的山坡上,不少武器都被它的邪恶深深污染。这样的刀刃造成的伤口,要么用通常的方法治不好,要么引发致命的高烧,要么导致药物无能为力的疾病。我刚才只是减轻了你父亲的痛苦,但是刀刃留下的污染仍然留在他体内。若置之不理,它就会扩散,把他吞噬。”
“您不会置之不理的,对吧。”岚说道,随即被话中半是乞求、半是命令的语气大吃一惊,自己竟然这样跟一个艾塞达依说话,幸好她似乎没有在意。
“我不会,”她只是简单地回答,“但是岚,我现在很累。从昨晚到现在,我都没有休息过,若是普通伤势,还可以对付。但是这种伤……这个,”她边说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丝织小袋,“是安菊尓,”她看看岚的表情,说道,“很好,你知道安菊尓。”岚下意识地向后靠了靠,想离她和她手里的安菊尓远些。有一些传说里提到过安菊尓,它是传奇时代的遗物,是艾塞达依用来增加自身引导唯一之力的上限的辅助宝物。他看着茉莱娜解开小袋,吃惊地看到里面是一个光滑的象牙质小雕像,呈古旧的深棕色,还不到她的巴掌长,雕的是一个有着披肩长发的女人,身穿飘舞的长袍。
“制造安菊尓的方法已经失传了,”她说道,“我们失去了许多东西,也许永远都无法再找回来。我们剩下的安菊尓已经很少,艾梅林殿下差点连这个都不许我带来。幸好她最后还是批准了我的请求,这对艾蒙村,对你的父亲都是幸事。但是你也不要抱太大希望。现在的我即使有它的辅助,也只能增强到跟昨天没有它辅助时差不多的水平。而且这个伤口的污染很重,已经恶化了。”
“您能救他,”岚热切地说道,“我知道您一定行的。”
茉莱娜微微笑了:“我们很快就知道行不行了。”说完她转身面对塔,一只手放在他的前额上,另一只手弯成杯状捧着小雕像,闭上双眼,全神贯注,连呼吸都像是停止了。
“你刚才说的骑士,”兰恩悄声说道,“就是那个令你恐惧的人——肯定是个迷惧灵。”
“迷惧灵!”岚惊呼,“但传说里说,黯者身高二十尺,而且……”守护者露出阴郁的苦笑,令他把没说完的话都吞回了肚里。
“传说往往是夸大事实的,牧羊人。信我吧,真正的类人没这么高大。在不同地方,它有不同的名字,例如类人、潜鬼、黯者、影魅,但都是指迷惧灵。它其实也是半兽人,同样是由恐怖领主们以人类和野兽混合而成,只不过其中人类的成分占了主导,所以呈人形。但它们受邪恶侵蚀扭曲的程度却比普通半兽人更深,并且从暗黑魔神处继承了某些能力。在一对一的情况下,只有最差的艾塞达依才会输给黯者。但是它们却暗害了一个又一个好人,它们的实力因此被夸大。自从遗弃使在传奇时代的最后一战被封印,一直以来是它们在指挥半兽人军队。在半兽人战争中,就是它们在恐怖领主的领导下,带着半兽人作战。”
“它令我害怕,”岚有气无力地说,“它仅仅是看着我,就……”他不寒而栗。
“这不是什么可耻的事,牧羊人。它们也令我害怕。我曾经见过战斗一生的战士在类人面前如小鸟面对毒蛇般惊惶。北方靠近灭绝之境的边疆一带有句话说:缺眼人的脸就是恐惧。”
“缺眼人?”岚不解。
兰恩点点头:“迷惧灵不论在白天还是黑夜都具有鹰一般的视力,但是它们没有眼,所以又称缺眼人。没有什么事能比面对一个迷惧灵更危险了。昨晚在这里就有一只,我和茉莱娜塞达依几次想杀掉它都失手。大概类人也继承了暗黑魔神的运气。”
岚咽了咽口水:“有个半兽人跟我说,迷惧灵想和我说话。我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兰恩猛地抬起头,蓝宝石般的眼睛紧盯着他:“你跟一个半兽人说过话?”
“不完全是啦,”岚在守护者的逼视下结结巴巴地解释道,“是它跟我说话。它说,不会伤害我,说迷惧灵想跟我谈。然后,它想杀我。”他舔舔嘴唇,用手不安地抚着剑鞘上的皮革,用短促的句子把自己返回农屋取东西的经过颠三倒四地说了一遍。“结果是我杀了它,”他最后说道,“是意外啦。它跳过来,而我手里有剑。”
如果岩石可以软化的话,此刻兰恩的脸色看起来就柔和了少许:“虽然如此,这也是件值得一提的事情。直到昨晚为止,南疆一带见过半兽人的人屈指可数,更别说杀过一只的人了。”
“而能够独自一人,用普通的剑杀死一只半兽人的,就更少了。”茉莱娜疲倦地补充道,“岚,治疗完成了。兰恩,扶我起来。”
守护者快步走到她身边,同时,岚也冲到了床边。塔的皮肤摸起来很凉,脸色苍白显得筋疲力尽,好像在外劳累了很久似的。双眼依然闭着,但是呼吸均匀深切跟平常熟睡一样。
“他现在已经没事了?”岚忧虑地问道。
“是的,但是极需休息,”茉莱娜回答,“至少得躺在床上歇几个星期,然后他就会跟没受过伤一样。“她扶着兰恩的手臂,脚步浮游地走向椅子。守护者把椅子上的斗篷和手杖扫到一边,扶她坐下。她长舒一口气,松弛下来靠在软枕上,小心地把安菊尔包好收回口袋里。
岚的肩膀激动地颤抖着,他想笑,但是眼泪夺眶而出。他紧紧咬着嘴唇,用手胡乱擦着眼泪,哽咽道:“谢谢您!”
“在传奇时代,”茉莱娜说道,“有些艾塞达依具有极强的治疗力量,即使接受治疗者的生命只剩下最后一点火花,他们也可以令它重新燃烧,恢复成熊熊的生命之火。可惜啊,那样的辉煌时代已经消逝,也许一去不返了。除了安菊尔的制造方法外,我们还失去了很多如今连做梦都不敢想的技能。甚至,连到底失去了什么,也已经想不起来。我们的人数变得如此之少,有些天赋就这样消失了,保留下来的也不停弱化。现在的我们想要进行治疗,接受治疗者本身的意志和体质也必须非常顽强,否则即使最强的艾塞达依也无法治好他。幸运的是,你父亲就是一个这样的人,也正因为如此,他几乎耗尽所有的力量为活下去而斗争。现在他体内的污染已经清除,要做的就是休息以恢复元气,这需要花时间。”
“我这辈子都没法报答您,”他说道,“但只要力所能及,我愿意为您做任何事。任何事都行。”他想起了自己作出的承诺,她还没有说出要求的代价是什么。此时跪在塔的身边,他更加真心诚意地希望能兑现这个承诺。尽管如此,直接看着她,面对她的目光还是令他觉得不自在,所以他的眼睛仍然盯着父亲。“任何事情,只要不是伤害村子或者我的朋友,都行。”
茉莱娜满不在乎地挥了挥手:“随你喜欢吧,我只希望跟你谈谈。不过你很快就会跟我们一起离开了,到时候我们再详谈吧。”
“离开?!”他惊呼,唰地站起身来,“这么严重?可是大家不是都在准备重建家园吗?我们一直都安于双河的生活,没有人离开过这里的。”
“岚——”
“而且,我们能去哪里呢?帕丹•菲恩说,哪里的冬天都是这么糟。他……他就是那个小贩。那些半兽人……”岚吞了吞口水,想起索姆•墨立林说过半兽人什么都吃,真恨不得自己没听到过那番话,“呃,我觉得最好的办法是留在我们所属的地方,留在双河,收拾残局重新开始。我们已经撒下了作物种子,而天气很快就能暖和起来,到时候就可以剪羊毛了。我不知道是谁先说起要离开这里的——我打赌是库林家的人——但不论是谁——”
“牧羊人,”兰恩打断他,“你先听我们说完。”
他冲着他们俩眨眨眼,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胡乱说了一气,茉莱娜都没法说下去了。她可是个艾塞达依啊。他不安地想,要怎么道歉?但是茉莱娜微微笑了。
“我明白你的感受,岚,”她说道。岚知道她说的是真的,这令他浑身不自在。“不要多想,”她抿紧了嘴唇摇摇头,“这次是我说得不够清楚,大概我应该先休息一下再说的。岚,是你要离开。只有你,为了你的村子,你必须离开。”
“我?”他清了清哽住的喉咙,重复道,“我?为什么?我一点也不明白。我哪儿也不想去。”
茉莱娜看了看兰恩。守护者把交叉在胸前的手放下来,低头看着岚,目光令岚再次觉得自己被放在了无形的天平上估量。
“你知道,”兰恩忽然问道,“为什么有些屋子没有受到攻击吗?”
“半个村子都被攻击了,”他指出,但是被兰恩挥手阻止了。
“它们是烧毁了不少屋子,但是其中大部分只是为了掩人耳目。对这些屋子半兽人仅仅是放火就算了,对屋里逃出来的人置之不理,也不进入屋子。当然了,如果那些人恰好挡住了它们的真正去路,就会遭到攻击。事实是,有不少从村外农场过来的人连半兽人的毛发都没见到,或者只是从远处看到它们,大多数人直到看见村里的样子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我确实听说了关于达尔•库林的行为,”岚若有所思地说道,“我猜他只是没搞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在村外的农场之中,只有两个农场遭到了袭击,”兰恩继续说道,“其中一个是你们的农场。因为要过节的缘故,多数人昨晚都留在村子里庆祝春诞前夜。迷惧灵不知道这个风俗,恰好在春诞前夜发动攻击,这使得它遭到了预料之外的反抗,很多人也因此逃过一劫。”
岚看了看茉莱娜,她斜靠在椅子上,什么也不说只是看着他,一只手指轻轻点在嘴唇上。“另一个农场是谁家的?”他问道。
“艾巴拉家。”兰恩答道。
“它们发疯了,”岚好容易挤出一句话来,但是茉莱娜忽然站起来,把他吓了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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