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_4 罗伯特(美)
“这个小女人该嫁人了,”辛•布耶咒骂着,跳着脚,脸胀得越来越紫,“她需要丈夫的管教!我们是村议会,不是她后院的小情人,而且……”
村长深吸一口气,猛转过身面对老茅屋匠:“住嘴,辛!停止这种戴黑纱的艾尔人的行为!”干瘦的辛惊讶地愣住了,村长从没试过像这样大发脾气。布兰对他怒目而视:“见鬼,我们有一堆比这种蠢事重要得多的事要做。难道说你想用行动证明奈娜依是对的?”说完,他冲进旅店“嘭”地把门摔上。
村议会众人瞥了瞥辛,各自散开了。只有哈罗尔•鲁罕留下来,轻声劝说着僵硬得石像般的茅屋匠。只有他才能让辛把道理听进去。
岚向父亲迎去,朋友们跟随在后。
“我从来没见过艾’维尔先生这么生气。”岚说道,马特不屑地瞪了他一眼。
“村长和贤者经常会持有不同意见,”塔回答,“今天他们争论得特别厉害,仅此而已。每个村子都是这样的。”
“伪龙神怎样了?”马特问道,珀林也热心补充道:“艾塞达依呢?”
塔缓缓摇头:“菲恩先生在外面的时候,其实已经把他知道的说得差不多了。至少,我们关心的部分是这样。感谢光明,不论战役胜负,城市争夺,全都发生在希尔丹,据菲恩所知没有蔓延。”
“我想听战役的情况。”马特说,珀林也问道:“他对这些怎么说?”
“我对战役没有兴趣,马彻姆,”塔回答,“不过你们等会儿可以问他,他一定很乐意告诉你们。我所关心的是,就目前村议会看来,我们这里应该不需要担心什么。艾塞达依在南下途中没有任何理由会到我们这来,北归途中也不会,除非她们打算穿越暗影森林和游过白河。”
岚和伙伴们被塔的话逗乐了。要到达双河,只能从北边的暗礁渡口下来,没有人会从其它方向进入,理由有三:首先当然是西面的迷雾山脉了;而东面的大沼泽同样有效地挡住来路;至于南面的白河——得名于河水撞击在河里无数礁石上散碎成的千万白色浪花,还有更南的暗影森林是南来的天然障碍。只有少数的双河人曾经渡过白河,更少的人能回来。大家通常认为,暗影森林往南连绵数百里,没有道路村庄,只有无数野兽。
“就这样而已?”马特显得有点失望。
“不是的,”塔回答,“后天我们会派人到德文驿站、守望山和暗礁渡口去,安排预警。他们将会在白河和暗礁渡口这两个地方之间来回巡逻。这事本来应该今天就做的,但是只有村长赞同我的意见,其他人都不想在春诞期间派人离开家。”
“您刚才不是说不用担心的吗?”珀林奇道。
塔摇摇头:“我说的是‘应该不需要’,孩子,不是‘不需要’。我曾经看过人们因为他们以为不会发生的事情而死。况且,战争会把所有人都卷进去,不论你是为了寻求安全之地,还是为了趁乱发财。我们会为前者提供帮助,把后者赶走。”
马特忽然说:“我们可以加入吗?我很想参加,您知道我骑术不错。”
“你想忍受几个星期的寒冷、无聊以及露宿野外吗?”塔轻声笑道,“依我看巡逻就意味着这些哦,我也希望只有这些。逃难者们应该也不会到这么偏远的地方来。如果你真的想去,可以跟艾’维尔先生谈谈。岚,我们该回农场了。”
岚惊讶地眨眨眼:“我们不在这里过夜?”
“农场需要照看,我需要你帮忙。”
“即使这样,也不用这么早走啊。还有,我也想参加巡逻。”
“我们现在就走,”父亲不容商量地回答,又柔声劝道:“我们明天早上再来,你会有足够时间去跟村长报名的,也会有足够时间玩。好了,五分钟后在马厩等我。”
“你跟我们一起报名吗?”塔离开后,马特问珀林,“我打赌这件事在双河前无古人哦。哈,在暗礁渡口那里可能会见到军队,或者知情人,甚至可能遇到巧手族人!”
“只要鲁罕先生不需要我帮忙,”珀林缓缓说,“我就报名。”
“那场战争在希尔丹,”岚没好气地说,他意识到自己太大声,赶紧压低,“那场战争在希尔丹,而那些艾塞达依?光明才知道她们在哪。在这里的只有那个黑骑士,你忘了吗?”
“抱歉,岚,”马特喃喃道,“可是对于日复一日地帮我爸爸给奶牛挤奶的我来说,像这样的机会不常有的。”他发现伙伴们都拿奇怪的眼神看他,就挺挺腰道,“啊,我真的每天都有给它们挤奶啦。”
“这个黑骑士,”岚提醒他们,“如果他伤人怎么办?”
“也许他是个逃难的?”珀林猜道。
“不管他是什么,巡逻队一定能发现他。”
“也许吧,”岚说,“但他好像能随心所欲地消失。他们如果事先知道有这个人的话会好些。”
“我们报名参加巡逻时告诉艾’维尔先生吧,”马特说,“他会知会村议会,这样所有巡逻队员都会知道。”
“告诉村议会?”珀林不能置信地说,“村长不大笑一顿就是我们好运了。鲁罕师傅和岚的父亲都已经认为我们只是眼花。”
岚叹道:“要说就今天去说吧,迟早是要被笑的。”
“也许吧,”珀林斜瞥了马特一眼,“我觉得应该先再找找看还有谁见过那家伙的,今晚我们反正会见到村里所有的人。”马特皱起了眉头,但没说什么。他们都心知肚明珀林说要再找目击者的言下之意。“反正村长明天也不会比今天笑的更过分,”珀林看到岚犹豫,就补充道,“我会尽快找到其他目击者的,能超过村民人数一半以上就最好了。”
岚终于点点头,他几乎能想象出艾’维尔先生大笑的样子。找更多证人并没有坏处,既然他们三个看到那个家伙,当然其他人也能看到,他们一定能。“好吧,明天。你们俩今晚尽量找人,明天我们一起去见村长,然后……”他们静静地看着他,虽然没有说,但是眼里明白在问:万一找不到其他目击者呢?岚也不知道,他沉沉地叹了口气:“我得走了,不然父亲该以为我掉到哪个地洞里去了。”
在他们的道别声中,他向马厩走去,菲恩那辆轮子比人还高的马车还停在原地。
马厩建得长而窄,高高的屋顶上铺着茅草,马棚分列两边,堆满稻草。马厩里只有从两边入口透进来的光,很昏暗。小贩的八匹马正在大嚼草料。艾’维尔先生养的六匹结实的德胡兰马也在,每当某个农夫装了太多货物自己的马拉不动时,就会来租用它们。另外还有三匹马,岚从马儿的样子就能猜出它的主人:其中一匹个头高大,胸肌厚壮的黑色牡马不时地使劲甩头——这一定是兰恩的马。另一匹圆润的白色母马脖子弯弯,欢快地跺着小步像舞中的女孩——这只能是茉莱娜的马。第三匹四肢修长,瘦瘦的,脏脏的棕色阎马——跟索姆•墨立林的形象完全吻合。
塔站在马厩后半边,牵着贝拉,正轻声跟胡和泰德说话。岚刚进来没走几步,父亲就对马夫点点头,带着岚和贝拉出去了。
他们默默地给贝拉上好马具,塔看起来正在思考,岚不敢打扰,也实在不指望能说服父亲黑骑士的事,这比说服村长难多了。等明天吧,马特和珀林一定能找到其他证人。希望如此。
马车摇摇晃晃地上路了,岚从车后取出弓箭,边走边把箭袋挂在腰上。当他们走过村庄的最后一排房屋时,他搭好一枝箭,半举起弓。视线所及范围内大部分是光秃秃的树木,但是他紧绷着肩膀,因为黑骑士很可能突然袭击,必须随时做好射箭的准备。
但他心里知道自己不能长时间地拉着弓弦。这把弓是他亲手做的,这一带除了塔和他自己以外很少人能把它的弦拉满。他四处张望,此刻他们身处森林中,斗篷在风中“啪啪”作响。他试图把黑骑士逐出脑海,但是在这样的环境里这可不容易。
“父亲,”他终于把视线从林中收回看着塔,“我不明白村议会为什么要单独盘问帕丹•菲恩。依我看,你们的决定完全可以在盘问他之前就作出。村长当时的样子把大家都吓晕了,以为艾塞达依和伪龙神马上就会到双河来。”
“人是很奇怪的,岚。多数人都是。比如说,哈罗尔•鲁罕。他是个强壮又勇敢的男人,但是却惧怕杀生,一见血就脸色苍白。”
“那又如何?人人都知道鲁罕先生怕血,除了库林和康伽两家人,没有人对此有意见。”
“你听我说,伙计。人们常常不会像你所以为的那样思考和行动。村里的那些人们,即使冰雹砸毁田里作物,狂风卷走所有屋顶,狼群猎杀过半家畜,他们也可以卷起衣袖,一边抱怨,一边重头开始。但是,一旦提到希尔丹的艾塞达依和伪龙神,他们马上就能想到希尔丹其实离这里不远,就在暗影森林的另一边,而从塔瓦隆到希尔丹的直线路径就在这里往东一点。虽然事实上艾塞达依是不可能直线穿越荒野的,她们必须取道卡安琅和路伽,但是他们不会这样想!到了明天一早,过半村子的人都会认为这场战争已经降临到我们头上了,要花好几星期才能让他们相信那不是事实,这个春诞可就够受的了。因此布兰在他们自己发挥想象之前就替他们作出了判断。
“他们会看到村议会已经开始处理此事,并且接受我们的决定。他们选我们做村议会是因为信任我们可以为大家妥善处理事情,他们愿意听从我们的意见。我猜他们甚至也会听从辛的意见,虽然他跟我们其他人格格不入。不管怎样,他们将被告知没什么可值得担心的,并且会这样相信。并不是说,他们自己不能得出同样结论,而是这样做的话就不会糟蹋了难得的节日,而且大家都不用为了不太可能发生的事情白担好几星期的心。即使战争真的蔓延到这里,巡逻队也会及时发觉,给我们足够的时间作准备。不过我真的认为这不会发生啦。”
岚鼓起脸颊长呼一口气,当村议会议员比他想象的复杂这么多。
马车“隆隆”沿着采石路前进。
“除了珀林,还有谁看到那个怪骑士了?”塔忽然问道。
“还有马特,但是——”岚眨眨眼,颇为意外地看着走在贝拉前面的父亲,“您相信我?啊,我要回去告诉他们。”说着转身就想往村里走。
“慢着,伙计,慢着!”塔赶紧喊住他,“我到现在才跟你说是有原因的。”
岚只好继续跟着马车走,贝拉很耐心地拖着它。“您为什么改变想法了?为什么我不能告诉其他人?”
“他们很快就会知道了。至少珀林会的,马特就难说。这件事确是应该尽快通知其他农场,但是这样一来,用不了一个小时,艾蒙村所有十六岁以上,或者至少那些已经能独立的人,都会知道有一个不怀好意的陌生人隐藏在附近了。大家不会希望他打扰我们过节的,要知道这个冬天已经够吓人的了。”
“过节?”岚喊道,“如果您见到他,您一定不会愿意让他靠近十里、甚至百里以内的。”
“也许是吧,”塔平静地回答,“他可能是希尔丹来的逃难者,也可能是个以为这里比拜尔隆,或者暗礁渡口更容易偷东西的贼。只是,这附近的人家都没什么可偷的东西。如果他是逃避战争的……嗯,总之没有必要吓唬大家。一旦巡逻开始,就能找到他,或者把他吓走。”
“我宁愿是把他吓走。但是您今早明明不相信的,为什么现在又信了?”
“我得相信自己的眼睛,伙计,当时我什么都没看到。”塔摇摇头,灰白的头发飘动着,“看来只有年轻人能看到这家伙。今早哈罗尔•鲁罕提起珀林被影子吓到的事,大家一说起来,原来钟•坦勒的大儿子勒姆,还有沙米尔•克拉唯的儿子班利都看过那人。既然你们四个年轻男孩都说看到了,我们就得考虑真的有这样一个家伙存在。当然,辛还是不相信。不论如何,这是我们要回家的原因。我们俩都不在家的话,如果那个人到咱们农场捣乱怎么办呢。若不是为了节日,我明天也不会再来。”
“我不知道班和勒姆也看到了,”岚说,“我们三个本来打算明天去告诉村长的,还很担心他不相信呢。”
“我们头发虽然灰白,但是脑子仍旧灵活,”塔淡淡地说,“你尽管睁大眼提防,如果他再出现,也许我也能看到。”
岚照做。他突然发现自己脚步轻松多了,肩膀也不再紧绷。虽然他还是很害怕,塔和他跟早上一样独自走在采石路上,但是现在他觉得背后有整个村子在支持他。其他人知道并且相信这件事,这使他安心多了。不管这个黑骑士想做什么坏事,艾蒙村的人们也能对付,只要大家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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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春诞前夜
马车到达农场的房屋时已经快到傍晚,太阳低低地挂在半空。在双河这里,一座农屋通常居住着三、四代人:姑妈伯母、叔父姨丈、兄弟姊妹、侄子外甥都在一起,因此经年累月越建越大以容纳大家庭。像塔和岚这样两个男人独自在西树林开垦的是异数,因此他们的农屋也比较小,多数房间都在一楼,以规则的长方形为主。有两个睡房,尖塔状茅草屋顶下的空间正好作阁楼储藏室。虽然冬天的冷风把外墙涂的石灰保护层几乎全部刮掉了,但是这座屋子的状况还是相当不错,屋顶的茅草仍然很牢固,屋门和窗户也很结实,开关灵活。
屋子、畜舍和石砌羊圈形成了一个三角形的农家庭院,几只鸡正在刨地找虫子吃。羊圈外面有一个开放式的剪毛棚和一个石制喂食槽。庭院和树林之间是有着圆锥屋顶和厚实墙壁的加工棚。双河的农夫们都靠出售羊毛和烟叶来帮补家用。
岚看了看羊圈里的黑脸羊们,只有几只长着巨大羊角的公羊和他对视,其它大部分都安逸地躺在地上,或者在喂食槽前吃东西。它们的卷毛已经长得很浓密,可现在天气还是太冷,所以不能剪掉。
“我想那个黑骑士没有到这里来过,”岚对父亲喊,“如果他来过,这些羊不会这么安稳的。”
塔的手里拿着长矛,正在沿着屋子仔细巡视,他特别仔细地检查地面的痕迹。听到岚的话,他点点头,但是没有停下来。绕着屋子查看了一遍后,又绕着畜舍和羊圈做了同样的检查,也是特别注意地面。最后还检查了熏制室和加工棚。接着他从井里打了一桶水,双手合成杯状捧起一些,仔细闻闻,再小心地用舌尖试了试。然后他忽然“哈哈”大笑起来,一口气把水喝掉了。
“我看他真的没有来过,”他跟岚说,双手在外套上擦干,“这些我没见过也没听过的人啊马啊,把我弄得疑神疑鬼的。”他把剩下的水倒到另一个桶里,一手提着它,另一手拎着矛往屋里走去,“今晚我们吃炖肉吧,还有空余时间可以作些农活。”
岚做了个鬼脸,惋惜这个春诞前夜不能留在艾蒙村。不过塔是对的,农场里总有做不完的活,刚做完这一件,又有另外两件等着了。他犹豫了一下,决定把弓箭带在身边。万一那个黑骑士真的来了,他可不愿意空手面对他。
首先是贝拉,他为它解下马具,带它到畜舍里奶牛旁边的畜栏里,给它用稻草和刷子擦身,再爬上阁楼为它拿草料,还添了一满杓燕麦。他们剩下的燕麦也不多了,即使天气很快转暖,也可能撑不到新麦收割。至于奶牛,他今天一早已经给它挤过奶了,很少,只有平常出奶量的四分之一不到,如果冬天继续下去,它大概也很快就要断奶了。
羊圈的喂食槽里已经添了够吃两天的食物。它们本来早该被放到牧场去了,但是今年到现在为止还没有哪个地方能长出足够的草来担当牧场。他给它们加了水后去捡鸡蛋,只有三个,这些母鸡们越来越会藏蛋了。
然后,他拿起锄头向屋后的菜园走去。塔也从屋里走了出来,坐到畜舍前的长凳上开始修补马具,他的长矛就摆在身旁。这使得岚觉得很安慰,因为他自己的弓箭就一直带在身边。
菜地里新长了些杂草,但是除此以外什么也没有变,卷心菜依然小得可怜,几乎只露出一点点芽;至于甜菜更连芽都没冒出来。幸而他们只是撒了一部分种子试验一下,带着些许希望看看寒冷会否及时退去,以便在储粮吃光之前可以有一点收成。很快菜地就锄完了,要是往年他会很高兴能这么快完成,今年他只担心万一真的什么都没长成该怎么办。这些事想起来就让人忧心。
下一件事是劈柴。对岚来说劈柴是件累人的活,可是抱怨并不能暖和屋子,他只好拿起斧头,把弓箭摆在劈柴的木墩旁开始工作。在木柴之中,松木可以燃烧得很快,火焰很猛;橡木则可以烧很久。不一会儿他就热得要脱掉外套了。劈好的木柴都堆在屋子的墙脚,那里已经堆了很多,一直堆到屋檐下。往年这时候只要留下很少的木柴就够了,今年却不行。劈柴,堆柴,劈柴,堆柴,岚做得入了神,直到塔伸手按住他的肩膀,才从挥舞斧头的节奏和堆木柴的重复动作里惊醒,他眨眨眼,好一会儿才醒悟过来。
灰蒙蒙的暮色在他劈柴的期间已经降临,天色迅速暗了下来。满月挂在树梢上,闪着苍白的微光,圆滚滚的像是随时会掉到他们头上。风更冷了,碎云在黑暗的空中飞速移动着。
“我们洗手去吧,伙计,然后吃晚餐。我还烧了热水,睡觉之前咱们洗个热水澡。”
“只要是热的,什么都好,”岚抓起外套披在肩上,他的衬衣被汗湿透,刚才他挥舞斧头的时候没什么,现在一停下来,就觉得风吹在身上快把他冻成冰块了。他忍住了一个呵欠,打着冷战收拾东西:“我还要好好睡一觉,大可以一觉睡过春诞哦。”
“这个啊,我们打个赌如何?”塔微笑道,岚也以微笑回应。就算他一个星期没睡过觉,也不会错过春诞的。没有人会。
屋里点了很多蜡烛,壁炉也生了火,因此主房里十分温暖舒适。房子中间是一张宽大的橡木餐桌,周围放着高背餐椅,足够让十二个或者更多人同时进餐。不过,自从岚的母亲去世以后,这里很少能有这么多客人。房里沿着墙壁摆放了几个手工不错的柜子和箱子,多数都是塔自己做的。壁炉前斜放着塔的“读书专用椅”,上面垫着软枕。岚则喜欢躺在壁炉前的地毯上看书。书架站在门边,比起酒泉旅店里的书架要小多了。在这里要买书可不容易,因为很少小贩会带书来卖,即使有也只有几本,因此十分抢手。
这间屋子跟其他有主妇打扫的屋子相比,也许不算十分整齐。桌上是塔的烟枪和一本《詹•远行者游记》;读书专用椅的枕头上有另一本木皮装订的书;一件待修理的马具零件放在壁炉前的长椅上;还有,餐椅上堆着一些要修补的衣服。但是除此以外,屋里干净温馨,令人安心。在这里,很容易就能忘掉屋外的冰天雪地,没有伪龙神,没有战争和艾塞达依,也没有黑骑士。炖锅里传来阵阵香气充满房间。岚快饿坏了。
父亲拿起一个长柄木勺搅拌锅里的炖肉,试了一下味道说:“再炖一会儿吧。”
岚在门旁的水缸里舀水随便洗了洗脸和手。他最想要的是洗个舒舒服服的热水澡,洗掉汗水和冷意,不过要把浴室的大浴缸烧热得花些时间,他只好等。
塔从一个柜子里翻出一把大钥匙,跟他的手掌差不多长,把前门用一个大铁锁锁上了。他回答岚提问的眼神道:“只是为了安全起见。可能我只是小题大做了,也可能是这鬼天气让我的心情变坏,总之……”他叹了口气,手里轻轻地抛着这把钥匙,“我去查看后门。”说完便向屋后走去。
在岚的记忆里,这两扇门从来没有上过锁。双河的人们从来不锁门,至少,到目前为止,没有这个需要。
头上,塔的睡房里传来刮擦声,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地上被拖动。岚皱了皱眉,除非塔忽然决定要改变家具的摆放位置,不然,这声音只能是父亲正在把他床下的旧箱子拖出来。这是另一件岚的记忆里不曾有过的事。
他打了一小壶水挂到火上烧,准备泡茶,然后摆放餐具。这些碗和勺子是他自己雕的。主房的窗户还没关上,岚不时地看看窗外。天已经全黑了,他只能看到月影。那个黑骑士很容易就能隐藏在这样的黑暗里,但是他尽量不去想这种可能性。
当塔回来时,岚吃惊地看着他。只见他腰上斜斜地围着一条阔腰带,挂着一把剑,黑色的剑鞘和剑柄上都有一只青铜苍鹭。岚只见过商人的护卫佩剑,当然还有兰恩。他从来就没有想过父亲也会拥有一柄剑。除了那两只苍鹭,这柄剑看起来和兰恩的一样。
“您从哪儿得到这东西的?”他问道,“从小贩那里买的?花了多少钱?”
塔缓缓抽剑出鞘,火光沿着剑身跳跃闪动。和这比起来,那些商人护卫配的剑粗糙多了,剑上虽然没有镶嵌宝石或黄金,但是看起来十分华丽。这是把单刃剑,剑身略微弯曲,上面又刻了一只苍鹭。剑柄上刻着编织羽毛状的防滑纹。看起来它似乎比商人护卫配的剑脆弱,他们的剑大多是双刃的,很厚,结实得可以拿来砍树。
“我是在很久以前得到它的,”塔回答,“在离这里很远的地方。我确实买贵了,花了两个铜币;你母亲不同意我买,你知道,她总是比我明智。但当时我很年轻,而且这看起来值这个价。她一直想让我摆脱它,而且不止一次我觉得她是对的,我早该把它送人了。”
剑身反射着火焰,像是在燃烧一般。岚一直都梦想能拥有一柄宝剑,他不能置信地反问:“送人?您怎么可以把这样的一柄剑送人呢?”
塔轻轻笑了:“它对牧羊有什么用呢?也不能用来犁田或者收割。”他盯着这柄剑沉默了许久,似乎在思考自己拿着它要做什么。终于,他沉沉地叹了口气:“万一我不是被幻觉迷昏了头,万一我们的运气变差,那么接下来的日子里我们就该庆幸我把它保留至今。”他把剑滑回鞘中,在衬衣上擦了擦手,做了个怪脸,“炖肉可以吃了,我去上菜,你去泡茶。”
岚点点头,去拿茶叶罐,但是他心里还有很多疑问。塔为什么要买剑?他想不出答案。还有,是在哪里买的?离这里多远?这里没有人离开过双河,或者说,很少人离开过。他一直模糊地知道他的父亲是那少数人之一,因为他的母亲就是外来人。但是一柄剑……?等他们坐下来后,他有一堆的问题要问。
水已经烧开,他用布包着水壶的手柄把它提起,热气迎面而来。他刚直起腰,大门就被重重地撞了一下,门锁“咔咔”作响。岚吃了一惊,把那柄剑,还有手里的水壶都丢到了脑后。
“是邻居?”他不太确定,“是道特立先生来借……?”但是道特立的农场即使是在白天到这里也要花一个小时的路程,那是离他们最近的农场了。姑且不论欧伦•道特立有多么厚脸皮爱“借”东西,他不至于会在天黑之后离开家。
塔轻轻把盛满炖肉的大碗放在桌上,慢慢向门口走去,双手握着剑柄:“我想不是——”话没说完,门就被撞开了,门锁的碎片打着转滑过地板。
一个比人类巨大的身影堵在门口,身穿及膝黑盔甲,手腕、手肘和肩膀都有金属护甲。一只手抓着一把镰刀似的大剑,另一只手挡在眼前一时没法适应屋里的光亮。
一开始岚竟然觉得松了一口气。不论这是什么东西,只要不是黑骑士就好。然后,当他看清楚,那个已经碰到门框上边的脑袋上长着一只弯曲的公羊角,本应是嘴和鼻子的地方被长满毛的动物口鼻代替以后,吓得大喊一声,想也不想就把手里的一壶热水砸向那个半人不人的脑袋。
滚烫的水正正浇在了怪物脸上。它疼得大声咆哮,那完全是动物的吼声。水壶飞出的同时,塔的剑也出鞘了,吼声断然转成咕噜声,巨大的身躯向后倒去。它还没有完全倒地,另一只已经把爪子伸进门试图闯进来。塔再次挥剑,岚只来得及瞥见一个畸形的脑袋和上面钉子般的角。两副躯体堵在门口,暂时挡住了后来者。他听到父亲冲着他大喊。
“快跑,伙计!躲到树林里去!”门外,其他的怪物正在把倒下的同伴拉开。塔蹲身“喝——”地一声用肩膀把大餐桌顶翻增加了门前的混乱,“太多了,挡不了多久的!快到屋后去!快!快!我马上就来!”
岚下意识里对自己马上就转身逃跑感到羞耻,虽然他不知道该怎么做,但是他想留下来帮助父亲。然而恐惧紧紧攥着他的喉咙,双脚不由自主地带着他冲出主房,以这一生最快的速度冲向屋后,耳边不断传来撞击声和呼喊声。
他跑到后门前,但是门刚刚被塔用铁锁锁上了。他马上冲到旁边的窗前,一把推开窗扇收起窗帘。黑夜已经完全降临,圆月和流云在院子里投下大片移动阴影。
只是影子而已,他告诉自己,只是影子。后门忽然吱吱作响,外面有什么人或是东西想推开它。岚只觉得口里发干。门被狠狠地撞了一下,门框都被晃动了。他像野兔出笼般飞快地从窗口滑了出去,蹲伏在窗下。屋里传来木头碎裂的巨响。
他小心翼翼地探头用一只眼睛从窗角往屋里看。在黑暗中,他看得不太清楚,但是也已足够:屋门斜挂在门框上,几个影子谨慎地在屋里移动,低声用“咕哝”的声音交谈。岚一句也听不懂,这种语言听起来十分刺耳,人类发不出这样的声音。斧头、矛和钉状东西偶然反射着月光。靴子刮擦着地板,夹杂着规律的像是蹄声的‘嗒嗒’声。
他用口水湿了湿嘴,深深吸一口气,竭尽全力大喊:“它们从后面进来了!”声音嘶哑,但是他至少大声喊出来了,他原以为自己办不到的,“我在屋外了!快跑啊,父亲!”话音一落,他就马上飞速逃离。
身后传来沙哑的呼喊声,喊着陌生的语言,还有响亮刺耳的玻璃碎裂声。有什么东西沉重地在他身后落地。他猜那些怪物们把窗户砸破了,但是不敢回头看。他像只试图摆脱猎狗的狐狸,先假装像树林跑去,冲入最靠近的一个月亮投下的阴影里以后,马上趴倒,转向畜舍旁的更大的阴影爬去。突然,有什么东西落到了他的肩膀上,吃惊之下他拼命挣扎,也不知道是想战斗还是挣脱,好一会儿他才弄清楚自己在跟塔新削的锄头柄扭打。
白痴!他躺在那里,大口喘着粗气。像库林一样的笨蛋!他好容易才平息下来,继续沿着畜舍的后面往前爬去,拖着那根锄头柄。这东西也许没什么攻击力,但总比没有好。
他小心地从畜舍墙角望向院子和屋子。那些从后屋跳出来追他的怪物们没了踪影,但它们肯定正在四处搜寻他,随时可能找到这里。
左边的羊圈里传来羊群受惊的“咩咩”叫声和慌乱的踩踏声。前屋的窗里影子闪来闪去,夹杂着金属的撞击声。突然,其中一扇窗子被撞破了,塔随着玻璃和木头的碎片一起飞出来,手里仍握着剑。他稳稳落地,但是并不马上跑离屋子,而是转身向屋后跑去。屋里的怪物们也跟着从窗户和门口挤出来。
岚起初怀疑自己看错了。为什么他不赶快离开?然后他想起来了,塔刚才听到他的声音是从屋后传来的。“父亲!”他赶紧大喊,“我在这里!”
塔猛地换了个方向,但不是朝着岚这边,而是远离岚的方向。“快跑!伙计!”他喊道,剑尖指向前方,“躲起来!”十来个大家伙追着他,嘶哑的喊叫和尖声的嘶吼充斥夜空。
岚缩回畜舍背后的阴影里,万一屋里还有怪物,这时也无法看见他。在这一刻他是安全的,而塔正在用自己引开那些东西,身处危险中。他握紧手里的锄头柄,无声地自嘲:锄头柄?拿着一把锄头柄去跟那些怪物搏斗?这可不是跟珀林拿铁头木棍玩耍啊。但是他也不能让父亲独自面对怪物。
“只要我运用抓捕野兔时的潜行技巧,”他悄声对自己说,“它们就不会发现我。”夜空中回荡着怪诞的叫声,他咽下一口口水,“它们真像一群饿狼。”他无声地滑离畜舍,向森林滑去。手里紧紧攥着锄头柄,用力得手掌生疼。
刚刚进入树林的怀抱时,他觉得稍微安心。树木应该能把他藏起来。但是当他继续往里前进时,林子里的黑影随着月影的移动不时地变幻,树木若隐若现像是藏着恶意,枝桠狰狞地向他伸来。是幻觉吗?他似乎听到它们阴狠地狞笑着等待他。追赶塔的那班怪物的声音已经听不见了,然而在一片沉寂中稍微有点风声也让他缩起来半天不敢动。他尽量贴近地面,移动得越来越慢,连呼吸都尽量压抑,生怕连这么小的声音都会被听见。
突然,后面伸来一只手捂住了他的嘴,另一只手铁钳似地夹住了他一只手腕。他狂暴地用没被抓住的另一只手向后乱抓,试图抓住攻击者。
“别扭断我的脖子,伙计。”耳边传来塔嘶哑的轻语。
岚一下子放下心来,全身立刻松软无力。父亲放手后他掉下来四肢着地,大口喘着粗气,像是跑了几百里般虚脱。塔在他身边斜躺下,靠在一只手肘上。
“要是我意识到你这几年已经长大了,我就不会捂住你的嘴。”塔轻声说,眼睛警惕地观察着四周,“但是我必须确保你不会喊出声来。有些半兽人的听觉比狗还灵敏。”
“半兽人仅仅是……”岚没能说下去。它们不再仅仅是故事了,从今晚开始再也不是。那些东西可以是半兽人,甚至可以是暗黑魔神。“您肯定吗?”他耳语道,“我是说……真的是半兽人?”
“我肯定。虽然不知道它们是怎么到双河来的……今晚之前我从没有见过半兽人,但是我跟那些见过的人谈论过,所以我对它们有一些了解,这也许能救我们的命。你仔细听好了。半兽人的黑夜视力比人类强,但是它们受不了光亮。这大概是我们刚才能从这么多只手里逃脱的原因。有些半兽人可以靠气味或者声音追踪,但据说它们很懒。只要我们能躲开它们足够长的时间,它们就会放弃。”
这番话没让岚觉得好过多少:“故事里说它们憎恨人类,是暗黑魔神的仆人。”
“要说到夜之牧者(译者:见名词解释)的兽群,半兽人一定是其中之一。据说它们为了享乐而屠杀,只有那些被它们惧怕的指挥者才能信任它们,但也不长久。我所知道的就只有这些了。”
岚打了个冷战,他可不愿意遇到这个被半兽人所惧怕的指挥者:“您说它们是否还在找我们?”
“不知道。它们看起来不太聪明。我轻易就把追赶我的那一帮骗往山脉那边去了。”塔伸手在身体右侧摸了摸,又把手伸到眼前看,“希望它们真的往那里追去了。”
“您受伤了!”
“小声点。只是划到了,现在没法包扎。还好,天气好像变暖了些,”他长舒一口气躺下来,“在外面过一晚也不错。”
岚早就在想,要是把外套和斗篷也带出来就好了。虽然树木挡住了大部分的冷风,但是漏进来的一点仍然像冰刀那么难受。他略略犹豫,伸手摸了摸塔的脸,被烫得一缩:“您在发高烧!我要带您到奈娜依那里去。”
“等一等,伙计。”
“不行,路很远,天又黑。我们得马上走。”他爬起来,伸手想把父亲扶起。塔紧咬牙关,发出痛苦的呻吟,吓得岚赶紧把他放下。
“让我歇一会,孩子。我很累。”
岚急得挥拳砸自己的大腿。如果现在是在温暖的屋里,靠着炉火拥着毛毯,有足够的水和柳树皮清理包扎伤口,他将很乐意耐心等到天亮才让贝拉把塔带到村里。但这里没有火,没有毛毯,没有马车,更没有贝拉。这些东西都在农屋那里。如果他不能移动塔,那么就把这些东西,至少是其中一些,带到这里好了。只要那些半兽人走了就可以去拿,它们迟早要走的。
他看了看手里的锄头柄,把它扔下,伸手拔出塔的苍鹭宝剑。剑刃在微弱的月光下闪着微光,长长的剑柄握在手里感觉很奇异,剑身的重量和平衡都很陌生。他对着空气挥舞几下,叹叹气停下来。砍空气很容易,砍半兽人?到时候他可能只会转身逃跑,又或者吓呆了被对方……不要胡思乱想!他制止自己,这没有任何好处。
他站起身正要走,塔抓住了他的手臂:“你要去哪?”
“我去拿马车,”他柔声道,“和毛毯。”他吃惊地发现自己毫不费劲就能把父亲的手拉开,“您在这里休息,我很快回来。”
“要小心。”塔微弱地叮嘱。
月光下岚看不清父亲的脸,但他知道他正看着他。“我会的。”他想,我会像一只探索鹰巢的老鼠那么小心。
静悄悄地,岚没入黑暗中。他回忆起幼年无数次跟伙伴在树林里玩捉迷藏的情景:费尽心思地隐藏自己,同时追踪别人,直到从背后把手放到对方的肩膀上就算赢。但是,那时候跟现在不一样。
他蹑手蹑脚地从一棵树窜到另一棵,一边努力想做个计划。当他到达树林的边缘时,他已经想出又丢弃了十来个计划。所有事情都取决于那些半兽人是否已经离开。如果它们已经走了,他就只要直接走进屋里想拿什么就拿什么。如果它们还在……他只能空手回到塔的身边,虽然他不想那样,但是如果他被杀死,塔怎么办。
他朝农屋张望,只能看到黑乎乎的畜舍和羊圈,前屋的窗户和大门透出光亮。里面只有父亲点的蜡烛,还是说,半兽人正在那里等待?
一只夜鹰忽然尖声鸣叫,他被吓得跳了起来,靠在树上发抖。这样下去,他哪儿也去不了。于是,他趴到地上,笨拙地把剑拿在身前,开始向屋子爬去,一直爬到羊圈背后。
他蹲伏在石墙边,竖起耳朵聆听:没有任何声音。他缓缓地抬起身子,探头从墙上看出去。院子里没有任何物体移动,窗户和门那边也没有任何影子晃动。先取贝拉和马车,还是先取毛毯和其他东西?畜舍那边漆黑一片,任何东西都可能藏在里面,如果遇到偷袭,肯定来不及躲开。所以,还是先取屋里的东西吧,至少他可以看得见。
当他压低身体时,忽然停住了。没有任何声音?羊群都已经安定下来睡着了?不像,因为不论是多晚的深夜,总会有少数几只羊是醒着的,它们会悉悉嗦嗦地走动,不时地“咩咩”叫。他可以勉强看到羊圈里的羊群,其中一只躺得离他很近。
他尽量不弄出任何声音地把身体撑到墙上,伸出手去摸这只最近的羊,手指碰到软软的羊毛,是湿的,羊一动不动。他觉得肺里的空气像是一下子被抽掉了,飞快地缩回手,落回墙外时几乎把剑丢掉。它们为了享乐而屠杀!颤抖着,他在地上把手上的液体擦掉,拼命告诉自己什么也没有改变,那些半兽人已经屠杀过了,走了。他不断地这样告诉自己,一边匍匐着穿过院子,一边努力把所有方向的情况都看在眼里。他从来没有像此刻般希望自己是一条蚯蚓。
到达屋子后他紧靠着墙躺在破碎的窗户下面,再次仔细聆听:里面只有“嗒嗒”的滴血声。他慢慢抬起身子向里探视。
炖锅底朝上扣在壁炉里,地面上到处是木碎,所有的家具都被打烂了。餐桌断了两条腿;每个抽屉都被拉出来砸碎;每个柜子都被打开,柜门被扯坏,里面的东西被扔到地上,还铺了一层白色的粉状物,大概是面粉和盐。四具扭曲的半兽人躯体躺在这些家具残骸之中。
岚认出其中一只有公羊角的,其余的样子都差不多,人脸和动物口鼻、角、羽状物、皮毛等令人恶心地混合在一起。它们的手,像扭曲的人手。其中两只穿了靴子,另外两只长着蹄子。他瞪大眼呆看着这些怪物,眼睛生疼。它们都一动不动,应该是死的,岚心想,塔还在树林里等着,去吧。
他从前门跑进屋里,迎面扑来的恶臭使他不得不停下脚步作呕,这就像是一个数月未打扫过的马厩的臭味。墙壁也被涂得乱七八糟。他改用嘴呼吸,匆忙地在一团乱的地上翻找本来是放在其中一个柜子里的水袋。
身后竟然传来声响!岚大吃一惊,血液都冷了。他急转过身去,差点绊倒在地。站稳脚后,他紧咬牙关阻止它们打颤,无声地哀叹着。
一只半兽人正爬起身来,它眼窝深陷,但是下面又突出一副狼的口鼻,双眼冷漠无情,毛茸茸的尖耳朵不停地抽动,脚上长着山羊蹄。身上穿着跟它的同伴一样的黑色盔甲和皮裤,也配着一把镰刀状巨剑。
它咕哝了些什么,然后说,“其它人跑了,纳格留下,纳格聪明。”它的话从一张非人的嘴里说出来,发音怪异而难懂。岚猜它的语调大概是想表达安抚,但是它那肮脏的牙齿又长又尖,随着它说话一闪一闪实在起不了任何安抚作用。“纳格知道总会有人回来。纳格等待。你不需要剑。把剑放下。”
半兽人不说,岚都没有意识到自己一直双手握着塔的苍鹭宝剑挡在身前,剑尖指着这只巨大的怪物。它比他高大得多,长着厚重的胸膛和粗大的手臂,鲁罕先生跟他比只能算是小矮人。
“纳格不伤害。”它逼近一步,做着手势,手背的黑毛又粗又密,“你把剑放下。”
“退后,”岚努力稳定自己的声音,“你们为什么这样做?为什么?”
“Vlja daeg roghda!”它吼道,但是马上又龇牙咧嘴地笑道,“把剑放下。纳格不伤害。迷惧灵要和你说。”它脸上闪过一丝恐惧,“其它回来,你和迷惧灵说。”它又向前一步,一只大手扶在腰间的剑柄上,“你把剑放下。”
岚舔舔嘴唇。迷惧灵!?(译者:见名词解释)传说里最恐怖的角色也出现了。如果黯者也来了,半兽人就根本不算什么。他必须逃离这里,但是,只要半兽人一抽出它的巨剑,他就没有任何机会了。所以他强迫自己露出一个虚弱的笑容,“好吧,”他缓缓放低双手,但是暗中更用力攥紧了剑柄,“我和它谈。”
狼笑瞬间变成咆哮,半兽人向他猛扑过来。岚从没想过如此巨大的身躯竟能如此敏捷,他绝望地把剑往前一送。怪物的身躯撞上他,把他“砰”地推到了墙上。他们一起滚倒在地,半兽人在上面,把岚压得几乎窒息。他发狂地挣扎,拼命躲开要捏碎他的大手和血盆大口。
突然间半兽人一阵痉挛,然后就不动了。岚愣住了,好一会儿他无法置信地躺着,但很快他醒悟过来,赶紧爬离这具尸体——这次它真的是尸体了。苍鹭宝剑的剑刃淌着血从半兽人背部正中伸出:他终于及时把剑竖了起来。鲜血粘满岚的双手和衬衣的前襟,他觉得胃里一阵翻腾,用力吞咽才没有吐出来,全身仍然不停地颤抖着。这次总算逃得一命。
他想起这个半兽人说过“其它会回来”,其它的半兽人会回到这里来,还有一个迷惧灵,一个黯者。传说里黯者身高二十尺,双眼冒出火焰,以阴影为坐骑,只要转个身就能消失得无影无踪,没有任何墙壁可以阻挡它的去路。他必须拿到需要的东西然后尽快离开。
他费了很大力气才把半兽人的尸体翻过来——它的双眼圆睁瞪着他!岚几乎拔腿就跑,好容易才镇静下来告诉自己这双眼睛如今只是瞪着死神。他环顾四周,看到原本堆在餐椅上待修补的衣服被撕成了碎片散在地上。他用这些碎布把手擦干净,把剑拔出,擦掉上面的血迹后不情愿地把布丢在地上,自嘲地笑了笑:现在没空理会是不是整洁了,过后也不知道要怎样折腾才能令这里恢复得可以重新居住,这难闻的臭气说不定已经渗到木板里了。现在没有时间想这些,没有时间整理,甚至可能没有时间做任何事了。
他急匆匆地收拾东西,心里知道自己肯定会忘了这一样或者那一样,但是塔正在等他,半兽人正在回来,只能想到什么拿什么。首先是睡房里的毛毯,然后是干净的布用来包扎伤口,接着是外套和斗篷,以及放牧时用的水袋。虽然不知道几时才有机会,他还是带了一件干净衬衣,只要一有机会就要把身上的血衣换掉。最后只有柳树皮和其他的药物没拿了,但是这些东西在另一个房间,那里漆黑一片,他终于没敢去取。
壁炉旁的水桶奇迹般地完整无损,里面是塔下午刚打的水。岚把水袋装满,胡乱洗了洗手,再一次迅速搜寻了一下看看是否忘了什么。他在一地碎片里发现了他的弓,整齐地从最粗的地方断成两截,他抖着手把它丢下。所取的东西应该足够用了,他飞快地把所有东西打成包袱向门口走去。
离开前他又在地上发现了一盏手提灯,里面还有油。于是他用蜡烛把它点着后把灯罩盖上,即为了挡风,也为了防止被发现。一手提着灯,一手提着剑,他匆匆向畜舍走去。不知道那里还剩下些什么?羊圈里的情形使他不抱什么希望,但是他需要一辆马车把塔送往艾蒙村,需要贝拉。
带着些微的希望,他往畜舍走去。舍门开着,在风中“吱吱”轻响。里面似乎没什么异样,但是畜栏是空的,栏门倒在地上,贝拉和奶牛都不见了。他快步走到畜栏后部,却看到马车歪在地上,半数轮辐都离了轮框,其中一根车轴已经被砍断。
岚感到绝望,没有马车他不知道自己要如何把塔送到村里,就算塔能忍受被他背着的痛苦,他也不一定能背这么远,何况,疼痛说不定比高烧更快杀死父亲。然而,这又是唯一的办法,留在这里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做的了。他转身准备离去,目光落在地上:被砍掉的车轴倒在散落的稻草上——他忽然笑了。
迅速地,他把灯和剑放下,跑到马车前奋力把它扳起来,这一来又弄坏了更多轮辐。然后他蹲身用肩膀把它往另一边推翻,露出没有毁坏的车轴。他一把抓起剑,朝着它砍去。使他高兴的是:大片碎步应剑飞出,不用几下车轴就被砍断了。
他惊讶地看着手里的宝剑。要知道车轴可是用老岑树木做的,十分坚硬,即使是用上好的斧头来砍也不可能这么利落。剑刃还是那么明亮锋利,他用拇指轻轻触摸它,马上就被划破了。他赶紧用嘴吮吸伤口。
然而,没有时间在这里惊叹了,他把灯吹灭留在原地,抱起两根车轴,回到屋里把包袱取走。
所有东西加起来不算很重,却很不好搬。如果拖着它们走会轻松些,但是那样会在地上留下拖痕。为了尽量避免留下任何痕迹,岚只好抱着它们走过田野,车轴在他臂弯里老是往下掉,进到林子里后更糟糕,不时地被树木绊倒。
塔就在原地,一动不动。岚心里一慌,丢下手里的东西扑过去,伸手抚摸父亲的脸,他还活着,但是烧得更热了。
塔醒过来,但是意识很朦胧:“是你吗,孩子?”他的呼吸十分微弱,“我很担心你,梦到许多天过去了。恶梦。”他轻声呢喃着又睡过去了。
“别担心,”岚回答,把塔的外套和斗篷盖在他身上,“我尽快带您到奈娜依那里去。”说着,他不顾冷风把身上的血衣脱掉换上干净衣服。这时候丢掉这件血衣就像是刚洗了澡一般舒服,而且这样也不会把塔弄脏。“很快就能到达村里了,到时候我们就会安全,贤者会为我们打理一切,您放心,我们会没事的。”
这个想法支撑着岚,他穿上外套,俯身为塔清理伤口。只要到了村里就会安全了,奈娜依会治疗塔。只要把塔送到那里就可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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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西树林
月色中岚看得不太清楚,但塔似乎只是在肋骨上被浅浅地划了一刀,伤口还不到手掌长。他难以置信地摇摇头。父亲曾经受过比这严重得多的伤,当时他连停下工作来清洗伤口都用不着。他匆匆地把塔从头到脚检查了一遍,却没有找到其它伤口。
再仔细检查这道仅有的划伤,才知道它看起来虽浅,却很严重,四周如火烧般滚烫。塔身上的高热已经令岚担心得喉咙发紧,而伤口附近的温度竟然更高。在这种程度的高热折磨下,即使侥幸活下来,也很可能被烧坏脑成为废人。
岚从带来的布里取出一块浸湿,敷在父亲的前额上,然后尽量轻柔地为他清洗和包扎伤口,但是塔仍不时因为被触痛而发出痛苦的呻吟。树木影影憧憧地包围着他们,枝桠随风摆动像是在威胁一般。岚安慰自己道:半兽人回到农屋后,如果找不到他和塔,自然会离开。但当他想起屋里那荒唐无来由的大破坏,就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他不可以愚蠢地做这种以为它们不杀光所有人、打碎所有东西就会罢休放弃的假设。这太冒险了。
它们是半兽人!光明在上,是半兽人啊!从吟游诗人的故事里走出来的怪物今夜破门而入!还有一个黯者!愿光明照耀我,一个黯者!
忽然他回过神来,发觉自己手拿着尚未缠好的一头绷带发呆。他自嘲地想:哼,你像只被苍鹰影子吓呆的兔子。他生气地甩甩头,继续为塔包扎。
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并不能使岚停止害怕。他知道那些半兽人回到农屋后,一定会开始搜索屋子附近的森林。被他杀死的那只半兽人的尸体将会证明他们没跑多远。天知道那个黯者会怎么做,能怎么做?还有,父亲说过半兽人的听觉非常灵敏。想到这里,他真想用手捂住父亲的嘴,好让他停止呻吟和呢喃。还有一些半兽人可以跟踪气味,对此他更是毫无办法。他决定不再浪费时间去想这些没法解决的问题。
“您要尽量安静,”他在父亲耳边亲声说道,“半兽人随时会追来的。”
塔嘶哑着声音轻声说道:“你依旧这么可爱,卡丽,跟年轻时一样。”
岚担忧地皱起了眉头,母亲已经去世15年了,父亲若以为她仍然在世,只能说明他的高烧比自己所想的严重许多。现在的情况下安静就意味着生命,要怎么使父亲安静下来呢?
“母亲希望您安静下来。”岚耳语道,想起母亲他只记得她有一双温柔的手。他清一清喉咙:“卡丽希望您安静。来,喝下这个。”
塔饥渴地喝着水袋里的水,但是没喝几口,就扭开头,继续喃喃自语。这次声音低多了,岚无法听清,也只能希望半兽人同样听不见。
他迅速做着离开的准备。用三张毛毯把两根车轴缠成一个简易担架,他提着一头,另一头只能在地上拖,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了。又用腰带上别着的小刀把第四张毛毯撕成长带状把两根车轴绑在一起。
然后他小心翼翼地把塔移到担架上,他的每一声呻吟都使岚心疼地暂停动作。一向坚强可靠、勇往直前的父亲此刻竟然如此虚弱,几乎使他失去好不容易才聚集起来的勇气。然而他知道自己必须坚持下去,不能停下。
终于艰难地把塔安置在担架上了,岚稍稍犹豫,又把父亲腰间的挂剑腰带取下来围在自己腰上。围着它感觉很不协调,也使他觉得不自在。虽然腰带、剑鞘和剑加起来重量不大,但是当他插剑入鞘却觉得它如有千斤般沉重。
他生气地责备自己:现在不是胡思乱想的时候,这只是一把大一点的“餐刀”而已。他曾经多少次梦想自己腰挂宝剑去冒险?虽然农屋里的事情纯属运气,虽然在他的白日梦里他从不会害怕得牙齿直打颤,也不用一路逃命,父亲更不会命悬一线。但是既然他已经杀死过一只半兽人,一定也可以跟其它的半兽人战斗并且击退它们。
他用最后一张毛毯为父亲盖上掖好,把水袋和其它衣服放在他身边,然后跪在两根车轴间,把毛毯带子绕在肩膀和手臂上,两手各自握着左右车轴,深吸一口气站起来。大部分重量都压在肩膀上了,感觉不是太重。就这样,他拖着担架,以尽量平稳的步伐向艾蒙村出发。
他已经想好了,就顺着采石路走,虽然危险,但比在漆黑的树林里迷路要好。
黑暗中他没注意到自己很快就到了采石路边,还几乎走到了路上。当他发现后,大吃一惊,赶紧转身把担架拖回林中,紧张得喉咙像被拳头牢牢扼着。他停下来大口喘着气,努力平息狂跳的心。稍微平静下来后,他转向东边,在采石路边的林中向艾蒙村走去。
在树林中前进比走在采石路上困难多了,尤其是在夜晚。但是除非发疯,不然决不能走到路上。岚当然希望一路上不要遭遇任何半兽人,最好连见也不要见到。但是他必须假设这些怪物仍然在追杀他们,并且迟早会想到他们已经往村子逃去,因为村子是他们最可能去的地方,而采石路是最可能走的路线。事实上,他还觉得自己走得太过靠近路了,夜色和树影都不足以藏身,任何人走在路上都可能看到他们。
穿过树枝投下来的月光十分微弱,岚根本看不清脚下,只能靠猜测和试探前进。树根威胁着要绊倒他,枯萎的荆棘划破他的腿,凹凸不平的地面使他跌跌撞撞。每次车轴颠簸得太厉害,塔的喃喃自语就会被大声呻吟打断。
尽管没法看清,他还是拼命睁大眼睛盯着前面的黑暗,竖起耳朵听着所有方向的动静。树枝的摩擦声,松针摇动的飒飒声都会令他停下来,屏息聆听,直到确定那只是风声而不是追杀者的声音,才继续走。
渐渐地,他的手臂和脚开始觉得累了。晚风迎面吹来,带着他的斗篷和外套把他向后拉,本来很轻的担架现在不停地扯着他往地面坠,脚步因体力不支而更加摇晃。他咬紧牙关支撑着不要倒下,同时挣扎着向前拖动担架。要知道,他今天一大早就起了床,先到艾蒙村跑了一趟,回来后还几乎把一天的农活都做完了。这时候,他本该轻松地躺在壁炉前看书,然后上床睡觉。但现实却令他在这里忍受彻骨的寒冷和饥饿。
他自言自语地责怪自己怎么没想到从家里拿些食物,只需要多花几分钟而已。花几分钟找面包和芝士,半兽人不可能就恰好就在这几分钟之内回来的。即使只有面包也好啊。不过,只要能走到酒泉旅店,艾’维尔夫人一定会坚持要他吃一顿热辣辣的饭菜的,也许会是香喷喷的炖羊羔?还有她刚刚烤好的面包,以及热茶。
“它们从龙墙那边如潮水一般涌来,”塔忽然大声怒道,“大肆屠杀,血流成河。拉曼犯的罪到底还要害死多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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