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_22 罗伯特(美)
“不是她!”岚大喊,“愿光明毁灭你!你要人的是我,不是她!”
类人做了个手势。火焰吞没了伊文娜,血肉化为灰烬,骨头烧成焦炭。
“龙神为土地而诞生,”索姆仍然心不在焉地耍着球,“土地因龙神而存在。”
岚尖叫着……睁开眼睛。
马车“咯吱咯吱”地沿着卡安琅大路前进,包围在干草留下的甜味、马匹的气味、还有黑暗之中。一个比夜晚还要漆黑的影子压在他的胸膛上,一双比死亡还要漆黑的眼睛盯着他的眼睛。
“你是我的了。”大乌鸦说道。尖利的鸟喙插进他的眼睛。他惨叫着,眼球被硬生生扯出头颅。
随着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岚坐了起来,双手捂着脸庞。
马车沐浴在早晨的阳光中。他迷惑地看着双手。没有血。没有痛。梦里其他的情景已经变得模糊了,只剩下那只……他全身筛糠,小心翼翼地摸着脸颊。
“至少……”马特打了个呵欠,下巴“嘎嘎”作响,“至少你还能睡着。”他双眼朦胧,缩在斗篷里,用毛毯卷折起来垫着脑袋,一点也不同情他,“见鬼的,他足足唠叨了一个晚上。”
“你一直醒着吗?”驾驶座上的奔问道,“你那样嘶声大喊可真把我吓了一跳。啊,我们到了。”他朝着前方庄重地张开一只手臂,“卡安琅,世界上最宏伟的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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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最后一个村庄
到达卡里浅滩时,天已经黑下来了,路上花的时间比起科茨告诉他们的时间长些。他开始疑惑,自己的时间感是不是开始失灵了。这里距离豪尔•葛德和四王只有三天的路程,距离意外遭遇派特的涉栏市集只有两天,距离那个无名的女暗黑之友企图在马厩刺杀他们的女王的公民只有一天,但即使是最近的一次,感觉也似乎发生在一年之前,甚至,一生之前。
不论时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至少卡里浅滩的表面十分普通。整洁的砖屋覆盖在藤蔓之下,除了卡安琅大路以外只有狭窄的小巷子,一片安静祥和。但是暗里如何?他心想,涉栏市集不也是一样表面祥和么,还有,遇到那个女刺客的小村子……他不知道那个村子的名字,也不想知道。
村屋的窗子里溢出灯光照亮街道,街上几乎没有行人。这对岚来说再好不过了。他们从一个屋角下闪到另一个屋角下,避开仅有的几个行人。马特紧跟在他的身后,每次一听到脚踩沙土的“嘎扎”声表示有村民靠近,就立刻凝固不动,躲藏在阴影里直到那黯淡的身影走过。
卡里河流经这里的一段只有不到三十步宽,黑色的河水缓缓流动,但是浅滩上还留着一座很久以前搭建的桥。数世纪的风雨将桥墩侵蚀得看起来像天然石基,年复一年,无数马车、商人车队曾经走过那厚实的桥面。岚和马特过桥时,松脱的木板在他们脚下发出的“喀嚓”声像打鼓一般响亮。结果一直到他们已经远远离开村子走在村外的路上时,岚还在担心身后会有人质问他们俩的身份。甚至,知道他们俩的身份。
两个人走了很远以后,路两边的原野里还是布满农场,而且越来越整齐。环目四顾,总能看到农屋的灯光。篱笆和围栏沿路分布,一直延伸向前。这么多农场,以至于路边找不到野生树丛。虽然他们离开村庄后已经走了好几个小时,却好像一直无法走出村子的范围。一切都整齐,和平,没有任何暗黑之友或者可怕生物潜伏的迹象。
马特突然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此刻周围只有月光,他把额头上的围巾推到头顶,“两步等于一班,”他喃喃数道,“一千班等于一里,四里等于一里格……我再也不走了,就算十步都不走了,除非十步以外有休息的地方。如果还有吃的就更完美了。你的口袋里有没有藏吃的,有没有?一个苹果?如果你有,我也不会怪你。你至少还能看得见。”
岚看看路的两头,夜色里只有他们俩在活动。他又看了看马特,他已经脱了一只靴子在搓脚。他自己的脚也很痛,很想脱下自己的靴子也来搓一搓。他的脚又颤抖了一下,像要提醒他其实他的力气根本还没完全恢复似的。
前方不远的田里有一个黑色影子。是干草堆。经过了一个冬天的喂食之后它显得很小,但必竟是个干草堆。
他用脚趾推了推马特,“我们到那里去睡吧。”
“又是干草堆啊。”马特叹了口气,穿上靴子站了起来。
风势渐强,夜寒渐深。他们翻过平滑的围栏,很快就来到干草堆前往里钻。草堆上盖着防水布,既能防雨,也挡寒风。
岚在挖出的洞里挪动身子找到一个舒适的姿势。干草穿过他的衣服戳着他的皮肤,对此他早已习惯了。他在心里数了数自从离开白桥镇后,到底在多少个干草堆里睡过。故事里的英雄可从来不会睡在干草堆里啊,也不会睡在灌木丛里。但是,现在要假装自己是故事中的英雄,即使只是稍微冒充一下也已经不再容易了。他叹了口气,竖起衣领,希望能防止干草从衣领钻进背后。
“岚?”马特轻声问道,“岚,你觉得我们能不能平安到达?”
“塔瓦隆?那还远着呢,但是——”
“卡安琅。你觉得我们到不到得了卡安琅?”
岚抬起头,干草洞里很暗,唯一能判断马特位置的就是声音,“科茨先生说过要两天。也就是说,后天,我们就能到了。”
“除非路上没有一百个暗黑之友,或者一两只黯者在等我们。”两人静了片刻,马特又说,“我觉得,我们俩是唯一幸存的人了,岚。”他的声音显得很害怕,“不论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现在只剩下我们了,只有我们。”
岚摇摇头。他知道黑暗里马特什么也看不见,他只是对自己摇头罢了,“睡吧,马特。”他倦怠地说道。可是他自己却一直醒着,过了很久才能睡着。只有我们。
一只公鸡的蹄鸣叫醒了他,他爬出草堆,才发现太阳还没爬出地平线。他开始拨掉身上的干草,尽管预先竖起了衣领,还是有几根跑到了他背后,在他的肩胛之间扎得搔痒难安。他脱掉外套和衬衣,一只手从肩上向后伸去,另一只手从下往上扭到背后正要把讨厌的干草除掉时,才注意到路上有人。
太阳根本还没有升起,路上就已经出现了许多三三两两的行人,向卡安琅的方向而去。有些人背着行李包袱,有些人什么都没带只拿着一根手杖。大多数是年轻男子,偶尔也能看到女孩,或者较为年长的人。所有人都一副经历长途跋涉的样子,有些人累得耷拉着脑袋沉着肩膀,却还是这么早就出发了。有些人目视遥远前方,有些人望着黎明前的天际。
马特从干草堆里爬出来,拼命在身上乱挠,只有把围巾包在头上的片刻停了一下。这一次他的围巾又可以往上推一点了。“你说,我们今天能不能找到些吃的?”
岚的肚子立刻深有同感地“咕噜”响起。“我们上了路再想吧。”他草草穿上衣服,把自己的行李从干草堆里挖了出来。
两人走到围栏前。马特也看到路上的行人了,他皱起眉头停下脚步。岚已经翻了过去。一个年纪比他们大不了多少的年轻男子正好经过,瞥了他们一眼。他用皮带背着一个毛毯卷,风尘仆仆。
“你要去哪里啊?”马特喊道。
“当然是卡安琅啊,去看伪龙神,”那家伙脚步也不停,回过头大声回答,看到他们两人身上的毛毯和鞍囊,挑起一边眉毛加了一句,“跟你们一样。”他笑了笑便走了,眼神里充满对未知前路的希冀。
这一天,马特又把同样的问题问了几遍,得到一样的答案,只有本地人例外,他们的答案是不屑地“呸”一声然后厌恶地转身离去,虽然转身,眼中却满怀戒心。他们对所有的旅行者都用同样的目光斜着眼睛看待,表情似乎在说,只要稍微放松戒备,这些陌生人就可能会闹事。
住在附近的本地人甚至已经被惹怒。路上有这么多人,三三两两地散布在路上,以至于日出以后,农夫的小马车或四轮马车赶路时,本来已经缓慢的速度更要减半。他们根本没有心情提供顺风车,只是暴躁地紧皱眉头,或者抱怨因此耽搁了多少活计。
至于商人的车队,不论他们是前往卡安琅还是离开,却不会遇到多少障碍,最多只是一两个朝着它们背影挥舞的拳头。这自然是有缘故的。一大早,太阳刚刚升起时,第一队商人车队出现了,车夫赶着马匹背对太阳快步冲过来。这时候,岚正好走到路上。车队完全没有慢下来的意思,岚看到前面的行人纷纷躲避,于是,他也让到了路边,却没有停下脚步。
眼角瞥到的动静是他得到的所有警告,下一刻他已经四脚朝天摔倒在路边,车夫的鞭子从他头部刚刚所在的位置扫过。他躺在地上,一瞬间跟车夫四目相对,然后马车就冲了过去。那是一双恶狠狠的眼睛,歪着嘴唇,对于自己刚才那一鞭很有可能打伤甚至打瞎别人的眼睛根本毫不在乎。
“光明蒙蔽你!”马特朝着马车的背影大喊,“你怎么能——”一个骑马的护卫用矛柄击中他的肩膀,把他推倒在岚的身上。
“别挡路,你们这些肮脏的暗黑之友!”护卫吼道,根本连脚步都没有放慢。
从这次以后,两人一见到四轮马车就远远避开。路上的四轮马车真的很多,前一辆刚刚走过,“咔嗒咔嗒”的车轮声还没消退,后一辆就来了。护卫和车夫都用嫌恶的目光怒视前往卡安琅的旅行者。
还有一次,岚错误判断了一个车夫的鞭子的长度,结果被鞭子的末梢扫到。他用手抚摸着眉毛上一道浅浅的划伤,一想到这离他的眼睛如此之近,真是心有余悸,拼命咽口水才没有呕吐。车夫还在得意洋洋地傻笑。他连忙伸出另一只手拉住马特,阻止他搭箭上弦。
“别理他。”他说道,朝着马车旁的护卫摆了摆头。他们有的在笑,有的却紧盯着马特的弓。“不然,很可能会被他们用矛揍一顿,这还是我们走运的情况。如果我们走运。”
马特暴躁地咕哝着,只好任由岚把他拉走。
路上有两队女王卫兵沿路巡逻,他们骑马小跑,长枪的红缨在风中飘扬。好几次,路上的农夫把他们截住,要求他们对路上的这么多陌生人采取些措施,而卫兵们也总是耐心地停下来倾听。中午时分,岚又遇到了一次这样的情景,他好奇地停下脚步,听听他们说些什么。
队长的脸藏在头盔脸罩里,紧紧抿着嘴唇。“如果他们有人偷了东西,或者侵犯了您的田地,”他朝着站在马镫旁紧锁双眉的农夫吼道,“我会把他扭送到法官面前。但他们只是在女王的道路上行走,没有违反女王的任何法律。”
“可他们到处都是啊,”农夫争辩道,“谁知道他们是什么人,是什么身份。所有这些关于龙神的讨论……”
“光明啊,先生!这里只不过是一小撮而已。卡安琅的城墙都快被他们挤破了,每天还不停有人涌进来。”队长看到站在附近的岚和马特,更加怒火冲天,他伸出带着金属护手的手指向路的前方。“你们继续走啊,不然我就以阻塞交通为由把你们抓起来。”
他的语气跟他和农夫说话时一样凶狠,但是他们俩还是赶紧走开。队长的目光盯着他们俩好一会儿,岚能感觉到他在看他们的背影。他猜想这些卫兵对于这些旅行者的耐心大概已经所剩无几了,所以对于饥饿的偷吃贼也不会有什么同情心。于是他暗下决心,如果马特再提议说去偷鸡蛋,一定要制止他。
不过,往好的方面看,这些四轮马车和路上的人群,特别是这么多前往卡安琅的年轻男子,对岚和马特却有好处。因为,如果暗黑之友要在这么多人里面找他们,就像想从一群鸽子里面抓出特定的两只一样困难。既然那只在白桥镇的迷惧灵搞不清楚自己的目标究竟是谁,估计它在这里的同类也好不了多少。
他的胃频繁地发出抗议,提醒他他们几乎已经是身无分文,在距离卡安琅这么近的地方,肯定不够一顿饭的钱。他注意到自己有一次把手放在了笛子盒上,赶紧坚决地把它推到背后。葛德知道他们吹笛子和耍球的事,很难说巴’阿扎门在了结他之前到底从他身上得到了多少信息——如果,岚见到的那一切算是了结的话——或者其他暗黑之友从他身上得到了多少信息。
他们经过一个农场时,岚遗憾地看着一个男人带着两只狗在围栏边巡逻。那两只狗咆哮着拉扯脖子上的狗链,男人的表情就像恨不得能找个理由把它们放出来似的。虽说不是每个农场都有狗,但是没有一个农场肯为旅行者提供工作。
太阳下山之前,他和马特又经过两个村子。村民三五成群聚在一起,看着连绵不断的旅行者队伍窃窃私语,脸色比跟农夫、四轮马车的车夫或者女王的卫兵们好不了多少。所有这些前来观看伪龙神的陌生人,全都是不晓得人应该呆在自己所属地方的傻瓜,还可能是伪龙神的追随者,甚至暗黑之友——这两者对多数人来说没什么区别。
黄昏将近,从第二个村子开始,行人渐渐稀少。虽然旅店里对于是否接待这些旅行者引起了一些争执,但还是有少数有钱的人住了进去。其他人也开始寻找合适的灌木丛或者没有狗的田野过夜。黄昏降临时,卡安琅大路上只剩下岚和马特两人了。马特想再找一个干草堆过夜,岚却坚持要继续走。
“只要我们还能看得清道路,”他说道,“就继续走,能走多远算多远。”这只是为了逃离在身后追赶的暗黑之友,万一他们已经在前面张开罗网,那么现在根本没有追赶的必要。
不过,这也足够说服马特了。他加快了脚步,频频回头张望。岚反而不得不紧步跟上。
夜色渐深,月光黯淡,马特突然爆发的力量渐渐消失,又开始抱怨了。岚的小腿也酸痛得像打了结一般。他跟自己说,以前在农场跟塔一起干活的时候,一天里走得路比现在要多得多了。然而,尽管他不停地这样想,却无法说服自己。他咬着牙关,忽略身上的痛楚,拒绝放弃。
马特的抱怨,加上他全副精神都放在迈动双脚之上,两个人几乎走到村子跟前才注意到村里的灯光。他放慢脚步,站定了,这时候才突然察觉自己从脚底到大腿火辣辣地疼,右脚可能还磨出水泡了。
一看到村子的灯光,马特立刻呻吟着全身一软跪倒在地,“我们可以停了没有啊?”他喘着气,“还是说,你打算再找一家旅店,挂起招牌给暗黑之友或者黯者看?”
“到村子的另一边吧,”岚盯着灯光回答。黑暗中,从这个距离看过去这个村子很像艾蒙村。在那里将会有什么在等待他们?“再走一里就行了。”
“啊!我两步都不会走的了!”
岚的双脚就像火烧一般,但是他强迫自己迈出了第一步,再一步。脚步并没有变得轻松,可他仍然坚持着迈出一步又一步。走了不到十步之后,他听到身后马特蹒跚的脚步声和低声的自言自语。他大概也猜得出马特在说什么。
现在这个时间,村中的街道已经空无一人,不过多数村屋里还亮着灯。村子正中间的旅店灯火通明,在夜色之下就像笼罩在一片金光中。乐声和笑声穿透墙壁隐约传出,门口上挂着的招牌在风中轻摇。旅店外,靠近岚和马特的一边停着一辆农家马车和一匹马,一个男人正在检查马具。另外还有两个男人站在另一边,就在灯光的边缘上。
岚走到一个没有点灯的村屋旁,在阴影中停下脚步。他太累了,再也没有力气穿过巷子找一条绕开的路。休息一分钟没关系。只是一分钟而已。等那几个男人走开就好了。马特长舒一口气靠在墙上,好像立刻就要睡着了似的。
不知怎地,那两个站在阴影边缘的男人令岚觉得很不安。起初,他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引起这种感觉,然后,他注意到马车旁的男人跟自己有同样感觉。那个人检查完皮带,调整完马匹的嚼子后,又重头开始再做一遍。他一直低着头,眼睛盯着手里的工作,避开那两个人。虽然他们距离他不到五十尺,他好像根本就没有注意到他们似的。然而,他的动作僵硬,有时候还会不自然地忽然转身避开那个方向。
那两个站在阴影边上的男人之中,其中一人只能看见一个黑色的身影,另一个人站得稍微靠近灯光,背对着岚,不过,他的姿势明显流露出他对于正在进行的对话感到非常难受。他扭着手,低头看着地面,时不时突兀地点点头回应另一个人的话。岚什么也听不到,但他看得出似乎一直只有阴影里的那个男人在说话,而那个紧张的男人只是扭着手倾听和点头。
终于,那个被黑影包围的人转身离开,那个紧张的人也往灯光走去。尽管天气寒冷,他还是拿起身上的长围裙擦脸,似乎满头大汗。
岚看着那个影子消失在夜色中,不知为何,他的不安似乎与那个身影有关。他的身上皮肤刺痛,颈后隐约有刺麻的感觉,手臂上的毛发也似乎想要倒竖起来,就好像忽然有什么东西悄悄爬到了他的身上。他甩甩头,使劲搓了搓手臂。你什么时候变得像马特那么神经过敏了?
然而,当那个身影经过一扇透出灯光的窗户,从灯光边缘擦过的一眨眼之间,岚立刻全身起了鸡皮疙瘩:旅店的招牌在风中“吱呀——吱呀——吱呀”地摇晃,那人的漆黑斗篷却一动不动。
“黯者。”他轻声说道。马特立刻惊跳起来,就好像他大喊了一声一样。
“什么——?”
他赶紧用手捂住马特的嘴。“小点声,”那个黑影已经消失在夜色里。到哪里去了?“它已经走了。我想是的。我希望是的。”他拿开手,马特发出的唯一声音是长长地倒吸了一口气。
那个紧张的男人停在了店门附近,用手抚平身上的围裙,很明显是在进去之前先镇定镇定。
“你的朋友真奇怪啊,莱姆•豪温,”马车旁的男人忽然说道。他的声音显得苍老却很有力量。他挺直腰,摇着头,“对于一个旅店老板来说,有这样一个躲在黑暗里的朋友真是奇怪。”
紧张的男人被他的话吓了一跳,转过身来,似乎此刻才看到马车和那个人。他深吸了一口气定定神,厉声问道,“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埃门•奔?”
“就是我说的意思啊,豪温。奇怪的朋友。他不是这里附近的人吧?最近这几个星期,到这里来的怪人很多。非常多。”
“你是一个特别的人。”豪温对马车旁的男人抬起眉头,“我认识不少人,其中包括来自卡安琅的人,都不像你这样一个人独自在自己的农场里面生活。”他顿了顿,似乎是为了解释一般补充道,“他是从四王来的。要找两个贼,都是年轻男子。他们偷了他的一把苍鹭宝剑。”
岚听到四王的名字时已经紧张地屏住了呼吸,听到宝剑时他看了看马特。他的朋友背脊紧紧贴在墙上,紧紧盯着周围的黑暗,睁大的双眼几乎只剩下眼白。岚也很想这样做——那只类人很可能躲在黑暗中的任何地方——但是,他还是把目光转回旅店门前的两个男人身上。
“一把苍鹭宝剑!”奔惊呼,“难怪他要追回它呢。”
豪温点点头。“是的,而且还要抓住那两个小子。我的朋友很有钱,他是个……商人。那两个小子到处传播荒谬谣言,令人人心慌意乱,在他的雇员里引起很大的骚动。他们是暗黑之友,是罗耿的追随者。”
“暗黑之友?罗耿的追随者?传播荒谬谣言?这些事听起来跟许多年轻人的行为都很像啊。你刚刚说过他们很年轻吧?”奔的语气里突然夹杂了嘲笑的味道,可是老板似乎没有注意到。
“是的。还不到二十岁。抓到他们俩会有报酬,是一百个王冠金币。”毫温犹豫了一下,又说道,“他们很狡猾,光明才知道他们会说些什么挑拨离间的谎言。而且,他们虽然表面无害,实际上却相当危险。他们已经堕落了。如果你遇到这两个人,最好离远一点。他们是两个年轻男子,其中一个配着剑,两人都常常边走边回头张望。一旦发现这两个贼的踪迹,我的……我的朋友会立刻来对付他们。”
“你说得好像认识他们似的。”
“如果让我见到他们,一定能认出来。”豪温很有自信地回答,“总之,不要试图自己动手抓他们,没有必要造成旁人的伤害么。如果你见到他们,来告诉我好了。我的……朋友自会对付他们。两个人,一百个王冠金币。”
“两个人给一百个王冠金币,”奔故意问道,“那么,那把他非常想要追回的宝剑又有多少报酬?”
很明显,豪温听出来他在取笑自己了,“真不知道我跟你说这些干什么。”他厉声说道,“看样子你仍旧打算实现那个愚蠢的计划啊。”
“这可不是什么愚蠢的计划。”奔平静地回答,“恐怕到我老死之前,再也不会有第二个伪龙神可以见识见识了——光明保佑如此!——加上我的年纪已经不小了,要一路跟在那些商人的车队后面吃尘,我可受不了。这个时间路上只有我一个人,明天一大早我就能到达卡安琅。”
“你一个人?”旅店老板的声音带着明显的颤抖,“你永远不会知道在外面的夜色里隐藏着什么东西,埃门•奔。一个人在黑夜里单独上路?在这样的日子里,就算有人听到你的惨叫,也没有人敢走出来救你的,奔。就算是你最亲近的邻居也不敢。”
然而,老农夫似乎一点也没有被吓倒,他仍然平静地回答道:“在这么靠近卡安琅的地方,如果女王的卫兵还无法保证路上的安全,那么我们所有人就算是躺在自家的床上也会有危险的。要是你问我,我会说,卫兵们若想确保道路安全,头一件事就是把你那个朋友用铁链锁起来。看看他那个在黑暗里躲躲藏藏、生怕被人看见的样子,别告诉我他是个好人。”
“生怕被人看见!”豪温大喊,“你这个老笨蛋,如果你知道——”他突然“咔”地闭了嘴,冷静了一下,“真不明白我干嘛在这里跟你浪费时间。你快点走吧!不要在我的店门口妨碍我做生意。”他走进店里,“砰”地摔上了门。
奔一边喃喃自语,一边扶住驾驶座,伸脚踩在车轮辐上准备上车。
岚略略犹豫了一下,就向前走去。马特一把拉住了他。
“你疯了啊,岚?他肯定认得出我们!”
“你宁愿呆在这里吗?这里有黯者啊?你以为光靠双脚的话,在被它发现之前我们能逃多远?”坐着马车又能逃多远呢?他忽略掉这个问题,挣脱马特的手,小步跑上前去,一边小心地用斗篷包着身体遮住宝剑。对于这个动作,倒是可以很理直气壮地说是为了阻挡夜里的寒风。
“我无意中听到您说,您要去卡安琅。”他说道。
奔吓了一跳,转眼就从车里抽出了一根铁头木棍。他坚毅的脸上布满皱纹,牙齿已经掉了一半,但是那双饱经风霜的手把木棍握得稳稳当当。过了一会儿,他把木棍放下,支在地上斜斜地靠着它,“你们俩也要去卡安琅?去看龙神?”
岚这才注意到马特跟在他身后,他离开灯光站在黑影里,用同样戒备的目光看着旅店、老农夫和黑夜。
“伪龙神。”岚强调。
奔点点头,“当然,当然。”他斜了旅店一眼,忽然把木棍塞回驾驶座底下。“好吧,如果你们想搭顺风车,上来吧。我已经浪费很多时间了。”他边说边上车。
岚赶紧爬到车后,农夫已经扬起缰绳启动马车,马特小跑着跟上来,岚抓住他的手臂把他拉上了车。
奔走得很快,村子很快就消失在夜色里。岚躺在空荡荡的车后面,在车轮催眠一般的“吱吱”声中勉强保持清醒。马特把拳头塞到嘴里制止呵欠,警惕地注视着两边的郊野。黑暗沉沉压在田野和农场上,农屋的灯光点缀其中,徒劳地在黑夜中挣扎,看起来十分遥远。一只猫头鹰发出哀怨的鸣叫,风呻吟着就像暗影中迷失的灵魂。
岚心想,它很可能就在外面,藏在任何地方。
奔似乎也感觉到了黑暗的压抑,他忽然打破了沉默:“你们俩以前到过卡安琅吗?”他轻轻笑了一声,“我猜没有吧。好吧,那你们就好好期待吧。那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城市。噢,我也听说过伊连、依波达、特尔还有其他的城市——总有一些傻瓜以为别人的地方更大、更好——但是对我的钱袋来说,卡安琅最宏伟,不可能有比它更了不起的东西了。不,不可能。也许除了摩菊丝女王吧,愿光明照耀她,除掉那个塔瓦隆的女巫就好了。”
岚躺在车后,用索姆的斗篷包袱加上自己的毛毯卷当枕头,看着头上的夜空向后飘去,听着农夫说话。人声使得黑暗不再压抑,也抵消了哀嚎的风声。他扭过头,看着奔的背影,“您说艾塞达依?”
“还能有谁?她像只蜘蛛一样趴在宫中。我是女王的好公民——一直如此——但我觉得这样不对。我不是说依莱妲对女王的影响太大。这样说的不是我。至于那些声称依莱妲才是真正的女王、女王空有其名的傻子……”他往黑夜吐了口口水,“这是我送他们的。摩菊丝不是塔瓦隆女巫的傀儡。”
又一个艾塞达依。如果……茉莱娜到了卡安琅以后,很可能会去探望她的艾塞达依姊妹。万一最糟糕的情况真的发生了,这个依莱妲也许可以帮助我们到塔瓦隆去。岚看了看马特,马特心领神会地摇了摇头。虽然他看不到他的脸,但是他知道,他的表情一定是坚决反对。
奔自顾自地继续说话,把手放在膝盖上,只有马儿慢下脚步时才用缰绳拍拍他催促一下。“我说过了,我是女王的好公民,可是傻子偶然也会有高论,瞎眼笨猪有时也能找到好果子。必须作点改变了。看看这鬼天气,农作物不发芽,奶牛不出奶,小牛小羊一出生就夭折,不然就是双头畸形,见鬼的大乌鸦甚至敢袭击活物。人心惶惶,需要找个怪责的对象。人们的家门被涂上龙牙,夜里有鬼魅横行,谷仓遭到烧毁,跟豪温那个朋友一样的家伙四处行走恐吓平民。女王必须采取些措施了,不然就会太迟了。你说是不是?”岚含糊地“哼”了一声。听起来,能遇到这个农夫和他的马车真是意想不到的幸运。如果他们呆在那个村子里过夜,很可能就再也没法离开那里了。夜里有鬼魅横行。他撑起身子,看看马车两边的黑夜。黑暗中,阴影似乎在翻腾移动。在幻觉说服自己外面真的有怪物之前,他躺回车上。
奔把他的“哼”声当作同意,“对啊。我是女王的好公民,我会站起来反对任何企图伤害她的人,可我是对的。你看看依蕾公主和格安王子吧。眼下就有一个没有任何害处也许还有好处的改变。当然了,我也知道昂都的传统是将继承王位的公主送往塔瓦隆跟艾塞达依学习,把长王子送去跟守护者学习,一向如此。我相信传统,真的,但是看看这个传统上一次为我们带来了什么结果吧。卢克还远远没到接受王室第一剑士称号的年纪就死在了灭绝之境,而提格琳在继承王位的前一刻失了踪——逃走或者死了——这件事到现在还是个迷。
“有些人说,她还活着,你知道,他们说摩菊丝不是合法的女王。见鬼的笨蛋。我清楚记得当时的事,就像昨天发生的一样。上一代女王过世以后,没有王位继承人,昂都每一个家族都各施计谋争夺王位。至于塔林格•达摩勒,他当时根本就不像一个刚刚失去妻子的男人,只顾算计那个家族能胜出,然后他可以再结一次婚,再成为王夫。啊,他成功了,虽然不明白摩菊丝为何选择……啊,没有男人能弄明白女人在想什么,一个女王更是比女人难懂两倍:因为她嫁给一个男人,还嫁给她的土地。反正他得到他想要的了,虽然跟他的如意算盘不一样。
“在他收手之前,已经把卡尔汉拖下了浑水,你也知道后来的结果。那棵树被砍倒了,戴着黑色面纱的艾尔人(Niniya:见名词解释)几乎攻破龙墙。啊,他自己在依蕾和格安出生之后,也体面地送了性命,我猜,一切就这样结束了吧。话说回来,为什么非要把他们送到塔瓦隆去呢?昂都是时候跟艾塞达依划清界线了。如果他们必须到别的地方去学习,好吧,伊连的图书馆跟塔瓦隆的一样好呀,他们一样能教导依蕾公主如何统治谋划,不会比那些女巫差劲的。没有人能比伊连人更懂谋划了。要说那里的卫兵不够资格充当格安王子的军事教练,那么,伊连一样也有战士啊,石纳尓跟特尔也有么。我是女王的好公民,但我认为是时候跟塔瓦隆断绝来往了。三千年啊,已经够长的了。太长了。不需要白塔的帮助,摩菊丝女王也可以带领我们走上正轨。我告诉你,男人为了能跪在摩菊丝女王的跟前接受她的祝福而自豪,她就是这样一个女人。为何,一旦……”
岚已经很累了,他的身体急需睡眠,尽管他的意识想要保持清醒,但规律的车轮声和马车的摇动令他昏昏欲睡。他听着奔的述说,渐渐沉入梦乡。他梦见塔了。起初,他们两人坐在家里的那张橡木大餐桌旁喝茶,塔跟他讲起了王夫的事情,还提到了王位继承人、龙墙、戴黑纱的艾尔人。苍鹭宝剑放在两人之间的桌上,但是他们都不理会它。忽然,他又身处西树林中,拖着拼凑的担架穿过月下树林。当他回头看时,担架上的却是索姆,而不是他的父亲。他翘着脚坐在月色下耍着彩球。
“女王嫁给她的土地,”索姆手中的彩球跳着圆圈舞蹈,“然而龙神……龙神为土地而诞生,土地因龙神而存在。”
后面的不远处,岚看到了一只黯者,它走过来,漆黑的斗篷在风中纹丝不动,座下黑马如鬼魅般穿过树林。马鞍前挂着两个人头,滴滴鲜血沿着黑马的漆黑肩膀流下。是兰恩和茉莱娜,面容痛苦扭曲。黯者的手里还抓着一把绳索,每一根绳索的另一头都绑在一个人的腰上,他们被迫跟在无声的马蹄后奔跑,表情因绝望而空洞。是马特和珀林,还有伊文娜。
“不是她!”岚大喊,“愿光明毁灭你!你要人的是我,不是她!”
类人做了个手势。火焰吞没了伊文娜,血肉化为灰烬,骨头烧成焦炭。
“龙神为土地而诞生,”索姆仍然心不在焉地耍着球,“土地因龙神而存在。”
岚尖叫着……睁开眼睛。
马车“咯吱咯吱”地沿着卡安琅大路前进,包围在干草留下的甜味、马匹的气味、还有黑暗之中。一个比夜晚还要漆黑的影子压在他的胸膛上,一双比死亡还要漆黑的眼睛盯着他的眼睛。
“你是我的了。”大乌鸦说道。尖利的鸟喙插进他的眼睛。他惨叫着,眼球被硬生生扯出头颅。
随着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岚坐了起来,双手捂着脸庞。
马车沐浴在早晨的阳光中。他迷惑地看着双手。没有血。没有痛。梦里其他的情景已经变得模糊了,只剩下那只……他全身筛糠,小心翼翼地摸着脸颊。
“至少……”马特打了个呵欠,下巴“嘎嘎”作响,“至少你还能睡着。”他双眼朦胧,缩在斗篷里,用毛毯卷折起来垫着脑袋,一点也不同情他,“见鬼的,他足足唠叨了一个晚上。”
“你一直醒着吗?”驾驶座上的奔问道,“你那样嘶声大喊可真把我吓了一跳。啊,我们到了。”他朝着前方庄重地张开一只手臂,“卡安琅,世界上最宏伟的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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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卡安琅
岚爬起来,跪在驾驶座后。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他忍不住露出笑容,“我们成功了,马特!我告诉过你,我们一定……”
话没说完,他已经被眼前的卡安琅惊呆了。见过拜尔隆,穿过Shadar Logoth 的废墟之后,他本以为自己已经了解什么叫做伟大的城市了,然而眼前……是一幅他难以置信的景象。
城墙以外,簇拥着无数建筑,就好像他到目前为止经过的所有村镇都集中到了这里,一个挨着一个挤在一起。旅店都有数层楼,高高立在众多房屋的瓦砖屋顶之上。没有窗户的货栈一座一座蹲伏在一块。极目所见,红砖、灰石和白石灰杂乱无章地混成一堆,延展不尽。若是把拜尔隆放进这里,轻易就会被淹没。把二十个白桥镇扔进去,很可能连波纹都不会泛起。
城墙本身是一道高达五十尺的灰色陡峭石壁,镶嵌着银色和白色的条纹,沿着一条巨大的弧线向南向北弯曲,根本看不到尽头。沿着城墙,有一座座比城墙还高的圆形守卫塔,所有塔顶都插着随风飘扬的红白旗帜。城墙之内还有更多比守卫塔还要高的细长高塔,以及在阳光之中闪着白色和金色光辉的圆顶宫殿。从小到大,岚听过的无数故事早已在他的脑海里描绘出一幅属于国王和女王,象征王座、权力和传奇的伟大城市的图画。而卡安琅,就如水盛于壶中一般,与这幅图画完全吻合。
马车沿着宽阔的大路朝着城市、朝着两侧立着守卫塔的城门驶去。城门拱道宽大得足以让巨人、甚至十个巨人并肩通过。一列商人车队正在穿过拱道,从城里驶出。路的两边是开放集市,砖瓦屋顶反射着红色和紫色的光芒,房屋之间的空地布满畜栏和羊圈。小牛的大声呼唤,大牛的低沉呜鸣,鹅儿的洪亮嗓门,小鸡的吱吱清啾,山羊的低声轻诉,绵羊的咩咩呼叫,还有,人类扯着嗓子侃价的声音。在这一片吵杂的簇拥之中,他们走向卡安琅的城门。
“我不是跟你们说过了吗?”一片喧闹之中,奔扯着嗓门大声喊道,“这是世界上最宏伟的城市。你知道不,它是巨灵建造的。至少,内城和宫殿是的。卡安琅的历史就有这么久远。这里是尊敬的摩菊丝女王制订法律、维护昂都和平的地方。愿光明照耀她。这是地面上最伟大的城市。”
岚完全同意他的话。他张着嘴巴,很想捂起耳朵挡住一片噪音。路上人山人海,跟春诞时人们拥挤在艾蒙村的草地上的情景一样。回想起自己在拜尔隆的时候,还觉得那里人多得不可思议,他几乎要失声大笑。他看了看马特,咧嘴笑了。马特真的用手捂住了耳朵,而且缩着肩膀似乎想把身体也捂住。
“在这种地方怎么躲啊?”他见岚看着自己,就大声问道,“这么多人,我们怎么知道该相信谁?见鬼,竟然有这么多人。光明啊,吵死了!”
岚看了看奔。老农夫陶醉在城市的宏伟景象之中,周围这么吵,他也可能听不到的。不过,他还是把嘴巴凑近了马特的耳边,“这里这么多人,他们怎么可能找到我们?你看不出来吗,羊毛脑袋?我们安全了,只要你看紧自己的舌头!”他张开一只手臂扫过眼前的集市、前方的城市、一切,“看啊,马特!这里任何事情都可能发生。任何事!我们甚至可能发现茉莱娜正在这里等我们,还有伊文娜,所有人。”
“除非他们还活着。要我说,他们早就死了,就像吟游诗人一样。”
岚的笑容退去了,他转过身,看着渐渐接近的城门。在卡安琅这样的城市里,任何事情都有可能发生。他固执地坚持着这个想法。
不论奔怎样不停地用缰绳拍打马儿,也没法走得再快了。离城门越近,人群越密集。他们摩肩接踵,推挤着进城的大小马车。令岚欣慰的是,其中不少是风尘仆仆的年轻人,他们的行李不多,都是步行的。不论年纪如何,涌进城里的人个个都是一副长途跋涉的模样,摇晃的马车,疲倦的马匹,衣服因为多个晚上的草草睡眠而皱皱巴巴,脚步拖沓,眼神疲倦。然而不论疲倦与否,那些眼睛都注视着城门,似乎只要能走进去,所有的疲劳都会消失。
六个女王卫兵站在城门旁,身上整洁的红白战炮和磨光的铠甲跟流水般穿过城门拱道的多数人的衣着形成鲜明对比。他们挺直腰板,高仰着头,倨傲而又戒备地看着进城的人。很明显,他们恨不得能把多数人拒之城外。不过,他们只是维护交通畅顺,对那些企图挤快一点的人责骂几句,并没有阻止任何进城的人。
“按顺序来。不要挤。见鬼,不要挤!人人都能进去,光明助我们。按顺序来。”
奔的马车随着人流缓缓穿过城门,走进了卡安琅。
城市沿着低矮的山坡缓缓上升,就像通往中心的台阶。另有一道纯白色的城墙环绕着市中心,里面是更多的高塔和圆顶宫殿,有白色、金色和紫色,庄严地耸立在山顶上,傲视卡安琅。岚猜想,那里就是奔提到过的内城吧。
一进城,卡安琅大路就变了样子,成了一条宽阔的林荫大道,两边是宽阔的草带和树木。草是枯的,树是秃的,但是人们匆匆走过完全不在乎,他们笑着,聊天,争执,忙各种事务,好像根本没有意识到春天到此时还没降临,也许根本不会再有春天。他们看不见,岚明白,看不见,或者不愿意看见。他们的目光避开那光秃秃的树枝,走过那枯死的草地时从不低头看。看不见的东西,就可以忽略;看不见的东西,就当它不存在。
岚只顾惊叹眼前城市和人群,当马车转进一条比林荫大道窄一些,却仍然比艾蒙村的所有道路要宽阔两倍的岔路时,他吃了一惊。奔停下马车,转过身犹豫地看着他们。这里的人稍微少些,人流被马车分开两边,但是没有人慢下脚步。
“你的斗篷下藏着什么,难道真的是豪温说的东西?”
岚正准备把鞍囊背到肩上,他的表情完全没变,甚至肌肉都没有抽搐一下,“您说什么?”他的声音也很平稳。虽然他的胃酸溜溜地结成一团,他的声音却很平稳。
马特伸手捂住了一个呵欠,另一只手伸到了外套里——岚知道,他又抓住了那把Shadar Logoth的匕首——围巾底下的眼睛露出被人揭发的紧张目光。奔不看马特,似乎知道藏在外套里的手中有武器。
“我认为,你知道我的意思。这么说吧,你既然听到我说要来卡安琅,那么你肯定也已经听到了其他的话。如果我想要那些报酬,我会找借口跑进鹅与王冠去告诉豪温。只不过,我不太喜欢豪温,更完全不喜欢他的那个朋友。听起来,他想抓到你们两个更甚于……其他东西。”
“我不知道他想要什么,”岚回答,“我们以前从来没有见过他。”这也许是真的,因为他根本辨认不出各只黯者之间的区别。
“呃呵。好吧,正如我所说,我什么也不知道,我猜我也不想知道。就算我不自找麻烦,周围的麻烦也已经够多的了。”
马特慢慢收拾东西,岚早就下了车,他才慢慢爬下来。岚不耐烦地等着。马特僵硬地离开马车,把弓、箭袋和毛毯卷抱在胸前,低声自言自语,双眼下镶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
岚的胃“咕噜咕噜”响起,他不由得皱起眉头。饥饿和酸液令他五脏翻腾,几乎想要呕吐。马特看着他,期待着他的决定:现在怎么办?走那边?
奔弯下身子朝他招了招手。他走了过去,希望他能告诉他们一些关于卡安琅的建议。
“我会把那件东西藏起来……”老农夫顿了顿,警惕地看看周围。人流被马车分成两边,不过只有少数人咒骂他们挡路,并没有人注意看他们,“不要再配着它了,”他说道,“把它藏起来,卖掉它。把它脱手。这是我的建议。像那种东西会吸引注意的,我猜你们不想招来任何注意。”
他突然坐直身体,“吁”了一声驱车缓缓延着拥挤的街道离开,没再多说,也没再回头。一辆满载木桶的四轮马车朝着他们隆隆开来。岚赶紧跳到一边避开,绊了一下,等他抬起头再看时,奔和马车已经没了影子。
“我们现在怎么办?”马特问道。他舔舔嘴,睁大双眼看着挤过身边的人,看着街道两边高高在上达六层楼左右的屋子。“我们到了卡安琅,然后怎么办呢?”他现在虽然没有捂着耳朵,但是双手不时地抽搐似乎很想再次捂上。整座城市笼罩在一阵“嗡嗡”声中,是数百个商店做生意,数千个人说话发出的低沉持续的声音。岚觉得自己好像处身于一个巨大的蜂窝,耳边不停地嗡嗡作响。“就算他们真的在这里,岚,这么多人、这么大的地方我们怎么找得到他们啊。”
“茉莱娜会来找我们的,”岚缓缓回答。巨大的城市沉重地压在他的肩上,他很想离开,很想逃离所有的人和噪音。在这里,即使按照塔的教导,他也无法抓住那虚空,他的眼前充斥着整座城市。他转而集中精神先考虑现在身边的事情,忽略掉除此以外的一切。光从身边的这条街道看起来,跟拜尔隆真像啊。拜尔隆,上一次他们所有人都以为自己已经安全的地方。再也没有人是安全的了,也许他们全都死了。那么,你怎么办?
“他们全都活着!伊文娜活着!”他狠狠地说道。几个经过的人奇怪地看了看他。
“也许,”马特说道,“也许吧。如果茉莱娜找不到我们又怎么办?如果找到我们不是他们,而是那些……那些……”他打了个冷战,没能说完。
“到时候再想吧,”他坚决地告诉马特,“到时候再想。”最糟糕的情况就是,去找依莱妲,那个宫里的艾塞达依帮忙。然后,他将继续前往塔瓦隆。不知马特是否还记得索姆说过的关于红结——还有黑结——的事,他自己可是记得一清二楚。他的胃又抽搐起来,“索姆要我们去找一家叫做‘女王的祝福’的旅店。我们先到那里去吧。”
“那怎么行?我们俩一顿饭的钱都付不起啊。”
“至少,我们可以先从这个旅店开始。索姆认为我们可以在那里找到帮助。”
“我不行了……岚,他们到处都是。”马特低下眼睛看着脚下铺的石板,缩进自己的世界里,试图躲开身边所有的人,“不论我们去哪里,他们都跟在我们身后,要不就是在前面等我们。他们也会在女王的祝福的。我不行了……我……没有人能阻止黯者。”
岚伸出拳头一把抓住马特的衣领,竭尽全力压制自己身体的颤抖。他需要马特。也许其他人还活着——光明啊,求求你!——但是在这里,在他的身边,只有马特。一想到要一个人上路……他使劲咽了咽口水,口中尽是苦涩。
他迅速看了看周围。似乎没有人留意到马特提起过黯者,挤过他们身边的人都迷失在自己的忧虑之中。他把脸凑近马特的脸,“我们已经走了这么远,不是吗?”他沙哑着声音耳语道,“他们还是抓不住我们。只要我们不放弃,就可以办得到。我决不会放弃,决不会像一只等待屠宰的羊一样等他们来抓我。我不会!明白没有?好了,难道你打算站在这里饿死为止吗?还是想等他们来把你捡进麻包袋?”
他放开马特,转身就走。他的指甲深深扎进手掌,却仍然无法制止双手颤抖。然后,马特走到了他的身边,仍是低垂眼睑。岚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对不起,岚。”马特喃喃说道。
“算了。”岚回答。
马特一直低着头,只是偶尔抬一下眼睛以免撞到人,他的声音了无生气,“我无法控制自己,我一直在想,我再也见不到家乡了。我想回家。你要笑就笑吧,我不在乎。只要能让我回到母亲身边,接受她的祝福,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这像一个沉重的包袱压在我的头上。周围全是陌生人,就算还有人能相信,我也根本不知道该相信谁。光明啊,双河离我们这么遥远,它几乎在世界的另一边了。我们多么孤单啊,再也没法回家了。岚,我们会死的。”
“不是现在,不是。”岚反驳道,“时间之轮不停运转,谁都会死,但是我决不会蜷缩起来任人摆布。”
“你听起来真像艾’维尔先生,”马特咕哝道,声音里总算有了一点精神。
“好,”岚说道,“好。”光明啊,请保佑其他人平安无事吧。请不要让我们孤单。
他开始跟路人询问女王的祝福在哪里,得到的答案却差别很大,通常就是一句责怪他们“不呆在自己所属的地方”的咒骂,或者耸耸肩膀加上茫然的表情。有些人根本不回答,只是瞥了他一眼就走了。
一个几乎跟珀林一样强壮的宽脸男人歪着头说道,“女王的祝福,呃?你们这些乡下小子是女王的拥护者吗?”他头上的宽边帽上有一个白色的帽徽,长外套上也有一个白色的臂章,“啊,你们来得太迟了。”
说完他就大笑着走了,留下岚和马特莫名其妙地互相对视。岚耸了耸肩。卡安琅这里的怪人可真不少,还有很多他以前没有见过的人。
比如说,有些人在人群中十分显眼,他们有的皮肤非常黑或者非常白,有的穿着奇特样式或者颜色鲜艳的衣服,有的带着尖顶或者插有长长羽毛的帽子。有些女人戴着面纱,有些穿着裙摆跟身高一般宽大的硬邦邦的裙子,有些穿着比他见过的任何酒店侍女的衣服都还要裸露的裙子。偶尔还会看到一些全身喷着鲜亮色彩和镀金的客车,用四匹或者六匹马拉着挤过拥挤的街道,马具上还装饰着羽毛。到处都有轿子,轿夫在人群中横冲直撞完全不在乎推倒了其他人。
岚曾经见过一次因此而打起架来。一群男人挤成一堆怒骂着挥舞拳头,轿子翻倒在地,一个肤色苍白穿着红色条纹外套的男人从轿里爬出来,还没完全站起身,两个衣着粗鄙似乎只是恰好路过的男人就已经扑到了他身上。本来停下脚步围观的人开始争相走避,咒骂着,挥舞着拳头。岚拉了拉马特的衣袖就赶紧跑开了,马特也豪不犹豫地跟着他。身后这一场小暴乱催促着他们一直跑到街道的另一头。
也有一些人不但不避开,反而主动接近他们,这种情况也试过几次了。他们俩身上脏兮兮的衣服是新来者的标记,像磁铁一般吸引着那些家伙。他们鬼鬼祟祟,眼珠乱转时刻准备逃走,朝他俩兜售罗耿的纪念品。岚统计了一下,向他兜售的那些伪龙神穿过的衣服碎片,或者他使用的宝剑残骸加起来足够制造两把剑和五六件斗篷了。第一次的时候,马特很有兴趣以至于恢复了精神,但是岚只是简单地拒绝了所有兜售者,那些人也迅速地点点头说一句“愿光明照耀女王,先生。”然后就消失了。许多商店售卖的盘子杯子上面都印有生动的画像,主题是伪龙神被铁链锁着呈见女王。街上也有白斗篷,跟在拜尔隆时一样,每个人的身边都有一个跟随他脚步移动的小空间。
如何保持低调是岚考虑得最多的一件事。他一直用斗篷遮挡着自己的宝剑,但这不是长久的办法。迟早会有人怀疑他究竟藏着什么东西。他不会——也不可以——听取奔关于不再佩戴它的建议,因为它连结着他和塔,他的父亲。
街上配着剑的人也很多,只是没有一个人的剑上有引人注意的苍鹭标记。所有的卡安琅人,包括一些外地人,都用布条把他们的剑连鞘带柄缠起来,用的是红布白绳,或者白布红绳。就算有一百个苍鹭标记,这样一缠就能藏得严严实实,肯定没人看得见。况且,入乡随俗也可以帮助他们俩融入人群之中。
售卖这种布和绳子的商店很多,就摆在商店前面的桌子上。岚在其中一家店的前面站定脚步,问了价钱后发现红布比白布便宜。他觉得颜色没什么所谓,于是不理会马特关于他们只剩下丁点儿钱的抱怨,买了红布和白绳。那个扁嘴的店老板歪着嘴角把他们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收下了岚的铜币。岚问起可否走进店里包扎他的宝剑时,他咒骂了一句。
“我们不是来看罗耿的,”岚耐心地解释道,“我们只是来参观卡安琅,”他想起奔的话,补充道,“世界上最宏伟的城市。”店老板不为所动,“愿光明照耀敬爱的摩菊丝女王。”岚满怀希望地说道。
“你敢在这捣乱,”老板恶狠狠地说道,“只要我喊一声,就算卫兵不来,也立刻会有一百个人来收拾你。”他朝地上吐了一口口水,差点吐到岚的脚上,“快滚回去继续做你的污秽事吧。”
岚点点头,就好像这个人刚刚愉快地跟他说了再见,然后拉着马特忙不迭离开了。马特不停地回头看着那家店,自顾自咒骂着,直到岚把他推进一条空巷子。两个人背对巷口挡住路人的目光,岚解下腰间宝剑,开始用布把剑鞘和剑柄缠起来。
“我敢打赌他那见鬼的布收了你双倍的钱,”马特说道,“三倍。”
把剑缠好,用绳把布条绑好别以免滑落,比想象中的困难。
“他们肯定都想欺骗我们,岚。他们以为我们是来看伪龙神的,就像其他人一样。我们睡着时若是没有人用拳头敲我们的头就算好运了。这里不是停留的地方。人太多了。我们立刻就出发去塔瓦隆吧。要不,往南去伊连也行啊。去看看猎角者召集也不错么。如果我们不能回家,我们就往前走吧。”
“我要留下,”岚回答,“就算他们还没到达这里,也迟早会来的,来找我们。”
他无法确定自己包扎的方法跟其他人是不是一样的,不过剑鞘和剑柄上的苍鹭已经藏了起来,他觉得可以了。当他回到街上时,自信自己要担心会惹麻烦的事情又少了一件。马特极不情愿地跟在他身边,就好像被铁链牵扯一般。
一点一点地,岚终于还是问出了旅店的方位。起初的指示很模糊,类似于“应该在那个方向吧”或者“在那边”。不过,离得越近,得到的回答就越清楚。终于,他们来到了一座宽阔的石砌建筑前,门口上方的招牌在风中摇晃:一个男人低着头跪在一个金红色头发戴着王冠的女人跟前,女人伸出一只手放在他的头上。女王的祝福。
“你真的打算这样做?”马特问道。
“当然,”岚回答。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推开店门。
大堂很大,嵌着黑色的木板,两个壁炉里点燃的火焰温暖着房间。一个侍女正在打扫看起来已经很干净的地板,另有一个侍女在角落里打磨烛台。他们俩进门时,那两个女孩都抬头对他们笑了笑,就继续手里的工作。
只有几张桌子旁有客人,不过时间尚早,这十来个客人也算是不少的了。看起来,没几个客人对他们俩的到来感到高兴,但至少他们看起来比较干净冷静。厨房飘出阵阵烤牛肉和面包的香气,岚的口水快要流出来了。
令他高兴的是,旅店老板是个胖子,长着一张粉红色脸庞,穿着浆得雪白的围裙,剩下的几根灰白头发勉强盖着秃顶。他脸上挂着例牌的欢欣微笑,锐利的眼神把他们俩从头到脚,连同铺满灰尘的衣服和行李,以及磨穿的靴子打量了一遍。他叫做巴瑟•吉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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