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_21 罗伯特(美)
太阳快要下山时,他们走进了一个小村子,跟涉栏市集很像。卡安琅大路几乎从中间把它一分为二,路的两边有一排排铺着茅草屋顶的小砖屋,墙上爬着只有几片叶子的藤蔓。村里有一家小旅店,比酒泉旅店大不了多少,门口上挂着招牌在风中摇摆。女王的公民。
真奇怪,竟然觉得酒泉旅店是小旅店。岚清楚记得自己曾经把它看作一座大房子,那时他以为任何比它大的建筑都会是宫殿。现在,见过一些世面以后,他突然间意识到,当他回家的时候,任何东西看起来都将不再一样。如果,你真的可以回家。
他在店门前犹豫了片刻。然而,即使女王的公民房价比涉栏市集便宜,他们也已经不可能付得起一顿晚餐或者一个房间了。
马特顺着他的目光看了看,拍拍身上装着索姆的彩球的口袋说道,“我的视力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只要不玩得太花哨就没问题。”他的眼睛确实恢复了不少,不过他还是用围巾包着头,而且白天里每次望向天空时都会挤眼睛。岚没有回答,马特又说,“从这里到卡安琅,总不能每家旅店都有暗黑之友吧。况且,既然能在床上睡,我可不想睡灌木丛。”然而,他并没有向旅店走去,只是站着,等待岚的决定。
过了一会儿,岚点了点头。自从离开家以后,他从来没觉得这么累过。光是想一想要在野外过夜就已经令他全身骨痛。所有的逃亡,所有的追击,令他疲于奔命。
“不可能哪里都有。”他同意道。
他刚迈进大堂一步,就开始怀疑自己的决定是不是错了。这是一个干净的地方,却很拥挤。每张桌子都是满的,有些客人只能靠在墙上。侍女们——连老板都是——疲倦地在桌子间匆忙来回,看得出来他们根本没想到会有这么多的客人。对这么小的一个村子来说,太多了。要认出店里不属于这个地方的人很容易,并不是说他们的衣着有什么特别,只是他们的目光只会盯着眼前的食物和饮品。本地人则会常常观察陌生人。
大堂里人声吵杂,以至于旅店老板弄明白岚想跟他谈谈之后,不得不把他们带到厨房里。可是,这里也好不到哪儿去,因为厨师和他的助手们忙于烹制食物,锅碗瓢盆的撞击之声不绝于耳。
老板拿出一条大手帕擦拭脸上的汗水。“我猜你们俩跟这个国家里的每一个傻瓜一样,是去卡安琅看伪龙神的吧?啊,租一个房间六个银币,租一张床要两到三个银币。如果这不合适,我也帮不到你们了。”
岚开始例行的自我介绍,不知怎的觉得有点反胃。路上有这么多旅行者,每一个人都可能是暗黑之友,根本无法辨认他们。马特演示了一下耍球——他只耍了三个,而且十分小心——岚拿出索姆的笛子,刚刚吹了一下《老黑熊》的起头,老板就不耐烦地点了点头。
“可以可以了。我需要有些东西来转移那群白痴的注意力,好让他们别再想着那个罗耿。为了争论他是不是真龙转生,这里已经打了三场架了。把你们的东西放在角落里,我会为你们清理一块空地。如果,还能有空地方的话。一群蠢材。这个世界到处是不懂得做人应该呆在自己所属地方的蠢材。人们不安其位就是世界上有这么多麻烦事的原因。”他又擦了擦脸,自言自语着急匆匆地走出了厨房。
厨师和他的助手们并不理会岚和马特。马特不停地调整头上的围巾,把它推上一点,受不了光线,又拉下来。岚不禁担心他除了耍三个球以外,可能任何复杂一点的技巧都办不到。至于他自己,胃里更加难受了。他坐到一张矮凳上,双手捧着头。厨房里突然变得很冷。他打了个冷战。空气里满是蒸气,各个炉子在火焰中“噼啪”作响。他抖得更厉害了,牙齿开始打战。他用手抱住自己,却没有任何作用,只觉得自己的骨头都要冻结了。模糊地,他觉得马特在问他什么,而且摇晃他的肩膀,然后有人咒骂着跑出了厨房。旅店老板也来了,厨师皱着眉站在他旁边,马特大声跟他们两人争论什么。他们的对话在他的耳里变成了“嗡嗡”声,他完全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而且完全无法思考。
忽然,马特抓住他的手臂把他拉了起来。他们的所有行李——鞍囊,毛毯卷,索姆的斗篷包袱和乐器盒子——跟马特的弓一起,全都背在了马特肩上。旅店老板看着他们俩,焦虑地擦着脸。岚虚弱地靠在马特手上,摇摇晃晃地跟着他朝店后走去。
“对——对——不起,马——马特,”他勉强说道,牙齿不停地打着战,“一——一定是……那——那场雨。我想……再——在外面呆……一——一晚上……没——没什么关系。”店外,暮色渐深,空中点缀着几颗星星。
“不要紧。”马特回答,试图装得振奋些,可是,岚听得出他忧心忡忡,“他只是害怕被其他人发现他的旅店里有病人。我告诉他,如果他敢把我们赶出去,我就把你带到大堂里去。那样子他的店子不用十分钟就会立刻空掉一半。虽然他说那些客人是傻瓜,但他可不想那样。”
“那……去——去哪?”
“这里。”马特一边说一边打开马厩的门,门铰链发出响亮的“吱吱”声。
里面比外面要暗,空气里充满干草、谷物和马匹的味道,还有畜肥的臭味。马特把他放在铺满稻草的地上,他立刻蜷起身体,膝盖抵着胸膛,抱着自己,从头到脚都在颤抖,几乎耗费了全身的力量。他听到马特绊了一跤,咒骂着,又绊了一跤,然后听到金属敲击的声音。屋里突然亮了起来,马特点亮了一盏破灯。
旅店满客,它的马厩也是。每一个马棚里都有马,有几匹在灯光下抬起头眨了眨眼。马特看了看爬上干草棚的梯子,又看了看蜷缩在地上的岚,只好摇了摇头。
“我没法把你弄上去,”马特喃喃说道。他把灯挂在一个钉子上,爬上梯子,开始往下大把大把地扔干草。然后又爬下来,用这些干草在马厩后面铺了一张床,把岚扶了过去,再把两个人的斗篷都盖在他身上。但是岚几乎立刻就把它们推开了。
“热。”他呢喃着,模糊地记得自己刚才明明觉得很冷,现在却热得身陷烘炉一般。他扯开衣领,摇着头,“热。”他感觉到马特伸手抚摸他的额头。
“我很快回来。”马特说完就离开了。
岚在干草堆上辗转反覆。不知过了多久,马特一手托着一个盘子,另一手拿着一个水罐,用手指钩着两个白色杯子回来了。
“这里没有贤者,”他说道,跪在岚的身边,往一个杯子里倒了水送到岚的嘴边。岚饥渴地喝着,好像渴了许多天似的,“他们甚至不知道贤者是干什么的。他们这里只有一个叫做‘布仑大妈’的人,可是她到别处给人接生去了,没人知道她几时能回来。我找到些面包、芝士和香肠。好心肠的伊楼先生愿意给我们任何东西,只要我们不要被他的客人见到就行。来,吃几口吧。”
岚把头扭开,别说吃了,光是看到,想到这些食物都令他的胃翻腾不止。试了一会儿,马特叹了口气,自己吃了。岚尽量不看他,也不听。
寒冷再次袭来,然后又是高烧,又再次被寒冷取代,再回到高烧。马特照顾着他,当他喊冷的时候给他盖上斗篷,喊渴的时候喂他喝水。夜深了,马厩里的阴影在摇晃的灯影下变换,就像活物一般。然后,他看到巴’阿扎门沿着马厩大步向他们走来,双眼燃烧着,身后一边一只跟了两只迷惧灵,脸藏在漆黑的兜帽下。
他伸手乱抓想找宝剑,一边拼命爬起来,一边大喊,“马特!马特,他们来了!光明啊,他们来了!”
马特靠墙交叉着脚坐着,睡着了。他被岚的喊声惊醒,“什么?暗黑之友?哪里?”
岚摇摇晃晃地站着,狂乱地指着马厩的另一边……呆住了。阴影在变换,马匹在梦中不时地跺一下脚。没有别的东西。他倒回干草床上。
“只有我们俩。”马特说道,“来,把剑给我吧。”他伸手去摘岚的挂剑腰带,但是岚紧紧抓住宝剑。
“不要。不要。我得带着它。它是我的父亲。你明白吗?他是我——我的父——父亲!”寒冷再次侵占了他的身体,但是他紧紧抓着宝剑就像抓住救命的稻草,“我——我的父亲!”马特放弃了,只是把斗篷再次盖回他身上。
每次马特打瞌睡时,巴’阿扎门就会出现。如此反复了几次。岚一直没弄清楚这到底是不是自己的幻觉。有时候,他看看低着头睡着了的马特,心里疑惑,如果他醒过来究竟是否也能看见他们。
然后,伊文娜来了,她从阴影中走出来,一头乌黑的头发编成长长的辫子,就像在艾蒙村时一样。她面无人色,哀恸万分,“你为什么要遗弃我们?”她质问道,“我们死了,因为你遗弃了我们。”
岚躺在干草床上,虚弱地摇着头,“不,伊文娜。我不想遗弃你的。求求你。”
“我们全都死了,”她伤心地说道,“死域是暗黑魔神的领地。暗黑魔神得到我们了,因为你遗弃了我们。”
“不。我没得选择啊,伊文娜。求求你。伊文娜,不要走。回来,伊文娜!”
然而,她转过身,消失在阴影中。只剩下阴影。
茉莱娜的表情很平静,却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她的斗篷就像裹尸布,声音就像鞭子,“这就对了,岚•艾’索尔。你没有选择。你必须到塔瓦隆去,不然暗黑魔神就会得到你。永世被困于暗影之中。现在只有艾塞达依能救你。只有艾塞达依。”
索姆面带嘲讽对他微笑。吟游诗人的衣服全是烧焦的破布,破布下是焦黑的血肉。他想起索姆跟黯者拼命,为他们争取逃跑机会时的那一阵阵闪光。“小子,相信艾塞达依的后果是你将会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记住,请求艾塞达依帮助的代价永远小得你无法相信,也永远大得你无法想象。还有,哪一个结会先找到你呢,呃?红结?也许是黑结。最好还是逃走吧,小子。逃走。”
兰恩的目光像岩石般坚硬,脸上淌着鲜血,“在牧羊人的手里见到苍鹭宝剑,真是稀奇。你有这个资格吗?你最好有,因为你现在是独自一人了。身前、身后都没有可以支持你的人,任何人都可能是暗黑之友。”他的笑容就像一匹野狼,口中流出鲜血,“任何人。”
珀林来了,指责他,请求他救他。艾’维尔夫人为她的女儿哭泣。贝乐•杜门咒骂他,因为他把黯者引到了他的船上。还有菲兹先生,在他旅店的废墟上忍受折磨。明,在半兽人的手里惨叫。他认识的人,他遇到的人,都来了。然而,最令他难过的,是塔。塔站在他的旁边,低头皱眉看着他,摇着头,一言不发。
“请您告诉我,”岚恳求他,“我是谁?告诉我,求求您。我是谁?我是谁?”他喊道。
“放松点,岚。”
起初,他以为是塔在回答他,然后,他发现塔已经不见了。马特弯腰看着他,手里拿着一杯水送到他嘴边。
“你安心休息就好了。你是岚•艾’索尔,这就是你的名字,双河里最丑、最呆的家伙。嘿,你在出汗!你的高烧正在退呀。”
“岚•艾’索尔?”岚轻声问道。马特点点头。不知为何,这令岚觉得非常安慰,他没有喝水就沉沉睡去了。
这一次,他没有做梦——就算有他也不记得了——但是又睡得很浅,每次马特检查他的情况时,他都会醒来。有一次,他还迷迷糊糊地想,马特可能根本就没有睡过吧,不过,他没来得及多想就已经再次睡着。
门口发出的“吱呀”声把他完全惊醒了,好一会儿他只是躺在干草床上,满心希望自己还是睡着的。只有睡着时,他才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他全身的肌肉疼得就像被扭在一起的抹布,没有一丝力气。虚弱地,他抬起头来,可是试了两次才成功。
马特仍然坐在原位,背靠墙壁,离他不到一个手臂的距离,低垂的脑袋几乎靠在了胸膛上,胸口随着熟睡的呼吸平稳地一起一伏,头上的围巾滑下来挡住了他的眼睛。
岚朝门口看去。是一个女人,她伸出一只手扶着门,站在那里。起初,在外面微弱的晨光下她看起来只是一个穿着裙子的黑影。然后,她走了进来,任由马厩门在她身后关上。在灯光下,他看得更清楚了。她的年纪跟奈娜依相当吧,他心想,但是,她肯定不是村妇。她身上穿着的淡绿色丝质裙子随着她的举动微微闪光,灰色的斗篷柔软而华丽,头发用一个网兜挽起。她若有所思地看着岚和马特,手指无意识地拨弄脖子上的一条粗重金链。
“马特,”岚喊道,又大声一点,“马特!”
马特“哼”了一声醒过来,几乎歪倒。他睡眼朦胧地搓着眼睛,看着那个女人。
“我来检查我的马匹,”她说道,随意地指了指马棚,目光一直盯在他们两人身上,“你病了?”
“他没事,”马特生硬地回答道,“他只是淋了雨着了凉,如此而已。”
“也许我可以看看他。我懂得一些……”
岚心想,也许她是一个艾塞达依吧。除了她的衣着以外,她的自信,抬着头惯于发号施令的样子,也不属于这个地方。如果她是艾塞达依,又是哪个结的呢?
“我现在没事了,”他告诉她,“真的,不需要。”
可她仍然走了过来,提着裙子小心地迈着步子,露出脚上穿的灰色软布鞋。她朝地上的干草皱了皱眉,在他身边跪下伸手抚摸他的额头。
“没有发烧。”她说道,皱起眉仔细打量他。她很美,是一种精明能干的美,脸上却没有暖意,也不是冷漠,只是看起来缺少任何感情。“不过,你确实是病了。是的。是的。而且就像刚出生一天的小猫般虚弱。我想……”她把手伸到了斗篷下,然后,事情的发展就如迅雷不及掩耳,岚只来得及闷哼了一声。
女人的斗篷中随着她手部的动作寒光一闪,她从岚的身边转而扑向马特。马特狼狈地往旁边倒下。传来金属插进木头的浊厚声音。一切都在瞬间发生,然后,一切都静止了。
马特半躺在地上,一只手举起,抓着她的手腕,手腕下面是一把匕首,就插在他的胸膛刚刚靠着的墙壁上,另一只手抓着Shadar Logoth的匕首,指着她的喉咙。
女人只敢转动眼珠,她向下看清马特手里的匕首后,双眼立刻睁得老大,嘶哑地吸了一口气,向后挪去,但是,马特的匕首一直贴着她的脖子不放。于是,她放弃了,像石块般一动不动。
岚舔舔嘴唇,看着头上的这一幕。就算他不是这么虚弱,此刻必定也是无法动弹。然后,他的目光落到了她的匕首上,口里立刻发干。匕首插口周围的木头开始发黑,冒出轻烟。
“马特!马特,她的匕首!”
马特的目光飞快地扫了匕首一眼,就回到女人身上,她并没有动,只是紧张地舔着嘴唇。马特把她的手移离那把匕首,再粗暴地把她往后一推。她坐倒在地上,双手向后扶着地,爬了几步离开他们,眼睛仍然盯着他手里的匕首。“不要动,”他说道,“如果你乱动,我就会用它来对付你。相信我,我会用它的。”她慢慢点头,双眼一直死死盯着马特的匕首,“看住她,岚。”
岚也不知道如果她真的有所举动他能怎么做——也许是大喊吧;如果她逃跑,他肯定是无法追她的——不过,她只是呆坐在地上纹丝不动。马特把她的匕首从木头里拔出来,发黑的地方不再扩散,可是仍然散发出丝丝轻烟。
马特看看四周,不知道该把匕首放哪里,就扔给了岚。他小心翼翼地捧着它,就像捧着一条活生生的毒蛇。它看起来很普通,装饰华美,有一个淡黄色的象牙柄,刀刃狭长闪着光芒,比他的手掌还短些。只是一把匕首。然而,他亲眼目睹了它的破坏力。匕首柄手感冰冷,他的手却开始变暖。他祈祷自己千万别把它掉到干草上。
女人坐在原位一直没有动过,她看着马特缓缓地转向她,似乎在疑惑他下一步会怎么做。但是岚看出来了,马特的眼里渐渐露出杀意,手里的匕首握得越来越紧。“马特,不要!”
“她想杀我,岚。要是她刚才成功了,她也会杀死你的。她是个暗黑之友。”马特说出这个词时狠狠地“呸”了一声。
“但我们不是,”岚回答。女人倒抽了一口凉气,似乎现在才明白马特刚才想干什么。“我们不是啊,马特。”
好一会儿,马特一动不动,拳头里握着的匕首在灯下闪着寒光。然后,他点了点头。“到那里去。”他命令道,用匕首指着通往储藏室的门。
她慢慢爬起来,先把裙子上的草碎拨走,才不慌不忙地朝着向马特指的方向走过去。不过,岚注意到她一直警惕地盯着马特手里的匕首。“你们真的应该放弃抵抗,”她说道,“那样必竟是最好的。你们走着瞧吧。”
“最好的?”马特冷笑道,抚摸着胸膛,刚才若不是他及时躲开,这里已经穿了个大洞,“进去。”
她满不在乎地耸了耸肩照做,“这是一个错误。那个自以为是的笨蛋葛德出了事以后,引发了……相当大的混乱。更别提那个在涉栏市集制造了一场大恐慌的白痴了。没有人知道那里发生了什么事,或者如何发生。现在这样对你们两个来说更加危险,难道你们不明白吗?如果你们自愿地归顺我们伟大的主人,你们将会享有尊贵的身份。可是,如果你们逃走,就只有无尽的追击,谁能知道过程中会发生什么事?”
岚心里发冷。我的手下都善妒,他们不会温柔对你的。
“因此,你在对付两个乡下男孩的时候遇到了挫折。”马特的笑容显得无情,“也许你们这些所谓的暗黑之友并不像我听说的那么可怕。”他一把推开储藏室的门,向后退开。
她在门口停下,回头看着他,目光冰冷,声音更是阴寒,“你很快就会知道我们有多么致命了。等迷惧灵到了这里——”
马特狠狠地把门摔上,插好门闩,她剩下的话被阻断了。他转过身时,眼神流露出担忧,“黯者,”他紧绷喉咙,把匕首收回外套下,“她说它要到这里来。你能走吗?”
“我不能跳舞,”岚喃喃说道,“不过,如果你扶我站起来,我可以走的。”他看了看手里的匕首,打了个冷战,“见鬼,我可以跑呢。”
马特很快就把他们的行李背了起来,伸手拉起岚。岚的双脚直发软,必须靠在朋友身上才能保持直立,唯有竭力避免妨碍马特,而且把那个女人的匕首拿得离自己远远的。门外面有一桶水,经过时他把匕首丢了进去。匕首带着“滋滋”声沉入水中,水面冒起烟雾。他强打精神,尽量加快脚步。
天渐渐亮了,虽然时间尚早,街上的行人却不少。他们各自忙活,没有人注意到两个年轻人离开了村子,因为这里陌生人实在太多了。尽管如此,岚还是绷紧身上每一寸肌肉,尽量挺直腰。每走一步,他都怀疑身边那脚步匆匆的人是不是暗黑之友。他们是不是在等待那个拿着匕首的女人?还是,在等待那只黯者?
离开村子一里之外,他的力气终于耗尽了。前一刻他还喘着气靠在马特身上,下一刻他们俩一起倒在了地上。马特把他拖到路边。
“我们得继续走,”马特说道。他用手理了理头发,把围巾拉下来挡住眼睛。“迟早会有人把她放出来的,然后他们又会来追我们了。”
“我知道,”岚大口喘着气,“我知道。帮帮我。”
马特又把他拉起来,可他只是不停地发抖,心里知道自己实在是没办法迈出步子了,只要一伸出脚,他就会立刻摔倒在地。
马特扶着他,不耐烦地等着一辆刚刚从村里出来的马车经过。马车却减慢了速度,在他们前面停了下来。马特惊讶地咕哝了一声。一个面容坚毅的男人坐在驾驶座上,低头看着他们。
“他怎么了?”男人口里叼着烟斗,问道。
“他只是累了。”马特回答。
岚也知道这样下去不行,靠在马特的身上终不是办法。他放开马特,迈了一步。双脚直发抖,全凭意志保持站立,“我两天没睡觉了,”他说道,“吃错了东西,拉肚子。我现在已经好多了,只是没有睡过。”
男人的嘴角吹出一个烟圈,“你们去卡安琅,是不是?要是我像你们这个年纪,我猜我也会去看看那个伪龙神的。”
“是的,”马特点头道,“是的。我们要去看那个伪龙神。”
“啊,上来吧。你的朋友躺到后面去好了。如果他又病了,最好还是不要坐着了,躺到干草上吧。我的名字是海恩•科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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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最后一个村庄
到达卡里浅滩时,天已经黑下来了,路上花的时间比起科茨告诉他们的时间长些。他开始疑惑,自己的时间感是不是开始失灵了。这里距离豪尔•葛德和四王只有三天的路程,距离意外遭遇派特的涉栏市集只有两天,距离那个无名的女暗黑之友企图在马厩刺杀他们的女王的公民只有一天,但即使是最近的一次,感觉也似乎发生在一年之前,甚至,一生之前。
不论时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至少卡里浅滩的表面十分普通。整洁的砖屋覆盖在藤蔓之下,除了卡安琅大路以外只有狭窄的小巷子,一片安静祥和。但是暗里如何?他心想,涉栏市集不也是一样表面祥和么,还有,遇到那个女刺客的小村子……他不知道那个村子的名字,也不想知道。
村屋的窗子里溢出灯光照亮街道,街上几乎没有行人。这对岚来说再好不过了。他们从一个屋角下闪到另一个屋角下,避开仅有的几个行人。马特紧跟在他的身后,每次一听到脚踩沙土的“嘎扎”声表示有村民靠近,就立刻凝固不动,躲藏在阴影里直到那黯淡的身影走过。
卡里河流经这里的一段只有不到三十步宽,黑色的河水缓缓流动,但是浅滩上还留着一座很久以前搭建的桥。数世纪的风雨将桥墩侵蚀得看起来像天然石基,年复一年,无数马车、商人车队曾经走过那厚实的桥面。岚和马特过桥时,松脱的木板在他们脚下发出的“喀嚓”声像打鼓一般响亮。结果一直到他们已经远远离开村子走在村外的路上时,岚还在担心身后会有人质问他们俩的身份。甚至,知道他们俩的身份。
两个人走了很远以后,路两边的原野里还是布满农场,而且越来越整齐。环目四顾,总能看到农屋的灯光。篱笆和围栏沿路分布,一直延伸向前。这么多农场,以至于路边找不到野生树丛。虽然他们离开村庄后已经走了好几个小时,却好像一直无法走出村子的范围。一切都整齐,和平,没有任何暗黑之友或者可怕生物潜伏的迹象。
马特突然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此刻周围只有月光,他把额头上的围巾推到头顶,“两步等于一班,”他喃喃数道,“一千班等于一里,四里等于一里格……我再也不走了,就算十步都不走了,除非十步以外有休息的地方。如果还有吃的就更完美了。你的口袋里有没有藏吃的,有没有?一个苹果?如果你有,我也不会怪你。你至少还能看得见。”
岚看看路的两头,夜色里只有他们俩在活动。他又看了看马特,他已经脱了一只靴子在搓脚。他自己的脚也很痛,很想脱下自己的靴子也来搓一搓。他的脚又颤抖了一下,像要提醒他其实他的力气根本还没完全恢复似的。
前方不远的田里有一个黑色影子。是干草堆。经过了一个冬天的喂食之后它显得很小,但必竟是个干草堆。
他用脚趾推了推马特,“我们到那里去睡吧。”
“又是干草堆啊。”马特叹了口气,穿上靴子站了起来。
风势渐强,夜寒渐深。他们翻过平滑的围栏,很快就来到干草堆前往里钻。草堆上盖着防水布,既能防雨,也挡寒风。
岚在挖出的洞里挪动身子找到一个舒适的姿势。干草穿过他的衣服戳着他的皮肤,对此他早已习惯了。他在心里数了数自从离开白桥镇后,到底在多少个干草堆里睡过。故事里的英雄可从来不会睡在干草堆里啊,也不会睡在灌木丛里。但是,现在要假装自己是故事中的英雄,即使只是稍微冒充一下也已经不再容易了。他叹了口气,竖起衣领,希望能防止干草从衣领钻进背后。
“岚?”马特轻声问道,“岚,你觉得我们能不能平安到达?”
“塔瓦隆?那还远着呢,但是——”
“卡安琅。你觉得我们到不到得了卡安琅?”
岚抬起头,干草洞里很暗,唯一能判断马特位置的就是声音,“科茨先生说过要两天。也就是说,后天,我们就能到了。”
“除非路上没有一百个暗黑之友,或者一两只黯者在等我们。”两人静了片刻,马特又说,“我觉得,我们俩是唯一幸存的人了,岚。”他的声音显得很害怕,“不论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现在只剩下我们了,只有我们。”
岚摇摇头。他知道黑暗里马特什么也看不见,他只是对自己摇头罢了,“睡吧,马特。”他倦怠地说道。可是他自己却一直醒着,过了很久才能睡着。只有我们。
一只公鸡的蹄鸣叫醒了他,他爬出草堆,才发现太阳还没爬出地平线。他开始拨掉身上的干草,尽管预先竖起了衣领,还是有几根跑到了他背后,在他的肩胛之间扎得搔痒难安。他脱掉外套和衬衣,一只手从肩上向后伸去,另一只手从下往上扭到背后正要把讨厌的干草除掉时,才注意到路上有人。
太阳根本还没有升起,路上就已经出现了许多三三两两的行人,向卡安琅的方向而去。有些人背着行李包袱,有些人什么都没带只拿着一根手杖。大多数是年轻男子,偶尔也能看到女孩,或者较为年长的人。所有人都一副经历长途跋涉的样子,有些人累得耷拉着脑袋沉着肩膀,却还是这么早就出发了。有些人目视遥远前方,有些人望着黎明前的天际。
马特从干草堆里爬出来,拼命在身上乱挠,只有把围巾包在头上的片刻停了一下。这一次他的围巾又可以往上推一点了。“你说,我们今天能不能找到些吃的?”
岚的肚子立刻深有同感地“咕噜”响起。“我们上了路再想吧。”他草草穿上衣服,把自己的行李从干草堆里挖了出来。
两人走到围栏前。马特也看到路上的行人了,他皱起眉头停下脚步。岚已经翻了过去。一个年纪比他们大不了多少的年轻男子正好经过,瞥了他们一眼。他用皮带背着一个毛毯卷,风尘仆仆。
“你要去哪里啊?”马特喊道。
“当然是卡安琅啊,去看伪龙神,”那家伙脚步也不停,回过头大声回答,看到他们两人身上的毛毯和鞍囊,挑起一边眉毛加了一句,“跟你们一样。”他笑了笑便走了,眼神里充满对未知前路的希冀。
这一天,马特又把同样的问题问了几遍,得到一样的答案,只有本地人例外,他们的答案是不屑地“呸”一声然后厌恶地转身离去,虽然转身,眼中却满怀戒心。他们对所有的旅行者都用同样的目光斜着眼睛看待,表情似乎在说,只要稍微放松戒备,这些陌生人就可能会闹事。
住在附近的本地人甚至已经被惹怒。路上有这么多人,三三两两地散布在路上,以至于日出以后,农夫的小马车或四轮马车赶路时,本来已经缓慢的速度更要减半。他们根本没有心情提供顺风车,只是暴躁地紧皱眉头,或者抱怨因此耽搁了多少活计。
至于商人的车队,不论他们是前往卡安琅还是离开,却不会遇到多少障碍,最多只是一两个朝着它们背影挥舞的拳头。这自然是有缘故的。一大早,太阳刚刚升起时,第一队商人车队出现了,车夫赶着马匹背对太阳快步冲过来。这时候,岚正好走到路上。车队完全没有慢下来的意思,岚看到前面的行人纷纷躲避,于是,他也让到了路边,却没有停下脚步。
眼角瞥到的动静是他得到的所有警告,下一刻他已经四脚朝天摔倒在路边,车夫的鞭子从他头部刚刚所在的位置扫过。他躺在地上,一瞬间跟车夫四目相对,然后马车就冲了过去。那是一双恶狠狠的眼睛,歪着嘴唇,对于自己刚才那一鞭很有可能打伤甚至打瞎别人的眼睛根本毫不在乎。
“光明蒙蔽你!”马特朝着马车的背影大喊,“你怎么能——”一个骑马的护卫用矛柄击中他的肩膀,把他推倒在岚的身上。
“别挡路,你们这些肮脏的暗黑之友!”护卫吼道,根本连脚步都没有放慢。
从这次以后,两人一见到四轮马车就远远避开。路上的四轮马车真的很多,前一辆刚刚走过,“咔嗒咔嗒”的车轮声还没消退,后一辆就来了。护卫和车夫都用嫌恶的目光怒视前往卡安琅的旅行者。
还有一次,岚错误判断了一个车夫的鞭子的长度,结果被鞭子的末梢扫到。他用手抚摸着眉毛上一道浅浅的划伤,一想到这离他的眼睛如此之近,真是心有余悸,拼命咽口水才没有呕吐。车夫还在得意洋洋地傻笑。他连忙伸出另一只手拉住马特,阻止他搭箭上弦。
“别理他。”他说道,朝着马车旁的护卫摆了摆头。他们有的在笑,有的却紧盯着马特的弓。“不然,很可能会被他们用矛揍一顿,这还是我们走运的情况。如果我们走运。”
马特暴躁地咕哝着,只好任由岚把他拉走。
路上有两队女王卫兵沿路巡逻,他们骑马小跑,长枪的红缨在风中飘扬。好几次,路上的农夫把他们截住,要求他们对路上的这么多陌生人采取些措施,而卫兵们也总是耐心地停下来倾听。中午时分,岚又遇到了一次这样的情景,他好奇地停下脚步,听听他们说些什么。
队长的脸藏在头盔脸罩里,紧紧抿着嘴唇。“如果他们有人偷了东西,或者侵犯了您的田地,”他朝着站在马镫旁紧锁双眉的农夫吼道,“我会把他扭送到法官面前。但他们只是在女王的道路上行走,没有违反女王的任何法律。”
“可他们到处都是啊,”农夫争辩道,“谁知道他们是什么人,是什么身份。所有这些关于龙神的讨论……”
“光明啊,先生!这里只不过是一小撮而已。卡安琅的城墙都快被他们挤破了,每天还不停有人涌进来。”队长看到站在附近的岚和马特,更加怒火冲天,他伸出带着金属护手的手指向路的前方。“你们继续走啊,不然我就以阻塞交通为由把你们抓起来。”
他的语气跟他和农夫说话时一样凶狠,但是他们俩还是赶紧走开。队长的目光盯着他们俩好一会儿,岚能感觉到他在看他们的背影。他猜想这些卫兵对于这些旅行者的耐心大概已经所剩无几了,所以对于饥饿的偷吃贼也不会有什么同情心。于是他暗下决心,如果马特再提议说去偷鸡蛋,一定要制止他。
不过,往好的方面看,这些四轮马车和路上的人群,特别是这么多前往卡安琅的年轻男子,对岚和马特却有好处。因为,如果暗黑之友要在这么多人里面找他们,就像想从一群鸽子里面抓出特定的两只一样困难。既然那只在白桥镇的迷惧灵搞不清楚自己的目标究竟是谁,估计它在这里的同类也好不了多少。
他的胃频繁地发出抗议,提醒他他们几乎已经是身无分文,在距离卡安琅这么近的地方,肯定不够一顿饭的钱。他注意到自己有一次把手放在了笛子盒上,赶紧坚决地把它推到背后。葛德知道他们吹笛子和耍球的事,很难说巴’阿扎门在了结他之前到底从他身上得到了多少信息——如果,岚见到的那一切算是了结的话——或者其他暗黑之友从他身上得到了多少信息。
他们经过一个农场时,岚遗憾地看着一个男人带着两只狗在围栏边巡逻。那两只狗咆哮着拉扯脖子上的狗链,男人的表情就像恨不得能找个理由把它们放出来似的。虽说不是每个农场都有狗,但是没有一个农场肯为旅行者提供工作。
太阳下山之前,他和马特又经过两个村子。村民三五成群聚在一起,看着连绵不断的旅行者队伍窃窃私语,脸色比跟农夫、四轮马车的车夫或者女王的卫兵们好不了多少。所有这些前来观看伪龙神的陌生人,全都是不晓得人应该呆在自己所属地方的傻瓜,还可能是伪龙神的追随者,甚至暗黑之友——这两者对多数人来说没什么区别。
黄昏将近,从第二个村子开始,行人渐渐稀少。虽然旅店里对于是否接待这些旅行者引起了一些争执,但还是有少数有钱的人住了进去。其他人也开始寻找合适的灌木丛或者没有狗的田野过夜。黄昏降临时,卡安琅大路上只剩下岚和马特两人了。马特想再找一个干草堆过夜,岚却坚持要继续走。
“只要我们还能看得清道路,”他说道,“就继续走,能走多远算多远。”这只是为了逃离在身后追赶的暗黑之友,万一他们已经在前面张开罗网,那么现在根本没有追赶的必要。
不过,这也足够说服马特了。他加快了脚步,频频回头张望。岚反而不得不紧步跟上。
夜色渐深,月光黯淡,马特突然爆发的力量渐渐消失,又开始抱怨了。岚的小腿也酸痛得像打了结一般。他跟自己说,以前在农场跟塔一起干活的时候,一天里走得路比现在要多得多了。然而,尽管他不停地这样想,却无法说服自己。他咬着牙关,忽略身上的痛楚,拒绝放弃。
马特的抱怨,加上他全副精神都放在迈动双脚之上,两个人几乎走到村子跟前才注意到村里的灯光。他放慢脚步,站定了,这时候才突然察觉自己从脚底到大腿火辣辣地疼,右脚可能还磨出水泡了。
一看到村子的灯光,马特立刻呻吟着全身一软跪倒在地,“我们可以停了没有啊?”他喘着气,“还是说,你打算再找一家旅店,挂起招牌给暗黑之友或者黯者看?”
“到村子的另一边吧,”岚盯着灯光回答。黑暗中,从这个距离看过去这个村子很像艾蒙村。在那里将会有什么在等待他们?“再走一里就行了。”
“啊!我两步都不会走的了!”
岚的双脚就像火烧一般,但是他强迫自己迈出了第一步,再一步。脚步并没有变得轻松,可他仍然坚持着迈出一步又一步。走了不到十步之后,他听到身后马特蹒跚的脚步声和低声的自言自语。他大概也猜得出马特在说什么。
现在这个时间,村中的街道已经空无一人,不过多数村屋里还亮着灯。村子正中间的旅店灯火通明,在夜色之下就像笼罩在一片金光中。乐声和笑声穿透墙壁隐约传出,门口上挂着的招牌在风中轻摇。旅店外,靠近岚和马特的一边停着一辆农家马车和一匹马,一个男人正在检查马具。另外还有两个男人站在另一边,就在灯光的边缘上。
岚走到一个没有点灯的村屋旁,在阴影中停下脚步。他太累了,再也没有力气穿过巷子找一条绕开的路。休息一分钟没关系。只是一分钟而已。等那几个男人走开就好了。马特长舒一口气靠在墙上,好像立刻就要睡着了似的。
不知怎地,那两个站在阴影边缘的男人令岚觉得很不安。起初,他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引起这种感觉,然后,他注意到马车旁的男人跟自己有同样感觉。那个人检查完皮带,调整完马匹的嚼子后,又重头开始再做一遍。他一直低着头,眼睛盯着手里的工作,避开那两个人。虽然他们距离他不到五十尺,他好像根本就没有注意到他们似的。然而,他的动作僵硬,有时候还会不自然地忽然转身避开那个方向。
那两个站在阴影边上的男人之中,其中一人只能看见一个黑色的身影,另一个人站得稍微靠近灯光,背对着岚,不过,他的姿势明显流露出他对于正在进行的对话感到非常难受。他扭着手,低头看着地面,时不时突兀地点点头回应另一个人的话。岚什么也听不到,但他看得出似乎一直只有阴影里的那个男人在说话,而那个紧张的男人只是扭着手倾听和点头。
终于,那个被黑影包围的人转身离开,那个紧张的人也往灯光走去。尽管天气寒冷,他还是拿起身上的长围裙擦脸,似乎满头大汗。
岚看着那个影子消失在夜色中,不知为何,他的不安似乎与那个身影有关。他的身上皮肤刺痛,颈后隐约有刺麻的感觉,手臂上的毛发也似乎想要倒竖起来,就好像忽然有什么东西悄悄爬到了他的身上。他甩甩头,使劲搓了搓手臂。你什么时候变得像马特那么神经过敏了?
然而,当那个身影经过一扇透出灯光的窗户,从灯光边缘擦过的一眨眼之间,岚立刻全身起了鸡皮疙瘩:旅店的招牌在风中“吱呀——吱呀——吱呀”地摇晃,那人的漆黑斗篷却一动不动。
“黯者。”他轻声说道。马特立刻惊跳起来,就好像他大喊了一声一样。
“什么——?”
他赶紧用手捂住马特的嘴。“小点声,”那个黑影已经消失在夜色里。到哪里去了?“它已经走了。我想是的。我希望是的。”他拿开手,马特发出的唯一声音是长长地倒吸了一口气。
那个紧张的男人停在了店门附近,用手抚平身上的围裙,很明显是在进去之前先镇定镇定。
“你的朋友真奇怪啊,莱姆•豪温,”马车旁的男人忽然说道。他的声音显得苍老却很有力量。他挺直腰,摇着头,“对于一个旅店老板来说,有这样一个躲在黑暗里的朋友真是奇怪。”
紧张的男人被他的话吓了一跳,转过身来,似乎此刻才看到马车和那个人。他深吸了一口气定定神,厉声问道,“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埃门•奔?”
“就是我说的意思啊,豪温。奇怪的朋友。他不是这里附近的人吧?最近这几个星期,到这里来的怪人很多。非常多。”
“你是一个特别的人。”豪温对马车旁的男人抬起眉头,“我认识不少人,其中包括来自卡安琅的人,都不像你这样一个人独自在自己的农场里面生活。”他顿了顿,似乎是为了解释一般补充道,“他是从四王来的。要找两个贼,都是年轻男子。他们偷了他的一把苍鹭宝剑。”
岚听到四王的名字时已经紧张地屏住了呼吸,听到宝剑时他看了看马特。他的朋友背脊紧紧贴在墙上,紧紧盯着周围的黑暗,睁大的双眼几乎只剩下眼白。岚也很想这样做——那只类人很可能躲在黑暗中的任何地方——但是,他还是把目光转回旅店门前的两个男人身上。
“一把苍鹭宝剑!”奔惊呼,“难怪他要追回它呢。”
豪温点点头。“是的,而且还要抓住那两个小子。我的朋友很有钱,他是个……商人。那两个小子到处传播荒谬谣言,令人人心慌意乱,在他的雇员里引起很大的骚动。他们是暗黑之友,是罗耿的追随者。”
“暗黑之友?罗耿的追随者?传播荒谬谣言?这些事听起来跟许多年轻人的行为都很像啊。你刚刚说过他们很年轻吧?”奔的语气里突然夹杂了嘲笑的味道,可是老板似乎没有注意到。
“是的。还不到二十岁。抓到他们俩会有报酬,是一百个王冠金币。”毫温犹豫了一下,又说道,“他们很狡猾,光明才知道他们会说些什么挑拨离间的谎言。而且,他们虽然表面无害,实际上却相当危险。他们已经堕落了。如果你遇到这两个人,最好离远一点。他们是两个年轻男子,其中一个配着剑,两人都常常边走边回头张望。一旦发现这两个贼的踪迹,我的……我的朋友会立刻来对付他们。”
“你说得好像认识他们似的。”
“如果让我见到他们,一定能认出来。”豪温很有自信地回答,“总之,不要试图自己动手抓他们,没有必要造成旁人的伤害么。如果你见到他们,来告诉我好了。我的……朋友自会对付他们。两个人,一百个王冠金币。”
“两个人给一百个王冠金币,”奔故意问道,“那么,那把他非常想要追回的宝剑又有多少报酬?”
很明显,豪温听出来他在取笑自己了,“真不知道我跟你说这些干什么。”他厉声说道,“看样子你仍旧打算实现那个愚蠢的计划啊。”
“这可不是什么愚蠢的计划。”奔平静地回答,“恐怕到我老死之前,再也不会有第二个伪龙神可以见识见识了——光明保佑如此!——加上我的年纪已经不小了,要一路跟在那些商人的车队后面吃尘,我可受不了。这个时间路上只有我一个人,明天一大早我就能到达卡安琅。”
“你一个人?”旅店老板的声音带着明显的颤抖,“你永远不会知道在外面的夜色里隐藏着什么东西,埃门•奔。一个人在黑夜里单独上路?在这样的日子里,就算有人听到你的惨叫,也没有人敢走出来救你的,奔。就算是你最亲近的邻居也不敢。”
然而,老农夫似乎一点也没有被吓倒,他仍然平静地回答道:“在这么靠近卡安琅的地方,如果女王的卫兵还无法保证路上的安全,那么我们所有人就算是躺在自家的床上也会有危险的。要是你问我,我会说,卫兵们若想确保道路安全,头一件事就是把你那个朋友用铁链锁起来。看看他那个在黑暗里躲躲藏藏、生怕被人看见的样子,别告诉我他是个好人。”
“生怕被人看见!”豪温大喊,“你这个老笨蛋,如果你知道——”他突然“咔”地闭了嘴,冷静了一下,“真不明白我干嘛在这里跟你浪费时间。你快点走吧!不要在我的店门口妨碍我做生意。”他走进店里,“砰”地摔上了门。
奔一边喃喃自语,一边扶住驾驶座,伸脚踩在车轮辐上准备上车。
岚略略犹豫了一下,就向前走去。马特一把拉住了他。
“你疯了啊,岚?他肯定认得出我们!”
“你宁愿呆在这里吗?这里有黯者啊?你以为光靠双脚的话,在被它发现之前我们能逃多远?”坐着马车又能逃多远呢?他忽略掉这个问题,挣脱马特的手,小步跑上前去,一边小心地用斗篷包着身体遮住宝剑。对于这个动作,倒是可以很理直气壮地说是为了阻挡夜里的寒风。
“我无意中听到您说,您要去卡安琅。”他说道。
奔吓了一跳,转眼就从车里抽出了一根铁头木棍。他坚毅的脸上布满皱纹,牙齿已经掉了一半,但是那双饱经风霜的手把木棍握得稳稳当当。过了一会儿,他把木棍放下,支在地上斜斜地靠着它,“你们俩也要去卡安琅?去看龙神?”
岚这才注意到马特跟在他身后,他离开灯光站在黑影里,用同样戒备的目光看着旅店、老农夫和黑夜。
“伪龙神。”岚强调。
奔点点头,“当然,当然。”他斜了旅店一眼,忽然把木棍塞回驾驶座底下。“好吧,如果你们想搭顺风车,上来吧。我已经浪费很多时间了。”他边说边上车。
岚赶紧爬到车后,农夫已经扬起缰绳启动马车,马特小跑着跟上来,岚抓住他的手臂把他拉上了车。
奔走得很快,村子很快就消失在夜色里。岚躺在空荡荡的车后面,在车轮催眠一般的“吱吱”声中勉强保持清醒。马特把拳头塞到嘴里制止呵欠,警惕地注视着两边的郊野。黑暗沉沉压在田野和农场上,农屋的灯光点缀其中,徒劳地在黑夜中挣扎,看起来十分遥远。一只猫头鹰发出哀怨的鸣叫,风呻吟着就像暗影中迷失的灵魂。
岚心想,它很可能就在外面,藏在任何地方。
奔似乎也感觉到了黑暗的压抑,他忽然打破了沉默:“你们俩以前到过卡安琅吗?”他轻轻笑了一声,“我猜没有吧。好吧,那你们就好好期待吧。那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城市。噢,我也听说过伊连、依波达、特尔还有其他的城市——总有一些傻瓜以为别人的地方更大、更好——但是对我的钱袋来说,卡安琅最宏伟,不可能有比它更了不起的东西了。不,不可能。也许除了摩菊丝女王吧,愿光明照耀她,除掉那个塔瓦隆的女巫就好了。”
岚躺在车后,用索姆的斗篷包袱加上自己的毛毯卷当枕头,看着头上的夜空向后飘去,听着农夫说话。人声使得黑暗不再压抑,也抵消了哀嚎的风声。他扭过头,看着奔的背影,“您说艾塞达依?”
“还能有谁?她像只蜘蛛一样趴在宫中。我是女王的好公民——一直如此——但我觉得这样不对。我不是说依莱妲对女王的影响太大。这样说的不是我。至于那些声称依莱妲才是真正的女王、女王空有其名的傻子……”他往黑夜吐了口口水,“这是我送他们的。摩菊丝不是塔瓦隆女巫的傀儡。”
又一个艾塞达依。如果……茉莱娜到了卡安琅以后,很可能会去探望她的艾塞达依姊妹。万一最糟糕的情况真的发生了,这个依莱妲也许可以帮助我们到塔瓦隆去。岚看了看马特,马特心领神会地摇了摇头。虽然他看不到他的脸,但是他知道,他的表情一定是坚决反对。
奔自顾自地继续说话,把手放在膝盖上,只有马儿慢下脚步时才用缰绳拍拍他催促一下。“我说过了,我是女王的好公民,可是傻子偶然也会有高论,瞎眼笨猪有时也能找到好果子。必须作点改变了。看看这鬼天气,农作物不发芽,奶牛不出奶,小牛小羊一出生就夭折,不然就是双头畸形,见鬼的大乌鸦甚至敢袭击活物。人心惶惶,需要找个怪责的对象。人们的家门被涂上龙牙,夜里有鬼魅横行,谷仓遭到烧毁,跟豪温那个朋友一样的家伙四处行走恐吓平民。女王必须采取些措施了,不然就会太迟了。你说是不是?”岚含糊地“哼”了一声。听起来,能遇到这个农夫和他的马车真是意想不到的幸运。如果他们呆在那个村子里过夜,很可能就再也没法离开那里了。夜里有鬼魅横行。他撑起身子,看看马车两边的黑夜。黑暗中,阴影似乎在翻腾移动。在幻觉说服自己外面真的有怪物之前,他躺回车上。
奔把他的“哼”声当作同意,“对啊。我是女王的好公民,我会站起来反对任何企图伤害她的人,可我是对的。你看看依蕾公主和格安王子吧。眼下就有一个没有任何害处也许还有好处的改变。当然了,我也知道昂都的传统是将继承王位的公主送往塔瓦隆跟艾塞达依学习,把长王子送去跟守护者学习,一向如此。我相信传统,真的,但是看看这个传统上一次为我们带来了什么结果吧。卢克还远远没到接受王室第一剑士称号的年纪就死在了灭绝之境,而提格琳在继承王位的前一刻失了踪——逃走或者死了——这件事到现在还是个迷。
“有些人说,她还活着,你知道,他们说摩菊丝不是合法的女王。见鬼的笨蛋。我清楚记得当时的事,就像昨天发生的一样。上一代女王过世以后,没有王位继承人,昂都每一个家族都各施计谋争夺王位。至于塔林格•达摩勒,他当时根本就不像一个刚刚失去妻子的男人,只顾算计那个家族能胜出,然后他可以再结一次婚,再成为王夫。啊,他成功了,虽然不明白摩菊丝为何选择……啊,没有男人能弄明白女人在想什么,一个女王更是比女人难懂两倍:因为她嫁给一个男人,还嫁给她的土地。反正他得到他想要的了,虽然跟他的如意算盘不一样。
“在他收手之前,已经把卡尔汉拖下了浑水,你也知道后来的结果。那棵树被砍倒了,戴着黑色面纱的艾尔人(Niniya:见名词解释)几乎攻破龙墙。啊,他自己在依蕾和格安出生之后,也体面地送了性命,我猜,一切就这样结束了吧。话说回来,为什么非要把他们送到塔瓦隆去呢?昂都是时候跟艾塞达依划清界线了。如果他们必须到别的地方去学习,好吧,伊连的图书馆跟塔瓦隆的一样好呀,他们一样能教导依蕾公主如何统治谋划,不会比那些女巫差劲的。没有人能比伊连人更懂谋划了。要说那里的卫兵不够资格充当格安王子的军事教练,那么,伊连一样也有战士啊,石纳尓跟特尔也有么。我是女王的好公民,但我认为是时候跟塔瓦隆断绝来往了。三千年啊,已经够长的了。太长了。不需要白塔的帮助,摩菊丝女王也可以带领我们走上正轨。我告诉你,男人为了能跪在摩菊丝女王的跟前接受她的祝福而自豪,她就是这样一个女人。为何,一旦……”
岚已经很累了,他的身体急需睡眠,尽管他的意识想要保持清醒,但规律的车轮声和马车的摇动令他昏昏欲睡。他听着奔的述说,渐渐沉入梦乡。他梦见塔了。起初,他们两人坐在家里的那张橡木大餐桌旁喝茶,塔跟他讲起了王夫的事情,还提到了王位继承人、龙墙、戴黑纱的艾尔人。苍鹭宝剑放在两人之间的桌上,但是他们都不理会它。忽然,他又身处西树林中,拖着拼凑的担架穿过月下树林。当他回头看时,担架上的却是索姆,而不是他的父亲。他翘着脚坐在月色下耍着彩球。
“女王嫁给她的土地,”索姆手中的彩球跳着圆圈舞蹈,“然而龙神……龙神为土地而诞生,土地因龙神而存在。”
后面的不远处,岚看到了一只黯者,它走过来,漆黑的斗篷在风中纹丝不动,座下黑马如鬼魅般穿过树林。马鞍前挂着两个人头,滴滴鲜血沿着黑马的漆黑肩膀流下。是兰恩和茉莱娜,面容痛苦扭曲。黯者的手里还抓着一把绳索,每一根绳索的另一头都绑在一个人的腰上,他们被迫跟在无声的马蹄后奔跑,表情因绝望而空洞。是马特和珀林,还有伊文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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