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_20 罗伯特(美)
他伸手抹掉脸上的雨水,另一只手握着剑柄。虽然剑柄被雨水打湿,但是上面包的皮革使他的手不会打滑。“海克以为如果没有了娱乐,大堂里那些客人会为了喝他的啤酒而留下吗?如果是的话,那么我们可以不计较现在为止的演出费用,并且为我们的晚餐付钱,然后立刻离开。”
扎克站在干爽的屋里,堵在门口,看着淋在雨中的岚冷哼道,“在这场雨里离开?”他瞄了瞄岚手里握着的剑,“我跟你说,我跟史钟打了个赌。他说这东西是你从你祖母那里偷来的。我呢,打赌说你的祖母会把你踢到猪栏里然后挂出去晾干。”他咧嘴笑了,露出一嘴歪斜的黄牙,更加令人恶心,“夜长着呢,小子。”岚走上前去,从他旁边挤进门去。他邪笑着放他过去。
走进厨房,他扯下斗篷,重重地坐在凳子上。他离开才几分钟,马特就已经吃完第二碟了,正在吃第三碟,吃得很慢,却很坚决,一副就算撑死也要把它吃完的样子。扎克在通往马厩的门旁靠墙站着看他们。有他在这里,连厨师都不愿意说话了。
“他是从白桥镇来的。”岚轻声说道。不需要说“他”是谁马特也明白了,他手里拿着叉子叉了一块牛肉正要往嘴边送,闻言转过头看着他,叉子停在了半空。岚知道扎克在监视他们,于是拿起叉子搅碟里的食物。本来就算他很饿的时候,也不会塞得满口豌豆,但此时为了掩饰,他装出很喜欢吃豌豆的样子,一边吃一边把马车的事告诉马特。至于那些女人们说的闲话,也许马特没有听到,所以他也重复了一遍。
果然,马特刚才没有听到。他惊讶地眨着眼,咬着牙,又皱眉看了看叉子上的牛肉,一边嘀咕一边把叉子丢回碟子上。岚真希望他至少能尝试表现得慎重一点。
“来找我们的。”马特听他说完后说道,额上浮现深深的皱纹。“是暗黑之友?”
“也许吧。我不知道。”岚瞥了扎克一眼,那个大块头夸张地伸着懒腰,跟铁匠一样粗壮的肩膀一耸一耸,“你觉得我们能摆平那个家伙吗?”
“可以,但是造成的噪音足够把海克和另外一个引过来。我们一开始就不该在这里停留的。”
岚张开口,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海克就从通往大堂的门冲了进来,史钟跟在他的身后显得特别高大,扎克也堵到了后门的前面。“你们打算吃一个晚上吗?”海克吠道,“我给你们吃东西可不是为了让你们在这里偷懒的。”
岚看了看马特,马特做了做口形。于是,两人在海克、史钟和扎克的目光下开始收拾东西。
他们一走出大堂,喧闹的客人们立刻大声喊出要听的曲名,吵着要看杂耍。那个穿着天鹅绒的男人——豪尔•葛德——仍然对周围的人不理不睬,独自一人绷直了腰坐在椅子边上。看到他们两人后,他放松地往后靠去,满意的微笑回到脸上。
岚先表演。他心不在焉地吹着《打井水》——反正就算吹错调子也没有人会留意到——一边吹一边思考脱身之计,而且故意不往豪尔的方向看。如果这个人真的是来追赶他们的,就没有必要让他知道他们已经注意到他。至于逃走……
他从来都没有想过一家旅店竟然能变成一个如此完美的陷阱。海克、扎克和史钟甚至不需要亲自监视他们,因为,只要他和马特一离开舞台,人群的抗议声就立刻能通知他们。只要这个大堂挤满客人,海克就不能派扎克和史钟对付他们,然而,只要这里挤满客人,他和马特就无法不知不觉地溜走。还有葛德,他也在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这真是太讽刺了,若不是他快要吐了,他一定会大笑一番。这些人只需要机警地等候机会就够了。
他和马特换班时,看到他的样子后忍不住叹息了一声。马特怒目瞪视着海克、史钟和扎克,完全不在乎对方是否察觉,而且,他的手一直放在外套里。岚对他“嘶”声警告,他却完全没有反应。如果海克见到那把匕首上的红宝石,可能不等客人离开就要动手了。如果大堂里的那些人看见,也许有一半的人会成为海克的帮凶。
最糟糕的是,马特也朝着那个商人——那个暗黑之友——瞪眼睛,有两次,就像他瞪着其他人一样。葛德也注意到了。他怎么可能注意不到呢?不过,他仍然表现沉着,笑容更加灿烂了,并且朝着马特点头致意就好像老朋友一样。然后又看着岚,挑起一边眉毛表示疑问。岚不想知道他的问题是什么,他避开不看他,然而他知道现在这样做已经太迟。太迟。又是太迟。
只有一件物品似乎为天鹅绒男人带来了困扰。岚的宝剑。再次开始表演时,他没有解下它,以至于有两、三个男人摇摇晃晃地凑上来问他,是不是觉得自己的技术太差需要一把剑来保护自己。不过,他们没有注意到苍鹭标记,而葛德注意到了。他紧紧握着苍白的手,皱着眉看着那把剑,过了很久之后才恢复了微笑。不过,这次的微笑不像刚才那么有把握了。
岚心想,这至少是个好现象,如果他以为我有使用苍鹭宝剑的资格,也许就不敢来打扰我们了,这样我们需要担心的就只有海克和那两个壮汉。可惜,这个想法并不能给他多少安慰,而且,不论有剑没剑,葛德也还是那样看着,笑着。
对岚来说,这一个晚上就像一年那么漫长。那么多双眼睛虎视耽耽,海克、扎克和史钟像秃鹰俯视陷入泥潭的绵羊,葛德就更不用说了。他甚至开始觉得大堂里所有的人看着他们的目光里都带着某种恶意。酸腐的酒味、发臭的污物、留着臭汗的男人。他的头开始眩晕,吵闹的声音冲击着他的耳膜,他开始眼花,就连自己吹出的笛音也变得刺耳,雷电的声音就像在他的头颅里轰鸣。疲倦如钢铁般沉重地压在他身上。
终于,第二天还必须早起工作的人们开始不情愿地散去。农夫只需要对自己负责,但是商人却是出了名会对那些宿醉的车夫毫不留情地克扣工资。几个小时过去,大堂渐渐空下来,就连那些住在这个店里的人也开始蹒跚着往房间走去。
葛德是最后一个离开的客人。岚打着呵欠伸手去拿笛子盒时,葛德也把斗篷挽在手上站了起来。侍女们一边打扫,一边自言自语地抱怨溅在地上的酒水和打破的餐具把店里弄得一团糟。海克拿出一把大钥匙锁起前门。葛德跟海克说了几句话,海克叫来一个侍女带他到楼上的房间去。天鹅绒男人对着马特和岚露出一个心照不宣的笑容后,消失在楼梯上。
海克看着岚和马特,扎克和史钟一边一个站在他身后。
岚很快就把行李都背到了肩上,虽然他没有拔剑,但是他把行李全都堆到左边肩后,空出右手,确保随时可以拔剑。他还压抑住了一个呵欠。不能被他们发现自己其实已经很累。
马特笨拙地把弓和少许行李背在肩上,手伸在外套里,看着海克和两个打手走近。
海克手里提着一盏油灯。岚吃惊地看着他微微鞠了一躬,伸手往一扇边门作了个“请”的手势,“你们的货箱在那边。”可是,他微妙地扭曲着的嘴角暴露了他的邪恶意图。
马特的下巴朝扎克和史钟扬了扬,“你带我们去睡觉的时候,要带着这两个人吗?”
“我是一个有家产的人,”海克说道,整理着脏兮兮的围裙,“有家产的人还是要小心为上。”一阵雷声撼动着窗户,他意味深长地看了看天花板,呲着牙朝他们笑了笑,“你们究竟想不想去睡觉?”
岚不禁猜想,如果他说他们现在要走将会怎样呢。如果,你真的是一个剑术大师,而不是只懂得兰恩所教的那几招……“带路吧,”他尽量装出坚定的语气说道,“我不喜欢有人跟在背后。”
史钟窃笑一声,不过,海克只是平静地点了点头,转身向着边门走去,两个大块头大摇大摆地跟在后面。岚深吸一口气,满怀希望地看了看通往厨房的门。可是,如果海克已经把后门锁上了,那么现在逃走只会引发他一直力图避免的局面。他只好闷闷不乐地跟在了旅店老板后面。
在边门前,他又犹豫了,马特不提防撞到了他身上。原来海克提着油灯并不是没有缘故的:这扇门外是一条漆黑的走廊。全靠海克那盏油灯照出扎克和史钟的侧影,才令他鼓起勇气继续往里走。如果那三个人转身,油灯会告诉他,然后,又怎样呢?脚下,地板随着他的脚步“吱呀”作响。
走廊的尽头是一扇没有涂油漆的粗糙房门。至于走廊的两边,岚没有看见别的门。海克和两个打手走了进去,他紧步跟上以防他们趁机设陷阱。不过,海克只是高高举着油灯,在房里做着请进的手势。
“我们到了。”
海克把这里称作旧储藏室,从房里的情况看,确实已经很久没有用过了。废旧木桶和破裂的柳条箱占据了半个房间。天花板不止一处有漏洞,规律地滴着水。窗户上有一片玻璃已经破了,雨水从破口处自由地入侵房内。货架上堆放着无法分辨的杂物,上面铺着厚厚的灰尘。令人惊讶的是,房里竟然还真的有海克答应过的货箱。
岚心想,他们忌惮我的宝剑,所以应该不会在我们睡着之前采取任何行动,不过,我才不打算在海克的屋檐下睡觉呢,只等他们一走,我们就立刻从窗户逃走。“还行。”他紧盯着海克说道,暗里提防他做出任何示意身后那两个咧着嘴傻笑的男人行动的动作,好不容易才忍住舔嘴唇的欲望,“把灯留下。”
海克恼火地咕哝了一声,但还是把灯放在了其中一个货架上,然后又看着他们犹豫了片刻。岚很肯定他快要命令扎克和史钟现在就动手了。但是他皱着眉看着岚腰间的宝剑衡量了一会儿,朝那两个大汉摆了摆头。那两人宽阔的脸上闪过诧异之色,不过仍然顺从地跟着他离开了房间,头也不回。
岚等着他们“吱呀—吱呀—吱呀”的脚步声消失以后,又数了五十下,才把头伸出房门查看。走廊里漆黑一片,远处有一点长方形的亮光,遥远得像月亮一般,是通往大堂的边门。他把头缩回来时,瞥到那扇门附近的黑暗里有个大影子在动。是扎克或者史钟,在那里看守。
他迅速检视了一下这个储藏室的门,没什么好消息:门虽然是用结实的厚木做成,但是既没有锁,里面也没有门闩,不过,总算是朝房间里开的。
“我还以为他们打算打劫我们,”马特说道,“他们还在等什么?”他终于把匕首拿了出来,握在手里,指节发白,刀刃反射着跃动的灯光,弓箭被遗忘在地板上。
“等我们睡着。”岚开始在那些破桶烂箱里翻找,“来帮我找东西堵住房门。”
“为啥?你该不是打算在这里睡觉吧,啊?我们从窗户逃出去吧。我宁愿淋得一身湿也不愿意在这里送命。”
“那两个大块头的其中一人就在走廊那头。我们一旦弄出什么声响,他们眨眼间就能冲过来。到时候,我估计海克宁愿即时对付我们也不愿意让我们逃掉。”
马特低声诅咒着加入了岚,可惜地板上的那些垃圾里面没有什么用得着的东西。木桶是空的,柳条箱是破的,就算把它们全都堆在门前也没什么用。然后,货架上有一样熟悉的东西吸引了岚的目光。是两个布满锈迹和灰尘的楔子。他不禁笑了,把它们拿了下来。
他把它们放到房门下面,然后,趁着下一次雷声响起的瞬间,用脚后跟把它们狠力踢进门缝里。雷声退去后,他屏息聆听。只有雨水敲打屋顶的声音,没有脚踩地板的“吱呀”跑步声。
“去开窗户。”他说道。
这扇窗户肯定许多年没有开启过了,灰尘在上面结了一层硬壳。两个人一起使出吃奶的力气来推,岚的膝盖都在发抖了,窗扇才勉强开始移动,每推开一寸都发出“嘎吱”的抗议声。好容易,窗扇打开到足够一个人滑出去时,他顿时松了手,泄气地蹲在地上。
“见他妈的鬼了!”马特怒吼道,“怪不得那混蛋从不担心我们会从这边逃跑。”
窗外,灯光下,一个焊着铁栅栏的铁框在雨水中闪着湿漉漉的光芒。岚用力推了推,像大石一般坚固。
“我看到一件东西。”马特边说边走到货架前,飞快地在架上的杂物里翻了一会儿,找出了一个生锈的铁橇。他走回来,把铁撬的一端塞到铁框的下面,岚赶紧提醒道,“小心声响,马特。”
马特厌烦地歪了歪嘴,口里喃喃自语,但是停了手。岚也伸手握住铁橇的另一端,在窗前被雨水打得越来越湿的地板上站稳,摆好架势。雷声怒吼的同时,他们就使劲撬。固定铁框的钉子发出令人直起鸡皮疙瘩的尖利怪声,铁框往外挪动了大约四分之一寸。两个人数着闪电打雷的节奏,一次一次地撬着。然而,铁框却再也不肯移动,一直只有四分之一寸。不肯动。只有狭窄的缝隙。不肯动。
突然,岚脚下一滑,两人一起“砰”地倒在了地上,铁撬像敲钟一样打在铁栅栏上。岚躺在湿漉漉的积水里,屏息倾听。寂静,只有雨声。
马特搓着青肿的手指瞪着他:“这样下去我们永远都出不去。”铁框往外移出了一点,只能容两只手指穿过,而且缝隙里还有十几个把铁框和窗户钉在一起的粗长钉子。
“我们继续撬吧。”岚边说边站起来。但是当他再次把铁撬的一端插到铁框下时,房门“咯吱”一响,有人想把它推开,全靠两个楔子顶住了。两人担心地对视一眼。马特又取出了匕首。房门再响一声。
岚深吸一口气,稳定了一下自己的声音,“走吧,海克。我们要睡觉了。”
“恐怕你们误会我了。”门外传来一把圆滑自信的声音,是豪尔•葛德,“海克先生和他的……奴才不会来打扰我们了,他们正在呼噜大睡呢。到了明天早上,他们只能猜想你们究竟是如何消失的。让我进来吧,年轻的朋友们。我们得谈一谈。”
“我们跟你没什么可谈的,”马特回答,“走开。我们要睡觉了。”
葛德发出一阵恶心的轻笑,“我们当然有事可谈,我从你们的眼神里看得出你们是心知肚明的。我知道你们是什么人,也许比你们自己还要清楚。我感觉到它像波浪一般从你们的身上散发出来。你们很快就属于我的主人了。不要再逃跑了,接受吧。这样会轻松得多。如果被塔瓦隆的女巫先找到你们,你们会连在她们利用完你们之前割破自己的喉咙都办不到。只有我的主人能保护你们远离她们。”
岚用力咽了咽口水,“我们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走开,不要烦我们。”走廊的地板发出“吱呀”轻响。葛德不是一个人来的。两辆四轮马车能载多少人呢?
“别再犯傻了,年轻的朋友们。你们知道的。你们全都知道。伟大的黑暗之主早已经看中你们了。预言说,当他苏醒时,新的恐怖领主将会在他的跟前歌颂他。你们肯定是其中的两人,不然不会派我来找你们的。想一想吧,你们将会拥有永恒的生命和梦想不到的权力。”他的语气里充斥着他自己对那种权力的渴求。
岚回头看了看窗外,正好一道闪电划过天空,明亮的瞬间里他看到窗外也有人,站在滂沱大雨里看着窗户。他几乎要发出一声叹息。
“我已经不耐烦了,”葛德宣布道,“你们要么主动侍奉我的主人——他也是你们的主人——要么被迫侍奉他,那可不会是愉快的经历。伟大的黑暗之主统治着死域,可以随心所欲地令亡者复生,令生者灭亡。开门。你们只有两个选择,再也逃不了了。我说,开门!”
他肯定也下了什么命令,因为房门突然被沉重地撞了一下。门板颤抖着被勉强推开了一点,跟楔子接触的地方掉下少许木屑。一次又一次,房门在撞击下抖动着,有时楔子顶住了,有时楔子让步。一点又一点,房门无情地渐渐打开。
“服从吧,”走廊里的葛德命令道,“否则永不超生!”
“我们似乎别无选择——”马特迎着岚瞪视的目光,舔着嘴唇,,脸色苍白,喘着粗气眼珠乱转像一只困在陷阱里的獾,“暂时答应他们,然后再设法逃跑吧。见鬼,岚,我们无路可逃了!”
岚觉得耳朵里塞满羊毛,马特的话模模糊糊地传到他的耳中。无路可逃。头上,雷声轰隆,闪电霹雳。必须找到逃路。葛德在门外朝他们喊话,命令他们,请求他们。房门又打开了一寸。逃路!
光芒突然如洪水般冲进房间,眼前只有一片刺目白光。空气怒号着,燃烧着。岚只觉得自己被抛了起来,朝着墙壁撞了上去,然后倒在一堆杂物上面,耳朵里“嗡嗡”乱响,全身每一根毛发都快要倒竖起来。他头晕眼花地爬起来,膝盖直打颤,伸手扶着墙壁站稳,惊愕地看着四周。
那盏油灯翻倒在少数仍然留在墙上的货架上,没有灭,仍然发出亮光。房里的木桶和柳条箱有些被熏黑,有些在燃烧,四散在地上。窗户连同铁栅栏甚至大部分墙壁已经消失,留下一个大洞。屋顶坍塌了,锯齿状的破口在雨中冒着轻烟。房门脱了门轴,连同门框朝着走廊的方向歪斜。
他糊里糊涂地走到货架前,把油灯放好。周围一切都显得那么虚幻,确认它没被打破似乎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事。
一堆柳条箱碎片忽然翻开,马特从底下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到岚身前,边走边眨着眼睛在身上摸来摸去好像是在确定自己手脚无缺。他眯着眼看岚,“岚?是你吗?你还活着。我还以为我们俩都——”他停住了,咬着嘴唇发抖。过了好一会儿,岚才弄明白他是在笑,而且,有点竭斯底里。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马特?马特?马特!发生了什么事?”
马特最后笑了一声后停下来回答道,“是闪电,岚。它击中铁栅栏时我正好看着窗户。是闪电。我不知道有什么值得——”他忽然顿住,斜视着那扇歪倒的房门,语气变得尖利起来,“葛德哪里去了?”
外面的黑暗走廊里没有任何动静,葛德和他的人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不过,黑暗可以隐藏任何东西。岚发现自己竟然希望他们全都死了,不过此刻就算送他一顶王冠,他也不肯把头伸出去查看究竟。至于那堵倒下的墙壁外面,也没有任何动静。只有其他被惊醒的客人,在楼上发出混乱的呼喊和脚步声。
“趁现在快走吧。”岚说道。
两人快手快脚地挖出埋在碎片下的行李,岚抓着马特的手臂半拉半带,从大洞走出房间。马特扶着他,跌跌撞撞地走着,头往前伸着拼命想看清楚前方。
刚走进雨中时,闪电再次照亮夜空,岚惊愕地站住了。葛德的人还在,脚向着大洞的方向躺着,圆睁双眼盯着天空,雨点砸在他们脸上。
“怎么啦?”马特问道,“见鬼,我连自己的手都看不见!”
“没什么。”岚回答道。运气。光明的……运气?他颤抖着,小心地带着马特绕过尸体,“只是闪电而已。”
黑夜里除了阵阵闪电没有任何光亮,他拖着马特在坑坑洼洼的街道上一脚深一脚浅地逃离旅店,每走一步都几乎摔倒。但是,他们喘着气,小跑着,逃走。
在雨水织成的粗厚帘子完全遮挡舞中车夫之前,岚回头看了一眼。一眼。闪电照亮了一个男人的身影,他站在旅店前面,朝着他们——或者是朝着天空——挥舞拳头。他不知道那是葛德还是海克,不论是哪一个都一样糟糕。雨水滂沱,把他们笼罩在水墙之内。两人匆匆忙忙地穿过夜里的街道,竖起耳朵在暴雨的怒号声中分辨追击者的脚步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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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黑暗在等待
空中铅云密布,一辆轮子高大的马车沿着卡安琅大路颠簸着往东行驶。岚躺在车后面的干草上,支起上半身看看两边。现在做这个动作比一个小时前要容易些。至少他的手臂可以撑起身体,而不是沉重地把他往下拉,虽然他的头还是眩晕了一阵像要飘离身体似的,但确实是好些了。他把头抬起到刚好超过车边挡板的高度,露出眼睛看着马车后面的路。太阳高居空中,却被挡在乌云背后。马车正在穿过另一个村子,村中的房屋都以红砖砌成,墙上爬满藤蔓。过了四王以后,村与村之间的距离渐渐变得较近了。
有几个村民跟马车的主人,海恩•科茨,挥手致意或者问候几句。科茨先生是一个面容坚韧,沉默寡言的农夫。他嘴里叼着烟斗,用愉快的语气含糊地回应村民的招呼,于是那些人满意地继续自己的工作,不再理会马车。似乎没有人在意农夫的两个乘客。
岚看着村里的旅店从马车旁经过,它的墙壁刷成白色,屋顶是用灰色木板拼成的。人们进进出出,脚步匆匆,互相点头或者挥手致意显得很自然,有些人还会停下脚步聊上两句。他们互相认识。看他们的衣着——从靴子、裤子到外套的款式都跟他自己穿的差不多,只是偏好彩色条纹——多数是普通村民。女人戴着深深的帽子几乎把脸遮住,穿着白色带有条纹的围裙。也许他们全都是村民和本地农夫吧。那又怎么样?
他躺回干草堆上,看着村子在他的两脚后渐渐缩小。路的两边换成了围着栅栏的农场和修剪整齐的篱笆,还有一幢幢小农屋,红砖烟囱里冒出炊烟。路边唯一的树木是一些矮树丛,看得出是有人照料过用来作木柴的,应该也是属于农场。不过,它们跟西边的那些野树林一样,光秃秃。
前面来了一队四轮马车,它们沿着路中间朝着他们驶来,车声“隆隆”。科茨先生的马车被挤到了路边,他把烟斗移到嘴角,“呸”了一声,用一只眼睛斜斜地瞄着马车靠外的轮子以免它们跟路边的篱笆搅在一起,一边继续往前走,又抿紧嘴唇看了看商人的车队。
车队里全是八匹马拉的四轮大车,车夫挥起长长的马鞭在空中打着响鞭,车队旁的护卫冷着脸懒散地坐在马鞍上,没有一个人朝他们的小马车看一眼。岚紧绷着神经看着他们经过,胸口发紧,手握着藏在斗篷里的剑柄,直到最后一辆马车离开。
当车队完全经过他们,“咔嗒咔嗒”地朝着他们刚刚离开的村子走去时,坐在农夫旁边的马特转过身来,伏低身子寻找岚的双眼。那条本来用作挡灰尘的围巾包着他的头,低低地压在前额上,把他的双眼护在影子里。即使这样,即使此刻阳光灰暗,他仍然眯着眼睛。“你看到什么了吗?”他低声问道,“那些马车有没有问题?”
岚摇了摇头。马特点点头。他也没有看到不妥。
科茨先生拿眼角瞥了瞥两人,又移了移口里的烟斗,拍了拍缰绳。他虽然没什么表示,但是已经注意到了两人的举动。拉车的马儿加快了脚步。
“你的眼睛还在疼吗?”岚问道。
马特摸摸头上的围巾,“不。不是很疼,除非我直接看着太阳。你又怎样呢?你觉得好些没有?”
“好些了。”他发现自己真的已经好多了。这可真是奇迹啊,居然这么快就从一场大病中恢复过来。不止如此,这可说是光明赠予的礼物。一定是光明的保佑。必须是。
马车旁忽然出现了一队骑马人的身影,朝着那队商人马车的方向走去。他们身穿铠甲,露出雪白的长衣领,斗篷和里衣是红色的,看起来跟白桥镇看门人的制服很像,不过手工好些,更合身些。每个人都戴着银光闪闪的圆锥头盔,挺直腰板坐在马背上,手中握着的长枪枪头飘着红缨,指向同一个角度。
他们排成两列,头盔的脸罩挡住了所有人的脸庞,有几个人朝马车看了看。岚暗自庆幸自己用斗篷把宝剑盖住了。其中几人朝科茨先生点头致意。他们并不认识他,只是礼貌地问候一下。科茨先生也以同样的方式点头回应,不过,虽然他的表情没变,他的点头却带着某种赞赏之意。
这些人只是骑马慢行,不过加上马车本身相反的速度,他们很快就走过去了。岚下意识地数了数,十……三十……三十二个。他抬起头,看着那两列队伍沿着卡安琅大路向西去了。
“他们是什么人?”马特问道,语气中既带着好奇,也带着疑心。
“那是女王的卫兵,”科茨咬着烟斗回答,双眼直视前方,“一般不会走到布林泉以外的地方,除非有人召唤。今时不同往日了。”他吸了一口烟,又补充道,“我看啊,这些日子里,王国里有些地方将近一年多没有见过卫兵的影子了。今时不同往日啊。”
“他们刚才在做什么?”岚问道。
农夫看了他一眼,“当然是巡逻啦,维护女王的和平和法律么,”他边说边点头,似乎对此很满意,又补充道,“还有,搜捕罪犯。嗯嗯!”他吐出一个烟圈,“你们两个竟然不认得女王的卫兵,肯定是从很远的地方来的吧?是哪里呢?”
“很远。”马特回答,几乎同时,岚说道,“双河。”话一说出口他就后悔了,此刻的他似乎无法清醒地思考。他们本该尽量避免提起任何会像警铃一般吸引黯者注意的名字的。
科茨先生斜眼瞄着马特,默默地吸了一会儿烟,“真的很远啊,”他终于说道,“几乎是王国的边界了。不过,王国里竟然有地方没见过女王的卫兵,情况比我想象的还要糟糕啊。现在真的是今时不同往日了。”
岚心想,如果有人跟艾’维尔先生说双河是女王的领土,不知道他会作何反应?科茨说的女王应该是指昂都的女王吧。也许村长早就知道了——他知道许多事情,常常令岚吃惊——也许,其他人也知道,只不过他从来没有听人提起过。双河就是双河。每个村子各自为政,如果有时候遇到涉及几个村子的难题,就由这些村子的村长或者村议会一起解决。
科茨先生勒住缰绳停下马车。“我只能走到这里了。”路旁有一条狭窄的小岔路向北方延伸,路两边的开阔平原上可以看到几座农屋,田里已经犁过,却仍然光秃秃的没有农作物。“你们再走两天就能到卡安琅了。啊,如果你的朋友能走得动的话,就是两天。”马特跳下车,拿起弓箭和行李,走到车后把岚扶下来。岚只觉得行李沉重地压在肩上,双脚直打晃,但是他挣脱马特的手,自己走了几步,感觉虽然摇晃,还算能走,甚至,越走越稳。
农夫并没有立刻离开,只是吸着烟斗打量着他们俩。“如果你们愿意,可以到我家来休息个一两天。我觉得不会浪费很多时间的。不论你们得了什么病,总是年轻人么……啊,我的妻子跟我在你们出生之前就已经经历过你们想象得到的各种病痛了,而且还照顾我们的孩子克服它们。更何况,我看你们现在已经过了最艰难的阶段,开始康复了。”
马特又眯起了眼睛,岚克制住自己没有皱起眉头。不可能每个人都是暗黑之友的。不可能。
“谢谢您,”他回答,“不过我没事的。真的。到下一个村子还有多远?”
“你说卡里浅滩啊?走路的话天黑之前能到。”科茨先生取出口中的烟斗,抿着嘴唇思索片刻,又说道,“起初我以为你们只不过是偷溜的学徒,现在我觉得你们应该是卷入了更严重的麻烦。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我也不想知道。不过,我自信眼力足够,看得出你们不是暗黑之友,也应该不是做了什么打劫伤人的事。跟现在路上遇到的某些人不一样。我像你们这么年轻的时候也惹过一两次麻烦,所以我想,你们需要找一个地方躲上几天。我的农场就在那边五里远” ——他朝着小路的方向摆了摆头——“平时几乎没有人会来。不论追赶你们的是什么,大概都找不到那里。”他清了清喉咙,似乎为自己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而觉得有点尴尬。
“你怎会知道暗黑之友是什么样子的?”马特质问道,他后退几步离开马车,手伸到外套里,“你对暗黑之友有什么了解?”
科茨先生立刻沉下脸,“你们自便吧。”他说完朝马儿“吁”了一声,马车沿着狭窄的小路向北走了,再也不回头。
马特看着岚,脸色缓和下来,“抱歉,岚,你需要找个休息的地方。如果我们跟他走……”他耸耸肩,“我总是无法摆脱这种人人都想害我们的感觉。光明啊,我希望我知道那些人究竟是为了什么,我希望这一切赶快结束,我希望……”他的声音弱下去,十分痛苦。
“还是有些好人的,”岚说道。马特朝着小路走去,紧绷着下巴,就好像在做一件他最讨厌做的事情。但是,岚拉住了他。“我们耽搁不起,马特。况且,我也不认为真的有地方能让我们躲藏。”
马特点点头,明显地松了一口气。他想帮岚减轻负担,伸手要把鞍囊和索姆包着乐器的斗篷包袱拿过去,但是岚拒绝了。他的脚确实恢复了力气。不论追赶我们的是什么?他边走边想,不,不是追赶,而是,等待。
* * *
他们逃离舞中车夫那一晚,大雨下了一整个晚上,雨点像小锤一样敲打在他们身上,黑云密布的空中电闪雷鸣。他们的衣服不一会儿就湿透了,再过了一个小时以后,岚甚至觉得连自己的皮肤也已经泡满了水。但是,他们终于将四王抛在了身后。黑暗里,马特就跟瞎子一样,每逢闪电击打时,天地间瞬间闪起刺目光芒映照出周围树木,他都痛苦地眯起双眼。岚牵着他的手,可他仍然小心地试探每一步。岚担忧地皱起眉头,如果马特的视力没法恢复,他们就会慢得跟爬行一般,这样肯定逃不掉。
马特似乎感觉到他的担忧。他抬起头,兜帽里的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额上,“岚,”他问道,“如果我跟不上你的脚步,你不会丢下我的,是不是?”他的声音在颤抖。
“我不会的。”岚握紧了伙伴的手,“不论如何,我都不会丢下你不管的。”光明救我们!头上雷声不断,身边马特走得跌跌撞撞,几乎要把他拉倒。“我们得停一停,马特。继续这样走,你迟早要摔断脚的。”
“葛德。”马特说话时空中又一道闪电劈开夜空,雷声把任何声响都压倒在地,但是瞬间光亮中,岚看到了马特的嘴形,知道他问的是谁。
“他死了。”他必须死了。光明啊,让他死了吧。
他带着马特朝着闪电时瞥见的一个灌木丛走去,灌木的少许枝叶可以稍微阻挡一下雨点,虽然这比不上一棵茂盛的大树,但是他不想再等下一道闪电。下一次他们也许就没这么好运了。
两个人瑟缩在灌木丛中,用斗篷在树枝上做了一个简易帐篷。虽然此刻才想到要保持干爽实在太迟了,不过至少它能挡住连续不断地砸在身上的雨点。他们紧靠在一起保存仅余的一点体温,滴着水,忍受着透过斗篷渗入的水滴,颤抖着进入了梦乡。
岚立刻就知道自己又在做梦了。他身处四王,整个村子空无一人,只有他。四轮马车仍在那里,没有人,没有马,也没有狗。没有活物。然而,他知道,有人在等他。
他沿着车痕累累的街道向前走,周围的屋子随着他的脚步退到他身后,渐渐变成一片模糊。可是当他回过头去看时,它们却又逼真地立在那里。只是,所有在他眼角余光里的景物仍然是一片朦胧。似乎只有当他注视它们时,它们才会存在。他很肯定,如果自己转身转得够快,就可以看到……他不知道将会看到什么,然而,这种感觉令他不安,连想一想都觉得不安。
舞中车夫就在前面,不知怎的,它本来鲜艳俗气的油漆晦暗得了无生气。他走进去。葛德在里面,坐在桌旁。
他是靠这个人身上的黑色天鹅绒和丝衣认出他的。葛德全身的皮肤都成了红色,布满烧伤和裂口,渗着血。他的脸几乎只剩一个骷髅,嘴唇萎缩,牙齿和牙龈外露。当他转动头部时,头发簌簌而落,一碰到肩膀就立刻碎成粉末。他用没有眼睑的眼睛瞪视着岚。
“这么说,你真的死了。”岚说道,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一点也不害怕。也许是因为他知道这是一个梦的缘故吧。
“是的,”巴’阿扎门的声音回答,“不过,他已经为我找到了你。这值得奖励,你说是不是?”
岚转过身。他这才明白,即使自己明知道这是一个梦,也应该害怕。巴’阿扎门穿着干涸血液般颜色的衣服,脸上的表情混杂着愤怒、憎恨和胜利的喜悦。
“你明白了吗,年轻人,你不可能永远躲过我。不论用什么方法,我总能找到你。保护你的力量同时也使你漏洞百出。你躲过了一次,下一次你又会自己点燃信号的火焰。到我身边来吧,年轻人。”他朝岚伸出手,“如果我的手下被迫使用强硬手段,他们是不会温柔对你的。因为他们知道,一旦你臣服于我,你的身份将会无比尊贵,他们妒忌你。这是你的命运。你属于我。”葛德用烧焦的舌头发出一个混杂着恼怒与渴望的声响。
岚舔舔嘴唇,可是口里干得没有一点唾液。“不。”他挤出一个字来,接着的话就流利多了,“我属于我自己。不是你。永远不是。我属于我自己。如果你的暗黑之友杀死了我,你就永远得不到我了。”
巴’阿扎门脸上的火焰炙烤着房间,空气开始灼热,“年轻人,不论你活着还是死后,你都属于我。死域是我的领土。如果你死了,我更容易得到你。只不过,我想要活的罢了。这对你也比较好,年轻人。活人在许多方面都更有力量。”葛德又发出急促的含糊声响,“是的,我的好仆人。这是你的奖励。”
岚看看葛德,只来得及看到他的身体崩溃成碎末。一瞬间,那张烧焦的脸从狂喜变成惊骇,似乎见到了预料以外的结果。他的天鹅绒外衣掉落在椅子和地板上的粉末中。
他回过头来,巴’阿扎门伸出的手已经握成拳头,“你是我的,年轻人,不论你活着还是死后。世界之眼永远不会为你所用,你的身上已经打上我的烙印。”他张开手掌,手中射出一个火球,击中岚的脸庞爆炸,火舌舔舐着他。
岚扎醒了,周围一片漆黑,斗篷上的水滴在他的脸上。他颤抖着举起手抚摸自己的脸颊,皮肤摸起来软绵绵的,像被晒伤一样。
忽然,他意识到马特正在睡梦中挣扎呻吟。他连忙伸手摇他,马特呜咽着醒来。
“我的眼睛!光明啊,我的眼睛!他挖了我的眼睛!”
岚紧紧搂住马特,像哄婴儿一般轻轻摇动。“你没事,马特。你没事。他不能伤害我们。我们不会让他伤害我们的。”马特在他怀里颤抖,在他胸前抽噎。“他不能伤害我们,”他轻声耳语着,期望自己真的能这样相信。保护你的力量同时也使你漏洞百出。我快要发疯了。
直到天近破晓,这场倾盆大雨才开始减弱,黎明之后,已经变成毛毛细雨。黑云仍然聚集,威胁着他们,直到天亮后起了风,才把它们吹向南方。云隙里漏出冰冷的阳光,风如刀片般割着他们滴水的衣服。恶梦之后,他们再也无法睡着。两人头昏眼花地披起斗篷,向东出发。岚牵着马特的手带路。走了一段时间,马特稍微恢复了精神,甚至开始抱怨雨水把他的弓弦给淋坏了。不过,岚不肯停下来让他从口袋里拿一条新弦换上。现在还不行。
午后不久,他们到了另一个村子。温暖的砖屋里,炊烟从烟囱里冉冉升起,岚不由自主颤抖得更厉害了。但他的意识仍然清醒,带着马特绕进了南边的树林和田野里。那里有一个农夫在一片泥地中独自挥起铲子工作,这是他们见到的唯一一个人。岚小心翼翼地避开他,半蹲着穿过树林。那个农夫全神贯注地忙自己的活,但是岚仍然一直警惕地留意着他的动静,直到他消失在视野外。如果葛德的手下还有幸存者,也许他们会到这个村子搜查,发现没有人见过他们俩后,可能就会以为他们沿着四王南方的路逃走了。直到看不见村子以后,岚才回到大路上。身上的衣服渐渐停止滴水,虽然说不上干爽,至少也只是比较潮湿。
又走了一个小时后,他们遇到了一个农夫,他驾着一辆装了半车干草的小马车,送了他们一程。当时,马特一直用手遮着双眼,尽管是下午,光线暗弱,他也眯起眼睛,在眼睑缝隙里斜着眼,不断地抱怨阳光太强。岚被马特的状况吓坏了,只顾担心他,以至于没有注意到农夫小车的靠近。加之雨后的道路被水浸透,车轮碾过的声音随之减弱。所以,等岚听到它的车轮声时,这辆两匹马儿拉的小车离他们已经不到五十码了,车上的农夫已经看见他们。
令岚惊讶的是,农夫停下了小车,提出送他们一程。岚犹豫了片刻。现在躲开已经来不及了,如果拒绝他的好意只会加深这个男人的印象。于是,他扶着马特坐到驾驶座旁,自己爬到车后。
埃伯•穆尔是一个深沉的人,脸方方,手方方,因艰苦的工作和担忧布满皱纹,只想找个人诉诉苦。他的奶牛不产奶了,母鸡不下蛋了,牧场没有一个象样的。这是他有记忆以来头一次要出钱购买干草,而且“老拜恩”只肯卖给他半车。他真是怀疑今年他自己的田里到底能产多少干草,或者,多少农作物。
“女王应该采取些措施才对,愿光明照耀她。”他喃喃说道,用手指节敲着额头以示尊敬,却显得没什么诚意。
他几乎不看岚和马特,不过,当他在一条两边布着围栏的狭窄小路的路口旁放下他们时,犹豫了一下,像自言自语似地说道,“我不知道你们在躲什么,也不想知道。我有妻儿,你明白吗?我的家庭。现在这种时势里帮助陌生人是很危险的事。”
马特又想把手伸到外套里,但是岚抓住了他的手腕不放,默默地站着,看着那个农夫。
“如果我是个好人,”穆尔说道,“我会为两个从里到外湿透了的伙计提供一个换洗干衣服、在炉火前暖暖身体的地方。但是现在日子不太平,陌生人……我不知道你们在躲什么,也不想知道。我有妻儿,你明白吗?我的家庭。”他突然从外套口袋里取出两条长长的羊毛围巾,黑色,很厚实,“这不算什么,你们拿去吧,是我那两个儿子的,他们还有其他围巾。你们不认识我,明白吗?现在日子不好过啊。”
“我们根本没有见过您,”岚一边附和,一边接过围巾,“您是个好人,是我们这些天里遇到的最好的人。”
农夫似乎有点惊讶,然后又显得很感激。他拿起缰绳,驱车从窄路离开。同时,岚带着马特沿卡安琅大路往前走。
黄昏将近,风势渐猛。马特开始烦躁地追问什么时候才能休息。岚拉着他继续走,想找一个比起灌木丛更好一点的过夜地方。他们的衣服仍旧湿冷,风又越来越猛,他担心他们是否还受得住再在野外过一夜。可是,没等他找到好地方,夜幕已经降临。风冷得像冰,鞭打着他的斗篷。黑夜中,他看到前方有灯光。是一个村子。
他的手滑进口袋,摸着里面的硬币。用来买一顿晚餐,租一个房间肯定够了。租一个温暖的房间渡过寒冷的夜晚。如果今晚他们还呆在野外,穿着一身湿衣,吹一晚冷风,第二天很可能就变成两具尸体了。他们只要尽量保持低调就行了,不吹笛子,况且马特眼睛的状况也无法耍球。他握紧马特的手,朝着那似乎在向他招手的灯光走去。
“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停下啊?”马特又问。他一直拼命伸着脖子看东西,岚估计他连自己都看不见,更别说村子了。
“等我们找到暖和的地方吧。”他回答。
村屋的窗户透出灯光,照亮了村里的街道,屋里的人走来走去,并不关心屋外的黑暗里究竟有些什么。村里唯一的旅店是一座平房,所有房间都在一楼。看样子,房间是逐年增建的,没有任何规划。前门打开了,走出一个人,阵阵笑声随之传出。
岚呆住了,他站在街上,舞中车夫里那些醉汉的笑声在他的脑海中回响。他看着那个人略略摇晃地沿着街道走远,深吸一口气,小心地用斗篷遮住宝剑,推开了店门。笑声朝他涌来。
屋顶上高挂着油灯,把大堂照得亮如白昼,他立刻感觉到这里跟沙•海克的旅店是不一样的。首先,这里没有醉汉。大堂里坐满了衣着打扮像是农夫和村民的人,虽然不是完全沉静,但也不是很吵闹。笑声是有的,只不过有点勉强,是一种试图遗忘烦心事而强装的笑声。大堂显得干净整齐,另一端的墙壁上有一个大壁炉,炉火熊熊,十分暖和。侍女们的笑容就像炉火一样温暖。当她们笑的时候,岚看得出来,是出自真心。
旅店老板穿着一件白得晃眼的围裙,跟他的店子一样整洁,是一个矮胖子。为此岚很高兴,他怀疑自己以后大概再也不会相信瘦个子的旅店老板了。老板名叫鲁兰•埃文——好征兆,岚心想,听起来跟艾蒙村的发音这么像——他上下打量了他们一番,然后礼貌地提出要先付房费。
“我不是说你们会住霸王店,请你们体谅。只是最近这些日子,有些旅客常常第二天一早会忘记付钱。最近好像有很多年轻人往卡安琅去哦。”
此刻的岚全身湿漉漉脏兮兮,一点儿也不觉得被冒犯。然而,当埃文说出价钱时,他却惊讶地瞪大了双眼,马特则发出了被呛到的声音。
旅店老板遗憾地摇着头,胖脸颊一抖一抖。不过,他对这种反应似乎已经见怪不怪,“日子艰难啊,”他消沉地说道,“物资短缺,物价飞涨,现在比以前贵了五倍。下个月还会继续涨的,我敢打赌。”
岚从口袋里翻出所有的钱,又看了看马特。马特倔强地抿紧了嘴唇。“你今晚想到灌木丛里面睡觉啊?”岚问道。马特叹了口气,极不情愿地清空了口袋。付了房费后,岚看着剩下的一点点,不禁愁眉苦脸起来。
不过,十分钟后,他们已经坐在炉火旁角落里的桌子旁,大勺大勺地吃着炖肉和面包。食物的份量虽然比岚预期的要少,可总算是热气腾腾的,可以填饱肚子。壁炉发出的热量渐渐渗入他的身体。他表面上专注于清空眼前的碟子,却随时留意着门口。进进出出的人看起来都像是农夫,但光是这样无法令他安心。
马特吃得很慢,仔细咀嚼着每一口食物,仍然在抱怨油灯发出的亮光。过了一会儿,他翻出埃伯•穆尔送他的围巾包住头,低低地压在额头上几乎遮住眼睛。这个打扮引来了一些好奇目光,这是岚竭力避免的,于是他赶紧吃完晚餐,也催促马特快点吃完,然后请埃文先生带他们到房间去。
旅店老板似乎对他们这么早就要休息有点惊讶,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拿起一支蜡烛,带着他们穿过若干混乱的走廊走到旅店后面远处的一个小房间,里面有两张窄床。他走了以后,岚把行李丢在床边,扯下斗篷搭在椅子上,也不脱衣服,直接躺到了床单上面。他身上的衣服仍然潮湿令人不舒服,但是他必须随时准备逃走。他也没有解下宝剑,就这样一手握着剑柄睡了。
第二天早上,雄鸡报晓的声音把他吵醒了。他躺在床上,看着窗户透进的晨光,心情矛盾地考虑是否要再睡一会儿。在白天睡觉,等于是把本来可以前进的时间花在睡觉上。他打了个呵欠,下巴“咔咔”响。
“喂,”马特欢呼,“我能看见了!”他坐在床上,眯着眼打量房间,“反正,可以看到一点了。你的脸还是有点模糊,但是我能认得出是你。我就知道我会没事的。到了今晚,我的眼力就可以再一次比你好了。”
岚跳起来,一边拿起斗篷,一边在身上四处抓挠。他的衣服在他睡着时就在他身上憋干,皱巴巴令他全身皮肤都发痒。“我们在浪费白天的时间。”他说道。马特也立刻跟他一样快地爬起来,一样不停地挠痒痒。
此刻,岚的感觉很好。他们已经离开四王一天的路程了,葛德的人没再出现过。同时,他们离卡安琅又近了一天。那里,茉莱娜在等他们。她会的。回到艾塞达依和守护者的身边以后,就再也不用担心暗黑之友了。真奇怪,竟会这样期盼着能跟艾塞达依一起。光明啊,当我再次见到茉莱娜时,我会亲吻她!想到这里,他不禁笑了。心情愉快之下,他甚至愿意从剩下的几个硬币里掏出一些来吃早餐:一长条面包和一大罐冷藏牛奶。
两个人正在大堂的后半边吃早餐时,店里来了一个年轻男子。从打扮上看,是一个年轻村民,走路带着跳跃感,一副自信满满的样子,一只手指挑着一顶插着一根羽毛的帽子旋转。除了他和岚两个人以外,大堂里只有一个老头在打扫,他低着头专注于自己的扫帚,从不抬头。年轻男子精神奕奕地扫视大堂,然而,当他看到岚和马特后,帽子从手指上落下了。他呆呆地注视着他们两人,足足过了一分钟时间,才弯腰把地上的帽子抓起来,然后又注视了很久,手指无意识地梳理着满头浓密的黑色卷发。终于,他拖着脚步走到他们俩的桌子前。
他比岚年长些,但是他看着他们的样子显得畏畏缩缩。“我可以坐下来吗?”他问完后立刻用力咽了咽口水好像生怕自己说错了什么话。
岚心想,他可能是想蹭他们的早餐吧,虽然他看起来应该有能力自己买一份。他穿着蓝色条纹衬衣,领口上绣着花饰,深蓝色斗篷的边缘也有,还穿着一双簇新的皮靴。岚朝着一张椅子点了点头。
他拉开椅子坐下时,马特一直瞪着他。岚闹不清他是在怒目而视还是只想看得清楚些。不论如何,马特的皱眉奏了效。那年轻男子还没坐下就被吓得定住了,直到岚再次点点头,他才坐了下来。
“你叫什么名字?”岚问道。
“我的名字?我的名字。啊……叫我派特吧。”他紧张地转着眼珠,“啊……这不是我的主意,请你们明白。我不得不这么做。我不想的,但是他们逼我。请你们谅解。我不——”
马特低吼道:“暗黑之友。”岚全身的神经都立刻绷紧。
派特惊跳起来,离开椅子半站着,惊恐地扫视大堂,就好像周围有五十个人听到了似的。那个老头仍然低着头扫地,全副注意力都在地板上。派特坐回原位,不太肯定地看看岚又看看马特,又看看岚,上唇渗出汗珠。这个指控足以令任何人冒冷汗了。然而,他没有否认。
岚慢慢摇着头。自从遇到葛德之后,他完全明白暗黑之友是不会在额头上画龙牙标志的,但是这个派特,只要换上艾蒙村的衣着,他就是整一个艾蒙村人。他的身上没有一处能跟谋杀或者更恐怖的事联系在一起,没有人会看他第二眼。而葛德,至少显得……与众不同。
“不要再来烦我们了,”岚说道,“告诉你的朋友们,不要烦我们。我们不想跟他们扯上任何关系,他们也不能从我们这里得到任何东西。”
“否则,”马特恶狠狠地补充道,“我会揭穿你的真面目。你该知道你的村民朋友们会怎么想。”
岚希望他只是说说而已。必竟,那样做会为他们两人带来跟派特一样的麻烦。
可派特似乎被这个威胁吓住了。他的脸色变得刷白。“我……我听说了四王的事,一部分吧。谣言传得很快。我们有获得消息的渠道。不过,这里没有人打算困住你们。我只有一个人,而且……而且我只是想跟你们谈谈。”
“谈什么?”马特问道,同一时间岚说道,“我们没有兴趣。”两人互相对视一眼,马特耸了耸肩说道,“我们没有兴趣。”
岚喝掉最后一口牛奶,把自己那一份剩下的面包塞到口袋里。他们的钱几乎全部花光了,这可能就是他们的下一顿。
怎样离开旅店?如果被派特发现马特几乎看不到东西,他会告诉他的同伙……其他暗黑之友的。岚以前亲眼见过狼把一只跛脚羊从他的羊群中孤立出去,当时附近还有其他狼,他无法离开羊群,跟那只羊的距离也太远无法用箭救它。那只落单的羊儿恐惧地哀鸣着,跛着三只脚漫无目的地瞎跑,就算只有一只狼,也会如施幻术一般变成十只。此刻想起这件事令他反胃。但是他们也不能留在原地,就算派特真的是一个人,谁知道他的同伙什么时候会来?
“我们该走了,马特。”他屏住呼吸,瞅准马特站起来的瞬间,立刻倾前身体向派特靠过去吸引住他的目光,威胁道,“不要烦我们,暗黑之友。这是最后一次警告。不——要——烦——我——们。”
派特艰难地咽了咽口水,向后贴在椅背上,脸上一丝血色都没有。这不禁令岚想起了迷惧灵。
当他回头看马特时,他已经站了起来,看不出他有任何不妥之处。岚飞快地把自己的鞍囊和其他包袱背到肩上,仍然尽量用斗篷遮挡宝剑。也许派特已经知道这把剑的事了,也许葛德已经报告了巴’阿扎门,巴’阿扎门又告诉了派特,不过又不太像。他猜想,派特对于那天晚上在四王发生的事大概只有非常模糊的概念,所以他才会这么害怕。
旅店门口相对明亮的轮廓帮助马特直线朝它走去,虽然走得不快,也不至于慢得看起来不自然。岚紧紧跟在他身后,暗暗祈祷他千万别摔跤。幸运的是,马特的前面没有椅子也没有桌子,他可以一直走过去。
身后,派特突然跳起来,“等一等,”他绝望地说道,“请你们等一等。”
“不要烦我们。”岚头也不回。他们几乎已经走到门边了,马特还没有走错过一步。
“听我说啊。”派特说道,伸手抓住岚的肩膀想拉住他。
一霎那,影像在他的脑海里旋转。他的家里,半兽人,纳格,朝他扑过来。牡鹿与雄狮,迷惧灵,威胁着他。到处是类人,黯者把他们逼进Shadar Logoth,在白桥镇向他们逼近。到处是暗黑之友。他猛地旋过身,头晕眼花。“我说过了,不要烦我们!”他一拳打中了派特的鼻子。
暗黑之友坐倒在地,抬头瞪着岚,鼻孔里滴下鼻血。“你们逃不掉的,”他愤怒地骂道,“不论你们有多强大,伟大的黑暗之主也比你们更强。阴影一定会吞噬你们!”
大堂远处传来倒吸一口凉气的声音,还有扫帚柄敲在地板上的声音。那个扫地的老头终于听见了。他睁大双眼盯着派特,满是皱纹的脸上血色退尽,口动了动,但是没有说出话来。派特瞪了他片刻后,狂乱地咒骂了一句,跳起身来冲出店外,沿着街道狂奔而去,就像身后有饿狼追赶一般。老头又看着岚和马特,目光一样的恐惧。
岚催促马特走出旅店,尽快离开村子,一路提心吊胆,生怕身后传来呼喝声。虽然喊声一直没有出现,但是他觉得好像真的听到了一样。
“见鬼,”马特怒道,“他们总是不肯放过我们,真是阴魂不散。我们永远逃不掉了。”
“不,他们没有。”岚说道,“如果巴’阿扎门知道我们在这里,你以为他会交给那个家伙来处理吗?应该会再来一个葛德,带上二三十个打手才对。他们还在找我们,除非派特告诉他们,不然他们不知道这里。也许他真的是独自一人。也许他得一路走到四王那里才能通风报信。”
“但是他说——”
“我不管。”他不太确定马特说的“他”是谁,但是都一样,“我们不会毫不反抗地屈服的。”
这一天他们搭了六次顺风车,都是很短的路程。有一个农夫告诉他们,涉栏市集的旅店里有个疯老头声称村里有暗黑之友。那个农夫边说边笑,眼泪都笑出来了。涉栏市集有暗黑之友!这是他自从上次听说阿卡力•法兰喝醉酒在旅店屋顶上睡觉以来最搞笑的事了。
另一个男人——一个圆脸的四轮马车工匠,小车两边挂满工具,车后面还有两个马车轮子——则另有一番说法。涉栏市集那里聚集了二十个暗黑之友。男人畸形,女人更糟,全都穿着肮脏的破衣服。他们只需看看你,就能令你双脚发软作呕。如果他们笑起来,那邪恶的笑声会在你的耳朵里回响数个小时,你的头就像要裂开一样。他亲眼看见了,当然,离得很远,在很安全的距离外。如果女王再不采取措施,那么就该有人去找光明之子来帮忙。总得有人做些什么。
当工匠放下他们时,他们可真是松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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