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_23 罗伯特(美)
“吉尔先生,”岚开口说道,“我的一个朋友叫我们到这里来。他叫做索姆•墨立林。他——”旅店老板的笑容立刻退去。岚看了看马特,可马特忙着嗅厨房里传出的香气,没有注意到。“怎么了?您认识他的吧?”
“我认识他,”吉尔简单地回答道,忽然变得对岚肩上的笛子盒更有兴趣,“跟我来。”他把头往店的后方摆了摆。岚捅了捅马特,叫他跟着走。两个人跟着老板,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厨房里,吉尔先生停下来跟厨师说话。厨师的头发在脑后挽成发髻,身材几乎跟老板一样胖。吉尔跟她说话时,她不停地搅拌锅子,食物香气的那个诱人啊——虽说挨了两天饿的人吃什么都觉得美味,但是这里的香气感觉跟艾’维尔夫人的的厨房一样——岚的胃立刻怒吼起来。马特伸着鼻子朝那些锅子挪去。岚用肘子推了推他,他赶紧抹掉流出嘴角的口水。
然后,旅店老板带着他们快步从后门走了出去。在马厩院子里,他看看四周确信附近没有别人之后,才转身面对他们,向岚问道,“那个盒子里面装了什么,伙计?”
“是索姆的笛子。”岚缓缓说道,打开盒子。也许展示一下里面那支镶着金银花饰的笛子有些帮助吧。马特的手慢慢地滑进外套。
吉尔先生的眼睛一直盯着岚,“啊,我认得它。我经常看到他用它表演,在宫廷以外估计它是独一无二的了。”他那欢欣的微笑已经不见了,锐利的目光忽然变得如刀刃般锋利,“你怎么会得到它的?夺去索姆的笛子就等于夺去了他的手臂。”
“他给我的。”岚从背上卸下索姆的斗篷包袱,放在地上,打开一点露出里面的五彩补丁和竖琴盒子的一角,“索姆死了,吉尔先生。如果他是您的朋友,我很遗憾。他也是我的朋友。”
“你说,死了。怎么死的?”
“一个……一个男人想要杀害我们。索姆把这个包袱塞给我,叫我们逃走。”风中,补丁轻轻晃动像蝴蝶一般。岚的喉咙不禁哽咽起来,他仔细地把包袱再次打好,“要不是他,我们俩早就被杀了。我们本来是一起朝卡安琅前进的。他要我们到这里来,找您的旅店。”
“我只有亲眼看见他的尸体以后,”旅店老板缓缓说道,“才会相信他死了。”他用脚趾轻轻推了推斗篷包袱,沙哑地清了清喉咙,“嘿,嘿,我相信你们亲眼见到了你们所见的事,但我就是无法相信他死了。他是个顽强的家伙,要杀死他比你们想象的要难得多,他可是老索姆•墨立林啊。”
岚伸手按住马特的肩膀:“没事了,马特。他是朋友。”
吉尔先生瞥了瞥马特,叹道:“我想,算是吧。”
马特缓缓挺直腰,双手交叉在胸前。不过,他的脸颊微微抽搐,仍然戒备地看着旅店老板。
“你刚才说,朝卡安琅前进?”旅店老板摇摇头,“我认为,这个地方是地面上索姆最不愿意来的地方了,也许只有塔瓦隆除外。”他顿了顿,等一个马夫牵着一匹马走过,即使这样,他还是压低了声音,“我猜,你们惹上了艾塞达依的麻烦吧。”
“是的。”马特咕哝道,同一时间岚问道,“您怎么会这样想?”
吉尔先生淡淡轻笑:“我了解他,就是这样。他会自己跳进这一类的麻烦里,尤其是帮助像你们两个这般年纪的孩子……”他的眼睛里对往事缅怀的目光一闪而过,挺直腰杆露出谨慎的表情,“现在……啊……先声明,我并不是要指控什么,但是……啊……我认为你们两个都不可以……啊……我想说的是……啊……究竟你们跟塔瓦隆之间有什么性质的麻烦,你们不介意的话能否告诉我?”
岚察觉到他话里的暗示,他的皮肤隐隐刺痛。唯一之力。“不,不,不是那样子的。我发誓。甚至有一个艾塞达依在帮助我们。茉莱娜是……”他刹住了,但是旅店老板的表情依然没变。
“很高兴听到你这么说。我不是说我很喜欢艾塞达依,但是,她们比那些……那些其他东西好些。”他缓缓摇头,“罗耿被带往此地,已经引发太多这一类的话题了。我不是要冒犯你们,请你明白,但是……啊,我必须知情,不是吗?”
“不要紧,”岚回答。马特喃喃嘀咕了一句,不知道说的是什么,但是旅店老板把它看成跟岚说的一样。
“你们俩看起来就是那种人,所以我相信你们以前是——现在是——索姆的朋友,但如今的日子艰难无情。我猜,你们大概没有钱吧?没有,我认为是没有的。所有物资都很短缺,仅有的东西贵得离谱,所以,我可以给你们两张床——不是最好的,但是干爽暖和——还有一些食物,我再也不能承诺更多的了,即使我很乐意。”
“谢谢您,”岚回答,疑惑地看了看马特,“这已经超出我们的期望了。”什么是那种人?他为什么要承诺更多?
“啊,索姆是一个很好的朋友。一个老朋友。他生性热情,很容易就会把最糟糕的事情透露给不该知道的人,可他确实是个好朋友。如果他一直不来……啊,我们会想出别的法子的。对了,你最好不要再跟其他人提起有艾塞达依帮助你的事。我是女王的好公民,但是现在城里人太多了,会把这事歪曲,我指的可不仅仅是白斗篷。”
马特哼了一声:“要我说,那些大乌鸦最好把所有艾塞达依都逮到刹幽古去!”
“小心你的言辞,”吉尔先生厉声喝道,“我说过我不喜欢她们,但是没说我是一个以为她们对任何坏事都有责任的傻瓜。女王支持依莱妲,而那些卫兵支持女王。光明保佑,事情不要糟糕到连这都改变了的地步。不论如何,最近有些卫兵情绪失控,以至于粗暴地对待那些无意中被人听到说了艾塞达依坏话的人。感谢光明,犯这事的不是执勤的卫兵,但这事确实发生了。我可不希望见到一群休班卫兵冲进我的大堂来教训你们两个,也不希望白斗篷怂恿某人往我的店门上面画龙牙,所以如果你们想帮我的忙,就把对艾塞达依的想法藏在心里,不论那是好是坏。”他若有所思地顿了顿,又补充道,“还有,也许你们最好也不要提起索姆的名字,除非周围只有我能听到。有些卫兵的记忆力好得很,女王也是。不必要冒险。”
“索姆跟女王有瓜葛?”岚难以置信地问道。旅店老板笑了。
“这么说,他也没有告诉你们所有事情么。虽然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该告诉你们,但另一方面,我也不知道你们为什么不该知道。严格来说,这不是一个秘密。你以为所有的吟游诗人都会像索姆一样为自己的将来谋划的吗?啊,仔细想想,也许他们也会的,不过我总是觉得,索姆想得特别多。他并不是一直做吟游诗人的,你知道,像这样子从一个村子游荡到另一个村子,一半的时间都睡在灌木丛里。索姆•墨立林曾经是卡安琅这里的王室艺人,从特尔到马勒墩的宫廷都知道他的名字。”
“索姆?”马特说道。
岚缓缓点头,他能想象得到索姆在女王的座前表演的样子,想象得到他那庄重的礼仪和豪华的姿势。
“是他,”吉尔先生说道,“就在塔林格•达摩勒死后没多久,他侄子的那些……麻烦忽然发作了。那时有些人说索姆跟,这么说吧,跟女王过度亲近。但摩菊丝是一个年轻的寡妇,而索姆正当盛年,在我看来,女王完全可以按照她的意愿行事。只不过,我们敬爱的摩菊丝,脾气可不好惹。而索姆,一知道自己的侄子被卷进了什么麻烦以后,话都没有留下一句就走掉了。女王对此非常不高兴,也不喜欢他管艾塞达依的闲事。我无法说究竟哪一个是对的,侄子还是另一方。不论如何,当他回来时,他对摩菊丝说了一些话,好吧,那是一些不可以对女王说的话,一些你不可以对任何像摩菊丝那样的女人说的话。依莱妲也因为他试图干涉跟他侄子有关的事而讨厌他。于是,在女王的怒火和依莱妲的憎恨之中,索姆离开了卡安琅。当时他只要走慢半步就会被锁进大牢,甚至被送到刽子手的斧头下。就我所知,逮捕他的命令仍旧生效。”
“如果那是很久以前的事,”岚说道,“也许已经没有人记得了。”
吉尔先生摇了摇头,“伽里•布尼是女王卫兵的统帅,当年是他亲自带领摩菊丝派去逮捕索姆的卫兵的。我决不相信他会忘记空手而归,然后发现索姆已经回到宫里又再次离开的耻辱。而女王更是从来不会忘记任何事。你曾经见过一个会忘记事情的女人吗?我的天,当时摩菊丝的那个暴跳如雷啊,我发誓整整一个月里,全城的人都只敢踮着脚尖走路,压着声音耳语。还有很多老卫兵也记得这件事。你最好还是把索姆的事当作跟艾塞达依一样的秘密好了。来吧,我给你们找些吃的吧。看样子你们的肚皮已经贴到背脊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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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命运之网
吉尔先生把他们带到大堂角落里的一张桌子旁,吩咐一个侍女给他们送上食物。岚看到餐盘时不由得摇了摇头。里面只有几片薄薄的蘸着肉汁的牛肉,一勺子芥菜,加上每人一个土豆。他并不是生旅店老板的气,而是觉得无奈和悲伤。老板说过,所有物资都很短缺。岚拿起刀叉,心里不由想到,如果真的到了什么东西都没有的时候,将会发生什么事?相比之下,眼前半满的碟子已经可算是一顿盛宴了。这个想法令他不寒而栗。
吉尔先生挑的这张桌子远离其他所有客人,而且,他本人也背对墙角而坐,确保他能监视整个大堂,没有人能趁他看不见的时候走近来偷听。侍女离开后,他轻声说道:“现在,你何不把你们的麻烦告诉我?如果我要帮助你们,最好还是先弄清楚状况。”
岚看了看马特,但是马特只顾朝着自己的碟子皱眉头,似乎对他刀下的土豆很不满意。岚深吸了一口气:“其实,连我自己也不是太明白整件事情。”他开始述说。
他尽量把事情说得简单些,也没有提起半兽人和黯者。当有人愿意提供帮助时,把一大堆神话一样的故事搬出来没有任何好处。但是他也认为,故意隐瞒危险,把人家毫不知情地拖进来也是不公平的。于是,他告诉旅店老板:有一些人和他们的帮手在追杀他和马特。他们总是在最意想不到的地方出现,极度危险足以致命,而且决意要把他和他的朋友杀死甚至更糟。茉莱娜说过,他们其中一些人是暗黑之友。索姆对艾塞达依并不完全信任,但是他仍然留下来跟他们在一起,他说他是为了减轻对他侄子的愧疚。他们一行人在前往白桥镇的途中,遭遇了一次袭击,被冲散了。然后,在白桥镇,索姆为了救他们牺牲了性命。之后,他们两人又遇到过几次袭击。岚知道自己的故事有漏洞,但这已经是他在毫无准备之下能说出的最保险的一个了。
“我们就这样坚持着,终于来到了卡安琅,”他解释道,“这是我们一开始时定下的计划。先到卡安琅,再到塔瓦隆。”他坐在椅子边上,不安地挪动身体。在极力保守了这么久的秘密以后,一口气对别人说出这么多,尽管他已经尽量保留,还是觉得不太自在,“只要我们一直沿着这条路走,其他的伙伴迟早都能找到我们的。”
“条件是他们都还活着。”马特对着自己的碟子喃喃说道。
岚看也不看马特,某种潜意识驱使他又补充了一句:“帮助我们也许会给您惹上麻烦的。”
吉尔先生毫不介意地摆了摆胖手,“不是说我喜欢找麻烦,不过这事不是我遇到的第一次。没有任何见鬼的暗黑之友能令我背弃索姆的朋友。至于你们那个从北方来的朋友——如果她到了卡安琅,我会听到消息的。有些人就喜欢留意来来往往的旅行者以及周围的人和事,消息总是传得很快。”
岚犹豫了一下,问道:“去找依莱妲怎样?”
旅店老板也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摇了摇头,“我觉得不行。要是你们不认识索姆,也许还行得通。她肯定能查问出这件事来的,然后,谁知道她会怎样对待你们?也许是关到牢里,也许更糟。据说,她有一种感知能力,能知过去未来。据说,她能直接指出别人试图隐瞒的事。我也不知道事实如何,但我不会冒险去试。若不是因为索姆的缘故,你们还可以去找卫兵。他们对于任何暗黑之友都会迅速出击收拾他们。但是,即使你们能把索姆的事瞒过卫兵,一旦你们提起暗黑之友,消息也会立刻上报到依莱妲那里,于是,又回到了我一开始说的那种情况了。”
“不找卫兵。”岚同意道。马特一边把一叉子食物塞进嘴里,一边使劲点头,腮帮上粘满肉汁。
“这里的麻烦是,你们跟政治粘上了边,伙计,虽然这不是你们的错,但是政治是一个蒙在迷雾里藏满毒蛇的泥潭。”
“那么——”岚刚张开口,旅店老板忽然皱着眉头挺直了腰,座下椅子被他压得“吱呀”作响。
厨师正站在通往厨房的门口边上,用围裙擦拭双手。她看见旅店老板抬头看她时,招手示意他过去,然后转身进了厨房。
“我还是跟她结婚好了,”吉尔先生叹道,“她总是在我发现不妥之前找出要修理的地方。不是排水沟堵塞,就是水管堵塞,要不然就是老鼠了。你也知道,我一向都勤于打扫,但是城里现在人实在太多,到处都有老鼠。人多的地方老鼠也会跟着多,而卡安琅简直是一夜之间人满为患。你无法相信,一只好猫或者一个专业灭鼠员一天之内能抓到多少只。你们的房间在阁楼。我会告诉侍女们是哪一间,你们随便找谁都能带你们上去。还有,不用担心暗黑之友的事。虽说那些白斗篷没有多少好处,但是在他们和卫兵的双重监视下,那种人不敢在卡安琅露出丑恶嘴脸的。”他“吱呀”一声推后椅子站了起来,“我希望别又是排水沟出毛病了。”
岚低头吃东西,却发现马特已经停了下来。“你不是很饿的吗,”他问道。马特只是瞪着自己的碟子,用叉子推着土豆在碟子里画圆圈。“你得吃点东西,马特。我们必须保持体力才能到塔瓦隆去啊。”
马特苦涩地轻笑一声,“塔瓦隆!之前你一直都说卡安琅。茉莱娜会在卡安琅等我们。我们在卡安琅会找到伊文娜和珀林。只要到了卡安琅,一切都会好的。好了,我们到了这里啦,却没有一件事是好的。没有茉莱娜,没有珀林,什么人都没有。然后,现在又变成了只要到了塔瓦隆,一切都会好的了。”
“我们还活着,”岚劈头说道,语气出乎自己意料的尖厉。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缓和了一下,“我们还活着。至少这一件事是好的。而且,我决意要一直活下去,要查出为什么我们这么重要。我不会放弃。”
“所有的这些人,任何一个都可能会是暗黑之友。吉尔先生居然这么轻易就答应帮助我们,什么样的人会对艾塞达依和暗黑之友就这样耸耸肩膀了事?这不自然。任何一个正派人都应该把我们赶走,或者……或者……或者采取些别的行动。”
“吃东西吧。”岚柔声说道,一直看着马特,直到他把一片牛肉送进嘴里。
他自己却把双手放在碟子旁,紧紧压着桌子抑止它们颤抖。他很害怕。当然,不是怕吉尔先生。令他害怕的事多了。那些城墙根本不能阻挡黯者。也许他该把这件事告诉旅店老板。但是,就算吉尔相信他的话,当他知道黯者很可能会找到女王的祝福来时,他还会愿意帮助他们吗?还有,那些老鼠。也许老鼠真的会因为人多而大量繁殖,然而,他清楚地记得在拜尔隆的那个不是梦的梦,那折断的细小脊骨。兰恩曾经说过,暗黑魔神有时会使用食腐者作为耳目,例如大乌鸦,乌鸦,老鼠……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始吃东西,可是,当他吃完以后,他根本没有吃出任何滋味。
他们刚进门时在打磨烛台的那个侍女把他们带到了阁楼的房间。倾斜的外墙上有一扇天窗,窗户下的两边各有一张床,门口旁边有挂钩可以悬挂他们的物品。那个黑眼睛的侍女每次看着岚的时候都下意识地拿手缠着裙子傻笑。她很漂亮,但是岚知道自己不论跟她说什么都只会令自己像个傻瓜,只希望自己能像珀林一样善于应付女孩子。当她离开后,他松了一口气。
他本来以为马特会为此嘲笑他,可是,女孩刚刚离开,马特就把自己扔到其中一张床上,连斗篷和外套都没有脱掉,就这样面向墙壁躺下了。
岚挂起自己的东西,看着马特的背影,觉得马特似乎又把手伸到了外套里,抓住那把匕首。
“你打算躺在这里逃避现实吗?”他忍不住问道。
“我累了。”马特喃喃说道。
“我们还有许多问题要问吉尔先生的。他甚至可能帮助我们找到伊文娜和珀林。如果他们俩设法保住了马匹,很可能早已到了卡安琅。”
“他们死了。”马特对着墙壁说道。
岚犹豫了一会,作罢。他走出房间,轻轻带上房门,希望马特真的能好好睡上一觉。
可是,到了楼下以后,却哪里都找不着吉尔先生。厨师的严厉眼神说明她也在找他。于是,岚到大堂去坐,过了一会儿却发现自己在那里打量每一个进来的客人,每一个可能是任何身份、本性的陌生人——尤其是当来人刚刚走到门口边上,看起来只是一个穿着斗篷的黑影时。如果黯者真的找到这里来,它会像一只闯进鸡窝的狐狸般恐怖。
一个卫兵从街上走进来。他身穿红色制服,在门口旁边站定,冷眼扫视大堂里面所有明显是从外地来的客人。他的目光落到岚的身上时,岚低下头盯着跟前的桌子,等他抬起头时,卫兵已经走了。
那个黑眼睛的侍女抱着一叠毛巾正好经过。“他们有时候会这样的,”她走过岚的身边时压低声音说道,“只不过是为了确保一切如常。他们会照顾女王的好公民的,真的。所以你没有什么好担心的。”她“咯咯”笑了。
岚摇了摇头。没有什么可担心的吗?刚才他简直觉得那个卫兵快要走到他跟前质问他是否认识索姆•墨立林了。我快要变得跟马特一样多疑了。他推开椅子站起来。
另一个侍女正在附近检查墙上油灯里的油。
“有没有别的地方可以让我坐一下?”他问道。他还不想回到楼上,把自己跟消沉的马特关在一起,“比如说没有人用的专有餐室?”
“你可以去图书室,”她指着一扇门说道,“穿过那扇门,向右转,在走廊的尽头就是了。这个时间那里可能没人。”
“谢谢。如果你见到吉尔先生,请帮我告诉他,如果他有空的话,岚•艾’索尔想跟他谈几分钟,好吗?”
“好的。”她答应了,咧嘴笑道,“厨师也想跟他谈谈。”
当他转身离开时,不由得猜想,搞不好旅店老板其实是躲起来了。
当他走进侍女说的那个房间时,他不由得站住脚看呆了。书架上至少有三、四百本书,他从来没有在一个地方见过这么多的书。有布封面的,也有书脊光滑的皮革封面,只有少数是木皮封面。他匆匆扫视了一下书名,立刻就找出他以前的最爱:《詹•远行者游记》,《玛呐其的威廉散文集》。当他看见一本皮革封面的《在海族的领地航行》时,他屏住了呼吸。这可是塔一直想看的书啊。
他的眼前浮现出塔微笑着翻动手里的书,先感受一下,然后才坐到壁炉前,叼起烟斗开始阅读的样子。一阵失落和空虚涌上心头,他的手握紧了剑柄,书本带来的喜悦被心中的泪水打湿。
身后忽然传来了清喉咙的声音,他这才意识到图书室里还有别人。他转过身,准备为自己的无礼道歉。一直以来,他都习惯于自己的个头比多数人都要高,这一次,他的目光却不得不一直一直往上抬,嘴巴随之越张越大。最后,他终于看到了一个几乎顶在了十尺高的天花板上的脑袋。脸上长着一个几乎跟脸一样宽的动物鼻子。眉毛长长地垂在脸边像尾巴一样,一双方方的浅色眼睛像茶杯那么大。头上长着毛茸茸的黑色鬃毛,里面竖着两只耳朵像两丛穗子。半兽人!他大喊一声,连忙后退并且伸手拔剑,双脚却绊在了一起,重重坐倒在地。
“我希望,你们人类不要这样反应,”一把如鼓声般低沉的声音说道,那双穗子耳朵猛烈地抖动着,声音显得很难过,“仍然记得我们的人类真是太少了。我想,这是我们自己的错。自从暗影入侵捷路,我们的族人就很少再走进人类的世界,那是……噢,六代之前的事了,就在百年战争之后。”毛茸茸的脑袋摇晃着,发出一声公牛一般的叹息,“太久了,太久了,只有这么少族人肯出来旅行和见识世界,也许根本没有。”
岚大张着嘴坐在地上,抬头瞪着眼前妖怪一般的大家伙。他的脚上是一双靴头宽大的靴子,高及膝盖。身上穿一件深蓝色的外套,上面的纽扣一直从脖子扣到腰部,下摆张开像一条皱褶短裙覆盖在一条灯笼裤上。一只手里拿着一本书,跟他的个头相比显得很微小,一只相当于三只人类手指般粗的手指夹在书中当作书签。
“我还以为您是——”他及时控制住自己的嘴巴,“您是什么——?”这也不太好。于是,他站起来,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我的名字是岚•艾’索尔。”
一只巨大的手掌吞没了他的手掌,外加一个正式的鞠躬,“洛欧,哈兰之子阿仁之子(Niniya: 就是哈兰的孙子)。您的名字在我的耳中歌唱,岚•艾’索尔。”岚见他这么正式,于是也鞠了一躬,“您的名字在我的耳中歌唱,洛欧,……哈兰之子……啊……阿仁之子。”这句话有点言不由衷,因为他还是没闹明白洛欧究竟是什么种族的。洛欧握着他的巨大手掌出乎意料的轻柔,但是当他完整地收回手掌时,还是松了一口气。
“你们人类可真是容易反应过激啊,”洛欧操着深沉的隆隆低音说道,“我听了所有的故事,当然也看了很多书,却一直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我到达卡安琅的第一天,简直无法相信竟会引起了那样的大骚动。孩子哭喊,女人尖叫,一群暴民操着棍棒刀子火把,大呼小叫地喊着‘半兽人啊!’,追着我几乎跑过了整座城市。我不得不承认当时我真的开始觉得有一点点心烦了。要不是一队女王卫兵及时赶到,真说不准会发生什么事啊。”
“真幸运啊。”岚有气无力地说道。
“是呀。可是在我看来,那些卫兵几乎跟其他人一样害怕。到现在,我在卡安琅已经呆了四天了,却还是不能离开这家旅店一步,连把鼻子伸出去都不敢啊。好心的吉尔先生甚至请我不要到大堂去。”他的耳朵抖了一下,“你得明白,不是他不好客。只是我在这里的第一个晚上引发了一点小麻烦。所有的人类似乎都想立刻离开,他们尖声大喊着都想第一时间冲出门去,这样可是会受伤的呀。”
岚出神地盯着那一对抖动的耳朵。
“我告诉你,我可不是为了这些而离开灵乡的呀。”
“您是巨灵!”岚惊呼道,“等一等!六代?您刚才说百年战争距今六代!您几岁啊?”话一出口,他就知道自己太失礼了,但是洛欧并没有觉得被冒犯,只是露出了防备的表情。
“九十岁,”巨灵僵硬地回答,“只要再过十年,我就可以在树桩会议上发言了。我觉得长老们在决定是否要批准我离开灵乡的时候,应该给我说话的机会。不过他们对离开灵乡的巨灵——不论他们是谁、年纪多大——总是担心个没完,因为你们人类的生活方式太过匆忙,太过反复无常了。”他眨了眨眼,略略鞠了一躬,“请原谅。我不该这么说,但你们确实总是在打仗,不管是否必要。”
“不要紧,”岚回答。他对于洛欧的年纪还没能适应过来,竟然比老辛•布耶的年纪还大,却还没到达那个……什么会议的年纪。他坐到了其中一张高背椅子上。洛欧也坐到了另外一张椅子上,那张椅子本来是给两个人坐的,却被他填满了。即使是坐着,他也还是比多数人类站着时要高。“至少,他们还是让您出来了么。”
洛欧低头看着地板,用一只粗粗的手指搓着皱起的鼻子,“啊,现在,说到这个么。你知道,树桩会议还没开上多久,一年都不到,可是就我所听到的讨论来判断,等他们做出决定时,我都已经到了可以不经过他们批准就离开的年纪了。他们大概会说我不自量力吧,可我还是……走了。长老们总是说我头脑容易发热,很不幸地我证明了他们是对的。我怀疑他们现在到底发现我离开了没有?但是,我必须走。”
岚咬紧了嘴唇才没有大声笑起来。如果说洛欧是一个头脑发热的巨灵,那么他可以想象得出大多数巨灵是什么样子的了。会议还没开上多久,一年都不到?艾’维尔先生肯定会惊讶得大摇其头。一次持续半天的村议会会议已经足够令所有的人,包括哈罗尔•鲁罕跳起来反对了。一阵思乡之情朝他汹涌而来,塔、伊文娜、酒泉旅店、草地上的春诞,幸福日子的回忆令他一时之间难以呼吸,唯有把这一切强行逐出脑海。
“如果您不介意,我想请问,”他清了清喉咙,“为什么您这么想离开……啊,到外面去呢?我自己巴不得从来没有离开过家。”
“为什么?为了见识世界啊。”洛欧的语气好像说这是世界上最最明显的理由了,“我读了很多书,所有旅行者的游记。渐渐地,我开始渴望能亲眼看一看,而不是只捧着书本。”他的一双浅色眼睛闪闪发亮,一对耳朵竖了起来,“我仔细阅读了能够找到的所有关于旅行的资料,有关于捷路的,关于人类各地风俗的,还有关于裂世以后我们为你们人类建造的城市的。读得越多,我就越觉得自己必须出来看看,到我们的祖先曾经到过的地方去,去亲眼看看博树林。”
岚眨眨眼。“博树林?”
“对,博树林。那些树木。当然了,只有少数伟大的树王能高耸于青天之下,清楚记载着灵乡的记忆。”他挺着腰,身体前倾,双手做着手势,其中一只手还拿着书本,椅子在他的重压之下叹息着。他的眼睛更加明亮,他的耳朵几乎在颤抖。“博树林里的树木多数都是当地的树种。因为你不能强迫土地违反它的意志,即使短期内能成功,长久之后土地必然会反抗。你必须令景观适应土地,而不是令土地适应景观。每一个博树林里,种植着所处地区里能够生长繁盛的所有树种,每一棵树都跟它四周的树平衡共生,每一棵树都是为了补充另一棵树的不足而种下。这样做当然是为了能令它们长得最好,但同时营造出的和谐之美能在所有的眼睛和心灵之中歌唱。啊,书里面描述的博树林令长老们为之又哭又笑。在记忆里,博树林永远翠绿。”
“城市又如何呢?”岚问道。洛欧不解地看着他。“城市。巨灵建造的城市。比如这里,卡安琅。巨灵建造了卡安琅,不是吗?故事里是这么说的。”
“石头的工作啊……”巨大的肩膀耸了耸,“那不过是裂世之后,在我们被放逐期间,再次找到灵乡之前学会的一种技能。我觉得,这是一件不错的工作,却不是我们真心喜欢的工作。因为无论你如何尝试——我从书里得知,我们建造了那些城市的祖先们确实尝试过了——也无法令石头拥有生命。少数族人仍然在从事石头的工作,但那只是因为你们人类太爱打仗,把建筑都毁坏了的缘故。我在经过……啊……现在叫做卡尔汉的那个城市时,在那里遇到过几个族人。很幸运的,他们来自另一个灵乡,所以不知道我的事。不过,他们对于我这么年轻就被允许独自离开灵乡还是觉得很怀疑。所以,我觉得还是不要逗留在那里好了。总而言之,你明白吗,石头的工作只是时轮之模在编织的时候丢到我们头上的事情而已,只有博树林,才是我们发自内心喜爱的工作。”
岚摇了摇头。从小陪伴他成长的所有故事之中,有一半在今天被这个巨灵颠倒了。“我不知道,原来巨灵一族也相信时轮之模的呀,洛欧。”
“我们当然相信了。时间之轮用命运丝线为一个个时代编织出时轮之模。没有人能知道自己或者别人的命运丝线如何编入时轮之模。它为我们带来裂世之战、随之而来的放逐、石头、还有渴望,直到最终又在我们灭绝之前把灵乡再次赋予我们。有时候我想,你们人类之所以这样生活,是因为你们的命运丝线太短了,所以在编织的时候必须跳来跳去。噢,天,我又这样子了。长老们说,你们人类不喜欢被提醒自己的生命有多么短暂。希望我没有伤害到你的感情。”
岚大笑着摇摇头,“没有没有。我想,如果能像你们这么长寿一定乐趣无穷,但是我从来没有想过要活这么久。我猜,如果我能像老辛•布耶那么长命,就已经足够了。”
“他的年纪很大吗?”
岚只是点点头。他才不想解释辛•布耶其实还不到洛欧的年纪呢。
“好吧。”洛欧说道,“也许你们人类的生命确实短暂,但是你们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却做了如此多的事情,总是跳来跳去,总是匆匆忙忙,却操控整个世界。我们巨灵就只能呆在灵乡里。”
“您不是出来了吗。”
“只是一段时间而已啦,我最终还是得回去的。这个世界是你们的,你们和你们一族的。灵乡是我们的。外面的世界如此纷杂烦嚣,许多事情跟我从书本上所读到的已经不同了。”
“啊,这些年来确实许多事都变了。反正,有一些是变了。”
“有一些?我从书中读到过的那些城市里,有一半都已经消失了,剩下的一半多数都已经改了名字。比如说,卡尔汉。这座城市的正确名字本该是Al'cair'rahienallen,金色曙光中的小山。他们把这个忘得一干二净了,尽管他们的旗帜上有那么多的日出图案。还有那里的博树林,我都怀疑从半兽人战争至今,根本就没有人照料过它。现在它只是一个普通树林了,一个用来砍柴的地方。那里的树王全都消失了,他们根本就不记得它们存在过。至于这里,卡安琅?卡安琅还是卡安琅,但是他们任由城市的蔓延淹没了博树林。现在我们俩坐的这个地方,距离博树林本来位置的中心还不到四分之一里。一棵树都没有留下。我还去过特尔和伊连。名字一样改变了,记忆一样消失了。特尔那里的博树林变成了他们的牧马场。伊连的博树林则当了国王的御花园,是他用来猎鹿的地方,任何人不经他的批准不得进入。所有事情都变了,岚。我很害怕,害怕无论我去到哪里,都只能看到一样的结果。所有的博树林都没有了,所有的记忆都已经失落,所有的梦都碎了。”
“您不可以放弃,洛欧。您永远都不能放弃。如果您放弃了,您就跟死了没什么两样了。”话一说完,岚就脸红了,尽量缩进椅子里,以为巨灵会嘲笑他。但洛欧很严肃地点了点头。
“对,这就是你们一族的思考方式,对不对?”巨灵的语气忽然变得像是在引用某人的话,“直到暗影退去,直到水源枯竭。呲着利牙冲进暗影,拼尽最后一口气发出挑战的呼喊,在最后之日朝蒙蔽者的眼睛吐口水。”说完,洛欧期待地歪着毛茸茸的大脑袋,可是岚完全不知道他在等什么。
一分钟过去了,洛欧还在等。又过了一分钟,他长长的眉毛疑惑地垂下来,但是仍然在等。沉默使岚坐不住了。
“那个伟大的树王,”为了打破沉默,岚终于问道,“它们跟阿雯德索拉(Niniya:生命之树,前面岚的父亲发高烧时曾经提过)一样吗?”
洛欧“唰”地坐直了,座下的椅子发出响亮的“噼啪”抗议声,岚几乎觉得它要垮了。“你,在所有人之中,你,不是应该比我更清楚吗。”
“我?我怎么会知道?”
“你在跟我开玩笑吗?有时候你们艾尔人会觉得最奇怪的事情反而是有趣的事情。”
“什么?我不是艾尔人!我来自双河。我从来没有见过任何艾尔人!”
洛欧摇摇头,穗子耳朵朝外垂下,“你看看?所有的事情都变了,我的知识有一半都已经过时了。希望我没有冒犯到你。我肯定你的双河,不论它在哪里,一定是一个非常好的地方。”
“有人告诉过我,”岚说道,“那里曾经叫做曼瑟兰。我从来没听说过这个名字,也许您……”
巨灵的耳朵兴奋地竖起来:“啊!是的。曼瑟兰。”穗子耳朵又垂了下来,“那里有一个非常漂亮的博树林。你的痛苦在我的心中哀歌,岚•艾’索尔。我们当时没能及时赶到。”
洛欧就在椅子上鞠身致礼。岚回了一礼,他觉得,如果自己不这样做的话可能会伤害到洛欧的感情,至少他会觉得自己没有礼貌。他很想知道,洛欧是否以为他拥有跟巨灵一样的记忆。洛欧的嘴角和眼睛都向下弯曲,似乎正在为岚失去的一切而伤心,似乎曼瑟兰的毁灭不是发生在两千年前而是就在几天前。事实上,若不是听了茉莱娜的故事,岚根本就对此一无所知。
过了一会儿,洛欧叹了一口气。“时间之轮在运转,”他说道,“没有人能察觉它的转动。但是,你来到了这里,离开家的距离几乎跟我一样遥远。对现在的人来说,没有了畅通无阻的捷路——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这可是一段相当漫长的路程啊。告诉我,是什么原因把你带到这么远的地方来?难道你也有想看的东西吗?”
岚张张口,想说自己是来看伪龙神的,却无法说出口。也许,这是因为洛欧一直表现得跟他年纪相若吧,尽管他已经九十岁了。大概对于一个巨灵来说,九十岁其实就相当于岚现在的年纪。岚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无法跟别人敞开心胸地说出他们身上所发生的一切了。因为他害怕说出来会被人当成暗黑之友,害怕对方是暗黑之友。此时此刻,马特封闭在他自己的世界里,任凭自己的疑心助长恐惧,根本就无法跟他好好谈话。于是,岚不知不觉就对洛欧说起了春诞前夜。不是一个模糊的暗黑之友的故事,而是所有的真相,破门而入的半兽人,采石路上的黯者。
他的心似乎裂成了两半,一半为他自己现在正在说的话惊恐万分,很想立刻闭嘴;另一半却为终于能说出所有事情而松了一口气。在两个心之间摇摆的结果是,他说得结结巴巴,前后颠倒。在Shadar Logoth的夜色中跟伙伴失散,不知他们如今是死是活。在白桥镇遭遇黯者,索姆舍命为他们争取逃走的机会。拜尔隆的黯者。后来遇到的暗黑之友,豪尔•葛德,那个害怕他们的男孩,还有那个想杀死马特的女人。在鹅与王冠外面看到的类人。
当他断断续续地说到那些梦时,即使那本来愿意说出真相的半边心也开始觉得颈后汗毛倒竖。他用力闭上嘴,不小心咬到了舌头。他谨慎地看着巨灵,紧闭双唇呼吸沉重,祈祷他以为自己说的只是普通恶梦。光明知道,它们听起来真的就像恶梦,也足以令任何人做恶梦。也许洛欧会以为他发疯了。也许……
“Ta'veren。”洛欧说道。
岚眨眨眼。“什么?”
“Ta'veren,命网之核。”洛欧伸出一只粗手指挠了挠一只尖耳朵的背后,略略耸了耸肩,“哈门长老总是说我不仔细听他的话,但有时候我确实听了的。有时候听了。你肯定知道时轮之模是怎么编织的吧?”
“我从来没有仔细想过这个问题,”他缓缓说道,“它一直就是那样的吧。”
“嗯,是的,啊,也不完全准确。你看,时间之轮用命运丝线为一个个时代编织出时轮之模。它不是固定的,不是一直如此的。如果一个人想要改变自己命运丝线的走向,而时轮之模里面还有空间,那么时间之轮就会接受它的改变并且继续运转。对于小小的改变来说,时轮之模里总是有许多的小空间可以容忍它们。但有时候,如果改变过于巨大,那么不论你多么努力,时轮之模都不会接受。你明白了吗?”
岚点点头。“我可以在农场里生活,也可以搬到艾蒙村去生活,这就是小改变。可是,如果我想当国王……”他笑了起来,洛欧也裂开大嘴微笑,笑容几乎把他的脸分成两半,他的牙齿像凿子那么宽,像雪一般白。
“对对,就是这样。然而有些时候,却是改变选择了你,又或者说,是时间之轮为你选择了改变。有时候,时间之轮会强行弯折一条或者几条命运丝线,导致周围的丝线被迫随之弯曲旋转,这一来又引发它们周围丝线的弯曲,再引发另一些丝线的弯曲,如此连锁反应一直蔓延,形成了命运之网。第一条弯曲的命运丝线,就是命网之核,对于它,不论你做什么都是无法改变的,除非时轮之模自己改变它。那张命运之网——叫做ta'maral'ailen——可能持续数周,数年。它可能牵涉一个城镇,甚至整个时轮之模。阿图尔•鹰之翼就是一个命网之核。从这方面看来,我觉得卢斯•塞伦•弑亲者也是。”他发出一阵雷声一般的轻笑,“哈门长老一定会为我骄傲的。他总是在那里喋喋不休地罗嗦个没完,看游记比听他的话有趣多了,但有时候我还是听了的。”
“这些我都听懂了,”岚说道,“但是跟我有什么关系呢?我是一个牧羊人,不是另一个阿图尔•鹰之翼。马特不是,珀林也不是。我只觉得一切都……很荒谬。”
“我没有说你是啦,但是就在我听你述说你的经历时,我简直能感觉到时轮之模在旋转变化,而我本来是没有这方面的天分的。你是一个命网之核,明白吗。你,也许连你的朋友们都是。”巨灵顿了顿,若有所思地揉着宽阔的鼻梁。终于,他点了点头,似乎做出了某种决定。“我希望能跟你一起旅行,岚。”
岚愣了好一会儿,怀疑自己听错了。“跟我?”他终于爆出一句话来,“难道您刚才没有听到我说的那些……?”他突然住嘴看了看房门。它紧闭着,也很厚实,足以隔住声音,任何人如果想在门外偷听,即使把耳朵紧紧贴在门上也只能听到模糊的“嗡嗡”声。然而,他还是压低了声音,“追杀我们的人?况且,您不是想去看您的树林的吗?”
“塔瓦隆有一个非常漂亮的博树林,而且我听说,艾塞达依一直在悉心照料它。何况,我想看的也不仅仅是博树林。也许你不是另一个阿图尔•鹰之翼,但至少在一段时间之内,你周围的世界会为你而改变,甚至,现在它已经在你的身边变化了。就连哈门长老,也一定想亲眼目睹的。”
岚犹豫了。能多一个伙伴固然是好。马特现在这个样子,跟他在一起就跟独自一人差不多。有巨灵做伴,确实能令他安心。也许以巨灵来说,他还很年轻,但是他的举止就像岩石般镇定,就跟塔一样。而且,洛欧去过很多地方,对于没去过的地方也很了解。他看了看巨灵,他坐在椅子上,宽脸上露出耐心等待的表情。他坐着,却比多数人类站着时还要高。跟一个几乎十尺高的伙伴在一起,怎么可能隐藏行踪?他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
“我觉得,这不是一个好主意,洛欧。就算茉莱娜在这里真的找到了我们,前往塔瓦隆的路上也充满危险。如果她没有找到我们……”如果她没有找到我们,那么她就已经死了,其他人也死了。噢,伊文娜。他振作了一下。伊文娜不会死的,茉莱娜一定能找到我们。
洛欧同情地看着他,伸手拍拍他的肩膀。“我相信你的朋友们一定都会平安无事的,岚。”
岚感激地点点头,紧攥的喉咙无法说出话来。
“那么,你能不能至少时不时来跟我聊聊天呢?”洛欧沉沉地叹了一口气,“或者来陪我玩一盘石棋?除了吉尔先生以外,我许多天都没能好好地跟人说过话了。好心的吉尔先生却经常很忙。那个厨师把他使得团团转。说不定,其实她才是这家店的老板呢?”
“当然可以,我会来的。”他的声音十分沙哑。他清了清喉咙,挤出一个微笑,“如果我们能在塔瓦隆遇上,您还可以带我去看看那里的博树林。”他们一定要活着。光明保佑,他们一定要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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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长途追逐
奈娜依手里抓着三匹马的缰绳朝夜色中张望,希望能穿过黑暗看到艾塞达依和守护者。身边的树林里,树木的枝桠光秃秃如枯骨一般,在黯淡的月光下黑漆漆倍觉荒凉。树林、黑夜,为茉莱娜和兰恩的行动提供了有效的掩蔽。这两个人,谁也没有停下来跟她解释一下到底要做什么去,只有兰恩低声叮嘱了一句“保持马匹安静”,然后就消失了,留下她一个人像个马夫。她恼火地瞥了瞥马儿。
曼达跟他主人的变色斗篷一样,几乎完全融进夜色之中。这匹受过战斗训练的牡马此刻肯让她这么靠近,完全是因为兰恩亲自把缰绳交到了她的手里。他现在看起来很平静,可是奈娜依清楚记得自己没有经过兰恩的准许就伸手去拉他的马笼头时,他无声的收起嘴唇呲着牙齿的样子,他的沉默令得他露出的牙齿更显威胁。她谨慎地最后看了牡马一眼,转头朝着那两人离开的方向望去,无聊地轻拍自己的坐骑。阿蒂尓把自己的白鼻子伸到她的手里时,把她吓得跳了起来,不过,片刻之后,她也轻轻拍了拍这匹白色母马。
“我想啊,不应该把你主人的冷漠,”她耳语道,“怪在你的头上——”她又紧张地看了看黑夜。他们在干什么呢?
离开白桥镇后,他们经过不少村子,那些一切如常的集市村庄看起来跟黯者、半兽人和艾塞达依的世界完全扯不上关系,在奈娜依的眼中显得那么虚幻。起初,他们是沿着卡安琅大路走的,然后,茉莱娜忽然从阿蒂尓的马鞍上向前探出身体,朝东张望,似乎能看见路的尽头,看见千里之外的卡安琅,看见等在那里的东西。
终于,艾塞达依长舒一口气坐回鞍上。“时间之轮按照自己的意志运转,”她喃喃说道,“但我不能相信它会令希望变成绝望。我必须首先处理已经确定的事。一切将如时轮的编织。”说完,她掉转马头朝着北方的森林走去。那个还带着茉莱娜的银币的男孩在那个方向。兰恩紧随其后。
奈娜依最后久久地看了卡安琅大路一眼。路上的旅行者不多,有几辆高轮马车,远处有一辆空载的四轮马车,还有若干个背着行李或者推着手推车的行人。有些人愿意承认自己打算去卡安琅看伪龙神,但多数人都激烈地否认,尤其是那些到过白桥镇的。经过白桥镇之后,她开始有点相信茉莱娜了。有点相信。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是更加相信了。然而,这种信任不能带来任何安慰。
当她开始朝着那两人的方向转去时,守护者和艾塞达依已经走进树林几乎看不见了。她赶紧加快脚步。兰恩频频回头看她,朝她招手催促她快点,自己却紧紧跟在茉莱娜身边。至于艾塞达依,她的双眼只盯着前方。
离开大路之后的一个晚上,那无形的痕迹忽然消失了。当时他们生了一个小小的营火,火上的茶壶里,水刚刚烧开。茉莱娜,一直镇定自若的茉莱娜,突然“唰”地站了起来,双眼圆睁。“连结断了。”她对着夜色轻语。“他……?”奈娜依无法问出口。光明啊,我甚至不知道那是哪一个男孩!
“他没有死,”艾塞达依缓缓说道,“但是他的银币丢了。”她坐下来,语气平静,双手稳稳地从火上取下茶壶倒了一杯茶。“到了早上,我们照原来的方向走。只要我离得足够近,就算没有银币也能找到他。”
营火渐渐烧得只剩下木炭,兰恩用斗篷裹住身体开始睡觉。奈娜依却睡不着,注视着艾塞达依。茉莱娜闭着双眼,坐得笔直,奈娜依知道她是醒着的。
最后,木炭的火光也灭了,又过了很久,茉莱娜睁开眼睛,看着她。即使在黑夜之中,她仍能感觉到艾塞达依脸上露出了微笑。“他又取回银币了,贤者。一切都会好的。”她舒了一口气躺下,几乎立刻就均匀地呼吸着沉入了梦乡。
奈娜依虽然很累,却仍然无法入睡。不论她怎样阻止自己,她的心还是不断地想象出最糟糕的情景。一切都会好的?自从白桥镇之后,她再也无法轻易地相信这句话了。
忽然,奈娜依从回忆中惊醒。夜色里,真的有一只手抓住了她的手臂。她抑住喉咙里发出的惊呼,摸索着向腰间的小刀伸出手去,已经抓住了刀柄,才认出抓住她的人是兰恩。
守护者的兜帽打开,但是身上的变色斗篷如此完美地融入夜色中,以至于他那张模糊地反射着月光的脸好像悬在半空似的,那只抓住她手臂的手也像是忽然从空气中伸出一般。
她颤抖着吸了一口气,以为他会对于自己竟然毫不察觉他的接近会有一番评语。但他只是转过身去翻找自己的鞍囊。“你要来帮忙。”他边说边跪下来开始给马匹上脚绊。
马匹绑好以后,他立刻站起来,拉住她的手,向黑夜里走去。他的黑发几乎跟斗篷一样完全融在夜色里,行走时发出的声响比奈娜依还轻。她无可奈何地承认,如果不是他拉着她带路,她根本无法跟上他。反正,她也知道如果他不想放手,自己是无法挣脱的。他的手非常有力。
他们来到一座小小的几乎不能算是山的小坡上,兰恩单膝跪下,拉着她跪在旁边。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发现茉莱娜也在这里。艾塞达依穿着黑色斗篷,若是不动,很容易就被当成一个阴影。兰恩指了指山坡下面树林之中的一片宽阔空地。
昏暗的月色下,奈娜依皱起眉头,看了一会儿忽然露出会意的微笑。那些苍白的模糊影子是一排排帐篷,一个已经熄灯休息的营地。
“白斗篷,”兰恩轻声说道,“有两百人,可能还不止。下面有优良的水源,还有我们要找的那个小子。”
“在营里?”她几乎看不见兰恩,只感觉到他点了点头。
“在营地中间。茉莱娜可以准确地指出他的位置。我曾经潜过去探了探,他被人看守着。”
“他当了囚犯?”奈娜依问道,“为什么?”
“不知道。本来光明之子应该不会对一个农村孩子有兴趣,除非有什么东西引起他们怀疑。光明知道,他们疑心特重,稍有不对就会起疑。但这仍然令我担心。”
“你打算怎么救他?”她张口就问。兰恩瞥了她一眼,她才意识到自己是多么理所当然地认为他可以直接冲进两百个男人中间把男孩带出来。啊,他必竟是个守护者。总有一些故事是真的吧。
兰恩回答时,她很想知道他是不是在嘲笑她,但是他的声音显得平淡而且就事论事。“我可以带他出来,但他目前的状况很可能无法潜行。如果我们被人发现,就会招致两百个白斗篷追兵,而我们马匹不够,其中有两个人要骑一匹马。除非他们被其他的事情缠上。你愿意冒险一试吗?”
“救艾蒙村人?当然!怎么做?”
他又指着帐篷以外的黑夜。这一次她除了黑影什么也看不见。“那是他们的拴马索。如果拴马绳被割坏,不需要割断,只要割一下让马匹可以挣断就行。那么等茉莱娜制造混乱之后,马匹就会四散,白斗篷就只能忙于追回马匹,无暇理会我们了。那里有两个守卫,就在拴马索的另一边。只要你的能力有我所看好的一半,他们就无法发现你。”
她用力咽了咽口水。围捕兔子是一回事;而对付手执矛剑的守卫……他看好我,是吗?“好吧。”
兰恩又点了点头,似乎早就认定她会答应。“还有一件事。今晚这附近有狼。我看见两匹,而且,如果我能看见两匹,只能说明可能还有更多。”他顿了顿,虽然语气没有变,她却能察觉出他的迷惑。“他们似乎是故意要我看见他们的。不管怎样,他们应该不会妨碍你。狼通常避开人类。”
“真谢谢你告诉我啊,”她甜甜地说道,“我真是白白在牧羊人中间长大了哟。”他咕哝了一声,她朝着他的身影微笑。
“那么,我们现在就动手吧。”他说道。
当她回头看着下面一满营的武装男人时,她的微笑退去了。两百人,手执矛剑,而且……在自己有机会重新考虑之前,她拔出小刀,开始向山坡下滑去。茉莱娜一把拉住了她的手臂,几乎跟兰恩捏得一样紧。
“千万要小心,”艾塞达依轻声说道,“一割坏绳子,就尽快回来。你也是时轮之模的一部分,跟其他人一样重要。若不是现在整个世界都危在旦夕,我绝对不会让你去冒险的。”
茉莱娜放手以后,奈娜依偷偷搓着被她捏过的地方,她才不愿意让艾塞达依知道她被捏疼了。不过,茉莱娜一松开手就已经回过头去看着下面的营地。而且,奈娜依吃惊地发现,守护者已经没了影,她根本没有听到他离开的任何声音。光明蒙蔽这个见鬼的男人!她迅速地绑起裙子以便让双脚可以灵活跑动,然后匆匆走进了黑夜之中。
起初她撒腿直冲,把脚下的枯枝踩得“噼啪”乱响。然后,她放慢了脚步,庆幸四周没有人看见她脸红。成功的关键是安静,她根本无法跟守护者相比。噢,无法相比吗?
她把这想法推到一边,集中精神穿过眼前黑暗的树林。走进去,穿过它,并不困难。弯月投下的微弱光线对于帮助任何受过她父亲教导的人来说都已经足够,地面的坡度也很平缓。但那些树木,在黑夜之下光秃而又荒凉,不停地提醒她这不是儿时的游戏,那哀嚎的风声听起来太像半兽人的号角了。此刻的她独自一人走在黑暗之中,才忽然想起来,这个冬天的双河,本来通常避开人类的狼再也不是那样了。
当她终于闻到马匹的气味时,全身的紧张顿时松了下来,就像暖意流过她的身体。她几乎是屏着呼吸趴到了地上,朝着上风方向、那些马匹气味传来的地方爬去。
她看见那两个守卫时,已经差不多爬到了他们跟前。那两人迈着正步从黑暗中朝着她的方向走来,白色斗篷在风中“啪啪”鼓动,在月色之下就像闪着光芒一样,即使他们没有带着火把,也足够显眼的了。她凝在原地,竭力贴俯在地面。就在她前面不到十步左右的地方,他们用力一跺地面截然停下,面对面站着,长矛扛在肩上。就在他们另一边,她能看到一片阴影,传来强烈的马厩、马儿还有厩肥的气味,那里一定就是马匹所在了。
“今夜一切正常,”一个白斗篷宣布道,“光明照耀我们,保护我们免受暗影侵袭。”
“今夜一切正常,”另一个白斗篷回答,“光明照耀我们,保护我们免受暗影侵袭。”
说完以后,他们转过身,又迈开正步朝着黑暗走去。
奈娜依在原地等着,心里默默数着数,直到他们又多走了两个来回。每一个来回,奈娜依数得的数字都是一样的,而且,每次都重复一样的仪式,一字不多,一字不少。两个人都眼望前方,目不斜视地走过来,又走回去。她甚至觉得,就算她站起来,那两人估计也看不见她。
第三个来回,在夜色吞没他们身上斗篷的苍白影子之前,她爬起身来,蹲着身朝马匹跑去。当她靠近之后,又慢下脚步以免惊吓马匹。那两个守卫也许确实只能看见送到他们鼻子底下的东西,但是如果马匹忽然骚动起来,他们肯定会过来查看的。
沿着拴马索绑着的马匹不止一排,他们在黑夜之下低着脑袋,挤在一起形成一团模糊不清的黑影。偶尔会有一两匹马儿在睡梦中喷喷鼻子跺跺脚。在昏暗的月色下,她几乎走到拴马索的跟前才看到他们。她朝着拴马索伸出手去时,离她最近的一匹马儿忽然抬起头看她,她顿时僵在原地一动都不敢动。那马儿的牵绳在拇指粗的拴马绳上绑了一个大结,拴马绳的一端缠在木桩上。只要一声嘶鸣。她的心“砰砰”乱跳威胁着要跳出胸膛,声音响得足够把守卫吸引过来了。
她一直注视着那匹马,手里的小刀摸索着开始切割拴马绳,靠着手指在刀刃前方的感觉估计自己切了多深。那马儿甩了甩脑袋,她的呼吸随之冰冷。只要一声嘶鸣。
她的手指感觉到刀下的拴马绳已经被割得只剩下几根细麻还连着,于是她慢慢向下一排马匹潜去,眼睛仍然注视着那匹马直到再也看不见他是否还在看自己,才嘶哑地吸了一口气。如果他们全都是这样醒着的,她真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坚持下去。
不过,在下一根拴马绳那里,下一根,再下一根,马儿都是睡着的,期间她不小心割到了自己的拇指轻呼了一声赶紧把拇指塞进嘴里,也没有任何马匹被惊醒。她吮吸着伤口,警惕地看着自己来的方向。此时她处在上风,没法听到守卫巡逻的声音,相反,如果那两个守卫恰好处在合适的位置,却可能会听到她。如果他们前来查看声音来源,风将会掩盖他们的脚步声,直到他们来到跟前。该走了。已经有五分之四的绳子被割坏,到时候他们不可能有空追赶任何人。
但是,她没有动。她可以想象得出兰恩听她报告时的眼神,那里面不会有任何怪责之色,因为她的理由充分,而他本来也不期望她能做得更好。她是个贤者,不是一个见鬼的了不起的隐身守护者。她咬了咬牙,向着下一根拴马索潜去。那里,第一匹马儿,是贝拉。
那厚短的身材,乱蓬蓬的毛发,此时此地,如果这不是贝拉而是另一匹一模一样的马儿,将是绝大的巧合,所以,决不可能认错。一时之间,她极度庆幸自己没有放过这最后一根拴马索,以至于全身颤抖。她的手脚抖动得无法伸出手去抓拴马索,但她的意识就如酒泉的水一般清澈。不论在营地里的男孩是谁,伊文娜也在这里。如果他们就这样两人骑一匹马地逃走,不论马匹被惊得多么分散,总有一些光明之子能追上他们,这样一来,他们五个人必有伤亡。她非常肯定这一点,就像她聆听风语时一样。她不由得害怕起来,害怕自己竟然能如此肯定。这可是跟天气、农作物和疾病毫无关系啊。为什么茉莱娜要告诉我我可以使用唯一之力?为什么她就不肯放过我?
奇怪地,害怕反而使她镇静下来。她伸出手,用同样方法割坏了拴马绳,动作稳定得就像在自己家里磨药一般。然后,她把小刀插回刀鞘,解开了贝拉的缰绳。毛发蓬乱的小母马被惊醒了,一甩脑袋,奈娜依立刻轻抚她的鼻子,在她的耳边轻声安抚。贝拉低声喷喷鼻子,似乎很满意。
旁边的一匹马也醒了,抬头看着她。奈娜依想起了曼达,犹豫地朝他的牵绳伸出手去。但那匹马儿对陌生人的手一点也不抗拒,相反,他似乎很希望享受一下贝拉刚才受到的摸鼻子待遇。她一边紧张地观察营地,一边紧紧抓着贝拉的缰绳,又把另一匹马的缰绳缠在另一只手的手腕上。那些黯淡的帐篷离她只有三十码,可以看见那里有人在走动。万一他们注意到马匹在移动而过来查看……
她在心中拼命祈祷茉莱娜千万不要等她回去才动手。不论艾塞达依打算做什么,拜托她现在就做吧。光明啊,让她现在就做吧,在……
突然之间,闪电粉碎了夜晚的天空,一瞬间亮如白昼。雷声轰击她的双耳,猛烈得她以为自己要崩溃在地,同一时间,一道锯齿状如三叉戟一般的闪电正正击打在马匹前面的地上,泥土碎石如喷泉般飞溅,大地被撕开的爆裂声跟惊雷的轰鸣声互争高下。马匹如同发疯一般尖叫着向后猛退,拴马绳被割过的地方像细线一样纷纷断裂。前一道闪电的冲击尚未退去,下一道闪电已经击下。
奈娜依却根本无暇欢呼。第一道闪电之后,贝拉向着一个方向猛跑,另一匹马却向着另一个方向狂退。她在中间被扯得双脚离地,双手快要被拉得脱臼了,只觉得这痛苦的一刻好像永无休止一般。她的尖叫被第二道闪电淹没。一次一次又一次,闪电不停地击打下来,就像一阵连续不断的天堂怒火。两匹马没法向自己想去的方向跑,只好拼命退回来,把她放了下来。她很想蹲在地上让自己遭罪的肩膀缓缓劲,却根本没有时间。贝拉和另一匹马儿在她的身边乱转,眼珠疯狂地四下转动只剩下眼白,随时会把她撞倒在地踩在脚下。她好不容易才抬起手来,抓住贝拉的鬃毛,把自己拉到了激动的小母马背上。另一匹马的缰绳仍然缠在她的手腕上,深深勒进血肉。
一条修长的灰色影子忽然嘶吼着从她身边冲了过去,不理会她和她的两匹马儿,却狠狠地咬向其他疯狂乱跑的马匹。另一个影子紧随其后。奈娜依吃惊地张大了嘴,想尖叫却发不出声音。是狼!光明助我们!茉莱娜究竟在干什么?
她完全不需要用脚踢贝拉,小母马自发地撒蹄狂奔,另一匹马儿非常乐意地跟在后面。只要他们能跑,只要他们可以逃离那杀死夜晚的天堂怒火,不论去哪里都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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