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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察难做

_4 冰河(当代)
  出得门来,天竟然阴了。大青山本就已经去掉了绿意,如此便黑得一塌糊涂。那山虽然连绵无尽,接天矗地,却挡不住早来的北风。犹豫的南风还没完全退去,两股气流在城市上空交战多日,上午你来下午我往,把这一方天气弄得冷热交织,就像艾楠最近对他的态度。
  尼采今天竟光着屁股,浑身涂满了黑墨,在一个欧式破椅子上做思想者状。行人纷纷街拍。女人们弯腰去看乞丐的下面,看到黑粗的甘蔗一般的一截,就淫荡地笑。乞丐一动不动,眼白甚是耀眼,真不知他如何能忍得了这天气的冷和女人的调笑。
  大龙在二楼的包间等他,烟灰在桌子上弹成个小山。“任大江抓了两个走货的,我审了一下,干巴巴的,就放了,悄悄盯着呢!你记一下电话,和他们接触一下,先买货,买多点,熟了再了解后面的大鱼,这事我不能让任大江抢了先。”他对大龙说。
  “晓得了。”大龙剧烈地咳嗽了几下,又点了一支烟。陈麦说:“我得到消息了,可能是金城分局的人过来查,现在还不知道是谁带队,回头我和你打招呼,但保险起见,把那些稀奇古怪的设施都先拆了,把那些‘忽悠悠’之类的东西都倒进马桶,嘴不牢的人都先打发走,哪怕半个月不开工,也别出事,出了事我兜不住。”
  “记住了,你放心。”
  “最近我应酬多,给你添麻烦了。”陈麦低声说。
  “你咋了这是?脑子被驴踢了?你还跟我说这个?对了,你老婆孩子都住院了,你怎么不告诉我,老六让人去医院刷卡,医药费这王八蛋全包了,咋啦?爷的钱不是钱啊?”大龙一副生气的样子说。
  “不是,本来就没想和你们说,这么点钱还要你们出?你当我是要饭的?病是大事,钱却是小钱,你别往心里去。”陈麦惊讶于大龙的消息灵通。“陈麦,我听说二巴图要当分局二把手了,你知道了么?”“不知道啊,你听谁说的?”“金城分局的一个朋友跟我说的,说二巴图那晚上喝多了,趁着酒劲和几个下属说来着,但是酒醒之后又不承认了。”陈麦沉默了片刻说:“他当他的,各有各家的锅灶,各赚各的钱,对咱没什么影响。”
  大龙沉默了。和二巴图这死对头,他们大战小战七八次,彼此身上都有对方留下的刀疤。自从新华广场那次血战后,双方元气大伤,抓的抓,跑的跑,二巴图也在鬼门关走了一趟。虽说少年的过节不算数,但和二巴图,就算成了同行,甚至一起开会一起吃饭,也永远无法冰释前嫌,只是时过境迁,大家都在这城市混,混来混去,谁好谁坏也分不清了,这笔账稀里糊涂就拖了二十年。
  “你这儿那个小梅哪去了?”见大龙有点发愣,他又补充道,“就是上次被老六现场直播那个。”“哦,那个妞啊,这几天她病了,一直在宿舍呆着。怎么?”大龙诧异地看着他。“哦,没什么,那天心烦,对她有点不客气,其实没她的错。”陈麦一边吃着菜一边说,大龙狐疑地看他。“一个鸡而已,你还过这心?那女孩有啥好的?我和她弄过,要腚没腚要胸没胸,下面还夹得我那玩意儿生疼,跟大闸蟹似的,没弄完我就中场换人了。”大龙给陈麦倒着酒说。
  陈麦瞟了大龙一眼,被他说得反胃,但很快就说服自己,大龙是对的,不过一只鸡而已,下次好好干她一次,收拾得她嗷嗷叫,也就不再当回事了。
  “她得了什么病?该不是艾滋吧?你可别染上病。”陈麦装作阴笑着道。
  “她有癫痫,前天被老六现场直播了,又陪了你一宿,中午就发病了,满地打滚,咔咔乱咬,弄得人一身唾沫。”
  “没送医院啊?”陈麦吐出一块咬不动的排骨。
  “还送什么医院?瞎浪费钱么?等她能动弹了,找个机会就把她开了,要和客人弄着弄着犯了病,恶心人不说,没准儿还得赔钱呢。”大龙说。
  “也别那么狠吧?一个小姑娘,人生地不熟的,我看她还算听话,让她干点别的也成。”
  “你哪根筋抽着了?怎么了这是?”大龙笑着又要给他倒酒,陈麦一摆手推了。
  “马上就要行动了,别节外生枝,现在维稳比啥都重要,你不稳我就不稳,别开她,让人照顾一下,就说我等她病好了去找她。”
  大龙愣了半天,点一点头道:“行,⒌9㈡我服了你了,你孩子住院,你在这大发善心了,我给你好好伺候她,给你养得白白胖胖的,弄起来也舒服。”
  “哪那么多废话。哎,大龙你这儿那个甘肃姑娘叫啥?就上次被老四拒收那个,那屁股那个圆啊……”
  说这话的时候,他想起了艾楠。她曾问过他最喜欢自己的哪个部位?陈麦想都没想就说是屁股。但其实,他根本不是这么想的,就像现在一样。
  晚饭都过了,艾楠才回电话,说一直在游泳没听到。陈麦登时消了气,还没等他开口,艾楠就说开车出去走走,绕着环城高速听音乐。陈麦看了看表,应了。
  绕着城只开了小半圈,他们就在紧急停车带停下来。艾楠得知了他老婆的事,颇为关切。她的关心反倒让他沉重起来。艾楠便抱着他的胳膊安慰他。他热了起来。但一道无形的道德屏障似乎戳在车里,他无法像平日那样拉她到后座去。艾楠微笑着抚摸着他,说知道你心里紧,家人住了院,马上又要严打了,你需要放松……
  环城高速像一条闪光的传送带,传递着城市的罪恶和欲望。他们在黑暗里交织着,摆着尽可能丰富的姿势。他在她的身体里总能找到一种平静,那里就像他的归宿。他对此很是费解,他不相信自己会因肉欲爱上一个女人,但这事实正在发生,这令他非常绝望。一辆辆掠过的汽车掀动着这辆震荡的警车,灯光照亮了他们裸露的身体,像在暗夜的银幕后起舞的幽灵。
  “会被看到吗?”艾楠喘息着问。
  “会吧,他们都挑着大灯……”
  “那就让他们看吧……你想我吗?”
  他不明白为何他的负罪感和欲望总是相伴相生,负罪感越深,欲望越强,他不知这是堕落还是解脱。艾楠的问题他没有回答,或者说,他已经用他暴风般的身体在回答了。
  3
  陈麦废了二巴图一只脚的消息顷刻传遍了阳关小流氓圈子。陈麦行情看涨,走在校园,颇得师兄师弟们的侧目。蒌瓜和马桶哄抬物价,逢人便吹他们老大一人单挑二巴图的壮举,说得添油加醋,神乎其神。
  惹了二巴图不是小事,那可是个敢杀人的家伙。陈麦每天提着气,书包里揣把菜刀,后腰上别根铁棍,上课都不离身。蒌瓜和马桶长了志气,要两肋插刀,打扮得比他更像流氓。越来越多的人穿起了红皮鞋,来向陈麦老大效忠。有了马桶和蒌瓜两个楷模,众多好学生聚到了陈麦麾下,成了附中奇怪的“好学生流氓”。放学回家,几十辆自行车车铃响成一片,绿军装和红皮鞋们浩浩荡荡涌出北门,要么唱着《一无所有》,要么吼着《北方的狼》。见有不善的来者,这些歌星就哗啦啦围成一团,变戏法般掏出各自的家伙。
  这天关华在讲社会主义制度的优越性。他听得无聊,就写了一首诗让人传给老梅,半途被关华捉了去。陈麦既恼火又害怕,怕这小四眼当堂骂人。但他只是低下头来瞪着陈麦,死死地瞪着,像看着一个端坐的僵尸。陈麦正被他瞪得发毛,他却一仰头,继续讲他的四项基本原则。陈麦对这人有点怵,看了老梅一眼。老梅吐了下舌头。陈麦恨恨地拿起笔,大不了再写一个。
  马大葱又把他传唤到了办公室。“最近有点得意忘形啊?要成气候了,都搞地下工作了,要搞工人运动啊?”马大葱一边喝水一边笑眯眯地说,这笑有点假。她不像看上去那么放松,有着龌龊秘密的女人大概都会这样吧?陈麦想。
  “您别损我,我啥也没干啊。”陈麦还是决定装一个乖学生。
  “赵老师今天请假了,说昨天上完课就闹了肚子,去了几十次厕所,今天都脱水了,在医院差点没救了,医生说是泻药过量,他的家属就找到学校来了。这事是你干的吧?”马大葱眼神冰冷。
  “我怎么能干这事呢?老师你把我当什么了?我怎么能陷害人民教师啊?我也不是五毒教的,哪里来的泻药啊?”
  “除了你,谁能干出这种事来?他们家属十几口子都挤到校长那去了,要不是我帮你拦着,他们可就报警了呢,警察来了你跑得了么?”马大葱充满试探地看着他。
  “您要报就报好了,什么都往我头上扣,龌龊事儿我不做,正好让警察给我个清白。”一听她提校长,他就愤怒起来。⒌92这愤怒让他有了强烈的自信。他怕马大葱看出这愤怒,就低头看着她的脚——她仍然没有穿高跟鞋。
  马大葱见他低头,以为他心虚了,就笑了。“算了,估计你也不认,你坐了牢,对我也没什么好处。陈麦,最近班里的好学生们天天揣着菜刀铁棍跟你混呢,你们到底要干什么?你不告诉我,我可就要再把你爸请来了。”
  “他们就是被人欺负惯了,我帮几个包出了头,他们找到了自信,开始武装自己,您可别把事情弄大了。他们帮我补习功课,我帮他们强身健体,这是多好的事儿啊?”
  “你的诗写得不错……”马大葱突然换了话题。陈麦一愣,随即笑道:“我哪里会写诗?马老师你抬举我了……”“这一首就不错啊,你看,关老师给我的……”
  愿望在清晨凝结成雨
  眼泪在梦境中不再燃烧
  夜色弥漫了往事
  往事覆盖着悲伤
  悲伤流满了你的手掌
  青春渐远
  在发黄的日记里徘徊
  何时花开
  何时花败
  是谁在伤
  是谁在爱
  是谁的故事带着雷声倾盆而落
  填满了这个冬天
  那片没有名字的蓝色的海
  马大葱将纸条念了出来。陈麦第一次听人念自己的诗,像被她扒了裤子,羞得脖子都红了。见那张被关华揉烂的纸被她仔细地压平,他感激地看着马大葱,觉得她念诗的样子很好看。马大葱念完了摇了摇头说:“陈麦,初中能写出这样的诗句,很是难得,关华老师也很夸你。冲你这首诗,我们这次饶了你。拿去,直接给她吧,别这么鬼鬼祟祟的,我早说过,你们之间我无权反对,喜欢她就去说好了。”
  “马老师,你不反对早恋吗?”陈麦惊讶道。的确,和其他老师动辄上纲上线相比,马大葱确实不同。
  “反对干什么?我反对还是不反对,不还是要发生?再说了,我在她这个年纪,也曾喜欢过一个男同学,所以我理解。但是你要有度,别因此耽误学习,处理得好,这事对你们有好处,处理不好,⒌9⑵可就全是坏处。我对老梅严厉,是为了这个班的整体,而非只针对她,她是好孩子,我知道。”
  陈麦又开始怀疑马桶和蒌瓜那次目击的真实性了。他实在无法把眼前这个女人同校长身下那个淫妇联系在一起。女人,可以有这么多的脸孔吗?
  “前十名的好学生里有一半都跟着你混了,要连个名次都不能帮你弄上去,你就白当他们老大了。”
  “行,我上去了,你给啥奖励?”
  “到时候再说,少废话,懒惰者没有赏钱。”马大葱撩了一下头发,陈麦注意到她右脸上有一块淤青,眼睛里仍有血丝,像是哭过。
  “陈麦,坚持写诗吧,懂诗的人,也一定会懂得爱,只是别走极端。生命一场,远远不止是爱情那么简单。你保留这个爱好吧,在诗意里成长,总有一天你会放弃菜刀的。”马大葱摸了摸他的头。
  陈麦像被人从天灵盖输了真气,猛然血涌上头。她的香气悠悠地浸润了他,她的温柔冲垮了他,他眼睁睁看着一只左手伸向马大葱的裙子。也许是害怕马大葱用一记耳光结束他的试探,他闭上了眼,像从门缝里看见寡妇和野男人野合,更像蒙着双眼的死囚在等待枪声响起。这短暂而可怕的空白让他汗涌而出,手抖如筛,肌肉痉挛,汗毛乍立……他不知道还要过多久才能摸到她,更不知道这之后的结果,他唯一肯定的一件事就是,他一定要这样做!是的,这就是了。陈麦打了一个寒战,猛地睁开了双眼,暗涌的汗使他冰凉。她没有动,甚至姿势都没有变,只是愣愣地看着他。他摸到的是她的膝盖靠上一点,他感觉到了这条腿的圆润和颤抖。他呆呆地看着她,而那只手并没有停在原处,它罪恶地缓缓上滑,直到深入进她裙子深处看不见了,卡在一个他说不出是什么地方的地方,于是他的手就不敢再动了。
  墙上的石英钟敲了三下。教务处的钟表慢了半分钟,上课铃会在三十秒后响起。楼道里人声嘈杂,学生们趁着这最后的三十秒尽情地说笑着,奔跑着。陈麦没有等到耳光,他觉得自己罪该万死。
  马大葱保持着刚才的姿势和眼神,只是微微前倾了一些。她轻叹一声,各种情绪涌出双眼。陈麦不能承受她的叹息,一下抱住了她,将头埋进她的腰。那里起伏温暖,他听到里面咕噜作响,他不知道想要什么,不知道想说什么……他像是倒吊在悬崖边上的幼鸟,对着拍岸的惊涛不知所措。
  上课铃响了。它们挂在楼道的两边,一响就是一串,震得像在宣告着世界末日。
  马大葱轻轻推开他的头。“去上课吧……傻小子……”马大葱默默走到一边,像怕冷一样抱着双臂,去拿桌上的卫生纸,想要擦眼,但没有泪,就把纸轻轻揉了,扔进垃圾桶。纸球弹在桶的边缘,歪歪扭扭地蹦到陈麦脚下,在他脚边一碰,滴溜溜地转着。陈麦盯着它,等着它静止的那一刻,仿佛它停下来,他的羞耻和无助也会如水退去。
  陈麦不知道是如何走出那间办公室的,只知道迎面撞见眼神诡异的关华,他的手里拿着一本《追忆似水年华》,似乎正要去敲马大葱的门。见他出来了,先是一笑,又一皱眉,然后又死死瞪着他了。陈麦干笑了一声,本想谢谢他,如此便没了兴致,遂板着脸走开。快回到教室的时候,他本能地回头,见关华弯着腰,把耳朵靠在马大葱的门上,一只脚小心地翘着,像敲个鸡蛋那样在敲门。陈麦握紧了拳头。但他只能离去,他罕见地低着头溜回座位,老梅纳闷地看他,仿佛在看一个漏网的逃犯。
  放学时,他和老梅骑车走,老梅掏出个漂亮的随身听,强迫他戴上耳机,说这是现在最流行的录音带。陈麦被吵得耳朵嗡嗡作响,里面有人合唱:杀了你喂猪,杀了你喂猪……他就回头对老梅说:“这歌写得也太狠了,我们街上混的管杀管埋,他们可好,杀了全喂猪……”
  老梅灵巧地一拽夺回耳机,把他耳朵眼拽得生疼。老梅说好容易从“瓶盖儿”那儿借来,先给你听,你就只听出这句?你才是猪!说罢把两耳一塞,自顾自骑走了。陈麦想追,见马大葱悠悠地骑出了校门,她的裙子被风撩起来一些,露出洁白丰腴的腿,他的手就又热了起来。天色晚下去了,下班的和放学的自行车汇成纷乱的车海,老梅的红色裙子和马大葱的蓝色裙子在车流中影影绰绰,宛如起起落落的蝴蝶。
  4
  一部《情人》,把一屋子大学生看得气喘吁吁,津汗淋漓。影片结束,人们如蒙大赦,满意地活动着四肢,故作热烈地讨论着。陈麦看了看肿起的手背,见黑紫起来,就故意吸了口凉气。辛兰看了一眼,得意地笑了。陈麦问她要不要走?这个《玉蒲团》可是三级片。辛兰笑着摇头:为什么不能看?就当开开眼呗。
  《玉蒲团》的情欲渲染指数远在《情人》之上,一开篇就咿咿呀呀。陈麦觉得喉咙里像堵了一个豆包,胸口如压了大石,裤裆里上蹿下跳。辛兰抱着双臂,嘴唇紧咬,靠在椅背上一动不动,胸脯夸张地起伏着。他又想去抓她的手,但颇觉淫秽,毕竟片子不同了。
  “你说,古人真的对这些事……这么有兴趣,这么在行吗?我觉得有点匪夷所思呢。”辛兰凑过来在他耳边说。
  “这个,古人也没录像看,又没电灯电话,到了晚上没事干,就研究这个呗,我想对这个,他们比现代人要研究得透吧?”陈麦故作认真地回答,觉得辛兰问这么个问题匪夷所思。
  “虽然恶心,但是……挺美的,你看这画面,你看这女主人公的身材……”她故作高深。
  “她身材不如你……”他故作挑逗。
  “你说你们男人,怎么就那么喜欢这些片子呢?⑸⒐⑵”她继续高深。
  “嗯?你怎么知道我对这个感兴趣呢?”他步步紧逼。
  “我知道,你看后面的那几个男的,眼睛都直了,你是装的,因为我在。”
  想是怕教授看成了禽兽,刘一民在《玉蒲团》开演时就离去了。但有得有失,万一这小子在,没准儿就走到一块儿,他和辛兰就不能单独回去了。
  从油大的录像馆出来,高驴三人识相地消失。陈麦特意选择了一条稍远的路,从油大的北门出去。二人依旧说着无关紧要的话,调侃着《玉蒲团》里那夸张的表演。陈麦绞尽脑汁做着试探。辛兰像一条油滑的鳗鱼,在他精心设计的言辞陷阱中四边不靠,游刃有余,即便碰到,轻轻一弹便腾挪而去。于是他又谈起一些严肃话题,比如无因管理之债的几个疑难案例到底如何处理,但这个话题显然是失败的,辛兰答得心不在焉。他心里猫抓狗挠,却装作满不在乎,这才明白为何说男女之间的你来我往是场角力。
  穿过一个塑胶地面的小操场,是一条细石板路,这里人影稀疏,方便作案。但他反倒厌恶这方便,在他们关系没有到那一层前,这方便毫无意义,只会让尴尬变本加厉。辛兰可能说得累了,悄悄噤了声。她抓起他那只手看了一眼,夸张地惊讶道:“怎么就这样了?我有用那么大劲么?疼不疼?”
  “疼!从来没这么疼过,你好狠。”
  “谁让你侵犯我?未经允许,胆大包天,流氓罪虽然取消了,但劳教你一年也不冤枉。”
  “以后我还会的,且以牙还牙,咬回去……”他深信这话不会招致她的反感。
  “真的很疼么?”辛兰果然不反感。
  “不疼,骗你的……”他去闻青紫的地方。
  辛兰推了一下他的胳膊说:“干吗呢你,别那么恶心。”
  “我闻一下啊,话说赠人玫瑰,手有余香,把人拧烂,原来也有香味呢。”
  “你属什么的?这么记仇。”
  “嗯?我属耗子。”
  “哦,对了,你是11月中旬的生日对吧?”
  “是啊,你怎么知道?”
  “上学期你不是过生日了么?听说你们闹得很凶,啤酒喝了很多,骆驼见一个灭一个是么?”她又在明知故问。
  大一生日。在兄弟们的撺掇和串联下,规模被无限扩大化,楼上楼下,男男女女,几个班来了几十号人,老六放了鞭炮,老二编了对联: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非在法大找,横批:今天就搞!陈麦那时酒量肤浅,一瓶啤酒下去就不省人事,被扔在5401自生自灭。骆驼成了人来疯,反客为主,粉墨登场,黄白不拒,的确是来一个灭一个,吹得男人们到水房里排着串儿去吐。待众人疲软,醉醺醺的骆驼盘腿坐在桌上,宣布要给陈麦同学生龙凤胎。于是,他又被拎过来灌进一瓶,彻底歇菜。田晓玲把陈麦的糗样进行了小喇叭广播,就差他和骆驼在宿舍里洞房花烛了。
  “嗯,经验欠缺,那天纯属胡闹了,我什么都不记得了,一上来就被人灌倒,骆驼怎么样我不知道,都是后来听老大说的。”陈麦小心地说道。
  “然后你就跟人家掰了?人家喝酒可是给你撑面子,在我们东北,男人不能喝酒,就得女人上呢。”辛兰跳上路边的花坛,在边上灵巧地走着,像玩平衡木的运动员。
  “还是不要的好,我宁可自己喝死,也不让女人喝。我看骆驼不是为我,她就喜欢那样,⑸⑨⑵不折腾点花活出来就不甘心。这号人我惹不起。哎,辛兰,你说话经常藏一些潜台词,你刚才说我因此和她掰了,前提就是我们在一起过。形式逻辑中的三段论,你倒能活学活用,可我和她不是你想的那样。”
  陈麦仰着头看着辛兰,等她接招。可辛兰没有表情,只是专注于蹦。这令他失望。辛兰又扯开来,高驴在舞池泡了个女朋友啦,内蒙的奶茶啦,吉林的雾凇啦,还有最近要演的电影啦。这让他不解,觉得录像厅里黑灯瞎火算不得数,见光就死,活像聂小倩的魂。那只拧过他又抚摸过他的手,藏在运动衣的口袋里,张着还是握着都看不出来,如同她无法捉摸的心。
  辛兰问他知不知道星座?陈麦说知道些,小时候经常看星星。辛兰说他没听懂,她说的是西方的星座学,他是天蝎座,她是双子座,某种程度上二人很契合,但又很难走到一起。
  “星座源于西方的占星学,它根据人的出生地、出生时间和天体的位置来解释人的性格和命运。你这个星座有很独特的神秘感,男人往往很有魅力,气场很强,有着强烈的第六感、洞察力及吸引力,做事凭直觉,有时候喜欢靠直觉来决定一切,做事之前会思虑再三,一旦下手就不计后果,尤其是对待感情,就像你刚才在录像厅里那样……”辛兰摆弄着头发,一下子蹦下来。
  “刚才是我唐突了,还望你原谅。”他不晓得这是极端的示弱,还是勇敢的进攻,一时拿捏不准,但是话都到了嘴边,由它去吧。
  “什么?没什么呀,我都忘了,你别往心里去了,呵呵,再说,是我不小心先碰的你。”
  “是不小心么?”说完这话,他就觉得自己脑子短路,直想嚼了自己的舌头。
  “当然是了,你以为我故意的啊?你也太多心了。”果然,辛兰轻松地给了他这个难堪。他像泄气的皮球一样沮丧了。
  “暑假你要去看父母吗?”
  “不去。”她毫不犹豫。
  “哦,多久没见到他们了?”
  “我不想说这事……”她第一次生硬地回答他。他愣了,知道选错了话题。
  碎石小径弯曲地伸进树林,树林层层摇曳,像是要暗示着什么。路太窄,二人无法并排,陈麦就走前面,回头拉她的手。辛兰微笑了一下,和他拉在一起。二人躲避着密密麻麻伸将过来的松树枝,曲折前进。树顶上落了一阵风,树林沙沙地响。一只在树枝上昏睡的喜鹊被惊起,扑啦啦飞了出来,从二人的眼前一掠而过。辛兰尖叫一声,抓住了他的胳膊。陈麦仿佛就在等着这一刻,便一把将她抱在怀里,辛兰像猜到了这结果,并不反抗。虽然抱着,她并不热烈,他像在踢一颗没气了的足球。陈麦对这温柔的拒绝无计可施,当他想吻她时,辛兰却一步就退出了他的怀抱。
  一阵风吹乱了她的头发,他帮她拂开。辛兰眼睛眨眨的,眼帘低垂。她回过身,快步地走向前面,一边走一边将头发束起来,用根橡皮筋灵巧地扎住,像农夫扎住一捆刚出地的韭菜。陈麦还在原地站着,有些后悔,却觉得没必要道歉。
  “走吧,还是一起回去吧?”辛兰回头叫他。他想走过去,又觉得有些泄气,他强迫自己挤出一个微笑,却没有动,去还是不去,他都觉得很被动。
  辛兰见他不动,缓缓地走了回来,在他眼前只站了一下,就吻住了他的嘴唇。陈麦猝不及防地迎接这回马枪,却盖不住她突如其来的热烈,有些喘不过气来。她柔软的嘴唇在摧毁他。她摩挲着他麻木的脸,拂过他凉飕飕的双眼。这感觉似曾相识,但这温度却没有将他点燃,反而冷却了他,就像她在黑暗里靠上他的肩。他又推开了辛兰的脸,果然,他没在这张脸上看到爱意。
  辛兰微笑,把头扎在他怀里,双臂绕着他的腰。“怎么?你抱了我,我也吻了你,你还有什么不平衡的?”她的进攻打乱了他的阵脚,他只能沉默。辛兰抱了抱他就松开了,退后两步收拾衣服,还掏出一根口红,若无其事地补妆。
  “你真让我不懂呢。”
  “干吗非要懂?你倒少见多怪。”辛兰哂然一笑,扭身就走。陈麦一阵脸红,这一仗输得很惨,他不曾想到辛兰矜持的外表下,竟是如此具备进攻性。电话里那个温柔单纯的辛兰,怎会有如此强悍的一面?
  进校门的时候,他扭脸看了她一眼,她也看他,她的眼神有他没见过的冷漠和怀疑,她泛红的嘴唇暗淡下去,像校门口褪了色的灯笼。
  他们来到图书馆阶梯前看布告,辛兰热情地和每一个认识的人说笑着。她的优雅和聪明令他喜爱,但见她和各色人等说个不停,陈麦又烦起来,主角变成了配角,甚至有再变成跑龙套的危险。⑸㈨⑵他不适应她的转变,反应一时迟钝,便插不进嘴,手在裤兜里搓着大腿。他只能时不时蹦几个字儿,弄几句不着边际的话,却丝毫不能融入她构建的交流场。
  角色的瞬变让他不满,他大声地和两个女同学打招呼,要打破这一边倒的颓势,和她们说着扯淡的闲事。但这也只是片刻的缓解,像牙疼时吃片阿司匹林,虽然管用,但用不了多久,那疼来得就更加剧烈。
  图书馆门口出现一个穿黑风衣的人,像冷不丁在那戳起个雕塑。他戴着薄薄的皮手套,抱着几本书,眼睛一闪闪地看向这边,灰底红格的围巾飞舞着。见他们也在看他,他便夹着书走下来,一步步走得潇洒,像明星走在楼梯的红地毯上。
  陈麦认得这是从台湾交流来的研究生郭宇,本科在台北大学,学国际法的,听说有笔不俗的书法。郭宇身材高挑,目若朗星,周身泛着成熟和稳重。他礼貌地对他点了个头,陈麦微笑回应,握握手就算了,这人来者不善。
  果然,郭宇不是来和他说话的,只静静地看着辛兰,微笑着等她和老乡说完,毫无等待的局促。辛兰立刻转向了他,构建了新的对话。陈麦嗅出了危险的味道,像病榻的猎人听到鬣狗在屋外徘徊,他颤抖、恐惧,却束手无策。
  “辛兰,你上次说的那本书,我让家人从台北寄来了。”他的声音并不像台湾电视剧里那般肉麻,陈麦甚至对这声音产生了好感。他沉稳的气质让陈麦感到畏惧,觉得这气质非一日之功。
  “真的呀?郭宇你还记得啊,我还以为你忘了呢,难得你如此有心,谢谢了!”辛兰兴奋过头,就带了风骚。陈麦像是嚼了一颗生柠檬,酸得肚脐眼丝丝发麻。
  “答应过你的事,怎么敢忘呢?晚饭后我给你送来吧?你那时在宿舍么?”
  “好啊,我在宿舍等着,该怎么谢你呢?”辛兰晃着肩膀,像在舞会上卖弄风骚的玛蒂尔德。
  “不用,一本书而已,大陆早晚也能买到,我就怕你看不了竖版的,上面还有我瞎写的评注。”郭宇也许是累了,他将夹在左边腋下的书换到了右边,辛兰便不失时机地去看那几本书,发现有一本张爱玲的《红玫瑰与白玫瑰》,就大惊小怪起来。
  “这本书我看过的呀,你也喜欢张爱玲吗?我在初中就开始看她的作品了。”辛兰像看到了宝贝,拿过来翻弄,见郭宇果然作了批注,就想仔细去看。郭宇忙一把抽了回来,竟羞红了脸。
  “今天瞎写的,你还是不看的好。”
  “呵呵,你脸红什么?在书上作批注,钱钟书也喜欢这样呢。”陈麦见辛兰这个作态,心生厌恶,但他有理由认为她是在做给自己看,于是又坦然起来。
  “嗯,我倒不是喜欢她,是喜欢她的部分作品,比如这本,但看的时候有时会有疑问,觉得她的作品中关于人物性格的描写,也有一些矛盾的地方,就记下来琢磨一下。”面对辛兰略带奉承的话,难得郭宇能如此清醒。
  “张爱玲二十五岁之前就完成了几乎全部作品,我最喜欢《倾城之恋》。她作品中的人物有性格矛盾并不奇怪,她是女人,女人的作品会有情绪化甚至神经质的一面。她在创作过程中,也在经历现实的情感波折,当然就有矛盾了,尤其是白流苏,我觉得定有着张爱玲自己的影子。”陈麦的声音参与进来,看得出郭宇对他表示了认同,甚至想和他交流,可辛兰却故作麻木,丝毫没有把这话题接下去的意思,硬邦邦地斩断了:“郭宇你啥时候再回台北?帮我们宿舍带点槟榔吧?”这话题粗鄙无趣,辛兰却说得认真。陈麦毫无办法,他此刻只是个被刻意忽略的旁观者。角色决定位置,愤怒不是攻城锥,发作出来没准引火烧身,自取其辱。
  “下个月要回去一次,我多带点回来,上次带得不多,都被同学们半夜当夜宵吃了。”
  “呵呵,你下个月就回去啊?为什么啊?”她似乎要没完没了地把这话题继续下去,也或是在等着他的离开。陈麦决定继续若无其事,谁说脸皮厚不是战术?
  “我爸六十大寿,兄弟姐妹们都要回去,我负责给他写寿贴。”郭宇似乎看出了陈麦的不耐,低头看了下表。
  “哦,是哦,你书法那么好,当然要你写了。那你怎么回去……哦,我的意思是,你从北京怎么回去?”辛兰一边说一边笑。陈麦突然想起,中午的时候,辛兰说要请老六吃晚饭的,可她刚才又答应了郭宇等他送书,两下似乎矛盾。
  “嗯,我先飞到香港,然后从那边转机去台北,挺费周折的。”郭宇作无奈状,表明这一路的难挨。
  “真是太远了,我长这么大,最远就是来北京。我妈妈对台湾的印象很好,她几年前作为访问学者在台湾游历过,说台湾很有人文气息,有根的意味,有机会还想去。”辛兰双手合十。
  陈麦像看着一场没完没了的双人舞,⑸⑼⑵枯燥乏味,却还不能离场。他们每一次舞步的交替,身形的旋转,都是对他的折磨。他只能再看表,别无他法。辛兰似乎觉得需要缓和,就揪了他一把说:“陈麦,不是说请老六吃饭么?郭宇你一会没事吧?咱们一起去吧,今晚我请客。”
  陈麦和郭宇对视了一眼,他是略带敌意的,但郭宇的眼神依然是温和的。他礼貌地回绝了。
  “不了,你们去吧,我还有事儿,你也不要赶,我晚一点再去给你送书。”
  “一起去吧,饭总是要吃的,不耽误事。”陈麦虚头八脑地说。郭宇的婉拒让他歉疚。
  刘一民阴魂不散地来凑热闹,刚在录像馆还一身休闲,一部《玉蒲团》的工夫就西服笔挺了,想必又要去做个讲座。陈麦欣赏这留法博士的才华,却讨厌这人的眼神,他记忆中的色鬼都是这白多黑少的样儿,一见漂亮女孩便直勾勾地发出色光。听老六说常有不同的女孩子出入他的宿舍,夜不归宿。据传辛兰也常和他有着联系,她会不会在这些人之中呢?
  刘一民和众人打招呼。郭宇和他看来挺熟,聊得蛮热乎。突然多了个敌人,陈麦不知该把他当老师还是当情敌,说话有点跑题。辛兰应付自如,像老上海的交际花,闪转腾挪,三拐两拐,塞纳河和罗浮宫就聊了出来。刘一民如沐春风很是受用,夸耀辛兰有法国小姐的韵味,还带着普罗旺斯女郎的奔放,又拽了几句法语,辛兰就笑成了吉普赛女郎式的豪放,直让陈麦有拿破仑输掉滑铁卢时的悲愤了。
  郭宇颇有风度地点着头,用台湾式的添油加醋将刘一民对辛兰的赞美说得温文尔雅,说她如果生在了阿里山,那就会再多一份日月潭的妩媚了。
  陈麦左看看右看看,真想一巴掌扇一个。夸女人这事,他自愧不如。等刚要憋出几句有着草原特色的赞美之词,这两人却要告别了。刘一民拍了陈麦的肩,郭宇握了辛兰的手。二人像一对老友那样说笑着去了。辛兰看着他们远去,面带留恋。
  “看来两岸关系突破障碍,要渐入佳境啊。海外关系也越来越好,要文化输出了。”辛兰扭过头来,捅了他一下说:“你干吗那么紧张?我都替你出汗了。”
  他不知和郭宇算不算是朋友。他们的友谊貌似坚硬,有着共生的土壤,但一场春雨便浇个狼藉,一个爱的忘我,一个爱的犹疑,都不能恰好射中靶心。回到台湾的郭宇打电话还在干你娘。他知道这友谊无法挽回。郭宇描述他的无耻,似乎言过,但绝不冤枉。大家都在辛兰莫名其妙的犹疑和卖弄中自作多情,自以为主角的他们编了剧本,写了台词,自导自演,吹拉弹唱,为他们自己的表演感天动地,眼泪哗哗;而当一曲唱罢,灯光亮起,却发现辛兰正和别人在台下卿卿我我,根本没有看这台上的表演。
  军都夜岭覆云开,陵湖秋月洗霜白。
  大梦一生无家处,君在阳关我在台。
  虽然交恶,毕业临走之前郭宇仍写了这首诗给他。他们还合作着给辛兰留了一幅字,陈麦作诗,郭宇行文。他满以为郭宇临别会给他个拥抱,谁料却挨了他一记重拳,他左边的后槽牙就此不知影踪。郭宇回了台湾,做了检察官,大学十年回首时辛兰没来,他也没来,听说他娶了一个印度姑娘,笑起来很像辛兰。
  保送清华的马桶来法大找他,剃了平头,像个新崛起的江湖老大,他说清华的压力实在太大,除了学习啥也干不了,隔三差五就有人跳楼。陈麦说你看着倒不像,有没有带点好货来?
  马桶给了他一条中华,说他爱上了北京二外一个姑娘。他在地铁里跟她面对面坐着,她穿着一袭花裙子,美得像草原上的彩虹,在低头看着一本英文版的《在路上》。他和她搭上话了,但车厢里人太多,他不好意思跟她多说话,也没敢要电话,人家就那么走了。他隔着玻璃看那姑娘也在回头看他,就知道这怯懦实在太傻逼了。陈麦说那就去二外找她呗。马桶皱着眉头说:“不是没想过,但无名无姓也不知道哪级哪系,每个女生楼去蹲点,需要时间,而且,这事我一个人不敢干……”
  陈麦说难怪你给爷拿一条中华来,这差事我才不跟你去,你到报纸上登寻爱启事去吧,我自己还没着落呢。
  马桶说在阳大生物系的尿布似乎病得不轻,已经休学住院了,似乎是胰腺癌,不知要休学多久。陈麦挠头不语。二人闷着头抽了几根烟,马桶就要走了。
  送走马桶,陈麦在图书馆的台阶上发呆,阳光被教学楼遮出巨大的影子。和他一起在街头奋战的少年们,或生或死,都会因为爱情而变得柔软和深沉。孤独像走不出的迷宫,想真爱一场,却不知爱人躲在哪个角落。面前的女生楼就是个欲望垒砌的迷宫,6楼的辛兰是这迷宫里游弋的风,他不知能否得到她,就算得到了,也不知是九天揽了片月,还是海底捉了只鳖。
  瘸腿黄狗格劳秀斯长大不少,三条腿飞奔过图书馆门口,嘴里叼着一本《围城》,边跑边提防地看着四周,想必是哪个家伙不留神使书沾了肉味。陈麦忽然觉得自己和格劳秀斯差不多,这份感情只是沾了爱情的肉味的粗粮面包,自己却当做一根肘子似的叼着不放。
  小王八蛋请他喝酒,说得唯唯诺诺。陈麦紧张地答应,却怕这是鸿门宴,担心小王八蛋酒里下毒,袖里藏刀,或像刑法案例写的那样用一根鱼刺扎他的太阳穴。但小王八蛋一扫诡异和冷漠,这顿饭热情异常。他一边劝着陈麦喝,一边说着他家乡的事,给他描绘着竹子在夜里生长的声音。正常的小王八蛋让陈麦觉得很不正常,他一言不发吃着。餐馆门口走过一个管院的少妇,长得出奇的白,令他想起《废都》里的唐宛儿,于是脑子里塞满了那些删去的方格子。小王八蛋见他走神,一把抓住他的手大叫:“陈麦,爷操你妈,你到底爱不爱辛兰?”
  陈麦如遭鬼喝,浑身一哆嗦,一杯酒全洒在了裤子上。他厌恶地打开了他的手说:“那和你有啥关系?⑸9⒉我爱不爱有啥用?你得去问她!”
  小王八蛋突然哇哇大哭,像幼儿园没人领的孩子。陈麦被他弄得浑身发痒,哄他他犯浑,劝还劝不住,干脆大声问他:“你到底要说什么?你个傻逼哭个屁?你要是想追辛兰,自己去争啊,谁把你拴在床架子上了?自己没用,少来我面前装孙子!”
  见他愤然要走,小王八蛋一把抓住他的手,像劳苦大众拽着无产阶级的领路人,他哭丧着脸道:“兄弟,我追不了辛兰了,我他妈的……得了癌症……”
  5
  一个舞厅唱歌的姑娘给陈麦发短信,问寒问暖,东拉西扯,最后提出能不能借三万块钱给她妈治病。陈麦毫不犹豫删掉了短信,把这号码加进黑名单。如今他已不干这良心大哥,对这世界行善,就像你对着大海撒尿,你那点骚哄哄的水流丝毫不会影响明晚的潮汐。
  市检察院的朋友说,贪污了几个亿的市煤炭局局长抗拒抓捕,开着一辆路虎一路飞驰,开着车跳进了岩浆一样的“天眼”,据说跐溜一声就连人带车化了。煤炭局长跳进了燃烧的炭坑,真是死得其所。云铁山说某阳关著名慈善家和老婆吵架,他老婆抱着孩子开着巡洋舰要走,前进档放在了倒车档,一脚油门轰下,出来追人的慈善家就被顶烂在他家门口的石狮子上。这每月都要开苞处女的老流氓有此下场,说明老天爷还自有分寸,在掂量着这人间的罪恶。他陈麦不是什么好人,但自忖比这些人好多了。
  但儿子和老婆的病让他警觉起来,这是报应么?是神灵要给他的惩罚么?只是既要来,干吗不冲着自己来?莫非神灵也知道,对最亲的人的伤害,才会伤到他最敏感的那根神经?
  陈麦摸了摸孩子的前额,似乎退了些烧,他又摸摸那张酷似他的脸,心下惭愧,孩子的脑子或许就是这么烧出毛病了。他能花去那么多灯红酒绿的夜晚,却始终没带他去过草原,孩子已有意无意地说了很多次了。
  陈麦到门口买烟,小铺老板瞅着眼熟,倒先认出他来,说十多年前你坐过我的板车,你忘了?你和一个后生,拉着一个哇哇叫的局长?陈麦登时想起他姓关,他竟老得不成样子了。提起往事,老关一脸愁容:“下岗啦,全家人就仗着这个小铺子挣个活命钱……哎呀你可不一样,成了大警察了!你管不管这片儿?罩着我点吧?医院的人欺负我就算了,就是要点钱,这条街的小流氓动不动就来惹是生非,每次都要带个一两条烟走……”
  陈麦给他留了电话,告诉他有什么难处就打电话。老板红着眼圈塞给他一条软中华,他推辞不掉。
  马璐的父母来了,让他俩回家去,说姑爷这几天又要忙了。岳母又随之嘱咐马璐给他熬点好汤,对陈麦说你可不能倒,你是家里的天啊。
  陈麦又亲了亲儿子,拉着依依不舍的马璐回家。沙尘暴在夜晚悄悄降临,将路灯悄悄笼罩。一路上二人无话,陈麦慢慢地开着车。路灯一片一排地掠向车后,想说些什么,嘟着嘴又不知怎么开口,马璐很少如此沉默。马璐突然抽泣起来,陈麦想握住她的手,她不给,侧过半个身子对着窗外,吸了一口鼻子。“你以为我真的不知道你在外边干什么吗?陈麦,一天两天不知道,一年两年不知道,九年了,你以为我还不知道?”
  “什么?你说什么?”他慌乱起来。而马璐却沉默了,这沉默的压力像一堵墙,让他有无处可逃的恐惧。
  “我……没干什么,你别瞎说,好多都是应酬,没办法的……”说谎虽然已经是他最娴熟的本事,可在她的眼泪面前,这谎言好像一出来就要烫坏了舌头。
  “我知道你后悔娶我……我有自知之明,我不拉你的后腿……这么多年了,我对你怎么样?我对你父母怎么样?我对这个家怎么样?孩子这病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你拿我不当回事没关系,可你不能拿他不当回事。你就真那么忙?大龙那里应酬真那么多?还要在那里过夜?每一次都要有个女人陪着?夜总会里陪也就算了,我就当你是应酬,你在外边还勾三搭四,陈麦你不要欺人太甚!我哥没了,你就更觉得没人能治你了,你早晚会把我们母子俩扔了……”
  马璐飞快地说着,看着车窗外抹泪,把车窗弄得雾蒙蒙的。陈麦被说得一阵眼晕,羞愧感积累起来,慢慢变成了愤怒。这不对劲,但这情绪只有转向愤怒,并用饱受委屈的方式发作出来,似乎才能抗衡马璐的指责。她说的那些事,别管她是真知道还是假知道,总之不能让她这样说下去了。
  “你胡说些什么?我啥时候有女人陪着啦?唱歌的时候是叫了小姐,那有什么了?别人叫了你不叫,人家以为你要算计他呢,现在就是这么个世道!在大龙那里过夜,那当然是喝多了。咋了?你还让我晕乎乎地开车回家?我在外边累成这样,脂肪肝几年了,再几年保不齐就肝硬化了,你还这样说我?孩子的病也不是我拖出来的,从小就有,咱们也不知道是这个问题啊!以前体检不是也没检查出来么?你怎么就都怪到我头上了呢?早知这样,我还不如不干这个支队长!我还不如和老六去做生意,睡觉睡到自然醒,实在无聊就也和他一样吸点粉……”
  陈麦把一通假话屁话说得掷地有声,理直气壮,连他自己都觉得快是真话了。不知道哪句话勾了自己的情肠,竟眼泪汪汪,声音都带了哭腔。脚下油门应景地轰了一下,车胎在路面上磨出了刺耳的声响,仿佛他整个人都因这误解而陷入了被冤枉的委屈和愤怒中。
  马璐忙把手搭在他的右小臂上说:“干吗呢你?别开快了,马上就到家了。我也没想让你怎么着,哥哥没了,儿子要动手术了,我这心里没底……”
  “……这些年我对你照顾不周,对孩子也关心得少,但是我没办法,我要是天天下班回家,就怕是连这个位子都保不住。玉泉分局的老方你知道吧?老老实实的一个人,四边不靠,㈤⒐⒉不给人办方便事,也不和领导走串,也不照顾下面的弟兄们,最后怎么样?他悄悄去按摩房里找小姐打炮,光着屁股被治管大队抓个正着。这事发生得蹊跷,八成是被人给盯着做了。这年头谁没点小龌龊,装逼可以,但别装过头了,真把自己搞得油盐不浸了,那不就自掘坟墓了么?你哥走了就有人砸黑砖,你知道为什么没人砸得动吗?就是因为他有一大帮朋友,有我这样的人顶着。”
  江湖被他说成了深渊,一步行差踏错便万劫不复。老方的事并没有他说的这般严重,老方不是被人算计。治管大队只是例行巡查,老方光着屁股还跟人耍威风。虽然在一个分局办公,但对这个四边不靠的队长,还真有不少同事不认识,光着屁股的就更不认识了。年轻人们被拱出了火,拉着他就上了车。一出门,老方被市晚报的记者拍个正着,这张大脸半夜就上了网,那谁还能保他?大家都乐得见这个装逼犯早点滚蛋了。
  “你还是小心点,我倒不怕你被人黑,我就是觉得,你……离这个家越来越远了,总像出了远门儿一样,外边世道这么乱,你这行的风险那么大,我真怕你哪天回不来……我有一次梦见你死在街上了,被人扎了好多刀。我哭着去找你,远远看见你躺在地上,满地的血,我想抱着你哭,可是,我看见已经有一个女人在你旁边哭,我不知道该怎么办……醒来后我还在哭,可你不在,你的被窝是凉的,我都不知道你在哪……和哪个女人在一起……”马璐又哭起来。
  陈麦心里一惊,这梦他也做过,他心里又一软,被她的眼泪打动着。他以为一切都瞒天过海,风平浪静,想不到她心里装着这么深的怨气。这梦境让他恐惧,不同的是,扑向他尸体的那个女人不是马璐,也不是老梅,而是艾楠。
  镶金边的喇嘛发来一条短信:“本月禁女色,少饮酒,莫远行,或有血光之灾……”
  陈麦慢慢删去了。前方灯影昏黄,像梦里海底的黄昏。他莫名地感到一阵压抑,这世界和他的谎言一样虚伪,一个被沙尘覆盖,一个被眼泪抹杀,危机暗伏于内,不知何日昭彰。
  “五年前我爸去世的时候,拉着我的手说要对你好,说你是老天赐给我的好女人,这话我记得。亲爱的,不管我做了什么错事,你都是我的老婆。我这警察招怨太多,想杀我的人不少,让你担惊受怕,我心里很不是滋味。”陈麦淡淡地说,这倒是真话,他又感动起来。马璐抱住了他的右臂,把脸贴在上面,陈麦拍了拍她的脸,上面泪水犹在,和她的脸一样热乎乎的。
  拐过市局门口时,马璐猛地大喊一声。陈麦忙一脚刹车,见乞丐一身长衣站在车前,头发竖成了冠,手拿蒲扇,背对着他们边走边跳,念念有词,念着念着,对着黄彤彤的月亮作了个揖。
  “是疯子吗?”马璐怯怯地问。
  “别怕,他从不伤人。”
  陈麦微笑着绕开他,把他留在沙尘里的月光下。乞丐继续他的舞蹈。风掀起他的长袍,路灯拉长了他的身影,远看过去,像空荡舞台上一个从古代穿越到今天的士大夫。
  如果在古代,我陈麦会是个什么人?是个农夫还是一名剑客?是个酷吏还是一个文士?他曾梦见自己在一座古城上背刀夜行,在大殿的屋顶看着如盆的月亮。那座城池庞大而清冷,敲梆子的人昏昏欲睡。他的刀很锋利,好像要在当晚夺去一些人的命。他的怀里散着芬芳,似乎要归还一个女人的香囊。远方是座燃着灯笼的高楼,那里杀机四伏,机关密布,他不知能否活着回来……
第五章
少年陈麦:300流氓月夜奇袭
青年陈麦:血战军都山
警察陈麦:寒风中,与请愿的越战老兵赤膊相对
  1
  对于办公室那次斗胆的摸,陈麦总想找机会表示歉意,却又不知会否招致耳光。经验里没这个,爹妈没说过,书上也没写过,《窗外》里是老男人泡小姑娘,他这个是小少年摸大老师。自己想不透,又不能和外人说,这内疚而慌乱的滋味真不好受。
  马大葱照常上课,并无反常,即便和他在楼道撞见,也只点一下头。那段日子他像个惴惴的贼。大龙和老梅都认为他暗中干了坏事,要么偷了东西,要么害了哪个老师,他越是否认,就越让他们笃信不疑。
  二巴图不会瘸着腿来寻仇,至少要养一个月。陈麦乐得清闲,晨练见效,虽然姿势搞怪,却是跑得快了不少。老梅的队友们已接受了这家伙,常指点他一些诀窍。
  陈麦家门口竖起来一个银光闪闪的铁塔,俨然是城市第一高。他拉着老梅从下面过,老梅随口说了一句,这么高的塔怎么上啊?敢上去的人才是真男人。说者无心,他却当了事,最近被老梅抓得血痕处处,需要做点什么扭转颓势。
  他糊了个巨大的风筝,方头方脑长尾巴,在上面写了老梅的名字。一大早他来到塔下,躲过熟睡的看守就往上爬。一路风光无限,城市尽收眼底,他家的平房很快就像个火柴盒了。上去似乎并不难,却很冷,他忙将风筝系住,绳子顺风甩出几十米,让它高高地飞。红色的尾巴哗啦啦地飘,把他的心撩亮了。他想老梅定可看到,一抬头就会微笑起来。陈麦冲着看不见的她招手,大喊着,想象着老梅深情的目光和必定会给他的温柔拥抱。他似乎来到天堂成了上帝,主宰了能看到的世界,还有他正在遨游的爱情。
  上山容易下山难,半途起了大风,铁塔在剧烈的变形中摇晃,发出“嘎嘎”的可怕声响,陈麦的手滑脱了一次,吓得眼前发黑,忙抱着栏杆喘气,手心出汗,竟不敢挪步,恨不得把自己绑在上面。塔下的人发现了这家伙,人越来越多,连警察都来了,大喇叭冲上面喊着。可陈麦听不到他们喊什么,只咬着牙一步一步往下探,中间一次踩空,遂尿了裤子,给下面的人下了场骚热的雨。下面骂声一片,但很快人们又哄他:小朋友慢慢来,不过是个小梯子。下梯子就像下油锅,终于到了地面,刚想扮可怜歇会儿,看工地的叔叔们就给他一顿暴揍,警察颠颠跑来,陈麦眼含热泪向他求救,警察却踹来更狠的一脚。
  “操你妈的,你摔死了,爷这半年的奖金就没了。”
  熊猫眼陈麦被警察拎回了家,伍⑨㈨父母一个劲点头哈腰,说政府不会冤枉这个儿子。陈麦一只眼肿成了豆包,半夜疼得无法翻身,可一想到天上那只风筝和老梅的笑脸,就忍着疼在笑了。坚强的风筝飘荡了三天,被骤然剧烈的北风撕碎。老梅并不知风筝的存在,慢性结肠炎让她动弹不得,烧得晕乎乎。得知陈麦的壮举,老梅眼含热泪,捧着他仍未消肿的脸亲个不停。她问陈麦想要什么生日礼物,他不假思索地说和你睡觉。老梅红着脸骂他流氓,但这次没有掐他。
  大龙请他们周五晚上看录像,算是给他的生日礼物。大龙揣着几个烤红薯来到附中,坐在门口等着他俩。但陈麦把这事儿忘了,拉着老梅一起听马桶辅导功课。大龙抱着几个烫红薯等了个把钟头他们才出来。陈麦骂他傻,为啥不先吃呢?大龙说当然要老梅先挑过才吃啊。陈麦又骂他呆,说你就不会把最大的留给老梅,其次的留给我,你吃最小的么?大龙说我要是这么干了,你一定会说我吃了最大的,我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三人在街上顶着风啃完了红薯,连撑带凉,弄得老梅放屁不停,陈麦笑得前仰后合,说这是“美女慢撒气”。老梅羞红了脸,就赌气坐上了大龙的车后座。到了录像馆,老梅想看台湾的琼瑶剧,陈麦和大龙想看成龙的《醉拳》,老梅不干。卖票的后生穿个军大衣,叼根大青山,一边整理着零钱一边歪着头说:“当然是听你女朋友的,这事儿还有的商量?快点快点,要开了,一块一张。”
  陈麦一愣,扭头一看,老梅的脸几乎熟了,正低头踢着一个空饮料瓶呢。
  三人就看林青霞、秦汉演的《窗外》。老梅入戏很深,攥着他的手呜呜地哭。陈麦和大龙看得没劲,就聊老梅和林青霞到底谁漂亮。大龙想了半天,认为还是林青霞好看些,陈麦就和他掐了起来,非要他改口不可。
  突然,电视声音陡大,屏幕蹦出一对光屁股男女,在床上咿咿呀呀地弄。老梅尖叫起来,女人们都尖叫起来,男人们吹着口哨。陈麦和大龙看得眼睛都直了。画面消失,老板窜出来说不好意思,这是翻录的,中间空白的地方没洗掉,吓着大家了。有人吵吵着换片子,就放刚才光屁股那个。老梅不干,要把正经片子看完。录像厅里几十个人分成了两派,谁也不让谁。陈麦大大咧咧站到了前面,掏出一柄菜刀,问谁想看黄片?怎么这么流氓?爷把你们送到公安局去!有带妞的后生不买账,拿把菜刀装球,站起来刚骂了两句,就发现脖子上凉冰冰架着把匕首,一个刀疤脸恶狠狠地瞪着他,像要剜出他的心肝。
  《窗外》在人们的遗憾声中又开演了,老梅感激地握住了他,热乎乎地揉着他的手。
  “你说刚才那个光屁股的妞好看么?我都没注意她长啥样……”他轻声对重又陷入剧情的老梅说。
  “你个流氓,那么恶心的东西你都看……”陈麦觉得手背上一疼。
  “又不是我要看的,突然蹦出来了,闭眼都来不及啊。”
  “啥样儿?”
  “什么啥样儿?你不是说不想看么?”
  “哎呀你坏!那玩意儿啥样儿?”
  “和香肠似的,和我的差不多……”
  “你个流氓!”
  “那我怎么说?我就这一个参照物啊……”
  “那个女的呢?”
  “她没有……”
  “我不是说那玩意儿,她好看么?”
  “不好看。”
  “我觉得有点像马大葱……”老梅说。
  “喂?你不是没看么?看得比我还细啊。Ⅴ⒐㈡嗯,你这么一说,我也觉得有点像,也挺好看啊……你这个什么小屋有啥看头啊?很讨厌他们嗲嗲的台湾腔。”
  “你看他们的日子,我羡慕他们可以这样相爱,虽然为世俗不容,但却爱得这么美,他们不用烧蜂窝煤,更不用像你一样拿菜刀,哥哥也不用去打仗……”
  几滴眼泪掉在他手背上。陈麦忙抱住她。“我们在一起,什么都会有的,你哥不在,我就是你哥。”
  “德性!你哪有我哥帅!秦汉都比不上他。”
  “你二哥呢,我比他帅吧?怎么最近送你回家没见他?”
  “他拼了命学习,不到半夜都不回家,说要考北京去,以后要当个律师。”
  “嗯,他的性格适合做这个。”陈麦并不奇怪,但一想到他的长头发,又觉得不搭调。
  “你别每天就知道打架,多看看这个世界,我哥说咱们早晚都要离开这里的……文革时我爸的腿就是被打断的……平反之后,我爸却还想着给国家好好干几年,可现在当我爸领导的,就是当年幕后组织批斗他的人。这人钻营了几年,又莫名其妙地上来了。我爸也算老革命了,身上还有枪眼儿,就不明白为啥是这样一个结果?”
  “老人家身体不好,就劝他们别计较了,安度晚年算了。我爸在单位也是受气,但那是他自找的,他也不是什么好人,贪小便宜吃大亏。但他的话没错,他说现在能当领导的,都是溜须拍马登峰造极的大师,有本事的人上不去。说早知道这样还不如就留在军队里。我觉得你哥是对的,你两个哥哥都很了不起,你多幸运啊,不像我,独苗一个,没人和我玩,小时候就坐在房顶瞎琢磨,总寻思着祸害哪家,琢磨琢磨就大了,要不是遇到你,我还说不定咋样呢,没准就和大龙一样了。”
  “嘿嘿!你个愣球咋说话呢?你夸老梅就是夸出花来我也没意见,啥叫跟我一样了?你比我好到哪里去了?”大龙在后面阴阳不搭地哼着说,想是受了凉,他开始打嗝,像肚子里藏了个青蛙。
  “老实看你的,瞎掺乎啥?”陈麦扔给他半包烟,让他闭了嘴。
  “妈让我和我哥争取离开阳关,到更广阔的天地去……我妈一回家就聊她们单位那些恶心事,为了评个中级职称,那些人什么恶心事都做得出来。我爸说社会和从前不一样了,文革后很多东西非但没有根除,反倒渗进人们的骨子里了,他觉得没得救了……陈麦啊……我讨厌这个城市了,没完没了的沙尘暴,没完没了的口号,没完没了的比赛,还有讨厌的课程和马大葱。陈麦啊,我很羡慕你,可以写那么好的诗,我只能跑步,机械地跑步,我讨厌这里的一切,甚至讨厌我自己了……除了你。”老梅说着,慢慢靠向他,轻轻挽住了他的手。
  陈麦轻轻揽住她说:“喜欢我写给你的诗吗?”
  “嗯,当然喜欢。”
  “最喜欢哪一首?”
  最后一朵梅花就要绽放
  是谁忘了昨日的忧伤
  踏着落叶
  映着月光
  谁在爱情的门口念着彷徨
  我走在时光的彼岸
  念着夜歌里的诗篇
  苍白的路
  漆黑的眼
  你霓虹般的身影驱走夜晚
  恩赐一样降在我梦里的花园
  ……
  “……谢谢你记得。”㈤9贰
  “你给我的诗,我会永远都记得,除非你不喜欢我了。”
  “我怎么会不喜欢你?告诉你,你就是嫁人了,生了别人的孩子,我也还是喜欢你!”
  “你怎么那么贫啊?有你这么说话的么?”老梅忿忿地捅了他肚子一下。
  “大哥说他为共和国打完这一仗,就要复员再去南方打拼了,一部分人已经先富起来了……大哥很聪明的,他才不想找个单位什么混着。咱也好好学吧,我不为别的,就为你我将来能自由地生活,就像你的诗一样。”
  “我的诗都是给你的。”陈麦见她记着自己每一首诗,听得动情,就去亲她的脸,老梅轻轻推开了。
  “大龙在呢……”老梅低头道,又握住了他的手。
  “没事没事,你们啃吧,我有东西啃。”大龙竟然听到了,陈麦一回头,见他正抱着一根烤得焦黑的玉米棒子啃着,弄得一嘴黑。大龙示意他去亲老梅,故意转过半个身子,把已经啃烂的玉米棒子再啃一遍。老梅笑他啃苞米的样子像个地蝼蛄,一颗虎牙活像蝼蛄的钳子。陈麦指着她腮边的痣说:“我想帮你把这颗痣咬掉,刚才它硌我的舌头。”
  “你真恶心,我不如把你的虎牙一锤子敲了,你不觉得它也硌我的舌头吗?哎?陈麦你看,那是谁?不是马大葱吧?”老梅突然压低声音。陈麦顺着她的手指看去,那个散着披肩发的丰满女人,那张含蓄中略带顾盼的面孔,不是马大葱是谁?
  一个中年男人拉着她进来,在黑暗中摸索着找座位,见后面人多,就将就着坐在前排。两人一坐下就头挨头靠得很近,像情侣那样窃窃私语。陈麦和老梅把头缩在椅子背下面,大龙觉得好奇,也凑到前面来一起缩着。
  “这就是你们班主任啊?比老梅差远了,那男的是她相好吧?看着岁数不小,你看都快秃顶了嘿!”大龙瞪着眼说。
  那男人的确上了年纪,还戴着一副眼镜,时不时鬼祟地向后看一眼,把三人吓得几乎趴在腿上了。陈麦本以为那是校长,仔细看是另一个老家伙,就琢磨不透这事儿了。
  “真想不到,你们班主任好这一口?看着挺年轻的,模样也还不错呢。”大龙不无遗憾地说。
  陈麦想起马大葱那天的表情,想起她滴落的泪,想尽力和眼前的情形总结出一些论断来,却终归徒劳。老梅眨着眼睛,像是发现了他的心思,就轻轻捏了他一下说:“你想什么呢?别管人家的事,咱们走吧,从后门走就好了。”“录像你不看了?”陈麦问道。“不看了,让她看见了该不好意思了。”老梅用力拽他的手。“咱有啥不好意思的?看个录像么……”“哎呀笨蛋,不是说你,是说她,走吧走吧……”老梅不由分说地说。
  大龙不情愿地跟在后面,一边溜一边嘀咕:“早知如此,还不如看成龙呢。”
  从后门出来,三人喘了口气,估计录像一时半会完不了,陈麦就在录像馆门口买了杯热奶茶,给冻得跺脚的老梅喝上,就和大龙走到一边抽烟。
  “你们这班主任挺骚的。”大龙冷不丁来了一句。
  “你个愣球说啥呢?马大葱人不错,挺好的,对我不错,替我挡过小约翰的刀。”
  “反正我觉得挺骚的,你看,她也挺好看的,那么个老男人她还靠着?偷偷跑这来搞对象,那男人一坐下就摸来摸去的,算骚到一块了。”大龙抽烟的样子很嚣张,拇指和食指有力地夹着,斜着脑袋一口就抽完半支,再大手一弹,烟屁在不远处的电线杆上砸出一片火星,把旁边卖羊肉串的吓了一跳。
  “你倒看得清楚,搞对象不都这样么?我和老梅不也……”陈麦还要说,老梅早瞪了他一眼,他就笑呵呵地改了口:“我和老梅文明多了,你说得对,哎你说她图啥呢?搞对象搞上个和她爹差不多大的,这马大葱脑子进水了吧?”
  正说着,录像厅的门咣当一声开了,门口一张凳子被撞飞,差点砸着大龙。他刚要开骂,棉帘儿一掀,那男人气呼呼地走了出来,马大葱哭着从后面追出,一把揪住他的脖领子,一边打一边喊。
  “你这个骗子,老流氓,不讲信用,我教你不得好死,我要去告你,你这个混蛋!⑤㈨⒉”
  陈麦三人都愣了。马大葱情绪失控,披头散发,并未看到一边的他们。她伸出双手,把男人本不多的一撮头发扯了下来。那人火了,一个耳光扇过去,紧接着一脚踹出,马大葱像个装满土豆的麻袋摔出去,烟头和红薯皮沾满了她的披肩发。
  “我去你妈!你敢威胁我?你去闹啊?看谁丢人,谁答应你了?跟我有啥关系?给脸不要脸的货,你敢胡闹,我就让人把你的烂事抖到你学校去,还你妈当老师?你整个就一婊子!我跟你玩是看得起你,别不知好歹!”
  说罢,秃顶吐了口唾沫要走,突然发现眼前站着两个人。还没等他仔细看,左脸上就挨了一下,也不知打他的是什么,总之方方正正又硬又冷,半张脸像是挨了一记铁锤,眼前一黑,嘴里一咸,几颗牙齿在嘴里叮当乱撞着。这疼痛还没来得彻底,他好容易睁开眼,就觉得生殖器像被十字镐撩了一下,老二的剧痛就不用说了,两颗睾丸像是被老虎钳子夹了,疼得要脱囊而出。这迟来的疼痛远远超过脸上的,男人当即把捂着脸的双手移向下腹,抱着老二满地翻滚,可那二人似乎没有罢手的意思,在他翻滚的间隙,穿着硬皮鞋的脚准确地踢在他的脸上腰上眼上鼻子上,让他还没来得及喊疼就晕了过去。
  马大葱爬起来,惊讶地看见陈麦将秃顶一砖拍倒,他的同伴照着又是一记撩阴腿,然后二人轮番起脚,将那人踢得满地找牙晕死过去。一切发生得如此之快,等她扑过来拉开二人时,秃顶已经血流满面人事不知了。
  “你们干什么?谁让你们打他的?”马大葱声嘶力竭道。
  “哦……马老师,我们路过,看见他打你,你帮我打过架,我不能看你被欺负,这才出手的,您没事吧?”陈麦关切地问道。老梅扶着她的胳膊说:“我们刚好骑车路过,在这里买奶茶喝,幸好我们看见了,老师,他怎么能打人呢?”
  “我最恨打女人的人,老师你别怕,陈麦和老梅的老师就是我的老师,他再敢欺负你,我就把他老二卸下来。”大龙挺着胸膛说。
  围观者越来越多,马大葱既羞又怕,她拉过陈麦说:“陈麦,陈麦……老师求你了,你们把他打坏了,还要担责任。你们帮我把他弄医院去,别让他有事,老师没把事情处理好,老师对不起你们……你们可得帮我瞒住……”说罢就哭。
  陈麦本来要看她的笑话,如此便心软起来。这年头怎么回事?难怪他爸说漂亮女人只有两个选择,一种是做了胡同里的破鞋,一种是做了当官的小蜜。陈麦真想去恨这个女人,但对她的可怜又占了上风,且人家对你不错。
  想到此,他急忙说:“老师放心,你对我和老梅没说的,今天的事我们三个要是说出去半个字,断子绝孙!”
  说完这句狠话,陈麦觉得有点不妥,见老梅瞪着他看,大龙更是一副关我屁事的表情。可见到马大葱被他这句话感动得泪眼汪汪了,陈麦又觉得值。
  “马老师,这个欠揍的王八蛋是谁啊?”陈麦歪着头问。
  “他是市教育局副局长……其他的你们别问了,送他去医院吧?”马大葱止住了哭,脸在黑暗里红了一下。
  “哎哟,是个官儿哎?难怪这么坏呢!”陈麦惊讶地翻过秃头的脸,像看一只地上的屎壳郎。
  “陈麦……快点走吧,这里人多……”
  “陈麦你快点儿,老师都着急了……”老梅也帮腔道。
  陈麦点着头,和大龙架起晕乎乎的副局长,大龙拾起他的眼镜,已经烂得不成样子,却仍然给他戴上。
  “戴上戴上,你不戴眼镜跟流氓似的,戴上眼镜,就像领导了……”大龙也不管他断裂的鼻梁,硬生生把眼镜夹在上面。秃顶醒了,活像商场里被捉住的偷东西的知识分子,眼珠子滴溜转着,一副惊恐之态。
  老梅拦下了两辆三轮车,几人就奔了医院。老梅和马大葱在后面的车上。
  陈麦低头问道:“局长贵姓?”
  “嗯?刘,我姓刘。”
  “那就是刘局长了。你是我们俩打的,5九贰看在我们马老师的面子上,我们就不难为你了,你要想报警也可以,咱们现在就可以去公安局。”
  “不去,不去……我是副局长,副的……”秃顶战战兢兢道。
  “好,不去可以,要不去你家?什么正的副的?你有老婆吧?”
  “不去……也不去。”
  “嗯,那我们就送你去医院吧,这个你总会去吧?咱丑话说前面,今天就是给你挠挠痒痒,没卸你的零件儿,可你要是再敢动她一根寒毛,再敢对她做一点坏事,我们兄弟下次就不这么客气了。你也是有身份的人,堂堂一个局长,怎么能打女人民教师呢?”
  “副的,副的……”秃顶继续辩解着他的职位。
  陈麦从他钱包里找出一张照片,对着光看了看说:“哦,这就是你老婆啊,难怪你喜欢马老师,你这老婆丑得跟母猪似的,后半夜咬牙干也得戴墨镜啊!照片我留下了,你要是敢给马老师说什么闲话,我们兄弟就把你老婆也找出来打一顿。哦,还有你这个肥猪儿子,还在上小学吧?猪头猪脑的,看着就欠揍啊。”
  秃顶吐出半颗牙齿,挣着要起来,发现胳膊分别被压在两个屁股下面,就左右堆笑着说:“两位同学,我和你们马老师谈工作有点别扭,不是你们想的那样,这是误会,误会!你们屁股挪一下,我这胳膊,都麻了。”
  “麻了小意思,马老师肚子还疼着呢,面对人民教师,我们这些花朵的园丁,你也真下得去脚?”大龙冷冷地看着他。
  “对了,刘副局长用哪只脚踹老师来着?”陈麦眯着眼问大龙。
  “是左脚吧?”大龙不能肯定。
  “什么叫是吧?到底是哪只脚?”陈麦怒道。
  “也好像是右脚。”大龙挠头。
  “我记得就是右脚啊?”陈麦也挠头。
  “不对,他左脸朝咱们时动的手,马老师摔到他右边去了,肯定是左脚。”大龙笃定道。
  “你这人,怎么左右都分不清?他明明是右脸朝着咱们啊?”陈麦比划着说。
  二人在三轮车上吵得面红耳赤。秃顶慌了。“两位同学……两位同学,你们别吵了,你们问我不就得了?”
  三轮车夫也听得烦了,回头说:“就是,谁踹的谁知道,你们问他不就行了,再说了,哪只脚不都一样?”
  陈麦作顿悟状,低头问道:“是啊,怎么我们就没想到呢?你是哪只脚踹的马老师啊?”
  “左脚,肯定是左脚。”秃顶点着头说。
  “为啥?”陈麦瞪着眼问。
  “我记得是,而且左脚使劲有点大了,⑸㈨Ⅱ脚脖子还疼……”
  陈麦和大龙对视一眼,二人呵呵一笑,同时举起一根棍子,狠狠地砸向了秃顶的左脚。三轮车夫听见背后发出棍子的挥舞声,然后是咔嚓一声,然后是秃顶杀猪般的嚎叫声。他忙回头看,见这个副局长缩着左腿,哭得眼泪鼻涕把一脸血污都糊住了,而那两个后生笑得像两朵花一样,正互相握手,像井冈山朱毛会师那样热烈。
  “嘿!你别装,别装了嘿!没给你打断,就是打肿了点,要照我兄弟的意思,你这只脚今天就砍下来了。今天就先欠下,我再重复一遍,你要是再敢对马老师有丝毫的不敬,敢跑到我们学校胡说八道,你这只脚我们要定了,明白么,刘局长?”陈麦把一根点着的烟塞进刘副局长的嘴里说。
  “明白了,两位同学,我是副局长,我明白了……”
  “你答应我们马老师什么了?为什么不兑现?”陈麦突然低声问。“没什么,没什么。”一见大龙又举起了棍子,他忙改口道:“有……有,她要我帮忙争取到教育系统优秀教师出国深造名额,我是答应了,但是没办到,全市才5个名额,我真的办不到啊。”
  “明知办不到你还敢答应,还敢碰她?”陈麦恶狠狠道。
  “是她先找我啊,不是我主动啊!”刘局长带着哭腔说。
  “你他娘嘴还硬?”大龙又举起了棍子。
  “真的是这样啊,我没骗你们啊,我都不认识她,是她开会来找我的啊。”秃顶看上去胆都要吓破了,这一句应该是真话。
  “揍他,这号当官的哪有个好东西?没一句真话,有点权力,他们天天欺男霸女,后生们揍他,王八蛋!”三轮车夫气呼呼地回头说。
  “别打了别打了,是我主动,是我主动。”秃顶惊慌地舞着双手,像被警察在火车站抓获的票贩子。
  “出国名额的事能办么?”陈麦再问。
  “不行,这次肯定办不了,都已经截止了,下周就出去了。”
  大龙用铁棍捅了他老二一下,秃顶就又叫道:“不过下一次还有机会,只要他们学校同意,明年初我保证让她去第二批。”
  “你说的?”陈麦大喜道。
  “我说的,我说的,否则你们来拿我的脚。”
  “算你识相,我们兄弟记下了,还有拉车师傅,你也给做个证,少不了你的车钱。”
  “好嘞!没问题,这事儿我愿意,我姓关。”车夫高兴道。
  “怎么样?车钱我们替你付了啊!”陈麦又掏他的钱包。
  “付吧付吧,我钱包里也没多少,你们全拿走……”秃顶故作大方地说。
  陈麦和大龙把钱分了,拿一张十元的给了关车夫,三人高兴得像过年一样,关师傅把车骑得飞快,眨眼就到了市医院。
  把刘副局长安排进医院,他们三人就和马大葱告别了,马大葱扶着陈麦和老梅的肩膀,⒌⒐㈡不知该说什么。老梅不失时机地递过手帕。马大葱让他们都回家去。陈麦告诉她这个人再也不敢动你了,而且答应你明年的出国名额一定做到。马大葱冲他点头,泪水涌满眼眶,竟过来抱了他一下。
  陈麦大觉感动,把刘副局长的钱拿了出来,觉得少,就把大龙那份也要回来,再把自己上衣兜里的一些钱都放上去,一股脑儿地全给了马大葱。
  马大葱抓着一把钱,脸上泛起了红。这片红让陈麦和一边的老梅都有些不安,大龙嫌他们婆妈,拉着二人迅速离去。
  “你说,她这是干吗呢?哎?马大葱刚才看你的眼神有点不对啊!”老梅在车后座抱着陈麦的腰问。
  陈麦没听见她这句话,但他确实在想着马大葱刚才的表情,她那副可怜楚楚的样子似曾相识。
  “好容易得了一笔横财,几十块啊!就这么被你个愣球给捐了!气死我了!”大龙在后面骂骂咧咧地跟着。
  “死要面子活受罪,该!”
  老梅狠狠地拧了一下他的肚皮,他尖叫了一声,一把抓住老梅的手,吸一口冷冽的空气,把它放进秋衣里面,按在自己热乎乎的胸膛上。老梅羞怯地要缩回来,可他不准,还高兴地唱起歌来。大龙超过了他,顺手摘过他的军帽戴在头上,在前面风一样飞骑,大喊着:好狗不挡道!大愣球陈麦来啦!
  行人纷纷闪避,黑暗也在避开。陈麦像个凯旋的将军,携着老梅的手幸福地跟在后面。他周身涌动着不可名状的快感,他的力量和自信,正像清晨的竹笋那样噼里啪啦地伸节拉段,在阳光下变成硬挺的竹。
  2
  陈麦这几天双眼肿胀,屁眼生疼,说话口气很重,脚底阵阵发着飘。老大说这叫“走火龙”,肝火太大,是心火抑郁所致。天知道,陈麦心里的确憋了一口浑浊的恶气。郭宇那翩翩的样子和刘一民那恶心的脸孔,挥不去,散不开,越想忘记就越清晰。但这感觉只能憋在心里,还要在平常装作毫不介意。上课时大大咧咧,下课时也不贴凑。他人谈起辛兰,他多是满不在乎,时不时还来这么一句感叹:那个东北女人啊……
  如此绷了一段时间,直觉得脑门上的皮就要绷断了。他在辛兰的热吻与辛兰奇怪的行为之间,水火煎熬。他没见过这样的女孩子,神秘得像猫,飘忽得像风,你不知她什么时候喜欢你,什么时候讨厌你,哪一句是真话,哪一句是谎言。那些吻,那些眼神,和那些冷漠,那些游移,那些与别人的暧昧,怎么能同时出现在这样一个人身上呢?
  周六上午,孙班长号令去昌平街头做免费法律咨询。全班人马背着桌椅板凳上了街,路口一坐,横幅一拉,很快就围上来一群农民,问着千奇百怪的问题:“律师,我女儿被人强奸了……”甲说。
  “啊?这么严重,报案了吗?什么时候?”老四问。
  “两年前。”
  “两年前?那你女儿现在呢?”老四的眼镜差点掉下来。
  “嫁给那个强奸犯了,律师,你说他要不要赔我一笔钱?我女儿给他强奸了,他还把她给娶了,以后可以天天睡了,你说我把女儿养这么大多不容易,这流氓该不该给我一笔钱?”
  老四挠头不语。
  “律师……”乙问。
  “我们还是学生,不是律师。”老二虽然学术不纯,却不似老四那样装逼。
  “那差不多,都懂法。”乙并不在意。㈤⑨⒉
  “您有什么事要问?”
  “我老婆那天睡了,没锁门,邻居老张喝多了走错了门,进了门就上了炕,上了炕就钻我老婆被窝。我老婆以为是我,他们就咔嚓咔嚓黑灯瞎火地弄了,刚弄完我回来了,一开灯,那他妈的可好看了!我就拉着老张和我老婆去公安局了。我要告他强奸,但公安局的人自己吵起来了,有人说是强奸,有人说是误会,有人说是缘分,你说我该咋办?”乙摊开两手看着老六。
  “那……这鸡巴……真是缘分呢……”老二悄悄揉了揉下面,红着脸说。
  “怎么是缘分呢?这算个啥缘分呢?我老婆不被人白干了么……”乙还要说,他那缘分诡异的老婆来了,一个大耳刮子上去,然后强拉硬拽地把他弄走了。
  “老二说的没错,这真是缘分呢……”辛兰红着脸说。
  “我看八成是男盗女娼,这男的竟还不知。”陈麦冷笑着应道。
  “你这阴暗的天蝎座,就知道你这么想……”辛兰果然这么说。
  “律师,我有事要问。”丙坐下就说。
  “说吧。”老六双手抱怀,下巴一撅,翘起了二郎腿,装腔作势地皱起眉头。
  “那天我老婆娘家的老舅来了,喝了顿大酒,我说一起去买彩票,就横不愣登去了。他没带钱,我也没闲钱,去邻居老王那借了两百,就横不愣登去买彩票了。我说我买,可我没说我买就算他的,我横不愣登买了二十张,说你刮十张我刮十张,随手一分一刮,我的啥也没有,他刮出个大彩电……律师你知道,那是二十二寸的大彩电呐!老舅说这彩电是他的,我说是我的,我老婆也说是我的,借给我钱的邻居老王听说了也来了,妈个逼的横不愣登说是他的,因为买彩票的钱是他的。我们三个都不让,我打了老舅,老舅打了老王,老王还打了我,警察来了,横不愣登把我们全抓了。老舅鼻子被我打破了,要拿砖砸我,警察上来就把他按那一顿揍,然后就抓了。到了派出所一问,警察抠着脚丫子横不愣登地说不清楚,让我老舅把彩票拿出来看看。老舅掏半天找不着,他的衣服兜被警察撕坏了呢,兜里的彩票肯定是掉下去了,妈个逼的找不着了。警察打了个电话,彩票处说那个彩电已经被人领走了,妈了个逼的,律师啊,你说这事横不愣登地到底咋办?”丙侧着脑袋,露出一口黄牙,眼睛被这难题弄得乌糟糟的。
  “辛兰,我肚子疼上个厕所,你来回答这位同志。”老六黑着脸离开座位,把一直在旁边的辛兰按在农民面前。陈麦一脸坏笑,老六的民法课顶多听完不当得利之债部分就歇了,怎么能解出这么个难题?辛兰坦然就座,又问了一遍,记下要点,开始剥洋葱一样分析这个案子。对方听不懂,她就再解释一遍,直到农民满意地知道这彩电虽是你的,但因无法举证而拿不到了,横不愣登地骂着警察去了,她才喘了口气。她的耐心和细致令陈麦赞叹,她将来会是个好法官,他不由地想。她抬头看了他一眼,妩媚地笑了一下,像猜到了他的想法。
  陈麦像建立逻辑模型那样,建立起一个又一个说服自己的理由,又一个个被自己的论证推翻。想去找辛兰谈个清楚,又觉得像是自投罗网,别旧仇未报,再添新辱。这天见食堂门口贴了海报,有黑豹乐队的演出,就想拉着兄弟们去看,顺便吼两嗓子发泄下。
  法大领导神经短路,竟拒绝黑豹乐队在学校礼堂演出,怕学生们控制不住情绪。学生们看着海报骂娘,骂着骂着就炸了锅,敲着饭盆在食堂门口示威。老六声嘶力竭,看着比一天不听黑豹就睡不着觉的老五还要愤怒。老五倒直接,瞪着眼撕掉了学校的通知,掏出打火机烧了。众人纷纷鼓掌,开始谩骂。
  “校长校长操你妈!”这是一个89级师兄。
  “操得好!”这是唯恐天下不大乱的老大。
  “这鸡巴……有道理!”这是永远装作有学问的老二。
  新上任的陈校长令人生厌,堂堂一个刑法专家,开口就是八卦。他从台湾东吴大学考察回来,给全校师生开讲座,聊考察心得,开头第一句话:“同学们,你们知道吗?这个台湾东吴大学校长章孝慈,其实是蒋经国的私生子……”
  陈麦一愣,像听到一个面的司机说着邻居家扒灰的事。老五呸了一声起身便走,自言自语道:“这是校长吗?这是校长吗?这是个傻逼呀……”
  在学生们愤怒的饭盆声讨中,校领导决定把演出放到破破烂烂的昌平剧院去。聊胜于无,学生们虽然不满,仍浩浩荡荡奔了门口,一边走还一边唱。交警紧张地看着他们。陈麦一溜小跑来到图书馆。辛兰刚还在这看书,他就想拉她同去,可辛兰不见了,连占座的书都没了。陈麦见田晓玲在窗口还书,就过去问她。田晓玲欲言又止,一副为难的样子,说好像看到她和刘一民教授一起走了,说是去看黑豹的演出耶。
  陈麦心里骂着娘,脸上装出无所谓的样子。
  “你为何不去?”
  “又没人请我……”田晓玲厚嘴唇一撅。⒌⒐⑵
  昌平剧院烟雾腾腾,像垮掉的一代的诗歌朗诵会,五百多人的剧院挤得沆瀣一团,88级的师兄把三条腿的格劳秀斯也牵来了,在人堆里兴奋地汪汪叫。黑豹乐队拉开架势开始热场,学生们就高呼起来。陈麦拉着田晓玲钻过密集的蹦跳的人群,一边找着辛兰,一边找着老五。刘一民和辛兰站在前面,刘一民那夸张的米黄色贝雷帽在一片军大衣中异常显眼,像草地上一坨鲜亮的黄屎;而辛兰就在这坨屎的一边,穿着他很喜欢的蓝色的毛线衣。
  陈麦黑着脸,拉着田晓玲走向老五等人。演出开始了,《无地自容》瞬间点燃了全场,人们都跟着唱了起来,一边唱一边敲打着座椅。田晓玲跳上座位欢呼起来,大屁股扭来扭去。陈麦怕她掉下来,忙上去扶住她的腰。她的屁股遮住了他,在眼前悠悠地晃。陈麦就皱着眉躲开,正见辛兰看向这边。陈麦故作礼貌地点了个头,一把揪下了田晓玲,这女人尖叫着倒进他怀里。辛兰微笑着凑近刘一民耳边,不知说着什么,刘一民哈哈大笑,似乎很开心,台边有人叫他,刘一民就和辛兰说了声进去了。陈麦泛上一口痰,回头去吐,远远看见郭宇和他的兄弟们站在后面。
  第一首刚完,幕黑了又亮起来,幕后钻出无处不在的刘一民,陈麦一阵恼火。刘一民拿着话筒,像周恩来那样对台下摆着手,字正腔圆地说:“大家都小点声,不要破坏剧场,我们看这场音乐会不容易,别站在凳子上,要踩坏了,别叫得这么凶,影响坏……”
  “操你妈,滚下去!”“滚下去!”“傻逼!滚下去!”
  场下一片怒骂声。几个塑料饮料瓶飞了上去,陈麦也解气地骂了几句。刘一民很是意外,见大家不买账,还有更莫名其妙的东西飞来,就夸张地叹了口气,摆了个架势,真的在台上打了个滚,下去了。
  全场皆愣,随即大笑,全部鼓掌。演出继续进行。陈麦对这人的聪明很是佩服,难怪辛兰喜欢和他凑。
  《Don’t break my heart》前奏才刚开始,陈麦看见辛兰宿舍的李菁急匆匆穿过剧院。辛兰听她说了几句,立刻要走。刘一民又钻回了辛兰身边,看着想跟去,好像又不方便。辛兰径直朝陈麦跑来,拉过蹦得正欢的田晓玲,伏在她耳边说了几句,又冲陈麦点了下头,就要走。
  陈麦终于忍不住,歌壮情胆,一把拉住了她,在嘈杂的音乐声中在她耳边大喊:“你到底什么意思?”
  也许是我不懂的事太多
  也许是我的错
  也许一切已是慢慢地错过
  也许不必再说
  从未想过你我会这样结束
  心境如此难过
  只是记得你我彼此的承诺
  一次次的冲动
  ……
  歌至高潮,全场合唱,剧院像翻腾的沼泽地,台上的黑豹大汗淋漓,台下的学生们血脉贲张,游窜在舞台和观众之间的格劳秀斯像只嗑了药的疯狗。而辛兰的脸像平静的湖面,她犹豫了一下,抱过陈麦的脑袋,也在他耳边大喊道:“小王八蛋说要见我最后一面!”
  小王八蛋得的是胃癌,发现时好像已经无药可治,别看人还能到处蹦跶,没准半年就得去爬烟囱。那天小王八蛋和陈麦哭着说出这事实后,陈麦还装腔作势地开导他,鼓励他向辛兰发动进攻,口是心非地为他出谋划策。陈麦断定辛兰瞅不上这靠菜刀壮胆儿的小子,借他个板凳他也够不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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