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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察难做

_3 冰河(当代)
  在老梅的尖叫声中,大龙等三人直取陈麦。陈麦利用胡同和电线杆之间狭窄的缝左右移动,不让他们三人形成合围,不时挥出一刀。但胡同毕竟腾挪不开,一不留神,一柄菜刀滑过了袖子,胳膊一凉,血染了袖子。
  大龙见他受伤,猛然出了狠手,铁链劈头砸来。陈麦等的就是这一下,他侧过半个身子,不撤反进,大跨步贴近了大龙,电线杆子刚好拦住右边拿铁棍的。他的左手猛地抡起,钻过铁链的缝隙,结结实实打在大龙的肋下。大龙一疼,陈麦的菜刀横着扇上了他的左脸。大龙一个趔趄撞在墙上,捂着脸摔倒了。
  陈麦刀指另两人,他们战战兢兢。这时背后突然飘来一人,一手抓了一只脖颈,这二人像没了电的玩具,登时棉花似的瘫在地上。那人空手制服两个拿凶器的,竟然还面露微笑。
  老梅和来人抱在一起,叫着大哥。“你们怎么记吃不记打呢?我上次就给你们留了面子了,真不怕我废了你们啊?”老梅的大哥厉色道,“大龙,你要想追我妹,就去长点出息,总玩这下三滥的手段,你不觉得丢人么?”
  大龙仍然抬头骂道:“你别充老大,我就是喜欢你妹妹,怎么了?我也没怎么着她,你想杀想剐,我不怕!”说罢他指着陈麦道:“你!留下名字,看爷下次不劈了你!”
  “都残废了嘴还这么硬?我叫陈麦,附中的,你们学校的‘老妇女’是我的把子,你要来找我,先问问他去,不是我说你,哪有你这样追女朋友的?共产党的天下,你真当自己是土匪啊?”
  陈麦将大龙拎了起来,把铁链还给了他。
  “这事爷跟你没完,要么你死,要么我完。”大龙吐出了半颗牙。
  “行,等你把伤养好了再说吧,⑸㈨⒉我随时奉陪,滚吧。”看着他们离去,陈麦有点佩服这个大龙,三十六中可没几个这样硬气的。
  老梅嫌大哥来晚了,用小拳头打着他的胸膛。大哥是侦察兵,宽宽的额头下是一副鹰鼻鹞眼,他是对越自卫反击战的英雄,全家的骄傲,老梅眼中的神。陈麦看着这个背着四十斤装备能跑马拉松的铁汉,看着那铁打的手掌,心生敬畏。大哥比他高出一头,威武的面庞黑漆发亮,嵌着一双锋利的眼。初次见面,他的眼神让陈麦慌乱,但他很快就笑了,还握了握陈麦的手。他的手像能握断钢筋,有着陈麦这街头刀客所不敢较量的自信。
  大哥感谢地拍他的头,说他敢力敌三人,勇气可嘉,说罢又拍了拍他的胳膊。陈麦哎哟就叫。老梅这才看到他一袖管的血,吓得捂住了嘴。大哥倒不惊讶,说没事,这还不叫伤。陈麦也说没事,见老梅眼泪汪汪地看着他,幸福得心都化了。
  到了家里,大哥拿出了急救包。下针的时候,要不是老梅在一边看着,陈麦必嚎出来,心想你哥真拿我当战友了,连麻药都不打啊?陈麦装作谈笑风生,和大哥东拉西扯,但脑门儿不争气,汗珠噼里啪啦地掉。老梅爱惜地帮他擦汗,让大哥下手轻些。大哥一边缝一边看他俩。缝好之后,他裹上绷带和胶布,包得像医生那么好,告诉他四天后去医院拆线。
  “陈麦,你小子这刀挨得值!”见妹妹去给父母开门,大哥拍了拍他的肩膀,眼里带着善意。
  老梅的父母遛弯回来,听说陈麦的壮举,拽着他要烧菜给他吃。陈麦见他爸拖着一条残废的腿,一只眼似乎是假的,有点发瘆,便红着脸拒绝,撒了个要接母亲的谎准备开溜。
  老梅知他撒谎,会心地笑着,故意碰了碰他的伤处,把他疼得龇牙咧嘴。陈麦问明天要不要来接她?大哥说:“明天先不用了,这几天我来接送她,我走了你再补上如何?”
  陈麦又和他握了手,大方地告别了。他在路上飞驰着,把那小车骑得风般自在。他有理由相信今晚会做一个美丽的梦。他会在梦里带她到高高的铁塔上去放风筝,一起许上一个美好的愿望。他希望每一天都能如此度过,他第一次为他的青春感到骄傲和留恋。
  4
  春天,十个海子全都复活
  在光明的景色中
  嘲笑这一野蛮而悲伤的海子
  你这么长久地沉睡到底是为了什么
  春天,十个海子低低地怒吼
  围着你和我跳舞、唱歌
  扯乱你的黑头发,骑上你飞奔而去,尘土飞扬
  你被劈开的疼痛在大地弥漫……
  阴郁的清晨,小王八蛋在陈麦床下念海子的诗。老六自打买了海子诗集,背了《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和《亚洲铜》,觉得用于泡妞已经足够,就将之丢在书架上,任其落满尘土和蚊子的尸体。小王八蛋稚嫩地念着。陈麦在他的朗诵中醒来,阳光照在他的脸上,他咳嗽了一下,于是小王八蛋就不念了。
  小王八蛋的朗读浮在他梦的边缘,打动了他。他想让他再念下去,但说不出口。校园的各个角落都流传着海子的故事,但并未流传他多少诗句,大多数人都和老六一样,只记住了他最好记的那句“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海子的诗和照片都很少,他的离去令人惋惜。他为什么选择冰冷的铁轨?那万吨钢铁碾过的刹那,他在想什么?一个想“抱着白虎走过海洋”的人,怎么会选择死亡?那一刻,他在笑着还是哭着?在幸福着还是绝望着?他碎成几截的生命是否在那一刻顿悟了什么?
  “你被劈开的疼痛在大地弥漫……”陈麦身上一冷,觉得自己正躺在铁轨之上,冰冷的钢铁滚滚而来,势不可挡,㈤㈨②死神撼动着大地……他一下子坐起来,有些慌张地喘着气,肩膀热乎乎的,阳光驱着他心里的寒意。墙上的钟楚红笑颜如花,妩媚地对着他笑,脚边随意扔着汪流水的诗集,里面有几页已被撕去当了手纸。他猜小王八蛋一定把诗集肉麻地遮在脸上,做出沉浸其中的样子,低头一看,果然如此。他摇了摇头,拿过汪流水的诗集念道:
  不是白痴太多
  而是我们的瞳孔太过开阔
  不是智者太少
  而是我们还不懂得蹉跎
  苦恼时,给岁月写一首诗
  相爱时,对海洋唱一支歌
  天上掉下来的只有花瓣、祝福和眼泪
  但爱情总是美丽的……
  “你丫闭嘴!让不让人活了?这鸡巴叫诗吗?”
  “陈麦,我操你大爷!”
  “老三,虽然我没吃早餐,但我要被你念吐了,求你了……”
  “让他念吧,我大便干燥,他念一念我就顺了。”
  几个兄弟嬉笑怒骂,小王八蛋则咯咯地笑着,像个闻听他人丑事的女人。
  上周日,诗坛明星汪流水蹩来法大,要讲一讲他的诗歌,他照例先朗诵一首。法大345诗社虽然默默无闻,却卧虎藏龙,更藏着横不吝的禽兽,岂容他来踢场?以老薛为首的一群法大诗友要冲上台去揍他。汪诗人强自镇定,视若无睹,在后面摇旗呐喊的小王八蛋不知脱了谁的鞋,臭哄哄扔过去,砸得演讲台上茶杯狼藉,话筒乱叫。汪诗人见不妙,就想结束演讲去签名卖书,人还没出门,不知哪里飞来一脚,正中左脸,登时肿起半边,笑脸便成了肿脸。陈麦抢了两本汪诗人的诗集回来,不出三天,其中一本就被心照不宣地擦了屁股。
  “陈麦,快下来!”老六像头野猪一样撞了进来。
  “油大电教室下午放《布拉格之恋》,我刚去占了两个座,操,差点和油大的打一架!咦,小王八蛋?你在我床上干啥?”小王八蛋忙放下书要走,却一头撞在床架上,把陈麦撞得上下一颠。
  “我们这念诗呢,全被你搅和了。”陈麦不满地跳下床来,麻利地穿着裤子。
  “小王八蛋在意淫,你在他的意淫里手淫对吧?瞧你这出息,你丫快下来,请我吃饭。”老六一副垂涎之相。
  小王八蛋犹豫着放下海子诗集,揉着撞疼的脑袋去了。老六随意地将书扔去床脚,从枕头下拿出几张饭票。“这小子,没偷我的饭票吧?”对门宿舍丢过几次东西,尤其是饭票,所有人都倾向于是小王八蛋偷的。
  《布拉格之恋》和《查特莱夫人的情人》是那个年代学生必看的情欲启蒙电影。法大校园中的录像厅时不时偷鸡摸狗般放上一次,场场爆满。但这种好事往往会被学生干部出卖,遭致严厉的追究,⑸㈨2如此倒更加强了片子的宣传效果,有点像白色恐怖时期被禁的《共产党宣言》。
  有这好事,陈麦立刻原谅了老六对海子的不敬,热烈地拥抱了他,唱着歌去水房洗漱。一只瘸腿的尖脸儿黄狗突然从楼道里跑来,他认得那是88级一个师兄路上捡的,听说这狗种是荷兰的,师兄便以荷兰的国际法泰斗格劳秀斯的名字唤之。格劳秀斯围着他转了半圈,见他没有食物,呼哧着就下了楼。
  水房里人不多,那个精神病师兄又用着最把边儿的水龙头,四年来他只用这个。没有香皂,他仍拼命洗搓着那双枯白的手,昌平的水很凉,把他的双手激得通红。这人瘦削的脸上青紫相间,大号眼镜有些歪斜,定是挨了谁的拳头。陈麦故意到他的旁边,放下一堆东西,冲他善意地点头。师兄抬眼看他,木讷地点点头算是回应,似乎忘了他是谁,继续洗他的手。陈麦把香皂递给他,师兄很自然地接了过去,也不道谢。直到陈麦离去,他仍在洗着手,水已经溅了满身,他仍无意离去。陈麦有点心疼这半块力士香皂,算了,就当送给他了。
  法大有两个食堂,老六只去一食堂,尤其喜欢上二楼,皆因一食堂挨着女生楼。老六说这叫秀色可餐,老五说他是性瘾发作。老六看见喜欢的就想方设法搭讪,花样层出不穷,但至今无一斩获。陈麦着实佩服他屡败屡战的心理素质。最近他好像喜欢上了辛兰同屋的田晓玲,一个眼白很多、话语很少的女孩子。这女孩一开口就有些意思,看着温文尔雅,张口就操你妈逼。这四川姑娘长相一般,身材婀娜,动不动就大惊小怪,看见毛驴撒尿都要尖叫一下。老五说田晓玲和骆驼,一个是249,一个是251,中间是总装250的辛兰。
  到了一食堂二楼,老六照例逼着陈麦去买肉,一份红烧肉三块六,在法大已是天价菜,一份白菜才八毛。陈麦买了一份红烧肉和一份麻婆豆腐,刚好五块。厨子舀起一大勺肉,正要倒进饭盆,又故意抖了一下,三四块肉就掉了下去。陈麦皱眉等着他,恶狠狠盖上盖子。厨子略带得意,用饭勺敲着锅边。陈麦不想为了三块肉和他翻脸,觉得丢人,遂扭头便走,肚子里忿忿不平。
  饿鬼里也出刁民,男生们经常和厨子干架,这些揩多少油都不长肉的家伙总搞差别待遇,遇到漂亮风骚的女生,铲子里便肉多得冒尖儿,遇到陈麦或者老六这样的,一勺子都不一定装平,还多是结缔组织的滚刀肉。厨子们为此挨了不少打,但仍然是这副德性。老六从师兄那里得知秘诀,开学时给二食堂一个厨子带了一条家乡的便宜烟,说这是阳关最好的烟,味道有点呛,但却能壮阳。那厨子信以为真,天天猛抽,于是老六一个假期都能吃上冒尖儿的红烧肉。但一食堂的厨子没那么好哄,老四说这不奇怪,和女人打交道多了,猪都会聪明起来。
  老六奸诈地打来了白菜、土豆和萝卜,三道菜加起来不过两块。陈麦便骂他无耻,老六不得不去拎了一瓶燕京啤酒。二人挨着窗口坐下来。见到同班的男生上来了,老六赶紧把红烧肉藏在桌子下面,这些饿狼要是红了眼,一小勺就能挖走三四块。
  “你看这个,92级法律系的,叫刘丹,她爸是北京高院的,这妞长得一般,身材不错,但有狐臭……你看那个,91级国经的,叫金四柳,哈尔滨的,和她名字一样,学习一流,脸蛋二流,身高三流,胸和屁股都是四流,就说那胸,说她飞机场都客气,都凹进去了,真要有飞机落下去,不绊个机毁人亡才怪……”老六瞪着一双小眼说着。每一个稍有姿色的女生上楼,他都能说出个一二。陈麦只微笑着看着他评点的这些人,见他说得传神贴切,也觉得蛮有趣。
  “这个好点,你看那胸……哦,嗨!这是辛兰啊……”老六拍着大腿叹道。
  “你怎么看人先看胸啊?连自己同学都认不得。”陈麦见辛兰上来,心里一热,忙摸了摸脸,还好没忘刮胡子。
  辛兰穿着淡蓝色长袖T恤,沙白色牛仔裤令她更瘦,手里的五彩饭盒煞是可爱,像装着诱人的糖果。她身边果然跟着田晓玲。看到了他俩,辛兰挥手打了招呼,挑了个窗口去打饭。陈麦有点心跳,就和老六干了半杯。
  “你慢点吃,多吃白菜,等她们过来……”老六低声说。
  “肉都被你吃没了,我才吃了两块……”陈麦故意计较着。
  “你给我钱,我再去买啊。也怪了哈,几天没见,辛兰又水灵了,田晓玲也不错,你看那腰,腿也挺直的。”老六歪着头自言自语,塞进一大块土豆。
  陈麦不再搭理他,一边吃一边瞟着辛兰,等确认她打完了饭菜后,陈麦不失时机地站起来招了招手,辛兰就拉着田晓玲过来了。
  “你们又跑这儿看美女来了?”辛兰笑得可爱。
  “你真了解陈麦,其实就是看你来了。”老六抹了一把嘴上的油,顺手就让他背了黑锅。
  “这里的红烧肉好吃,老六嘴馋了,非让我来这里买。”陈麦很欣赏老六的灵光,这家伙总能说出一些抬轿子的话来,面上是损你,其实是帮你,不着痕迹,不轻不重。
  “是好吃,可我不敢吃呢,就怕又胖了。”辛兰打开自己的饭盆,果然全是青菜。
  “不怕不怕,你吃瘦的,肥的都给陈麦吃,我喝汤就行了,你这全是青菜啊,这怎么能吃饱?这不符合凯恩斯的理论呢,你吃胖了才能减肥,社会才能出现有效需求。”老六唏嘘道。
  “我吃我吃!快给我两块肥的,我巴不得长十斤肉,哎哟我这个馋啊……”田晓玲见了肉,眼都直了,筷子抖着就伸过来。老六做出一副吝啬相,立刻警觉,她筷子进攻,他就勺子防守,你来我往,田晓玲快到嘴的肉硬是被老六凌空舀了回来,刚要放回去,却被辛兰渔翁得利,5Ⅸ二夹了饭盆里最大最瘦的一块。发愣间,田晓玲又捞走一块。
  “你见了肉就像陈麦见了辛兰,都恨不得一口全吃了。”老六见田晓玲得逞地奸笑,无奈道。
  “肉食者鄙,我是鄙人,当然不惧……”田晓玲像男人那样拧了下手指。
  “老六,看你吃得那一嘴油,好的都被你吃了吧?”辛兰夹了块瘦的说。
  “唉,好吃的肉总这么少……”老六夹了一块肥的,摇着头放进嘴里。辛兰笑着捶了他一拳问:“你到底在追哪一个姑娘啊?我们楼道里说法很多,有的说你在追四班的张秋影,还有人说你在追国经系那个李小君,还有人说你在追管院的辅导员,到底哪个是真的啊?”老六一愣,陈麦便哈哈大笑起来。“哪个都是真的,但哪个都好像没谱,我这儿还有你们不知道的呢。”
  田晓玲听到这里,托着腮看着众人,若有所思。
  老六在桌子下踢了陈麦一脚,红着脸说:“都是瞎掰,要是说个话看个电影就算追,那可多了去了,你们楼道里那些八婆还说啥了?有没有陈麦追你的消息?”这个老六,真是做讼棍的好苗子,顷刻之间便掉转枪口转守为攻。
  陈麦心跳骤然加快,笑声也就停了。辛兰笑着接了过去:“有啊,陈麦追谁楼道里都有人说,不过口气和说你不一样,女孩们大多是妒忌呢,那是人家陈麦有魅力。”“我是说你,陈麦要是追你,我就不追了,你给我个瓷实话……”老六像表着忠心,捂着胸口说。
  “别瞎开玩笑,给辛兰惹麻烦,追她的人够多了。”陈麦说完就有点后悔,他怎么就做不到老六这样,把话说得既有趣又游刃有余呢?
  “那人是谁呀?穿得怎么那么花哨?”老六指着上楼来的一个男人,花格裤,花衬衫,像苏格兰跑来的街头走鬼。
  “那不是刘一民吗?上次学校要处分我打架,他还说了好话呢。”陈麦对这位副教授颇有好感。刘一民是留法的博士,讲起课来舌灿莲花,生动有趣,很得学生喜爱。
  “他是我们吉林老乡,据说讲课很不错。哎?据说他写的诗也不错呢,咱345诗社他也是创立者之一呢。”辛兰似乎对他很了解。
  “他评得不错,没见过他写,还真不知道。”陈麦略感不快。
  “穿得倒是很生动,这么远我就闻见他的香水味儿了,走路发飘,目光淫散,屁股上没有三两肉,这种人会写诗?写出来也是淫诗,古书上的淫荡鬼,拍案里的猥琐汉,多是这副操行。”老六不屑道。
  “不错耶,这才叫绅士哪!你们不知道他写的诗?‘啊……我不可救药地爱着巴黎,因为它让我一无所有……’”田晓玲痴痴地念了一句,是刘一民发在经法小报上的。老六和陈麦对视一眼,摇了摇头。
  “老六你干吗不请我看电影?你没觉得你长得挺像刘一民吗?你竟然请张帆去看电影,你不觉得她眼白太多性欲旺盛,会一口吃了你吗?”田晓玲突然神叨叨地问老六,嘴巴几乎顶到老六的鼻子。老六被问得一跳,然后一慌,一块土豆塞在嘴里,差点噎住。
  刘一民打了饭,见这边热闹,潇洒地走过来,说难怪买不到红烧肉了,都被你们吃了啊。陈麦站起来欢迎他,说您这留法的博士该食不厌精才对,红烧肉这么粗鄙的东西你也吃?刘一民爽朗大笑,坐下说做学问才该食不厌精,吃饭这事,怎么爽怎么来,你以为法国慢餐都那么精致么?
  辛兰微笑地看着刘一民,田晓玲则痴情外露,渴望得肆无忌惮,不眨眼地盯着这副教授。老六有了参照物,就有了情敌意识,在一旁冷笑旁观,勺子把饭盆鼓捣得叮当作响。刘一民和辛兰打了招呼,陈麦不得不介绍这是我们班的辛兰。辛兰却说:“我们认识,我刚说过了,我和刘教授是老乡呢。”
  陈麦自讨没趣,坐下继续吃。刘一民又和辛兰寒暄几句,辛兰夸他潇洒,说他的国际私法的论文写得真好。他倒是谦虚,说基本上都是抄的。田晓玲忙说你的诗也很棒耶。刘一民摆摆手,说那只是些小情绪,登不得大雅,只是自娱自乐,倒被人这么看重,真是惭愧……啊呀要走了,老同学来看我,等着我打饭回去呢。
  刘一民走了,但香水味道还在。田晓玲抱着胸脯深吸一口气:“法国的味道,法大的才子!”老六一口啤酒喷在地上,说你可真会挑句子,有这么比的么?
  陈麦笑个不停,见小王八蛋从楼梯上来了,就悄悄和辛兰说:“我听说法国流氓最多,男女不分厕所,性病传播率极高,这是小王八蛋告诉我的。”辛兰去掐他的嘴,说你恶心就算了,干吗还给他栽赃。
  “哎?辛兰,对了,五玖㈡小王八蛋为你天天睡不着觉,你也不关照一下?”老六指着小王八蛋说。
  “是吗?为什么为我就睡不着呢?也没听他和我说过啊。”辛兰故作天真道。
  “这小子是个心重的,可别去惹他。”田晓玲正色道。众人错愕地看着她,她很少说这么正经的话。
  小王八蛋也看到了他们,唯唯诺诺地打了招呼,许是紧张,饭盆没拿稳,勺子从里面掉了出来,叮叮当当在地上蹦跳出好远,像只调皮的松鼠。小王八蛋红着脸低头去追,狼狈得一塌糊涂。
  “你们下午干吗啊?去不去城里?”辛兰忍着笑,换了话题。“嗯,老六定了油大的录像,我们俩要去看《布拉格之恋》……你进城干吗?”陈麦只能多问问题,这是辩论课上教的,多向敌人发炮,让对方忙于接招,减轻自身的解释压力。
  “我要去人大买磁带,去买点好的英语听力。”女孩子说到学习就会太正经,辛兰也不例外。
  “就为这个进趟城啊?那有点不值,我这里有刚买的一套,许国璋的,还有一套人教版的《中级英语听力》,要不各翻一套给你吧?校门口照相馆翻一盘才五毛钱,既省了钱,又省了你来回半天的车程,还少了你被色狼骚扰的几率。”陈麦晃着头说。
  “嗯?那好啊,我就是想买许国璋的,本来下午就没什么事,只是想瞎逛逛,如此倒好。”看来辛兰并非他想的那样忙得前呼后拥,这不也有闲的时候?
  “要不?一起去油大看录像吧?”陈麦咬着后槽牙说。老六斜着眼瞪他,像被同志出卖的卧底。
  “老六已经看过了,他只是重温,你要去,就让他回宿舍睡觉。”既然开了头,坏事就做到底,马基雅维利就这么说,陈麦若无其事道。
  听着这不要脸的谎言,老六叹了口气,夸张地看着天花板摇头。
  “那不好吧?他都重温了,肯定很喜欢看啊?对了,这个……是黄片儿吧?”辛兰故作神秘状。
  “怎么会是黄片呢?”老六厉色道,“米兰?昆德拉的名著,丹尼尔?刘易斯和朱丽叶?比诺什主演,欧洲真正的文艺片,怎么到了你这就成了黄片儿呢?辛兰,你糟蹋陈麦可以,不能糟蹋艺术啊。”
  “老六说得对,这电影在欧洲很有影响力,不是黄片儿。”陈麦忙附和。他猜到辛兰是欲擒故纵,逼着老六说这片子好,不让她去看就证实不了老六对这片子的评价。
  “那……也行啊……咱们一起去吧?”辛兰略带犹豫说。
  “不行不行,一张票都搞不到了,为了买这两张票,我差点跟油大的打起来。没事,你们不用考虑我,我就这命,到嘴边的肉也能被叼了……”老六恍然大悟,登时后悔,但既然已被陈麦这对男女联合算计,干脆顺水推舟。
  “废话少说,刷饭盆去。”陈麦心中感激,嘴上还要带着不屑,心想等晚上回来又得给这厮买几包烟了。辛兰被老六逗得咯咯直笑,面颊绯红,晶亮的眼睛仿佛洞穿了陈麦的阴谋,却不点破,她大方地拉住抱着饭盆要走的老六说:“这样吧,晚上我请你们去小川味吃酸菜鱼吧,田大小姐和我一起去。”
  田晓玲照例一惊:“我?我要和你们共进晚餐么?哦,这是真的么,我的瓦西里?”
  老六回过头来,放下饭盆,哭丧着脸,肉麻地抓住辛兰的手:“不信上山擒虎易,果然开口告人难。辛兰,娘子……”
  “松开松开,让小王八蛋看见要砍死你了,砍不死也掉一只手。老六别装蒜了,知道你乐意,快走快走,现在就回去打扮吧,把牙用洁厕精刷干净,晚上吃晓玲去。”陈麦揪开老六的手说。
  “我恨!我恨!唉,我的柏拉图,我的安东尼,我的海明威,我的卡扎菲……”田晓玲痴痴地看着辛兰,⒌㈨⒉“一条鱼游在滚烫的酸汤里,爱情是它们的毒药,被吃是它们的哲学,哦,我亲爱的,我愿意和你同生共死,一起下锅……”田晓玲说罢,用袖子去假装揩泪。辛兰被她逗得仰头大笑,露出粘在牙上的菜叶儿。陈麦别开头去,他很不愿看到辛兰的瑕疵。
  老六哈哈一笑,拿起饭盆就走,走出几步又回头喊:“辛小姐,田小姐,你们说话算数!另外,多带点纸巾,陈麦看见床戏就会哭。”
  陈麦抓起酒瓶作势要扔,老六在辛兰的笑声里一溜小跑,消失在楼梯口。
  “他对你很好。”辛兰轻轻地说。
  “什么?”陈麦明明听到了。
  “我说老六对你真好。”辛兰大声说。
  “哦!老六很不错,就是有张臭嘴。”陈麦收拾着饭盆。
  “小王八蛋没什么问题吧?”辛兰歪着头,显然也是明知故问,女人的虚荣促使她们去可怜那些爱她们的人。
  “连昌平农民都知道了,说半夜常有个鬼爬到军都山上,蹲在月亮里念诗,兰啊雨啊的。这事越传越邪乎,农民举着火把敲着夜壶,操着粪叉追着捅他。小王八蛋半夜跑回5401,身上还带着牛粪味儿,怎么你还不知道啊?”
  “你别胡说了,他哪会这样啊?”辛兰扇着鼻子说。
  “他就是这人,喜欢用自虐来打动人。你要是不喜欢他,趁早和他说明白,省得他哪天直接从经法学院转到精神病院。”陈麦听不懂自己在说什么,仿佛把自己的情感隐藏在对情敌的蔑视中能够给他带来自信。他当然知道,聪明的辛兰不可能喜欢既懦弱又残忍的小王八蛋。他只是把小王八蛋当了照妖镜,想看看辛兰在这镜子里是何方妖怪。
  辛兰狡黠地看了他一眼,他知道这招不灵,就约定去她楼下找她的时间。辛兰说你不要再和大爷打起来。陈麦嘿嘿一笑,说为了等你,我绝对打不还手。辛兰就问他录像馆里挤不挤,热不热?穿什么好呢?说这话的时候,他注意到她的目光突然散了一下,就明白她不需要回答。于是他就闭了嘴。
  “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看着辛兰迷离的眼,他心里突然滑过王安石的句子,但这句子是说梅花的,让他一下子想起了老梅。
  5
  睁开眼,又冷又静,像无人的太平间。他脚底发麻,眼皮黏在干涩的眼球上,眼球像没了润滑油的滚珠似的。陈麦深吸了口气,一股奇怪的味道涌进鼻腔,仔细辨别,是香薰精油,是他最讨厌的紫罗兰,这味道让他知道,这定是“幸运星座”顶楼的客房。
  窗外蒙蒙亮,墙角的灯微微亮着。空气加湿器喷干了水,在呼哧呼哧地干叫,像带着呼吸机的垂死病人。窗户开着半扇,清晨的凉意正涌进来,把纱织的窗帘撩起老高。直起身来,这才发现上半身没盖被子,冻得像白条鸡,一身鸡皮疙瘩颇为壮观。
  醒来就暖和起来。他又吸了几口灌进来的凉风,像吃了块冰凉的果冻,阳关市的早晨总是这样爽凉。他满意地拉起被子,想在被窝里活动一下手脚。
  手机里有老婆凌晨发来的短信,儿子发烧了,已经在医院,让他有时间也过去。陈麦皱了下眉头,感到一阵惭愧。马璐总用这样温和的方式提醒他的责任。孩子自打两岁起就经常发烧,中医和西医都说不清原因,连马璐她姥姥家的神婆也说不清楚。孩子都成了药罐子,如今八岁了却也未见改善。每逢春夏之交,他定会烧个浑身火烫,口舌长包,早晨起来,他的汗水会在床单上留下个人形的印。全家人曾为此焦头烂额,时间长了,这焦虑成了常态,不过烧过了也就好了,倒也习惯了。
  孩子就这样慢慢大了,学习不好,脾气不好,兴趣爱好也不好,喜欢虐杀小动物,见了野猫野狗就琢磨着怎么弄死它。老师说他性情怪异,邻居说他无法无天。陈麦和马璐给孩子以强大的包容。别人不知道这个家庭的痛处,亦无须为外人道,别委屈孩子,也就宽容了自己。只是苦了马璐,这春天到了,她睡觉都睁着半只眼,孩子一有得病苗头,立刻就吃药冰敷,一热起来就去医院。对于老公的失职,马璐平静地说:“男人要在外边闯荡,你给家里挣钱挣脸,这些事该我来。”
  放下手机,陈麦又有点累,爹亲娘亲不如床亲,躺会儿再说。一伸腿,脚下碰到个滚烫的地方,掀开被子,被窝里有个赤裸的女人,猫一样蜷睡着。昨晚的情形迅速在他脑海里还原,Ⅴ9㈡他拨开女人披散的头发,确定了这是小梅,那个昨晚差点被老六现场直播的女孩子。
  房子里很静,因为是周末,窗外也并不噪杂。风开始大起来,窗帘剧烈地摆动。陈麦静静地观察起她。女人和吸血鬼都喜欢晚上,昏暗的灯光将恐龙变成美女,将欲望变成爱情,天亮她们就变回原形,因此出门必须化妆。他慢慢掀开被子,让她暴露在晨光之中,她的每寸肌肤和隐秘都呈现在他的眼前。她有张风尘气息尚不浓烈的姣好的脸,卸了妆的她很好看,脸蛋儿像未开的荷花。她的左臂长长地伸着,手腕上有烟烫的疤痕和几道浅浅的刀痕,这是大多数风尘女孩的标准记号。她的腿型很好,又长又细,紧紧地夹着隐秘之处。她有个很可爱的肚脐眼,上面还镶了个银环。她弱小的胸脯有几处青紫的咬痕,不知是不是他的,一处咬痕旁边有个彩色纹身,在肩膀和右胸之间,仔细看,是一朵蓝色的梅花。
  小梅斜斜卧着,睡得很踏实,胸脯微垂,像刚长出的茄瓜,它们随着呼吸的韵律起伏着。也许是因为冷了,她慢慢地翻过来,那朵梅花就仰面朝上了。陈麦抚摸了一下她的腰肢,比昨晚还要柔软,他顺着腰肢向上抚摸,滑过她的胸、脖颈和脸颊,在头发上停留片刻,沿着她的脊背再滑下去,滑过她弯弯的腰和翘翘的臀,抚过她瘦长的腿。这个沉睡的小姐显出昨晚在包房里没有的妩媚,让他怜惜,他希望她晚点醒。
  他突然想做一件奇怪的事,为此还要看看门是否关好。确认不会有问题后,他悄悄低下,脸凑近了那朵梅花。她清新而带着甜香。陈麦瞟了她一眼,她微微打着鼾。他高兴起来,把嘴唇轻轻地印在那朵梅花上,然后挪开,吻到的地方滑腻可口,像热乎乎的豆腐脑。他又长吻了一下,嘴唇移开,把脸颊放在床上,看着这朵梅花喘了口气。鼾声停了,他抬头看,小梅正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疑惑而带着善意。她睁开了眼,脸庞就闪亮起来,她伸出烫着烟痕的胳膊,轻抚他的脸。
  陈麦一惊,猛地打开了她的手,坐起身来。他从不让小姐碰他的脸,就像妓女不让男人吻她们的唇。
  “你干吗?头疼么?干吗打我?”小梅的话带着关切。
  “嗯,有点,好多了,别摸我的脸,不习惯。”他觉得头晕,就又躺了回去。
  “喜欢这朵梅花么?一个朋友给刺的。”小梅斜过身子给他看,身体绞成S状。他微笑着点着头,伸手拉她。小梅犹豫了一下,便凑过来和他贴在一起。
  “很好看,什么时候刺的?”她的背光滑如水,身体薄如棉絮,抱在怀里像没有一样。她尖尖的蝴蝶骨透过了早晨的光。
  “十五岁生日那天,原来没这么大,我长大了,它就有点模糊了。”小梅顽皮地翻了个身,像只烤火的猫。她背朝他靠过来,凉凉的屁股蛋贴着他那里,她将他的双手按在胸前。他一只手就可握住全部。她的肩井上还刺着一个图案,他不认识。
  “这个图案是什么?”他按了一下。
  “哦?这是我的星座图案,是双鱼座的标志。”
  “看着像个血吸虫……”
  “你瞎说!怎么像那玩意儿呢?”小梅转过身来,故作恶心状。
  “双鱼座的符号最好看了,这家夜总会就叫‘幸运星座’呢,你知道我们昨晚那个包房的名字么?”
  “不知道……”陈麦确实没注意,他只记得阿拉伯数字。
  “昨晚那个房间叫摩羯座,我的一个姐姐说,你那个欺负我的朋友就是摩羯座的,万恶的摩羯座……”她咬着牙说。
  陈麦一想,老六确是摩羯座,但这个星座的人好像没他这么油嘴滑舌吧?
  他被她焐热了,竟然有了反应,就把手在小梅身上游走着。小梅会意,臀刻意磨蹭着他勃起的东西,她反手抚摸着他的身体,就在她要脱去他的底裤时,陈麦又轻轻拨开了她的手。
  “下次吧,今天有事。”
  “哦,你不想要?怎么就硬了……早晨我心情好,不要你的钱。”小梅摸着他坚实的大腿说。
  “不是钱的事,真的有事,而且太累了。”Ⅴ9②陈麦的声音冷冷的,他对自己厌恶起来,带着罪恶感。再想起那个大夫的话,他竟迅速委顿了下去,一根钢筋顿时变成一条老蚕虫。
  “好吧……算啦,无所谓……”小梅略感不快,但显然这不快不会持久。
  “我……嗯,只是太累了,要不收拾你太容易了……”陈麦刻意地抱紧了她,揉着她一只乳房,他觉得她那儿不甚敏感。
  小梅的笑声透过自己的身体,像洞穿了他心底的秘密。“切,谁收拾谁还不一定呢……你知道和双鱼座女孩做爱是什么后果吗?星座大师说了,不宜久战,一次便掏空……”
  她微笑着转过来,淘气地看他,蠕动着向下,消失在被子里,被子上弓起了她的身形,像在泥土下钻行。很快,温热的感觉包围了他那个地方,她满满地含住了他。她的舌尖灵活地裹着他,撩动起他的欲望,像要被她舔化的雪糕。他慢慢掀去被子,小梅的脑袋在那上上下下。头发遮住了他那丑陋的东西,也遮住了她的脸,他很惊讶自己那东西能消失在她那张小嘴里,这让他浮想联翩。要不要和她做?他犹豫着。
  小梅的口活一般,并非看上去那么销魂,和那些老妓女差得很远。她过分强调上下,细密的牙齿弄疼了他,一疼那玩意儿就会软。小梅见他的反应平平,还皱眉,就学着毛片里的样子,色迷迷地吸吮起来,还不时瞟他一眼。陈麦被她这生硬的表演弄得索然寡味,随即起了厌恶,他丧气地推开她的脑袋,穿上裤衩,一撩被子跳下了床。
  “怎么了?不舒服?”她怯怯地问,咂吧了一下嘴。
  陈麦没有回答,从裤兜里拿出一沓钱,捻了一下,估计有个千八百的,如往常一样轻飘飘扔在床上。
  “说过了不要。”
  “拿着吧,钱就是钱。”
  出门的时候,他回头看她,她却在看钱。她靠在枕头上一张张数着,像孩子数着过年收获的糖果。窗帘被刺眼的阳光射透,小梅的身子被映得红彤彤的,屋角的一个假青铜自由女神雕塑发着绿光,火炬上挂着小梅小巧的紫色丁字裤。
  儿子高烧不退,儿童医院的医生说,这么频繁的高烧,不是有免疫系统疾病,就是可能体内有肿瘤,需要住院做系列检查。
  老六来了电话,说想戒毒。他不胜其烦,觉得老六又是三分钟热度,就说你戒什么戒?我还想吸毒呢。老六支支吾吾说不是自己戒毒,是个朋友,女的。得知他儿子住了院,老六很是关切。
  “……医生只有两种人,要么骗子,要么傻逼。他们去年都说我离死不远了,不让我喝酒,不让我泡妞,不让我吸毒,现在我觉得好得很。我还有事,先不和你多说了,我已经在大同了,马上要谈一个合作建厂的事情,明早就回来……”
  老六让他心里暖暖的,昨晚还对他心生厌恶,如今又觉得他像熊猫一样可爱了。
  儿子不愿住院,抱着他妈的腿哭个不停,哭了一会竟晕了,马璐也就晕了,一大一小把陈麦折腾得一头汗。医生见马璐脸色不好,就建议她也检查一下,陈麦急忙点头。
  马璐的父母到了医院,见陈麦面容憔悴,一个劲说辛苦你了,工作那么累,应酬那么多,都累得小脸焦黄了。你去吧,他们娘俩有我们呢,你先回去休息吧。
  本来还好,被他们一说,陈麦倒真觉得挺累的。看着二老心疼的眼神,他惭愧中带着庆幸,料想老婆和儿子不会那么快有检查结果,也就应了。就要严打了,那一周是没觉睡的,今天是要先休息好。正想着,一个女中学生被母亲扶着走来,在楼道里咳得山崩地裂,她的脸一会红一会白,间歇里看了陈麦一眼,看得他心里一疼。
  老梅也经常发烧,一烧就这般咳嗽剧烈,像是要把肺都咳出来。医生说她有风湿性心脏病的嫌疑,二十年过去了,不知她身体怎么样。这么多事都找上她,她真是个不幸的女人。
  镶金边的喇嘛上一次和他说:“人间疾苦,多源自恶念,你心事太多,蒙垢太重。你不像我,我进得去出得来,出来就无念,可以无牵无挂,无情无义。你进去可就陷了。”
  他嘲笑镶金边的喇嘛虚伪,我蒙垢太重?你脱去这一身红袍,不知能撮下多少油泥?这个世界,谁又不是自作自受呢?他来了兴致,Ⅴ9⒉叫来笔墨,给镶金边的喇嘛塞了支笔,镶金边的喇嘛有一手好字,他念,让镶金边的喇嘛写:
  颠沛本是菩萨意
  随缘只道菩萨凉
  菩提树下敦伦悔
  莲花池畔洗尘伤
  万卷经书皆蒙垢
  半阕离骚薄凄凉
  且诵西厢新月下
  桂花落处满庭芳
  镶金边的喇嘛认真读了,拿起笔来,把“新月”二字改为“牙床”,哈哈大笑。陈麦也大笑,“晚来风定钓丝闲,上下是新月。被你这么一解,朱敦儒写的原来是黄诗啊!”陈麦掏出打火机,将之燃成灰烬。镶金边的喇嘛坐地合十,对着那摊灰烬念了一串。陈麦突然有些触动,便悄悄退出去。出得庙门来,阳光正好,花鸟盈盈,风穿透他的胸膛。一个穿裙子的女孩骑着电动车驰过,花裙飞舞,像那时的老梅。
  市局街口的尼采扮了个难辨的造型,弄得稀奇古怪,像个大蚂蚱头。小白说这个怪物叫奥特曼,在日本动画片里专打怪兽。开车经过他的时候,陈麦用手做成枪的样子,砰地开了一枪,嘴巴还配了音。乞丐很有娱乐精神,竟仰面而倒,四仰八叉躺在地上不动了。陈麦哈哈大笑,谁说这家伙傻呢?在他眼里,满世界的人或许都是怪兽,尤其是我们这些穿警服的家伙。
  他有没有爱过一个人?一个世俗眼中的精神病,一个不能用语言表达的行为主义者,会不会有凡人没有的智慧?会不会有凡人苦恼的爱情?真正的哲学家尼采最后疯了,而这个尼采现在就已经疯了,既然殊途同归,何来南辕北辙?他边开车边胡思乱想。奥特曼又站了起来,跳着奇怪的舞蹈,像是要飞起来,一群孩子围向他,像一群小鸡追着一只笨拙的鸭子。
  上个月,在香港做律师的老五来阳关办案,陈麦和他说起他的爱情。老五理解地笑着,像早就等着这一天一样。老五摸着脑门上一块尖锐湿疣,说你别总想这事了,你认为那就是爱情吗?庄稼烂了能酿出酒,人的记忆久了却能酿成爱情,如此而已,别想那么多了。你读的书也不少了,搞的女人也不少了,怎么情商越来越低呢?
  小约翰让人送来一堆营养品,还有一包钱。陈麦知是老六这个大嘴巴嚷嚷的,痛快地收了。回单位路上,他给小约翰打了电话,小约翰说正在办公室练字,让他有空去一趟。
  回到办公室,陈麦一边忙着一边摇着酸痛的腰,布置着严打的各项工作,正想叹口气,陆原分局来电,说禁毒支队队长马铁牺牲了。
  陈麦拿着电话发愣。任大江撞门进来,双眼通红,全副武装,后面跟着眉头紧锁的云铁山。楼道里人声嘈杂,怒骂连连,隐约传来拉枪栓的声音。
  马铁从凉城办案回来,走高速到阳关出口时,发现一些村民封堵了出口。原来这帮人在这里喊冤,他们得知市长今天要从太原回来,而这里是必经之路,就堵在这里。马铁下车去问究竟,让他们最好别挡路,有事去向政府反映。半块砖头从人群里扔出来,正中马铁的太阳穴,他被打得口眼歪斜,人没到医院就死了。村民见死了警察,听说还是个队长,呼啦就散了,什么冤屈都扯球淡了。
  陈麦将茶杯摔碎在地,仍觉得不解气,再抓起砚台摔了,墨汁和碎片蹦得到处都是,一面白墙溅成了当代水墨。
  “能去的全去,快点!”他对进来的小白说。小白的脸也憋成了铁青色,说已经集合完毕,武警也通知了,新训练的狗也全拉上了,就等他发话。小白眼里喷火,拳头攥得咯咯响,在来治安支队前他在马铁手下干活,那时马铁对他很关照。
  在外地开会的文局得知了情况,在电话里劝陈麦冷静点,说不要激化。陈麦说把人交出来就不激化,不交人可不好说,文局你就先当不知道吧。
  只一个小时就捉住了凶手。警察全村一围,狼狗汪汪一叫,村里就有不少叛徒一溜小跑出来爆料,指出那砖头是谁扔的。有人说是张三,有人说是李四,有人说是王五,陈麦干脆连听说的孙六都抓了,㈤⒐Ⅱ这几位嫌疑人都被架到村口,扔在地上一顿暴打。小白揪着王五的头发,将之从炕头一直拖到村口,王五穿了条白花内裤,在地上拖得漏了蛋,狼狗恶狠狠地瞪着他的蛋,像盯着一坨美味的屎。
  四个鼻青脸肿的人一对质,扔砖头的凶手立现,果然是漏蛋的王五。小白一脚就撩在他的面门上,咔嚓一声,血柱飙出,王五满地找牙,便顾不得蛋了。狗凶得像狼,人凶得像鬼,这现场就像当年鬼子在抓八路。任大江拦住还要动手的兄弟们,对陈麦说够了,按程序走吧,打死他也没用。这村子里有个老人被联防的人打死了,冤屈也是事实。
  阳关市每年都要牺牲几个弟兄,隔三差五还死个所长,但支队长很少有殉职的。被歹徒打死也就罢了,听着还壮烈,那么个令毒贩子闻风丧胆的英雄,一砖头就没了,着实令人难以接受。马璐几天没睡了,他家人怎么能受得了?
  马铁四十岁,体魄赛过李逵,胆大不输行者,长着一张人神共惧的横肉脸,黑白两道死在他手里的恶棍不在少数。此人心狠手黑,尤其这几年黑了不少钱,这些任大江未必知道。马铁还养着个漂亮的女人,据说是个山里丫头。喝大了的时候他和陈麦说过,说我知道你小子也不老实,有就有吧,别让她知道。这年头,咱男人也没办法,可你要敢和她离婚,就算我不毙了你,也让毒贩子黑了你!
  马铁是条汉子,出去抓人从来都身先士卒,不让任大江往前冲,说他个子太大,容易挨枪子。马铁身上有两个枪眼儿和一处钢钉,一道伤疤几乎割断他的手掌,那是他一把攥住刀刃的结果。马铁没什么兴趣爱好,除了工作就是唱歌,酷爱卡拉OK,几乎每晚必唱,每唱必有《小白杨》,一边唱一边在小姐屁股蛋子上打拍子。
  得知噩耗,马璐直接住了院,陈麦一晚上陪着她,擦着她无穷无尽的泪,听她说马铁的往事,凌晨时才慢慢睡去。他走出医院,在街边喝了几杯罐装咖啡,打着精神去看马铁遗体,他没忘给小白打个电话,治安支队全体明早都要去送马队长,就是家里死了老娘也不得缺席。
  马铁的老婆体型庞大,是肉联厂的普通工人,她哭得人心欲碎,殡仪馆的玻璃都震颤起来。领导和兄弟们泪光闪闪,任大江泪流满面。陈麦看着马铁那张被殡仪师恢复的脸,悲从中来:如果有一天自己也这么走了,除了马璐,还有谁会为自己如此哭泣?谁会挑一个有阳光的日子,在自己的坟前放一枝花,想起他曾给过她的欢乐,想起几句写给她的诗呢?
  一大早,有王八蛋在网上发了马铁一张卡拉OK的照片,不知何时拍的,他裸着上身,左手抱着小姐,右手拿着话筒,茶几上全是马爹利。发照片者说马铁受贿、擅权、护黑、公款腐败、包二奶、应有尽有,把他说成是混进警界的败类、黑社会安插的无间道、死有余辜的人渣、禁毒护毒的两面派。任大江在市局门口破口大骂,车窗震得直抖。他要求动用技侦手段,不把这王八蛋揪出来没完,还禁什么毒?毒就在他妈的市公安局!
  陈麦怀疑这是云铁山的黑手。马铁和他宿怨很深,马铁看不起云铁山四处拍马屁,饭桌上就常笑话他。马铁一死,云铁山表现得像是死了亲兄弟;马铁艳照一出,云铁山在楼道里贼喊捉贼,眼珠子却滴溜乱转。陈麦一看就知道是他干的。任大江这个呆货竟看不出,甚至无来由地怀疑自己这个马铁的妹夫,眼神都变得恶狠狠的。
  送完马铁,陈麦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医院。马璐睡着,他擦去她脸上的泪。一辆警车呼啸着从窗外驰过,不知哪里又出事了。他慢慢松开马璐的手,轻轻走去窗前,警车闪着灯消失在中山路的十字街头。他想起那个救自焚者的分局兄弟,听说整容也整不成样了。兄弟们拎着脑袋保卫城市安全,十有八九一身职业病。他们是人,遇到钱眼馋,遇到女人球硬,遇到危害老百姓的歹徒,能豁出自己的命。但一不留神抓错个人,程序上出点差错,弄了个会说话的知识分子,把一个有点影响的王八蛋多关了几天,他们在网上就成了人民公敌,甚或贪官的走狗。这么一个复杂而充满戾气的中国,这么一个从根儿上无法讲理的国度,人性多重,善恶模糊。警察不是天生就喜欢拿棍子的禽兽,爷为人民保平安,爷也不能没有钱,看着那些用钱开路的家伙一路高升,谁心里没个算盘?像任大江那样生出来就不愁吃喝的、完全忠实于警察职业理想的人,偌大的阳关又有几个呢?
  医院外的街道杂乱无章,鲜花店和花圈店紧紧毗邻,各色人等溜来溜去,他一眼便认出那几个是小偷,这两个是骗子,这两个是控制儿童的乞丐头。一个片警骑着自行车过来,和他们分别打着招呼。这世界像一锅卤煮,味道鲜美却藏污纳垢,但你必须喜欢它,要吃得津津有味。给文局送去那条烟,他就送走了他的过去。这不是个黑白分明的、明天会更好的世界。善良的人变得残忍无情,有着各自走投无路的理由,他们愿意和魔鬼做交易,宁可在地狱里尸骨无存,也要在这一世横征暴敛。机器在悄悄锈蚀,民怨在暗中沸涌,他不知哪一天就是这世界的末日,或许从一次交通事故、或是从一次强拆、甚或是从一次查暂住证,就会星火燎原般席卷起来,末日在这国度的每个人的心里,而非未来的某个日子。
  镶金边的喇嘛那天高兴,勾肩搭背地告诉他:当着各位佛祖佛孙的面,香客的钱他也收过不少,有的该收,有的瞎收,有的不收白不收。镶金边的喇嘛说他念经能念得四体通透,鸡巴坚挺,却念不出黄金万两,鸡巴上那二两黄金可是足赤。佛祖的神龛上香火不断,吃喝不愁,也断不会对他这么点落俗的手脚说三道四。大喇嘛买了路虎,二喇嘛就非要买X6,二人每天阿弥陀佛,背后却咬牙切齿,这寺庙早已不净,和外边的世界已无二致了。
  镶金边的喇嘛收的钱不知都做了什么,找小姐似乎花不了这么多。直到有一天见他的炭盆里有几张未烧光的百元钞,才知道这家伙常烧真钱,却不知他在给谁烧。
  马铁死后,任大江顺理成章地升了队长。这天他来找陈麦,脸上带着怀疑,说马队长生前没办完的案子,你要帮我。他们上次抓了两个人,还一直没空审,问陈麦要不要和他连夜突击一下?要不就又到了羁押期限,得放人了。陈麦当即同意,他揣测着任大江的用意,一时有点不明白。
  马璐最近伤心过度,为了瞒着父母,出院后咬牙窝在家里。他又去医院看了看孩子。二老见他在楼道里电话不停,不忍心看他穿着警服在楼道里站着。老丈人再三强调,你是男人,忙你的去,我们都在你还担心啥?
  陈麦无法开口,怕自己脸上漏了,就决定走。刚一出门,见艾楠开着她的广本车在门口等。艾楠并未回答为何等在这里,只摘下墨镜,关切地问他家人的情况,最后才说是老六告诉她的。她问他要去哪里,他竟答不出。艾楠一笑,说上车吧,看你那张脸,都绷得要裂了。
  艾楠裸趴在昏暗的灯光下,眼帘微闭,男按摩师在她身上抹着味道撩人的精油。他望着这灯下的胴体。拥有这样一个女人是件幸运的事,女人的美丽没有道理,偷情带来的罪恶感敌不过这带着叹息的满足。
  服务员们在门口捂着嘴笑,听着他们放肆的喘息。他站在床边,握着她细软的腰肢,像要融化在她体内。但她今天有些心不在焉,下面有些干紧,高潮有演戏的成份。没有默契的高潮索然无味,他硬邦邦出来,问她怎么回事。艾楠慢慢坐起,眼神呆滞,摩挲着美丽的手,说可能要和男友分手了,因为发现他在外边有了小三。
  陈麦先是一怔,然后就笑,说你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而且你还没嫁给他,别人和你是平等竞争关系,顶多算小二,还不算小三。艾楠不言语,吧嗒吧嗒落了泪,眼泪在满是精油的身上滑溜溜地跑过。她说这或许就是报应,他对我一直挺好的,或许早就看出来了。她不敢把这事挑明了,怕他打回一枪让自己走投无路。
  陈麦违心地给她出着主意,告诉她如何兵不血刃地击退这个准小三,还让她男友说不出口。要是都不好使,他就去查一查她的短信记录,这人和你一样绝不是省油的灯,定是夜夜换床的主,让派出所恶心她一下,看以后谁还敢沾染她?
  说着说着,陈麦停了,觉得自己是个傻瓜,一直翘着的东西像被放了血,猛地垂软了下去。
  “你是想和我分手吗?”他说。Ⅴ⒐⑵
  艾楠默然不语,神情犹疑,摸着她染过的指甲。
  他穿上了衣服,故意把动作做得干脆利索。
  “你多保重,谢谢你陪我,我挺对不起你的,也不该耽误你。”出门前他犹豫了一下,心里一阵难受,就回来吻了下她的前额,见她眼里含泪,别情楚楚,无助如被遗弃的小狗,就又吻了她的嘴唇,软软的,像含不化的棉花糖。他眼眶里酸了一下,他知道这感觉叫做不舍。
  出了会所的门,阳光烈得像刀,刺得皮肤阵阵发痒。这样的阳光不适合告别,他的心又痛起来,不由得回头看了眼窗,窗帘密密地拉着,隔开了两个世界。他有些伤心,又有些歉疚,他想给她打个电话,徘徊了几节台阶,又把电话放回了兜里。
  就要到市局的时候,艾楠发来一条短信:别往心里去,我只是需要你的安慰,我们的世界只属于你我,只要你喜欢我,我永远是你的,下次你约我。
  虽然预见到了这结果,陈麦读完这短信,仍感到少有的温暖。
  6
  老梅的大哥要再赴中越边境了。和越南的战争已经打了七年,新闻上说越南已经穷得砸锅卖铁,没的蹦跶了。陈麦不知这新闻是真是假,只知道既然如此,这战争似乎长不了。
  父母驴唇不对马嘴的战争仍在继续。他妈换了战术,回家后不再絮叨单位的破事儿,只默然地进厨房做饭,等丈夫系上围裙开始切菜,她就猛然说起来。他爸跑也不是听也不是,就憋着忍着,他妈定然越说越起劲儿,仿佛这国家已经穷途末路,贪污腐败、男盗女娼,厂子年年亏损还年年进人,厂长就差放出话来,除非男人给他送礼,女人给他送人,否则评职称这事免谈。老头忍了几次,今天终于愤怒了,将擀面杖摔在地上。它弹上房顶,再砸在地上,忽悠悠飞进水池,将一只碗打成了碎片。
  他们很快会吵到婚前,那今晚就没个头了。陈麦忙推着自行车出了门。老梅不在家,去二业体训练了。他没心情去招惹是非,就蹩进一个新华书店,挑来拣去,都不舍得买,看了一会泰戈尔的诗,觉得心里痒痒的,就坐在书店的台阶上,随手仿制了一首,横竖看看,觉得很是垃圾,随手就丢了。肚子应景地叫起来,他推着车子懒懒上路,想去买个红薯填填肚子。
  “这日子真没劲。”他恨恨地想,“或许是周末没劲吧?老梅不在,怎么着都不会有意思。”
  天有些黑了,行人也少起来,校门口站着几个形容不善的人。他骑车要过去,见他们在看他。刚纳闷,一块砖头从背后砸来,带着风擦过额角,他觉得耳朵边炸了一枚鞭炮,眼前一黑就摔倒在地,血糊了一只眼睛,书包摔到远处去。这下栽了,菜刀在那里呢。几条腿快步走来,腿旁边晃着铁棍和菜刀,还有车辐条做的火枪,这帮人砸黑砖很专业,下手也狠。
  正想着,他肩膀就挨了一铁棍,痛彻骨髓,刚想直起身子,面门上又盖上一脚。他鼻血长流,眼已是睁不开了。脑后拍砖,铁棍上肩,一脚兜脸,阳关流氓的招牌手段一招都没浪费,也没多余的动作,冷静得令人生畏。到这步田地,他只剩挨打的份了,他只能来得及抱成一团,双手护头,等着敌人的刀枪棍棒往身上招呼。
  “干什么?你们住手,我看谁敢动他!”
  “臭娘们,少多管闲事,不闪开把你先奸后杀!”
  “呦?乳臭未干的小逼崽子,口气不小啊,来啊,你们来啊!让我看看你们发育好了没有?陈麦,赶紧起来,让人看见了,你这面子可就栽了。”
  这女人竟是马大葱,她推开众人,一把将他拎起来。陈麦扒开血糊的眼皮,咬牙一截截地撑起来,摇晃着抓起一块石头。
  “操你妈的,你们……哪一路的?你们谁敢动她,爷一定废了他。”他扑过去捡起书包,空了,回头看,菜刀竟在马大葱手里。周围围拢了不少看热闹的人,陈麦赶紧把她手里的刀抢了过来。
  “陈麦,就剩半条命了,别吹了……听说你把半个旧城砍得人见人怕,原来还得靠个娘们护着啊?看着比你大不少呢,原来你好这一口啊?”一个坚硬又刺耳的声音,陈麦不熟悉。
  “你们哪个学校的?干什么?不怕警察抓你们坐牢?”马大葱底气十足,Ⅴ⑨㈡陈麦都被她震得耳膜发烫。
  “既是找我的,就把身份亮了,省得爷砍错了人,这是我的班主任,和她没关系,你们谁敢动她,尽可以试一试。”陈麦清醒不少,拉着马大葱靠在了校门口,后背对着铁栅栏。他迅速在找那个说话的人,他一定是头儿。
  “陈麦,爷是一中的小约翰,上周你在工人电影院打了爷几个弟兄。本来没啥事,但是你还骂我是个旧城猪,这就不能不找你了,爷的地头你也敢来撒野,你胆子不小。”矮小的小约翰走到他面前。传说中人见人怕的小约翰,真长得像英文课本上的约翰,只是嘴唇有点女相,眼里也不带有流氓的杀气。他走近了,背着手,军帽像熨烫过一样。
  “还以为你比我高,原来还差条板凳啊。小约翰,那几个人是我揍的,你算找对了。还以为你是个有头有脸的人,原来也拍黑砖?咱俩这仇算是结大了,你说吧,怎么办?单挑还是打群架?旧城还是新城?爷随你挑。”陈麦知道遇到了劲敌,今天绝不是对手,但认不得,更何况马大葱在呢。
  “陈麦,别和他们犯愣,走,学校里去,我就不信他们还敢追进来。”马大葱揪着他就往学校里走,陈麦被她揪得害臊,就把她往学校里推,一边推一边哄。
  “马老师,你先走,我没事,我手里有刀,他们弄不了我……”
  “不行,都流那么多血了,还逞强呢?跟我走。”马大葱不依不饶。“你放手!我的事儿我自己说了算!”陈麦满脸通红,一把扯开她的手。
  “算个屁!你是我的学生,我说了算!”马大葱又把他胳膊攥住了,这一次是双手,陈麦再也挣不开了。
  “行了行了,陈麦,我看着都肉麻了。”小约翰冷笑着,无可奈何地摆着手,“我就给你这美女老师个面子,省得你在这丢人现眼,我也胜之不武。我在一中等你消息,有想法就派人传过来。弟兄们,走!”
  “有种别走!别走……”他大叫着,可小约翰等一溜烟儿就去了。
  “马老师,你怎么能不顾我的脸面这样抓着我呢?”他指着她的双手。马大葱一愣,放开了他。
  “那也比你被人打死强,我早就说过,有人找你,我替你顶着。快走,跟我去医务室包扎一下,正好有人值班。你真行,跟我还逞能?”
  陈麦被她拽去医务室包好了脑袋,头仿佛大了一号。见他头缠绷带,马大葱笑了,爱惜地摸他的额头,说他像个剥了一半的洋葱。她的头发扎着他的脸,像蚂蚁爬过,痒着他乱跳的心。灯光下才看出,她穿了深蓝色的牛仔裤,丰满的腿箍裹得煞是好看。陈麦抬起头来,医务室的聚光灯刺了他的眼,马大葱在灯光里的剪影带着神圣,让他想抱在怀里,或是投入她的怀中。
  出了医务室,夜幕低垂下来,松树藏进了黑暗。他怕马大葱招致报复,坚持要把她送回家,他们慢悠悠地骑在街上,路灯将二人的影子拉出好长。马大葱问他头还疼不疼,要不要请假?他当然说不疼。马大葱就笑他,说都快看见骨头了,哪有个不疼的?她又伸手摸他的脑袋,他既想躲,又想靠她近些。她的手摸上来,真的很疼,他就哎哟一声,马大葱却说他是装的。
  马大葱推着车子站在楼道口了,让他回去小心点。他让她早点休息,之后慢慢扭过车头,他知道自己心存感激,但除了感激外,好像还有别的,就又回头看了一眼。马大葱的脚步声在楼道里清晰悦耳,他突然想起忘了看她的脚,他不记得她穿了高跟鞋,但这声音分明是高跟鞋走出来的呢。
  到了家,父母吵过了热战阶段,开始冷战,各霸一屋互不搭理。没人管的水壶烧得呼呼作响。他爸见他头缠绷带,也不意外,说你又杀人去了?有事就去公安局自首去,别惹我烦。又过了一阵他说,一个女孩来了电话,让你第二天去和她一起送她大哥。然后就问,女孩是谁?大哥是谁?你都在外边干啥呢?
  第二天上午,老梅对他的绷带追三问四,他就编了个见义勇为的事蒙过去。大哥郑重向二哥介绍他。二哥却对他斜着眼,像看一只蟑螂似的,说怎么看着跟流氓一样?陈麦刚被夸得一脸通红,又被说得有点搓火。老梅在旁边火上浇油,说你还真不冤枉他,他就是个流氓。他爸说二子你不能以貌取人,陈麦为了你妹妹以一打三,还负了伤,流氓哪有这份骨头?当年我们在山里打游击,国民党管我们还叫土匪呢。
  大哥掏出一个小铁盒子给他,沉甸甸的,他说这是颗苏制微步兵雷,专炸步兵一条腿,他拆了好几颗给人做礼物。
  “这一颗给你,希望你要像地雷一样保护我的妹妹。”大哥又用他满是铁茧的手握住了陈麦。陈麦激动地当即立正,敬礼道:“侦察员同志,我保证完成任务,谁敢接近她,我砍断他的狗腿。”
  二哥高陈麦两届,在阳关市二中,眼镜一圈一圈的,度数高得吓人。“这话不对,还是要区分敌我,我同学里很多人惦记我妹妹呢,你可不能把他们的腿打断。”他扶着陈麦的肩膀说。他很瘦,但胳膊的力气却不小。
  老梅一家人的态度让他产生了奇妙的责任感,肩上像挑了什么,沉甸甸的却很踏实。
  有人越过马大葱,把陈麦和老梅的事报告给了教导主任。Ⅴ⒐②教导主任是个多事胖婆,胸几乎占去上半身一半的体重。她定是觉得自己有拯救这两个孩子的伟大使命,敲锣打鼓地叫来了他的父母。主任先将一对巨乳归位安顿妥了,双手紧攥着茶杯,眉头皱成了卷,表情像陈麦就要被枪毙一样,说你们这宝贝儿子不务正业,打架就算了,还乱搞男女关系,最近和班上一个体育女生打得火热,那女生除了跑得快没什么优点,二人每天厮混,影响很不好,你们再不严防死守,儿子学习差还算事小,犯了流氓罪事大啊,他已经满十六岁了,流氓罪就可以枪毙了啊。她果然提起了枪毙这事……
  爹妈吓得不轻,老子抡起了皮带,陈麦吃软不吃硬,于是母亲流出了眼泪。陈麦竭力解释,但不管是他的爱情还是学业,统统越描越黑,那惨不忍睹的成绩单说明了一切。体育生是差学生的代名词。在和她妈结婚前,他爸曾和一个体育老师谈过,据说这女人买菜不会算账,几毛钱的菜,掰着手指头都算不过来,他妈只要提起这事就一脸鄙夷。
  就在众势力要剿灭他时,马大葱挺身而出,和他爹妈说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只要引导有方,或许还有好处。他爸他妈听得下巴要掉了。马大葱就举出日本和美国学校的例子,用了几个小时的时间告诉他们,围追堵截不是办法,反而会把你儿子推向破罐破摔的境地。
  陈麦去敲她的办公室,嬉皮笑脸地感谢,被马大葱一顿狠批:你真以为我觉得是好事,完全不在意吗?陈麦乖乖地听了,知道她是为他好,就老实很多,除了上课,没事就在家里看书。老梅最近集训不能返校,他倒也乐得清闲。
  周末,蒌瓜和马桶一早来找他。二人哭丧着脸,脸上都有淤青,马桶掏出几包好烟,蒌瓜掏出了火。陈麦一看就知,这两个学习名列前茅的小子被人揍了,于是偷了他爸的好烟来怂恿他去报仇。陈麦东拉西扯,就是不说帮忙。二人急得挠墙,马桶说回头把他爸的司机叫出来,开吉普车拉他去接老梅;蒌瓜说他爸收的好烟很多,还有外国烟,下次偷几条来。陈麦这才装腔作势问起原委,得知他们被个蒙古族学生揍了,笑得不可开交。学习好有个屁用?蒙生连汉语都不会说,不照样把你们打得鼻青脸肿?
  陈麦一副为难相,说教导主任和马大葱盯得他紧,给他画的正字还差一画,再要惹事没准就被开除了。蒌瓜和马桶失望地对视着,马桶说就这一次,只要把他鼻梁打断就行,否则咽不下这口气。蒌瓜说你放开手脚收拾这孙子,学校要开除你,我让我爸去找校长,校长他老婆在我爸手底下干事,他绝不敢开除你。
  陈麦勉强地点头,他提出条件,每个月两条好烟。而且,你们要帮我补习功课,要是能把我的成绩提到班里前二十名,以后谁敢动你们就死定了。
  蒌瓜和马桶很有特工潜质,什么都知道。这个同学家的爹妈是干吗的,那个老师他老婆跟南蛮子跑了,教导主任在练香功。最后说到马大葱,马桶瞪着天牛一样的小眼,说她和校长有一腿,你知不知道?陈麦心里一惊,又是一凉,随即不屑地摇头。
  马桶见他不信,就来了劲。“你咋不信呢?我早就觉得不对劲,校长看马老师那副样子……你知道咱动物园里那个老猴么?那个每天对着笼子外边的女人亮着鸡鸡的那个老流氓猴,对了,校长的眼神就和那老猴一样哪!”
  “校长看哪个女人不都这样?我看他瞅扫地的大妈都是那色鬼样儿。”陈麦一把夺过蒌瓜刚点着的烟,自己抽上了。
  马桶见他还不信,就看了蒌瓜一眼,蒌瓜故作深沉地又点上一根,像经过深思熟虑一样对马桶说:“告诉他吧,让他开开眼!”
  马桶见陈麦瞪着眼睛在听,就得意地站起来,伸个懒腰,向蒌瓜要烟,陈麦一把将他拉得坐下来。“少那么多毛病,快说!要不我敲烂你的牙!”
  马桶揉着被他抓疼的胳膊,挤眉弄眼道:“上周三上午,雨,东南风三到四级,全校都在上课,我和蒌瓜没上化学课,赶了两篇为非洲儿童募捐的稿子,去广播站交材料。广播站的李老师看了看,说这个有政治性,最好让校长看一眼再播。我们俩就拿着稿子去校长办公室了。你猜怎么着……”
  “少废话,快说!”
  “我正要敲门,还是蒌瓜耳朵尖,一把把我拽住了。门里有动静,桌子嘎吱嘎吱地响,还有人喘气儿,我们俩就搭了个人梯……蒌瓜比我壮就当了梯子。我趴在窗户上这么一看,哥们差点就软了。”
  “看见啥了?”虽然猜到了七八分,但陈麦还是忍不住追问。
  “还有啥,校长穿着西服打着领带,下面却光着腚。马老师躺在桌子上,也光着腚,两人正在那哼哧哼哧地弄呢。可惜啊,我只能看到他们后面,看不到结合部,可这也把我看得浑身酥软啊……”
  “马桶在上面看得上瘾,也不下来替我,我就没看着,就在底下听响儿了。”
  “那你怎么知道是马大葱,你不只看到了他们的后面么?”陈麦想到美丽的马大葱被獐头鼠目的校长放在桌子上办,他们上面悬着四个隶书大字:为人师表,胃里一阵翻腾。
  “那错不了,一条裤腿儿连着裤子、马靴,都还在脚上呢,就是马大葱那天穿的,就算没看见脸,那声音咱熟吧?化成灰也听得出来她那娇滴滴的细嗓子啊,哎哟你可没见,马大葱那屁股我只看见一半,可那个大、那个白啊!对了,校长的屁股就那么一顺溜儿,屁股蛋子上没二两肉,但是,上面有个胎记,像啥呢?对了,像澳大利亚地图……”
  陈麦默然,这真相令他难过,甚至痛苦,像自己被人睡了。这就是他妈常挂在嘴边的那些破鞋了,她怎么就能受得了那老流氓呢?可是,⒌⑨㈡即便定了性,他仍不能做到去厌恶这个女人,他无法把挡在身前的马大葱和校长身下的马老师合为一个人。这太残忍了。
  “这事不要说出去,说出去就不值钱了,口说无凭,他们也不会承认,明白么?咱琢磨一下,他们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咱们再看看。”他竟这么说。
  “咱要不想办法给他们拍下来?蒌瓜你爸是电视台的,你家有录像机吧?咱们找机会给他们拍下来,看谁还敢拿咱陈麦和老梅开涮!”
  “这么下流的事你也能做出来?不能!”陈麦绷着脸说。
  “老大,这不都是跟你学的么?”蒌瓜和马桶惊异地看着他说。
  陈麦低头不语,片刻猛地站起,冲着蒌瓜一记耳光,对着马桶就是一脚。二人被打得发懵,却不知何故。见陈麦一张板脸红里透着白,又蹲下狠狠抽烟,眼里露出要杀人的光来,便不敢说话了。
  “马大葱待我不错,你们要说出去,我剁了你俩。”陈麦扭过脸,对着二人正色说。
  “老大……那,那个蒙生?”马桶揉着被他踹疼的腿,怯怯地问。
  “你们放心,他死定了!”陈麦说罢,将烟头在指尖拧灭了。
  那个倒霉的蒙生第二天就遭了殃。一个家伙和他撞在一起,一个烂眼镜摔坏了要让他赔一百块钱。这显然是讹诈,蒙生叽里咕噜比划半天要讲理,陈麦早就一砖头拍了上去。蒙古人有俊挺刚毅的鼻梁,但它实在不如砖头结实。蒙生捂着鼻子正欲拼命,见后面冒出来七八个人,就落荒而逃了,没跑几步,迎头撞见蒌瓜和马桶,二人像抽羊角风一样扑上去一顿棍棒。陈麦忙拉住这两个狗仗人势不知轻重的家伙,说你们这个打法要破坏民族团结了。
  有陈麦罩着,蒌瓜和马桶找到不曾有过的自信,学习依然很好,人却孔武起来。二人知恩图报,有什么好吃好喝都会想着他,但是帮他提高学习成绩,还要进入前二十名,这就不是一般的难度了。
  陈麦前途堪忧,马大葱觉得不来点狠的,他考不上什么大学。这个家伙上课抄徐志摩,下课就打架,要么打人要么被人打,三天不打就不是他了。这小子穿得像附属医院的精神病,永远是一身绿军装,却偏偏蹬一双红色的皮鞋,头发乱得像草一样,要是戴副眼镜,活脱一个流氓版的爱因斯坦。这家伙不拉帮不结派,永远一个人战斗,别管你多少人,拿什么家伙,他从不会哆嗦,你就是把他打倒,他也要拉个垫背的,是个锤不烂砍不断的滚刀肉。
  大哥走了,二哥住校,老梅很想他们,训练又很累,上课就常走神。山西来的英语老师一口醋味,毫不怜香惜玉,揪起昏昏欲睡的她,认定老梅是去火葬场筛热灰的料。老梅撅着嘴一言不发。陈麦心中生恨,琢磨着该收拾一下这该死的家伙。马桶和蒌瓜面露难色,说你是为了老梅,我们呢?他对我们挺好的。陈麦大怒,要和他俩撕袍断义,要和蒙生尽释前嫌。二人无计,遂决定两肋插刀。但英语老师毕竟是老师,不过是责备老梅重了点,也没什么天杀的罪过,蒌瓜就劝陈麦悠着点。马桶鬼点子最多,说他妈是阳关出名的中医,给他搞点巴豆吧?
  这天下课,老梅让陈麦送她,说和二哥吵架了。二哥认为大哥马上退伍复员了,不该再申请去前线,为这场战争要是牺牲了一点不值,全家人都很反感二哥这样说。
  老梅问他要是派你去战场你去么?陈麦说有你在这,哪我都不去。老梅笑了,红着脸说请他吃烤红薯。
  二人来到回民区一条小街,这里有一流的烤红薯和烤羊肉串,每天都排着长队。陈麦拉着老梅,举着一把零钱钻进人群,买了两个热乎乎的红薯。红薯仍然很烫,老梅拿不住,陈麦就像杂技演员一样把两个红薯换着扔来扔去,不留神演砸了,一个掉在地上,正要低头拣,被一个急匆匆的回民踩了一脚,成了一块红薯饼。老梅拽住要揍人的陈麦,说人家也不是故意的,谁让你逞脸?
  二人带着最后的红薯来到河边,坐在河堤上剥皮。陈麦把红薯剥得漂漂亮亮,将最香甜的部分喂给老梅,自己啃着皮上的精华。老梅让他也吃瓤,他却说挨着皮的甜,这东西和锅巴一样,都是糊了的好吃。他翻来覆去地啃,腮帮子上狼狈不堪。老梅吃得仔细,小嘴上一点痕迹都没有,被他滑稽的吃法逗得直笑。
  老梅塞了块瓤给他,烫得他直吸溜嘴。吃完后他要用手去擦嘴,老梅不让,她低头去书包里找手帕,发现没带。陈麦见她嘴上清爽,就说自己好办,去下面的河里洗一下就好了。老梅一个劲摇头,说那水太脏,很多像你一样的人在里面撒尿。陈麦没了辙。老梅脸突然红了,说你把眼闭上,我给你擦。
  陈麦闭上了眼。天渐渐地冷了下去,夜晚就要盖下来,秋风在他耳边丝丝掠过,泛着甜蜜的味道。他预感到要有美好的事情发生。老梅的手捧起了他的脸颊,他的脸还没来得及变热,老梅的嘴唇已经在他脸上滑动了。她一点点吃掉了粘在他脸上和嘴边的红薯渣子,耐心而周密地把她的吻印上来,她灵巧的舌头游走在他的嘴角和脸庞,舔化了他的心,舔化了这个黄昏。
  陈麦僵坐着陶醉在她的红唇里,眼睛都闭得有些生疼。她的唇让他化成一缕青烟,飘摇着飞离了坐在岸边的躯壳。老梅像是在他脸上寻着答案,找来找去,在没有什么可以找之后,双唇和他的合在了一起。他们生涩地吻着,嘴唇颤抖着,牙齿磕碰着,呼吸交织着,火热的双手反复交缠着。他贪婪而害怕,嘴唇上像掠过火焰,身体内如岩浆流淌。他抱住了她。她的吻如此美好,令他明白少年和春天的意义。他偷偷睁开眼,霞光刚好照亮了她美丽的脸,洁净如山丹花上的露水。
  时间凝固了,暮色笼罩了河岸。河边人家的炊烟弥漫过来,在河道里顺风流淌,在他们身边黏黏地萦绕。风是甜的,带着米饭的香味,远处的狗吠鸡鸣悠扬着,婴儿没完没了的哭声也不令人厌烦,河对岸忽远忽近飘来那首土得掉渣的《黄土高坡》,⒌㈨2竟也带着雨后的清香了。
  “走吧,天黑了,我妈要着急了……”老梅低声说,她的头发扎着他的脖子。
  陈麦轻轻应了一声,又抱了她一下才站起来。老梅揪了揪衣服,拿出一个小梳子梳头。他让她背过身去,笨拙地帮她梳头。这情景让他陌生,这是徐志摩和叶赛宁常说的爱情吗?他像被丘比特打了一针,而非射了一箭。闻着老梅发间的清香,看着她如云的发,他竟想起了马大葱。他赶紧驱赶这无耻的念头,心像偷了东西一样怦怦乱跳。
  二人在回家路上尴尬起来。到了她家门口,陈麦推着车站着,呆呆看着要进去的老梅,仿佛在盼着什么发生;而她只微笑了一下就进去了,然后又回头看他。灯下的老梅手作喇叭状,羞羞地说了句什么,他听不到。老梅又蹦跳着跑过来,四看无人,抱住他的脑袋,在他嘴上狠狠亲出一个响,又扭头跑回去了。陈麦傻笑起来,直到她消失在那道窄门之中。
  电线杆上的喇叭播着单田芳的《百年风云》,城市笼罩在这乌鸦般的声音里,带着回声。陈麦嫌它干扰他回味老梅的甜蜜,就撒开车把,双手捂在耳朵上,晃晃悠悠地往家骑去。
  过个路口时,陈麦险些被一个飞奔的人撞倒。那人收不住,摔了个结实的跟头。陈麦正要开骂,认出是那个刀疤脸大龙,就有些纳闷。大龙也认出了他,却顾不上寻仇,爬起来一瘸一拐地跑。一帮手持刀枪棍棒的家伙风一般追了上去,喊着要取其狗命。
  “二十个砍一个,太过分了吧。”陈麦自言自语道,“行,遇上我,算你小子走运。”陈麦扶起车子追去,从裤裆里抽出了铁管。落在后面的几个,都被他用铁管敲中后脑或是打中脖子,晕乎乎倒了下去。追击者发现有人捣乱,停下来要围住他,陈麦脚下发力,铁棍乱抡,撞开挡路的人,骑到了大龙的身边。大龙愣愣地看着他。
  “腿儿挺快啊,我骑车都追不上你。”陈麦微笑道。
  “少你妈装蒜,爷用不着你帮忙。”大龙并不买账。
  “谁帮你了?我半个月没打架了,看见这热闹就来了,和他们一起揍你太丢人,我还是帮你揍他们吧。你爱帮就帮,不帮就接着跑。”说罢,陈麦把车子一推,自行车挂着书包滴溜溜跑了好远,潇洒地靠在路边的树上。他抹了一把鼻子,挥舞了一下铁管,发出呼呼的风声。
  “他们跟我有仇,你没事别掺乎,你瞎掺乎了,我还跑不了了。”大龙从裤腰上解下根链条来,哗啦啦缠在胳膊上说。
  “你还跑啥?不是要劈了我么?那也要等把这帮小子收拾了再劈吧。”陈麦打量着这帮人,迅速判断出了头领,那个一声不吭的就是。此人目光阴沉,别看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儿,腰上却挂着一把宽刃的长蒙古刀。在阳关市的街头,敢挂这种刀的不是一般人,那是民族工艺用品厂特供的,专门用于外宾礼物。这种刀不敢乱挂,挂错了没准儿就被人灭了。
  那人见陈麦死盯着他,就走出来说道:“附中的陈麦吧?听说过,这没你的事,我也不想和你结仇,大龙砍了我的弟兄,你要不问青红皂白非为他出头,也只能连你一勺烩了,你从中作梗丢了面子,传出去你丢人,爷不丢人。”
  “他是谁啊?你怎么惹他了?”陈麦问大龙。“回民区的二巴图,我在卖炮,他们收爷的保护费,不给就砸爷摊子,我就砍了他们两刀。”大龙把铁链子在手心捋得哗哗响,手里的茧子令人生畏。
  “大龙,少你妈跟爷装,这种事你也不是没干过,你在爷地头上卖炮,当然要给钱。不开眼的傻逼,今天爷就是要废了你,否则爷就不混了。”二巴图面露狰狞,一双小眼带着凶残的光。
  “大龙,不是我说你,你也真是的,你就给他五毛钱不就得了?犯得着砍人么?二巴图,咱不打不相识,今天我既然撞见了,能不能给个面子,大龙道个歉,这事就算结了?”陈麦摇头晃脑,一会儿对大龙说,一会儿对众人说,俨然一副调解纠纷的和事佬样子。
  “去你妈的,陈麦,你有多远滚多远,爷不用你在这充面子!他的人搞爷的摊子也就算了,连你妈一条腿在那卖袜子的残疾女人都不放过,爷没砍断他们的手,就是给他面子了。道歉?爷去你妈!”大龙愤怒的热血上头,攥着铁链指着陈麦,凶脸上的刀疤更加吓人。
  “残疾人?”陈麦又装愣,扭头对二巴图骂道:“爷去你妈!二巴图,你的人吃屎长大的吧?这种下作事也能干出来?你还有脸接着混啊?大龙!爷也去你妈!他们要是撞见我,我非阉了他们不可,你连手都不砍?今天这事我掺乎定了,二巴图,你要非为这事砍大龙,我今天就砍了你个愣球。”陈麦歪着头指着二巴图。一个喽罗凑得近了点,被他上蹿一步,一棍打中肚子,再一把揪过来踩翻在地。
  “操你妈的,给我上,劈了这两个愣球!”二巴图拔出蒙古刀,高声喊道。二十多人呼啦围了上来,陈麦和大龙虽然不熟,却都是老手,二人登时心照不宣地背靠背贴在一起。
  “陈麦,爷不是不仗义的人,不管今天咋样儿,咱俩的仇都一笔勾销了。”
  “废话少说!你要再敢堵老梅,咱俩这仇没完!”
  街头打架这事学问很大,⒌⑨⒉那些电视上港片里都是扯淡,李小龙转着圈放倒几十个,陈麦当时一边看一边不屑,说给他半块砖头,指定在李小龙踢出漂亮飞腿的时候准确悠到他后脑勺上。打群架时最危险的就是后背暴露,别管多结实的好汉,一砖就晕。陈麦和大龙背靠背转着圈,对方十多人竟近不了身,稍有胆大冲过来的,不是被陈麦的棍子打伤了胳膊腿,就是被大龙的铁链捎去一块皮肉,饶是二巴图叫得凶,竟拿这两人没招。
  “去找砖头,你们几个,快去给爷找砖头……”二巴图对几个人嚷嚷着。陈麦心知不好,砖头一到,他和大龙可就完全被动了。
  “大龙,先搞二巴图……”陈麦轻声在他耳边说。“没错,咱冲过去弄住他……”大龙早有此意。二人猛地分开,抡着家伙直取二巴图,也不管身上挨了几下。喽罗们哪里挡得住这两个生猛货。二巴图正在低头拆花坛,二人已经闪电般杀到了。陈麦敲掉了他的蒙古刀,大龙一铁链抽上去,他一闪,被陈麦抓个空,一脚踩住了前脚掌,陈麦在他咽喉上用棍一点,二巴图应声而倒,可脚不能抬起,于是被自己的重量压断了脚踝韧带,登时杀猪般嚎了。
  大龙把链子往他脖子上一套,作势要勒死他,陈麦照着二巴图的腿又是一棍,见众人还往近靠,再来一棍,二巴图叫得狼嚎一样,众人见这两人凶狠,终不敢再往前靠。
  “警察!”有人大喊一声,众人登时要作鸟兽散。陈麦大吼站住,众人还真站住了。陈麦见一辆警车亮着警灯慢悠悠过来,就对众人说:“把你们老大就这么扔了?抬他走!”二巴图的人战战兢兢过来,抬起仍在嘶喊的二巴图,一溜小跑去了。
  “陈麦,爷饶不了你,你妈个逼!”二巴图被抬着仍在喊叫。陈麦嘿嘿一笑,和大龙也不跑了,让大龙掏烟出来抽。二人笑呵呵地叼着烟卷,解开裤门儿往花坛里撒尿。警察觉得有点不对劲,见砖头满地,还有打断的棍棒,就摇下窗户问刚才干吗呢?
  “一个叫二巴图的被人揍了,抬走了,那边去了。”陈麦道。
  “打人的人呢?”警察显然不信。
  “一大帮人往那边去了。”陈麦又往另一边随手一指。
  “你俩干啥呢?往花坛里撒尿是要罚款的。”
  “我们没撒尿啊。”
  “没撒尿你俩掏出鸡鸡来干啥?”警察指着他还没关上的裤门说。
  陈麦低头看了一眼,嬉皮笑脸道:“警察叔叔,我自己的东西,想它了,我掏出来看看不行吗?”
  警察骂了句小兔崽子,就懒洋洋地追人去了。陈麦冲着警察挺了下身子,拉起裤链,推车子准备走人。
  “你和老梅已经定了?”大龙突然问。
  “定了。”陈麦脱口而出。大龙垂头丧气,恨恨地说:“行,你牛逼,操你妈的!”
  “谢谢了兄弟,以后我要是对她不好,你随时可以砍我。”陈麦握住他的手,把捡来的一把很好的菜刀塞给了他。陈麦认真地看着大龙,他有着强烈的预感,也许这一生都会和这个家伙打交道了。
第四章
少年陈麦:坏小子和女老师
青年陈麦:看禁片的大学生
警察陈麦:巨蟹妻子和狮子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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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麦如约来到一号楼下。在这里等候的男生都佯装轻松,或抽烟或看报,或故作潇洒地踱来踱去,也有傻乎乎望着窗口不眨眼的。女生们出出进进,对癞蛤蟆一样的男人叽喳地笑;见帅点的,就向人打听他在等谁,如果他等的是个丑女人,她们就又捂着嘴笑起来。看门老头出来打水,凶巴巴地看着这些小子。他抽的烟呛不可闻,像驴马圈里走了水。陈麦避而远之,抽烟踢着路边的小石头。
  一只斑鸠飞过眼前,沉甸甸地落在刚抽芽的杨树上,可那里坐着一只打盹的喜鹊,它们便打了起来,⒌⑨2啄得羽毛乱飞。校园里人来人往,并无人注意它们。大家脸上都带着笑,眼睛都看着美的事物。微风和发白的泡桐树干,以及只穿着薄线毛衣出来的女孩们,昭示着一个美丽的春天已经来到了。
  骆驼从澡堂回来,抱着脸盆趿着拖鞋,一路摆弄着湿漉漉的头发。见陈麦戳在门口,她张口就问等谁呢?陈麦巴不得她快走,但又觉得自己软弱。骆驼就是见识多些,情欲旺些,没什么对不住你的事,兵败军都山是自己练兵不够,并非人家欺负你。最近听说还有不少人追她,倒成了抢手货。骆驼虽然眼神暧昧,却待人真诚,朋友不少,学习也算不错。想到此,陈麦微笑道:“那天不好意思,有点肚子疼,改天我再约你吧。”
  骆驼将信将疑,斜着眼正要说话,见辛兰光鲜地走了出来。两边一看,骆驼切了一嘴,仿佛早在意料之中,就哼着歌扭进去了。楼道里传来她和大爷嘹亮的对话,陈麦听得肚子直疼。辛兰抖了下腮帮子,缩回了就要浮现的笑容。
  陈麦搓着手说:“还第一次见你穿运动服。”
  “哦,是吗?真的么?”辛兰眼睛亮起来。女人的明知故问多半是对男人好感的流露。
  “当然,很合适你的。”他双手又插进了兜,摆弄着里面的打火机。辛兰笑了一下道:“刚才聊什么呢?看你那么不自然,你和她怎么样了?”
  “嗯?没什么,东拉西扯的,她就是不进去,很烦。”陈麦红着脸说,说完了才发觉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这个狡猾的辛兰,漫不经心地给他下了套。
  “是吗?”她又来了。
  “我们只是一般朋友。”他压低声音说着,像在告诉辛兰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
  辛兰不再追问,甩了下头发说:“走吧,你老在这站着,看门大爷一会又要找你麻烦了。”陈麦回头看了一眼,老头果然在用两百瓦灯泡瞪着他,仿佛他拐走了自己的黄花闺女。
  他们轻松地走向校门,不管谈到什么,都能会心一笑。一号楼半夜闹鬼,八号楼半夜捉奸,美学老师不留神穿了开裆裤,教务处主任上厕所时被扔进一枚二踢脚,陈章良在写《刑法哲学》,美术馆有罗丹雕塑展,《废都》里的方块到底是真是假……陈麦把听来的种种奇闻轶事一件件说着,还没有走出校园,辛兰就笑得走不动了。他潇洒地微笑着,对这个开场很满意。但这些只是咯吱人的东西,多了反遭人厌,想要俘获辛兰的心,不能光靠这个。于是他调整话题,开始聊海子和泰戈尔,聊村上春树和渡边淳一,聊霍达的《穆斯林的葬礼》和曹桂明的《北京人在纽约》,甚至聊到卡夫卡的《城堡》和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最后又拐到洛克赛特和罗大佑。辛兰显然被提起了兴致,尤其是罗大佑,她很喜欢他的那首《坟》,是改编自徐志摩的一首英文诗,可陈麦竟还没听过,便说一定去听。辛兰忙说我借给你,正好手边有本他的英文诗集。
  他们走进了油大,天色还好,云彩微薄,阳光充满善意。油大和它的名字一样,洋溢着油乎乎的富足味道和傻呵呵的学呆气息。建筑和雕塑真材实料地花了大钱,却没砸出一个大学该有的韵味。这边一个铁地球,那边一个钢火炬,楼房上的玻璃穹顶既像科技馆,又像乡镇企业总部,反正不像大学。虽然是周末,它仍如往常一样冷清。虽然只隔一条马路,从法大来到这里,却仿佛两个世界。
  安静会让人胡思乱想,胡思乱想就会使人亲近。不知不觉二人便挨得近了些,手和胳膊碰了几下。他很想去抓她的手,他没有充足的理由,却有充足过头的勇气。
  “嗨!陈麦,你们也来了?”
  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后面响起。陈麦正欲伸手,好事被这人叫停,竟憋出一层汗来。回头一看,晃晃悠悠走来2班的高驴,一个酒色兼具的东北混子,打架一流,麻将二流,泡妞三流,长相不入流。旁边跟着叼着烟的老二和梳着伪中分的老四。老四本来说要进城的,竟莫名其妙和他俩凑在一起,活像菜市场里烧鹅、板鸭和烧鸡挂在一起。三人穿着随意,姿势歪斜,看脸色好像中午还喝了点小酒。
  “高驴啊,你们去干啥啊?老四你们不是进城去了么?”陈麦笑着问道。
  “不去了,山高路远没人陪,懒得动弹。”老四对老六瞒着他去看这场录像耿耿于怀。
  “还能干啥?看录像啊,哎,那谁呢?老六呢?他和我们一起占的座啊。”高驴的头发像猪鬃那般钢直,坚硬的三角眼嵌在冬瓜脸上,把他肥厚的鼻子几乎挤出油来。但这张脸并不讨人厌,这奇怪的摆设反倒有令人亲切的效果。
  “他突然精神病发作,要去图书馆看书,我就把辛兰叫来了。”那三人的眼神说明,他们显然不信这套鬼话,老六是谁?会去图书馆看书?看妞还差不多。
  三人颇有深意地坏笑着,老二抖着腮帮子说:“不对啊,图书馆没什么黄书啊,他去那儿干啥啊?这鸡巴有啥劲啊?”老四接茬说:“你不知道了吧?他把刑事解剖学当黄书看呢,尤其是女尸图片比较多的那几本。”
  “你们文明点吧,没见辛兰在这呢?别把她吓着了,一会还得看录像呢。”高驴装出一本正经的样子,活像讲企业法的老教授,常常抽着雁牌雪茄讲革命道理。他的表演立刻招致两个恶友的攻击。⒌㈨⒉
  老二说:“辛兰你别搭理他,五号楼数老六最流氓。今天的录像他占了三个座,他本来想请六班的小颖来看,顺便挂上老四这个当灯泡的,可他被小颖放鸽子了,这鸡巴很操蛋……他就又把我从床上拉来垫背,我还得领他的情,这片子我都不知道看过多少遍了,台词都背下来了……”
  这三个活宝没完没了,把陈麦好不容易营造出来的浪漫气氛搅得乌烟瘴气,但他依然高兴。辛兰眼里闪烁着兴奋的光,大方地说:“你们可真损,朋友请你们看录像,你们还说三道四的,也不怕嘴上长疮?老六哪有你们说的那么坏?他看过这片子,我把他的票抢过来了,你们回头可别说陈麦出卖朋友,我可是不依的。”
  “嘴上长疮还算轻的,别长了痔疮……”陈麦阴阴说道。
  “陈麦,嘴上积点德行不?辛兰啊,我们哪会呢?陈麦和我们,楼上楼下随便挑床睡的,陈麦要是能出卖朋友,老二就能出卖色相,老四就能出卖中华人民共和国。”高驴一脸奸诈道。陈麦忙递过一支烟。
  老二耸着肩膀说:“快走吧,我们的座位要是被油大的给占了,还要费口舌,辛兰在,咱不要给她留下暴力的印象,更不要给陈麦留出英雄救美的空间,那鸡巴一定不行,快走快走!”
  进得录像厅,果然已挤得满坑满谷,烟气腾腾,放眼看去,乖乖坐着的都是油大的,东倒西歪,抽烟放屁的都是法大的。不少人看着他俩,确切点说是看着辛兰,这让他兴奋又紧张。他小心翼翼跟在高驴身后。他听见辛兰在后面哎呀了一声,就不由分说抓住了她的手,拉着她在人群里前进。
  座位果然被三个人占了,老四摆出政法精英的架势,礼貌地上去和油大朋友商量,无果。对方说你们放本《中国革命思想史》占座不算数,我们还在座位下贴了纸条呢。老二上去粗暴地恐吓,亦无果。对方说你们法大的好歹都学法律,应该讲讲道理,怎么都和流氓似的?你们在我们学校占的座位不受我校校规保护,你们还是回法大混去吧!陈麦被拱起了火,还没说话,身高马大的高驴已经把嘴硬的那个像拎小鸡一样拎了起来,丢麻包一样扔到一边的阶梯上,摔得眼镜歪斜,屁股散架。另外两人见此人凶猛,忙拉着人逃了。
  “你们在人家地头上还欺负人,不怕人家叫人来报复?人家不报复,你们也不怕给学校抹黑?”辛兰竟不紧张,诧异地说。
  “就他们?不会,再说了,你没见这屋里百十号人一多半是法大的么?他就是叫来十几号人,谁打谁还不一定呢,咱学校够黑的了,多抹一下不算啥,你且安坐,莫要操心。”老二赖了吧唧地说道。
  “他们咋这么没眼力劲呢?见了陈麦和辛兰拉着手来了,居然还不让座?这就需要镇压一下了。”老四用几根丘比特式的手指拨弄着他希特勒款式的头发。陈麦被他说得一笑,回头看了一眼辛兰,见她也在笑着,就又握住她的手,这一次意义不同,于是辛兰红了脸。
  一个声音从喇叭里传来:同学们,今天原定播放的《布拉格之恋》因录像带报废,不能播出,故换成梁家辉主演的新片《情人》,请大家谅解。
  “操你大爷……傻逼……你个傻逼早干啥了……退票……赔钱……付违约金……付赔偿金……赔精神损失费……”录像厅登时炸了锅,烟头、饮料纸盒、还有占座用的书纷纷扔向前面。
  老板满脸堆笑地出来,躲过一本飞来的《法理学》,挥着双手说:“真对不起,对不起大家,刚才要放了才发现,这盘录像带放的次数太多,连磁粉都没了,啥也放不出来了,本来有一盘翻录带,上周被你们学校的领导借走,现在还没还回来,这才抓瞎了。同学们,我向大家保证,这个《情人》绝不比《布拉格之恋》差,也有全裸的镜头,这在你们法大也是禁片啊!”
  “少他妈蒙人,退票!”仍有人高叫着要走。老二站起来,像个流氓头子:“这是违约,这是欺诈!这鸡巴不行!假一罚十,丫必须赔我们十场录像,否则砸了丫的店。”
  “陈麦,我知道这个电影,是根据杜拉斯的小说改的,小说很好看,是一个法国女孩和中国男子的爱情故事。”辛兰在他耳边轻轻说。陈麦会意地点头,他也知道这部作品。他才不在乎演什么,只要别散场就好。法大这帮家伙绝非他们表现的那般愤怒,只是唯恐找不到茬捣乱罢了。
  录像厅的小老板给了承诺:“就依大家的,除了这个《情人》,再给大家放一部港片《玉蒲团》,不要钱,怎么样?”
  “是不是删节版?”
  “不是不是,足版的,绝无删减,我要是放删节版你们不得砸我的店啊?诸位包涵,小店就这么点生意,多多照顾,多多照顾啊。”
  众人不说话了,纷纷坐下。一个人又突兀地站起来,双手叉腰,肚皮外顶,裤腰带快要勒到胸口了,却是刘一民。陈麦一惊,他竟也来看录像?刘一民显然很有娱乐精神,他操着官腔说:“小老板同志啊,不是我说你,做生意要讲究诚信嘛。知错就要改才是好同志嘛,知错不改你不就是傻逼了吗?你要是傻逼不就得挨揍了么?你要是挨揍了就要告打你的人了吧?但是如果你没有证据,打你的人也就白打了吧?白打了你,这录像也就白看了吧?我看这样好了,你要保证你的店可以用书占座,非但法大来的学生可以占座,老师也可以,教授也可以,甚至校长来也可以!是吧?你这个小同志呢,需要贴个海报出去,这样广大人民群众才会满意是吧?否则他们就跟你丫没完了是吧?”
  说罢,刘一民痛快坐下。全场先是一静,然后掌声雷动,高声叫好,老板只能呵呵点头,悉数答应。刘一民又站起来,像孙中山那样挥手四周。
  “丫还上瘾了?少给咱们学校现眼了,废话少说,快让他们放录像。”⒌㈨②老二见陈麦脸色不善,嘀咕着说。
  “他可真行,上得去下得来,难怪同学们喜欢他。”辛兰欣赏地看着刘一民,挥手和他打了招呼。陈麦无话可说,只哼哼了一声。音乐响起,灯光顿暗。
  当《情人》的男主人公在汽车上向女孩伸出手时,导演用无声的镜头对准了那两只手,一只左手和一只右手的两根小拇指轻轻碰触,反复地蹭磨着。男人望向窗外,女孩佯装不知。
  黑暗中,陈麦觉得身体发沉,仿佛这两根手指扼住了他的咽喉。辛兰在侧,他们和片中男女的位置一样,两只手之间的距离并不比他们长,可是,刚才能够果决地抓住她的陈麦,这一刻却怯懦了。片中的梁家辉慢慢地将一根手指变成两根,两根再变成一只手,然后整个手掌如蛇似水地覆在了女孩的腿上。
  画面上的内容越是情欲缠绵,陈麦越是锥心刺骨,他想放弃了,这超出了他的勇气。辛兰轻轻碰了碰他的手,很轻,很柔,很有意味。陈麦觉得自尊心受到挑战,就把那只鬼祟的手捉住,顿了一下,在掌心轻轻地握了。
  陈麦在黑暗里感受着这只手,盼着它进一步的动作,面上却装作无动于衷。陈麦听到二人急速的心跳。中文字幕的翻译像是喝多了,常把男女之间的情话说走了味,或是故意出格。女主人公问的是“想要我吗?”字幕却是“干我吧!”直白到有些恐怖。
  “翻译得真差。”辛兰轻轻说。陈麦有了扭脸的理由,见她很是紧张,自己倒松弛下来,如此狗胆便包了天,他果断地松开她那只汗津津的手,将胳膊环绕过她的身体,放在她柔软的腰上。辛兰没有拒绝,身子挺了一下,慢慢靠在了他的肩上。
  就这么简单?这么容易?他失望了。她绯红的脸和闪烁的眼神说明,她只是被画面唤起了情欲。于是他恼怒地不老实起来,手在辛兰的腰上轻轻摩挲。没多久,手背上撕心裂肺地疼了下。陈麦像被老鼠夹夹了,却硬生生忍了,他报复般地将手放在她的腿上。辛兰用力推着这只手,发现它纹丝不动,便罢了。
  “真拿你没办法,你怎么这么喜欢强迫别人,这么多人……”她把他这只手轻轻捉了,牢牢按在腿上,貌似接受,却带着不过如此的意思,瞬间扭转了二人的攻守态势。陈麦在黑暗里咬着牙,觉得自己是只勇闯鸡窝的黄鼠狼,刚抱起一颗蛋,发现旁边蹲着一只不动声色的老猫。它眯缝着眼,十爪尖出,轻蔑地捻着胡须。
  陈麦疼出一身汗,手心把她的运动裤都潮了一块。松手有些没面子,再摸又有些下流,一动不动又实在尴尬。高驴和老四似乎发现了情况,正擦着眼睛往黑暗里瞅。肩膀一松,辛兰轻轻离开了他,把双手轻轻放在了他的手背上,几根手指揉着他的疼处。
  陈麦轻轻地松了口气,对她略带感激。辛兰却似笑非笑,鼻子里哼了一声,慢慢靠近他的耳边说:“死要面子活受罪,该!”
  陈麦心里当啷敲了一下,这么吵的地方,竟听得如此真切。多年前的那一天,老梅也和他这样说过。情景如昨,话语在心,两句相同的话像绳子的两端,将陈麦松散的记忆串吊起来,像两只同样材质的皮鞭,抽打着他的痛苦,让他猝不及防地难过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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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儿子的肺部确诊出一个瘤子,黄豆大小,是不是恶性还不知道。陈麦还没回过神来,马璐又被查出了糖尿病,医生说有遗传的成分,但主要是生孩子后不控制体重,长期吃高热量食物,被诱发了。这糖尿病无药可救,文局已经得了好几年,有时开着会血糖指数跑偏了,就掀起衣服在颤悠悠的肚皮上来那么一针。
  老婆得这病倒不意外,她常常深夜边吃边看电视剧边等他回家,吃的都是高热量的方便食品。可儿子是怎么回事呢?医生告诉他:儿子病因很多,如今年头不同了,喝的牛奶、吃的汉堡、炸的鸡腿、打的酱油、甚至新鲜的果蔬,都或多或少含有致癌物,你知道他吃过什么?看你的样子烟瘾不小吧?二手烟对孩子危害也大呢。
  一家总共才仨,一下子病了俩,陈麦脑袋发胀。他一直以为,在这所城市,各路朋友,黑白两道,都给他三分薄面,没有他陈麦搞不定的事情……可是,在老婆和儿子突如其来的大病面前,他束手无策。生活猛地波折起来,失去了原有的节奏,未来凶险未知,令他泛起阵阵的恐惧,也就在此时他才知道,亲情也能像爱情一样如此揪痛他的心。
  陈麦想请几天假,照顾一下同在医院的母子。文局温馨体贴地否决了:严打就要开始了,你不在,支队就得别人挂帅。现在维稳工作多么重要?社会就像到处是火星的干旱草原,你不知道哪里腾地就烧起来。全局都要加班,老孙死了爹都坚持在岗,你可不能闪人啊,你不在,工作上我们不放心啊。
  这是不能抗拒的命令,他听得懂。老孙死的是他干爹,他巴不得那老家伙赶紧咽气,却还拿这事来显摆。云铁山是要提防,他的确有借着公干弄自己的嫌疑。就是最近老向他瞪眼的任大江,也难保不会跑到自己几个罩着的地方查毒,谁说得准呢?广东一个市局局长刚被抓了,连同几个支队队长一勺烩了,据说就是被禁毒支队的人搞的鬼,还是小心为妙。大龙那里名声在外,还有几个类似的地方黄赌毒样样俱全,虽然提前打了招呼,但拔起萝卜带出泥,终是有些忐忑。
  他回家给老婆和儿子拿东西。关上门,拉开灯,把车钥匙扔在鞋柜,帽子挂在衣架上,再换掉硬硬的皮鞋,拿出长了毛球的布拖鞋来换上。转角黄牛皮沙发上放着一个大红的抱枕,茶几上扔着马璐织了一半的难看毛衣;走廊里那个大钟是她的嫁妆,是她妈当年从北京潘家园淘来的假冒伪劣产品,从来走不准字儿,自打儿子踹了它一脚,它就再没按点儿报过时。屋里有股说不清楚的味道,马璐的香水、擦地板的蜡油、炒菜的油烟、衣柜里的卫生球、儿子的臭球鞋、还有好久没洗的地毯,它们混成一股熟悉又无法分辨的气味,渗进他的身体。生活就像这股味道,你不喜欢它,刻意去改变它,它也只能消失片刻,过不了多久,它终归会变个讨厌的味道再回来。
  家里没人,照进屋里的余晖带着苍白,他有些难过,这是孤独,有很多理由会令他如此。他妈给他打来电话,问起马璐和孩子,陈麦不想让她操心,就骗她说她娘俩跟着旅游团玩去了。老妈说我可管不了你们,我活不了几年了,你们也别管我,保姆伺候得好着呢,就是喜欢浪费,塑料瓶子能换钱的,她非要全扔了……
  老四来了短信:昨天说的事,何时认真聊一下?那块地两个月后就要挂牌了。陈麦想了想,没有回复,现在说这件事不太是时候。他快速收拾好一堆被褥毛巾,⒌9②又拿了马璐在看的几本书,见里面有本《失乐园》,她似乎看了很久,还做了不少标注。他感到惊异,又有些担心,但没时间想那么多,他赶紧把它们都捎上了拿去病房。老婆声明自己不是不能动弹,糖尿病又死不了,孩子还有她和父母,能照顾过来,别让这些事拖你的后腿,说罢就抹泪。陈麦酸了鼻子,拍了拍她的手和脑袋,又摸了摸还在发烧的儿子的脸蛋,就赶回局里安排工作。
  朱局主持严打工作会议。陈麦要来了让小白准备的行动准备汇报稿,看着有点眼熟。小白说时间紧,他翻出去年严打用的讲话稿,电脑上改了改,百度了一些新鲜词汇。陈麦骂了这偷懒的小子,但知道这也已经足够了,反正没人听。讲稿基本内容是:要求各单位根据市局和支队的总体部署,迅速行动起来,谋划好本单位的工作措施和工作重点,将任务指标落实到具体人头上,强化责任落实,彰显工作实效,振奋精神,准确定位,立即行动,严肃纪律,形成合力,落实奖惩,打出我们的声威,等等。会结束得很快,各位领导想必也都急着通风报信。他婉拒了一个饭局,拨了艾楠的电话,没接;拨了小约翰的电话,关机;再拨老六的电话,不在服务区。这结果令他沮丧,觉得自己像只被遗弃的流浪猫,就又拨了大龙的电话,这人从不关机,坐飞机也不关,也永远不会不接他的电话。
  大龙手头正忙乎着,在电话里对陈麦说:“你来吧,我正好有个事,要和你说。”放下电话陈麦哑然而笑,想去“幸运星座”并不是因为要帮大龙,那只要一个电话就可以了,他非要去是因为那个有趣的小梅。这无耻的念头让他惭愧,挠着他肚子里那个叫良心的东西。但他就是不可救药地这么想了,对此他毫无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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