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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察难做

冰河(当代)
警察难做
作者:冰河
第一章
青年陈麦:我想做个警察
警察陈麦:上访者的哀歌
  1
  2010年春天,陈麦用一把手枪抵住了老大夫的脑门。
  他对歹徒才这样。可恶的老大夫形容猥琐,说话欠抽,冷不丁令他想起了昨天的事,像被人拨弄了下肉里的刺。但如不是那个护士走进来撅起屁股,让他联想起了艾楠,他也不会在松裤带时掉下腰里的枪。捡起它的时候他才明白自己一定要用枪指着老家伙的头,就像那玩意儿硬起来就该指着女人一样。
  昨天上午,老天爷一张大脸拉得阴沉沉的,仿佛一个喷嚏就会下雨。陈麦快步走出警局大楼,眉头拧成了花,戴帽子时他刻意把帽檐往下压了压,那张冰冷的脸顷刻吓人起来。兄弟们站在车边,一个个全副武装。陈麦只挥了下手就上了车。十几辆警车先后发动,飞快地驶出大门,开路的丰田V8哇哇乱叫,霸道地闪着警灯。半路上武警的两辆越野车和三辆卡车加入进来,默契地跟在后面,武警战士坐得笔直,黝黑的脸像头盔一般坚硬。陈麦看了看表,时针刚跳过九点,进京上访的总是这么早。
  “人没堵住,没想到他们敢撞过去。”刚提上来的综合大队队长小白伸过头来说。
  “一个大队都拦不住,老秦穿了开裆裤么?”陈麦其实并不惊讶,张三营分局治安大队长老秦可不是个吃素的,他推荐上位的人或许品质有问题,或者鸡巴有问题,但胆子绝对没问题,个个都是狠角色。
  “这帮人开着几辆卡车玩命闯关,撞飞了老秦一个兄弟。老秦不让开枪还击,但在路上洒了铁蒺藜,扎坏了卡车车胎,他们得换轮胎,跑不远。”
  陈麦点了点头,老秦这样处理很合适。“那兄弟伤得重吗?”他扭过倒后镜,对着正了正帽子,警徽边缘有些生锈,要赶紧换了它。
  “被东风车撞飞了,腰折了,现在还……抢救呢……”小白胆子不小,但一和他说话就紧张。这小子单纯得可爱,笨拙得可恨,他在千人面前弹吉他毫不慌张,可给领导倒茶手却总发抖。带着他执行任务总像带着个敌人的卧底,弄不好就伤了自己人。
  陈麦重重地哼了一声。事态严重,传出去可了不得。世博会开幕在即,这么一支横不吝的上访队伍要是在北京街头拉开横幅,将变成严重的政治事件。阳关市的全国和谐城市评选已经进入了复评,这事兜不住,几年的努力就打了水漂,阳关公安就等着倒霉吧。
  冲破封锁线的是阳关市棉纺厂的一群老工人。这事说来复杂,这群下岗工人贷款搞了货运,市运输公司为他们团购了一批质量和手续有问题的汽车,却以好车的价格卖给他们,还帮他们上了牌。搞货运油费和过路费都高,不超载连本都赚不回来,于是他们便天天超载。前一阵子市里整治黑车,这批车几乎一股脑全扣了,交管部门一查,都是不合格车辆,得交不少罚款。其中两个胆大挂假军牌拉砖头的已被起诉,据说要判无期。此事未了,区政府也赶来凑热闹,把棉纺厂家属区的地皮卖了,安置补偿没谈妥,拆迁大军就上了门。这几百工人及家属顿时没了吃饭的家伙,又没了安顿的窝,他们呐喊无用,示威无门,就走上这么一条不归路。
  兔子急了会咬人,屁民急了就会进京。这帮人买不到火车票,干脆开着几辆没被没收的卡车,在这日一早就悄悄出发了。他们一动,就有居委会的大妈报告了街道办,街道办报告了派出所,派出所报告了区大队,区大队报告了分局,分局报告了市局,市局报告了市政府和省厅。市领导骂了娘,省厅领导摔了杯子,对这些不知好歹的上访滚刀肉动了雷霆之怒。张三营大队全体出动也没能挡住他们,看来这帮家伙动真格的了。
  在陈麦的调度下,两个大队和半个支队的警力、以及一个中队的武警汇集到机场辅路阳头出口,这是他们的必经之路。陈麦看着各大队长熟练地布置工作,防暴队和武警参差排列,刚换了装备的盾牌警员看着和变形金刚似的。他松了口气,看着兄弟们排成了三道防线,交警拉起了隔离带,几个水泥墩子推到了路中间,前面再放上三角钢架和铁丝网。巡警的小车像游骑兵一样游弋着,驱赶着围观者和记者。陈麦满意地点了点头,别说汽车和人,鬼都出不去这个阳关。
  尾随上访者的警车报告,说车上的人似乎不想放弃,烂着车胎还在开,钢圈在柏油路上开出火星子了,估计要换轮胎。
  “准备吧,一群跑黑车的,把车拦下先喊话,不听就给我放倒,尤其是头车……”陈麦对几个队长说。大家点头。省厅两辆警用装甲车远远开来了,新得油漆还没干似的。陈麦皱着眉问:“谁让他们来的?这么两个活宝一路现眼,全城的老百姓都知道了。”
  “是市长的意见,说就是要震慑一下……”⒌㈨⒉朱副局长走了过来,说完不屑地哼了一下。
  陈麦向他敬了礼,其他人也敬礼。朱副局长也不多言,对陈麦说:“牛副市长来了,你忙你的去。”
  陈麦给朱局递了根烟。牛副市长从一辆新广本里钻出来,戴着厚厚的墨镜走来,绷着一张领导脸。陈麦给朱局点了烟就走一边去了,这里没他的事儿。
  陈麦站在路中间,远望向大青山脚下一个青烟滚滚的地方,那是阳关烧了二十多年的一个露天煤矿。听说那一年这地界似乎遭了雷击,地表下的煤开始燃烧,烈焰滚滚。经过几年的努力,政府放弃了扑灭它,因为这根本不可能。据专家说如果一直烧到煤矿完全燃尽,或需要两百年,也有可能突然就熄灭了,这事谁也说不准。如今火口渐渐烧成了一个直径几百米的坑,方圆十几公里还有十几个大小不一的坑,本地人管最大的火口叫“天眼”。不知何时,开始有人去那附近磕头,往里面丢入稀奇古怪的东西,据说它保佑了很多人。
  车队出现了,歪歪扭扭地开过来。封锁线的兄弟们紧张地蠕动着,队长们纷纷看着陈麦。陈麦背手站在最前面,一言不发。
  还有几百米时,车队减速了,晃晃悠悠地犹豫着。特警大队的狙击手不失时机地开枪,击爆了头车所有的轮胎,车猛地沉了下去。片刻,这车踩足了油门开起来,碎裂的轮胎露出钢圈,闪着耀眼的火光,如飞奔的钢铁哪吒,直通通就来了。陈麦一挥手,几支气压枪射出一串颜料弹,噗噗地在挡风玻璃上爆开,黑红黄的染料将玻璃彻底糊住,但它仍然冲了过来,车上的人扔着石块,纷纷落在陈麦脚下。陈麦仍然不动,他听到兄弟们的咒骂。有人在狠狠吐着唾沫,警棍和盾牌碰得叮叮当当。瞎了眼的汽车撞在一排半米见方的石墩子上,屁股忽地翘了起来,再重重地顿在地上弹了几下,一个轮子飞出老远,蹦跳着消失在路基下。几个人也掉了下来,摔得哼哼唧唧的,但搀扶着站了起来。
  “拼啦!”一个摔破头的喊。陈麦并不吃惊,这话他听得多了。
  “成恐怖分子了,上吧,先把这辆搞定!”陈麦对一个大队长说。几十面盾牌立刻围向汽车,长棍戳向他们的腿脚,车上的人扔下砖头瓦块和酒瓶,没用,他们东倒西歪地被戳了下来。警犬嗖地蹿了上去,将一个举着汽油瓶的家伙扑倒在车下。驾驶室里的人举着榔头跳了下来,立刻被一棍击倒。
  陈麦望向后面几辆车,它们冲下了路基,奔着旁边一个废弃的军马场冲去。车上逃脱的人也尾随而去。巡警立刻过来报告。陈麦略一踌躇,立刻让兄弟们逼过去。也好,他们钻到里面,出来可就难了。这个废弃的军马场三面围墙,里面养着不少土马,无粮无水,不具备坚守条件。两辆车车头向外顶在门口,里面突然悄无声息。
  石羊区分局一个警察摆弄着喇叭,看他局促的样子和瘦弱的腰杆,该是毕业没多久的大学生。
  “乡亲们,你们已经被包围了……”话音未落,大队长飞起一脚把他踹到一边去了。大队长劈手抢过喇叭喊:“……你们要相信党,相信政府,不要冲动,一切好商量……”陈麦笑起来,这都是他教的呢。
  喊话无果,里面传来谩骂。牛副市长摘下了眼镜,露出比蛤蟆镜还要蛤蟆的一对眼对朱局说:“兵法有云,攻心为上,去谈一谈吧。”陈麦悄悄斜了他一眼,心道:“兵法你妈个逼!你们早干什么了!”
  市府派来的谈判代表颠着小步去了,可还没到门口,里面竟“轰”地放出一枪。白烟喷出窗口,铁沙嗖嗖乱飞,是打兔子的霰弹枪。谈判代表仰头栽倒,摸着身上各处窟窿号哭不止,被警员举着盾牌拖了回来。这一枪令事态升级,也令陈麦一惊。他摇了摇头,拿起车台,问了各方封锁的弟兄,确定马场已被包围,电子干扰已经开启,不会有任何消息走露。
  马场里传来马的嘶鸣,先是一匹,然后是一群。陈麦看了看四周,望着等他命令的兄弟们,他不知为何又看了看天,抬头才知道天晴了。他的白眼对着白云,白云慢慢飘着,有一朵像是害怕他的瞪视,忽地散了。他低下头,扔了手里的烟屁。
  “他们开了枪,这事儿性质就变了,怕死的别上去,我陈麦不难为你们!”
  良久,队长们无人退出。他又说:“那就不说废话了。一队先射催泪弹进去;二队贴近门口放狗;里面乱起来后,三个队从三个入口同时进去,重点放倒拿鸟枪和汽油瓶的,谁反抗就干掉……别含糊,别受伤,明白了吗?”
  看弟兄们去准备,他又点了支烟。一阵风卷过来,马场的窗口发出呜咽。孤零零的马场像个绝望的坟,藏着百十个恐惧的男女。这已是严重扰乱社会公共秩序,是非法上访,是侵犯他人财物,是暴力抗法,是危害公共安全,是阴谋颠覆国家政权,是草菅人命,是……算了,不必给他们列罪名了,谁也不傻。
  汽油瓶和鸟枪是暴民的常用武器,拙劣却危险,更危险的就是开山放炮的炸药了,还不知道他们有没有。兄弟们听出他话的分量,明白这杀无赦的命令,也是为他们好。
  牛副市长似乎被那一枪轰怕了,又戴上了墨镜,见要动真格的,嘴唇嘟囔几下,就肚子着凉去厕所了。陈麦也不生气,和朱局对视一眼,朱局点了下头。当领导的一向如此,别添乱就好。
  催泪弹是可怕的东西,看着白烟可爱,吸进去生不如死,里面很快就被这东西搅乱成一锅,狗叫马嘶人喊娘。一辆铲车挂住了两辆卡车,猛地拽离了门口。盾牌阵列逼近,几条狗早已按捺不住,忽地扑进去了,一阵慌乱的惨叫后,一个人捂着脸发疯般奔出门口,慌不择路,一头撞在门口的杨树上,弹在地上昏了过去,像撞死在树根上的兔子。
  防暴队举着盾牌鱼贯而入,前两队同时进攻,电击警棍加狗咬,里面弄得鸡飞狗跳。十几个人被拖出了马场。狗是训练有素的,Ⅴ9㈡咬的都是脚脖子和手腕,有人挣不脱就去咬狗,狗毛狗血粘了一嘴。防暴队员下手精准,把人打得都血糊糊的,但要不了命。拎着霰弹枪的家伙哇哇大叫,被狗拖在地上还要开枪,被一根抡圆的警棍打在头上,登时晕死过去,头上血流如注,在地上留下骇人的血迹。
  这该是场一边倒的战斗,见更多的警察和武警涌进马场,陈麦开始掏烟。这场战斗眼看就要收场,他们突然杂乱地退出来,有的连盾牌都扔了。陈麦正在纳闷,只见十几匹马猛然奔出大门,后面冲出更多的马,几十个人纵马狂奔,穿着写满了“冤”字的衣服,挥舞着棍棒菜刀和点燃的汽油瓶,冲向重新建立的盾牌墙。一个瓶子拖着火焰扔进了封锁线,在盾牌上爆开,火焰黏黏地流到地上,烧开了一个口子。
  “快散开!”陈麦大喊道。一匹受惊的马掠过身边,马尾捎在他的脸颊上,生疼,带着臊气。骑马上访,他们倒真有创意!
  兄弟们散不开,他们哪见过这场面,一时呆了。马蹄狂乱,两个警员被撞飞,一个被马踢出好远,眼见不动了。陈麦拾起一只铁锹,对着冲来的一匹马的前腿横扫过去,咔嚓一声,棍子和马腿全断了。落马者翻滚在地,被两个警察按住。兄弟们纷纷效法,有的让过马头,直接将人打了下来。侥幸冲得过的,又被电击枪连人带马击倒在地。现场混乱不堪,人仰马翻,上访者们纷纷坠地,被一个个制服。一只大黄狗把警犬咬得血肉模糊,仍不松口,直到几根长棍打碎了它的头。
  一个壮汉从地上爬起,拎着削尖的螺纹钢又骑上马,猛然掏出一个矿泉水瓶往身上浇,嘴里哇哇大叫着:“不活了!不活了!不活了!”
  他果然不想活了,手里打火机一闪,人和马“腾”地成了火球,那火像岩浆一样顺着螺纹钢流下。发疯的火马载着火人,像一个远古的长枪兵一样冲来,火马撞飞了一个跑得慢的警察,火人一棍便打倒了另一个。小白对着马腿抡圆长棍,马倒了,小白的头发被点着了,他忙抓了几把土将火扑灭。自焚者在地上打了个滚,站起来狂奔着,叫声比马嘶还要凄厉,火焰似乎又从他身上长了出来,竟越烧越旺,陈麦离十几步都听得到吱吱的声音,看见一张人脸在火焰中扭曲变形。
  “拿灭火器!快帮他灭火!”陈麦大喊。但持灭火器的人不知被冲到哪里去了。一个警察猛地将那人扑倒,一把抱了起来,狂奔几步,抱着他跳进了路边的臭水沟。
  装甲车开了过来,猛轰油门,对着一匹马狠狠撞去。马被撞翻,双腿断折,上面的人却摔在装甲车顶,他举起一个汽油瓶子砸下去,车和人登时燃烧起来。陈麦大惊。装甲车猛地一转,自焚者被甩出很远,几块隔热毯盖住了他,灭火器喷出白色的粉尘,将他全染成了白色,又有几个灭火器喷向烈焰腾腾的装甲车。过了一会盖子开了,伸出个冒着汗的人头来,惶恐如坟里爬出的鬼。
  马队全军覆没。这帮人虽然玩命,但毕竟面对的是训练有素的联合部队,很快就被制服了。一个个被兄弟们踩着搜身,又被塑料扣拴住两手的大拇指,却仍在高叫着什么。水里的人被捞了上来。自焚者皮焦肉烂,抽搐不已。救他的那个警员的脸烧得皮肉外翻,双手焦黑,疼得眼泪直流。挺帅的小伙子,如此就落了残疾。陈麦摸了摸这兄弟的肩膀,让医务人员迅速处理。
  瓦斯散尽,浓烟低悬,一匹马被烧得半焦,躺在那儿惨叫着。陈麦掏出枪走上前去,对着马头开了两枪。马嘴哼哧了几下,打出一个血喷嚏,吐出的血在一旁形成了洼。
  一只受伤的警犬在主人怀里呜咽着,另一只耷拉着舌头,懒洋洋地走进笼子吃着奖励的牛肉干。兄弟们打扫战场,抽烟聊着刚才的战斗,称赞着陈队的清醒和狠绝。要不是他一棍子抡倒那个当头的,大家还真吓怕了。那个拿霰弹枪的要下狠手,一鸟枪就把我们轰成蜂窝了……还有,那个谈判专家一颗睾丸被铁砂洞穿了,以后要用一颗蛋干活了……他妈的,这帮家伙也真是的,每家补偿一二十万还不干,这可是咱好几年的工资啊……
  陈麦让大家收队,把狗收笼,又问旁边几乎烧秃的小白:“开枪的那个家伙怎么样?”
  “死了,金城区的兄弟那一棍子只是打破了头,充其量脑震荡,医生说他心脏病犯了,这才是死因。”
  死个暴徒是常有的事,更别说间接致死的,这抡棍子的兄弟救了几个同伴,要记功。陈麦让各局分队向市局各部门汇报,得知这件事闷在锅盖里了,遂放了心。他满意地向上厕所回来的牛副市长和朱局汇报。牛副市长照例肯定了他们,同时表示对死者的遗憾,走之前又回头问:“抓起来的那些人准备怎么处理?拘留还是劳教?还是劳改?”
  陈麦没有说话,朱局也不说话,知道他这是屁话。牛副市长穿了件崭新的米黄色风衣,里面却衬了件起毛球的旧花毛衣,脖子油汪汪地顶着颜色不搭的衬衫领子。这家伙连劳改这说法早就取消了都不知道,定是淫虫上脑,难怪被安排来抓这吃力不讨好的工作。
  正在脱防弹衣的小白突然大喊了一声:“不许动!干什么的?”
  陈麦猛回头,见黑烟密布的马场门口站着一个女人,头发粘成了绺,穿着毛衣,外边却套着件奥运志愿者的旧T恤,上面用红字写着一个巨大的“冤”。她抱着一个孩子,死人一样瞪着他们。陈麦不知她如何躲过兄弟们的清查,被瞪得头皮发炸。
  警犬见又有敌人,跃出未关严的笼子扑了过去。这女人并无惧色,她用浓重的口音尖利地喊了句什么,随即按了个什么东西。
  “卧倒!”陈麦大喊一声。
  巨响,闪光,冲击波,大地像被巨人跺了一脚,一圈人和几匹发愣的马割麦子似的倒了。几辆车的玻璃震得粉碎,防盗报警器响成一片。陈麦撞在车上,又弹倒在地,摔得头晕目眩,脸疼如针刺。再张开眼时,见一朵小蘑菇云在天上散着,像观音浮在半空的莲花座。牛副市长瘫在地上,嘴唇哆嗦,无措地摊开双手,风衣上血点斑斑。朱局也坐在地上,帽子飞出老远,他双手捂着脑袋,嘴角流下带血的唾沫。
  马场的木门被炸飞一半,围墙坍成一堆瓦砾,细小的肉块满地都是,烟尘和血雾一起弥漫着,分不清是人血、狗血还是马血。十几个兄弟在地上蠕蠕爬动,口眼歪斜。一个兄弟歪在车里满脸是血,被震碎的玻璃镶满了半边脸。Ⅴ9②小白的脸比他的名字还白,他慢慢扶起了陈麦,一双手抖个不停。
  陈麦晃了晃头,嗡嗡作响,眼睛有点找不到焦点,腰像是被火车撞了一下,又疼又空。地面炸出个半尺深、一米阔的坑,里面有女人的一只鞋,虽然冒着烟,倒还完整。不远处落着包孩子的小棉被,却炸得千疮百孔了。两团棉絮打着旋飞上天空,红白相间,似升似落,像春天河边飞舞的桃花。
  被抓的人们呼喊着,在收容车里哭得惊天动地。天突然又暗下来,让这哭声变得阴沉沉的。
  陈麦回头看着兄弟们,大家都愣愣地站着,或双腿发抖,或一脸惊厥,或在身上摸来摸去,像七魂走了六魄。
  “车上的人说,她是那个开枪者的老婆……”小白摸着出血的耳朵,声音带着颤抖。
  陈麦默默叹了口气。阴霾沉沉,风声低回,什么都没变,但这虚妄的世界,又多了几个走投无路的冤魂,他的手上,又多了一道似乎与他无关却又怎么都洗不去的罪恶。他庆幸没有兄弟被这爆炸夺命,他们只是被震傻了,一个月后伤疤长好,也就忘了。
  “至少关他们半年,上面我去交代……把这儿收拾干净。”陈麦对小白说,走了一步,还想补充点什么,话到嘴边,忘了。他的背突然疼了起来,像被锥子扎了一下似的。
  牛副市长掏出一块白手帕,正皱着眉在风衣上擦那些血迹。陈麦上去告诉他用凉水一洗就掉了。牛副市长用手指捏着血糊糊的手帕,将它丢在地上。陈麦厌恶地离去,那条手帕像扔在他心里一样。
  陈麦走向他的车,正要松口气上去,赫然看到车窗上粘着一只碎裂的眼,厉然瞪着要开门的他。他吓得一跳,险些趔趄,冷汗黏黏地浮上了身,像被鬼扑了一样。他不敢去看它,好像它足以摄走他残余的魂魄。他闭着眼拉开车门,上去坐稳了,再闭着眼重重地关上。睁开眼看时,它被震落下去了,但黏黏的痕迹还在。他发动引擎,本能地看了下后视镜,确认后座没有坐着这女人的阴魂。
  这日整个下午,那只眼就瞪在他的眼前,让他坐立不安,喝茶都没味道。他想去金刚寺找镶金边的喇嘛,去去这一身戾气。临近傍晚,晚霞开始在远处青山顶上堆积起来。镶金边的喇嘛站在院内等他,不停地摸下巴上的那颗痣。镶金边的喇嘛向陈麦问这问那,最后问他知不知道那女人说了什么。陈麦摇头。镶金边的喇嘛闭上眼,又睁开眼,眼睛眯成了缝。他攒着一脸的高深,一边笑一边点头,然后站了起来,背着手望着天边一朵问号般的晚霞,像要道出陈麦的前世今生一样。
  “不急的,将来你会知道的。”镶金边的喇嘛说。
  2
  通常,两个理由会让他背上的那道刀疤痛起来,一是愤怒,一是高潮。此时,陈麦穿着半旧的黑风衣,僵硬地坐在椅子上,下巴几乎抵住前胸,眼睛阴阴地瞪着桌子对面。半截入土的老大夫惹火了他。这老家伙竟咬定他的腰没什么伤,只是搞女人搞多了,弄得阴虚阳虚肝虚肾虚,最近肯定不举,你这腰杆连马都上不去了吧?男人就怕这个。上周老六刚和他醉着说:去年还见人干人,见鬼干鬼,今年见了再漂亮的都没反应了。老六说罢就咧着嘴哭,像法庭上被宣判死刑的贪污犯。
  疼痛隐隐地从背后传来,陈麦活动了下肩膀,攥成拳的手刻意地松开,故作轻松地放在桌面上。一只蚂蚁爬过桌面,它边走边停,晃着古怪的头。他猜着蚂蚁要去的方向,但每一次都猜不对。老大夫还在对他的下半身得啵个没完没了,他就怒了起来。蚂蚁并不明白他的愤怒,竟停了下来,用前肢悠然洗起了触角,先是左边,然后右边,然后两支一起洗,磨叽得像要去约会的女人。
  窗外的天晦暗而污浊,仿佛大夫黄褐的眼。这屁大的诊所潮湿霉腐,烟味、中药味和消毒水的气味混合起来,闻着像看守所的单间。墙上挂着若干面锦旗,以及老大夫与各色领导的合影和荣誉证书,老家伙俨然是个中西通吃的权威呢。墙上还有面发黄长斑的镜子,角上碎去一块。陈麦镜中的脸变形走样,和发作的癫痫病人似的。他的一只眼袋被放得很大,眼神黯淡模糊。夹在黑发中的白发很是刺眼,像栽进去的假发。他凑近镜子,一根一根地拔掉,然后将它们交给走廊里窜进来的一股贼风,再扭过来,就觉得这张总被人说帅的脸其实已经苍老起来。
  大夫一边告诫着他清心寡欲,一边龙飞凤舞地写着药方。陈麦又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见他根本没看自己,就继续看那只蚂蚁。蚂蚁臭美完毕,向前兜了个圈,又走回来,像是忘了来时的路。
  “公费还是自费?”老家伙舌头跟打了结似的。
  护士扭腰进来,将一盆绿萝放在桌上,她身体前倾时屁股撅起来,陈麦从那紧绷的屁股看出了丁字裤的线条,像艾楠常穿的那种。
  大夫加重语气又问了一遍,不快地看他。
  “公费。”陈麦回答。不知是因为丁字裤还是因为想起了艾楠,反正他那玩意儿立起来了,撑得慌。
  “好了,326块,按说明煎服,用药期间别干那事儿。”大夫打发着他,签完字把笔一扔,把处方签推到他眼前,再满意地去拿茶杯。
  陈麦裤裆里像立着根千斤顶,Ⅴ9⒉就想让下面宽松一点,刚松开皮带,风撩起了处方单。他赶紧伸手去抓,腰部的物什掉下来砸在地上,泛着亮光。那是一把92式9毫米手枪。
  “你……是什么单位的?”大夫顿时打起了精神,下垂的眉毛倒立起来,仿佛年轻了十岁。
  “市公安局的……”
  大夫的脸抽搐起来,双手不安地揉搓着。
  “啊,陈警官……警官真是一表人才……我说呢,一看您的样貌,就知道您不是平常人,浓眉大眼,一脸正气……您辛苦了,您可千万别累垮了身体啊,那咱们阳关市的老百姓心里啊……会过意不去的……嗯,那个,安定团结嘛,稳定压倒一片嘛……哦不对,是压倒一切嘛……”老家伙终于端起了茶杯,手颤抖着。杯里却空了,他起身去倒水,还给陈麦倒了一杯。
  陈麦哼了一声,慢慢站起。他本来系上裤带要走,见那只蚂蚁大大咧咧地朝自己来了,晃动的触角和老大夫的眉毛一样颤巍巍地挑逗着他。他终忍不住,一掌便拍了下去。桌子、茶杯、花,还有大夫的脸都被拍得跳起来。他吹掉手心的蚂蚁,弯腰拾起枪来,撑着桌子缓慢地站起,警裤硬邦邦凸出一块。他示威般揉了揉那玩意儿,一把拉开枪栓,他手指着裆里,将枪口抵着大夫的头,歪着脖子轻轻地说:“爷操你妈,你管这叫不举?”
  出了门,陈麦闲淡地叫过正在等他的小白:“告诉老赵,把这家青山诊所修理一下。”
  “你收拾它干啥?不就几个卖草药的么,也能惹了你?”小白点头却不解。
  陈麦淡淡地冷笑了下,砰地关上了车门。
  小白回头看那间诊所,见合页门正缓慢地放下,挂出了关门歇业的牌子。
  艾楠说,生在冬天的天蝎男人是复杂的。他们像万米深的地窖般阴冷,又火热如远古的太阳,要么让人寒冷彻骨,要么将人烧成灰烬。他们敢爱敢恨,既热爱生命,又藐视死亡。他们在爱情上可以一毛不拔,却又能为了爱奉献生命。你永远不要尝试去嘲笑或者算计一个这样的蝎子,当然,更别轻率地去伤害他,你会发现那将是你噩梦的开始。你给他一刀,他会给你一枪,你给他一枪,他会给你一场战争——尤其是他这种火星在白羊的变态天蝎。
  他不相信星座这玩意儿,正如他不相信风水和宗教,不相信马克思信奉共产主义。生活中常有想勾引他的女人和他聊起星座,他往往故作认真地点头回应,心里却认为这不过是都市男女之间的暧昧玩意儿而已,听着解闷,不可当真。
  和艾楠在一起,陈麦话就会多起来。她总听得认真,往往边听边微笑着吻他。她说你碰的女人越多,就越需要真正的爱情,否则你不用等到精尽人亡,就会抑郁而死。陈麦曾问你为什么不会爱上我?那天的艾楠像只粘腻的猫,一骨碌翻身压住他,俏皮而带点挑衅地说:“爱上你就没意思了!你虽然热烈,却太极端,我是珍爱生命的狮子,只能远离阴暗的天蝎。”
  艾楠有个在市政府上班的男友。每当陈麦问起她为何不嫁,艾楠就闪烁其词。陈麦便会笑着摸她的头顶,故意弄乱她的长发,遮住她闪躲的脸,让她像个可爱的孩子。
  爱情没有来生
  来生没有黎明
  来生的我将生于海岸
  来生的我将告别坟茔
  来生的我将身体和悔恨留给大地
  来生的我望不到背后灿烂的光明
  爱情没有来生
  来生没有黎明
  来生的我对着黑暗的原野微笑
  来生的我追逐着高飞的雄鹰
  来生的我想不起你我流放在月光之下的爱情
  来生的我听不到长调里婉转的琴声
  爱情没有来生
  来生没有黎明
  我只是等着你
  将今生的眼泪、月光和长发
  寄给我忘记忏悔的那个黎明
  饭桌上,艾楠背出了这首他写的《黎明》,㈤⒐Ⅱ声音像红酒的味道。见他脸红了,她问这诗是写给谁的?一个人见人怕的警官,心竟如此柔软?他笑,摇头,说也许是写给一个可能会伤害我的女人吧,比如你。
  她不算漂亮,但很会装扮;不算有才华,但很聪明。她总能够在不经意中释放性感的味道。她纤细的手拿起刀叉,小心翼翼地切着牛排。发梢随之摆动,悬在她微笑的腮旁。二人细声聊着,话题略带暧昧。他说她的手很性感,她就眨着眼睛对他张开五指,将漂亮的手背对着他,问他是否喜欢她今天染的蓝色指甲。钢琴师弹着优雅的曲子,不时友好地看向他们。
  陈麦悄悄看表,提议饭后再去兜兜风,艾楠便用餐巾擦了擦嘴。他立刻买了单,开车东拉西转,想去洗浴中心,有点太直接,想去电影院,又觉得不甘心。
  艾楠不拒不应,眼睛亮闪闪地看着前方。陈麦觉得这事已成探囊取物,但就是不敢伸出手去,似乎那里藏着一副冰冷的铁夹。越犹豫便越尴尬,眼看没了扯淡的话题,要被迫各奔东西,艾楠终于别过头来看他,眼热如火,在月光里向他倾过了嘴唇。
  艾楠像只火热的小猫,一闭眼喉咙就发出好听的呜咽。他的手刚抚摸到她的腰腹,艾楠便绷直了身体,像要装死的毛毛虫。除去她的衣衫像带着默契的预谋,他动作麻利地除去它们,像摘去果实上新鲜的叶子。她一切都小,和条小贪吃蛇一样,舌尖火光闪耀,腰肢温软如棉。他还要解决自己,红着脸脱去警服,像一条老蛇褪掉冬天的皮。
  艾楠抱着肩膀微笑着,懒懒地靠在一边等他看他,一只手随意地搭在他的大腿上。她的身体在路灯下玲珑剔透。她的美感染着他,撩动着他,让他霸道如求欢的犀牛。艾楠肆无忌惮的高潮穿过车窗,顺风飘到桥下的河面,那里波光粼粼,它顺流而下,蜿蜒去了草原……
  “你是天蝎座的,对吗?”艾楠周身泛着异样的香甜,抚摸着他喘息的身体。
  3
  陈麦二十一岁生日那晚,法大汇园5402宿舍的兄弟们酒中谈性,黑了灯仍意犹未尽。六个人都认为自己星座的性功能最强,玩意儿最大,谁也不服谁,最后索性都钻出被窝,点灯拔蜡,掏出家伙来比个大小。
  老四是白羊座,人小鸡巴大,那玩意儿还没起来,撅在半空已经像根驴物。摩羯座的老六不认输,说海参得发起来称斤两,软塌塌的不算。于是大家纷纷用各自惯用的方法催情。水瓶座的老二掏出枕头下的《中国革命思想史》,革命封壳里包着的是五号楼的顶级淫书《一棍走天涯》;老大是狮子座,那玩意儿却像花猫一般寸短,他翻开一本脏兮兮的地摊刊物,竟开始大声朗读。众人淫招频出,不一会儿都进入临战状态。老六却叼着烟屁松软无力,连裤衩都不想脱。
  “瞧瞧,说你们嫩吧,还不承认,这么几句小儿科的料,就把你们逗成这样。”老六装老手,不屑地摇头。
  老三陈麦嘿嘿一笑:“老六,要不要帮你把田晓玲弄过来?”虽是这么说,提到这个名字时他却硬了起来,而想到辛兰时却无反应。爱和性有时是两码事,处女座的老五常这么说。
  老五潇洒地叼着烟,说长度不是唯一标准,子弹和炮弹都讲究口径,老二那个是长条细黄瓜,老四是短粗圆萝卜,老大那个是圆月弯刀,我这个中间粗来两头细,这怎么比呢?
  老大于是总结:法的首要精神是公平和正义,分实质正义和程序正义,咱江校长说程序正义比实质正义还要重要,咱应该把自然状态的指数和临战状态的长度、周长加在一起,再取一个平均值,这才公平。
  老六忍不住笑了:“你们这些雏啊,能直起来就牛逼了?那要看……那什么举而坚、坚而久,久而不泄,你们懂么?”
  老六俨然老手,他这么一说,大家都哑了口。
  “长得长有啥用啊?我都二十一了,还不知娘们啥滋味哩……”良久,老四的声音从被窝里传来,闷闷的。
  “其实啊,我只想认认真真地谈谈恋爱……”陈麦斜靠在床边,带着梦意。
  拖鞋、书本和臭袜子纷纷砸向这个据说早已破身的老流氓,但那天的陈麦说的却是真话。情人挂了免战牌,情敌卸了金刚甲,他一时心里长草,屁股生疮。他一边向往真爱,一边想赶紧拽几个上床,按老四的话说,宁可错日一千再不放过一个。
  “老五,你的《日瓦戈医生》看完了吗?”老二怯怯地说。他和老五一样喜欢看书,但他还喜欢写,虽然写的没人看。《日瓦戈医生》前几年还是禁书,图书馆也只有一本,被手快的老五先借到了。
  “快看完了,书上有很多师兄、师叔和师爷的批注,我正在看这些批注呢。”老五的床上火光一闪,打火机的齿轮磨出火花,Ⅴ⒐⑵一个小火苗跳起来。老五是个了不起的人,面容惊奇,智力过人,脑门大得像寿星,一言一词皆学问。老五经历也颇坎坷,开过胸,接过腿,修过腰子,得过乙肝,是留了一级的麻烦生,白活一年后,人憎鬼厌谁都不待见,就这么被塞到91级新生的5402。老五热爱哲学,也热爱毛片,他借来的尼采或是萨特或是叔本华的书里,时常夹着不知哪里弄来的美女裸照。夜深人静,他往往点根蜡烛,看一会《存在与虚无》,再看两眼《龙虎豹》,眼睛一眨一眨的,那颗大脑袋里不知在想什么。
  “批注?都是什么人呢?”老二凑上前去。
  “有几个我还听说过,有个学刑法的师叔写了很多,很不错。我查了下,他在文革的时候被整死了。”
  老四从被窝里伸出头来,眯着眼到处找烟,没有,陈麦扔给他一根。“我姥爷以前是检察官,被一帮造反派拉到山沟里毙了。妈的,罪名是起诉无产阶级……”
  老四的话让大家沉默起来,黑暗嗡嗡作响。陈麦回过头,老四吐出的烟雾顺着烛火上升,消失在满是蚊子尸体的天花板。
  “老二你悠着点,你写的东西弄不好成反革命罪了。”陈麦又扔了一根烟给老二,大家都点起了烟。
  “都什么时代了,老头在南海都画圈儿了,回不去啦!”老二不以为然。
  “但愿吧,帕斯捷尔纳克当年也这么想。睡觉吧,明年就毕业了,过得可真他妈快呢。”老五拧灭了烟头。“咱还是谈谈女人吧,别跑题。”老五打开了收音机,声音由远及近,陆凌涛的《老式汽车》慢慢开来,播着齐秦的《空白》。歌在黑夜里轻轻飘着,令不散的烟雾显出美感。没人再接话茬,他们都睁着眼各有所思。
  陈麦倚着窗又点起一支烟,吐了一口烟,心就空白起来。军都山上弦月正好,月光柔柔地笼着校园,撩着他黯然的心。他又想起了离去的老梅。
  五年像一把钝刀,连皮带肉地切裂着他的青春,刀锋闪过,青春在生疼中碎裂满地,像春天落在大地的眼泪。他少年的爱情像春风肆虐下的野草一样,曾漫山遍野地疯长,他梦想着这爱可以碧草连天,接天纳地,生机勃勃地伸向远方。但天火从天而降,原野烧成了灰烬,枯裂如饥渴的嘴唇,一切瞬间便成荒芜。他在窒息中考上这所大学,满以为从此走进了万千气象的未来……可大学像养不出孩子的子宫,理想的胚胎种下,却不能孕育成长,大四未至却流产在即。大学又像一艘情欲交织的贼船,上得去,下不来,彼岸虽然在望,却发现那希望的灯塔不过是虚幻的海市蜃楼。来这荒郊野岭的昌平新校报到时,尽管失望,他仍被它打动,他梦想在这庄严的大门之内收获理想,更在它苍郁的梧桐下收获爱情,而这爱情一开始便长错了模样,那苦涩的果实还未成熟便已坠落,在第一个秋天里就化作尘土……
  “陈麦,毕业后你想做什么?”老二似乎谈兴未尽。
  “还没想好呢。”他随口答道,又别开脸去看月亮,可它钻进了云里,于是他想说出真话,等回过头来,老二已经钻进了被窝,连头都蒙住地睡了。
  “其实,我想做个警察……”陈麦喃喃地说。
  4
  最近陈麦失眠太甚,吃什么药都没用,累极了又一睡不起,什么闹钟都吵不醒,睡得沉了,他就会梦到那片草原。
  虽然无数次在梦里回到这里,他仍有初涉的紧张,像第一次爬上父亲的肩,像第一次吻她的脸,像第一次用枪结束一个生命。草原在梦里更加碧绿,微风也带了绿色,吹得他软软的。那里没有讨厌的蚊子,没有毒烈的太阳和恐怖的乌云,即便下雨,天地也是亲切的,就像站在河边那棵大树下的背影。
  而他不知道那背影是谁,是老梅还是辛兰?是马璐还是艾楠?也许谁也不是,她从不回头是因为她不能回头,她一回头这世界就会土崩瓦解,变得和现实中一样了。
  镶金边的喇嘛说他心思太重,针尖大的事都放不下。老婆马璐却说他没心没肺,八级地震也震不醒。他每天爬起来都皱着眉,每天躺下去都黑着脸,出门就像去刑场,回家就像回牢房。艾楠说他就是典型的天蝎男人,只能经历着非爱即恨的感情,徘徊在非此即彼的路口,抛着或生或死的硬币,走在冰火对立的人生。这段日子,他既怕睡不着,又怕睡不醒,更怕不知是睡是醒——确切点说,嗯,他其实也不知这到底是他妈的怎么回事。
  今天,他又流着眼泪醒来。
  一睁眼他就拼命喘着,胸口像坐了个胖子。他在梦里的草原上狂奔了一晚,追着那个穿着花裙的背影,就这样追到天明。他早已习惯这样醒来。低咳了一下,他抓起枕巾擦了擦脸。老婆打着呼噜,像动画片里的猪宝贝。Ⅴ⑨㈡他尽量压低声音吸了吸鼻子,呼吸才顺畅起来。欠起身体,他靠在软绵绵的靠背上,想回忆一下刚才的梦,但脑里竟一片空白了。梦里的幸福,终归是隔着棉被挠不着的痒。
  春天的早晨总是亮一些,窗已经蓝得通透,但屋里还是太黑,他仍看不清挂钟的指针。窗帘遮遮掩掩地动着,显然有扇窗没关好。又过了一会,也许是心里渐渐亮了,屋里的一切才尽收眼底。手机闹钟不识趣地响了起来,他赶忙捉过来按了。老婆笨拙地翻了个身,他怕她醒来打破自己的宁静,就屏住呼吸不动;但她真的不动了,他又觉得有些自私,就轻轻探身过去,在她的脸颊上轻轻吻了下。
  嘴里腥臭难闻,舌头像根脱水的辽参。他缓慢地下了床,去卫生间解手,澄黄的尿射进马桶,带着羊肉的味道,唉,男人一奔四十,怎么撒尿都是臭的?腰上的酸痛袭来,让他本已舒展的眉头又拧起来。手机狂震,闪着诡异的蓝光。他忙振作精神,一溜小跑窜到阳台上接听。冰凉的风钻进他睡衣的缝隙。这么早打来电话,如不是骗子,就八成是个女人,要么是她,要么是她,要么是她,要么是……她叫什么来着?电话接了,却是小白,告诉他十点到省厅开会,纪念几个死在爪哇地震的省厅官员。他看了看表,才六点半,这笨蛋发个短信会死么?
  反正清醒了,他就去阳台上活动腿脚,看看这城市爽朗的早晨。昨夜风声入耳,地上想必落满了斑斓的迎春花瓣,它们在变作尘泥之前,会随着人的脚步起舞。可地上一片花瓣都无,那几个该死的保洁员竟将它们勤劳地扫去了。他厌恶地骂了句,扭了几下腰,仍空落落地疼,真像少了个腰子似的,许是真的冤枉了那个老大夫呢。年华将逝,雄风不再,老六已经不行了,你陈麦还能硬挺多久呢?
  去年大寒那天,外边冷得像世界末日,他和老六光着膀子在包房里喝酒。老六哭了,陈麦也哼哼唧唧地哭。二人哭得动容,泣得真切,鼻涕眼泪和酒把沙发弄得狼藉不堪。见客户在自相残杀,两个小姐就放松了紧绷的脸蛋和身材,叽喳议论着这两个傻男人。他俩罗着锅子搭着肩膀,像断背的情侣,哭诉着小姐们听不懂的往事和心事。他们哭笑打闹,最后竟喘不过气来,头顶着头拼命呼吸,像两条陷入泥沼的胖头鱼。可是,等天亮了,酒醒了,洗漱干净,用梳子捯饬捯饬,他们就又像那么回事儿了。他穿上制服,照样是英武的人民警官;老六穿上西装,依旧是成功的商业精英。他们潇洒地给小姐扔下不菲的小费,笑着走出门口,昂首挺胸地回到另一个世界。
  我站在远方
  眺望自己
  他蒙着双眼奔向死亡
  你的麦田拔地而起
  蓝天里刺满金黄的欲望
  你的故事是风中的眼泪
  他的嘶喊是痛苦的麦芒
  夜晚的弦月无坚不摧
  星辰比泪水还要沉重
  落在传说里白马的故乡
  未来是你的马缰
  麦芒是你的衣裳
  他挥着你带血的衣裳
  忍着痛迎风呐喊
  手执生锈的铁链
  热泪成行
  那热泪在夜里
  流成了冰河
  千年的河岸
  青草忧伤地生长
  可那盏无知的月
  在远古的大地升起
  在白马和星辰放声哭泣的夜晚
  将你我相爱的世界
  劈成了土地和海洋
  陈麦放下笔,丧气地靠进皮沙发,Ⅴ⒐②抓起纸来想揉了它,突闻脚步声走来,忙把这页诗塞到抽屉里。他穿上皮鞋,轻咳一声,将桌上的文件翻来翻去。门开了,却是清洁工。她面无表情地倒了根本没东西的垃圾桶就出去了,像是刻意来清扫他的情绪一样。陈麦恼火地扔下笔,这番掩盖用错了人,他苦笑一下拿起电话。
  陈麦告诉小白,说省厅的会不去,就说我在执行任务。小白应了一声,却说不去不好吧?陈麦想了想就派了一个副队长去,吩咐他别乱说话,也别睡着了。
  看了看表,午饭时间还没到。陈麦从抽屉里掏出本书翻起来,是纳博科夫的《洛丽塔》。他不喜欢这本书,却总能看下去,他厌恶亨伯特这个恋童癖,却欣赏亨伯特对爱的简单执着。他隐约觉得自己有天会像亨伯特一样有个倾诉的机会,对着一对倾听的耳朵,一支将尽的蜡烛,或是一面斑驳的墙,说出他的一生的爱情。
  陈麦自幼爱书,他舅舅曾说他有文气,长大后会是个作家或者诗人。老五曾说他最好去做个流浪诗人,年轻时骗骗姑娘,老了后骗骗读者;但你没准会成个流浪汉,在这个国家写诗,连烟钱都挣不出来,而且也没人看,除非你像海子一样去卧轨。
  当了市局治安队长,官场倾轧,声色犬马,笔端已是锈了,就像一个掌握了所有花活的男人,竟弄不出久违的高潮。艾楠像一粒药效持久的伟哥,燃起了他创作的欲望,令他又拿起了写诗的笔。艾楠说一个邪恶的人不会如此温柔地吻我,一个麻木的人也写不出这么动情的诗,你外表强悍犀利,内心却敏感柔软,这是一种美好的精神分裂。
  也许那一天,他开始真正地喜欢这个狮子座的女人。
  人贵自知,他深知这情怀在这世间的可笑。你若和周围的人说写诗,无异于宣告你是神经病。有了解点底细的人在饭桌上提他其实是个带枪的诗人,他必骂回:“狗屁,你丫全家都是诗人!”
  小白一直帮他保守着这秘密,因一次他把一首诗用短信发给艾楠,却不留神错发给了小白。小白大惊失色,后半夜打来电话问出了什么事。陈麦红着脸解释半天,最后承认这诗是他写的。
  他和艾楠的相识就是因为一首发表的诗,他并不满意,但它显然感动了艾楠。艾楠帮他改了几句,诗竟亮了几分。艾楠向这笔名为“废枪”的作者约稿。见面之后,约稿就成了约会和搞,这一搞就是两年。
  局里上报省厅,给治安支队全体和各大队记了嘉奖,受伤的几个弟兄只记了个人二等功。陈麦火冒三丈,人都废了,给什么二等功?被汽车撞飞的兄弟高位截瘫,拉屎撒尿都要有人帮忙,救自焚者的兄弟一张脸烧成了包公,女朋友眼见着就吹了。这帮孙子,你们裤裆里的东西天天都立一等功,却只给因公致残后半辈子毁了的兄弟记二等功?
  半个月过后,这件事平息了下去。领导们安抚干警,当官的安抚百姓,没闹事的都补偿到了等量钱财。闹事的先驱先烈很快变成人们的谈资,马场事件很快烟消云散。有人就说,其实不用这么激烈的,你看政府不也给咱们安置了吗?和咱无产阶级政府作对,斗争只是手段,可不是目的。
  照往年,阳关市春凉已过,街上的年轻人早知冷暖,已迫不及待地换了短衣。可今年走了邪,西边不来风,南边不来雨,春寒里倒来了一片饥饿的蝗虫,它们往往秋后才来呢。蝗虫像从天而落的海啸,一夜便摧毁草原。政府说已经得到有效控制,传言说蝗虫已经咬死了蒙古包里瘫痪的老人。春寒和蝗虫刺激着人们的神经,喝酒吃肉,吹牛放屁,甚至谈情说爱,都没了心情。
  灭蝗大军浩浩荡荡开向不远的草原,公安系统也加入其中,挥打得天昏地暗。夜晚,陈麦和兄弟们围着篝火,喝着蒙古烧,烤着肥蚂蚱,看着学生们活泼的舞蹈,继而叹着气说,草料都被它们吃光,这冬天的牛羊肉可就又得涨价了。
  局里召开全市各分局及直属单位月度工作会议。开会之前,各支队的头儿饶有兴致地说着扫蝗的奇闻异事,但严肃的文局一进来,众人便收了笑容,审犯人那样正襟危坐了。大家清咳着嗓子,打开各自的笔记本。文局照例环视四周,像要找一个案犯似的。他用浑厚的后山口音说了开场白,简要地对各部门这个月的工作予以肯定。大家抿着嘴唇,眼皮耷拉,知道前面的都是废话,后面才是重点。
  陈麦听得昏昏欲睡,脑子里乱七八糟。那天在云铁山家胡的那把一条龙到底算对没有?总觉得他老婆少给了八百,自己明明是庄家多着一番呢?钱是小事,又被这东北娘们算计,很是窝火。火车站边新开的那家桑拿中心什么来路?给自己明目张胆地上贡,还有点抠门,一张金卡才存两万消费?上小学的儿子又惹事了,一脚把同学的小鸡鸡踹成大萝卜了,弄不好断子绝孙了,怎么才能搞定他那不依不饶的开出租的老爸呢?听说云铁山天天往政法委刘书记和省厅领导家里跑,这小子管刑侦,总和下三滥打交道,哪来那么多油水?摆出架势要和自己争这个副局长啊?想得美!治安维稳是局里最重要的工作,还能让天天和女尸打交道的云铁山骑到脖子上去?嗯,还有,上次投到杂志社的那首诗被北京一个杂志转载了,他们主编邀请自己去开个诗歌研讨会,去不去呢?那些诗人可都缺心眼儿,一个个神经兮兮的,掺乎这事,别传回单位有什么负面影响;还有他那个越老越缺心眼的老妈,非要拼命写儿歌,把三字经写成了儿歌大白话,写得比圣经都厚,老催着他找出版商,说这是一本旷世奇书,前无古人……
  一条短信震了他的裤兜。老四说他和老二已经来阳关市一周,忙于诸事,今天好歹空了,想今晚拉着老同学们喝上一桌,体验一下地道的草原风情。
  文局说一个部门就拍一次桌子,把各个队长训得小脸煞白,尤其是云铁山的刑侦。
  “……你们攒那么多案子不破,想下崽吗?积案这么多,阳关频出大案,罪犯就是看你们刑侦没用才遍地开花。没事琢磨琢磨那个连环杀人案怎么突破,你们少打两圈麻将不行吗?一副牌九种胡法你都能打出来,却连个光天化日下的强奸案都破不了?有录像,有人证,罪犯还没带套,证据搜集得那么全活,就抓不住这个采花贼?”
  “交警支队怎么回事?一个兄弟被撞残,一个兄弟被一刀捅了,这个月又伤亡两人,你们就没点安全意识?禁毒支队的马队长呢?怎么还在凉城晃悠?老说有大鱼有大鱼,两个月过去连个虾都没捞着!连全体会也不回来开?不开也罢了,连个招呼也不打?不是那边又养了二奶,乐不思蜀了吧?”
  禁毒支队副队长任大江当即打断了文局的话,说马队长今天带着兄弟们在凉城行动。马队长一心为工作,在一线日夜操劳,病倒了都不回来,领导却说他有二奶,这话听着寒心!任大江他爹是文局的老领导,原省厅第一副厅长,他爷爷则是阳关市第二任政法委书记。任大江虽是副队长,却和陈麦一样是正处级。全局上下,也就这个红三代不尿文局。此人长得脸方鼻阔,身材魁梧,说话时喜欢潇洒地吸溜鼻子。听说他家是希望他大学毕业后从商的,早早地为他铺好了路,谁也料不到他要干这警察的营生,还不惜跟全家人翻脸。他行事磊落,说话从不忽悠,对待工作极其认真,从区分局升到市局来屡破大案。兄弟们都喜欢他,但女人们似乎不待见他,三十六七的人了,离了两次婚,至今单身,原因不明。
  文局眼皮垂了一下,又扬了一下,歪着头把撸起的袖子放了下来。这个曾威震阳关的刑警队长从不认错,⒌⑨㈡他有着阳关警界无人能敌的辉煌业绩。他抓过的歹徒和罪犯能编一个连,有过两次一等功,他甚至获过公安部的嘉奖,阳关市从没人敢在他身上打主意,局里也罕有人敢挑战他的权威。
  文局又开始说治安:“陈麦!你们别只顾着走串夜总会,那些社会不安定因素也要盯住了!最近出警好像也慢了,群众反映110成了110路公共汽车,有个小白脸在商场厕所里被两个人把菊花爆了,报了警半个小时你们的人都没到,有警必出成了句空话。还有,你们抓人的时候别太过火,十几个人把一个人按在地上,用得着吗?被人拍下视频传上网络,满画面都是你们的肥屁股……”
  陈麦听着头疼,也不想争辩。治安工作干的是不要命的活,挨的是没人性的骂,要么是顶天立地的英雄,要么是暴力执法的人渣,谁干谁知道。哪一次去处理公众事件,或是围捕持刀持枪的罪犯,大家上去的时候不是抢着玩命?这和贪不贪根本没关系。
  做个警察不难,做个好警察很难。兢兢业业干了些年后,陈麦发现,那些本地专科的都要成他领导了,这很不妙,原因简单。他咬牙向小约翰借了五万块钱,放在一条抽掉了瓤的中华烟里,大年初三便上了门。文副局长满面春风,陈麦紧张得像在秦始皇面前图穷匕见的荆轲。文局轻飘飘地接过烟放在桌子上,握着他的手说早就想和你谈一谈,你的工作很有成绩,法大的高材生水平就是不一样啊。
  从那以后,陈麦开始需要钱。你可以不贪,但是不能不送,送就得放开手脚。久之,这事和搞女人一样也成了瘾,一个月不收点儿放点儿就坐立不安。好在细水长流,且逢年过节是重头戏,来的人不带十个八个的,他们连门都不好意思进呢。
  陈麦拉着脸蜷起身子,悄悄摆弄起手机来。他先给大龙发了短信,在“幸运星座”定了一间大包,说晚上要带几个朋友过来,安排一下。大龙很快回信:收到。
  文局最后说起世博会期间的维稳工作,强调着上面的精神,各看守所已经打扫得干干净净,谁敢乱吵乱闹,统统抓进去。
  陈麦眼前又出现了那只碎裂的眼,但这次没有再感到恐惧。艾楠的短信不失时机地钻进来,让他赶紧写一首诗发过来,她要参加单位的诗歌比赛,冠军奖一个iPad。陈麦微微一笑,艾楠美丽的双眼浮在眼前,他对她的想念也浮上脑海。他只闭目想了一会,就编起短信来……
  令我失眠的猜想
  仍是黑夜的颜色
  忧伤冲破月夜
  春风潜伏在水
  在柔软如思念的池塘里酝酿孤独
  一朵早开的夏花
  令匆忙的脚步惭愧
  心外是天
  比梦里的深海更蓝
  而每一片云都已苏醒
  在夜里随你去了草原
  明天没有太阳
  只有我的叹息
  它已经在一个关于永别的传说里
  献给不死的长生天
  ……
  写完这首诗,他又看了两遍,⒌㈨2改了几个字就发送了。艾楠立刻回复了一个嘴唇,像她平时那样鲜红。
  5
  老四是苗疆土著后裔,他爷爷那辈儿还穿皮裙举梭镖。据说老四是个不足七月的早产儿,他能长大成人已让他爹妈觉得烧了高香。这个略带驼背的家伙喜欢背着手在校园里独自溜达,他说这是孤独者在静思,却被人嘲笑说是神经病在发作。老四的梦想是做个好律师,从大一就这样要求自己。他常语出惊人,问题少见又多怪。他一站起来,全场就尿紧。老四曾说王利明的《民法新论》有不少论述是抄他的,还洋洋洒洒写了万言书四处投稿告状,皆被退回。某著名刊物编辑特过分,退稿意见只有三个字:神经病!谁也不曾料想,这早产的神经病毕业后却混出了名堂,做律师屡办大案,声名鹊起,眼瞅着脑子不缺弦兜里不缺钱了,令那些曾鄙视他的同学们眼热不已。
  老二是个美男子,但如今要分角度看,正面看像小沈阳,侧面看像梁家辉。他还是个文学青年,有一笔不俗的文字,随手写那么几段,竟也迷倒不少女人。这侧面美男文青写字文绉绉的,口头禅不是“这鸡巴不行”就是“那鸡巴不行”……但他的鸡巴显然是行的。最近他升了教授,又写了新小说,更是满校祸害,据说又搞大了一个学生的肚子,消息都传到了陈麦耳朵里。抛却这些,老二才思敏捷,学富五车,讲课时往往勾兑一些幽默的黄段子进去,把枯燥的法学课讲得呼风唤雨,笑声绕梁,颇有民国文士之风。
  去年老二又写完一部长篇小说,他说是一部纯文学作品,写了五年有余,却还没想好书名。他写了一个流氓诗人在现实生活里的迷茫,写了诗人在职业和理想之间的矛盾和挣扎。老二说这诗人的原型就是陈麦。陈麦内心很是触动,但他断定这书卖不好,文笔再好也没用,这年头谁看这个?机场的书店都在卖官场小说,要么就是情色小说和穿越、盗墓之类的YY小说。
  陈麦又给老六发了短信,约他晚上同来喝酒。老六很快回复:甚好,他俩自投罗网,让丫有来无回。
  老六在宿舍排行老六,在他家也排行老六,考某部委的公务员,取前五名,他还是老六,从此便和这个六字结了仇。老六个子低微,眼小嘴细,活像美国片里的越共,一双小眼看谁都像流氓。老六人小鬼大,校园里只有他看不上的,没有他不敢追的。在田晓玲和他玩了一出捉放曹后,老六再无底线,在法大东征西讨,收集恐龙,像个侏罗纪的游牧猎人,在校期间射出的炮弹没准已能解放台湾。
  情场走背字,老六却是个生意天才。他十块钱买来黑白明星挂历,用刀裁成张贴画,卖五元一张,一本就赚五倍,还有销售代理,还给人回扣。毕业后他有些没调,卖过假药,当过导游,开发过大森林,整治过大沙漠,最后走投无路,跑到阳关市扎下了根。他注册了“牛根”商标,生产各类男女性具。陈麦帮他罩着生意。老六是个营销下三路的奇才,尺度精准,口号响亮,几招漂亮的组合拳打出,只一年就将产品在全国渠道铺开了。
  老四什么东西?不过流氓讼棍。
  老二什么玩意儿?无非禽兽书生。
  老六时常这样说,还要带上不屑状。什么法治理想、文学梦想、报国情怀,在他这里都成了一坨屎。陈麦被他说得脑子里都起了角质层,就给他的这副名对子来了个横批:唯我牛根!
  “这年头,这时代,都别玩虚的,别管是做学问的还是经商的,是当官的还是唱戏的,都只为两件事在混:钱和女人。其他的都扯淡……”老六那天捐了两个希望小学,顺手把一个山里的黄花姑娘带回阳关开了苞。
  揣起手机,他松懒地抬起眼皮。颠三倒四的彭局接了话,揪着巡警支队的副队长老孙上树救猫因而获得老大娘及物业公司锦旗表扬一事,上纲上线没完没了。老孙被说得难过,一脸难堪,四十多的人了,还上蹿下跳干这事,传出去怕是丢人,传到老婆耳朵里还要吃骂。
  干了二十年熬成个副处级副队长,老孙见了歹徒仍然哆嗦,人前一套人后一套,领导面前却什么套都没有。他淡淡地咳嗽了两下,满脸的皱纹扯动起来。陈麦想着他一边咳嗽一边爬树的样子,竟有些淡淡的可怜,这丝同情抹掉了厌恶,对一个混日子等退休的老警察,不要过分苛责,自己不也要马上老去吗?
  不知从何时起,他总会在半夜醒来一两次,且无尿可撒。中医说是盗汗,西医说是焦虑,儿子说他是半夜起来准备鸡叫,老婆说他睡不踏实心里有鬼,镶金边的喇嘛说他上辈子就是个采花贼,晚上更来精神。久而久之,这夜半醒来竟成习惯,喝口水抽根烟,总要消磨个个把钟头才睡得着。他常静静地打量这容纳着他的生活的家。黑暗里,它显出白天没有的苍白、冰冷和陌生。
  家里有熟悉而厌烦的味道,过道有盏忽明忽暗的灯,房顶有一块怎么刷都会再度出现的污渍,阳台窗沿上有只总也老不死的猫喜欢瞪他,厕所里有个冲水像打雷的怪异马桶,老婆有个铃声嚣张的手机,儿子有张永远不苟言笑的脸,电视里放着永远和谐的《新闻联播》……
  对门儿男人是个卖保健品的,每天起早贪黑,挂着袜子样的领带,见面就夸张地笑,开门关门铛铛作响。一回家他就会大呼小叫,亲了老婆亲儿子,一家三口在屋里又蹦又跳卡拉OK。半夜还不消停,在床上弄得惊天动地。陈麦开始还听得身上发热,后来就味同嚼蜡,再后来,淫声一起,他就恨不得拎着枪踹过门去,击毙这对精力充沛的狗男女。
  有时梦里,他还是在老房顶上那个叼着半截烟的少年。他穿着皱巴巴的大花裤衩,蹬着破了脚指头的回力球鞋,一边潇洒地吞云吐雾,一边轻蔑地俯瞰着房檐下的人间烟火。岁月将回忆抛在脑后,催老所有的容颜。夜半无人,他常有庄周梦蝶的恍惚,像是还活在单纯的昨天。
  那一晚,春风被夜幕赶走,他在空荡的客厅里闭上眼,听见自己轻轻叹了口气。
  老梅?
  是的,想起了她,浑身就热起来,⒌⑨⒉像在黑暗里坐在篝火旁边。老梅身着她最美的花裙,俊俏的身影在他黑白的记忆里如风飘过。
  老五曾发高论:哲学意义上的爱情,无非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因生理上的需要想象出感情的需要,是精神的偶然和身体的必然构成的一对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矛盾。那一天,老五刚把法大的校花师姐拉上了他的破单人床,据说一夜完成了五次这样的矛盾。陈麦指着脸色焦黄的老五说:“凭什么你就是矛盾,我就是肉欲?你的鸡巴就是矛盾的介质,我的鸡巴就是流氓的触角?”
  文局雷鸣般的咳嗽把陈麦唤醒。孟局开始讲新一轮严打工作的范围和要求。孟局是个公认的业务窝囊废,却是个拍马屁的大师,干政工能干到副局长,掌力不够是拍不上来的。听孟局说着重点,陈麦心中暗喜。看看刑侦的云铁山,这家伙面无表情,眼里发亮。其他队长大多苦着脸,严打这事,他们除了受累,并无油水可捞。
  曹政委插进来补充,强调大家要恪守天职,做为人民伸张正义的好警察。他一边说一边环视着会议室里的每一个人,像在公交车里找作案的扒手。
  谁能算好警察?陈麦略一皱眉。文局虽然传奇,业务强悍,却贪财好色,从当了副局长时就放开了手脚。孟局很少伸手,但一伸手就敢漫天要价,不过是个老好人,好事不干,坏事也做得少。闷骚的朱局算一个,这人当兵出身,既不乱来,也不拍马屁,因此就要退休了还是个副局长。曹政委是个菩萨,眼大胆大,他老婆做着海鲜酒楼,家里不缺钱,倒也不作恶,每天说着正确的废话,不做坏事,也没见他做什么好事,全局上下都不太待见他。彭局是个下三滥,好色在全局当属第一,更是个糊涂虫,马屁拍到马脚也就罢了,他经常拍到马吊上去。本来要调金城分局做一把手的,他对政法委刘书记用金文写的“廉洁奉公”四个大字说:“领导写得真好,比康生写得还好。”刘书记的爹就死在康生手里。把当地著名书法家康庄说成康生的彭局就此走了背字,开始天天闯荡夜总会和桑拿。
  再看各个队长,工作上个个都不是吃素的。公安系统和别的行政机构不同,没本事的干不了中层。刑侦支队长云铁山面似温和,实则城府颇深、心狠手辣,连他妈都能赶出门去。这人天下没几个朋友,但让人觉得朋友遍天下。巡警支队长老赵不言不语,每次出警成捆成串地抓人。他下面的特警队最喜欢夜里干活,装备全活得跟美军似的。但上周副队长老孙带队进错了门,把人家正嘿咻的一对新人按在了床上。新娘要索赔,说他们把新郎吓阳痿了,吃药都不管用了。交警支队的范队长最鸡贼,让人贴条子都恨不得贴到市长车上去,任何交通事故都要把双方车辆查个遍,揪出一切能罚钱的理由。经侦支队许队长饭量最大,却是队长里最瘦的一个,也不知那些燕鲍翅都吃到哪里去了。这些支队长胆魄大,手又黑,就连网管支队的黄进都天天吃香喝辣,收的不比他陈麦少。
  孟局渴了,端起大茶缸子痛饮,又放下,开始说石场桥派出所照顾街道孤寡老人无私奉献一事。众队长们咬牙放屁吧唧嘴,以示抗议,纷纷拿起茶杯来喝,茶水流进不同粗细的喉咙,发出串串奇怪的声响。陈麦也伸手去拿茶杯,发现空了,不免为未能凑上这一热闹而懊恼。他忙离位到饮水机打水,转动间椅子嘎嘎作响。
  突然被陈麦打断思路,孟局仿佛自己在演出时有人打着电话离场。他脸色一暗,皱着眉头,手指轻轻叩击桌面。陈麦忙举起杯子赔笑脸,心里却暗骂这长痔疮的老家伙。
  小白深陷在椅子里,双手摆弄着手机。这双手一拨弄起吉他,就时常被兄弟们嘲笑。他刚考完司法考试,正缠着女友Daisy兑现承诺,赶紧和他上床。小白弹吉他弹来了漂亮的Daisy,可Daisy却逼着他去考律师,因为吉他那破玩意儿当不了饭吃,只是不知这次能否通过。
  陈麦拍了小白的肩膀。小白仰起头,露出洁白整齐的牙,这牙彰显着他的善良。小白本不姓白,这是外号。小白比陈麦小了十岁,也是法大毕业的,是个错过两轮的本地师弟。四年前开始考律师,头发早早地斑白了。陈麦鼓励他玩吉他,没事儿就多写点好听的歌,别和他人一样三俗。
  回阳关之后,小约翰建议他下海从商,就是继续卖红薯,也多少混个小财主。但陈麦就想干警察行当,又在大三寒假时在阳关街头看见了一身警服吆三喝四的二巴图。陈麦他爸提前托关系走后门找了个省厅领导,一番费心的打点,算是进了市局刑侦支队,开始倒还顺利,五年后调到治安支队就像蒸不熟的馒头,怎么也硬气不起来。
  给文局拜完了年,他升了副科长。被歹徒砍了一刀,就成了科长。腿上挨了一枪,他又成了副队长。收拾了几次非法上访、解决了几次恶性聚众群体事件,他成了治安支队副队长。三年前他和小约翰联手,陈麦出警力,小约翰出流氓,里应外合制止了一场上千人集体罢工的恶性事件。这场骚乱的平息使得阳关市顺利进入全国十佳文明城市初选。市委书记和政法委书记都发了话,于是,陈麦副队长成了治安支队队长。提到陈麦,各路神仙也好,鸡鸣狗盗也罢,多是有些怕的。有不少人说他的好,也有不少人想要他的命。他就像街上的城管,神憎鬼厌,但没有还不行,有了棘手的治安事件非他不可,而他的办事出格也总让领导们忐忑不安。
  作为经验和精液一样丰富的优秀警官,陈麦有自己的一套,认为不管是暴徒还是百姓还是对手,只有让他们怕你,你才能赢。当人们知道你能做最坏的坏事,而且一做就会做绝时,你便足以得到敬畏了。
  任大江摸了下光亮的额头,字正腔圆地开始汇报禁毒工作进展。他的头发总是一丝不苟,衬衫领子永远雪白,局里面喷香水的队长只他一人。他说已有证据证明,阳关市藏有一个南方贩毒集团的地下网络。禁毒支队最近缴获的毒品,都具备同一种生产特征和浓度,再加上毒贩子的供词,以及云南同行发来的捣毁FC贩毒集团华北运输通道的通报,都证实了这个假设。马队长就是为这事蹲在凉城。若真是这个FC集团,那就是潜入阳关有史以来最大的贩毒力量。
  文局予以了肯定,他当即决定成立专案组,由朱局挂帅,马铁任组长,陈麦和任大江任副组长。陈麦故作愤恨地看了任大江一眼,任大江调侃地敬了个礼。这人正派得让人烦,陈麦和他面上热情,却并无多少私交。
  “为什么叫FC集团?是FUCK的意思么?”陈麦故意问道。众人哄笑,任大江却没笑,还把茶杯重重顿在桌子上。
  曹政委忙清了下嗓子,制止了众人的哄笑,说有件好事和大家说一下。众人一听,知道肯定是天大的倒霉事,登时精神起来。曹政委说上面定了,搬家,各支队和办公室原来在哪儿办公,能回去的暂时回去。大家忙问缘由。曹政委揉着肚子无奈道:我们公安指挥大楼下个月就要炸掉,一个大港商把咱们这一大片地买了,要建西北第一高楼,总投资三十个亿哪……
  众队长一听便炸了锅,说这不有病吗?市局搬进指挥大楼才不到三年,屁股还没坐热,办公家具的甲醛味儿还没散干净,就要把楼炸了?文局板着脸说这是政府的决定,不光是咱们指挥中心,市政府大楼、人民医院副楼、还有咱市局的三栋宿舍楼都要炸掉,这是阳关市的献礼工程,不破不立,炸了是为了盖更牛逼的。
  云铁山用拳头擂着桌子,一片茶杯当当乱跳。“搬进大楼之前,我们刑侦支队借人家武警的平房低三下四地凑合了三年,眼巴巴等到咱指挥大楼盖起来,才牛逼了几天,就又要搬回去?那帮武警还不得恶心死我们?好好的大楼炸个屁?市政府和医院都老掉牙了,爱炸炸去,咱干吗凑这热闹?”
  文局、彭局、曹政委纷纷安抚众人,各说各话。朱局眯着眼睛抽烟,歪着头在笔记本上涂鸦。孟局大尾巴狼似的歪坐着,声音很大,文局显然没和他通气,他就觉得受了歧视,但他终归是领导,不能屁股坐歪,就一个劲撺掇陈麦去打横炮。
  陈麦装糊涂,但云铁山一叫唤,他也跟着起哄,说炸药一响,兄弟们就都成了丧家的狗。任大江双手抱肩,⒌⑨2闭着眼冷冷地听着,不时冷笑一下。
  “有去吵架的工夫,不如把工作做好。”朱局总结道,他皱着眉合上笔记本,把烟头拧灭,烟灰掉出来一坨,他“呼”地一口就把它们吹下了桌子。“既然已经是决定了,大家执行吧。”朱局板着脸说。
  他一开口,众人就不说话了。主管治安和刑侦的朱局最有发言权。他权力虽大,办公室却最小,还背阴,接任时没人关照,四边不靠,连彭局都时不时恶心他一下。但朱局并不计较,工作干得认真,人人敬畏,这也是他这么多年不贪不送却也不倒的原因。
  会后,陈麦揪住要走的云铁山:“老云,吃狍子的事咋样了?你都说了半个月了。”
  云铁山作大醒悟状道:“哎呀,可不是?我最近忙得肉都吃不着,又遇到一个分尸案,臭气熏天地忙死了。这样吧,就这几天,我把肉弄来,找地方炖了。我知道你那儿去年还收着几瓶十五年茅台,又下不了崽,快点拿出来喝了。”
  “背上的伤还疼?”云铁山扶着他的肩膀问。
  “……用不得力。”陈麦耸了耸肩。
  “一疼就软?还是一疼就射?”云铁山故作淫笑状。
  “……早知道就让你走前面,你个矮,这一刀没准就削掉你一层头皮……”陈麦做了个削头皮的姿势。
  四年前,时任治安副队长的陈麦和刑侦副队长云铁山带队去捣毁一个地下假酒加工厂。要进一个暗窖,传说里头闹过鬼。云铁山有幽闭恐惧症,陈麦便带了头。黑暗里砍来的一刀让他缝了36针,躺了36天,领了3600块钱奖金。陈麦那天高兴,把钱一股脑给了镶金边的喇嘛。镶金边的喇嘛说你这一刀是前世修来的,走在后面砍的也会是你。它砍的是你跑不掉的魂,这命里注定的一刀是你的前世佛和你的现世佛打了个招呼,让他给你鸡巴上戴了个紧箍咒。
  云铁山约了他下周去靶场比试枪法,他总觉得双连发射击要比陈麦好。陈麦倒不想和他争,说又不用和你决斗,谁赢了不都要请喝酒?
  小白说要请客。“咋了?过啦?”陈麦问。“去年没过,今年还没考,正准备着呢。”小白认真地回答。“傻小子,我说的不是司考,是你女朋友。”小白脸红了:“早就说好了,考完司考就挑日子结婚。”陈麦大咧咧地拍着他的肩膀道:“出招之前我教你点路子,包你拿下。你别请我了,我来了两个同学,都在北京做律师,挺牛逼也挺傻逼的,晚上你一起来见见,听听他们的道儿?”
  小白痛快地应了,带着兴奋。这小子,跟了自己五年了,还像个没毕业的孩子,这会让人觉得他这师傅水平不够。陈麦不舒服地想。
  市局对面的街角有个哑巴乞丐,不知从何时起人们开始叫他尼采。尼采今天头顶墩布,身披破白袍,坐在一个剪成莲花的大纸盒子上,端着个插了根树枝的瓶胆,在那里仰望天空,像翻白眼的观音菩萨。
  陈麦多次派人赶走这臭叫花子,但他一次次地回来,比钉子户还要坚定。他不要钱,只要吃喝和衣服,还喜欢要书。他的窝是口没盖子的旧棺材,藏在一条细窄的胡同里。尼采每日搜集垃圾点的奇装异服,弄着层出不穷的花样,有时扮成卓别林,有时扮成市长,有时扮成本?拉登,有时扮成董存瑞……媒体常报道这奇怪的乞丐,有一阵子他在网络上的人气甚至盖过宁波的犀利哥。陈麦那时怕他是国外的敌特,让人拍了脸,交给国安的人查他的底细。尼采不是本地人,八五年在北京师范大学读历史系,大四的时候退了学,后几年都是空白,像失踪过一样。国安的人说他好像被关在湖南一个精神病院,后来跑了,又过了两年就出现在阳关市,然后就成了乞丐。
  尼采最近举止反常,对着来去的警车撒尿。陈麦不让人赶他,说这叫花子已成名人,抓了他反倒麻烦。
  见尼采今天的装扮有趣,陈麦就停下了车。尼采的白眼翻出了血丝,对着天空念念有词。他身边有几个没啃完的馒头和啃碎的鸡腿。陈麦从车里掏了一大把硬币,掂了掂足有一二十块,见这菩萨都不拿正眼瞧他,就一把将钱洒去。硬币在地上叮当乱蹦。尼采闻听一愣,眼睛一时忙不过来,他扔掉暖瓶,欢呼着满地去捡。陈麦冷笑一声:谁说这王八蛋不喜欢钱?
  但要走的时候,他惊讶地看到尼采在给一群野孩子发硬币,很快就发了个干净,发完了继续端起暖瓶仰望天空。陈麦无奈地笑着,嘲笑着自己的浅薄。他看了看挂在车里的两个铁戒指,轻轻弹了一下,戒指发出清脆的响,让他想起当年在铁匠铺的那天。
  马璐打来电话,说在淘宝上给他买了新疆的大枣和葡萄干,明天就要到了。陈麦笑着说你当心点,别包裹里放着一颗炸弹。马璐像个小姑娘一样惊讶,说真的么?会有么?要是有的话我该怎么办呢?
  马璐是陈麦他爹战友的女儿,市局禁毒支队长马铁的妹妹。她含蓄而腼腆,有一双优雅嫩白的手,每当她拨弄头发时,就像民国照片上的美女。看书时她会悄悄地笑,看电影时会放肆地哭,每当抱着他,她就会幸福地闭上眼,用纤长的手指摸着他的脖颈和肩胛骨。初次见面,她一餐饭都垂着眼,摸着手上的水晶戒指微笑,两个深浅不一的酒窝此起彼伏。陈麦喜欢她的含蓄,也喜欢她的敏感,喜欢她窈窕的身材和细长的脖颈,更喜欢她被他一点就着的爱意。
  第二次见面,陈麦就要了她。他粗暴而激动,她却像遭了电刑,吃了砒霜,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紧;进去之后,又没有一处不松。马璐说他是她见过的最不要脸的男人,她的第一次就这么被他夺走了。⒌㈨⒉但就在他要后悔起身时,马璐紧紧地抱住了他:“……你去哪里?我已经是你的了……”
  马璐有种安静的魅力,越不说话,陈麦就越想要她。她巨蟹座的内敛特质,像一幅不说话的油画,这弱势的气场抵消了他的锋芒,令他像掉进蜘蛛网的甲虫,挣不脱,跑不掉,晃晃悠悠还挺舒服。马璐喜欢看书,但表达力有限,话总说不到点子上,就像她在床上总配合不了他的节奏一样。马璐在审美上的敏感并未延伸到她的身体,就算他连床都要弄塌了,马璐仍是不温不火地哼哼,让他觉得像在挠一个没长痒痒肉的人。这造成了他和她无法共同升温的遗憾。上床之前陈麦本以为定会爱上她,但进行到一半就想打消这念头,甚至想停下来。
  陈麦万万料不到,他跟马璐的第一次便一击即中,她结结实实地有了。明明用了老六生产的套呀?老六按住恼火的他,挠着头说:“第一代产品太注重针对G点而设计结构了,忽略了尖端弹性和韧性,被你在紧绷绷的处女老婆身上畜生般用,八成是漏了……算了,生出来你不要我要,就当是我儿子。”
  双方父母已经在商量孙子的名字,马铁说你敢不娶她就一枪崩了你。陈麦确实想结婚,却不想和她,但这事已经扩大化,犹豫间,一件事改变了他。
  决定和马璐分手的冬夜,陈麦被领导灌得大醉,在路中间哇哇大吐,边吐边哭,说着奇怪的浑话。马璐赶来,在寒风里抱着他,用羊绒围巾擦着他一脸的泪。老六把他们安排在酒店里。马璐一晚上伺候着,替他擦着身,他呕吐时帮他端着痰盂,帮他将狼藉的衣服洗干净,让酒店熨得平整。陈麦醒来后看到有一封信,马璐决定生下这个孩子,如果能嫁给他,会尽一个妻子全部的义务,如果就此散了,也没关系,这个孩子将来也不会找他。
  陈麦站在酒店的落地玻璃前,如这城市的上空一样茫然。冬日的阳光猛烈而直接,如细密的针刺在脸上。望着路上穿梭的车流,他突然身心俱疲。岁月是无情的绞肉机,早将他的爱情梦想绞得稀烂,包在时光这块巨大的饺子皮里下了锅。一对老人走过街头,老太太仔细搀着拄拐的老汉。老汉脖颈前伸,腰杆佝偻,黝黑的脸说明他曾经的健壮。陈麦又看了一遍马璐的信,她的字娟秀而娴静,令他想起她微微的笑容。他慢慢穿上熨烫好的警服,镜子里的他眼圈红肿,眉宇之间阴郁沉沉,像错投人胎的走兽。生活是一只战术高明的狼,会在你最脆弱的时候迎面扑来,露出它锋利的牙齿。它不是来伤害你,而是要吃掉你,连皮带肉,连骨带血,最后吞掉你的灵魂。他戴上帽子,拧了拧散乱的眉毛,拿起电话找出马璐的号码,下决定似的拨了出去……
  马璐是个好妻子,像韩剧里贤惠的女人。人们都说陈麦是个幸福的男人,别管几点回家,永远不加责问,八成还有热好的汤等着。就算夜不归宿,她也只会告诉他睡觉别着凉,多喝水,手机开着就好。每当陈麦一身疲惫空空如也地迈进家门,看着餐桌上微热的老火汤,常会有一闪念的愧疚。这婚姻的责任像一柄硕大的伞,遮云挡雨,却也挡了阳光。他常闷闷不乐,而这不是马璐的努力能改变的事实。
  八岁的儿子学习不好,脾气还坏,动不动就发火,发火就出招,出招就见血,见血还不怕,比他当年有过之而无不及。他在儿子的小手机里发现众多的黄色图片和视频,打了骂了给他删了,没用,他直接手机上网再下载。但是又不敢不给儿子手机,如今孩子们都用,这是个危险的世界。儿子越长越像昔日的自己,太过早熟的身体,攻击性的眼神,猪鬃般的头发,而最为神似的,是和自己一样的冷漠。连他妈都觉得这孩子戾气太重。在学校打了人,他回家照样看电视打游戏。平时难得见他一笑,当然,更难得见他一哭。陈麦有时特意和他独处,希望父子间能找到一些共同的兴趣,儿子张口就问:“能不能玩玩你的枪?”
  家里有了孩子,日子就飞快。陈麦觉得日渐老去,打麻将再无法撑个通宵,看书看不过三个钟头。睡得少了爬不起来,睡得多了脊梁骨就开始酸疼。要是起床伸个懒腰,没准就抻着哪个零件,或是岔上一口气,在卫生间喘个半天。电话里号码存得满满的,常联系的却没几个,偶尔电联,大家寒暄越来越多,真话越来越少,说得腻歪了就约定一个八字没一撇的聚会或是牌局,然后就此了无音讯。
  多年前,儿子抓起陈麦扔在沙发上的一包钱,张口就说你是个坏警察。陈麦愣了,他无法把收了这点钱和坏警察划起等号。陈麦揪过儿子要打屁股。儿子哇哇大叫,说等廉政公署来了抓你。儿子笑着抓起几万块,硬生生砸在他爹头上,打得他眼冒金星。陈麦按倒这没轻重的儿子,把钱都塞进他的裤衩。父子俩打闹得不可开交,人民币散了满地。马璐买菜回来,见父子俩在钱上滚来滚去,忙关窗户拉窗帘,说你就不怕被邻居看到给你捅到纪委去?要找死么?
  老六发财后,屡次提醒他别收了,钱多了没用,有我和小约翰在,你就做个好警察吧。陈麦不买账,说不是缺不缺钱的事,我不收,就没人信任我。再说我不收点,姑娘的小费都付不起了,你替我付小费觉得牛逼,爷还觉得丢人呢!再说泡妞也要花钱,就是当年,要是一摞钱砸辛兰腰里,没准早早就砸上床了。老六就骂他没良心,人家最后来找你,是你又不要了。情种你就别装了,辛兰也好艾楠也好,任何女人也好,你这人渣虽然鸡巴勤奋,却从来就没爱过谁。
  6
  1991年冬。
  放寒假了。他和老六顶着星星挤上去火车站的校车,在里面动弹不得,到了北京站才发现自己的一个大箱子没在车上,他登时慌了手脚。给爹妈买的北京果脯,一本胡言乱语的日记,两件新买的衣服,还有一个几百元钱的存折都在里面。这都不要紧,那箱子是老爹去开人代会用的,藏得跟个宝贝似的,弄丢了没准把老头气出心脏病。
  在零下15度的积水潭,陈麦急出了一头汗。回忆过程,觉得是丢在路边,八成是和1607宿舍的田晓玲的箱子搞混了,只拿了她的上来。但5402宿舍已经空了,无人可问。老六就让他问田晓玲同屋的辛兰,说她还没走,田晓玲的箱子和你的一个样,也许被拿回了她们宿舍。
  吉林来的辛兰算半朵校花,开朗而美丽,有一笔好看的硬笔书法,人虽温柔,却略带高傲,一笑就露出几乎全部的牙齿,只可惜笑声带点东北口味,尾音总有粉条的味道。辛兰入学才半年就蜂围蝶绕,慕者无数,各届师兄花招迭出要将之拿下。听说她父亲原是燕京大学法律系教授,那一年惹了事,现在仍在蹲班房。她母亲在另一所大学教社会学,现在美国定居。辛兰并没有随母亲同去美国,而是考上了法大,要念完大学再作决定。其他的事,传言里就没有了。
  陈麦对这个经历和气质都很独特的女孩子颇有侧目,但他和骆驼有了那一场,感情弄得跑肚拉稀,和谁也提不起精神。辛兰口齿伶俐,舌头比眼珠更为机灵,经常说些很聪明的傻话。男人们吃这一套。她独特的聪明构成了出众的魅力,显出大一孩子未有的成熟,但这成熟却排斥着陈麦。他不喜欢她的这种聪明,与她交往总觉得被拖入一场游戏。后来他的想法变了,怀疑起自己的虚伪来,认为是自己的酸葡萄心理在作怪。他意识到这一点,就决定要么离她远远的,要么将之拿下,他是个无法忍受只闻些葡萄味道的人。
  老六一说,陈麦眼前一亮,辛兰的脸浮上来,像看到藏在墙角的一朵花,他竟温暖了一下。
  入学后三个月的班级排球赛上,陈麦一记扣杀,扪在某高个女孩观众脸上,将一张粉脸打得稀里哗啦。他忙去道歉,用矿泉水去冲洗她睁不开的眼。这女孩高得像只骆驼,他要踮着脚才能冲水。骆驼一只眼肿成了桃子,眼珠子血丝密布,活像港片里的女鬼。陈麦觉得责任重大,给她买了眼药,之后还去她宿舍亲手上过一回药。三天后,骆驼摘掉纱布,长回原形,竟不难看。她们屋老大说这一球还打精神了,更神奇的是骆驼那只肿眼由单眼皮变双眼皮了。
  骆驼并不怀恨在心,眨着双眼皮直勾勾瞅他,说看不出你这小样,力气竟这么大?二人东聊西扯便熟络了。骆驼是个爽快人,很快就约他打球,约他吃饭,约他看电影,然后就约他傍晚去军都山下散步。老六说这是鸿门宴,你定有去无回。陈麦说我正好饿了,管他什么宴,吃了再说。
  骆驼轻车熟路地三拐两拐,就到了军都山下的小树林。黑暗中,他还在琢磨是不是背一首诗活跃气氛,骆驼那根肥腻的舌头就钻了进来,游荡如邪恶的蛇。陈麦周身发冷,命根发热,像被一根舌头猥亵的童男,又像被女鬼缠住的书生,颈发上指冠。骆驼将他压在一棵大树上,⒌㈨②几乎连人带树抱在一起。风沙沙地响。他听到血流向下体的声音,听见那里一截截地顶起来和骆驼摩擦,这些声音掩盖着骆驼夸张的呻吟。一群野物逃出树丛,向山坡上跑去,它们脚步轻盈,回头的眼五颜六色,像幽浮的鬼火。
  本来是一次森林初猎,这猎人却险些被猎物强暴。法大方圆不过十里,半夜开窗放个响屁,没准全楼都听得见,更别说那么大声的呻吟。很快就有哥们问起他:听说你被骆驼在小树林里办了?可惜,可惜啊!
  陈麦百口莫辩,越描越黑。他对天发誓,只有上半身前戏,绝无下半身越轨。人们又说可惜可惜,那妞身材不错,怎么说你也把她办了再走啊?老二长在谁身上你都忘了?89级的老薛更是过分,说你干了不对,不干更不对,要干就要干赢,杀敌人个丢盔卸甲,别给咱老乡丢人才好。
  陈麦半个月缓不过神来,不管是打饭还是上图书馆,甚至踢足球,一律溜边儿。骆驼跟没事人一样,上课照样坐在第一排,照样撅着胸脯和不同的男生调笑。陈麦心头暗恨,早晚收拾这欠日该日而没有日的臭娘们。老五很不客气地讥讽着他,说那骆驼俗不可耐,就像昌平街头一百一炮的流莺,进学校的时候腿就并不住了,这号女人你也上心?
  辛兰的声音从电话里传来,悦耳又略带矜持,寒风里颤巍巍的。陈麦想象她定是穿着毛拖鞋和好看的细绒毛衣跑下六楼,推开传达室大爷的门,微笑着拿起电话。她的额头一定挂着微微的汗,未经妆黛的脸庞发着红,抿着她略微发干的柔嫩嘴唇。
  “哦,我,陈麦……”陈麦腮帮僵硬,几乎咬了舌头,他恨自己的笨嘴拙舌,还有那尚未去掉的边疆口音。
  “陈麦吗?你们不是去火车站了么?”辛兰咯咯地笑着,笑声穿过六十里的冰天雪地,从冰冷的电话线里传来,这声音反倒比面对面时好听。陈麦在她的笑声中放松下来,像被老师表扬的小男生。
  “不好意思,我都冻麻了,给你宿舍打电话,总是占线。”陈麦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有些磁性,“……是这么件事……”
  “哦,几个女同学一直在煲电话粥……箱子没在我们这里,我帮你去校办问问,你在电话那边等着,把号码告诉我……”她的声音是真诚的,急切的。地铁口的公共电话亭冰冷刺骨,寒风灌涌,令他想起这半年直如冰封的尴尬,苦涩涌过了全身。他忙谢了她,说就在电话边等。
  “你别着急,也别冻着,我先去了。”说罢,辛兰就去了。
  电话里只剩忙音。不锈钢的听筒几乎冻在脸上,双脚像踩了钉板。他喊了一嗓子,在原地蹦跳起来,希望驱逐这难挨的冷。老六披着军大衣蹲在台阶上,双手拢在袖管里,鼻孔上结着白花花的霜,活脱脱一个买不到火车票的绝望民工。他歪着头从鼻孔里憋出一股浓烟,忽地就散了:“操你大爷,你丫也惦记上她了。”
  陈麦一步蹿上台阶,狒狒般蹲下,抢过他嘴里的半支烟,搂着老六的肩膀说:“咋了?许你们半夜想着她自慰,不许我惦记一下?”老六一把推开了他,揉着冻得发红的耳朵说:“扯淡!那是5401的小王八蛋,我的手淫对象是周慧敏。”陈麦哈哈一笑,掏出一包红塔山道:“冲你这句话,这盒烟赏你一半。”
  众所周知,小王八蛋被辛兰迷得神魂颠倒,但这小子虽然菜刀凶猛,打架时像拼命三郎,却有个没出息的脾气,从无勇气跳出来打擂台,只通过一切可能的暗示来感动她。这招显然无用,他便开始写诗,以打发他一个个想念辛兰的不眠之夜。人们都说他是个可怜孩子,从小定没人疼,养下这么个自虐性格。对门5401的老三是个糙汉,半夜内急,抓了小王八蛋枕边一张信纸,那上面写满了他的思念狂想。小王八蛋从春梦中悠悠醒来,似乎想起来一句,风急火燎地找信纸。一得知这张纸的下落,立马像只红了眼的斗鸡,把光着屁股的老三从上铺揪下来,打得满地乱爬。老三以为他鬼上了身,抱着头要蹿回上铺去,一条粗腿来不及收,被小王八蛋咬个正着,险些被咬下一块五花肉来。老三打了加倍剂量的狂犬疫苗,从此看见狗和小王八蛋就腿疼。
  辛兰很快回电,说校办没人,你的箱子不知道是不是在里面。
  “那我回来一趟。”陈麦不假思索地说道,“火车还有6个钟头才开,来回一趟时间还够。”
  “好……那你就回来吧……”辛兰诧异道。
  寒风里这个温柔的声音,如此简单就暖了他心底最柔软的地方。见辛兰一面的念头压过了找回那只可恶的箱子。这箱子丢得神圣,最好再也找不着,那样的话这个寻找的过程就会更周折,他们之间的关系也就有了更多的推进空间。
  陈麦上了车。老六怒骂着向他丢去红薯皮。陈麦敞着衣领,吹着口哨,一路想着无数种可能。辛兰会不会找到了箱子?还悄悄打开了,正在床边一边翻看他的日记,一边微笑着等他归来?
  345支线汽车敞风漏气,开在城乡之间,开向一个希望。它规律的荡漾将他几乎忘记的幸福感颠了出来,在冰冷的车厢弥漫。他拒绝去那个空出来的座,只微笑着背靠一根冰冷铁杆,看着车厢里颠麻的人群。
  临窗有个低头的中年男人,长着一张苦难的脸,发乱如草,木讷地望着车窗上的冰花。他厚厚的嘴唇干裂着,眼神里看不出任何爱或被爱的痕迹,只有麻木和卑微。也许是担心售票员那怀疑的眼神扫过,他的指尖始终捏着那张小小的车票,像捏着他时刻会被夺去的尊严。
  陈麦摇了摇头,为自己竟对这个男人产生优越感而感到可耻。一阵风从车窗缝隙灌进,他缩起了脖子。这令他想起在阳关市监狱里的大龙,那里想必更冷吧?虽然有小约翰的照顾,但这几年牢狱生活,大龙承受了怎样的悲苦和孤独?
  天空开始有碎雪落下,⒌9②陈麦不再想那些尘封的事,他想用饱满的情绪去迎接一段可能开始的新感情。但直觉告诉他,这段感情或许会像这段风雪飘摇的路,他使劲地攥了一下拳头,提醒自己要当这段新感情的驾驭者,而非傀儡。
第二章
少年陈麦:左手书本,右手菜刀
青年陈麦:飘雪的站台
警察陈麦:拆迁战争
  1
  陈麦的童年充满了坚硬的记忆:窝窝头、钢丝面、点不着的火炉、冒出尖儿的茅坑、还有父子传承的旧衣服、一辆散架的自行车。这童年是灰色的,直到上了初中才看到一抹亮色,如今也早被他锁在心里的角落。陈麦时常想找出一些斑斓碎片,和儿子愉快地共鸣。可回忆就像小学的白墙,除了生硬的标语,便是稀奇古怪的涂鸦;它们又像那时的房檐冰挂,透明冰凉,倒悬如锥,摘下来还没来得及看个究竟,就化作一滩污水。
  房顶是少年陈麦的天堂。他喜欢穿着裤衩坐在柏油屋顶上,享受地挤着那一脸青春痘。他叼着父亲的钢花烟,俯视着一排排单调的平房。那里发生的每一件事他都了然于心,觉得自己像天国的神,离刚上去不久的毛主席远不了多少。永无宁日吵架的父母、看谁都像贼的居委会大妈、半疯半癫的瞎子、满胡同鬼混的寡妇,他们轮番登场,舞台上你来我往。回忆中,他一度怀疑着,那个坐在屋顶上什么都想又什么都不想的男孩,如何到了今天这副沉重的皮囊里,藏在一身威严的制服之下?儿子懒洋洋地钻出他娘的胎,陈麦并没有预料中的惊喜,反倒有对轮回的恐惧。他多想变回一个婴儿,和儿子懵懂地躺在一起,在他妈的怀抱里肆意哭喊,分享一只饱满的乳房,吮吸浓浓的童年。
  陈麦的爸是个退伍排长,雄赳赳气昂昂地刚跨过鸭绿江,战争就结束了。一枪没放的他编造了离奇的战斗,足以令上甘岭的英雄们向他敬礼。他妈是半个文青,爱文学,却不深读,只要有人提文学,她言必称雨果歌德托尔斯泰,陶醉得像吃了鸦片。然而,他妈这些武装无法抵抗他爸嘴里开来的火车,仍是被碾在了床上。事毕,他妈发现这男人腹部的伤疤不像手榴弹炸出的样子,倒像自己的阑尾炎刀口,他所谓的胸前枪眼似乎是烟头烫的。但是,生米既成熟饭,她宁愿对他的故事信以为真了。这世界谎言成灾,骗子无数,不多他这一个。
  五岁那年,陈麦像董存瑞一样左手叉腰,高举右臂,在一个土包上高喊:“打倒毛主席,解放全中国……”而那一天伟大领袖刚死,他喊这句话时别人都在哭。这孩子一嗓子喊出来,满街的人一下都不哭了。警察将他爸妈拉去,查户口录口供,过了一夜堂,追问到底谁教这孩子喊出这么句该杀头的口号?陈麦的爸又露出身上的手术刀口,强调在朝鲜的英勇。陈麦他妈则哭得伤心而动人,说小娃不懂事请多包涵……放人时警察对他爸妈说:你家娃儿五岁,懂得啥是打倒和解放?他听见啥就是啥呗!
  七岁那年,陈麦看了几本科普读物,用木炭、白硝、硫磺、银粉和喷完的礼花筒做出了土炸弹,炸死了邻居家三只母鸡。九岁那年,他用八厘米的水管和胶泥做了一门土炮,邻居的老狗被轰瞎,血糊糊地跳了河;十二岁那年,他和胡同里十几个孩子比赛弹弓,敲掉了两条街的路灯,一群孩子被抓获,上了晚报的头条。父亲的口头禅是再敢作乱就拉出去毙了,母亲的惯用语是怎么生了这么个畜生?岁月悠悠,这个本该被枪毙无数次的畜生长大成人,四肢壮硕,挂着菜刀满街乱跑。
  上小学第二天,陈麦在课堂上对着墙撒尿。班主任马大葱只有十七岁,要用教鞭抽他。陈麦挺着鸡鸡振振有词:爷憋不住了,咋了?又没尿着你……
  马老师白嫩可口,细柳如葱。她第一次见识男人那话儿,虽然寸短,却令她如遭非礼,夺门而出,她向校长告状说你们边疆的娃娃才七岁就会耍流氓了。校长见多识广,装作大怒,把陈麦的父母揪来,低声骂了一顿后,校长瞪着眼问:“你家娃娃想干啥?他是真憋不住,还是见色起意?”
  马大葱只当了三年班主任就走了,听说要补个本科去教中学。六年后,陈麦考到附中,班主任竟又是她。他指天发誓当年就是被尿憋的,马大葱早已久经考验,戏称你好汉别提当年勇,再敢如此,当场切下。
  陈麦上课的时候在地上磨菜刀,被人给马大葱打了小报告。陈麦最恨被人出卖,要回去收拾这厮。马大葱微笑着弹他的刀,刀锋映着她细腻的脸,她淡淡地问他明天还想不想来?陈麦忙说那把菜刀的缘由,说西河沿儿一帮灰小子调戏民女,被他打得满地找牙,正准备置他于死地,不得不防啊!马大葱不屑地抬起下巴,她的下巴又尖又美,抬起来更漂亮几分。“看不出你还是条好汉?那也不行,菜刀留在我这儿,真有人来堵你,我拿着刀上。”
  除了她好看的脸庞,陈麦注意到马大葱那波澜壮阔的胸,一笑就泛起波浪。她唇齿清澈,周身散发着红辣椒的味道,这味道刺进他贲张的毛孔,点燃他的血管,那辣横冲直撞,烧得他喉咙发干,目赤如火。他就去摸咕隆隆响的喉结,而马大葱在摸他的脑袋。她的手心略有些凉,像刚用凉水洗过,这和她流汗的脸很不搭调。最后她扶着他的肩膀走向门口,像推着她听话的自行车。
  “记住了,千万别搞事啊,否则我给你好看,你真是个不听话的学生呢。”
  她的声音比她的手有力。他回头看着她,欲言又止。马大葱歪着头等他说话,见他憋得满脸通红,扑哧一笑。
  “长大了倒脸红了?”她笑了,大眼睛就眯成了缝。
  政治老师关华站在门外,看着天抽烟,天上啥也没有。这个矮小的愤青喜欢一手叉腰,或抬头或低头作深思状,总之不正眼看人。他的头发明明很少,却非要留成披肩,跟家里用的旧墩布似的,为此没少挨领导批评。关华平时寡言少语,课上却滔滔不绝,写得一笔好文章,尤其是杂文,只是观点颇为反动,为此还受过处分。关华既不招同事喜欢,也不招学生待见。连烧锅炉的老汉都觉得他有神经病,见他去打水,老汉就顺手捉个学生过来,对着关华指指点点。
  见陈麦出来,关华只是略微笑了一下,继续看天。陈麦喜欢他的文章,却讨厌他那副德性。绰号蛤蟆的生物老师从楼道里走过来,伸着脖子问关华最近又写了什么大作?有没有投到《人民日报》去给阳关市露露脸?关华瞪着他,好像在他脸上看到了一条蛆,但没发作,扔了烟屁走了。
  蛤蟆得意地走过陈麦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嘿,这小伙子,身板真好,我当年下乡的时候也比不过你呢……”说罢向另一头去了。关华拐进了马大葱的屋子。陈麦哼了一声,嘴里泛起一口唾沫,他带着响啐向楼下,听见它在水泥地上摔出脆响。
  今天很没劲,他早早地回了家。家里也没劲。老猫窝在沙发上酣睡,他爸沏好了一大杯子茶,把老猫拨拉到一边,心满意足地坐下来,戴起花镜看《中国电视报》,边看边用红铅笔画线,说一会有《巍巍昆仑》看,这片子他爸看了几十遍,他都能背下那些台词了。
  “你还没看够啊?”这话他早就问过。
  “也没啥新鲜的看呀。”⒌9㈡每一次他爸都这么回答。
  他妈又板着脸回了家,皮鞋都没脱就进了客厅。“孙来旺当了副主任了。”她硬邦邦地说,似乎这句话已经忍了一路。
  “哦,是吗……”他爸盯着电视,毛主席正在骑驴。
  “他怎么能当副主任?就算他工龄比我长三个月,他怎么有这个水平?既不懂技术也不懂管理,连个黑板报都写不好,他肯定是拍刘厂长的马屁了。”
  “也不一定,总有人要被提拔嘛。”他爸皱着眉去拿烟,烟盒空了,就一把攥了,打开一盒新的。
  “什么不一定?大家都说这副主任该是我的,连孙来旺都这么说过呢,我早就说请刘厂长来家吃两顿饭,可你就是不给安排,这就让孙来旺釜底抽薪了。”
  “怎么就怪我了呢?我没有不安排啊?这不最近没时间吗?”他爸叼着烟,两手一摊。
  “你每天在家看电视就有时间,我的事儿你就没时间了?”他妈气呼呼地扔下围巾,要在沙发上坐下,老猫慵懒侧卧,占了她的位子,她一把将它拨拉在地上。老猫喵呜一声,怨恨地看了她一眼,伸了个懒腰去了。
  “那我不看就行了?这可好,等你回家才炒菜,还等出火来了……”他爸按了遥控器,甩在茶几上,端起茶杯喝了一口,重重放下,一边站起一边看着儿子,像找着愤怒的同盟,见他没啥反应就进了厨房。陈麦坐下拿起遥控器,开始看体育新闻。
  他妈轰地站起来,嘎蹬蹬地追进厨房。“上次评职称的事我就和你说过,你就是不帮我找找关系,你的战友不是宣传部的吗?不是能找着关系吗?就不帮我去办?这次又是这样?我这辈子真是冤,什么都指望不上你……”说到这里,仿佛又该从他爸那条假伤疤说起了。一个非要说,一个不想听,一个瞎埋怨,一个不承认。他爸切菜切得咣当咣当,他妈的哭声在里面被剁成碎片。陈麦不胜其烦,关了电视,拿起衣服出了门。他妈只要哭起来,从没有在一个小时内停止过。他来到公用电话亭,叫几个兄弟出来一起溜达,那几人犹犹豫豫,但一听去抢军帽就同意了。
  秋天是抢军帽的季节,尤其是晚上,戴军帽上街的后生比戴小帽子的回民还多。他们在大学路口汇合了,抽完烟就埋伏在一个十字路口。两个兄弟上去正面吓唬,另一个从后面抢了就跑。这人要敢追,追不追得上是一回事,追上也免不了一顿揍。一小时下来,兄弟们都有斩获,眼见着路上人少了,他就有些手痒,见灯下来了一对推车的男女,在吵着什么,那后生的军帽新得硬挺,新得可爱,着实令陈麦垂涎。
  两个兄弟迎上去,问他知不知道在这条路谈恋爱要交钱?那人正在发愣,陈麦从后面接近,一声怪叫摘下军帽,撒腿就跑。照例是没人敢追的。可刚跑了几步,耳后便生了风,回头一看,竟是那女孩跑着追来。陈麦就站住了。
  “帽子还我!”女孩杏目圆睁,指着他大叫。她的男友正在和流氓嚷嚷。
  “又不是你的,干吗还你?”陈麦仔细看着女孩。灯光下的她仍然漂亮,她身材修长,宽肩乍背,像是个练体育的倔丫头。
  “是我刚送给我男朋友的,你还我。”女孩竟不怕他,越走越近。
  “你送给他了,就是他的了,是他的就得他来要,你又不是他老婆,做不了这个主。”陈麦诚心逗她。她的男朋友被一串耳光打懵,推着车子在抱头鼠窜。女孩回头去看,想要喊他,但眼眶红了,就憋了回去。陈麦见她走神,拔腿又跑,这女孩看来难缠,别把警察嚷嚷来。
  才跑了十几步,他又觉得不妙,那女孩的脚步如影随形,竟又到了背后,还揪住他的脖领子了。一个丫头,好大的胆子,他想。
  “还跑?就凭你,你跑得过我吗?还给我!”女孩伸出一只秀气的手说。
  陈麦羞红了脸,知道跑不过这丫头,传出去怕是要被人笑死。
  “……就你这男朋友还要啊?丢下你就跑了,你别跟他了,跟我算了,你答应我,我就把帽子给你。”陈麦用一根指头摇着帽子,无赖得很。听他这么说,她又回头看了一眼,见她的男友确是没了影,泪便掉了下来。陈麦见她难过,心生愧疚,但他不能拿捏这愧疚的分寸,竟扑哧笑了。女孩被他的笑激了一下,一把抹去了泪,留给他恶毒的一瞪,扭头便走。陈麦登时没了主意,这便宜占得太过心亏啊。
  “好了好了,帽子还你,给你……”他追到女孩身边,把帽子塞到她手上说,“我陈麦从不抢女人的东西,⒌92还给你就是了。”
  “这不是我的东西!”女孩厌恶地将它丢进路边的水沟。帽子在脏水里打了个滚,灰溜溜钻进了下水道。
  她哭的时候依然好看。陈麦跑到她前面,堆着笑脸。
  “好了,别哭了,不就一个没用的男朋友吗?我看他那胆子还不如你,哎,我当你男朋友怎么样?保证你不受欺负……”
  “你去死吧!流氓!闪开!”女孩冲他大叫,唾沫飞了他一脸。她一把拨开他,风一样跑去,她远远地推起了自己的车,几个兄弟围着她吹口哨。
  陈麦在后面追着叫着:“喂!你叫啥呀?是哪个学校的?我叫陈麦,附中的,听见没?我叫陈麦!”
  “他妈的,就这么跑了?”见她骑得没了影,他懊丧地站在马路中间发愣。一辆手扶拖拉机喷着黑烟,哇哇地向这个挡路的少年抗议着。他低头走到一边,对司机的谩骂并不介意。可那几个兄弟不干,要把司机拉下来打,追不上就捡起砖头砸,在车屁股上砸出一片坑。他们的骂声比喇叭还要刺耳。拖拉机亡命狂奔,煤渣颠了满地,像只绑着沙袋飞奔的鸭子。
  黑暗里,路边的树梢抽着新芽,小草在悄悄探出土壤,他的心里似乎被种下了什么,或被什么东西击中了,他诧异地摸了摸胸膛,很热很紧,心跳如鼓,跳跃如天花板里的耗子。
  教室最后一排是他的天堂,他在这里东张西看或是呼呼大睡。墙上贴着马克思和恩格斯,列宁和……那个人不认识。他们的伟大令他不解,也很无聊,他总是在想那么长的胡子怎么亲嘴。高墙上的他们和农民贴的财神似无分别,都不会给你带来什么好运。上课铃响了半天他才溜回教室,同学们站起来齐声说着老师好,像听见饲养员走来伸着脖子的小鸡。陈麦照例没站,藏在人墙之后。他向往没有粉笔味儿的空气,向往充满冒险乐趣的街头,向往在浪漫诗意中亲历刀光剑影。而他的兴趣似乎无人能懂,父母听了都想送他进精神病院,更别说这里的人。英语老师扶了下眼镜,他永远梳着欠抽的分头,抹着最便宜的“面友”,眉毛都白花花粘在一起,像包老头给儿子错买的浆糊。他颇认真地看着站立的学生们,几秒钟后点了点头。同学们听话地坐下,腰杆依然笔直……他们向来如此。
  那个女孩突兀地出现在教室的第一排。因她生疏,坐下得慢,陈麦才看到了她。他一把揪过同桌女生,一个外号“叶皮”的黑女孩,问这是谁?叶皮被他捏得生疼,斜着眼说人们都叫她老梅,上周转学来的体育生,你老不来,不上课,当然不知道。
  老梅对着黑板坐得很乖,转校生一向如此。她挺直的背影像蝴蝶般轻盈,匀称的肩膀煞是好看。陈麦为这背影着迷,仿佛看着腊月河边的梅,脑海里掠过赞美的诗句。
  英语老师的后山口音很重,却总喜欢领读,Romantic能读成“拉曼他哥”,但这不影响同学们木偶一样地跟读。陈麦一节课都在琢磨老梅,竖起耳朵听她的声音,等着她不经意地回头。但她也如同学们一样朗读着,脸都不侧一下。他们隔着六排,她的声音淹没在一片乌鸦般的朗读声中。他的走神终于昭彰,被拎起来回答一个没听到的问题。老梅好奇地回了头,他看到了她的脸。
  “嗯!是她,真好,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陈麦脱口而出。
  “What?”英语老师蒜味很重,厚厚的眼镜像要把鼻梁压扁。
  “我啥?不知道。”陈麦嫌他挡了视线,伸开头去看老梅,全场大笑。老梅发现竟是这个流氓,略一怔,皱眉拧过了身,但很快又转过头来,眉头却舒展了。他知道把她逗乐了。
  英语老师把这个胆大包天的家伙拎出来罚站。这正中他的下怀。他乐呵呵地在老师身后迈着正步,还故意顺拐,在同学们的笑声中走到黑板前,回头一个立正,就正好在老梅面前了。老梅见他耍宝,就耷拉下眼皮看课本。老师又去领读,陈麦一屁股坐在讲台上,视线刚好,看到眼都不眨。老梅偶尔抬头白他一眼,也忍俊不禁,再看一眼,脸就红了起来。
  陈麦这流氓行径终激怒了英语老师,竟中了这小子圈套!于是陈麦就被发配到外面乘凉去了。课后,英语老师对着马大葱控诉个没完,马大葱听得认真。把英语老师劝走,马大葱却冲着陈麦笑了。她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本子,在一页空白纸上写上“陈麦”两个字,然后在下面划了一道横。
  “这算第一次,到了第三次,我就告诉教导主任,一个正字写完了,我就告诉校长,那时候你就滚蛋回家吧。”说罢,她挑衅般地打量着陈麦,像看一个街边抽烟的半大孩子。
  她气定神闲,嘴角带了一丝轻蔑,这气质威压着他。他正要编几句提气的话,马大葱又笑了。“算了,说也没用。”
  她又推着他的肩膀向门口走去。上课铃悦耳动听,搭在他肩头的手化掉了他的力量。陈麦不能理解自己的软弱,这软弱令他羞耻。他报复般地把手放在了马大葱的腰上,她的腰软软的,热热的,像刚剃了毛的绵羊。
  马大葱似乎并不在意他的手,就这么把他推到了门外。陈麦脸红起来,做贼般把手缩了回来,这忽略简直就是侮辱,令人绝望。马大葱腰身上传来的异样感令他心慌不已。他只能屈服,乖乖地被她推到门外。
  “对女孩子,不要那么不礼貌,去吧,该干啥干啥去。”⒌9⑵马大葱微笑着关上了门。
  门可真是个奇怪的东西,一开一关便是两个世界。陈麦回头看着这扇门,还把耳朵贴近听了听,她的高跟鞋又响了几下。关着的门似乎更为敞阔,容纳着这丰满窈窕的女人,她一定有着丰富的故事吧?但他现在没心思去发掘这秘密,他必须回到教室去,认识那个如梅花鹿一般的女孩。
  2
  在寒风中颠了两个小时,法大到了。陈麦活动着被颠麻的四肢跳下来,感慨上个大学怎么这么受罪,走一遭就像被发配一样。他快步走向一号楼,清了清嗓子,喊之前又看看四周。一号楼在学校大路右侧,对面是粗壮的图书馆和毫无设计感的教学楼。辛兰的名字在楼房间撞来撞去,想必影响了睡懒觉的人,楼里隐隐传来女人的怒骂。陈麦见没动静,憋足了劲,又是更大的一嗓子。
  “嘿!放假了,大早晨你喊什么?诈尸啊!不会用喊话器啊?”一号楼的看门大爷出来了。这当过兵的老家伙身体强壮,声如闷雷,整天和女孩们打情骂俏,晚上唱着情歌,早晨练着劈叉,好端端的鹤发童颜,竟多了几分邪态。看着楼里的女孩,这家伙如黄世仁见了喜儿;看见找女生的男生,简直是武松见了西门庆。好像这些年轻人全就是饥渴难挨的强奸犯,会不留神掠走他的心肝儿先奸后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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