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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察难做

_2 冰河(当代)
  陈麦见老头横着出来了,知道他在装蒜,就不搭理,继续大喊。老头见他不给面子,也自没辙,骂骂咧咧地犹豫。见辛兰出来,老头反倒来了劲,转过身来对着他又要嚷嚷。辛兰连哄带劝地把老头推走,冲他眨了下眼。陈麦微笑着背着手。他很享受这一幕被辛兰看个真切,这个开头很好。
  “你和他较什么劲?老大爷这么大岁数了。”辛兰微笑着对他说,她穿着一件深宝石蓝的棉毛大衣,一条白围巾围在细如凝脂的脖颈上。满口洁白的牙映着她绯红的脸,两手还在嘴边呵着热气,双脚像孩子那样左右蹦着,眼神里带着天真。见陈麦还在扮酷没反应,她轻轻推了一下他的胳膊。
  “不该无条件地尊重老人,有些人是越老越坏,因此才会有老流氓之说。”陈麦两手揣兜看着辛兰,军大衣的领子竖着,样子很像港片里的黑社会。
  “你冻傻了你?扮酷扮成石头了。”她咯咯地笑着,寒气影响着她的笑容,却没影响他感到温暖。
  辛兰把白围巾在脖子上绕了一下,末端垂下来。围巾底部绣着一朵兰花,耀眼的蓝衬着她细腻的白,随着她轻柔的笑声和那轻轻一推袭将过来。
  “得了吧你。哎?你箱子不在校办,五号楼我也帮你去了,不在,那么大个一箱子,你咋就丢了?”辛兰眨着眼睛问他。陈麦心下感动,先跑校办,再去五号楼,来来回回不少路呢,这么冷的天。
  “上午赶校车天还黑着,人们和疯狗似的,把校车门都挤烂了,我都差点没上去,要不是顾着把田晓玲塞进窗户,才不会找不着呢。东西不重要,那箱子是老爸开人代会用的,早就该扔了。”陈麦倒真想扔了这烂箱子,自打记事,家里就有这个破东西,那烫金的北京饭店图案让他恶心。
  “那咋办啊?你就空着手回家了,衣服够么?你也不挂个围巾?”辛兰一边跺着脚一边说。
  “围巾也在箱子里,估计路上挤,就没拿出来。”陈麦看了看表说,“辛苦你了,真要谢谢你,你还没吃饭吧?我还早,下午的火车,咱们吃饭去吧?”
  一食堂的二楼是个特别的去处,这里女生较多,来此打饭的男生大多心怀不轨。他和辛兰上来,在靠窗的位子坐下,边吃边说笑着,亲热得像新勾搭的情侣。半个学期过去,二人竟不了解彼此。她以为他来自草原,他以为她来自长春;他以为她在和国经系那个辅导员谈情说爱,她以为他在和六班那个骆驼暗渡陈仓。一多个小时很快过去,再抬头看窗外,雪已经染白了世界。
  漫天的飞雪中,空荡的校园像个穿着白衣的含羞女人。他们出了食堂,踩在蓬松的雪上,松软而悦耳。两串脚印贴得很近,有着深浅不一的交合,这让他有了温柔的联想,想用一句诗去赞美它们。他的体内漾动着一种奇异的宿命感,他相信这番周折定是上天的安排,必有其深刻的意味。二人再聊了些什么,陈麦已经记不清了。他只记得辛兰一直把他送到车站,雪花挂在她的睫毛上,令她更加漂亮。她伸出了漂亮的手,它冰凉而滑腻,像刚做好的奶酪,但这手的冷让他怜惜,就想多握一阵。但她并无此意,似乎还有些介意,就只轻轻握了一下就松开了,他尴尬了,忙不迭撤了回来。
  345路汽车喘了几口气,不情愿地开动了。辛兰冲他挥手。风一下子卷起来。许是脚冷,她蹦跳着把围巾遮在脸上,只露出笑嘻嘻的眼睛。她的长发吹得弥乱,却也让她在无人的车站成了风景。她在雪中的身影带着诗意,道着别离,瞬间感动了他,这一切唤醒了他沉睡的爱的愿望,像跃出大地的阳光唤醒了一条冬眠的蛇。
  司机将这车踩得愤怒起来,轰轰作响,哗哗乱颤。陈麦扒在满是霜气的玻璃窗前,飞快擦出一片透明。他刚从窗户里找到辛兰,她的身影就变得那么小了,于是他拉开了窗户,在众多乘客的愤怒中伸出头去。
  她在漫天的白雪中渐渐远去,一回头见他伸出头来,于是继续挥手,她的手纤弱修长,在白雪中仍晶莹剔透。他也伸手冲她挥着,好像在一个日本电影里见过这个场景呢。车后扬起杂乱的雪花,飘散着强烈的美感,它们似乎凝固在了他的眼前,要给他时间感动一下。幸福的暖流令他周身汗涌,他竟然为这场分离感到难过了。
  3
  “幸运星座”商务会所开了四年,⑸⒐⑵是小约翰投的资,大龙是掌柜。不知大龙听了哪个小姐的蛊惑,起出这么个古怪名字。这家娱乐中心在阳关也算一流,是陈麦的首要据点。吃喝、洗澡、放炮、打牌、赌球、吹牛逼,基本都在这里。大龙花了心血,生意还蛮不错。大龙从小就是个能守住秘密的人,没事就看着自己的脚,抽烟吐痰从不挑地方,烟灰从来都不弹在烟灰缸里,有地毯也不管,谁说也没用。陈麦很喜欢他这一点。大龙爹妈早死,无亲无故没人爱,他既不找女人,也不找男人,平日喜欢摆弄音响,对器材虽然发烧,却只听宋祖英那类型的歌。邻居被他吵得不堪,却也知道这家伙黑白两道都熟,招惹不起。
  会终于开完了,他换了便装正要出门。陆原分局来电,机场路那边百十个钉子户闹事。陈麦听得心里一揪,忙又换回警服。他想起了上次那件事,忙和文局、朱局打招呼。文局让他告诉全体干警,该带家伙就带,这还了得?都玩土炮了?不收拾一下,下次还不埋地雷啊?从性质上看,他们比棉纺厂那帮工人还过分,而且有组织有口号,一定要及时处理。
  钉子户用路障拦住了项目工地入口,几辆马车拉着铁丝网,像鬼子封锁了村庄。铁丝网后的人拿着各式家伙,地上架着黑乎乎的怪东西,那就是他们的自制铁炮了。可能是被上次的爆炸事件吓着了,市领导和政府的拆迁大军远远地站在一边。拆迁办主任等好汉被轰了一炮,当头的脑袋上裹着绷带,靠车坐着抽烟,一副打死也不再去的样。
  陈麦和朱局商量好,擒贼先擒王。先拿十几个催泪瓦斯和烟雾弹招呼过去,他们的炮就瞎了,消防车趁乱冲过去,离着二十米就可以对着土炮喷水。装火药的玩意儿,不信它还能响。头目要盯死了,抓住狠狠打,再抓一些去劳教,其他人就怕了。首犯抓了,领导们照例上去给几个甜枣,这事也就结了。
  “太过分了,已经按最高标准补偿了,开发商的钱,除了给市里的都补进去了,没准区里还要贴一点,要不一级开发做不到位。我们这么搞为的就是招来品牌开发商,搞活这一大片的区域经济。我都想和他们换户口了,可他们就是不干,规划的时候走了消息,一个昼夜,他们就盖起来几千平米的仓库,种了上千棵树。我们看着头疼就打报告改规划,先出C地块,可他们又把仓库和树移到了这一边。操你妈的,到底谁欺负谁啊!”
  开发区管委会主任瞪着一对小红眼,像控诉着欺男霸女的座山雕。
  “咱区政协组织的干部队伍,带着任务每天上门去哄去劝,还给他们买菜做饭,还带着老人去医院,就差给他们做鸡做鸭了,操你妈的哪有这么欺负人的?干部们劝不走他们就不能回去上班,几个小伙子都累得尿血了,这帮刁民就一点也不心疼?什么恶意强拆,我们才是弱势群体,他们才是地主恶霸!”政协副主席说得眼袋一个劲抖,手指头夹断了烟,差点把脚面烫了。
  陈麦微微一笑,和往常一样,他不大相信这话。当然,他也不大相信这帮钉子户的冤屈。官的邪逼出了民的恶,大家互相以恶制恶、以暴制暴,都不再拿法律说事。陈麦很了解所谓的人民是怎么回事。这世界根本没有人民,你逆来顺受便是人民,你不依不从便是敌人。老实巴交的民工是人民,第二天他改行做毒馒头或地沟油便成了敌人。人民一词是用来忽悠人的,网络上流行“屁民”二字,倒更为贴切。对屁民太好,他们找不着南北;对他们太狠,他们就不是东西。失去信仰和希望的屁民可以毫不犹豫地突破任何道德底线。古罗马的穷人和坏人是一个词,就像现在的“同志”一样具有多义性。
  行动开始,照例是催泪瓦斯一顿齐射,对方阵地顿时白烟弥漫,咳嗽连天。消防车开向浓烟。一门铁炮猛然响了,在白烟中撕出一个洞,钉子螺丝玻璃碴飞向消防车,车头当即千疮百孔,玻璃成了蜘蛛网。驾驶员穿着厚重的防爆服,要不就真成了筛子。消防车撞进炮阵,车头一扭,擀面杖一样横过来,轮胎在地上擦出巨大的声响,一辆马车被撞飞,瘦弱的马打着滚掉进了沟里。高压水龙威力巨大,土炮和人群被喷射得满地乱滚,像被顽童尿滋的蚂蚁。戴着防毒面具的弟兄们紧随其后冲进人群,乱棍飞舞,盾牌闪亮。小白平时文弱,执行任务却是个不要命的,脑袋被一根锹棍捎了,登时满脸花,鲜血染红了警服,背上血迹斑斑,但他仍把警棍抡得飞舞,按倒一个又一个。两个警察兄弟倒下了,一个似乎被弹弓打了眼睛,惨叫瘆人;另一个被铁钎刺穿了大腿,被砖头拍了脖子,爬着在吐血,他们的警服上鞋印斑斑,沾满了树叶和破碎的传单。
  “又严重了……”陈麦扔下烟,开车冲了上去。他撞飞舞着柴刀的家伙,一个急刹,掏出枪上了车顶。
  “砰!砰!”两颗子弹打在地上,暴民抱头鼠窜。一柄菜刀带着风声飞向车顶的陈麦。陈麦侧身躲过,一枪击中掷刀者的大腿。又一柄斧头呼啸着掠过耳边,陈麦举着枪纹丝不动,那人胸前被一颗橡胶弹击中,发出奇怪的爆响,那人仰头便倒,前胸瞬间像长出个乳房来。
  队长孤身入敌,还开了枪,弟兄们来了劲,盾牌也扔了,疯了似的打人。这些“钢钉”毕竟乌合,除了十几户有些冤屈的,大多是想趁机捞点便宜,哪敌得过这么一帮武装的牲口?他们像被狼群驱赶的角马一样乱起来。
  政府领导们不失时机地喊话和安抚。人们见炮被拆了,带头的头破血流地被抓了,就都往后退了。开枪那人有人认识,说这是个横不吝的公安恶魔,被他击毙的歹徒无数,被他搞过的女人成堆。人们素来害怕这号人渣,政府又说了一定会给个说法,就骂骂咧咧地散了。
  领头的被铐在车边,光头比手铐还要亮。陈麦看着眼熟,听人们管他叫铁头,就想起他是旧城那个铁匠,回忆里一个幸福的符号。二十多年没见,小铁匠变成了老铁头,这人竟鬓角花白了。铁头已认不出他,指着他破口大骂,要一榔头敲碎他的狗头!
  “你们干吗盖那么多仓库骗钱?”陈麦温和地问。
  “当官的盖了能赔,我们就不能?”铁头仍没有认出他,左腿肿得晶亮,似乎断了骨头。
  陈麦拉过小白:“材料上别写太重……”
  小白不服,拎起裤腿给他看血淋淋的伤口。“他扫了我一榔头,一块肉都没了,你就这么便宜他?”
  陈麦皱眉道:“赶紧把伤藏起来,你这也叫伤?别被分局的兄弟们笑话。你了解下他们的事。悠着点吧,我可不想死后被人把坟刨了……”
  大家收队,对方收拾残局。陈麦松了口气,宽慰地想:这次没有死人,万幸……
  又是那个陈麦,又是他开的枪?谁让他开枪了?这年头网络和手机通信这么发达,一个新闻就废了我们,必须给予处分!⑸⑨⑵严厉处分!政法委刘书记来了电话,口气不善。
  省厅领导也打来电话,说谁下了开枪命令?怎么这么没有纪律?就算开枪,为什么不先朝天鸣枪示警?想造反吗?是谁?谁?蛋球的,又是那个陈麦?
  朱局把这雷顶了,说是他下的令,与陈麦无干。文局也帮着说话,说不这么干,鬼知道出什么大事?被老百姓土炮欺负了,那报出来才丢人呢,领导们只会马后炮,事前没人做决定,事后人人都找茬,别搭理他们。谁敢在领导面前瞎放炮,我们就查查他的通讯记录……
  虱子多了不痒,陈麦知道没人能把自己怎么样,就收拾东西准备走人。艾楠发来一条彩信,是在张家界拍的,她穿着土家族姑娘出嫁的衣服,站在一个破烂的土楼前笑得张扬,像要去抢婚的女匪。他回了一条短信:快点回来,我想要你。
  镶金边的喇嘛打来电话,说寺庙胡同里一个相好小姐被抓了,问他能不能想法子放了。陈麦笑着说是不是你又忘了给钱?镶金边的喇嘛也呵呵一笑,说钱是给了,但不是为这个,抓她的人要是睡这个女孩子,可能招来灾病,甚至横尸街头。我已经给女孩子下面开了光,除非她乐意,否则进去的鸡巴都要倒霉,她上辈子可是被国民党铡刀铡死的烈女啊。陈麦听得心里发瘆,忙打电话给派出所查询,心里却想艾楠上辈子又是什么呢?
  镶金边的喇嘛并非袍子上镶着金边。被抓的小姐惊讶地告诉陈麦,说镶金边的喇嘛那玩意儿上套着一枚粗大的金环,举起来金光闪闪,做起来勇猛异常,像卡车的档把儿拨来拨去,小姐说自己像是一面门,被一个金色的门环硬硬敲击。陈麦和这镶金边的喇嘛初次告别,问他人世间冤魂的去处。镶金边的喇嘛一边喝着小二,一边指了指他的身后。陈麦回头,身后只有风和月光,一只野猫溜过街角,射来绿色的眼神。再回头镶金边的喇嘛已经拂袖而去,边走边道:“他们哪也没去,都在你我身边,他笑你便笑,他怒你也怒,什么时候你想杀人了,那就是你身边的冤魂想起最难受的事了……”
  他和艾楠只要抱在一起,就能忘了全世界。他们的身体像标配的螺丝螺母,契合得天衣无缝。他们无所不谈无所不做,角度和方法毫无禁忌,每一次都在心领神会中共赴巅峰。一次极致的高潮,陈麦竟在她肩上流下泪来,他惊讶地悄悄擦去,一遍遍温柔地吻着她的脖子。他开始离不开她,几天不见就甚是想念。这强烈的牵挂不知何时开始,亦不知何时结束,最近竟有些失控。于是他有些害怕,怕真的会爱上她。
  树叶开始掉的那一天,他们来到香格里拉,一个下午都拧在床上,做累了便睡,醒了再做,做了再睡。如此几次,二人几乎瘫软。
  他靠在床边抽烟,身体像撒了气的气球,久战之后的那玩意儿兀自竖立,挂着亮晶晶的东西突突地跳,每跳一下就矮去半分,终于羞答答低下了头,缩成莫名其妙的一小团。她坐在床边背对着他,优雅若水中的睡莲,尖尖的蝴蝶骨支出漂亮的轮廓。那上面有他不小心掐红或是咬出的痕迹。他数着她背后的脊梁和肋骨,为它们能承受他势大力沉的冲压感到神奇,于是它们的每一节都让他怜爱着。他有让别的男人看见这痕迹的冲动和得意,但立刻就又痛苦着,因为这么做并非他的专利。
  艾楠缩着肩膀发短信,纤细的手指在触摸屏上跳舞。他的目光缓慢地滑过她的裸露的身体,找寻着她隐秘的所在,但它被紧紧地夹在双腿之间,这让他想起吞噬苍蝇的猪笼草。今天是她的安全期,今天的她极度贪婪。
  “这么忙?”他不想这么问。
  “要安排好明天的活动,他们催呢。”她没有回头,长发掩住了她的脸,他只能看见她性感的嘴唇。
  那只生硬的手机噼啪乱响。他无法遏制地想象着上面的字。艾楠终于回头一笑,脸上红晕还在,眼神迷离如微醺的少女。她的样子逼着他微笑起来。她颇刻意地把手机塞在挂在椅子上的衣服兜里,俏皮地爬过来亲他的脸,再亲他的胸膛,对着他的东西轻轻一弹,妩媚地退下了床,拿起浴巾去卫生间洗澡。
  一个聪明的女人,他想。她从不触碰他的家庭,从不剥夺他的时间,这很难得。但是,当她开始在他面前很自然地应付她男友或是别人的电话,这令他失望又厌恶。她却不觉得。浴室的门开着,像故意要泄露一个秘密。艾楠在里面走来走去,翘的臀像削了皮的哈密瓜。她在洗掉见面时来不及卸的妆,卸了一半就对着镜子发呆。那镜子里的眼神他看不懂,不懂便有问题。他看了看表,该走了。每次都是他先走,因此每次他都惭愧,这半斤惭愧抵消了对她的八两怀疑,他无法言说,但这是他的心病。
  办公室的空调得了哮喘病,哼哧得要断气似的,吹出的风一会冷一会热。他从回忆里爬出来,又从椅子里爬出来,恨恨地来到写字台前拿起毛笔。写了这么多年,竟还写不过才练了两年的文局。随便写了几个字,却是艾楠,或是张家界,于是他恼火地丢了笔,把宣纸揉成一个坚硬的球,投向屋角的垃圾桶,却没有进,它嘲笑般弹了回来,他气愤地捡起,直接塞了进去,又倒进半杯滚烫的茶。
  时间差不多了。他换好便装,叫上包扎好的小白,二人一车先到了“幸运星座”。
  酒水都已齐备。服务员在调酒,穿着夸张的低胸装。小白问小姐打哪里来?为什么不上学?家里几个孩子?老爸老妈如何?怎么忍心让你来这地方?小姐面露恐惧,夹紧了裙子,胸前泛起一片鸡皮疙瘩。陈麦推开小白:“装什么共产党员?自由的市场经济,人家既舒服又挣钱,天天换老公,用你操心?”小白红着脸笑着,让小姐去给他找把吉他先热热场。小姐也咯咯笑着,任由陈麦把手伸进她松垮的胸罩,说你这个小兄弟真可爱,是不是雏儿?今晚上我给他开苞吧?
  陈麦问大龙那帮新毒贩的事儿。大龙说这家来头不小,东西好,讲信用,敢赊货。四喜和三牛他们的货都被挤垮了。他们本想找茬,但好像是惹不起。这帮家伙从云南来,在这里根儿扎得很深,主要在开发区那边活动。陈麦让他继续深入,告诉他这是大功一件,不能让任大江抢了先。
  老六咣当一声推门而入,叼着雪茄戴着墨镜,腆着略微发福的肚子,脖子上的金链子哗哗作响。刚才楼道里女人尖叫声一片,这家伙定是一边走一边摸了走廊里所有小妹的屁股。
  “我们又有了新产品,日本引进的技术,超级仿真娃娃,你试一试,肯定比你的艾楠还过瘾……”老六的狗嘴里向来吐不出象牙,但陈麦仍让他闭了嘴。他不想让小白知道艾楠,这城市很小。
  老四和老二到了。二人夹着包进来,本是一派律政精英,但是这西装革履地进来,倒像打扮成嫖客的卖药鬼。陈麦半天才认出他们。这是那个喜欢一个人孤独漫步的老四么?怎么腰直起来了?但那双曾经黑漆的眼却黯淡了,⑸㈨⑵又褐又黄,仿佛这双眸子是个小号的吸尘器。老二还是那么帅,身材也好,保养得像温室里的白萝卜。
  老四一脸惊讶,说你这王八蛋怎么不老呢?就那么几根白头发,连一点皱纹都没有。来之前我们所的小师妹还问你呢,还让我拍个彩信发给她呢,我本准备拍回去一张贪官头脸,如此作罢,别勾起人家情虫,孩子都打酱油了还夜夜为你揪心。
  老二长成了典型的中年学者样,他捏了捏陈麦的腰说:“你这鸡巴不行……腰都软了,我给你的那套高尔夫球杆儿呢?你没用吧?这鸡巴不行……以前在学校除了学习不好你什么都好,如今你不行了吧?”
  陈麦介绍了小白这位师弟,小白立刻对律师行业问东问西。老六皱着眉拉开他们,让他们宽衣解带快快入座,把那骨灰盒一样的皮包扔去一边。“废话少说,赶紧喝酒,否则让老三查你们的暂住证,把你们遣返回京。”
  老六又让妈咪去招呼女孩子们,他咂着嘴说:“你们真会挑时候,昨天这儿到了几个新妞,刚才伸脑袋去看了一眼,都不错,今晚咱们几个现场办公,把她们一勺烩了……老四你还打着领带干啥?来我们阳关市,就别装京逼了,摘了摘了。”
  老四腼腆地摘下了领带,像女人在灯下解下胸衣。而只片刻他又撸起袖子,作势要大干一场。陈麦说这地方是我兄弟开的,什么神仙妖怪,到这里都被打出原形。你们北京人说了,千万别装逼,装逼遭雷劈,尤其是当律师的……
  几杯酒后,二十多个女孩子涌了进来,像一条散着温热的肉河。体型庞大的妈咪夹在里面,仿佛一群带鱼里混了个牛蛙。女孩子们披着齐颈的黑色亮边儿低胸长袍,衬出姣好的身材。宽敞的包房被挤剩下巴掌大,满屋黑乎亮闪。老四和老二定是见过世面的,靠在沙发上笑而不语。老六冲妈咪使个眼色。这老女人一声令下,二十多条长袍齐齐解下,小姐们登时全裸,一个个丰乳蛇腰,肉香四溢,在灯下颤巍巍的,像高瓦数的探照灯烁烁发光。老二和老四直起身来悄悄擦汗。小白的脸像被浇了一盆水,被这排山倒海的肉墙逼得一个劲往后靠。陈麦和老六哈哈大笑,见北京来的大律师和做律师梦的小兄弟都有些慌乱,二人就得意地干了一杯。陈麦对老四说:“怎么样?走南闯北,见过这样挑小姐的没?”
  老四又解开两个衬衫扣子,怯怯地说:“听说过,听说过……”
  陈麦又问老二:“比你的90后学生妹如何?”
  老二扶了扶眼镜,点着头说:“这鸡巴行……塞外风情,果然不俗。孟德斯鸠说地理环境决定该地区人民的性格、道德、风俗甚至法律,如今应该补上一条,还决定色情业的发达程度。”
  老六揪过老四说道:“你挑两个,哥们今天让你开开眼。我这包里什么药都有,两颗下去,你挑的妞就一片汪洋,我再给你一颗药,番茄红素做的,保证你变成千斤顶……”
  每到这时,陈麦都心里发紧,他从不能适应老六这样。本来是挑女孩,他总觉得自己才是被挑选者,像笼子里被围观的猴。她们鲜嫩可口,欲望饱满,精施粉黛的面庞挂着你情我愿。陈麦曾想去弄明白这些女孩在想什么,却终是徒劳,没有小姐会相信一个色迷迷的警察,就像他也不相信她们说爱他一样。
  大龙端着洋酒和冰块进来,和两位北京客人握手相识。他提醒女孩们,说今晚放开手段,伺候不好就滚蛋。众女孩像入党宣誓一样齐声应着。妈咪站在一侧,喉咙里像塞了个电喇叭,令她们一个个讲解自己的特点。女孩们段子淫秽,妙口生花,一边说一边动作,挺胸撅臀又叉腿。男人们裤裆夹紧,像花一样笑。小白轻轻拨了几下吉他,包房的氛围顿显诡异。老六时不时打断女孩,着重于她某个部位的细致讲解,是馒头型还是鲍鱼型,流出的是五粮液还是陈年花雕,女孩子们都捂着嘴浪笑起来。
  远来是客,老六让老四和老二先挑。老四选了两个奶牛般的,被老六一顿耻笑,说你要喜欢这个,明天带你去养牛场转转。老四振振有词:“你懂什么?这是阴阳调和,你没见北京的老干部们都好这一口?”老二挑的像学生妹,也被陈麦奚落:“在学校还没玩够?与时俱进,你倒是换点新鲜口味啊!”
  大龙掏出一瓶深色的酒,神秘地说:“咱人民公园那只老虎吃了几年的批发廉价肉,去年瘦肉精中毒死了,可惜虎鞭没弄着,到我这就只剩肋条了……不过仍有奇效,我试过两杯,蛮厉害的……”
  大龙是他的垃圾桶,一切肮脏恶心感动矫情的事,他都可以往这儿倒,不用为昨晚失言感到心慌。他借着酒劲说的那些可以把牢底坐穿的勾当,大龙基本都烂到了肚子里了,一张嘴长得挺大,却比监狱的门关得还紧。
  “最近赢钱了么?”陈麦拍着他说。大龙是个好赌的,赌的虽然不大,但隔三差五总要来那么一下。
  “小赢了一点,一点……那些料子鬼不舍得玩儿大的……”大龙笑眯眯地说。
  陈麦冲一个新来的姑娘招手,她的长发遮住了多半个脸,留出窄窄一条,有了留白的美。而女孩坐下一撩头发,大脸蛋子便豁然开朗。他也不说,让她倒酒便是。其他女孩见挑选结束,立刻收起期望的表情,失望地披上了黑袍。
  “这次干吗来了?又来骗我们边疆人民的钱?”见妈咪率队离场,陈麦笑问老四。老四瞪起小眼:“大买卖,我们的委托人看上了这边一块地,就在市中心,离你家不远,想再造一个城市综合体,我俩打前站来摸摸道儿。”
  “哦?那得找人啊?好地皮很紧俏呢,到哪一步了?”
  “……听说那周围底价不菲,⑸⑼⑵招拍挂要五六百万一亩,委托人想让我们找找区政府一把手,先规划个东西,和政府签个协议,用特殊价格拿下来……”老四用手指头在大理石桌面上写了“拿下!”,又一把将它抹去。
  “没那么容易吧?现在土地不都要招拍挂么?这么个地段,这么个价格,你以为别人是傻子?能眼睁睁看着你们瞒天过海吃独食?我看拍过八百万都有可能。”陈麦不以为然道。
  老二一脸高深凑过来说:“陈麦,这你就不懂了,你这想法早就out了,这鸡巴不行。你们这里的土地政策和外边不太一样,招拍挂是可以限定条件的,协议在先就是历史遗留问题,可以区别对待,有人来硬抢,政府就以协议在先劝他们退出去。我们去年就和区政府签了协议,规划和效果图都做完了。”
  “那你们找我干啥?都和政府签了协议了,去找政府就行了。”
  “那不是,政府我们有办法,但是备不住你们阳关的一些有实力的公司非要高价来抢。政府能出面拦一拦,但也不会拼命挡着,政府里头也不是铁板一块。所以,你看你能不能找人从下面使劲,协助政府劝退这些不识相的。他们不来搅和,这块地没准挂出来就是四百万,没人哄抬,一把就这么拿了。这事你要是帮忙,我就觉得咱能办。”老二眯着眼睛,一副志得意满的样儿,像是已经赚了这笔大钱。
  “嘿嘿嘿!干吗呢?别扯你们的大生意了,倒酒啊!”老六揪住了老四的衣领,瞪着眼嚷嚷起来。
  “就是的,还以为你们是想我们俩了,原来是算计我们来了,倒酒倒酒,废话少说。”陈麦语气不屑,但心里记住了这事。
  老四和老二立刻把话头收了,摆出决一死战的架势来。陈麦正要举杯,已然酒酣的老六拉过他:“嗨!今晚你不走了吧?新来的那几个,一人俩?”
  “你下面不是废了么?一个都勉强还俩?那得吃多少药啊?”
  “老三,你诚心恶心我是吧?你真以为我抬不了娘们了?”老六瞪着布满血丝的眼说。
  老四果然不信,宽恕式地拍着老六的背说:“就你这酒色掏空的身子?”他笑着举起了酒杯。老六愣了片刻,脸上竟露出了杀气。他一把将老四的胳膊打开,斟满的酒杯飞出老远,摔在地上碎了,黏黏的洋酒染了墙上的人造牛皮。老六把自己的酒一饮而尽,指着老四的头大喝:“少你妈给我装,别以为你成了大律师就牛逼了,别管你穿成啥样,你在我眼里就是一坨屎!跟我比这个?妈了个逼的,看我给你们现场直播,你过来……”老六指着那个女孩说。
  不知是因为酒还是因为愤怒,老六脸色通红,胸前也泛起红红的一片。他一把将女孩揪过来,将她前身按在茶几上,撩起她的纱巾,一边解着裤带一边骂道:“你妈逼的,老二,老三,老四,你们都别和我磨叽,看哥们儿给你们现场直播,现场直播!”
  陈麦见他上火,竟真的要当众做这荒唐事,就起身来拦他。老六一把打开了他的手,怒骂道:“你坐下,坐下看着表,我干一分钟,你们就喝一大杯。”
  老四脑门上全是汗,眼镜都戴不住了,眼巴巴瞅着陈麦,像灾民望着讲话的领导;老二强自镇定,手里的酒有点抖,另一只手攥成了拳。大龙叼着烟卷翘着二郎腿,和没事人一样。
  “老六,差不多就行了,少吸点,让大龙给你开间房,实在等不及你就到卫生间里办去,在这不太好,把老四和老二吓着了事小,传出去,大龙不好办呢。”陈麦想拉开他。
  老六梗着脖子喊道:“怎么啦?嫌我丢你的人啦?他们当律师什么没见过?法官们半夜还不都是这个操行?在哪儿干不都是干?这丫头开个口,我不还价,反正哥们就在这办了,小妞你有意见么?你有意见没?你妈逼的说句话啊?”老六猛拍着她的屁股。女孩疼得脸一甩,腰直了起来,像一只跳出水盆的虾,她一转身,一耳光抽了回来!脆响声里,老六歪着脸愣了,众人也都愣了。
  “你要干就干,干什么打人?有种你就把我干爽了,动手打女人,你算什么鸟男人,这里一炮一千,把套戴上,你爱干不干,要不然我他妈不挣你这钱。”
  陈麦最讨厌的就是男人打女人,见老六胡来,就有点搓火,正要发作,见这姑娘如此强悍,小胸脯气得起起伏伏,登时笑了。他拦住要动手的老六说:“丫头说得对,你有种就把她弄爽了,再打人,我就把你给维稳了。”
  老六骂着天南海北的脏话,拿过小皮包,掏出崭新一扎万元,往茶几上一摔,指着那姑娘叫:“趴下!”
  陈麦示意大龙出去把门儿。他拉着两个兄弟坐下,拿过酒瓶给他们倒酒。
  “行,老六,你来吧!让老二和老四看看你那玩意儿好不好使?姑娘你要是不爽,我们今天羞死他,⑸9⒉给他看表!他要是顶过半小时,我小费加倍!”
  众人鼓起掌来。老六已然赤条条了,扶起蔫巴巴的器具戴套子。“妈的,弄死你,看我不弄死你……”他的四肢和在学校时一样瘦弱,肚子却像装满了蛔虫撅起老高。女孩子不再说话,弯腰趴在了茶几上。
  老六宽大的办公桌后面有一面墙,镶着千奇百怪的性具。得势后的老六为把漂亮女人弄上床可以不择手段,不惜血本。每个男人心中都有那无法言说的痛,老六造出了世界上最为坚挺的塑料阳具,却扶不起自己那根提前磨损的寸短之物。不知何时,这混蛋又沾了毒,整天和一帮道友混得晕乎乎的,身体就更加糜废,如今阳刚势去,精神萎顿,举起来好是艰难,说起来那个心酸。
  坐在角落的小白突然出声:“我来伴奏吧……”他抱起吉他,旋律一起,竟是斗牛士进行曲。女孩子撅臀低腰,等着他硬起来。老六低头摆弄半天,杵上去又退回来,又摆弄几下,杵上去,又退下来,连套子都快要掉下来了。陈麦知道这家伙不举,不知说什么好。
  “再给两千,我帮你舔起来。”女孩子回头道。老六一愣,扬起手来要打,却放下了。他扭身拿过皮包,又掏出一扎钱来,往桌上一丢。
  “来吧,爽了全给你!”
  小白的琴声停了,电视的声音关了,于是所有人的笑和呼吸就都屏住了。女孩扭过身来单膝跪下,纤细的手扶起老六的东西,用灵巧的舌头开始逗弄他。老六闭眼向天,像抬不起杠铃的运动员,绷足了力气在那器物上。陈麦一阵反胃,忙喝了口酒。小白抱着琴不知所措,琴弦冰冷,发着奇怪的光。大龙在门外抽着烟,头都不回,后脑勺上白发森森,僵直得像具树根做的雕像。
  老四端坐如堂上的法官,喉结一松一紧地动。老二把眼镜揣进了兜里,眉头紧锁,一支烟叼在嘴里,却忘了点火。屋里静得像太平间,只有老六的喘息呼呼作响。
  女孩子也不再看他,她长发盖头,露出鲜红的口舌,深入浅出,左拧右旋,瘦弱的身体微微扭动。桌上的两万块钱崭新刺眼,亲切如上面主席的微笑。
  老二自饮一杯没加冰块的“约翰走路”,低声对陈麦说:“老三,老六这是怎么了?以前不这样,这鸡巴怎么不行了?这鸡巴不行啊!”陈麦也低头道:“别说他了,没准哪天,我们也不行了。”
  他猛然想起健康街那个大夫的话,心里一阵发毛,不由得摸了一下下面,还好,硬得很。
  “你别在意,老六不是给你们脸色看,他就是喜欢折腾自己。”陈麦又和老四干下一杯。
  “我怎会怪他,是心疼他……”老四竟有些眼泪汪汪了。
  老四和老六在学校打过一架。老六无法忍受下铺老四无休无止的臭屁,半夜发难,老四认为这是基本人权,天经地义;老六认为这是侵犯相邻权,必须道歉。二人理论吵光便动了手,耳光扇得响亮。陈麦被吵醒时,二人在地上打得不亦乐乎,被兄弟们拉开还在吐唾沫。这件屁事令宿舍里气氛黯淡了很久,但老四终于改了放屁的习惯,毕业时老六求他放几个送行,他倒放不出来了。
  “老大身体怎么样了?”陈麦突然想起麻技如神的福建老大来。
  “尿毒症,在福州一个医院治呢,听说过不了今年……”老二皱着眉说。
  老大一心当官,毕业就回了老家,在县政府干活,天天喝大酒,如今成了县长,眼看要升书记,身子却垮了。
  三人避开这个话题,但也没更合适的话题可说,就麻木地看着老六。陈麦和身边的女孩打听这女孩的来历,得知她叫小梅,四川来的,大地震时父母双亡,亲戚没活几个,就留下她和剩了一条腿的十四岁的弟弟,一年前经朋友介绍,她就做了这一行。
  “好了,好了,快快……”老六似乎来了感觉,急匆匆地将女孩翻转过来,撕开一个新套子哆嗦着戴,还没戴上,却一激灵就射了。稀淡的一溜东西像初生童子滋出的尿,飞在茶几上。老六低号一声,那绝望似乎从丹田里来。他又骂了一声娘,便颓然跪倒在地。
  陈麦忙上去扶他,老六滑腻如泥塘的鳗鱼,猛然泪如雨下。
  “陈麦,爷真的没用了……”
  女孩厌恶地躲开老六,踮着脚站在一边。㈤⒐⒉陈麦不想让她们旁观老六的悲伤,就让她们先出去。女孩拿起一沓万元,对陈麦说:“我就拿一个,他没成事儿,但我让他硬起来了。”
  陈麦把老六交给老二和老四,他俩抱着他劝起来。陈麦又拿起一沓给了女孩说:“说好的,他干不了是他的事。”
  女孩也不推辞,拿在手里,扬起头笑了,他这才清晰地看到她清瘦如梅的脸,心里竟感到一下刺痛。她穿上亮边黑袍,把钱抱在了怀里。
  “陈麦,你给我干她!你给我干她!她还没爽!这婊子还没爽!我给了钱的!你别走,你叫什么?你妈逼的叫什么?”
  老六歇斯底里地指着女孩大叫起来,老四和老二各抓着他一条胳膊,像抓着精神病院的病人。陈麦又对回头的女孩做了手势,示意她快点走人。
  “我叫小梅。”
  女孩说完就走,到门口时回头,感激地看了陈麦一眼。他很久没有被一个女人这样看,只觉得那双眼睛中的伤感和无助,还有他说不出来的熟悉,令他麻木已久的心感动起来……
  4
  和老梅找话茬,仿佛比找茬砍人还难。都几天了,他总不能得逞。老梅要么和女同学打成一片,要么就是带搭不理。这天下午,陈麦悄悄去看老梅锻炼,坐在操场边的台阶上,装腔作势地看书。
  老梅一次次飞过那些栏杆,她穿着职业运动员才有的深蓝色宽松套头衫和窄小的纯棉运动短裤,俏皮的马尾辫随着跨越飞舞。每次到了终点,她都会慢跑回跑道的起点,然后稍加活动就再飞跑起来。她盯着眼前的栏杆,像要去抓羚羊的猎豹,白健的长腿波浪一样轻巧平滑。老梅俏丽的脸庞随着跳跃上下起伏,这韵律迷醉着他,让他不由站起来。她还剩最后一根栏杆,她的呼吸传到了他的耳朵,他就忍不住大喊一声:“跳得好!”
  老梅定被这驴嗓子惊着了,半空中扭脸一看,后脚就绊了蒜,生生卡在杆上,像飞鸟撞了树杈,一个标准的狗啃屎,在跑道上摔滚得烟尘弥漫。
  陈麦大惊,浑身也是一疼,想跳下去搀扶,见她的同伴们都围上去了,这闯祸的家伙就犹豫起来。老梅坐在地上,半脸是灰,活像坟地爬出来的女鬼。她从人缝里射来一道恨不得将他生吞活剥的眼神,歪头吐出一口痰。同伴们帮她揉腿看伤,擦脸吹灰。陈麦缩在看台上,跑也不是留也不是。老梅咬牙站了起来,一瘸一拐地被搀着走了。陈麦如蒙大赦,又觉丢人,忙向教室跑去。
  晚自习就要开始,陈麦还在厕所边东张西望地抽烟。同学蒌瓜蹲在里面,求陈麦去帮他拿手纸,说话还带了哭腔。陈麦很不耐烦,就把一个空烟盒扔给了他。蒌瓜说这点纸够干啥的?陈麦也不理,见老梅来了,忙迎上去。
  老梅果然来水池边洗手,见他也在,并不诧异,只绷着脸拿出一块香皂,慢慢洗着胳膊肘的伤口。陈麦干脆也洗手,时不时看她一眼。
  “疼吗?还伤到哪儿了吗?”陈麦明知故问,他早看到了她腿上的那处伤。
  老梅没有回答,木着脸慢慢扭过头来,额头上青了一块,还好没破。老梅又低头洗手。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想上去道个歉来着,怕挨骂……”。
  他满以为老梅会破口大骂了,但她却温和地笑了。
  “你就是那个诗人啊?看着不像啊?诗人怎么能上街当流氓呢?”
  “我就是流氓,我就是流氓,别听他们瞎说,我不会写诗,流氓才是真格的。”陈麦忙接着话茬。老梅无奈道:“……又伤了,伍⑨㈨腿也破了,都是你整的,集训要受影响了,遇上你算我倒霉!”
  老梅刷地放下袖管,拿起香皂盒。“早就习惯了,这还不算是什么伤,你别太在意。”
  老梅掏出一方可爱的花手绢擦手,见陈麦就往身上一抹,就又笑了。她走起来也很快,像林子里的风。他赶紧走到她的身边,跟着她的节奏。楼道到教室有着长长的距离,足够他和她并肩前行,他时不时偷看一下她的脸。老梅却不看他,只微笑着,头昂得像只长颈鹿。他觉得自己像个傻瓜,当即快走两步到了她身前,鸭子一样晃着手脚,大裆裤哗哗直响。老梅咯咯地笑起来。他气呼呼地回头问:“你笑啥?跟着你走被人笑,排着走你不给面子,不跟你走你笑我,那我搂着你走算了?”老梅俏皮地撅了撅嘴:“哼!给你个胆子,你敢么?”
  哐当一声,楼道尽头的办公室被撞开了,里面撞出两个撕扯的男人。一个被打落了眼镜,眯缝着眼到处乱抓;一个被打破了鼻子,糊剌剌地往地板上滴血。陈麦认得一个是走路喜欢看地面的生物老师,一个是走路总是望天空的物理老师。如今二人都恶狠狠地看着对方,眼里充斥着知识分子那彬彬有礼的杀气和酸气。一个骂对方不学无术,一个骂敌人学历作假,一个说对方暗中诽谤,一个骂对手传播流言。陈麦原本想看个输赢,见他们跌跌撞撞要碰到老梅了,就上前推开了。
  “两位老师,你们有什么深仇大恨哪?抓得都破相了,怎么给我们讲课?就是能厚着脸皮讲课,回去怎么和你们老婆交代?”陈麦站在中间叉着腰,像个居高临下的领导。老梅在一边扑哧哧地笑。校长阴着脸背着手来了,严肃的马大葱也来了。陈麦忙躬下身来溜到一边。校长黑着脸把两个老师拉走了,他们在路上仍然问候着彼此的妈。陈麦对马大葱赖皮地一笑,见她板着脸没反应,有些失落。上课铃响了。
  “你站起来。”马大葱对老梅冷冷地说。
  “嗯?老师什么事?”老梅紧张地站起来。
  “长得挺漂亮,穿得也挺漂亮,怎么就不知道自爱?”
  “学校有规定,我们班上也一再强调,女同学不要穿高跟鞋,不许擦香水,你为什么就是不听?昨天连校长都看见了,你蹬着高跟鞋在门口等人。校长刚才和我说了,你刚转学过来,不要把铁一中的坏风气带过来。”
  老梅咬着嘴唇,低下了头。陈麦在想,她等谁呢?那个没用的后生她还要?
  “你这样影响多不好?你们体育生本来学习就差,多用点心思在学习上。”
  “鞋是我表姐的,她穿不了了,不穿也浪费……”她的声音低得像从肚子里发出来的,但马大葱仍然听到了。
  “那也不行,规定就是规定,否则学校就没了规矩。”马大葱如此强调规定,这很不像平日的她。陈麦看着她那张过分严肃的脸,突然想起,他从未见马大葱穿过高跟鞋。老梅低头弄着衣角,眼泪在打转。
  “老师,老梅没有影响我们啊,我觉得挺好的,外边流氓围着她转,说明咱们学校流氓少,美女多。”陈麦瞪着几个幸灾乐祸的同学,锁定了几个欠揍的,对马大葱阴阳怪气地说。
  “你怎么这样说?”马大葱叉着腰。
  “香点总比臭点好哪,班上老有人上课放屁,比如蛋鸡、阿源、尿布、骚羊,男的女的都放,还每堂课都放屁……老师你别惊讶,他们都是高手,放屁没动静,你看谁上课的时候身子突然歪了,脸却没歪,那就是在放屁,臭屁不响,他们放的一个比一个臭,老梅的香水多好闻啊!有她一个在,幸福一个班,要不然我们早被这些放屁精的臭屁熏死了啊!”
  “你才放屁呢!老师他血口喷人,那都是地雷放的。”蛋鸡惹不起陈麦,遂嫁祸他人。“还有老豆腐,他也放。”阿源蔫蔫地说。“好汉放屁好汉当,敢放不敢承认啊?我是放过,谁没放过屁啊?”地雷暴跳如雷。骚羊脸憋得像年画上的娃娃。
  “放屁没什么,关键是要承认,还要讲究技巧……我是放过,但我挨着窗户,都用手捧到窗户外面去了……这事要讲公德,不像某些男同学和女同学……”尿布酸酸地说。
  放屁者互相指责,班里大乱,就差指到讲台上的马大葱了。马大葱把黑板擦在桌子上拍得烟尘四起。
  “好了好了!别说了!我们上课,这件屁事下课再说。”话音刚落,不知谁放了个响屁,像鸡窝里放了一枚鞭炮,全场登时轰然。
  老梅感激地看了他一眼,陈麦头几乎挨着课桌,坏笑着敬了个礼。见马大葱脸色铁青,他对她伸了下舌头。马大葱扭过脸去,在黑板上写着,粉笔力透墙壁,咔咔地响。陈麦并不讨厌这女人,琢磨着怎么也得和这美女老师缓和一下。Ⅴ⒐㈡
  教室前成排的迎春花怒放得有些嚣张,而天蓝得亲切,风也湿润起来。煞风景的上课铃驱鬼般刺耳叫着。职称风波还没过去,老师们来去的脸大多像学校门口那粗制滥造的雷锋雕塑,每天苦大仇深,仿佛这社会主义国家欠着他们的钱。
  这天下午,马大葱在讲古文,两只狼和一个屠夫的故事。陈麦觉得那屠夫太蠢,手里有把菜刀还对付不了两只畜生。他就和窗外的乌鸦做手势,故意把书本掉在地上,时不时打个喷嚏,搞得一惊一乍的。同学敢鄙不敢言,可马大葱就当他不存在。陈麦见乍剌无效,老梅也不看他,就干脆趴在桌子上睡觉,一觉睡到下课。迷迷糊糊醒了,推醒他的却是老梅。
  “干啥?”
  “你干啥呢?大下午的怎么睡觉呢?”
  “不睡觉……还能干啥?”这倒是实话,这个时间除非有人找他打架,一般都在睡觉。
  “走吧,跟我到操场锻炼去?”老梅眨着眼问他。“你活过来啦?没事啦?”陈麦还有点晕。
  “我再不练就生了,疼也要练。随便你,短跑长跑,我拉你溜两圈。”老梅已经换上了暗红色的运动装,她的腿在运动状地轻颠着,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陈麦登时睡意全无,腾地跳起身来,脱下上身的军装绿,从课桌里掏出一件汗衫,呵呵笑着套上了,和老梅去了操场。
  “谢谢你那天替我说话,她找你麻烦了么?”
  “没有,马大葱是看你漂亮,心里不舒服,我还不得帮你说两句公道话?”
  “说实话,我倒真没觉得穿高跟鞋用香水有啥不好,我影响谁了?这是我自己的事,关别人啥事?这叫啥规定啊?”老梅绷着好看的小腿,踢了一脚路边的小树。
  见老梅后面跟着一个奇怪的人,她的同伴们都笑了。这人脚蹬白边儿布鞋,下着流氓才穿的绿色大裆裤,上面是一件不伦不类的混纺汗衫,还有几个小窟窿,再往上是一颗左顾右盼的寸头,人还算规整,但就是看着别扭。老梅红着脸推着她们,大方地把陈麦叫了过来。
  “陈麦,介绍一下我的哥们儿们,这是海燕,这是小萍,那是小凤,这是小雪,都是我们田径队的。这是陈麦,我们班同学,上次把我吓倒的就是他,看在上周他帮我和老师干架的份上,扯平了。”
  陈麦冲她们一一点头,这个一脸痘子,那个鼻孔朝了天,还有一个像只非洲蹬羚。陈麦觉得还是老梅最好看,一比就高下立见。这些练体育的女孩子虽然奇形怪状,但都有些优越感。她们愉快地接受他人仰视的目光,举止轻盈,步伐轻快,喜欢把手揣在裤兜里罗着锅子,走路像吊死鬼似的一颠一跳。老梅是里面的异类,皮肤白就不说了,她的优雅更像个乖巧的邻家女孩,走过小胡同时,连野猫都会多看她两眼。
  “你敢跟我们老梅混啊?不怕被二业体后生们废了你?”说话的是小萍,一个丰满而健壮的女孩,胳膊上绷着若隐若现的腱子肉。
  “老规矩,先跑两圈,让姐妹们开开眼,看你能不能追老梅。”这是小雪,一个瘦高个子,身体像搓衣板一样前后扁平,唯独下巴伸出老长,像一只直立的天牛。
  “哎呀,你们干吗呀,谁说他要追我了?别起哄,他挺好玩的,带你们认识一下。”老梅要捏小雪的脸。
  “别管追不追的,你让他跑两圈,是骡子是马,总得遛一遛吧?看他的样子,体格不错呢。”海燕幸灾乐祸地起哄,一脸粉刺像蟑螂种在发面饼上的卵。陈麦被她看得心中长草,怎么老梅身边都是些不好惹的货色?
  “跑就跑,上吧!”说罢,陈麦拔腿就跑,腰上的钥匙哗哗作响。他一阵风般上了跑道,大裆裤兜起风来,宛若一只奔跑的蝈蝈。身后传来爆笑,陈麦也不搭理,他认为跑完一圈不过小菜。但这碟小菜却吃得辛苦,没过多久就觉得两腿绑了沙袋,肺里像燃了火药。除了打架时候跑一跑,要么追人,要么被追,他哪里练过这个?
  女孩子们似乎故意来逗他,后发先至,一个个飞快地超过了他,像一群跑过慢吞吞山猪的小鹿,每一个都扔一句话给他。
  “裤裆挺大啊,装了排气筒还跑这么慢?”这是海燕。
  “你这速度,连老梅的屁都闻不着,还想追她?”这是小萍。
  “你跑得和磕头机似的,㈤9贰裤子里是不是有条板凳啊?”这是小雪。
  陈麦又累又气,别说打人,回骂都没了力气,脚下一个劲发软。一只手有力地扶了他的胳膊,扭头一看,正是老梅。她关切地看着他,像电影里的女超人,正搀着她没用的记者男友要飞起来。
  “深呼吸,放慢节奏,要按着呼吸的节奏跑,腿抬高,胸也抬高,你跟着我……”老梅轻盈地踏着步子,在陈麦身边慢跑着。陈麦竭力按她说的去做,想跑出她的感觉来,无奈腿脚实在不听使唤,上半拉也只剩喘气的劲儿。他丢不起这个人,就轻推着老梅的胳膊说:“你先走,你先走,我慢慢跑……”
  “你别急,慢慢来,我到前面等你去……”老梅留下一个灿烂的笑,随即加速,噌地就出去了。她的跑鞋后跟在地面有力地蹬出一个个浅窝,扬起的沙土迷了陈麦的眼,再睁开,老梅已经绕过了最后的弯道,扎着蓝丝带的马尾辫在她脑后捋成一条直线,飘扬如风里的旗帜。陈麦一阵眼花,心跳如鼓,像草原上躲老鹰的肥兔子,两腿迈不开,抬不起,他就想躺在地上沉沉睡去。
  “到了,别跑了,到了……”陈麦猛地抬头,发现已经跑过了终点,女孩子们笑得弯了腰。老梅扶着海燕的肩膀,一只手做成喇叭对着他喊着。陈麦登时放松,腿脚一软,头还在向后看,身体已经趴了出去,摔得暴土扬长。
  众人又大笑,只有老梅关切地扑过来。见陈麦膝盖摔破,胳膊见血,颇为心疼。
  “知道你跑不动,谁让你硬撑了?”
  “跑得动,就是裤子不得劲……行了,不欠你了……”陈麦咬牙站起,觉得半个人摔散了,吐出一口痰,一半是细碎的煤渣。
  “行了,你先回去吧,好好处理下伤口,和我那次似的,我们还要练一会儿,我的姐妹们你也都认识了,就行了。”老梅扶着他,竟有些娇羞。
  “你这算介绍男友么?她们只看见我出丑,还没看见我牛逼……”
  “美得你,快走快走,别破伤风了……”老梅脸一红,帮他披上了她的外套。
  “放学我等你……”陈麦悄悄道,他感到脸也红了,这很少见。
  “好……”老梅笑了,酒窝边的痣俏皮地拐到一边。
  剧烈的奔跑撑开了他的肺,打通了毛孔,他的快乐就从这些毛孔里渗出来。空气的味道很像老梅,又轻又甜。
  教学楼门口,关华穿着一件破旧的花衬衫,叼着根烟坐在台阶上。关华像在看他,仿佛有话要说。他就要先和关华说话时,却发现他的视线并非对着自己。回头看去,马大葱穿着白裙子在校门口正和一个男人说话,她照例没穿高跟鞋。那男人西装笔挺,头油抹得要流下来似的,红色的领带沉甸甸的,却推着一辆军绿色的自行车。陈麦又看关华,这人却不见了,来去像飘忽的鬼,台阶上扔着他没拧灭的烟头,隐隐冒着青烟。
  5
  345路公车像个奔跑的长条冰箱,冰寒刺骨,人锁眉头,陈麦觉得被冻成了一根龇牙咧嘴的黄花鱼,如没有辛兰的送别,那心也就冻成山药蛋了。纵然艰苦,这一路却没闲着,脑子里已经有了一首诗,再润色一下就可以拿得出手,对了,送诗之前最好问问说话从来不打弯的田晓玲。她有个助人为乐的好名声,贿赂她一个煎饼果子,或是夸一下她并不太长的腿,她就能告诉你关于辛兰的一切。
  老六几乎冻毙,在地铁口和执勤的老太太吵作一团。老太太见他乱丢烟头,要罚五块。老六给她讲为什么我不给你钱,因为你没有合适的罚没主体资格,老太太说我没带猪蹄子就没资格?二人吵得起劲,老六站在台阶上瞪着眼叫,老太太仰头叉着腰喊,一个死活不给,一个抵死不饶。老六见陈麦喜颠颠地回来了,当即大骂:“陈麦你妈逼呀,说去两个小时,一走就五个小时,老子分文没有在这风口里冻着饿着,还被人辱没斯文,你有没有良心?”
  陈麦忙道歉,大方地给了老太太两元。一说不要发票,老太太就颠着小脚走了。老六又指着卖煎饼的,说我身无分文,和这王八蛋谈了两个小时,把那件崭新的长袖衫押给他,就是写着“只为真理低头”的那件。可他就是不赊给我一个煎饼,说真理是啥?值两块么?我堂堂一个法大学子,我为一个煎饼差点去钻他的裤裆了。陈麦忙蹿过去买,赶紧堵上这家伙的嘴。
  “要两个,各加一根火腿肠,两个鸡蛋,不要葱,多刷点辣酱,快点,火车站就要检票了,操!跟你回家蹭着过个年,险些把命搭上!”老六在后面大声喊着。
  那个冬天异常干冷,老六不想回他那阴冷的广西老家过年,他家兄弟六个,姐妹四个,女人孩子一大堆,⑤㈨⒉过年挤得像鸡窝,少他一个还清净。老六就和陈麦一起回了阳关市,看看边疆的大年有什么不同。
  阳关市人民过年的主要内容,一是喝酒,二是吃肉,三是麻将。老六自诩胃口好,尤其能吃肉,可来到阳关市没几天,就被陈麦的爹妈用肉撑得要吐,天天梦想着啃白菜喝淡汤。天气干燥,胃肠蹿火,老六下行不畅,在厕所里憋得面红耳赤,就向陈麦她妈要凉茶,她妈不解此意,就给他端来了他爸隔夜的砖茶,老六半夜腹鸣如雷,跑了一宿厕所,早晨气若游丝,苦着脸说凉茶不是这玩意儿,遂又吃痢特灵,好容易止住了腹泻,没两天又成了便秘……
  离过年还有一周,家里要买些炮备着。老六对一种叫“地雷”的巨炮很是稀罕,买回来十个“地雷”,觉得自己成了董存瑞,说开学的时候咱们带回去十几个,谁和你争辛兰,我就半夜给他床底下放一个。
  除夕前夜,赵忠祥和倪萍声情并茂地倒数着1991年的最后几秒。陈麦斜靠在窗前,望着阳关市广播局的发射塔,修它的时候,正是他和老梅牵手的那一年。
  铁塔刺向满天绽开的烟花,被映得五颜六色,像盛装的舞者。老六帮着爹妈在准备晚饭,蜜嘴滑舌地将二老哄得恨不得当他是亲生的。这特殊的时刻,陈麦陷入沉思,他想给辛兰打个电话,又觉得有些急切。还有三年半呢,急什么?他默默提醒着自己,大年初二之后,去老梅父母的灵位去看一眼,帮她扫扫墓。
  电话响了。他愣了一下,在强烈的预感中拿起话筒。
  “是你吗?咦?真的是你啊?陈麦,我还以为拨错了,这时候打电话总串线,我都打到河南去了。”
  陈麦兴奋地应答着,又尽量压低声音怕被老六听到。辛兰的声音带着激动,陈麦便矜持起来:“嗯,老六在我家,和我妈包饺子呢。你家买炮了吗……包饺子了吗?明天穿什么新衣服呢……什么颜色……”二人热烈地交谈着,把他们能想到的话题说了个够,然后,突然沉默了。
  “陈麦……”
  “嗯,我在。”
  “过年好。”
  “嗯,你也是。”
  “那我挂啦?”
  “嗯……好吧,也是,就要开饭了……”
  “嗯,那我挂啦?”
  “好,嗯,过年好……”
  “你说过啦……”
  “哦,是啊,我说过了……你的声音很好听。”
  “……你的也是。”
  他们终于放下了电话。陈麦长出一口气,这个电话意味深长,虽然什么都没说,但已经言无不尽。
  秒针轻松摆过那一格,那一年就成过去。他看着镜子边挂的那面佛牌,它被老梅从水里捞来,他给它刻了字,老梅便当成了护身符,走的时候又留给了他。它把陈麦一下子带回往事,5九贰让他在一场逝去的和未来的情事之间辗转犹疑。漫天绽放的烟花五彩斑斓,轮番明暗,像预示着幸福的来临。
  “陈麦,你赶紧去给咱家写对联儿啊,琢磨出句子没有?你还等着你爸去写啊?他写的难看也就罢了,要写错个字,多晦气?要不你就过来帮着包饺子啊,你倒在那儿发愣!”
  他妈在厨房里吼叫着,擀面杖叮当作响。他爹挺着肚子在擦客厅那扇破旧的门,一个劲地乐。陈麦摘下佛牌,轻轻在手上挽了,闻了一下,又亲一下。老梅留给它的昔日的香氛早已不在,她走得决然,不知去了哪里,她的离去带走了他少年的春天,令他成长中的每次想念都如在寒冬。
  6
  艾楠来电,问陈麦明晚是否有空,东边开了一家很好的SPA,有很帅的男技师,也有很好吃的猪扒包。艾楠从不像自己这么直接,却每次都把约会安排得很完美。他当即答应了。
  老六被大龙安排着睡了。他回到包房里,老四和小姐搭着肩说话,小白自顾自地弹着吉他,法大吉他情圣老二时不时在旁指点一下。卡拉OK正在播放着宋祖英的《爱我中华》,各族人民在里面夸张地蹦着,尖利的声音刺得陈麦难受,就把声音关了,屏幕上只剩一群摇头晃脑的幸福光鲜人儿,像上个世纪的无声电影。小白的曲子一下子便清晰起来,他弹的竟是《罗密欧与朱丽叶》,老二歪起了头,闭眼轻轻唱起来,像在毕业时的礼堂的舞台上,他的声音虽然沙哑,却点亮了黑暗。
  What is a youth?
  Impetuous fire.
  What is a maid?
  Ice and desire.
  The world wags on.
  A rose will bloom.
  It then will fade.
  So does a youth.
  so does the fairest maid……
  十五年了,老二竟还记得这歌词。大学毕业时老二曾弹唱这首1967年版的电影《罗密欧与朱丽叶》主题歌,把台下的小师妹们唱得尖叫不已。这故事成了传奇,传奇成了传说,不知让老二吃了多少年老本,骗了多少小师妹上床。陈麦慢慢走到老四身边坐下,端起一杯酒慢慢咂着,老二的歌声像风里的流沙,又像是荡漾在水面上的十三陵月光,它们柔柔地流进他心里,一时竟有了醉意。
  陈麦按住要站起来的老四。老四像屁股下面有块钉板,又站起来,说:“哥们,要不,我们俩走吧?”
  陈麦一愣,随即轻轻道:“老六最近心里烦,容易喝多,喝多了就乱性,嗨,本来是招待你们,成了让你们难堪了,咱仨继续喝,我来替这王八蛋赔罪。”
  “说实话陈麦,哥们心里挺难受的……老大就要没了,老六这样子……”老四眼睛一眨,竟落了泪。陈麦心里一酸,端着杯和老四抱了,轻轻说:“傻逼哥们儿,咱们都已经老个球了,要走下坡路了。”
  老二唱完半曲停了下来,似乎忘了后面的词,他眼圈红肿,看着小白的吉他出神,突然对陈麦说:“一晃就十五年了,我鸡巴连琴都不会弹了……”。
  颓然老去是场噩梦,每个早晨都硬邦邦的器物,每个被他收拾得瘫软如泥的女人,一斤多的酒量,都证明着他仍在壮年。陈麦曾在纸上数着自己拥有的女人,就像农民数着出栏的牲口,划着正字一数吓一跳,这骇人的数量并不让他感到快乐,那些“正”字像一把把锋利的刀,⑸㈨Ⅱ将他的心切得鸡零狗碎。那每一道笔划,有几个是因为爱情和自己上床呢?是你嫖了这么多女人,还是你被这么多女人嫖了呢?
  似乎永远不会老的成龙如今已是皱纹满面,身形委顿,却还在电视里高唱情歌。如此陈麦就知道,说不定哪一天就会变得比成龙的样子更加不堪。健康街诊所那面镜子告诉他,岁月无情,已经悄然催老了他皮囊里那个总以为长不大的男人。
  门一闪,小梅又溜了回来,仍是那身黑亮长袍。见他还在,她俏皮地一笑,柔柔地坐在他身边。她踢掉了高跟鞋,脚丫可爱地蜷缩着,每个脚趾都涂得鲜红,像揭了指甲盖子似的。他端着她的下巴看她的笑,从她的风尘里看出了些许圣洁,突然想亲她一口。小白一边弹琴一边摇着头陶醉着,他的小姐痴痴地看着他,假睫毛若鸵鸟样忽闪着,显然今晚准备不收他的小费。老二和老四举着杯子过来了。
  “老三,有你在,老六我们放心。”老二说。
  “你的小说是写的我吗?里面有这个吗?”他拿起杯问道,眼里突然一酸。
  “是你,也是我,也是老六……”老二擦着泪。
  “……你写的一定比以前好多了。”
  “名字我还没想好……不管它了,写完了就和我无关了,谁爱看谁看,卖多少反正只有书商知道。”老二拿起酒瓶子,蛮正式地对他说:“老三,今晚咱们仨一醉方休,好吗?”
  三个男人频频举杯,一边喝一边说着学校里的那些往事。小姐们各自帮他们倒酒,揉着他们麻木的胳膊和肩膀,渐渐对这三个失去青春的男人露出理解的神态。小梅每次都只为陈麦倒半杯,还时不时拿起纸巾为他擦汗。老四喝得眼泪汪汪,突然抓着陈麦的胳膊,低声说:“我就想做个好律师,我就想做个好律师……”说罢,眼泪呼啦啦地流了出来。陈麦一惊,忙扶着他的肩膀说:“你都做这么大了,合伙人里你都排前三名了,你还要咋样?”
  老四扬起头,用手抹掉一把的泪,他的手上全是酒,脸上被抹得粘糊糊的。“就是黑的钱多些,我知道的,你知道的……我们打官司,哪他妈的是在用法律呢……”
  “老四不容易,自由职业,其实丫一点自由没有,鸡巴的,丫经常后半夜被叫去买单,法官不拿律师当人,他们所几个女律师常被法官睡来睡去,一开始是故意送,后来被人家点,最后拦都拦不住,这鸡巴世道,有几个法官我还认识,都鸡巴是咱们师兄……”
  “不说这些了,老三啊,你看你这个姑娘,她像不像辛兰?那眼睛,你说像不像?”老四指着小梅,眼睛突然亮了起来。
第三章
少年陈麦:街头血战,结识生死之交
青年陈麦:诗歌、谎言和女人
警察陈麦:殉职的黑警察,兄弟走好!
  1
  冰轮斜辗镜天长。江练隐寒光。危阑醉倚人如画,隔烟村、何处鸣桹。乌鹊倦栖,鱼龙惊起,星斗挂垂杨。
  芦花千顷水微茫。秋色满江乡。楼台恍似游仙梦,又疑是、洛浦潇湘。风露浩然,山河影转,今古照凄凉。
  辛兰用她清秀的笔迹,在笔记本的扉页抄录着陈亮的《一丛花》。他读到它时,是大一第二学期刚开始的一周。
  因为发烧,陈麦返校晚了几天,这节奏的错乱破坏了他们的约定,等见到辛兰时,她似乎忘了那个电话,只说着无关的事。陈麦有些失望,就在课后揪住她,借口抄上周的《形式逻辑》笔记,要来了她的笔记本。
  这不过是个托词,他根本没有记笔记的习惯。吃饱了饭,他就在床头一遍遍翻着这淡红色的小本子,希望能从她的字里行间感受些什么。可惜,除了卷首这首词,都是冰冷的笔记、三段论的例子和无聊的推演。本子有亲切的味道,和辛兰的呼吸一样。他很想在上面写点暗示的语句,如同在湖里扔进一块小石头,但又觉得唐突,怕贸然出手,适得其反。
  周日上午醒来,陈麦无所事事,撒了个尿就又上了床,准备看普鲁斯特那砖头一样厚的《追忆似水年华》。老大进了城,老六还捂在被窝里说着梦话,老二猫一样打着呼噜,老五轻轻地放着Air Supply的歌,抱着一本卡夫卡文集边看边画。一只野鸽子落在窗前,咕噜噜地在窗台上溜达,啄着老二扔在那的小半个馒头。陈麦扭头看了它一眼,外边阳光真好。
  校园里过冬的白雪早被熙熙攘攘的学生们踏得稀烂,像翻滚的泥浆。周末要是不进城,日子便乏味得难挨,老师们在周五抢上校车回了北京,留下无聊的学生们胡思乱想。学校鼓励读书,但图书馆的书陈旧不堪,文革时期的还没淘汰,这也罢了,借书还要忍受几个女管理员那怨妇般的刁难和白眼,借书就像借她的嫁妆。法大不比城里的人大北大,⒌⒐㈡人家周围院校里美女无数,吃喝发达,周末还能打工挣点钱。法大周围只有一排用再生油做民工饭的小餐厅,不毒死这些政法学子已是烧高香。对面是钱多人少的油大,师兄们说那里只出两种生物——男人和恐龙。繁重的课程压得油大的孩子们无暇喘气,该校的娱乐场所,健身中心,甚至澡堂子都被寄生虫般的法大学生多年占据。查学生证的保安轮番被他们用香烟收买,看见熟人来了就回小亭子打电话。
  楼道里猛地炸开了锅,闹得人声鼎沸。楼道深处的88级老家伙们又闹事了。他们如今深居简出,宿舍如狗窝一样臭气熏天,要不是偶尔拉个师姐来干,宿舍里就会爬出蛆来。总算熬成了大四,他们天天烂醉如泥,没事就拿91级的小弟撒气。可这些小弟中也有大哥,很有一些和陈麦一样混出来的,吃软不吃硬,你见过解放军怎么了?爷还见过土匪呢!楼道战争在这一层是家常便饭。
  五湖四海的口音骂成一片,脸盆和拖把相撞着,吉他砸在墙上断了弦,像高手弹出的揉弦音。老六是个多事的,带着臭气钻出被窝,拎着棍子就要出去。“算啦,关你什么事?”老五眼皮都不抬。
  “91的傻逼们,出来!”一个嘶哑的声音高叫着。被人骂成傻逼,屋里的人纷纷动起来,心照不宣地找寻战斗武器。陈麦皱着眉扔了书,吊着腿坐在上铺,犹豫不决。
  “这鸡巴不行,一嘴日了一个年级啊。”老二抽出一根棒球棍,起身穿裤子。老五从床下揪出一根包了泡沫的钢筋,吹落了上面的土。老六找了一对鼓槌,觉得不够,竟掏出一枚从阳关市带回来的地雷炮仗,穿上球鞋准备应战。见陈麦还坐着发愣就说:“还他妈想辛兰哪?赶紧下来帮忙啊,你不帮忙,我们几个只有挨揍的份。打完了这架,我撺掇两屋子人给你哄抬物价,都帮你追她。”
  陈麦呵呵一笑,从书架上抄起一根铝管,轻轻跃下了床。出得门来,楼道里战声四起,跟美国片里的监狱暴动似的,里外已经接了火,一个酒瓶子带着风声从门口呼啸而过。老六骂了句娘,伸头看了一眼,点燃了手里的炮仗。
  “91的都回来!”老六大喊一声。
  地雷带着烟飞了过去,里面大乱,纷纷躲开这骇人的东西。一声巨响,楼道里地动山摇,玻璃碎裂,人们的耳膜都要被震穿了。88级的师兄们吃了这一炸,想必头晕耳鸣鸡巴软,半天竟无人说话,但他们毕竟是见过世面的,很快就回过神来,像被红布逗起的一群野猪,疯了一样叫起来。
  陈麦出了门,见硝烟弥漫,纸屑乱飞,对门老大和一个88级的高个子互掐着脖子,恶狠狠地问候着对方的母亲。里面乒乒乓乓打得热闹,有人还在地上爬着。小王八蛋像一条打了鸡血的疯狗,竟拿着一柄菜刀抡着,锋利的刀刃在墙上砍出一片火星,在烟雾中甚是刺眼。
  “我砍死你,我砍死你!”小王八蛋真的像要砍死一个似的。
  陈麦拨开众人,一把将小王八蛋拉了回来,夺下他的刀,在墙上狠狠砍了几下,又还给他说:“用菜刀砍人,不要太锋利,真会死人的,要被枪毙的。”
  89级的老薛和几个室友出来,两边劝着,但见双方红了眼,就又笑呵呵回了屋子,说打就打吧,要不他们毕业了,还没的打了呢。
  陈麦拎起棍子迎上去,见对方带头那个一头是血,一根健身棒见人就抡,便直取该人。对方照着陈麦头上打来,他轻巧躲开,一棍子捅在对方肚子上,顶走了他。刚要换人,脑袋却中了一枚小二瓶子。多年不曾战斗,这一下砸得他眼冒金星,头疼欲裂。陈麦登时火起,冲着扔瓶子那人上去,想一棍子放倒他,可一群88级的涌上来,一通乱棍就把他逼退了。
  几十个人在狭窄的楼道里对峙着,这边攻不进去,那边打不出来。三楼的91级的也赶来助阵,2班帅哥顾晓东一马当先,武林高手般赤手搏着一把水果刀;3班的张新苏也在街上干过流氓,他攥着一根三米来长的鱼杆,发着李小龙似的肉麻吼叫,一下一个,点的都是要害,但他眼神不好,一只飞来的烂皮鞋却未躲开,脸上砸得结结实实,手里一乱,点下一枚灯泡来。双方咒着、骂着,板凳、肥皂和字典,甚至暖壶,都在楼道里飞来飞去。火线的战争在白热化,后面的却干着急,陈麦好不容易冲到前面,竟被后面扔来的一个干馒头砸中后脑,脑袋里锅碗瓢勺一起在响,刚回头想骂,一个88级师兄凌空飞来一脚,就把他踹得飞出去,一个狗啃屎栽进了人堆。
  妈的!这架没法打了。
  后面一阵吆喝,人群里钻来个魁梧的人,陈麦见是系学生会主席、90级的杨征宇,就知道他又带着干部来拉架。有人仿佛不认识他,拳脚招呼过来,杨征宇就挨了几下。可这人不恼怒,仍然做着他的和事佬。他挤到中间,像扇不大的门板,却有效地隔开了战斗双方。
  陈麦摸了脑袋一下,知道没开花。“算了,算了,大家回去吧!何必呢?过几天你们就见不着了……”杨征宇有个好人缘,大家都给面子。陈麦也收起了棍子,但见对方一人捂着肩膀还在骂骂咧咧,就要和这人约着单挑。杨征宇按住他的胳膊,轻轻地说:“别打了,这些师兄肚子里有火没处发,这个原来脾气很好的,现在也变了,连我都不给面子,包涵点吧……”
  老六似乎吃了亏,还要用棍子戳,被陈麦拎着脖子揪了回来。小王八蛋挥舞着菜刀不依不饶,像是在演着三岔口的独角戏。杨征宇等人捉住了他,卸了他的刀,将他推给了陈麦。陈麦抱着小王八蛋,觉得他浑身火烫,像个发烧的病人。“算了,你别随便用刀咋呼了,用就要见血,否则你是对菜刀的侮辱。”
  5401宿舍的老大被人在光头上敲了个巨包,犹如龟头上长了个瘤子,他逢人便指着这包,表明咽下这口气的艰难。
  “我就在水房里洗澡,怎么了?就我一个人,二十多个没人的水龙头不用,非要抢我的?我不给,刚唱了几句歌,他就给我一肥皂,你看看,你们看看,这是故意杀人啊。”5401宿舍老大一脸委屈,像被冤枉了的强奸犯。
  “你唱啥了?”陈麦好奇道。
  “我在唱黑豹的《别去糟蹋》呀,㈤⑨⒉我刚起开了个头,还没唱入高潮呢,怎么了?”
  陈麦把他推回宿舍。“瞧你选的那歌,找揍么你不是?算了算了,打你那人是87级留到88级的,你和他较什么劲?我那有点蒙古万金油,一会给你抹上,保证你这小头明晚就能缩回去。”
  小王八蛋靠在床边撸着袖子,还在埋怨杨征宇抢走了他的刀,否则一定砍死那个骂他是鸭的王八蛋。对面宿舍老二是个愣头青,说小王八蛋你这身板怎么行?你就是扑上去菜刀也得被人家夺下来,辛兰也不在一边看着,你做给谁看啊?
  小王八蛋一愣,眼里呼呼喷火。“福建猪头,我他妈现在就砍死你!”说罢就打,兄弟们忙上来拉开。陈麦也假惺惺来劝,被小王八蛋一把推开。“陈麦!你丫别和我装好人,你我都知道怎么回事!”
  陈麦呵呵一笑,觉得没有必要和他纠缠,就回了宿舍。兄弟们热烈地聊着刚才的战斗,而老五又在看书,烟灰缸上卡着他半只黄果树,烟雾飘成了一根直线。
  “冲他们,你们怎下得了手呢?”老五轻轻道。
  2
  当喝得眼珠子都要凸出来的老四问陈麦说小梅的眼睛像不像辛兰时,陈麦却在想着二十年前的老梅,她告别的眼神穿透了他二十年的寂寞与思念,在这个女孩子的眼中再现,这眼神打动了他,像玫瑰的刺,带着香味扎进他坚硬的心。
  “老二,你在学校悠着点,搞女孩子别过分,当心别栽了。”陈麦恢复常态,揉着自己紧绷绷的脸说。
  老二点点头,脸上挤出干笑。老四的尖头在往小姐的胸里拱,一双手在她身上如蛇游走,有坡就上,有缝就钻。老二鄙夷地笑他,在陈麦耳边轻轻问:“老三,你和辛兰,到底搞过没有?”
  陈麦一愣,啪地将他的脸推到一边。他指着老二的小姐大声叫道:“这可是正牌的大学教授,学贯中西,吉他很行,小说很行,鸡巴也很行,天天吃进去的都是嫩草,射出来的都是学问,站着全是公平,躺下却不正义,小姐你今晚占便宜了,搞了一个法律界的西门庆。”
  后面的事没有描述的价值了,一个警察,一个律师,一个大学教授,都只穿一条小裤衩,像牛仔般挥舞着小姐们的纱巾,在大理石桌上贴着蹦,烈酒和摇头丸让他们轻飘飘地跌撞着。全裸的姑娘们涂满蜂蜜和精油,在他们身上摸来摸去,使他们油光浸渍,淫光焕发,像天堂里长大的鸟人,又像刚被捉去地狱里的风流鬼……
  陈麦睁开眼,屋里黑得和不睁眼差不多。他耳朵里嗡嗡作响,似乎这黑暗在渗进他的身体。过了一会他习惯了应急灯,看到屋子里空空荡荡。小白的吉他靠在沙发上,琴弦发着亮光。黑暗里仿佛只剩下他和这把吉他,像他们都是来探监的。陈麦拿过吉他,闭上眼找着和弦,随手弹了几下,是罗大佑的《乡愁四韵》,但他只能弹一小节,四韵只剩了一韵,后面的早和乡愁一样忘了。他懊丧地放下琴,想抽根烟,就在角落里摸来摸去,他摸到一个瘦小的身体,仔细看,是一直蜷在角落的小梅,她并没有参与这狂欢。见他爬了过来,小梅以为他要上来,就躺在沙发上撇开了双腿。
  “有烟么?”陈麦拍拍她的腿,抓着胳膊揪起了她。
  一根火柴亮了,火苗映红了她的脸颊。小梅叼了一根烟,点着了递给他。
  “妈咪教的?”陈麦接过就抽。
  “嗯,她说男人都喜欢这样。”
  火柴灭了,他们又遁入更黑的黑暗。陈麦眼里留下一个绚烂的光斑,闭着眼还在。
  “你没事吧?”陈麦压低声音问,人在黑暗里总是不敢大声。
  “没事……你会弹吉他?”那声音和她一样柔弱。小梅又划着了一根火柴,给自己也点了烟。
  “本来就会一点,现在忘光了,你真没事?”
  “就是有点累,看你们折腾也挺累的……你们玩得可真疯。⒌⒐⑵”
  “老朋友了,很久不见,有点收不住,那老六,嗯,动你那个,没弄伤你吧?”
  “我早就知道他不行。换成你,给多少钱我都不干。”说完她就笑,笑声在黑暗里十分悦耳,却带着天真。她嘴里的烟头在黑暗里晃来晃去,忽明忽暗,只能照亮她可爱的嘴唇。他伸出手摸向黑暗,摸向她的身体,从腰到背,从后到前,从袍子下探进去。她顺滑而纤细。他又摸了摸她的脸,不冷不热,小巧的下巴,眨动的眼睛,俏皮的鼻子,要不是还有温度,就像在摸一个假人。黑暗里的抚摸让他硬起来,于是他住了手。
  “你怎么又回来了?”他揉了揉自己。
  “他们说我像谁?就你那边那个朋友说的。”小梅并没有回答,却顺从地爬进他的怀里,缩起肩膀靠着他问。
  “我们大学里一个女孩,你不像她,真的不像。”陈麦闭着眼说,他不承认这一点,因为的确不像。
  烟头掉进酒杯,哧的一声熄了,黑暗里泛起酒香。她噗地吐出一口烟,偎在他的臂弯,右手在他胸前轻挠,像找奶吃的婴儿。她的呼吸喷在他的腋窝,痒得想笑。空调生猛的房间温暖起来。黑暗让时光倒流,这场景恍如昨日。
  她握着他的手,柔弱而带着信任。刹那间,陈麦心里涌出酸涩,在黑暗里哗哗流淌。是的,黑暗,不知从何时起,他把黑暗当做了朋友,他能在黑暗中看到最美的画面,回忆起最美的爱情。小梅的肩膀冰凉滑腻,但胸脯热得跟一对豆包似的,上面嵌着两颗柔小的豆。他的手掌就盖住了她的肩膀,他觉得自己吻了她的额头,还叹了口气。
  一篇科普文章说:人体细胞的新陈代谢很快,每三个月会替换一次,全身细胞七年就全部换新。某种程度上,每七年我们就是另外一个人。老梅曾问陈麦能否等她七年,等她变成另一个人再回来见他。陈麦说那我也是另一个人了,但我脑子里的你不会变,你就是变了妖精,你也还是你。老梅笑而不答,此后直到分离,他们再没说过这个话题。
  “你不是在爱着那个二十年前的人,只是爱这遗憾的感觉。如果你爱着她,你现在愿意动用你们系统的力量找她吗?如果你爱我,你会为我抛妻弃子吗?”那天艾楠在身上抹着乳液,看着大把的白色乳液消失在她的皮肤上,他觉得很神奇。
  他那天射门太快,刚刚预热的艾楠颇为不爽,揪着他的耳朵问是不是有了别人。陈麦没承认也没否认,说如果爱上了你,我肯定生不如死。艾楠冷冷地微笑着,说我也曾以为爱上了你,愿为你做一切事,其实那只是一个小女孩对一个成熟男人的好感罢了。你伤过我的心,那时候我就知道了。
  艾楠那天腹部剧痛,他说好第二天陪她去医院的。但马璐犯了急性阑尾炎。他无法同时去两个医院,最终选择了马璐。艾楠在电话里哭了。他心如刀割,知道这痛苦无法弥补,最好的弥补是去爱她,对她更好,要么就干脆拉倒。去爱她违背他的初衷,他没想到会走到这一步,想放手时竟有些不舍。
  镶金边的喇嘛对陈麦说,纵是修炼得灵魂出窍,念着经能听到周身的血流和佛祖的谒语,一到水边,他仍会想起那个和山西村姑在河边野合的星夜。那些星星如同镶嵌在背,星光融进血和水,随着他的呼喊射入她的体内。他的嘴里念着罪过,心里银河奔涌,下面突突乱跳。如今头发都要白了,袍子都要镶金边了,脑海里一坨尘垢却依然如故。陈麦向镶金边的喇嘛请教这肉欲的困惑,镶金边的喇嘛嘿嘿一笑,指着树梢一对正欲交欢的鸽子。“人生一世,三言两语便能道尽,你命里有佛,我心中有佛,有人鸡巴上有佛……庙里那个泥胎佛祖遭了风雨,化成一团草泥,我们问他何用?玉缕金莼,杂粮五谷,三心两意,七情六欲,有愧也罢,无愧也好,不一样经历个沆瀣?我们又问心何用?菩提问道,世人问愁,其实殊途同归……”
  二人面前走过一个执香的少妇,面红腮嫩,缠着华贵的披肩,戴着巨大的墨镜,鬼祟地来到佛前。她前凸后撅,肚子微凸,不知是有了谁的种。少妇额头碰着垫子,丰满的腚撅起老高,丝绸灯笼裤里峰峦沟谷,影影绰绰。见镶金边的喇嘛盯着她看,陈麦就指着镶金边的喇嘛的下身说:“非也非也,错也错也,你纵然心中有佛,但你心中那佛的鸡巴已经硬了……”
  没人知道镶金边的喇嘛从哪里来,口音听不出,户口查不到,没爹没妈没老婆,连名字都没有。四十上下的他说自己是莲花座下一坨佛屎,受了大师的开光变来。镶金边的喇嘛虽然隐在这藏传佛教寺院,说的却是杂七杂八的学说,时不时还冒出点巫婆神汉的东西。陈麦记得出家的男人受十戒的叫沙弥,受具足戒的称比丘,在中国西部的多叫镶金边的喇嘛。镶金边的喇嘛像个把各门宗教炖成一锅卤煮吃下的杂种,一会说着阿弥陀佛,一会说着真主阿拉,一会讲起持戒忍辱,一会又说救赎和受难。
  五年前,陈麦带队扫黄打非,他们冲进金刚寺边的桑拿,像黄鼠狼闯进熟睡的鸡窝。赤裸的小姐们尖叫着满楼道飞奔,一群光屁股嫖客被赶到大厅,掩面深蹲,宁可露着鸡巴,也要把裤衩戴在脸上。唯独镶金边的喇嘛光着腚背手而立,鸡巴坚挺,前端烁烁发光,后端套着一枚金环。兄弟们很是好奇,纷纷低头去看,围着镶金边的喇嘛问东问西:大师洗了澡没有?带了套没有?双飞了没有?戴这玩意儿做甚?是不是可以坚持不泄?镶金边的喇嘛说莫要玩笑,这可是佛器,是活佛开过光的,俺已经爽完,已然“精进”。你们要抓便抓,别欺负那个弱女子。她的前世是个沙弥尼,你们抓了她会伤佛心,生儿子烂屁眼儿,生女儿无尿道。陈麦见这出家人伸着老二大义凛然,毫无羞愧之意,就让兄弟们放他走人。镶金边的喇嘛着衣而去,五分钟后又踱回来,掏出一把钱要给姑娘。姑娘说和尚大哥你饶了我,本来咱俩只是恩爱一下,你非要给钱,我这不就成了卖淫么?镶金边的喇嘛将钱塞在她口袋里,说我只看到警察眼里的淫,没看到你的淫。说罢握着小姐的手念了一段经文,在一帮警察的瞠目中飘然而去。
  一周后,陈麦鬼使神差地去庙里寻他。镶金边的喇嘛眼贼,一眼便认出了他,说早知道你会来寻我,警察,带酒了么?
  镶金边的喇嘛不怎么洗澡,浑身腥臊难闻,手上泥垢层叠,嘴巴也总说着没完没了的污言秽语,一会妈了个逼的,一会鸡巴操的。陈麦就问:“你一个出家人,怎么说话这么脏?”
  镶金边的喇嘛呵呵笑着,搓着胸前的油泥说:“我不把这些脏东西说出来,心里怎么能干净起来呢?”
  那天镶金边的喇嘛的话有点高深,回来路上陈麦像牛一样反刍着,到了家仍不得要领。马璐说你的警徽怎么歪了?他忙摘下来看,果然歪去半边,却怎么也摆不正。“别弄了,不可能很正的,摆得正,在人们眼里也是斜的……”马璐无意中说。陈麦心里一亮,和镶金边的喇嘛的话对应起来,心像被针头挑起的灯芯似的亮了。
  “我扶你上去吧?”小梅说。
  酒精慢慢上了头,把他的欲望和失落都赶到了眼皮后面。屋里如深暗的海沟,⒌⒐Ⅱ他觉得冷,握住了小梅的手,它发着微热,像阳光下的鹅卵石。小梅突然亲了一口他的脸。他在黑暗里皱眉,想起她的小嘴刚才还含着老六的阳具,但还来不及恶心,黑暗便侵蚀了他的双眼,耳边响起了老二的歌声,他知道自己沉沉地睡过去了。
  3
  “陈麦你什么意思?”
  “什么‘什么意思’?”见马大葱问得不善,陈麦堆着笑脸道。
  “我批评老梅,你插什么嘴?成心捣乱是吧?”虽然屋里只有他们俩,马大葱却发作起来。
  “不是,真不是,老师我哪敢和你捣乱啊?学校教我们不说瞎话,我那句句都是真话。”
  “我批评她是有目的的,不是针对她一个,都被你搅和了。我劝你还是把心放在学习上吧,别这个年龄就耽误了……”
  马大葱今天罕见地化了妆,眼睛更大了一号,红艳的嘴唇总像是撅着。陈麦有点不敢看这张不一样的脸,背着手一个劲点头。马大葱说了半天,突然止了嘴。这静默像一汪要漫出池子的水,让他紧张起来,就抬头看了一眼,见马大葱似乎走了神,直勾勾地望着地板,而地板上什么都没有。窗前的电话吼叫起来,马大葱一惊,跑着去接。他松了口气,翻弄着桌上的报纸,报纸的头条是:《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是对的!》。他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也懒得看;再翻,报纸下面压着一张医院的单据,姓名是马大葱的,整张纸被医生涂得像外星文,他却看清了两个字:人流。
  她不是没结婚么?听说还没有男朋友呢,她刚才的走神想必与此有关吧?这张医院的单据让他既惊讶又丧气,就扭头看她。她靠在电话边的文件柜上,一手接着电话,一手在身后捏来捏去,好像空气里有什么东西似的。她的声音压得很低,缩着肩膀,脸和声音都隐在她浓密的长发里。她丰满的腰臀像在说话,把他的耳朵都弄热了。他本来想鄙视地看她,但此时奇怪的冲动已经把他的厌恶逼走。她又没有穿高跟鞋。
  电话那边一定是让她失去孩子的人。他笃定地想。他是个运气的家伙,也是个流氓的家伙。马大葱放下了电话,似乎忘了身后他的存在,吃惊地回过头来,大了一号的眼像是刚刚睡醒。陈麦只能笑笑,她的脸就淡淡地红了。
  “傻站着干吗?坐吧。”她见陈麦手上还拿着一张报纸,忙走来拿走那张检验单,小心地折起放在包里。
  “不用了,马老师,你以后批评老梅别那么狠好吗?女孩子,面上挂不住的……再说了,又没什么大问题,比我的问题轻多了不是?”
  “……陈麦,你的学习能力和理解能力都很强,但你要把心收好,学习好了,将来什么都会有,不像我们这一代,老梅和你不一样呢……”说了这句,马大葱突然停了。陈麦愣了半天,等不到期望的下半句,就说:“谢谢老师的鼓励,我一定把学习搞上去……那么,我走啦?”他拔腿就要走。
  “等等……陈麦,我不反对你和她练跑步,别会错我的意。”
  “明白,谢谢老师,我会知恩图报的。”
  “不用你报,你别给我找麻烦就行。”马大葱恢复了常态,撩了下头发。
  “老师你打扮这么漂亮是去约会吗?为啥不穿高跟鞋?”他还是决定问一下。
  “你管得倒多,快出去!”马大葱嗔怒道。
  第二天,邻居家的公鸡还没醒,陈麦已经出了门。在胡同口摸黑吃一碗豆腐脑,再塞两根油条,就到了学校。长跑练了两周,他竟跑出了瘾,一天不跑就不舒服。他发现自己很擅长干这个,姿势虽丑,但耐力不错,这对打架很有帮助。老梅一般不晨练,他并不为此感到可惜,反倒有些窃喜,哪天和她较量一下,定能让她大吃一惊。
  下午的政治课上,陈麦死睁着困倦的双眼,硬挺着听关华的课。这不是个好老师,说着说着就跑题,一会说腐败,一会说官僚,一会又说公民权利,尽是些和考试无关的内容。一个小纸团飞过来,在桌上蹦来蹦去,陈麦灵巧地捉住,见老梅笑着冲他抬下巴。陈麦笑呵呵地打开纸团,见老梅歪歪扭扭写道:放学你等我吧,我没骑车。
  陈麦骑着他妈淘汰的小自行车,而老梅的车是她父亲用过大哥用过二哥用过的一辆老上海,岁月锈蚀了它,但依然强壮,哑哑的铃铛仍能发出可怕的响声。骑在街上,⒌⑼②陈麦还比老梅矮出半头,老梅说她是骑马的唐吉诃德,陈麦是那个骑驴的侏儒。陈麦倒不介意,说再过几天夏天就来了,这个高度刚好看到你裙子的下面。
  夏时制下,夜晚似乎来得比过去快。黄昏将至,陈麦用书包夸张地擦着他的小车后座,书包擦了再用袖子擦,一边擦一边吹,像工匠打磨一柄菜刀。老梅抱着书包,在一边咯咯地笑,然后害羞地看向校门,似乎希望被人看到这可爱的一幕。
  “你的车呢?”陈麦擦了把汗。
  “我二哥借走了,拉着女朋友去黑河草原了。”
  “骑车去啊?他没病吧?”
  “嗨!我那哥哥,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他就是驮着女朋友去美国,我也不奇怪。”
  “你哥比你大几岁啊?”
  “大三岁,明年就要考大学了,他想去北京。”老梅的口气里带着自豪。
  “他女朋友是哪的?”陈麦好奇地问。
  “他们高中同学,两人一会好一会断的,我也搞不明白……”老梅突然压低声音,“对了,听说他们今晚不回来呢。”
  “那怎么住?带被子没?草原上晚上很凉呢。”
  “他们十几个同学呢,都带了帐篷……”
  “肯定是男女搭配,共同犯罪……”
  “呸,那是你。”
  “还有你。”
  “我才不和你一个帐篷,嗯,我也不知道……我也想去草原。”
  “那暑假我也骑车带你去。”
  “那不行,还不得被你吃了?”
  “我骑三十公里的路,还拉着你,你觉得我还能吃了你吗?再说就是我想吃你,你在草原上撒开腿跑,我也追不上啊。”
  “看你那点儿出息,还骑车带我去呢?你不嫌累,我还怕屁股颠散了呢。”
  陈麦背着两个书包上了车,书包带在前面打了个叉,像军人的武装带。老梅轻盈地骑跨了上来。因为车子低,她在后面蜷起两条长腿,欠欠地踩在横轴边上。为了保持平衡,她的双手坚决地扶住了他的腰。他觉得自己像一只猫被她抱起,⑸⒐㈡那杆瘦腰火热轻飘,肋骨正融化在她的掌心里。
  “你骑稳一点啊,我要掉下去了。”老梅双手使了劲,把脸贴在他背后哼起歌来,歌声顺着他的脊梁骨向上攀爬,一格格凉丝丝地爬到他冒汗的后脑勺。风从天上带来凉意,他去找风的来处,看见火烧云点燃了黑黢的青山,一架飞机拖着细长的白烟掠过山巅,慢悠悠地钻进通红的云里。那云沉甸甸的,像是要涌满这座城池。街上黄昏弥漫,他载着他的女孩幸福地穿过马路,绕过一个邮局,脸庞黝黑的邮递员正费力地从里面掏出邮件。再越过一个小石桥,栏杆上有个拄拐的老太太,她对过桥的任何人呈以笑脸。陈麦大声喊着老奶奶,按着铃铛飞驰而过。老奶奶果然咧嘴笑起来,把深陷的眼窝都挤没了,她嘴里那颗单蹦的门牙依然健硕,似乎也被晚霞映得通红了。
  陈麦一手握着车把,载着老梅穿梭在炊烟渐起的街巷。他再穿过一个旧城门,骑上青砖铺成的路。旁边一排老房子上,野猫们抢着一个破碎的风筝尾巴;人们在小店门口排起长队,等着买新出炉的三角烧饼。老梅家的胡同口有个不知年代的小观音庙,这会儿还有人念着经。青烟滚滚地涌出庙门,一个老人跨出门槛,眉头舒展,像偿还了某个心愿。
  自行车轻盈地钻进胡同,骑向老梅的家,那定是个神秘之地,定是神仙种下了什么,竟长出个这么美的女孩。
  “你唱什么呢?”
  “嗯?齐秦的《冬雨》,你没听过吗?好听吗?”
  “好听啊,我第一次听呢。”
  “我有磁带,我哥买的,等我听腻了借给你听。”
  “说话算数?”
  “我骗过你吗?”
  “嗯,没有呢……”
  “……你没拉过女孩子吧?”
  “什么?”
  “我说你没拉过女孩子吧?”
  “哦……我妈算不?就拉过她。”
  “你真贫,你妈还算女孩子啊?”
  “那就没了,骗你是流氓。”
  “你就是流氓……什么感觉?”老梅把脸伸过来问。陈麦刚好被霞光刺了眼,又被她一看,车把就慌起来,老梅轻轻捶了他一下。
  “有点沉……”陈麦绷着嘴,心里在笑。老梅缩回了脸。陈麦正要傻笑出来,肚子上一下尖疼,他哎哟一声,险些撞了电线杆子。
  “要倒了呢……你下手好狠……”陈麦抓住了那只调皮的手。她的手指柔软修长,热乎乎的。它滑在陈麦粗糙的掌心,像小猫的爪。老梅颤了一下,去摸她拧的地方,那温暖便从那里传到了他的全身。
  “你,放开吧,我的手都疼了……”老梅轻轻地说,手却并没有逃离的意思,仍在他手里轻轻地转动着,直到把五指和他的手反着交扣在一起。
  晚霞涌满了胡同,陈麦回头看了一眼。⑸⑨②老梅正仰头看他,她的笑容正像草原的山丹花一样在晚霞里盛开着。
  “好好骑车,要撞了……”老梅一把将他的脸推过去。
  果然就撞了……
  车撞在胡同里横出来的一辆自行车上,但撞得不厉害,被撞那人叼着根烟纹丝没动。旁边还立有两个推车站着的人,看打扮都不善。陈麦停了车,一只脚蹬稳了地,右手习惯性地伸向了后腰。老梅跳下来,害怕地揪着他的袖管。“他们几个经常在这里堵我,都是三十六中的流氓。”陈麦笑着说:“哦?是流氓就好办,就怕不是呢,对付这个我拿手。”他让老梅扶着车子站到一边去。
  “以后你们别堵她了。今天就算了,下次再来,别怪爷不客气,明白了吗?”
  陈麦说得温和。那三人互相看了看,不屑地笑起来,中间的那个耳朵下有条刀疤,一笑或一狠就露出鲜嫩的红肉来,他道:“你是混哪个茅坑的虫子?还不客气了,没事干赶紧回家数球毛去,爷的女人你再敢拉,爷杀你全家!”说罢,此人吐走了烟屁,抽出一条铁链子来,在车上碰得叮当乱响。那两人也从后面掏东西,一柄菜刀,一只包了胶布的铁棍。
  老梅见陈麦啥也没有,就说:“你们几个也真有意思,还没被我哥打怕啊?就有本事在胡同里堵我,也不看看自己的德性?”
  “老梅,你别给脸不要脸,我天天等你,是看得起你。你别以为靠上这个愣球了就好混了,你哥我惹不起,这个愣球要是敢碰你,我指定阉了他!”刀疤脸指着陈麦,刀疤霍霍乱跳。
  陈麦又笑了,摸着后脑勺说:“不好意思,我刚才才碰过老梅,以后还会碰得更多,你说咋办吧?”
  刀疤脸将自行车推倒在地,拎着链子逼过来,另两人紧跟两边。陈麦正要迎战,老梅抢上一步挡在了他身前。
  “干什么你们?你们是来找我的,冲我来吧,大龙,有种你就冲我来吧!”
  陈麦忙把老梅拉到后面,嗔怪道:“你怎么能挡在我前面呢?传出去我可丢大人了,还混不混了?你快到后面去,这几个愣球我对付得了。”说罢,陈麦把老梅往后一推,变戏法似的从后腰抽出了一柄小菜刀。老梅表情诧异,刚还把脸贴上去,怎么就没觉得有把刀在这里呢?
  “呦,也会这一手啊?那行,省得别人说爷欺负你。”叫大龙的冷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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