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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察难做

_6 冰河(当代)
  “这鸡巴不行……大半夜的上山,黑灯瞎火把脚崴了咋办?骆驼这事做得奇怪,给梁老师留个条,不是和梁老师有一腿吧?”老二唧唧歪歪道。
  “你说这梁汉辰脑子是不是进水了,怎么能想起来上山找呢?骆驼虽然猛些,但不至于半夜去爬军都山吧?我们一个系的人撒上去也不够啊,男男女女上去,骆驼没找到,别黑灯瞎火自己出了事。”老四斜叼着烟卷,一边说竟照着镜子打领带。
  “老四你梦游呢吧?上山找人打什么领带?”老五纳闷道。
  “要做个好律师,就得从现在开始衣冠楚楚,无时无刻……”老四眯着眼,一副得意相。
  “傻逼!你快赶上咱们系贾银主任了,听说他蹲茅坑都要西装领带,否则就会活活憋死。”老大呵呵笑道。
  “那算啥啊,你听说咱们系窦老师的笑话吗?后半夜一屋子都睡着,他腾地坐起来,光着膀子打领带,然后和兄弟们说:咱们现在……开个会。”
  “都别废话了,快走,早把骆驼找着,早回来睡。”陈麦皱着眉拉开了门。
  几十个人已经等在楼下,有人还点了火把,弄得像要大干一场似的。陈麦摇了摇头,心中叫苦。
  “操,这阵势真鸡巴行,咱这是去山上救人……还是……还是去村儿里打劫啊?”老二结巴道。
  陈麦吸了几口入秋的凉气,把心定了下来,随着众人来到山下。今晚竟是十五,月亮如一面闪亮的盘,圆润地嵌在天空,连点光晕都无。军都山被照得雪亮,像一丛丛舞台上的假山。这剔透的月光让陈麦清醒,也颇无奈,这么美的月夜,却要去干这么件荒唐鸟事。
  骆驼绝不会有事,这不是个为了感情能想不开的人。骆驼那丰满的身体里带着与生俱来的唯恐天下不乱的秉性,让这么多人大费周章,或许正合她意。众人怪叫着上了山,队伍哗地乱了,他终于脱身出来,悄悄退下山路,独自走到山脚下,那里有个破烂的亭子。他宁可在那里欣赏这山月同辉的景色,也不想凑这莫名其妙的热闹。
  盘山公路兜转而上,像一条蜿蜒的蛇,在月色下斜斜地滑进深山。山巅的人影忽上忽下,忽隐忽现,火把拖曳着弧光,像鬼火飘在半空,⒌⑨⒉清晰的喊声回荡着,骆驼的名字盖了满山。这带着诡异的夜半,让陈麦恍然堕入幻觉,觉得自己变成了藏匿在戏院里的幽灵,正躲在暗处看着舞台上花枝招展的表演。他又觉得像卡夫卡笔下的K,在黑暗的小道上揣测城堡上那盏暗暗的油灯。这一刻的世界只属于他。他坐在长凳上,悠闲地把腿搭上栏杆,裹紧皮夹克,决定就在这里抽上几根烟等着。
  四周太静了,静得让他压抑,连吟诗都没了兴致。抬头一看,人们已消失在山顶,想必是非要去十三陵水库搜上一圈吧?陈麦想自言自语,打破这心慌的寂静,但说出的话含混晦涩,词不达意,只言片语得不成句子,像被鬼魂附了体,争着用他的嘴对话。
  一层疙瘩泛起,他闭了嘴。周围猛地一黑,他的影子不见了。抬头看,一大片黑云吃了月亮,夜将山下淹得不见五指。周围有隐约的响动,像风钻过灌木丛,又像小虫在轻声低语。四顾如墨,万籁无声,这陌生的恐惧细密地钻进他的身体,把一身热汗黏黏地逼出体外,在厚重的皮夹克下面凝露成霜。好冷的夜。
  校园近在咫尺,山上的人也不过走了七八分钟,而他却觉得过了整晚,一个激灵便来到世界的边缘。要是辛兰在就好了,可以抱着她说些阳光下说不出口的话,他胡思乱想。上次村里一战的偷偷一吻,必是吻进了她的心里。虽然郭宇也表现不俗,但天平显然倾他更多些。可是,那之后却又回到了原点,像什么都没发生。郭宇也沉默了,继续夹着他的书默默独行,换了条黑色的薄围巾。
  和辛兰在教室见面,她只问了他的伤,并不提别的事。他的计划里没有这个状态,因此没法应对。这感觉猜不透,问不得,问了像是示弱,不问像是胆怯,不搭理像是糊涂。就算他和郭宇未分高下,辛兰会不会已有决断?算了,不想了,越想越头疼,这夜这么冷,想点高兴的不好吗?比如……
  “陈麦?是你么?”
  陈麦惊觉地跳起,寒毛倒竖,肾上腺素闪电般涌上了头,连眼睛都亮了起来。他看到黑暗中游蜉在飞,看见藤蔓在悄悄伸展,一只蝴蝶飞过一道灌木,忽地就消失不见。他呆立在那里,像被女鬼定住的书生。这声音从身后传来,像辛兰,可怎么可能?后半夜的军都山下,来找骆驼的荒唐的路边的一个无人光顾的小亭子边,怎么会传来她的声音?
  “陈麦,是你么?”
  这是她的声音,没错。月光又洒了下来。
  “你……辛兰,你在这干什么?”
  辛兰款款地走进月光,像怕惊动了黑暗。她从亭边一块刻着字的大石头边绕过来,扶着柱子登上木阶,走到他的眼前才慢慢抬起头来。她面庞清丽,柳眉婆娑,黑眸在月光下闪闪发光。这张脸真实得有些陌生,不笑不怒,不愠不嗔,嵌着她精致的笑,那眼神像送给他的一份礼物,神秘中带着诱惑。
  辛兰仰头看着他,像看久未见面的恋人。陈麦想说些什么,却被她无声的凝视逼退了。她站得如此之近,鼻息都拂到了脸上,温暖带着湿意。他不知这是为什么?这是怎么发生的?事后他该如何诠释此刻的感受,他只是记得,辛兰的一只手轻轻揽住了他的脖子,和第一次一样,他只来得及把双手放在她腰上,辛兰的唇已经覆盖了他的世界。
  闭上眼睛,他听到了月光的声音。它们驱散黑云,从天而降,落在他微凉的头顶,像化成雾气的冰魄,在他耳边融化,舌尖如火焰般跳跃,爱意嘶嘶作响,月光正在将人间每个骤然发生的爱情照得雪亮。
  “怎么了?”
  辛兰把头扎进他的怀里,双臂环抱住他的腰。他睁开眼,听见自己问了一句。
  “你到底喜不喜欢我?你送我的词里明明说着别的女人……”辛兰仍低着头,她火热的脸颊紧靠在他的皮衣上,温暖透进他的胸膛。
  “你先告诉我你怎么在这里?”陈麦捧起她的脸。她闭着眼,任凭他把脸颊捧在手心。“或者说,你是不是曾经喜欢过我?还是只喜欢和别人争我?”她闭着眼继续问,像是没听到他的问题。
  “你怎么了?这不像你,你到底怎么了?”陈麦有理由相信,辛兰出现在这里,莫名其妙地扑到他的怀中,必定有着他不敢正视的理由。在没把它弄明白之前,回答她的问题有些愚蠢。
  “这才是我,我不在云里,就在这里,你错了……这不是你,你是想要我的……我知道。”辛兰像自言自语一样,又扎进他的怀里,像要钻进他的心窝。
  陈麦摸着她的头发。是的,这才是她,也许平时所见的她,不过是她装扮出的世故样子,白昼之下,谁又不是如此?世故?放浪?薄情?冷漠?这些词汇或许都沾边,但用在她身上又觉得有失公允。
  “你觉得我是什么样的?你真正地了解过我么?你可能已经了解了郭宇,可你了解我吗?”他抱紧了她,用下巴顶着她的额头。
  “你就像藏在贝壳里的蟹,我想了解,⒌⑨2却只能碰到你锋利的钳子,于我,除了你的武器,就是你坚硬的壳,一会儿像火,一会儿像冰。”
  “我……难道?你一直都在观察着我?”
  “是的,每一刻。”辛兰的手像一条冰凉的小蛇,不经意间已经潜入了他的衣服,在他背后摩挲前进着。
  “我怎么不知道?”
  “你的眼神都在别处,你的笑容都给了他人,我无法靠近你,靠近你,我总怕自己会体无完肤。”
  “我竟是一只豪猪么?”
  “是的,你是一只周身尖刺、身披烈火的豪猪。”
  “那我也要拥有你,在我眼里,你就像树梢的一缕轻风,捉不到,听不着,只能在你从我发梢掠过时感受到,我宁可折断这些坚硬的刺,将火焰逼入心里去燃烧。”
  “你不喜欢我的,你喜欢的只是一个影子,我知道那不是我。”
  “我已经要爱上你了。”
  “不是的,你只是想得到我,为了得到我你可以不惜代价;但是得到了,你就会轻视我,折磨我,甚至抛弃我。”辛兰伤心起来,流下扑簌簌的眼泪。
  “我……我怎么会是这样的人呢?”
  “你就是这样的人,天蝎座就是这样的人……”
  “我不信这些东西,这无非是西方的八卦。”他挥舞着双手,好像能让她收回这话似的。
  “由不得你的,但即便你是这样,我也愿意和你一起,就算烧成灰烬,化为齑粉,陈麦,你想和我在一起吗?”
  “当然,我亲爱的,我每一秒都想和你在一起……”
  “可是,你只是口口声声说喜欢我,你为我做了什么呢?爱不是嘴上说说就可以的呀?连小王八蛋都时不时给我送本书,写封信,下雨的天在楼下等着给我送樱桃,你呢?你为了你的面子,都快装作不认识我了。村里那场战斗,你千万不要以为是为了我,那是为了你自己的尊严。”辛兰耸着肩膀说。
  陈麦突然无话可说,于是他走到她眼前,爱惜地捧起她的脸,鼓足勇气想轻轻说一句爱她,但辛兰的脸颊迅速枯萎,变硬变冷。他的右耳发出爆裂的声响,脸上像是挨了一砖,将他砸向地面,却落不下。他像跌在了一片坚硬的风上,或在一张阿拉伯飞毯上,飘飘忽忽地飞出了亭外。亭里的辛兰淡然而冷酷,恶狠狠地看着月亮,她在月光里如鬼似魅,像飘来的小倩。这情形美丽而诡异,而他只能越飘越远,直到左脸和半个身子撞到了什么,眼前迸出一片灿烂的星,他才顿然清醒。
  “陈麦,你丫干吗呢?被女鬼扑了是吧?不跟着大伙上山,三更半夜在这里满地打滚?”
  拨开满脸的灰土,陈麦仍在恍惚,一股冰凉的风灌进他敞漏的脖子。老二和老六一前一后走来,笑着扶起了他。
  “你敢在这做梦啊?骆驼的安危事小,你被这周围女村民先奸后杀事大,你难道不知道咱们学校周围村子里的寡妇多么?”⒌㈨⒉老六给他点上一支烟道。
  “这鸡巴不行,寡妇给他还便宜了他,就怕是被一帮久旷女鬼给吸得精尽人亡,一命呜呼,败坏了咱们宿舍的名声。”老二冻得直哆嗦,手插在裤兜里抖个不停。
  “别扯了,快把大衣给我,冻死我了!要不是从长椅上掉下来了,我险些就睡过去。”
  “那鸡巴更不行了,那成了悬案了,昌平公安局围着你勘验半天,肯定弄不明白这人干吗死在这。先要拉回去对你进行一番尸检,先扒光了,再把肚子剖开,喉咙和屁眼采样,之后不了了之,给你定个为情自杀,然后把你的眼珠子和两个肾都卖给医院,大脚趾上钉个铁牌就送了火葬场。你一溜烟就爬烟囱走了,法大多少女人要为此争风吃醋,茶余饭后,各路骚婆都发着祥林嫂般的感慨:这鸡巴不行,你说陈麦这个傻逼,走就走了,可他到底是不是为我死的呢?”
  陈麦对这个荒谬的梦感到难堪,梦里的他在辛兰面前显得如此懦弱,说出来自是丢人。难怪梦里的对话酸得肉麻,像胡编的话剧台词。抽完那根烟后,他决定拉着两个活宝去大喝一顿。骆驼的名字又在山里回荡,那是他们回来了。他的心里仍被那梦境挤得满坑满谷,必须把他们倒将出来才算好过,今晚定要喝醉,一醉不用解千愁,就解这一晚的梦魇便好。
  两个活宝当然乐意,且提出了明确的要求。散装啤酒是不喝的,最差也得是瓶装燕京,还要配花生米。这么晚的光景,西门的酒馆全都关了,他们绕过半个学校,来到东门南边那一排小饭馆。这里的小川味饭庄有一双姐妹老板,川中生人,为人豪爽,略有姿色,至今未嫁。不管多晚,只要敲门,大姐必开门迎客,高兴了还能请大家喝上几杯,这在法大早已成为佳话。
  “陈麦,你说这小川味的姐妹花,哪个条儿更顺?哪个人更骚?”老六用牙咬开一瓶啤酒,熬得通红的眼盯着柜台前的老板娘。
  “老六,你这鸡巴不行……咱好赖是堂堂律政学子,国之大器,别鸡巴动不动就硬了起来。想找条儿顺的,法律系有的是;想找人骚的,国经系一大把;想找又顺又骚的,管院一楼道。犯得着三更半夜在这两个用刷锅水洗澡的女人身上打主意么?这鸡巴不行……”老二撕开一包花生米,嚼得嘎嘎作响,指着老六做不屑状。
  陈麦对姐妹花毫无兴趣。坐下喝了几杯,他仍陷在刚才的梦境里,或者还没醒来,凳子上只是一具肉身在推杯换盏,而那真的魂魄仍盘旋在月光之下,在漆黑冰冷的小亭子里徘徊。
  见老二和老六没完没了地评论姐妹花的胸脯和屁股,陈麦扭过脸去,看着肮脏的玻璃窗外那冷清的街道。八达岭高速已经修了一年,路边立着破烂的铁皮围网,上面有涂鸦的裸体男女在交配,像远古的壁画。辅路上泥泞不堪,车辙深印,一条条反复倾轧,伸不出多远便被别的车辙替代,一辆拉土的卡车轰然驶过,又把那些车辙轧得七零八落。
  陌生的感伤浮上心头,他无法道明。对辛兰的感情像是始终在这条泥泞的辅路上来来去去,而别人或许已经在高速上奔着目标极速狂飙。梦里的辛兰才是他渴望的样子,他多么渴望这个女人主动向他示爱,甚至屈服。为什么会在她耳边说出那么一句话呢?这说明了什么呢?
  “陈麦,最近你有些不对劲啊?兄弟俩不是外人,跟老大他们不同,心里有话跟咱俩说说,是为辛兰吧?”老六递过一杯酒,带着早把你猜透的微笑。
  “哦,没有啦,不是,嗯,不是……”陈麦还在情绪里晃悠,被老六一语点破,像被针头刺破的气球,心慌到处乱窜。
  “你看你看,你只有这种事藏不住,他和郭宇打了个平手,正犯愁呢,老二喝酒,耶!”
  老六和老二庄严地碰了杯。老六又说:“其实呢,我知道,辛兰也挺喜欢你的,本来是两块磁铁,烈火干柴,可是呢,你这人太装,非要屁股朝后,那磁极就反了,大好机会自己糟蹋了。辛兰是什么人?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主,一般人武装到牙齿日夜猛攻都不一定奏效,你可好,两手揣兜里在那扮酷。郭宇扮酷,你非要比他还酷,这就成了上山不穿底裤——肯定扯着蛋了。你这做派对骆驼可以,对辛兰不行。对辛兰你要下猛药,别管是蒙汗药、迷魂药还是春药,总之得是猛药。”
  “那兄弟,这鸡巴该咋办?”老二顿做小学生状,捏着嗓子问道。
  “且听洒家道来,第一,对此女须有手段,要有绝招,不能欲擒故纵,需要欲纵故擒。老三你且听来,其他都扯鸡巴蛋,什么感情,什么情绪,什么误会,通通一边去。擒贼先擒王,泡妞先泡身,制造机会,图穷匕见,霸王卸甲,直捣黄龙,咔嚓一枪,红白立现……”
  “可兄弟……你这办法听着……这鸡巴是强奸啊……这哪能乱来呢?老三有这器官,却没这心,有心也没这胆,有这个胆,这孙子也没这霸王经验啊。”
  “且听洒家继续道来,你丫莫打岔。强奸乃法律名词,俗不可耐,手段虽强,但目的纯正。爱之博大,大巧不工,先斩后奏,亦不为过。以陈麦之尺寸,腾挪之矫健,就是灭绝师太誓死不从,最后也必是哥哥再来,老衲还要。以辛兰之本质,淑女外观,浪女胚子,尼姑架势,妖精真身,不动真格,难现原形。陈麦只需裤带松松,将之一棍打回原形,这一身郁闷、一脸大包便得解药也……”
  “大师且慢,你丫只说了手段,该如何实施呢?咱总不能让他半夜爬上一号楼吹迷香去吧?你和田晓玲也没到这阶段啊?要去同去,我也顺一个。哎,陈麦,你说她们宿舍除了辛兰和田晓玲谁还不错,陈旭萧如何?我悄悄办了,也都算在你的头上……”
  陈麦早听得铁青了脸,见老二这厮嚣张,一张色脸扮得栩栩如生,便伸出五指,一把将那脸按了回去。
  “都他妈闭嘴,说的一套套的,⒌㈨②你们先操作一次给我看看。老六你那叫把田晓玲上了?那是她把你当驴骑了。老二你不是喜欢法律系那个飞机场小妹么?都办一下给我看看,你们要是来个咔嚓一枪红白立现,我非把辛兰搞出孩子来不可……”
  老六和老二这两个家伙猛地都噤了声,嘴闭得像王八盖子,却不是为他这狠话,他们都在看着他的身后。陈麦诧异地回头,只见脸色铁青的辛兰拉着郭宇的手,二人就依偎着站在他的身后……
  2
  陈麦关机谢客,打到家来也不接,只开着工作手机。小约翰执着地打到床头,他还是不接。马璐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又叫不动他,便和小约翰说他头疼上火带拉稀,总之是废柴一根苟延残喘了。小约翰也不说破,让马璐转告他,明晚在大龙处请文局和二巴图等一帮人吃饭,让他别误了。
  马璐给他煮了点荞麦面条,就又要去医院陪孩子了。这些天情况好了些,医生说肿瘤可以采用一种新型的治愈方法,通过针剂注射,让肿瘤饥饿而死,饿得差不多了再打个洞一刀剜去,但因此住院周期要长一些。这些天一直是马璐的父母在陪护,马璐怕父母太累,今天就又去了。陈麦假惺惺地说要同去,马璐说你明天有那么重要的饭局,今晚就好好休息吧,孩子的病是个持久战呢,不急在这一时。
  马璐在客厅里悉悉率率地穿着衣服,费力地蹬进皮靴,临走前还去厨房倒了点水喝。陈麦闭着眼靠在床上,一副劳累不堪昏昏欲睡的样子。他从每个声音判断着马璐的动作和表情,连她围上围巾的声音都听得真切。这些微弱却强悍的声音连绵地刺激着他,像用针在刺穿皮肤,直到她拿起钥匙出了门,那门咣地一声合拢了,他才喘出一口大气,睁开双眼。
  马璐在下楼,声音由近及远,踩出噶嗒噶嗒的响。她的脚步声不徐不疾,步步清晰,这脚步在夜里传来,让陈麦涌动着暖意,又泛着愧意。秋已经深了,夜晚日渐冰凉,这个为了家庭默默奉献的女人,走进夜色时煞显可爱。而他却像一只若无其事的猫,偷吃之后,躲在自己的情绪角落里舔着华丽的毛。惭愧像潮水一样涌来,使他再躺不住,钻出被窝,快步走到窗前,撩起厚重的窗帘去看她的背影,可恰好她转过了楼房之间的拐角,只留下一个长长的影子,一晃一晃地消失了。
  陈麦懊恼地拉上了窗帘,把睡衣穿上,像作决定一样把灯都打亮。点起一根烟,打开电视,正在播着一部公安题材剧。一个警察在里面正义凛然,看着像要大义灭亲,把他爹送进看守所。陈麦受不了主人公那做作的声音,觉得这演员把大义灭亲演出了性欲亢奋的感觉,他忙把音量拧到最小,看着舒服多了。窗户被风吹出了哨响,仿佛黑暗在向窗里进攻。他紧了紧睡衣,给艾楠发了短信,问她在做什么。十分钟过去,她没回。他不管不顾地拨了电话,不接。陈麦扔下手机,双耳嗡嗡,眼前浮起她和一个男人在床上忙活的画面。他越想越气,但又突然笑了,是的,多么可笑!还是老问题,这和你有甚相干?一次次想明白,又一次次变糊涂,真是不可救药。
  手机响了,他一把抓过,却是小约翰的短信。“抱歉,兄弟,我昨天话说重了,别介意。明晚别误了。”他当然不会介意,这短信他也不想回,小约翰也不会介意。
  艾楠仍没有回电。他看看表,她不会睡这么早。这令他报复性地想做点什么。想了他就动了,他飞快地穿上衣裤,拿起车钥匙下了楼。几只野猫在吃着垃圾,一架要降落的飞机慢吞吞掠过铁塔,消失在楼房后面。他开上街道,像被魔鬼牵着般驶去。从家里到“幸运星座”只有五分钟不到。小梅没有客人,他立刻让人把她叫来。
  可是,当他看到她时,那股报复的冲动却没有了。她太过柔弱,眼神清如月边的薄云,她只轻轻说了一句:“刚还在想你,你就来了。”他紧攥的拳头松下来,自嘲般微笑了一下。
  “加班了,睡不着,找你聊聊天。”陈麦坐进沙发,翘起二郎腿。
  “看你眉头都要拧裂了,还聊天?心里有事吧?”小梅笑着端了一杯茶,红茶很香,或许裹了她的味道。
  “你很懂星座是吗?”
  “不算懂,没事就看看,和姐妹们吹牛用。”小梅侧脸看着他,等着他的问题。
  “狮子座的人……嗯,我是说狮子座的女人,和我合适吗?”他喝了口茶,不知是不是脸红了。
  “哦,狮子座么?也蛮合适的,但你们是阴阳性格的两极,吸在一起雷都劈不开,但你是至阴,她是至阳,在一起注定鸡飞狗跳,保持距离比如胶似漆好得多。”
  “还有呢?”他点起烟,故意吸进一大口,噗地喷出来。
  “嗯……狮子座女孩很自傲,也很博爱,爱你的时候能海誓山盟,但背着你和别人也能轰轰烈烈。你们这两个星座的占有欲都太强,也都太过自我,黏在一起,你们的爱能烧化钢水,冷在一处,你们的怨能冻裂海洋……”
  “这都从哪看来的?准吗?”他刻意地大笑着,心里暗自吃惊。
  “别打岔……”小梅翻看着手机,似是在看网页,“……狮子座的自我和热情不比你弱,她的阳光和你的阴暗刚好相克。⒌9②久而久之,你们的猜疑和嫉妒,尤其是那种独占的天性,会慢慢蚕食彼此的感情。你要是爱上她,开始很快活,之后会比较惨,她留恋你,却不会在乎你。你可就不一样了,会痛苦得找不到北,拿人没招,只能举刀自裁。”
  “呵呵,我还自裁?不裁人就不错了,谁也别惹我,没好果子吃。”陈麦故作轻松。
  “你看,这就是你们天蝎男典型的话,喜欢人家,没有回报,就咬牙切齿的。嗯?你有很熟的狮子座女孩?”小梅捏着他的肚子说。
  “嗯,没有,就是好奇……你最近生意怎么样?”陈麦不想说太多,就用一串咳嗽掩住了。
  “挺好的,昨晚上好几起,被客人弄得腰都疼了,龙哥提前让我休息,怕我癫痫又犯了,还说你交代过要照顾我。”
  陈麦不想和她谈这个,就去脱她的衣服。小梅一愣,知道说多了,就顺从地自己脱去。气氛一下子尴尬起来。
  黑暗里,小梅低头就范的样子带着淡淡的忧伤。他摸自己的后背,感到一阵痛,仿佛皮肉里新长的大包被重重按了一下,这才明白自己仍被愤怒支配着。为那么多男人能够占有小梅的身体而愤怒,为艾楠被别的男人占有而愤怒,为自己能为这些莫名其妙的女人揪心而愤怒。这愤怒又加剧了疼痛,让他几乎流泪。小梅似乎有些害怕,走上来抱着他,一声不吭地把脸靠在他的胸前。疼痛中他闭上了眼,将她紧紧抱住,像抱住了水里的救生圈,用力得好像要揉碎她一样。他的脑海响起镶金边的喇嘛庙里浑厚的念经声,晃着无数颗锃亮的头。他在诵经声中直硬了起来,仿佛能击碎巨大的木鱼。他很想在众神之前杀个汁水横流,靡音漫漫,菩萨日罗汉,一日就一串。他抓着她瘦小的背,她肋骨柔滑,在他手里溜来溜去,他不忍去蹂躏她。
  镶金边的喇嘛说的末日,也许明天就会来临。他今生不能了却的心愿,不能完结的仇恨,不能拥有的爱情,或许能在镶金边的喇嘛说的后世中得以轮回。他望着天花板上镜子里的自己,心一凉便软了,就慢慢坐去床边,低头不语。
  小梅不明所以,悄悄地开始穿衣服。“你怎么了?”她摸着他的手问道。
  他不回答,翻出手机,想给艾楠再发个短信,打开了却放弃了,却给小约翰回了短信:“明晚我准时到。”
  “没关系的,你可能是最近太累了。”小梅怯怯地说。陈麦一愣,随即一笑,她以为自己是因为硬不起来才放弃,还在宽慰自己。
  “我老了,想法多了……”
  “你们天蝎座想法就是多,纠结也多,而且不管别人,沉在自己的情绪里自虐,喜欢从伤口上揭皮玩。这个星座代表着性和死亡,身体战斗力很强,但是身体不行了,很多方面都会有问题,尤其是脑子……”她似乎有意地用手掌抚弄了一下他那里,声音带着淡淡的甜味。
  陈麦摸了摸她的脸说道:“你懂什么?等你将来嫁了人,慢慢地就懂了。”
  “你又不要我了,这是你第二次放我鸽子。”小梅跪在床上,双手叉腰,撅着嘴,一副不满的样子。
  “事不过三,下次一定收拾你。”没了性致,还疼了一场,他突然饥肠辘辘。他告别有点气呼呼的小梅,开车到新华广场吃东西,在摊上要了一碗馄饨。刚要吃,撞见了同来吃夜宵的小白和Daisy,三人立刻寒暄起来。
  “师兄,怎么一个人来吃夜宵啊,嫂子呢?”小白的牙齿在夜里发着白光。他一身便装,背着吉他,定是带着Daisy去哪个浪漫之处装逼去了。
  “她去医院陪儿子了,我睡不着,出来吃点东西,一会也到医院去。”陈麦一边说一边摸了几把脸,怕上面粘了什么似的。
  “陈队真是个好老公,小白你可要学着点,我要是哪天病了,你会不会到医院陪我?”Daisy在陈麦身边坐下。她梳着马尾,穿着一件紧身的长款皮衣,这小妞的身材很是好看。他看了小白一眼,见小白痴迷地看着她,便知道这小子定是仍未上手。
  “Daisy一天比一天漂亮了,小白你要赶紧,要不然哪天被局里的哪个王八蛋瞟上,你下手可就晚了。”陈麦吃下一个馄饨,咕噜着说。
  “呵呵,是有计划呢,年底就结婚……”小白一脸幸福,拨弄了一下琴弦。
  “谁答应你来着?美得你!⒌9㈡没车没房也没啥前途,就弹个破曲子,谁要嫁给你?”Daisy拿起一根羊肉串,用一口小碎牙仔细地咬住,轻轻一横,便撕下一块肉来,肉在嘴里嚼着,嘴唇还沾不到。陈麦登时明白,这女人绝非小白说的那样冰清玉洁,冲她吃羊肉串的样子,这妞的口活是一定了得的。
  小白被挤兑了个大红脸,有些愠怒,却不发作,只扭过头对陈麦说:“孩子还好吧?看你的样子挺憔悴的。”
  “也没啥,就是最近睡不好。唉,多事之秋,祸不单行,有时候想起来挺烦的。怎么样?来点酒?”陈麦把脸弄成一副苦瓜样子,一时真觉得苦了,想到老婆还在医院陪着昏睡的孩子,想到自己这无可救药的无耻,鼻子应景地酸了一下。
  “陈队你别发愁,慢慢会好的。”Daisy抓着陈麦的右臂轻轻摇了两下,摇出了他的感动。小白要了两个小二,帮他拧开了放下说:“就是,有啥事过不去的?孩子会好的,这点事哪能把你难住了?来吧,喝两口!”
  “你的歌写得怎么样了?最近有想法么?”陈麦不喜欢和人聊儿子的事。
  “写了几首觉得还不错,正在编曲。Daisy让我去自弹自唱参加选秀节目,我觉得没什么戏……”
  陈麦看着小白,知道他已经打定了去参加的主意。又看看Daisy,Daisy却在走神,在忙乎着手机短信。她的举动却刺痛了他,他厌恶地皱了下眉,重重弹飞了桌上一只甲虫。
  “去参加吧,这是好事,暂时别让局里知道。真要进了决赛,大家都会为你喝彩的……这天怎么这么冷?天眼不是越烧越旺了么?”陈麦有点冷,竖起了衣服领子。
  “听说不久前天眼里飞出个东西,附近百姓说听见地下打雷,出门一看,一个烧得通红的东西忽地就从天眼飞出去,一眨眼就飞到月亮后面去了……”Daisy瞪着晶亮的眼说。
  “哦,那一定是外星煤老板,回他们星球度假去了……”陈麦调侃道。二人果然就笑了。
  “师兄,你写首诗吧,我来谱曲,就写这个天眼,我写了几稿,觉得太垃圾,都不敢给Daisy看呢。”
  “陈队还写诗啊?”Daisy的嘴圆张起来,像吞了滚烫的烤腰子。
  “没有没有,别听他瞎说……”陈麦忙挥舞着肉串。
  “师兄你就别和Daisy藏着了,我把你的几首诗都念了,她还问是不是我写的呢……”
  “原来陈队就是那杆‘废枪’啊!”Daisy叫起来,小白忙去捂她的嘴。
  “嗯,我这杆废枪就等着小白的曲子把它擦亮了……好,写首新的给你,就这两天。”陈麦满意地拿起小二,一口便喝掉了。
  小白告诉他孟局和文局看来已是水火不容,孟局已经找他谈过话,说文局准备换掉你,准备把二巴图提到市局来代替你。陈麦对此也有耳闻,已经让小约翰在查清楚,文局不是什么好人,孟局则是个王八蛋,大家都在投石问路,更多的人准备落井下石,包括自己。他并不想让小白知道这么清楚,就揣着明白装糊涂,说管球呢,反正不是什么好营生,替就替呗!
  白酒刀一样割下喉咙,腾腾地烫起来了,心情也就好了起来。路边的工人们正在摆弄一些新的横幅,是“共建和谐,清廉为政”、“打击犯罪,维护稳定”等口号。陈麦冷笑了一下,想到这世界、这城市和人一样,也首先需要很多假话来欺骗自己,再去欺骗别人。艾楠在欺骗他,他在欺骗马璐,马璐在欺骗他的父母,文局在欺骗孟局,孟局在欺骗小白。目的不同,手段各异,这就是鲜活的人间。
  喝完了酒,心里暖融融的,他就想去医院和马璐陪孩子,陪他们到天亮。许是被自己这尚有救的本性感动了,他的眼又酸了起来。
  3
  车站小公园,人少灯稀,⒌92火车的喘气声隐隐飘来,乌鸦们挤在树上准备睡去,这一天就要安静地结束。夜幕里火光一闪,闷声腾空而起,一只二踢脚带着火花蹿上高空,炸出一团恶狠的火焰。乌鸦猛地惊起,扑棱棱四处乱飞。西边豁然亮起一片火把,有个家伙把手一招,比乌鸦还多的半砖头从两个方向扔向小公园,然后一群人就高叫着冲向了那些沉睡的帐篷。放火,放火,打人,打人,熟睡中的人被火焰和恐怖的喊声惊醒,穿着裤衩背心跳出着火的窝,他们立刻被那些戴口罩的人打翻在地。乌鸦们又往回飞,希望东边能消停些,孰料又是一声哨响,东边也冲来大片的火把,顷刻就把东边十几个帐篷点着了。就在东西两边那些光屁股的人要退向中间的时候,中间早被后面冲来的火把隔断,他们一下子就被冲散了。
  满地都是光屁股的人在爬,那些举着火把戴着口罩的家伙横行无忌,眨眼之间就把帐篷群烧成冲天的火。乌鸦们无处停留,只能高悬在天上看着,看几百支火把驱赶那些可怜鬼。后者也有抵抗,抡起身边任何武器凶狠反攻,但很快就被乱棍打倒,他们向着不同的方向逃去。火把们分头去追,像流进山谷的熔岩,越流越远,越流越疏,一下子点亮了这沉睡的城市。
  这场战斗可谓全胜。入侵者有的被打得头破血流,有的被烧得焦头烂额,一窝窝在冰冷的街道瑟瑟发抖,他们带来的一切都付之一炬,几麻袋馕都被抢光,灶台被捣毁,母鸡被棒杀。那些得胜的家伙不再追打他们,只把馕挂在胸前或背后,远远看去,他们就像一大群拿着锅盖去参加团体操表演的群众演员。
  公安接到电话,说很多新疆人光着屁股满街窜,你们管不管?对方已成散沙,没吃没喝没衣服还满街乱窜,显然成了不安定因素。警察很快就开始搜索那些光屁股的,抓得不亦乐乎,至于谁烧的谁打的谁组织的,回头再说。
  既然回头再说,这事也就没人再说。那些光屁股的家伙被遣返回家。街头巷尾流传着三百壮士夜袭敌营毫发无损的壮举,像甘兴霸踹了曹营,像群狼咬了羊圈。风里飘着一个个闪亮的名字:小约翰、陈麦、二巴图、老妇女、吴群立、赵小牛、老巴特、柴云波、愣三毛、黑铁六……这些少年和这个传说一起载入阳关的史册,他们从流氓变成英雄,从孩子变成好汉,那是他们的时代,那是他们的街头。
  这场大火烧了一天一夜,和大兴安岭的火一起熄了。那火没像老百姓们想的一样烧到阳关,灭火大军浩浩荡荡坐着火车回来了,非但没有被火烤焦,反倒吃得白白胖胖,像英雄凯旋一样戴着大红花招摇过市。这凯旋更是游街、事迹报告会、辉煌成果展,轰轰烈烈了一个多星期,把南疆中越边境发生的战事摩擦的消息都湮没了。
  陈麦给老梅的一首诗获得了市青少年诗词比赛二等奖,学校通知他去领奖。他听说第一名被某领导的孩子拿去了,就不去。给老梅的诗怎么可能是二等?学校脸上有点挂不住,竟派人去帮他领了。陈麦得知很是不屑,班长把奖状拿来,他随后即丢在了厕所里。这时尿布来报,说二巴图等人找到了那些偷发菜的人,敲诈了一半的货。仗是大家打的,几千块钱的东西却被这小子独吞了,各路好汉都暴跳如雷呢。
  胳膊上着夹板的大龙不干了,召集大家在他家开会,商议对付二巴图之事。陈麦赶来时,大家正吵成一锅。
  “都说二巴图的地盘在旧城南区,但这人其实根本没啥地盘,他们那帮人走哪混哪,和咱有产业的可不一样,这帮人完全是街头流氓,找不到人,咱们连反击的目标都没有。”马桶叼着一根烟,手里拿着一根铅笔,煞有介事地在阳关市地图上画来画去,像个作战参谋。
  “平常找到他们并不难,这帮人三天两头出来搞事,抢军帽、偷猪蹄、骑着自行车到处惹事,大多时候都在回民区那边。可最近我们去摸过底,这帮人突然间全藏起来了,在地面上打听不到。我们的眼线去细探,一个个都在胡同里稀里糊涂被揍了。我们要出击,总要摸清敌人的动向,不能贸然前去,要不能集中优势兵力予以重点打击,万一陷入他们的分割包围,怕是要吃亏。回民区那帮人单对单都不是咱们的个儿,但是人要是比咱们多个几十号,那还是要吃亏的。”蒌瓜不知从哪里搞来一个坦克兵的帽子戴着,后腰别了一根裹了电工胶布的空心钢管。最近疯狂的体育锻炼见了成效,原本麻秆样的身板,如今隔着衣服都能看到胸大肌。
  “二巴图家在哪?把他家找到,爷一个人上去灭了他。”大龙显然不适应这类作战会议,在他看来这事再简单不过,直捣狗窝废了二巴图,他那帮爪牙也就不战自败了。
  “这王八蛋家底儿挺硬的,他爹是回民区公安局的,好像是个大队长,咱最好别在他家那里动手,这成了和共产党作对了,咱肯定没好果子吃啊。”哨兵尿布说。“大队长算个球?爷爸还是政协副主席呢,就在他家门口办他,出了事爷顶着……”蒌瓜叉着腰道,见众人都怪怪地瞪着他,蒌瓜悻悻地改了口:“……有爷爸顶着……”
  “……尿布说得有理,你要去他家门口办他,光天化日的,蒌瓜你爹就是市委书记也没用。到时候你老子能保你没事,我们可就全进去了。还是要沉住气,把二巴图这帮人的行踪锁定了,收拾了他们。就让他们知道是咱们干的,但不能让警察知道是咱们干的,这是江湖恩怨……”陈麦放下笔,拆开一包中华,扔给眼热的兄弟们。
  咣当一声,门被撞开了,众兄弟立刻做出了战斗姿势,以为二巴图打上门来。蹿进一人,是杏目圆睁的老梅,门口的哨兵惊慌地跟了进来。众人见是老梅,就都看着陈麦。陈麦眼珠转了转,知道这事瞒不住了,就笑嘻嘻走到她眼前说:“干吗?别把大龙的妈吓着。”
  “你们要干的事才会把他妈吓着。”老梅一脸怒容。“谁和你瞎说了?我们这研究怎么发展红薯事业呢,最近几个摊子被政府砸了,你没见我都改大青山抽了?都没钱给你买蛋糕了。”陈麦一把将中华烟盒扔到身后,兄弟们识趣地藏了起来。
  “我不稀罕你的蛋糕,你们要敢去和二巴图寻仇,我就跟你没完。火车站那一处有你的份儿,我还没找你算账呢,出了事怎么办?你们找警察啊,干吗非用黑社会的手段?真当自己是黑社会啊?你们港片看多了吧?”
  “港片看的是不少,尤其是毛片……”马桶在一边嘀咕道。
  “你想找死啊?说啥呢?”陈麦对马桶怒道。“老梅,这事找警察没用的,既无证据,又无身份,二巴图吞的是赃物,找他们就全没收了。我改抽大青山没啥,买给你的衣服没准儿还得拿去顶账呢。大龙的妈刚吃了几天好的,联系好一个养老院住着,这下又得搬回来和大龙凑合了。”
  “别找那么多理由,大龙要是被抓进去了,就是住最好的养老院,他妈还不得伤心死?陈麦,你不顾你自己,也想想别人,你要是非要和二巴图他们大打出手,咱俩就先拉倒!”老梅见陈麦裤带上仍缠着那根铁棍,顺手就是一抽,岂料他为了刚才说话方便,把军用裤带解开了,这一抽连着裤带就下来了,陈麦猝不及防,裤子一下子出溜到了脚脖子,露出一条有洞的花裤衩。
  众人大笑,老梅大羞,陈麦大怒。他一弯腰拉起裤子,冲着老梅大叫道:“干什么你,光天化日调戏妇男啊?想看我下面,也用不着这么猴急吧?”众人又笑,老梅又羞又气,抡圆了抽过去,陈麦竟没闪开,结结实实地挨了。众人被抽得噤了声。陈麦第一次被女人打耳光,登时涌上一脸狰狞,呼地扬起手来。老梅倔强地抬头,冲着他迎上右脸。陈麦的手举在半空,一个劲哆嗦,怎么打得下去?
  “老大,二巴图他们在三十六中门口!”蛋鸡跳进来大叫道。众人如非洲草原上的旱獭一般同时站起,⒌9⑵刀棍叮当。
  “多少人?”陈麦喝道,手僵在半空。
  “二十多个,都带着家伙。”
  陈麦把手放下来,夸张地去摸老梅的脸蛋。
  “兵分两路,大龙带一路,从健康街过去;剩下的人跟我走公园西路,两路夹击。大家认准二巴图的脸,别让这兔崽子跑了……这一次咱们自己干,不用通知其他人。”他拍了拍老梅的脖子说。
  众人吆喝着涌出大门,纷纷推起靠在胡同里的自行车。大龙被老梅死死地拽住了。“不许你们去!”陈麦微笑着将老梅抱起,扛进了屋里放到炕上,死死按住道:“别担心,我们不会有事的,等我回来,听话,我想你……”他刚要起身,老梅却一把将他拉过,脸蛋紧紧贴在他的脖颈上。他整个人都倒在她身上了。
  “你要是想我,现在就不要走……”说着,老梅就要吻他的脸。
  “不行,我不去,大家会失手的,老梅你吃了春药了是么?你这从哪儿学的啊?你干吗?这耍女流氓啊……兄弟们看笑话……”他奋力从老梅怀里挣脱出来,爱惜地吻了她一下,起身跳出了门,将房门咔哒锁上了。
  “陈麦,你要是闯了祸,我决不去牢房看你!”老梅踢着门,趴在玻璃窗上哭。
  “别哭了,是我不好,但我必须去呀……”见她哭了,他隔着玻璃摸她的脸。“放心吧,我不会有事的,你睡一会儿好了。”说罢,他带着大家骑上自行车,风驰电掣地去了。
  “陈麦,你个混蛋!我恨你!放我出去!”老梅见他们走了,赌气地坐在炕沿上,见旁边桌子上有个电话,就拿起来给陈麦家里打电话。
  旧城帮围在三十六中门口,大龙的两个红薯摊子被打烂,汽油桶滚到了马路对面,校门口满是丢弃的自行车和踩烂的红薯。二巴图戴着一个皮质的军帽,冷冷地看着手下围攻陈麦的阵地,间或看着腕上的表,脸上露出一丝冷笑。
  陈麦和大龙同时杀到。陈麦一眼就看到了拎着啤酒瓶的二巴图。弟兄们纷纷下车,几十辆自行车哗啦啦倒在路边。见几十个穿红皮鞋的后生纷纷抽出了家伙围向校门口,学生和行人们四处躲避。陈麦一脸狐疑地逼近二巴图,他倒不是担心对方有埋伏,他敏感地发现,二巴图等人没有骑自行车,莫非他们走来这里打架的?这太奇怪了。二巴图也看到了他,竟微笑着。
  “给爷弄死他,弟兄们上!”大龙嗷嗷叫着要扑上去。此时,一辆公共汽车突然停在了学校门口,竟是空的。二巴图一招手,他的喽罗们呼啦一下涌上了车,车门呼啦一下关了。大龙拎着铁链威胁着司机停下,但司机被人用刀逼着脖子,竟踩足了油门冲过来,大龙一个侧扑躲过了。
  陈麦扶起大龙。弟兄们把砖头瓦块砸向公共汽车,他顿觉蹊跷。大龙揉着胳膊道:“骑车追吧,这车又跑不快。”
  “追没用的,司机不会停,停了我们也打不上去,围攻公共汽车,这不是招警察么?马桶,这车开到哪去的?”
  “到回民区的,咱们上当了。”马桶扔出一块石头,气狠狠地道。
  “二巴图干吗这样?这不是他平时的做派呀,这么龟孙子。”大龙纳闷道。
  “他是计划好的,这些人不骑车,就是为了坐车走,他们是等我们来。”陈麦费力地想着。
  “等我们来,又不打,干什么?咱骑车追呗,追到终点站和他们打。”大龙是真急了。
  “不行,情况不明,你知道那里会有多少人?他们是把我们引过来……大龙,坏了,二巴图派人去抄咱们的家了。”
  “怎么会?他有这个胆子?不怕爷也抄了他的家?”大龙大惊。⑸⒐⑵
  “你忘了么?这个人的家咱抄不了,老梅还在你家,他们跟着老梅去的……快走。”
  陈麦别上菜刀,骑上车子,飞快地骑向大龙家。一路上,他想象出无数种老梅的遭遇,想得心惊肉跳。他一路闯着红灯,也不理会交警和汽车司机在身后的谩骂,他的脑子里只有老梅。
  自行车跌跌撞撞地拐进胡同,弟兄们被他甩在身后。他大老远就看到大龙家门口挤满了人,墙边靠着一排自行车,那些人一色的军绿大裆裤,一看就不是什么好货色。陈麦杂技般跳下车来,车在墙上撞得变了形,飞出好远,他趔趄着抽出身后的菜刀,恶狠狠地杀向那些瞪着他的陌生人。
  就在他要和那帮人短兵相接时,人群中突然挤出一个人,却是小约翰。他手无寸铁,戴着一个时髦的鸭舌帽,嘴里还叼着一根奇怪的烟斗,冲他微微笑着,一边笑一边还伸出一根手指摇着。老梅从他身后走了出来。
  “陈麦!陈麦!”老梅扑过来和他抱在一起。
  陈麦抱住她,又一把推开她,上下看了一眼,再看看小约翰。小约翰轻松道:“说你这人没脑子,你还不认。你们前脚出胡同,二巴图的人就进来了,人家早就盯着你。我是来找你商量收拾二巴图的,你却单干去了。你女朋友在里面哇哇尖叫,就帮你护住她了。你看着办吧,想和我单挑,该咋办还咋办,弟兄们,走。”
  小约翰潇洒地一挥手,他的兄弟们纷纷上车准备离去。陈麦一挥手拦住了。
  “小约翰,咱俩的事了不了……以后任何事,你一句话,我陈麦两肋插刀,绝无二话。”陈麦一抱拳,感激地看着小约翰道。
  “当着女朋友,你可真能吹。二巴图也在啃我的地盘,回头你我合计一下,咱们一起灭了这王八蛋,这才是正经。”小约翰骑上他的自行车,冲着陈麦和老梅微笑了一下说,“早听说你女朋友漂亮,果然不假,要不是你的女人,我今天就占了她,算了,回头见。”
  “谢谢你约翰哥。”老梅冲他挥着手道。
  “……还第一次有人这样叫我,听着尿紧,以后你还是叫我小约翰吧。”小约翰带着人去了。
  老梅又扎进他的怀里。“刚才吓死我了,七八个坏家伙砸门,说要把我扒光了。你不在身边,我害怕极了。”
  “没事了,怪我莽撞,上了二巴图的当。老梅,咱们赶紧去我家,大龙带人去我家了,我还是怕有闪失。”“可以打电话给他们,我刚才就在打,在那些坏人来之前,那边好像没事。”陈麦急忙拿起电话,响了两声后,父亲接了起来。
  “陈麦啊,你小子又惹了谁了?都打上门来了。”
  “爸,你没事儿吧?家里没事儿吧?”听老头的口气,陈麦就知道没大事儿。
  “七八个小毛孩子,能把我怎么着?老子也是抗美援朝下来的人,没收拾成美国鬼子,还收拾不了几个小兔崽子?他们以为我腿脚不好,就敢进院子来撒野,被我把一个兔崽子的腿打折了,现在还在这卧着呢。你放心吧,大龙带人到了。”
  陈麦长出一口气,顿了一下说:“爸,让你和妈受惊吓了,我不会放过这帮兔崽子。”“那是你的事,我不管,陈麦,老梅和你在一起么?”老头的声音沉了下来。
  “在呢,她没事,怎么?”
  “……陈麦,你先别让她听见,老梅她爸在找她,刚才电话里和我说,老梅的大哥,在边境上侦查的时候踩了地雷,牺牲了……”
  虽然他爸声音很低,陈麦仍觉得像被雷震了一样,脑子里轰的一声。他回头愣愣地看老梅,老梅俏皮地把烟藏到背后去,扭捏地悄悄扔了,带着羞在笑。陈麦别过头去,忍着满腹的酸楚,慢慢把被他攥得发烫的电话听筒,放下了。
  4
  辛兰和郭宇如何在这后半夜出现在这里?⑸⑨⑵陈麦看着他们握在一起的手,像被它们合力扼住了咽喉。时针坚定地跳起来,不要脸地“铛”了一声,跳进这狗日的后半夜。志得意满的骆驼想必已经在哪个地方呼呼大睡,梦里笑着那漫山遍野找她的人。上山者想必也回到宿舍,一边骂一边脱着衣服,谈论着村里听来的声音。而郭宇和辛兰,在这么个梦遗时刻,竟手拉着手来到这南门外,在他说出那么一句豪言壮语的时候,齐齐地站在他的身后。
  辛兰放开了郭宇的手,但尴尬并未令她脸红。她冲老六和老二打着招呼,一如平常那么客气。郭宇眼里有些冷,他径直走向另一张桌子。“老板,点菜。”他平缓地说。
  陈麦觉得整张脸都在燃烧,千百种情绪混在一起翻卷上来,像喝了口烧开的麻辣火锅油汤。他决定拔脚走去,起身时忍不住地看了眼辛兰,他本来想让目光带着愤怒,却不留神带出了伤心。辛兰也正在看他,眼光如冰似水,没有一点理解的涟漪。而郭宇在看表,似在嘲笑他的存在。陈麦像受困于荆棘丛的羔羊,气息尚存,心已绝望。矮胖的姐妹花此起彼伏嗑着瓜子,依偎着看一部叫《东边日出西边雨》的电视剧。剧里的王志文得到了许晴,出门正阳光灿烂,陈麦心里却暴雨倾盆。于是他宁愿就这样走,带着他濒临崩溃的尊严。
  “陈麦你等等吧?”郭宇却追出来喊他。他回头看了一眼,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陈麦,陈麦,你丫别走,咱还没结账呢,我们都没带钱……”老六像疯癫的流浪汉,一下子跳进夜色,在他身边哇哇喊着。陈麦掏了把钱扔过去,几张皱巴巴的钞票飘在地上,老六满地追着去捡。郭宇站在门口,辛兰并未出现。他的心像被菜刀劈了一下,噌地变作两半,他不由得摸了一下胸前,顺便掏出一根烟,却没火,那该死的打火机还在桌子上,他就含着烟,顶着风向校园走去了。
  路灯熄了,保安在风里瑟瑟发抖,像被审判的扒手。另一个缩在屋里的保安跟着收音机哼唱着《涛声依旧》。陈麦走进门口又退出来,借了火,再走进空荡的校园。左边是丑陋的教学楼,右边是明亮的梅园,中间是分割黑暗与光、隔开欲望和学知的路。图书馆早已黑灯,像一只巨大的木鱼呜呜作响,男女生们在白天夹着书本进去,相互筛选,四处勾搭,在夜晚满意而归。图书馆门口嵌着启功的题名,它歪斜随意,显是老先生不耐烦的涂鸦。从图书馆向右拐,顺着路一直去,就会走到荷尔蒙分泌过度的汇园,也有人叫它“秽园”,原因不问自知。某师兄回来做讲座,说每当回忆母校,总先想起这股味道。
  陈麦看着四周,想看到有人走过,冷清的校园让他孤独。可他又怕被人破坏这感觉,如再看到一对恩爱男女,无疑雪上加霜。于是他只能仰望,把孤独吐向天空,而漫天的星并不亲切,瀑布一样压向他的脸。辛兰的窗口挂着一个风铃,是用一张CD和一排玻璃管做的廉价货,不知是哪个笨蛋送的。辛兰必不喜欢这俗物,她不过喜欢向人宣告这叮叮当当的爱慕的存在而已。
  顶着风,烟两口就抽完了,烟屁被他嘬得吱吱作响。粗枝大叶的梧桐在风里泛起涛声,东摇西摆,像臃肿的女校长。灯影在枝叶间摇曳,令生硬而乏味的柏油路上光影斑驳,如鬼魂欢快的舞蹈。他在这树影下不知所措,仿佛进退都是迷宫,藏着看不到的阴谋。他扶着一棵粗壮的树,孙班长曾喝醉了在此撒尿,说一尿解千愁。而他却无尿意,只感到冷意和辛酸,就想对着这世界骂一句什么,话到嘴边,都咬牙切齿了,却化作低低的一声叹息。
  “陈麦,你个傻逼,不是你想的那么回事,且听洒家道来,你这个傻逼,你丫机会来了……”
  老六和老二远远奔来,一个穿着红夹克,一个穿着绿风衣,一高一矮,绿肥红瘦,像中国版的堂吉诃德。老六的罗圈腿风车一样捯饬着,老二拎着两瓶啤酒,显然扔的那几张钱不会有找零。
  陈麦赶紧揉了揉眼,把心情揉得好了些,他决定作出死不认账、再度和辛兰划清界限的决定。老六和老二跑了一会就跑不动了,真该死,这打乱了他的情绪。
  “快点!”他喊着。
  “陈麦,你怎溜得这么快?我们跑着都追不上。”老六一脸的幸灾乐祸。
  “这鸡巴的……好沉,陈麦,回去接着喝,老六没诓你……”老二腰软肚硬,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像要毙命的老狗。
  “你俩嚷嚷啥呢?我是怕他俩尴尬,所以先走了,我都要把她肚子搞大了,他也听见了,我不走他这饭可怎么吃?不要吃出血来?你们别胡说,嚷嚷得我跟他争风吃醋似的。”陈麦故作轻松,但做过了头,带着朗读的味道,才鼓起来的气,如此便撒掉不少。
  “老三,你丫别装了,你都恨不得进厨房拿把菜刀把郭宇劈了……快回去说,这外头太冷,比你家辛兰还冷……”老六拉着陈麦,边走边唱:“你那里见雪(血)了吗?面对鸡巴你怕不怕……”
  老六说,辛兰和郭宇那是一顿定情饭,又是分手宴。郭宇要回台湾了,就用一晚上和辛兰表露衷肠,但说了也白说,他俩不能在一起。辛兰为啥不想去台湾,他也搞不明白,所以说完了海枯石烂,丫就烂在黑豆地里了。
  “首先,辛兰充分接收了郭宇这来自海峡那半拉的感情,陪着他溜了一晚上马路,亲没亲嘴不知道,怎么亲的也不知道,反正看来房是没开。为啥没开呢?说实话,我老六和老二都认为郭宇此人厚道,不是你我这种匪类,要是你,孩子真的就搞出来了。其次,辛兰也不是吃素的,不是这么容易被搞定的主儿,不过三堂会,她不上月牙床。再有,今晚开过房的女人,洒家一眼便认得出,就像法海能一眼认出那装逼的白蛇……”老六手里玩着两个核桃,转得哗哗响。
  “趁辛兰去撒尿,郭宇悄悄过来让我们转告你,他知道你啥意思,告诉你追辛兰要有耐心。好姑娘谁都喜欢,要有方法,要有气度。辛兰这样的女孩,半个妖精半个人精,你陈麦不能急。哎呀可了不得了,郭宇乃情场高手,深不可测,他要不走,你哪里是他的对手?这鸡巴不行!除非咱收买昌平农民,月黑风高杀人夜,黑灯瞎火去外籍楼把他废了……但是他要走了,不和你玩了,还帮你热了场,你小子就等着和辛兰梅花三弄吧……我操!梅花一弄断人肠……”老二咬开一瓶啤酒,沫子忽地涌出来,喷了他一脸。
  陈麦说这台湾同胞自作多情,反攻大陆只是虚晃一枪,你们俩就举手投降握手言欢?老大被吵醒了,被窝里伸出半个头,说什么辛兰来辛兰去的?你们说得我耳朵都长出兰花了,她和那刘一民都快生出孩子了,你们还在这追不追的,唉,说你们小还不承认……
  “老大,这玩笑开不得,我们情报有误,幼稚事小,陈麦可受不了这打击,万一他去追了,还没上手就有了娃,实惠没捞着,⑸㈨⑵黑锅背回家,这鸡巴不行,老大你从哪听说这回事的啊?”老二趴着床沿,掀起了老大的被子。
  “明天你们去二食堂吃饭,随便拉个国经的傻逼问一嘴,就都明白了,法大什么地方?哪有一对狗男女的事传不开的?你老六拉着那个地包天女孩半夜在操场啃来啃去,你以为没人看见?老二你和那个飞机场女孩在阶四后面满地打滚,你以为天地不知?靠!法大是个没有秘密的茅坑,任何龌龊都闻得到,任何谣言都有依据,陈麦和骆驼的事当年怎么传出来的?你们这些不长记性的孩子……”
  三人都闭了嘴,陈麦想说点什么,但老大这个残酷的谣言使他开不了口。
  “对了,忘了告诉你,骆驼找着了。靠!一个系百十号人漫山遍野地找,她在教工老乡那吹灯拔蜡。还是咱孙班长有想法,个子不高境界挺高,丫带着学生会的人各个教工宿舍去找,居然找到了,捉奸在床,床头柜上放着一整盒避孕套啊,十二只装啊,都用了一半啦,真他妈经典啊……”老大说完,满足地翻身欲睡,被老六拉着问:“那这妞啥意思?干吗给梁汉辰留那么个纸条?”
  老大被他烦得爬了起来说:“女人这玩意儿,大致分两种,一种是唯恐天下不乱,一种是唯恐天下不大乱。辛兰属于前者,骆驼属于后者,你不信看着,咱大学生涯还有一年多,她骆驼不搞出个惊天动地的事来,你把陈麦的鸡鸡割下来……”
  “嘿!老大,你也太没良心了,骆驼搞出事来,不割你的割我的干啥?”陈麦怒笑道。
  “因为这事迟早和你有关啊,你以为你和骆驼结了?真没事了?嗨,不跟你们扯了,拉灯,上炕,明天还得出操,再过几个钟头,余常汉就又吹着哨子上来啦……”老大倒头便睡,呼噜顿起。陈麦被他说得心里长草,拎起剪刀悄悄爬上去,剪掉了老大留了两个月的半边胡子。
  老六和老二说的,当是真话,郭宇也从不说假话,可老大的消息也太可怕了,像在决斗的武士间扔了个手雷,陈麦无法承受这冲击波,就算郭宇真的走了,和辛兰这事,看来还要从长计议。
  穿红戴绿的92级新生涌进了校门。红叶渐染,青山浓艳,那美让人的心情也浓烈起来。一天天过去,陈麦的日子并没有因那些流言有何不同。郭宇走了,叶子黄了,辛兰的来去也无异样,该笑笑,该吃吃。他听到了一些关于自己的谣言,说他和骆驼早已真刀真枪苟合数次。他并不在乎,只觉得自己像个傻瓜,谣言是说给相信的人听的,一犬吠影,百犬吠声,自己的河还是自己过吧。
  一年过去了,一切都在变。老四昨天还在对孟德斯鸠推崇备至,今天就对托克维尔顶礼膜拜;老二一度坚持《安娜?卡列尼娜》是最好的小说,这天就认为《百年孤独》才算老大;学了半年的《企业法》听说马上就要废了;校长马上又要换人了,传说法大要并入清华成为清华法学院。没多久谣言就被杀光,哪个校长愿意矮半截去给人家做小?
  纷乱之后,他倒镇定下来,学习是一味良药,有时能让人忘记烦恼。他又弹起了吉他,还喜欢上了德国Scorpions乐队,音乐令他放松,兄弟们极宽容地忍耐着他。他常不好意思,半夜跑去厕所边弹奏,老六穿着裤衩怯怯地跑来说:“老三,你还是回来弹吧,兄弟们都说了,丢人丢在家里……”
  大龙还有一年就要出来了,他每个学期都会给他写信,但可说的实在不多,大龙从不回信,小约翰说他头发白了,在里面人人畏惧。陈麦不知他出来会是什么样,友谊和爱情一样,隔得太久亦生尴尬,好在这尴尬要熬到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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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璐见陈麦到医院来陪她,又要哭。陈麦忙摸着她的脸,说着体贴的话,马璐抱着他,脸拱来拱去。二人又相拥着离开睡着的孩子,在走廊的长椅上坐下,陈麦帮她擦去黏乎乎的泪。
  “没出息呢,儿子都比你坚强。你心里绷得太紧,哪还能睡好?为孩子,也为我,你受委屈了……别哭了,天塌下来,有我扛着呢!儿子会没事的,哭完就完,别让他看见……”
  马璐擦干了泪,头靠在他的肩上说起来,开始回忆他俩的相识相爱。陈麦心中疑惑,马璐很少如此语重心长,看这架势,这一开闸至少一两个钟头,能把前世今生都捎带着说了。但反正打定了陪她的念头,听就听吧。
  医院的长廊像个时空隧道,穿梭的护士从那头到这头,又从这头到那头。一个刚死去的人被推出病房,蒙着白布,露着双脚,不知为何无人送行。车子吱吱呀呀,被戴口罩的人坚定地推走。他猛然想起和老梅在医院的那天,于是就盯着这辆车看,那双脚似乎动了一下。他摇了摇头,继续听马璐说,才走了一会神,她就说到孩子出生了。
  第二天,他决定提前点到“幸运星座”,看有没有安排不妥的地方,和大龙聊一聊,别酒桌上翻了脸。这个世界上他可以谁的账都不买,但是小约翰例外。
  云铁山来了电话,说你知不知道政法委想安排开发区分局的新领导,有消息出来了,据说有你有我?陈麦并未听说这消息,对他的关心表示感谢,表示如果同去,你当局长,我做副的。云铁山哈哈笑道,要当也是你当,我怎么敢和你争?打麻将你不是对手,射击你也不是对手,干工作你可比我行。
  放下电话,陈麦很快想明白了这事。云铁山在走关系调动,想去当开发区公安局的一把手,上面也有人在为他安排,但他一个人动太扎眼,需要一个垫背的陪衬一下。找他陈麦垫背还要他领个人情?的确够孙子。但反过来想,他去了也好,他一走,比自己工龄长的支队长就没了,治安维稳工作又是最重要的,将来提副局长就非自己莫属。
  他和云铁山较量过三次枪法,二人都擅长两连发急速射击,打静物云铁山厉害,打兔子陈麦占优,只是打人没比试过,二人谁也不服谁。云铁山也曾嫉恶如仇,连破大案,但这两年脑子进了水,⑸⑼⑵为了谋官什么脸都不要了,本来和他是出生入死的交情,后来又各自沾了钱,倒走得远了。
  陈麦和大龙聊了一会晚上的饭局,大龙只听不说,面无表情。陈麦便不再说了,因为劝着大龙,自己的火倒拱起来了。一辆黑色奔驰停在门口,下来了一身白西服的小约翰,他脚踩亮棕色尖头皮鞋,鼻梁上架着金丝眼镜,发型一丝不苟。这个曾令四方畏惧的人如今周身透着书卷气,这更增添了他的魅力,已经有人开始叫他老约翰,虽然他还不老。
  大龙迎进小约翰,公司的员工大多不知道他才是这家店的幕后老板,见大龙完全没了平日的恶霸劲头,不禁奇怪。陈麦在二楼等他们。三人坐下,大龙支开员工们,小约翰照例掏出几根剪了屁股的雪茄,帮他们都点上了,等他俩抽了几口,微笑着看着他俩。陈麦鼻子吸溜吸溜的,仿佛还没品出个味道;大龙却像吃了苦药,头一个劲地晃。小约翰摇了摇头说:“别看麻烦点,其实比香烟健康很多,而且有劲儿,一根顶一包烟的劲儿,晚上喝红酒的时候来一根,才觉得这辈子没白活。”
  “这不可能,听你说的这比搞女人还爽?”陈麦故意调侃。
  “这怎么比?没有可比性嘛。”大龙突然说话,吓了他俩一跳。
  “你就是哪天干到公安部部长,也还是这个德性!我也奇怪你们还能弄这么些花活,这是谁嫖谁呢?”小约翰浑厚地喷出一口烟,浓密地浮在地毯上,慢慢地在他们脚下散开,像浮在河面上的浓雾。
  “大龙要像你这么矫情,这地方早就倒闭了。”陈麦大咧咧地叼着雪茄说。
  大龙嘿嘿一笑,也不抬头,手指神经质地弹着雪茄,又开始沉默,盯着地毯出神。
  “你那个会所还不开工啊?再拖下去陈麦说不定哪天被双规了。”小约翰温和地开着玩笑。
  “总是选不到合适的地方,要么太大,要么太小,要么交通不好,回头听听你的意见。”大龙局促起来,手指神经质地拧着烟头。
  “算了,你爱咋弄咋弄,今天的都安排好了?”
  “安排好了。”
  “幸运星座”顶楼有一间私密包房,它有独立的电梯,还有一个门直通消防通道。这间房子本是为特殊的客人准备的。大龙说忙活了一整天,准备了全套的海鲜生吃。
  “大龙,放松点,我们在做生意……”小约翰心细如发,见大龙面色不好,就带着兄弟的调侃说道。
  “大龙知道的,我还派他去给我们做卧底,他把那些料子鬼玩得转转的呢,怎么?赢了他们不少钱吧?”陈麦忙抬起了轿子。
  “哦?没多少,没多少,这都是工作,都是工作……”大龙一怔,笑道。
  “陈麦,大龙我不担心了,今晚你可别砸场子啊……”小约翰虽然笑着,但听得出话里认真,“你最好别喝多,我知道你,喝了酒就容易冒火。”
  “我给你抱着二巴图亲,亲死他,行么?”陈麦眯着眼道。
  “我当真的。”小约翰正色道。
  “少来这一套,酒还是要喝的,爷不给你添麻烦就是。”陈麦伸开腿,头仰在沙发的靠背上,看着房顶的罗马式吊灯,一大堆水晶球晃悠悠地挂在上面,像一颗颗饱满的泪珠,于是他干脆闭上眼,哼起了歌。
  小约翰对大龙说:“大龙,今晚谈完事,叫几个妞上来,挑好的会说话的上来,文局好色,把他招呼好。你把女人摆弄好,今晚就没你的事了。”小约翰像是喘了口气。
  “你放心,我已经挑好了,⑸9⒉都在下面化妆呢。”大龙说。
  “……他妈的,我真厌恶弄这个,但是没办法……给我挑个胸小的话少的,最好没有的。”小约翰说。
  “为啥?”陈麦困惑道。
  “别人喜欢什么,我偏要反着来,搞定这些人,你不要表现得和他们一个口味,一定要有差别,这是心理学。”小约翰狡黠地笑道。
  “行……就是我这儿胸小的还真不多……”大龙若有所思道。陈麦眼眯着一条缝盯着大龙,但大龙正在思考着他的问题,没有注意他眼中那抹杀气。
  这顿晚饭并不如陈麦想象的那般难挨。生意只用了十五分钟就谈好了,之后就是喝酒。在小约翰和文局的撺掇下,二巴图表现出了高度的友善,他既尊重小约翰,又高抬陈麦,还不忘和大龙交心。陈麦喝多少,二巴图全部翻倍,在厕所吐得哇哇有声。文局像个后山大妈拍左拍右,让陈麦肉麻不堪。这王八蛋为了多收点回扣,装作老大哥关五怀六的。二巴图喝得车轱辘话没完,见陈麦不甚上心,就又打开一瓶茅台,掏心窝般看着他说:“陈麦,不管以前我对你做过什么,我是后悔的;不管你以前对我做过什么,我是无怨的。今天你如果能叫我声兄弟,我就是喝死在这里,也是心甘的。陈麦,这瓶酒我喝,你给句话。”说罢他仰脖就喝,像喝着白开水。
  小约翰和文局站了起来,这是江湖老大为兄弟友谊地久天长的干杯,连大龙都黑着脸端起了酒杯。陈麦叹了口气,一个是上级,一个是兄弟,这台阶不能不上,他劈手夺过二巴图喝完一半的酒瓶,一口便倾倒进去,一溜火线下去,胃里像灌了硫酸,吞了火炭,就要烧烂他那一副下水。他忍着呕吐抬起头来,双耳轰鸣,头疼欲裂,呼吸无法继续,像站在热带飓风的中心。二巴图张开双臂,大喊着兄弟要抱过来,他躲不开,也站不住。小约翰和文局、大龙在纷纷干杯。服务员端着酒盘,一个个笑得像被点中的小姐。天花板上那对天使的眼睛闪闪发光,略带淫邪。房门被缓缓推开,小姐们像五彩斑斓的蛇一样滑入,她们穿着开叉很高的连衣裙,微笑着走向每个人的目标。来扶着陈麦的这个姑娘戴了蓝色的美瞳,眼角有颗黑色的小痣,她肩膀圆润,上面刺着一只黑色的蝎子。姑娘伸出双手,饱满粉嫩的胸脯被挤出峰峦,巍峨地端举上来,它们在晕乎乎的陈麦眼前膨胀旋转,发出亲切的味道,像陈麦他妈过年时做的热腾腾的豆沙包……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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