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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察难做

_5 冰河(当代)
  那天晚上,5401宿舍的老大和他又说起小王八蛋,陈麦才知道这人真的命不久矣。陈麦便有些后悔,小王八蛋要是摆出一副将赴刑场的壮烈样,万一把立场宽松的辛兰打动了怎么办?有些女人希望经历一场生死离别的爱情,过程绚烂,结果虚无,小王八蛋完全可以满足辛兰这份虚荣,这样的电影还少吗?这事做得真他妈的横不愣登。风度翩翩的郭宇只轻轻挥了手,却还没有告一段落,又冒出个死了都要爱的小王八蛋,旁边还有个色眼迷迷的刘一民,自己吃着几种味道的醋,酸到一起快成镪水了,这事没准弄得鸡飞狗跳驴上墙啊。
  “好好安慰他,好像是活不了多久,但是别骗他……我们的事以后再说。⒌⒐Ⅱ”他很丧气,但藏起了这感觉。
  辛兰看着他,欲言又止。陈麦推着她让她快去,在她的额头上飞快地吻了一下。后排的郭宇一定能看到了,他心想。辛兰也没说什么,就去了。
  “你又故意亲辛兰……”田晓玲酸酸地对着他笑,一语道破天机,“故意”二字用得好。陈麦苦苦一笑,又把她扶上椅子,撑着她的腰对台上喊将起来。
  老六急匆匆跑来,见陈麦举着田晓玲,差点踢出飞脚。陈麦忙把她推给他,田晓玲并不在意挨着谁,只直勾勾看着台上。刘一民在前面故扮青春,摇头晃脑地喝彩。陈麦见老二站在座位的扶手上,手里挥舞着个可乐瓶子,一边敲击一边怪叫着,就上去抢了一个过来。他掂了掂重量,瞄准刘一民的座位,抛了一个弧线出去,想砸在他附近恶心他一下。玻璃瓶子带着哨声飞去,却不偏不倚正中贝雷帽。瓶子碎裂,刘一民捂头低下,帽子一摘,隔这么远,陈麦仍看到鲜血哗哗流下。
  场子里炸了锅,帮腔的、起哄的、叫好的、骂人的,乱糟糟闹成一团。陈麦两手揣兜装不知道。有人见老五拎着瓶子站在高处叫好,就以为是他,骂这个四眼猪是傻逼。老五看似文弱,实则暴烈,当即抡瓶子砸了过去。
  混战就此开始,全场人很快就打成一锅粥。格劳秀斯拖着绳子满地乱窜,躲着人们纷飞的腿脚。黑豹想必对此司空见惯,在横飞的瓶子和拳头中继续演奏,台下的学生们一部分忘我地战斗,一部分忘我地唱歌。陈麦拉过要参与群殴的老五和老二,说走吧,这里不比校内,警察要抓人的。老五当然不走,说要抓也抓一片,凭啥抓我一个?陈麦却是不依,说你丫跟我走吧,打架我比你有经验。
  出得门来,刘一民正半弓着腰小跑,他端着贝雷帽接着脸上的血,像端着个易碎的宝贝。
  “打得好,这鸡巴行!让丫白天在讲台上装逼,晚上在教工宿舍干逼,听说法律系那个任月花都被他把肚子搞大了,刚堕了胎。操,恶有恶报,丫让女人流血,这不也还回来了吗?”老二指着刘一民,一脸的不屑。
  “如此禽兽,该打,但老三你别让我背黑锅啊,满场子人都以为是我扔的,我不出卖你也就罢了,你还想让我再留一级啊?”老五边走边骂。看得出他毫不在意,只是调侃几句而已。
  “有人找你我就招,我又没想打他,我打黑豹呢,你没觉得唱得不卖力么?连屁股都不动,我都怀疑是假唱呢。”
  “扯淡,黑豹从来都不假唱,人家大老远来了,一分钱不要来慰问咱农村人,你还挑三拣四?太不要脸了。你也别蒙人,我早看你瞅着刘一民不顺眼。唉,一个辛兰,军都山三流的货色,就让你们都变成了禽兽。简?奥斯丁说了:女人既可以让男人变成天使,也可以让男人变成禽兽。而我,只看到禽兽啊……”老五一边走一边甩着袖子,见前面来一狗,大喝一声:“禽兽让路,陈麦在此!”
  陈麦抬脚去踹他,老五轻巧地躲过,三人嘻嘻哈哈地奔学校去了。
  3
  市府广场出现紧急情况,几十个越战老兵排着队站着不走。他们的军装上挂着明晃晃的军功章,领头的拿着喇叭哇哇叫,像要造反一样。广场派出所的所长去了,没说两句就被一个老兵扇了耳光。这帮老家伙见人打人,谁挡揍谁,叫嚣着要和市长或者书记讲讲理。
  陈麦迅速带队前往,文局照例来电说一定要谨慎,这帮人惹不起,要再处置不当,他们敢去天安门闹。能哄就哄,能骗就骗,能散就散,千万别较劲,这帮家伙也上了岁数,也有子女,挺那么几个钟头就受不了了。
  几十个老兵竟整齐地站作几排,高低有序,纹丝不动,军功章在风里叮当乱响。带头的老兵声如洪钟,正用喇叭在喊:“走长征的算人,老八路的算人,打新中国的算人,抗美援朝的也算人,都他妈的一样为共和国流过血,凭什么我们自卫反击战的不算人?95年爷就下岗,现在抚恤金每年三千多,除去养老保险,球毛不剩!一个月退休工资才一千多,吃饭都不够,抗美援朝前的所有老兵都涨了工资福利,为啥我们不涨?自卫反击战是不是保卫共和国?我们的血不算血?我们的伤残就不是伤残?要这么拿我们不当人,我们就去北京,找老首长说个清楚!”
  陈麦带着兄弟们列成阵势,一排人在前挡住,后面再分两道防线。旁边拉着几条狗。市政府派来了一个副秘书长,站在台阶上车轱辘话说个不停,“党和政府不会忘记你们,正在制定解决方案……”老兵们皱着眉头,瞪着老花的眼,显然不信这些鬼话,吵吵着要闯过封锁线,直奔市政府。陈麦忙令各队拦住。老兵们见警察挡道,破口大骂,什么看门狗、王八蛋、狗腿子、小白脸、吃软饭的、丧门星、小绵羊,总之什么难听的他们都骂得出来。
  陈麦背着手一言不发,看着花白的头发下面那些通红的脸。一个戴着墨镜的盲军人狠狠地撞着人墙,他的军帽掉了下来,露出一个骇人伤疤,脑袋像是被弹片削去了一小半。陈麦看得沉甸甸的,这里或许就有和老梅大哥出生入死的战友吧?那场战争早已被忘得干净,这些老兵赶上了差年头,昔日的英雄变成了今日的负担,下岗失业是他们必然的命运,时光和国家一样,无意中就遗忘了他们。
  但他们骂得太难听,词藻过于丰富,很快就联系到了警察们的母亲和祖宗。兄弟们的脸开始发绿,小白的脸则涨得通红,在这城市,还没人敢这么骂他们。一个独臂老兵要挥着拐杖冲上来,两个弟兄一把就将他推下了台阶,老兵没站稳,就骨碌了下来,拐杖也摔折了。这下老兵炸了锅,一群人哇哇叫着,乱了队形往上冲,像要去拿下敌人的无名高地。小白见陈麦黑着脸一动不动,就令兄弟们往下推。狗汪汪大叫,面露凶光,但这些流过血的老兵不是草民,根本不拿正眼瞧它们。
  “一个个这么精神,有时间多想想怎么赚钱过日子,大青山游击队的那些老战士比你们怎样?心态不都比你们好?”小白那时候还穿开裆裤,他显然不了解对越反击战是怎么回事。
  当头的老兵怔住了,眼里竟含了泪,“都站住,站好队,成什么样子!”他对后面吼着,他定是个军官。老兵退后几步站住了,其他人也退了下去。⒌⑼②
  “小后生,你还年轻,不知道我们的事,我不怪你,但你这么说我们,我真想抽你!也罢,老汉今天让你开开眼!”
  老头抬起脖子,费力地解开风纪扣,军装脱了,他又脱了长窟窿的衬衫,里面是同样长窟窿的背心,上面的红字已经发白:为人民服务。
  老头脱光了上身,黑亮的老肉长满了斑,前胸和胳膊上伤疤处处,右胸那个伤疤竟有碗口般大。他的战友们都无声地除去衣衫,一群老头挺胸撅肚,裸陈着满是故事的身体。每个人都有或多或少的伤痕,它们千奇百怪,令人害怕。陈麦看着一个有着几条拉锁一样伤疤的老兵独腿拄着拐,一只裤腿轻飘无物。他想起老梅的大哥被地雷高高炸起的样子,他定像一朵在半空绽放的血肉之花吧?
  “后生,你干公安应该有日子了,肯定见过血,但没见过这个吧?老汉我这个伤口是平射高射机枪打的,12.7毫米的子弹,老汉我一条胳膊和半个身子就这么没了……”他又指着其他几个老兵说:“他那个伤口是跳雷炸的,当时肚子里挑出十几个弹片;他虽然没负伤,却比我们更惨,从腰到大腿烂了个透,连鸡巴带蛋,全烂掉了……”
  老兵哆嗦着走上两步,歪着脸瞪着小白,像要用不存在的手去指他一样。“后生,你拿大青山游击队和我们比?我没有看不起他们的意思,但好赖没有把蛋烂掉的吧?没有被蚊子和毒蛇咬死的吧?没有掉在敌人的陷阱里被饿死的吧?没有掉进山谷被野兽吃了的吧?我们都老了,这二十年没向国家要功劳,也没向党要求改善条件,我们只想有口饭吃。都残废了,帮不了孩子们,但也别成了他们的累赘。今天我们这些老汉就是来这里喊一喊,见一见市领导,让他们关注一下,这没什么过分吧?”
  老兵流下泪来,浑浊而汹涌。小白有些无措,求救般看着陈麦。
  副秘书长再次发挥了哪壶不开提哪壶的干部精神,说老同志你先把衣服穿上,这天挺冷的呢……你们当年一定有伤残证明吧?国家也都给了抚恤金吧?那么多战友都战死了,你们都还算幸运……
  副秘书长一下住了嘴,像咬了自己的舌头,因背对着他的警察全回过头来,他们眼神诡异,像看着一只站立说话的狗。还没等他想出修正的言辞,改变这敌我不分的尴尬,几个老兵已经冲了上来,抡着拐棍就要玩命。
  “爷操你妈!”“老子一棍子把你打回你妈个逼去!”老兵们发了狠,一个个面露狰狞。
  陈麦忙伸手拦住了当头老兵。“大哥别急,别激动,让大家停下,我们好好说。”
  老兵双眼冒火,见陈麦死活挡路,抬手就一个耳光,扇得又亮又响,比陈麦扇嫌疑犯还响。他的警帽滴溜溜飞出很远,陈麦觉得眼前一黑,耳膜丝丝作响,半边脸火烫地肿起来,怒火隐隐地升腾着,揪着他背后的刀疤。
  兄弟们见老大被打了,一个个也火了起来,对老兵们的动作也大了。小白更是要踹那个打他的老兵。陈麦忙一摆手。“都住手!”
  众人都看着他。陈麦擦了下嘴角,有血,牙齿略觉松垮,他只觉得辣乎乎的,而不觉得疼。他拿过兄弟捡来的帽子戴正了,对老兵说:“老大哥,这一巴掌我不记恨,你打就打了,但我不能让你过去,你们走吧,别让我难做。”
  “兄弟,我看得出你是个有种的,但是,你给我个走的理由!”老兵声嘶力竭地喊着,伤疤霍霍乱跳,断臂的末梢暗褐乌青,像烧糊了的树枝。
  陈麦默默看着老兵,叹了口气,慢慢脱去了警服,再脱去衬衫,一身还算强健的肌肉露了出来,上面伤痕累累,一处枪伤,三处刀伤,在他身上构成一副奇怪的图案。
  “有伤的都把衣服脱了!”陈麦对兄弟们喊道。
  几十个兄弟立刻开始脱衣服,还有两个扔下盾牌也脱起来。大家纷纷露出他们的伤痕,虽然没有老兵们那么显赫,却也触目惊心。小白的前胸坑坑洼洼,那是被人贩子一火枪轰出来的,那一枪险些要了他的命呢。老兵们见警察们如此,倒也安静下来。
  “老大哥,我们没你们当年那么苦,但也是在为这个国家出生入死,你可能听说了,上个月我们又死了两个兄弟。你们军令如山,我们也说一不二。今天你们来了,效果已经有了,我想会有人处理;你要是非要过去,就是闹事了,我就只能执行命令。我请求你们回去,我不希望你们再受到伤害,也不希望我的弟兄们受到侮辱,这就是我的理由。”陈麦有些哆嗦,心想这番真诚的表演该有效果。
  老兵们互相看了看,沉默无声。当头的老兵看他良久,点了点头,慢慢地退了下去。
  “敬礼!”当头的老兵站定了,大喊一声,赤条条的老兵们哗地敬起了军礼。
  “敬礼!”陈麦也大声命令道。他随即立正,举起了右手。副秘书长也举起了右手,⑸⒐㈡很快觉得有点二,又悄悄缩了回去。
  老兵和警察们都光着上身,在风里互相敬着礼。围观的人群和记者们纷纷按动快门,咔嚓咔嚓的,像相机们在鼓掌。狼狗傻乎乎地两边看着,低声呜咽,不知这些奇怪的人在做什么。
  陈麦一下子在人群里看见了艾楠,她正举着一台大相机对自己按个不停。她穿着他送给她的小黑皮衣,围着她最喜欢的Burberry丝巾,刚烫过的头发带着火的颜色,在风里飞舞,让他涌满了暖意。相机放下来时,他看见了她满是爱慕的双眼,他突然觉得很久以前就爱上了她。
  老兵们给副秘书长留了材料,就排着队去了。弟兄们收队,小白略带兴奋地说明天咱们就见报了,老大咱们要牛逼了。陈麦穿着衣服,看着离去的老兵,冷冷地说:“我真想放他们过去。”
  艾楠除了摄影和文章,厨艺也不错。这天事毕,他便随她来到家里。艾楠说和朋友闹别扭了,她一个人已经过了半个多月。二人顺道买了些菜,艾楠不让他吻她,让他先洗个澡,说他光着膀子被吹得灰头土脸。她围上围裙,戴上厨帽,唱着蔡健雅的歌下了厨。陈麦乐呵呵地洗了个干净,扔纸巾时,一不留神在垃圾桶里看见个避孕套小包装,心里便郁闷地烧起来。
  艾楠唱了五首歌,做了四菜一汤,一条红烧鲤鱼,一个尖笋烧肉,一个麻婆豆腐,一个炒青菜,外加一个牡蛎丝瓜汤,味道都很不错。陈麦见她满头大汗,一脸油烟,就又怜爱起来,老老实实坐下吃饭。艾楠笑得像个孩子,恨不得喂到他嘴里。电视上放着《喜羊羊和灰太狼》,她边吃边笑,见灰太狼又挨了平底锅,她笑得喷出饭粒来。艾楠的热情感染着他,令他无法相信那个垃圾筒里的东西与她的阴谋有关。
  饭后,他们坐在电脑旁,看着今天的照片,艾楠说他除了白点,身材还算不错,这照片我明天就给你发了微博,没准能招来好多姑娘呢。陈麦轻轻抱住她的腰,吻着她的耳垂,嗅着她的头发。她靠过来,他把双手兜上来抚摸着她的胸脯。艾楠闭着眼,说你每次见我都要这样么?就不能好好说说话么?他的手感觉不到她的冲动,再听着这话,就知道她不想要,这个结果将那个垃圾筒联系起来,让他觉得在和一个吃撑了的人谈烧烤大餐。
  于是他要走,还找了个堂皇的借口,说领导要找他谈心。艾楠貌似有些不快,问他晚上还回不回来,他没准备好这个答案,就支吾着说不知道要谈到几时。艾楠失望地拉开了门,帮他拿起了衣服,气氛尴尬起来。他出门时觉得过意不去,就回头去吻她的脸,她却一扭脸避开了。
  “没事,你去吧,我习惯了……”
  陈麦知道这离去对她是种侮辱,比每次做完就穿裤子回家还要无情。他犹豫了一下,横下心出了门,到了楼下发现没带车钥匙,就懊恼地回来拿。敲开门还没说话,艾楠一把抱住了他,吻着他,解着他的皮带。陈麦被她点燃起来,瞬间硬得像铁。沙发上温软舒适,一场交战似乎在所难免,但他又有被戏弄的感觉,好像自己的欲望始终控制在她的手心一样,他越想要她,这感觉便越强烈。就在艾楠要打开她时,他的电话不知趣地响起来,彩铃是张杰的《勿忘心安》。艾楠当然不让他接,按着他的头要继续,但那电话执着地响个不停,一遍遍唱着,像紧箍咒一样勒着他的神经,令他进退维谷,犹豫间他的眼神犹疑了,那里轻轻一跳,软了下去。
  艾楠叹了口气,松开紧紧夹住他的长腿,起身去卫生间了。陈麦抓过手机,见第一个是马璐的电话,第二个是文局的电话,就先回给文局。文局表扬了他在广场事件的灵活处置,让他现在到家里去喝茶。陈麦一口应了。挂了电话再打马璐的,马璐旁敲侧击地问他在哪里,和谁一起,何时回家。他说正准备去文局家里喝茶,马璐便挂了电话。他喘了口气,见艾楠仍在卫生间卸妆,他走进去。艾楠眼神漠然,刚脱掉的牛仔裤又穿得紧紧的。
  “有个台湾女作家说,每天她都会在老公下班前仔细打扮一番,让老公回家时看到最美的她。我不知道这样好不好,只是知道,我打扮得再美,你也不会留下来过夜,是的,你从来不会和我过夜,每次做完了你就穿衣服走了……你回到温暖的家,哄着你的儿子和老婆,而我却睡不着,有时会哭,有时会笑,有时会一整晚胡思乱想……唉……这些你从来不问,但我一不满足你,你就不高兴,不高兴就伤感情。我主动来迎你,你却为了你老婆的一个电话而放弃我,是的,我永远都排在后面,这我知道……”
  陈麦听着酸楚,却无话可说。艾楠说的都对,从一开始,这场游戏的角色就设定了。艾楠见他在门口发愣,就又微笑了一下,轻轻把他推了出去,说快走吧,也别想太多,我知道你也没办法。
  陈麦点着头,找到了钥匙,这一次再出门时,他抱着艾楠吻了很久,直吻到口干舌燥,像在迎接一番突如其来的生离死别。艾楠既不主动,也不拒绝,双眼略带迷离,嘴唇却绵软无力,像一个在红尘里早已无怨的女人。
  “我可能爱上你了……”进电梯前,他回头低低说了一句。他见艾楠抿着嘴唇,在电梯门关上的一刹,她的眼泪流了下来。
  4
  人们常说一个人最快乐的日子是童年,但陈麦的童年像随意涂鸦的画,线条凌乱,色块斑驳。童年的幸福无非是过年盼着穿上新衣,等着领十块压岁钱。他最真切的快乐时期,是情热如火、无忧无虑等待收获的十七岁。
  电视上说人类有了新的绝症,曰艾滋病,和鸡巴有关。陈麦最近的症状和这病很像,头晕、低烧、鸡巴疼,吓得他小脸焦黄。想去医院,不敢;想和大龙说说,没用;又想和老梅说说,就觉得自己脑袋也得了病。他纳闷这感觉的来由,自己还是个雏儿,怎么下面就肿了?是不是和健康街那流氓打架,被他抓破了一把,而这小子竟是个艾滋病呢?
  陈麦吓得不敢出门,但没过几天,这些症状消失了,陈麦用放大镜仔细研究那器物,觉得和往常并无不同,就是长了一些,就把心放回了肚子里。这番惊吓让他觉得,这世界总有些东西,是会让你害怕的。
  陈麦从马桶和蒌瓜那里学到了高效的学习方法,他的成绩大幅提高,这个期末果然进了前十五名。马大葱跌了眼镜,同学们咬牙切齿,这王八蛋既没耽误搞对象,⑸⑨②也没耽误打架,每天穿着大裆裤和红皮鞋在楼道里闲扯淡,实在无聊就写写歪诗,怎么学习就好了呢?这不符合常识,除了语文他没说的,其它的他能考五十分都算烧高香了!
  老师们开始以为他是抄的,没准考试的时候持菜刀威胁监考老师。当陈麦在课堂上解出不同科目的几道难题后,人们终于相信这小子天眼开了。学习虽好了,这人却仍是个流氓,这一点显然没变。他上讲台在黑板上做题,做着做着裤裆里就掉下一把三棱刮刀,差点扎了物理老师的脚。学校里谁要是敢多看老梅几眼,不知深浅地蹭上去溜舔老梅,恭喜你了,这个穿着绿裤子和红皮鞋的家伙很快会找到你,谁护着都没用,因为这顿打你是跑不了了。
  这臭名昭著的流氓自打和老梅拉手之后,再不去招惹别的女孩,长再漂亮也没用。有错把流氓当英雄的女同学不服气,外号“骚羊”的那姑娘,每天打扮得含苞待放,她自忖长相身段都不输给老梅,还画得一笔好丹青,就想和老梅打擂台,娇滴滴地来让陈麦在她的一树梨花画上写诗。陈麦提笔就写:芳园曲径通幽处,密林深处听箫吹。
  红墙根下寻骚绿,却见梨花落成灰。
  骚羊同学怒目而去,陈麦在后面追喊:“骚羊等等啊,我还没有落款呢……”
  老梅认为他对女同胞的态度有问题,说对喜欢你的女同学没必要这么极端,万一咱俩将来不成呢?陈麦就急了,说你再说这话,我可要给你写歪诗了,至少也是梅花夜里三三弄……
  这年刚过,陈麦他爸闹了心脏病,摔掉两颗门牙,多亏抢救及时,抢回了一条老命。从那之后老头就脾气骤变,烟和酒一晚上就戒了,跟谁也不发火了,见着花花草草都面带笑容了,陈麦这个流氓儿子爱干啥干啥去吧,你就是坐牢老子也不跟你急了。陈麦笑他怕死,认为他活到世界末日都没问题,你不抽烟不喝酒也不骂人,过几天我可就要不认得你了。
  寒假上午,陈麦蹬着车子去老梅家学习。上厕所时听见她妈略显紧张地和老头说:“咱女儿毕竟是早恋,这不好吧?”她爹就急了:“早恋怎么了?革命都要趁早!刘胡兰牺牲那年还没谈过恋爱,多遗憾?我当年喜欢你不也这么大?要不是你爹天天拿大棍子拦着,我早就扑上去了。陈麦是个好孩子,对她的影响是正面的,他那流氓外表下面,不比当年的我差!”
  每天学习结束,陈麦都会拉着老梅出去玩,哪里好玩去哪。他们去人民公园结冰的湖上滑冰,去回民区吃羊肉串,去气象局大院玩废弃的加农炮,从后门溜进工人文化宫看电影。陈麦的鬼点子层出不穷,绝不重样。老梅一周有几天冬训,他就在一边穿着军大衣看书,冻得一个劲蹦,见老梅只穿绒衣绒裤还跑得一头汗,他就伸出大拇指咧着嘴笑。老梅见他样子可爱,有时会飞奔过来,跳得高高的,扑到像只大熊一样的陈麦的怀里。
  这一天,老梅的姐妹们饿了,逼着他去买烤红薯。陈麦数了数兜里的钱,瘪着嘴去了,一会儿得意洋洋回来,后面跟着个推车的。校门口卖烤红薯的连人带车被他捉来。烤红薯的戴着翘耳朵皮帽子,哭丧着脸蹲在一边。陈麦站在汽油桶做成的烤炉后面,戴起袖套,吆三喝四地拿个火钳翻着红薯。烤红薯的知道今天没得赚了,这个穷凶极恶的家伙一边烤一边吃,烫得一个劲吸溜,看样子要把这一炉香喷喷的红薯招待操场上的女娃娃了。
  老梅等人吃得高兴,老梅不想让人家吃亏,就掏了点钱补了。陈麦说她观音在世,这王八蛋天天缺斤少两,不吃他吃谁?
  大哥寄回信来,问陈麦有没有执行好他交代的任务,说他又缴获了一把美制匕首,发现是把美越战争时的真家伙,回来就送给他。陈麦大喜,说这下牛逼了,阳关市的混混们能有把钢刃的蒙古刀就不错了,谁能有这玩意儿?
  大龙的父亲去世了,陈麦买了几斤带鱼上门看望。大龙他爹三个月前得了肺癌,发现时已是晚期,化疗了几次人就不行了,医生说他的肺都快变成棉花套子了。老头在棉纺厂车间工作了三十年,像他这样死法的人并不少见。厂子照例给追认了劳模和优秀员工,穿着黑衣的领导送来锦旗。大龙他妈对领导笑脸相迎,等他们走了,就把锦旗塞进了燃烧的灶台。
  大龙拉着他到门口抽烟。陈麦见他的黑袖箍一个劲往下出溜,就坐在门槛上帮他弄,又给他点了支烟。大龙皱着眉头抽着,说你去照顾老梅好了,别为我犯难。陈麦骂他没良心,说你这不是把我往重色轻友的路上推么?你还让我混不混了?
  “陈麦,我不能这么混下去了……我爸走了。”
  陈麦不知道他要说什么,就先沉默了。
  “我想明白了,就我这块料儿,上不上学的不重要了,就是上完高中也是个球毛疙蛋的,没啥出息,还不如想办法挣点钱。”
  “你这是刚死了爹,心里难受,过段时间就好了,不上学了,你连个朋友也没有,咋挣钱?挣啥钱?不能让我和你去抢银行吧?”陈麦略带调侃地说。
  大龙没说话,盯着胡同里一只赖毛流浪狗,嘴绷得像铁闸一样。那狗本来想凑过来,见这人面露凶光,便识相地夹起尾巴,一溜烟儿跑了。陈麦登时觉得不对劲。
  “咋了大龙?你走啥邪心思呢?真想上这条道儿啊?你别跟我来这一套,你要是胡思乱想,我非但不帮你,没准还给你报了警!你的刀再快,见了警察,惹了共产党,你也一样完蛋球的。”
  大龙猛地抬起头,眼睛里带着血丝和泪水说:“爷爸没了,爷得挣钱养妈!”
  “别跟我整得这么惨兮兮的,⑸㈨⒉我不是说不让你挣钱,就是挣钱,也得好好琢磨一下吧?你一个人弄不了,我帮你还不行?就算偷井盖卖钱,你一个人也搬不动不是?”
  大龙低下了头,几滴泪水重重地砸在破烂的木门槛上。“我妈一身是病,那点退休金连药钱都不够。陈麦,你和我不一样,你有脑子,说学就能学好,我不行,看见书就头疼。”
  “慢慢来嘛,你妈也不是明天就得饿死……你别瞪我啊!我说的可是跟你掏心窝子的话,你还真别说,前几天老梅训练的时候,我捉了一个卖红薯的,连车带人弄到操场边上,十几个大红薯,把我攒了半个月的钱都弄光了,那可是五六块钱啊!你要觉得这事能行,咱俩就弄两个摊子,附中门口放一个,你们学校门口放一个,其他的咱俩都拿刀砍走,我不信赚不了你妈的药钱。”
  “卖烤红薯?是不是……有点愣,丢人吧……”大龙眼里露出了喜悦的光芒,但是疑虑更多。
  “去你妈的!你没钱就不丢人了?我都不怕丢人,你怕个甚啊?你说你!难怪老梅看不上你,烂泥糊不上墙,拿不起放不下,我咋交了你这么个人?我就该让二巴图砍死你个球的!”陈麦轻蔑地用一根指头指着他,再掏出嘴里的烟,照着门对面的墙上就是一口痰,浓痰像子弹一样砸在墙上,就那么糊住不动了。“看见了没,看准了就弄,做事就得这样,这样才能糊在墙上。”陈麦得意地指着墙上的痰说。
  “少跟爷提这个,哪壶不开你提哪壶,要不是看老梅的面子,我好几次想剁了你个愣球!”
  “来啊,你又不是没试过,就凭你?我空着手也能废了你。”
  “操你大爷的……”大龙猛地脱下一只鞋砸他,光着一只脚扑过来,二人就在胡同里打了起来,连摔带扳,争着把对方放倒在地。两人衣服领子都扯坏了,陈麦一只鞋掉了,大龙的裤带折了,二人在地上翻滚着,弄了一身脏兮兮的土,谁也占不了便宜,开始还骂得凶狠,后来就哈哈笑了。大龙扭住了他一条胳膊,陈麦一把抓住了大龙的老二,二人俱都嗷嗷叫了起来。
  “陈麦,谁要是敢动你和老梅,我一定会弄死他,别管是谁。”大龙按着他的头说。
  “你去死吧,老梅还用得着你护着?你不是也被我护着?起来起来,娘们烂气的,你压着我的蛋了,赶紧起来,爷给你爸写了个悼词,烧了送送老头……”
  回来的路上,陈麦突然想起儿时的事。他爸拎着那个揍了他的坏孩子对他说:“谁敢动你和你妈,我一定会弄死他。”想到此他笑了,却笑了个泪流满面。擦干了进家门,见他爸正在用一根火钩子勾着房顶上晒的大葱,在那里弄得满头大汗,一头葱皮。陈麦忙上去让他坐下,上房拿下大葱来,再搀着发愣的老爸进了屋。他爸觉得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就问是不是老梅让你来跟我装蒜的?我还没老到搞不定这几根葱。
  正月二十二是老梅他爸的六十大寿。陈麦买了个蛋糕前去。在门口撞见了她二哥,邋遢得像个神农架野人。陈麦捂着鼻子,皱着眉说他臭得像从粪坑里掏出来的。二哥说一个月没空洗澡了,还能香得跟我妹似的?你小子弄得油头粉面的,听说天天在我家混吃混喝,你早点倒插门过来算了,这样我要是去了北京,你就能名正言顺陪着我妹了。
  老人家穿着老伴儿用心缝制的灰色中山装,满面红光。老梅用体校发的补助给老头买了一条红色的羊毛围巾,老头嫌太艳,有点老不正经。陈麦说大爷你错了,我天天穿绿裤子配红鞋,人家都看着不顺眼,你们不是也看惯了么?不是咱们太艳,而是他们太土,你看去年墨西哥世界杯上,人家外国人都跟蜻蜓似的。咱满街都是灰黑兰,我看你这灰的配红的,再好看不过了,回头我挣了钱,还想给你买个花格子鸭舌帽,美国黑帮片里老大都戴这个呢。
  酒菜齐备,陈麦切了蛋糕,老梅她妈说咱家没有木把儿的菜刀啊?就你切蛋糕这个,是二小你新买的么?二哥呵呵笑着,说陈麦有心,不光买了蛋糕,还买一送一了一把菜刀呢。
  老寿星要说两句,第一句颇有感慨:儿女孝顺,那些不愉快的事儿能忘就忘了吧;第二句,祝愿在边疆的老大勇猛杀敌,为祖国再建新功;第三句,祝愿老二心随所想,考到北京去;第四句,希望小女儿在陈麦的帮助之下日渐成长和进步,还有,希望有生之年能看到你们俩的婚礼……
  老梅的脸红得就像墙上那张“万山红遍”的画,见二哥在一边装腔作势地摇头,抓起一块蛋糕糊在陈麦的脸上,把他抹成了戏台上的曹操模样。全家人大笑,陈麦一边吃着脸上的奶油一边埋怨,说你知道这蛋糕多贵么?我卖了五个井盖儿才攒够这些钱哪!
  全家人正乐着,大哥从南边来了电话,陈麦也上去说了两句。告诉他老梅的学习态度大为端正,成绩大幅提高,得到了老师和同学的广泛表扬……还没说完,老梅已经在拧他的耳朵,陈麦还想让老梅和他说几句,电话断了。
  这一晚,老梅全家沉浸在欢乐的氛围里。陈麦和二哥喝了几杯啤酒,两人舌头就不太好使了。
  月光正好
  我的心也正好
  摘一瓣月
  盛满热血和皮鞭
  流星落下
  在生死的崖岸起舞
  暴雨横流
  在痛苦的山坳燃烧
  它们都为你读着一首关于爱情的诗篇
  而你爱我的那天
  我将死在别人的笔端
  这世界太远
  太小
  太冰凉
  没有我能爱你的春天
  二哥念起他的诗来。“是写给我妹妹的么?㈤㈨②”
  “嗯?这一首不是,瞎写的,我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
  “那倒没关系,我觉得诗不能解释,你说出它要说什么,反倒没了意思……但是在中国,诗人是没有出路的。对了,陈麦,你知道叶赛宁是怎么死的吗?你知道吗?俄罗斯最伟大的诗人。”
  陈麦摇头不知,二哥遗憾地摇头,就换了话题。
  “你……回头了解一下,看看真正的诗人是什么样的……”
  “嗯,大哥有什么消息吗?”陈麦觉得话题有些沉重,就主动换了话题。
  “……你啊,别看大哥牛气哄哄的,走哪儿都是一副英雄的架子……呃……跟我爸妈装,跟我妹装,估计也跟你装,打个电话回来都弄得神秘兮兮,呃……像趴在猫耳洞里似的。”
  “这个我知道……”
  “你不知道,军人只能扶国,却不能救国,只有思想才能救国。军人的天职是服从和执行,而文人的天职是思考和表达。军人再了不起,也挡不住政治的迫害,不说那些新中国的元帅,就拿我爸说,看见我爸的腿了么?那条腿当年为共和国挨过子弹,钻过弹片,那都没断,文革里要顶天立地宁折不弯,就被一铁锹打折了腿。什么是英雄?我问你什么是英雄?中国有英雄么?没有!这个国家没有英雄,你去过北京么?见过天安门广场上的纪念碑么?你看到一个有名有姓的了么……你什么都不懂,陈麦你看着,咱们和越南这事就快完了,这不是一场多了不起的战争,只是地区冲突而已。陈麦你看着,不出二十年,人们会把这场战争忘得干干净净!”
  “二哥你喝多了……”
  “我没喝多……”
  陈麦看着他缩着脖子走向门口,一只花猫在他脚边蹦蹦跳跳,见这个人无意搭理它,就跳上树蹲到月光里去了。夜风吹乱了二哥浓密的发,嘴里的烟火星四溅,他靠在门口,低头在想着什么,烟头的光芒照亮了他半个脸。陈麦对这副脸孔产生了敬畏,似曾相识,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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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一民扎着绷带来讲课,说正听着黑豹,不知是哪个天使扔来的爱物打破了他的头,比起丘比特的一箭穿心,这瓶子似乎还要仁慈一点……学生们哄堂大笑,奉献了掌声。陈麦也鼓了掌,他终究是有些愧疚的。
  老六极其严肃地让陈麦离田晓玲远点,否则和他撕袍断义。陈麦诚恳地告诉他摸田晓玲的腰是给辛兰看的。老六更加愤怒,说我去摸辛兰的胸给田晓玲看,你等着吧!
  二人脱得光溜溜地洗澡,水房里只有他俩。老六骂个不停,仿佛陈麦那一摸夺走了本该属于他的田晓玲的初夜权。陈麦笑其无耻,很随意地说让他去追辛兰,把田晓玲留给自己,他随便搞一个都行。说罢给他浇了一盆冷水,老六被激得抖缩成一只酱板鸭,呆呆地看着他,良久啐了一口唾沫,嘟囔说:“我就知道,你妈个逼的,你和辛兰就是一对狗男女,别说你们比我认真。”
  这一夜,陈麦踯躅在楼道里,一根一根抽着烟,看着青烟在楼道的灯管周围绕来绕去。回到宿舍,老六已鼾声如雷,老大一边放屁一边咬牙,搅得下面在读聂鲁达的老二烦躁不堪;老五不知是喜欢上谁了,这些天明显话少,此时枕着录音机一遍又一遍地放着《The Famous blue raincoat》,眼里烁烁放光。
  《百年孤独》依然孤独地放在桌上,上面沾了几个干硬的饭粒。他把它抓过来。他总看不下去这本书,每次翻十几页就烦躁不堪,早早作罢。这一次也不例外,他干脆直接翻到最后一页,见老五在那里写道:我愿意有一天像婴儿一样被蚂蚁们运去草原,让我能看见最蓝的天。
  “老三,我想写小说了……”老二轻轻地说。
  “写吧,你又不是不能。”
  “有人看吗?”
  “那关你屁事?”他拿起笔,想在老五那句话后面补点什么。⑸㈨2
  “也是,那我就写个吧?”老二坐了起来,“你爱过谁吗?”
  “什么?”陈麦笔尖一抖。
  “别装蒜,你听见了……”老二并没看他,他藏在黑暗里,手指神经质地打着响。
  “没有吧?这个字太重了。”他开始写。
  “辛兰不适合你。”
  “和我有什么关系……”
  “她谁都不适合,我要把她写进小说里去。”
  “写呗,我可以给你很多素材。”
  “明天就写……”
  “嗯,明年就给我看。”
  “写不完呢。”
  “啥时候写完我啥时候看。”
  他脑子里想着辛兰,看见自己的手在老五那句话后面写了一行字:草原上没有你,便没有蓝天。
  田晓玲一大早跑来,在楼下哇哇喊人,声音像卖豆腐脑的那般洪亮。她先喊的陈麦,老六正要骂娘,她又喊了老六。老六噌地钻到窗口,大声地应着。陈麦呵呵直笑,说你跳下去算了,田晓玲肯定感动得要死,当场就和你以身相许。
  田晓玲问他们有没有空去山后面玩,山里风景好,那柿子苹果也都熟了,她们三人同去。老六也不征询陈麦的意见就答应了。陈麦本想今天看完辛兰借给他的徐志摩英语诗集,就有些犹豫,也不好意思问辛兰是否同去。但书被老六一把抢了,说一百年太久,现在就走。
  辛兰果然在,T恤仔裤旅游鞋,一副去踏青的帅样。田晓玲一派风骚,把花衬衫下摆系在腰上,解开了胸前的扣子,那颗大痣甚是耀眼,和老六站在一起活像一对鸡鸭。既是机会,陈麦就去孙班长那里借来了相机,决定好好和辛兰拍些合影。
  一下楼,他就觉得上了当,老六也有些头大。郭宇一身装备地来到楼下,和他们站到一起。很帅的户外运动装,很酷的高尔夫帽,他还戴了很贵的墨镜,拎着一个昂贵的照相机。陈麦恶狠狠地看着老六,老六委屈地瘪着嘴,一副关我屁事的样子。辛兰兴奋地像看见了张学友,和郭宇说我们两个穿的颜色很搭啊,我要再多个帽子就更搭了。郭宇微微一笑,变戏法一样从旅行包里掏出一个帽子,相同款式,颜色却不同,显然是为她准备的。辛兰惊喜得像要化了,兴奋地戴上,抓着郭宇的胳膊,对着发愣的陈麦就是一句:“陈麦,帮我俩先拍一张!”
  陈麦觉得一股岩浆从肚子里漫上来,烧得心肝肺都快成了碳,但他只能铁青着脸举起相机,准备将这愤怒定格下来。郭宇却轻轻地拦了,说这里光不好,拍了也是浪费胶卷,山上风景那么好,还是等一会吧。
  逼上贼船,陈麦想不去已经晚了。老六见田晓玲竟穿了皮鞋,就说你这样肯定崴脚。田晓玲不屑地将几瓶水扔给他背,说我山里长大的,别说皮鞋,踩着高跷也能上山。
  五人出发,队伍乱七八糟。老六想和田晓玲走一块,可她拽着陈麦问这问那,谈山聊水。陈麦自然想和辛兰一起,但辛兰总是窜来窜去,于是莫名其妙地,他和郭宇走到了一起。
  “辛兰喊我来,我正好也没事。”郭宇似乎在安慰他。
  “也好,还没在结果子的时候进过山,5Ⅸ二我在看书,老六非要把我拽来……”他也干脆撇清。
  五人轻快地向北走去,从盘山公路上去,过了十三陵水库,一路往西就有大片的果园。果园里藏着几个没有开发的帝王陵墓。郭宇提出往景陵的方向走,那里有几棵很老的松树。陈麦当然同意,没准还能应景地写首诗。
  郭宇果然提了他发在《经法》报上的诗,问他那个断了几年的知己是谁,那诗写得悲切,像是和她远隔天涯,再无见面的可能。陈麦对郭宇的细心感到惊讶,但郭宇的坦诚令他感动,就简略地说了他和老梅的初恋,至于为什么没有结果,他只说缘分不到,没办法。郭宇递给他一根烟,说自己也有类似的经历,只是不像你这么有才,空有一笔书法却抒发不出来,只能去抄别人的诗。偶尔日记里也试着写写,自己都不满意,大多烧了。
  陈麦丝毫没有感到一个情敌的威胁,反倒觉得在面对一个真诚的朋友。郭宇礼貌地给所有人拍照,告诉陈麦怎么调相机,怎么构图。他还给陈麦拍了几张非常酷的单人照,告诉他他的右侧面最有质感。
  走了一个多小时,女孩子都累了,陈麦见街边有个农家院子,就进去找饭。农家主人不在,只有个老太太看着院子,郭宇上去问能不能做点吃的,老太太目瞎耳聋的,郭宇就说我们给钱,自己做饭,说罢就掏出一百给了老太太。老太太看着大钞,几乎把假牙都笑掉了,说这院子里的东西你们随便吃,包括地上的鸡。
  老六看来从小就偷鸡摸狗,两个女孩子半天都捉不住的一只母鸡,他一脚踢上半空,凌空一记重拳,母鸡当场仰仆,立毙。陈麦抢拍了这张老六杀鸡图,说你用这个泡妞,定战无不胜。辛兰自告奋勇进厨房做饭,围上农家的围裙,拎着铲子煞有介事。好吃的人一般手艺都不错,田晓玲把一团面和得风生水起,揪出一个个面疙瘩开始蒸,说半个小时后就是馒头。郭宇和陈麦决定对付这只鸡,郭宇找来了辣椒和葱姜蒜,陈麦把它开膛破肚弄好了鸡块,用酱油和味精先腌了,等田晓玲的馒头出锅前开炒。
  馒头上锅,老六和田晓玲就进了树林子,馒头熟了还不见人影。辛兰等不及就开炒,把几个菜炒得色香味俱全。陈麦在树林边喊老六,但见老六和田晓玲连滚带爬地出来,各自用衣服兜抱了一堆水果。田晓玲的衬衫丢了一串扣子,春光泄得一塌糊涂。老六如建大功,说野地偷来的果子就是香,难怪人们都喜欢偷情呢。
  这顿饭吃得痛快,却可惜没有酒。大家以茶代酒,首先感谢了大厨辛兰,其次感谢了杀手老六,最后感谢了馒头西施田晓玲。田晓玲的馒头下的碱不太够,陈麦便有感而发:“这一锅馒头就和男女的感情一样,感情基础再好,下料不够,发酵不足,看着漂亮,吃到嘴里却有点酸呢。”话一落地,他便有些后悔,因众人都沉默起来。沉默就是尴尬。田晓玲再次发挥了她人精一般的反应。“那就下点猛料呗,宁甜了宁咸了也别酸了,不就得了?”
  辛兰最先笑起来,推着田晓玲说你笑话我,明知道我的鸡块放盐多了,不许你吃鸡。
  “再说了,反正能吃饱……”老六夹起一截鸡脖子说。陈麦踩了他一脚,闷声猛吃。
  饭桌上,郭宇始终是个沉默的绅士,除了夸耀大家,就是和老太太聊天,老太太说两个儿子都进城打工了,地没人种,还在退耕还林,就只剩这个院子养活自己,老伴去年死了,就剩我一个人,连鸡都快喂不动了,哎呀没事你们就多来来,想吃啥吃啥,反正我也带不走……
  老太太说得随意,倒把两个女孩说哭了,见桌上剩菜很多,田晓玲逞脸般蒸了一大锅馒头,就知道这顿饭的浪费。陈麦不声不响地又掏出五十元,悄悄放在老太太口袋里。郭宇见了,微微一笑。老六帮老太太喂了鸡,辛兰和田晓玲刷锅洗碗,陈麦和郭宇帮着扎了扎篱笆。之后五人继续上路,直奔景陵。
  法大有个阴森森的绰号——十四陵,皆因北京著名的坟墓景点十三陵就在学校的山后。十三座皇帝陵墓、七座妃子墓、一座太监墓,顺着山势延伸到了军都山,开放成景点的只有长陵、定陵、昭陵和神路,个个修得富丽堂皇。还有几个陵荒草丛生,人迹罕至,乌鸦成群,倒更像埋死人的地方。
  法大的学生们智商总体一般,情商天下无敌。新校建校以来,学生们迅速把那些没有开放的陵墓和柳浪婆娑的水库边开辟成了恋爱场所。一到周末,男男女女就消失在山水之中。后半夜常有浑身沾着树叶青草的男女回来,裤带稀松,衣衫垮垮,在看门大爷那凛然的目光里,贼猫一般悄然回到各自的宿舍。
  景陵是明宣宗朱瞻基的陵墓,因没有保护,破得像乱坟冈。牌楼已经松垮摇晃,墓前的碑剥裂不堪,墓中间一条巨大的缝,那是盗墓和风化以及文革破坏的结果。这里人迹罕至,尚未开放旅游,野草和松柏都长得肆无忌惮。一条很细的小溪绕过陵墓,斜斜地伸进山谷,幽幽回转。陵前有一块被砸掉角的碑,上面的墓铭似乎也被昔日的造反派刻意磨平。陈麦摸着这块碑,努力辨识着上面的字,心想就是再美的文字,也终有一日会因灾祸而没了踪影。
  到了这里,郭宇话就多了起来,指着各处遗迹和辛兰说个不停。辛兰也听得认真。陈麦抓拍了几张郭宇和她说话的照片,很是传神,郭宇含情的样子令人动容。他觉得自己也算有气量,做这事,像看着一只猫在吃自己盘子里的鱼。辛兰已然顾盼神飞,热情得有些过分,他觉得她故意将两个男人叫来同游,有坐山观虎斗的卑鄙,也有哄抬物价的虚伪,不知郭宇对此怎么看。
  临近黄昏,天气便冷了起来,还有微微的小雨,但阳光却依然可爱,这是军都山特有的垂阳挂雾,有点像江南梅雨,并不常见。郭宇见他看着青山若有所思,就帮他拍了几张,又示意辛兰去悄悄和他合个影。辛兰走到他身后,突然在背后抱了个结实,把脸贴在了他的背上。陈麦一愣,听见郭宇那边咔嚓一声,他和辛兰一张亲密的照片便在夕阳里定了格。
  “陈麦,来首诗吧,我知道你在想。”郭宇放下相机微笑道。陈麦对自己的狭隘颇为惭愧,和这样一个手中无剑的对手交锋,还没动手便先输了。
  “是有一首,但是太草了,这么写也怪怪的。”
  “快说快说,我们就写在这个碑上,反正上面的字也磨没了。”辛兰蹦跳着说,她的真心仍带着一点假,这过分的热情像是逼迫,令他稍觉不快。
  “嗯,我觉得也要写出来,陈麦一见美景便有佳句,校报上那些我都一个个地剪下来收着。”郭宇微笑着说。五玖㈡
  “快写快写,辛兰这有口红,就用这个往碑上写吧。”田晓玲立刻开始翻辛兰的旅行袋。
  “好吧,我说,老六你先用笔写下来……”
  雾里故道雨中丘,诗画军都墨里愁。
  荒冢空余纶巾绿,一碑道尽水冬秋。
  陈麦说完,郭宇反复念着,然后将这首诗工整地用口红写在那古碑之上。辛兰大声地念着,说你这天蝎座出手就如此伤怀,真是阴郁得不可救药,但画面感很强,苍凉到人的心里去了。
  “写得不好,格律不严谨。”陈麦只能作谦。
  “格律是古人的东西,我认为不必执着于此。如果大家死抱着格律不放,那唐诗之后就没有宋词,宋词之后便没有元曲。很多台湾文人动不动就说新体诗格律乱七八糟,然后掏出几本线装书,一边作诗一边查格律,最后造出来的东西读起来生涩拗口,不知所云……”
  老六却扶着碑做叹息状:“唉,有此泡妞利器,大业何愁不成?我不如也,我不如也……”
  众人都要在这碑前照相,大家排列组合了一遍。陈麦特意让辛兰挎着郭宇照了一张,觉得这样算扯平了。虽然高兴,但他对辛兰突然抱住自己的居心颇有怀疑,这么做无疑会伤害郭宇,可是,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回来路上,田晓玲和老六玩的都是高难度,一会上树,一会爬悬崖。看见一只无人管的毛驴,田晓玲非要骑上去照相,老六扛着她上去了,刚拍了两张,那驴就嘶吼起来,震得几人浑身发麻。这也罢了,不知从哪里震出十几个人来,个个面带愠色,衣衫破落,一看就是山里的村民。他们把几人围住,当头一恶汉看来喝高了,指着驴上的田晓玲说给钱,不给钱就别走,没钱就给人,你骑我的驴,我就骑你的人……
  田晓玲在场,老六变得横气很多,一把推开那人,威胁说敢动她一根汗毛就废了他。那人自恃人多,见老六瘦得麻秆一般,一个带风巴掌就扇了上去,耳光响亮,老六竟没躲开。老六怒极,跳起一头多高,脚板踹到该人脖子上,踹出几米开外。对方登时大乱,纷纷抄起了家伙。
  陈麦知道这一架要吃亏,但老六莽撞地动了手,再无缓和余地。他忙让辛兰揪下还在驴上发呆的田晓玲,看准一个拎着棍子的来人,一拳打在脖子上,对方登时闭气。他顺势抢过棍子,劈头盖脸击退几个,两手一摊,喝令大家住手,有话好好说。郭宇也上来拦着,一个家伙冲他踹了一脚,郭宇受了,继续高声叫着停下来。
  农民们见他们不敢打,声音就大了起来,群情激奋,仿佛在声讨欺男霸女的地主恶霸。陈麦纵是嗓门不小,却盖不过他们。眼见更多的人从村里溜达出来,陈麦情知不妙。两个女孩已经吓得花容失色,辛兰还算好的,还能和他们理论,田晓玲已经怕得像必遭强暴的女俘。
  村里又来几个混混,见这边吵架,二话不说,上来就冲陈麦和郭宇动手。陈麦心知不妙,但已没有办法。
  “老六,你带他们跑,去那边的邮政局,那里有电话!”陈麦一棍子打翻一个拎着铁锹的农民,对着要拼命的老六大声喊,一块砖头带着风声飞来,他低头一让,见郭宇抢了一根铁棍,抡圆了在和几个人打,竟毫无惧色,就知道这家伙有种。他和郭宇背靠着背,在路中间往后退,老六和两个女孩跑向邮政局。他可以在那里打电话,或者报警,或者搬救兵。辛兰不时回头看他们一眼,眼神焦灼,不知更关心哪一个。
  “郭宇,顶不住你就先跑,守住邮政局,等警察来,这帮农民不敢拆国家的地方。”
  “陈麦,你小看我了,以前我也在街头和人干过,杨德昌的电影你看过么?我也是玩过刀的……”
  “是吗?我还以为你们只会嗲嗲地泡妞呢。”
  “别受伤,坚持住,我好歹是个台胞,只要警察来了,我们就没事儿了。”
  混战中,郭宇一棍子磕开砸来的一根犁头,用棍尖一点,正中那人咽喉,倒下一个。陈麦一脚踹飞一个小个子,斜刺里戳来一根长竹竿,眼看就躲不过。郭宇一脚踢飞了竹竿,自己被横过来的一根棍子打中腹部,忽地倒了下去。陈麦忙护住他,不得不对来人下些重手,棍子便上了头,打花了几张脸。他扶起郭宇,快步跑向就在前面的邮政局。
  老六已经打了电话,既报了警,又叫了学校的援兵,说老二告诉了老四,⒌㈨⒉老四告诉了高驴,高驴告诉了孙班长,孙班长告诉了全楼道,大家估计都在路上了。
  坚守邮政局不是难事,门窗都是防盗网,桌子在门口一顶,纵是外面怎么踹就是不开,有人用大钳子来夹防盗网,陈麦见一个开水壶在旁边,拎起来浇上去,外边登时惨叫一片。
  邮政局的人也很紧张,却不知该帮哪边,又打电话报了一遍警。外边的村民越来越多,砸了玻璃,拼命踹着邮政所的门。后门被踹开一个大洞,几个村民用铁锹砸着。郭宇和陈麦各守一边,打出那些伸进来的脑袋和腿脚。陈麦脑袋被扫了一下,糊了一脸血;郭宇的腿上也见了血。辛兰去看陈麦的伤,陈麦让她去看郭宇,郭宇说你别过来,我没事,赶紧帮他包扎。
  但没有可包扎的东西,辛兰就帮他用纸巾擦血。陈麦心里感动,就趁她不备吻了她的嘴唇。辛兰激动着笑,脸红得像昌平柿子。
  “你这人,上了战场上也忘不了这个。”见血糊了他的眼,辛兰就小心地擦着他的眼睛。一块石头穿过破碎的窗户,蹦跳着落在辛兰身边,陈麦忙推她到桌子后面,让她俩藏好。
  对方攻不进来,就拿砖头瓦块拼命往里砸。郭宇有点吃不消,就把老六叫过去帮忙。
  “大陆农民怎么这么凶?不就骑了骑他的驴吗?至于这么玩命吗?”郭宇大喊着砸开一块砖头。
  “这你不懂了吧?他们不玩命,怎么把国民党赶你们岛上去的?骑驴事小,在驴上照相事大,尤其是一个穿低胸装的女人骑着他们的驴照相,这叫侮辱无产阶级生产工具。”
  “哪有这么损人的,陈麦!你说我侮辱了一只驴?”田晓玲站起来大叫,一块石头飞来,砸在她后面的柜子上,碎得稀里哗啦。田晓玲又尖叫一声钻在了桌子下。
  她们俩躲在柜台后面,哇哇叫着躲避着飞来的砖头瓦片和啤酒瓶子。老六帮着郭宇堵后门,见桌子下面有一捆闪光雷花炮,估计是谁结婚没用完的。他分了郭宇和陈麦一人两只。外边的人没料到这手,被炸得四散奔逃。但这也更加激怒了他们,有人已经叫嚷着回去取炸药,炸死这几个不识相的小流氓。陈麦和郭宇对视一眼,都有些绝望,他们又同时去看辛兰,见辛兰站在那里,看了这个看那个,颇有些无措。
  外边突然一阵混乱,打闹声大了起来,沸腾成一大片。陈麦趴在窗户上看,见七八辆三轮摩托上跳下来几十号人,个个手持棍棒,为首的正是孙班长和高驴、老二等人。学生们毕竟齐心,哗啦冲上去,登时逼退了这帮农民。格劳秀斯夹在队伍里,三条腿还冲上去咬人。陈麦和郭宇拉开邮政所的门,拎着棍子出来。老二见他们在这,大喊一声:“没事了,两个班的兄弟们都鸡巴来了……”
  农民毕竟在自己地头,慌了一阵,又开始反攻。但学生勇武,又很抱团,且会些以多打少的战术,村民竟被一路打回村里。高驴等人不过瘾,还要攻进村子,村民就不干了,全村老少恨不得都出来拼命了。双方在村口开始僵持,格劳秀斯叫得和军犬一样。天快黑时,警察应景地到了,几个校领导也到了,这场骚乱遂到此为止。
  辛兰看着一身是血的郭宇和陈麦,颇为关切。陈麦故作乐观,让辛兰给他和郭宇拍张照片,说这是海峡两岸的战斗友谊。辛兰拿着相机,犹豫半天,让这两个一身是血的家伙说个能咧嘴笑的词。郭宇和陈麦对视一眼,异口同声地说:“辛兰!”
  被警察放回来时,已是后半夜,校领导给兄弟们租了十几辆三轮摩的,浩浩荡荡开回法大,一路上他们唱着唐朝乐队的《国际歌》,山路上喊得声嘶力竭。郭宇和陈麦挤在一辆车上,辛兰在他俩对面微笑。田晓玲抱着老六,在众人眼皮底下亲个不停,说为了骑驴这事,我要骑你,你就是我以后的小毛驴……
  一大排三轮摩托在山路上歪歪扭扭地开,因为装的人太多,几次都要翻了,但是乘客们无所畏惧,依然高唱凯歌,一路乐哈哈地笑着。当停到校门口,陈麦和郭宇搀扶着跳下来时,却见辛兰哭了,二人俱都一愣,郭宇向她伸出手去,辛兰轻轻握住下了车。
  “你怎么了?”郭宇轻轻问。
  “我不知道,可能是被风吹了。”辛兰往前快走了几步,没走多远又回过头,站在校门口发愣。路灯把她照得宛如夜间下凡的天使。兄弟们起着哄,唱着歌进了校门。
  陈麦冲郭宇点了下头,郭宇也冲他点了下头,但是,他们都不想抢先迈出那一步。辛兰见他们都愣在那里,就又扭过身,走进校园那带着暧昧的灯影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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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麦已经忘了上次和马璐亲热是什么时候,隐约能记起来的日子,又不能肯定是她。儿子慢慢长大,耳聪目明,二人半夜亲热总有些招架不开,恨不得上面戴上口罩,Ⅴ9㈡下面装上消音器。也难怪,这年头盖的房子隔音都不好,对门那个卖药的和他老婆折腾一次,就够楼上楼下的女人们得吧几天。马璐对这家邻居充满着不屑,认为那就是一对儿牲口,丝毫不顾及邻居的感受。陈麦倒不觉得怎样,“幸运星座”的包房隔音更差,大龙说要的就是这感觉,都不用放毛片,客人们一进去,听见前后左右房间里的淫声浪语,早就按捺不住了。
  这一宿,对门邻居唱完卡拉OK,照例拉灯上炕,毫无前戏地开始咿咿呀呀上下翻腾。马璐照旧换上整齐的睡衣,像履行仪式般摆好拖鞋,点上熏香,设好闹钟,戴上头罩准备睡觉。陈麦看着她的身影陷在床里,身体突然热了起来,他慢慢地爬过去,轻轻地把她的睡衣脱去。马璐竟有些害羞,浑身烧得火烫,久违的亲密和有些陌生的黑暗激起了他的欲望。
  马璐开始还矜持着,很快也像隔壁女人那样尖叫了。陈麦鼓励着她,让她再大声点,反正儿子不在。马璐感激地抱住了他。他幸福轻松地悠荡着,不由得凝神提气,越战越勇,以实际行动再次否定了蒙古大夫的胡说八道。这毕竟是自己的女人,她的欢乐和泪水是真实的,这真实的情感应该让他心动,于是他就真的被感动了。
  事毕之后,马璐羞答答地缩在他的怀里,一次次吻着他的胸膛。陈麦抚摸着她的腰身,开玩笑说以后就这样,他们做我们就做,你尽情地喊叫,栽赃给他们就行了。马璐说那太频繁了,你身子会吃不消的。陈麦没再说话,只紧紧地把她抱在怀里,想着等儿子好了,一定要带她出去走走看看,结婚这么多年,答应过她的出国旅行还没实现呢。
  老四又来了短信,再次强调那事的重要性,像是已经给陈麦预支了千万的收入,不拿白不拿。陈麦知道自己还弄不动这么大一件事,就想小约翰出面。五个区的地头蛇都会给他面子,但他插了手,绝不是小钱就能打发的。想到此,他短信和小约翰轻描淡写地说了几句。小约翰也轻描淡写地说可以谈,明晚。
  街口的尼采今天光了屁股,弄了一身的锅底黑,在板凳上装思想者。行人纷纷驻足观看,手机拍个不停。女人们红着脸往下看,看到棍状山药般的一截巨物,就叽叽喳喳地笑。小孩子们用木棍去逗他,捅他的蛋,搔他的痒,尼采也一动不动。陈麦见他的眼珠子滴溜乱转,不知在想着什么了不得的事。
  最后一次严打协调会开了。文局继续强调各条战线的任务布置,并要做好保密工作,咱们阳关市就要争取全国和谐城市了,各位务必要打出咱阳关市公安局的威风来。陈麦见二巴图坐在对面的斜角上,冲他点了下头,就回点了下。心想这家伙升得还挺快,心狠手黑的人在这一行吃得开。
  孟局最近和文局交了恶,二人本就关系一般,因大楼拆迁一事二人走了生分,会上就相互冷着脸。他们俩生分了,下面就开始重新站队,这也是文局上周叫他去家里喝茶的原因。文局说老孟在背后搞我,还捎带手说你的问题。就说这个广场事件,老孟和政法委书记说你这事处理得有违原则,而且太突出自己,把市政府副秘书长弄得很没面子。妈了个逼的,他砸块黑砖倒也罢了,还弄个一石三鸟,以后可要防着点。
  文局赞扬了禁毒支队和治安支队在联合扫除毒品行动中的表现,并传达了省厅更高的要求。孟局很不识趣地插话进来,问任大江你们的人是否盯得紧?线人打进去没有?任大江硬邦邦顶了回去,说孟局你不是不知道规矩吧?这种事会上不好说吧?孟局业务不精,脸一红,就黑下脸问陈麦,你们最近怎么效率那么低?出警慢,处理稀松。陈麦也不客气,说刚盖好的指挥大楼,这么一拆,把人心也拆散了,家里不舒服,兄弟们出去干活当然不爽。
  文局猛地拍了桌子,一桌子茶杯当当乱跳,把孟局吓一大跳。“你们这是什么态度?和孟局怎么说话呢?什么爽不爽的?以前我们在小民房里办案的时候,哪有这么多讲究?”文局又提起了他一人一枪捉住三个通缉犯的陈年老事。众人心领神会纷纷点头,那次任务孟局被通缉犯用把假枪吓得尿了裤子。陈麦不想参与领导们的战争,哈欠连天,眼皮上翻,像第无数遍听着一个老女人讲着她的风流往事。
  散会时,陈麦收拾东西要走,被二巴图客气地拦住了。
  “见我来你就走啊,真不给面子啊?”二巴图微笑道。
  陈麦冷冷地看着他,心里的刀噌噌出鞘,虽然日久,那里仍在寒光四射里隐隐作痛。
  “陈麦,啥时候叫大龙一起吃个饭?好久不见了。小约翰老大也跟我说过,我有些话想和你说呢。”
  “……祝贺你,听说要高升了?你那前任要被判十年了吧?你还是小心点。”听他称小约翰为老大,陈麦立刻警觉起来。
  二巴图惊讶地说:“情报很准啊,陈麦,你就别说话夹枪带棒了,咱们都是有身份的人了,你还有老婆孩子。我虽然孤身一个,但也是死过几回的人了,没什么放不下的,你要是还这么绷着,我来市局找你办事可不方便。我反正说透了,剩下的就看你了。”
  陈麦把头低在比他矮一截的二巴图眼前说:“有事你就来说事,没事也别来串门,大龙现在划到你那一片儿,归你管了,你要是真都放下了,就罩着他点,要不大家就新账旧账一起算了,怎么样?”
  “陈麦你说啥呢?你真就这么看不起我?就算我以前不管那一片,你以为我就废不了大龙?你在我地头上抄那几个夜总会,这招谁不会?大龙那儿你放心,我还想去喝一杯呢!我最近只是在他附近抓了几个贩毒的,从他那出出进进的,我只在外边抓,而且我抓的这几个人,说不定你还用得着……”
  陈麦一愣,知道他说的是贩毒渠道的事,却装出不想听他废话的样子。见朱局凑了过来,他就伸出一只手,二巴图会意地握住了,陈麦一使劲,二巴图被动地开始反抗,二人半斤八两,彼此握得生疼,但脸上却都换作了微笑。
  “你们俩干吗呢?亲热成这个样子?陈麦你的报告呢,怎么还没交上来?”朱局拱着厚厚的嘴唇说。
  “下午就交,绝不再拖,我和杨局叙旧呢,想起十几年前的事了。”陈麦笑里带着刀。
  “都啥时候了,叙个什么旧啊?Ⅴ9②赶紧回你们岗位去,文局三令五申让你们提高效率,没事多叙叙工作,还这么松松散散?”
  “这就去了,朱局,陈麦这是对我有意见呢,等忙完了这一场,我约你们一起喝酒。”二巴图被陈麦捏得青筋暴露,仍在笑着。朱局嘟囔两句就去了,粗壮的身体晃得像颗炮弹。陈麦松了劲,疼得一个劲喘。二巴图也一边揉着手一边摇头,却不再说什么,二人就此分开。
  陈麦给大龙去了电话,大龙说已经和几个本地毒贩子接上头,每天小赌一把,再混熟点就能打听那些事了。陈麦开玩笑说让他把这些料子鬼的钱多收点,干脆一锅端了,大猫干掉,小猫全抓起来,没准你还能黑点钱。
  大龙说最近有个叫“二敢刀”的毒贩子在找他的麻烦,抬高了他的采购价格,还要先收钱才给货。这些人嚣张得很,说马铁死了,公安暂时拿他们没辙,来幸运星座喝酒,口气大得很,一次招呼十几个道友来折腾,每个人都玩双飞。那个小梅被他们惹恼了,打了人,被他们在房间里扒光了要轮着来。大龙的人进去和他们打起来,二敢刀知道大龙是陈麦的兄弟,没怎么还手,但走的时候说这事算是记上了。
  陈麦听得恼火,但随即冷静了下来,为这个事儿抓人还真犯不着,这个二敢刀有恃无恐地在阳关混,背后一定有什么关系。为了案子的事,大龙可以忍一忍,等办完了正事,找机会把他们连根拔起,公仇私怨一起了了。于是他让大龙和这人搞好关系,等案子有了进展再说。大龙嘟囔着说:“要是别的妞,他们干就干吧,又不是不给钱,这不是你上心的么?”
  陈麦听着恶心,就岔开了话,问老六来得多不多。大龙说老六常来,且最近吸毒有些量大,人好像有些不太对劲。陈麦鄙夷地皱了眉头,说再说吧,一时半会死不了。
  艾楠来了电话,说给陈麦买了件杰尼亚的好衬衫,约他今晚在香格里拉见面。陈麦放下电话就订了一间房。一个月没见她,还真的是很想,他觉得自己像只屡被忽略又屡被召唤的猫,才决定气呼呼地离家出走,主人举起一条小鱼便令它屁颠地跑回来。她常为自己买些小东西,花费不大,却足见她的细心和体贴。他想起艾楠一到入秋就手脚冰凉,嘴边总会长痘,蒙古大夫说这是典型的女人肾虚和胃寒。在去接老二老四的路上,他顺道去同仁堂买了几罐即食燕窝,抓了几副上好的调养中药,准备晚上一起捎给她。
  经过老市局街口,尼采不知又从哪里搞来一身警服,还戴了顶崭新的警帽,在路上见人就敬礼。陈麦在车上扑哧笑了,十几个城管跑了过来,一个个气喘吁吁。尼采拔腿就跑,边跑边笑,奔跑的姿势很是优美。陈麦下了车挡在了他的面前,尼采一下子跳起来,啪地敬了个标准的礼,就直接朝着马路对面跑去。汽车飞驶过他的身边,他很有节奏感地灵活躲开,最后轻巧地从一辆丰田车前脸跳了过去,迅速地消失在人群中。
  陈麦对不知所措的城管们大喊一声:“愣什么?快追啊!连个疯子都抓不着?”
  城管刚追得没了影,尼采就从另一条胡同跑了回来,从他身边经过时又敬了个礼。陈麦笑呵呵地回敬了。尼采的笑自信而张扬,让陈麦的心情好了不少。
  小约翰的办公室在阳关市一栋昂贵的写字楼顶层,足足占了一层楼,半边他自己住,半边是办公室,南北通透,挂满了各类国画和书法,一面墙上放着十几尊青铜器,一个可燃檀香的循环水池发出悦耳的溪声,显得颇为气派雅致。陈麦在楼下停车时,见老二和老四已在大堂门外朝他挥手,就和他们抽了根烟再上去,提醒他们和这位老大千万别说虚的,别玩你们北京那一套。
  上来后,小约翰和他们热情地握了手,招呼着三人坐下说:“我还以为你们法大的学生都像陈麦这样的,原来也有这么斯文的?”众人皆笑,陈麦就说:“与时俱进了,律师现在也玩花样了,甭管什么案子,办案的一来就是俩。和夜总会的服务一样,以前都是一对一,现在全玩起双飞了。”
  “大龙的新地方开始弄了没有?两千多万给了他半年了,也没听他说起过。”小约翰轻描淡写地说。陈麦一愣,他并不知道这事儿,更不明白小约翰为何在这时提起。就说:“他那里生意好得很呢,想必是没空吧?”
  “夜总会这买卖真没什么意思,让他把那商务会所弄起来,你看这些弟兄们来了,有吃有住有钱耍耍该多好。”小约翰这么一说,陈麦就想起来,大龙和他说过,小约翰见他总能赌赢点,就想让他办一个高级会所,主要接受省内富豪们来这里赌一赌,大龙说得随意,他倒忘了。
  闲聊之后,老四把那块地和小约翰言简意赅地说了,说得条理清晰,弄明白的和弄不明白的都说到了。陈麦点着头,心想老四挣了钱是有道理的,是有大律师范儿。小约翰看着地图认真听完,问了些问题,仰头想了一会,摇头说你们老板吃不下这块地,你们也办不了这事。那二人不动声色,似乎早有料到。陈麦见小约翰不愿意说,就无所谓道:“早和你们说没那么容易吧?我们地头上的钱还等着你们外地人来挣,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老四说希望约翰兄弟给指明出路,就是办不成,回去也好交差。小约翰摇了摇头,又点起一根雪茄,说这个项目看上去不错,却是个有去无回的买卖。那块地还有不少钉子户,看着破衣烂衫,其实都是地道流氓,很有几个不要命的……这个陈麦知道,他说前些年做合作开发,外地来一个死一个,都是血本无归。现在政府要把地拿出来拍了,他们就狮子大开口,政府也跟着哄抬物价。你们不找上几家当地的企业一起来经营,很容易招忌,树大招风,就是把地吃下来了,规划、建设、消防、环保,能折腾死你们,到时候你们只能低价把项目转了。而你俩在中间办事,没准哪天腿就被打折了。我们这最讨厌律师,只有公检法那些人的亲戚才敢干这行当。
  老四再想多问,小约翰就把话题扯远了,向两个大律师咨询起了和老婆离婚的财产分割问题,咬牙切齿地说准备换老婆了。陈麦见这两人回答得认真,不禁觉得好笑,律师干得再好,也不是小约翰这个没上过大学的对手啊,小约翰虽然满城皆知,却并不像很多暴发户一样有了钱就换老婆。
  小约翰天南海北地东拉西扯,老二好容易等了个话茬,就问小约翰到底有没有什么办法?他们俩为这事跑了几个月了,真不想就这么灰溜溜地回去。小约翰笑了一下,说再说吧,看缘分,看运气。
  陈麦开车去送走二人,明白小约翰想抢这单生意,他和小约翰联手,这些钉子户算个屁?为此他觉得蛮对不起这两个老同学。同过窗的兄弟就像同过床的女人,情分更多些。这两个家伙一个劲向陈麦打听小约翰的实力,探讨和他合作的可能。陈麦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方略,让两人很是不满。
  阳关不比北京城,机场打个来回也就个把钟头。回来之后,小约翰仍在办公室等他。
  “……我看咱国家够呛了,处处自焚,贪官满地,重庆在唱红歌,中央在拼命维稳,听说你们的维稳费用都超过军费了,Ⅴ9⒉又是攘外必先安内啊……”小约翰轻松地说着,把弄着他的雪茄。
  “二巴图最近在和我套近乎。”陈麦不想听他说废话。
  “陈麦,算了吧,都过去这么多年了,再过几年孩子都能弄女娃娃了,该拉倒的事儿,别那么认真了。”小约翰收敛了笑容,淡淡地和他说道。
  “小约翰,你是收了二巴图的钱还是女人?你跟我说这个?”陈麦阴阴地看着地毯。
  “你多心了……我只是觉得,这事老记着不好,咱们那会儿都小,坏事谁都干过,要说他是恶棍,你我也好不到哪去。当年大伙为了一点破事儿打得头破血流的,现在都是当爹的人了,都是经过事儿的人,就要知道啥是大事……”
  “我走了……”陈麦拿起帽子要走。
  “……你怎么就没点长进呢?要不你当年就砍死他,你要说弄死他,我当年绝没有二话,坐牢咱们几个一起坐。不是那个时候做不了吗?为了老梅的名声不是要忍了吗?不是老梅留下话让你考大学吗?”小约翰见他生气,也动了火。
  “这事我很后悔,想起来就受不了。”陈麦拿起帽子,冷冷地看着警徽。
  小约翰又拉他坐下,帮他切了一支雪茄,点燃了坐在他身边,硬把雪茄塞给他说:“那些事不说了,你就是心里堵上了……那块地的事其实很简单,解决两个环节就行,一个是市长,一个是规划局局长,这些钉子户你我一起下手,不是什么难事。市长我可以搞定,但规划局局长是二巴图的亲表哥,说难也难,说容易也容易。但不管怎样,这件事要只是帮忙就没意思。这块地我们早就注意过,但没有动过这个念头,如果走附条件定向拍卖,我们自己就能做,为什么要帮别人?”
  陈麦皱着眉头问他:“你要抢这单生意,我没意见,别亏了我这两个同学就行,可是,你要为这事去找二巴图?”
  小约翰认真地点着头道:“如果这事可以赚几个亿,那就该找,这是生意。”
  陈麦不语,然后扔下雪茄,拿起了手机。
  “陈麦,老梅的事得过去,谁没有错过?二巴图是该杀,可你回来之后,尤其是你当了官之后,你个王八蛋不该杀?你就那么心安理得?陈麦,咱们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光着屁股都是禽兽。咱们的事儿写在纸上,都能判个十年八年。别跟我说你多爱老梅,你这人这辈子就没爱过谁,你就是受不了别人占了老梅。就你这个操行,老梅就是等你上了大学回来嫁给你,你们能过到今天?就是把林青霞、林志玲都给你做了老婆,你能老老实实地过?陈麦,你这个自欺欺人还一根筋的傻逼呀!”
  陈麦的背火辣辣地疼起来。小约翰的话如刀似锥,刺出的却不是血,而是这么多年来那浸入肌理的难过和愤怒。他拿过警帽,见上面沾了烟灰,就拿着它在茶几上摔打,越摔越重,帽徽都摔歪了,他才站起身来,一边走一边戴。
  “陈麦,你那两位同学比你识相,刚才在机场来了电话,已经提出和我合作。钱多一起赚,什么江湖恩怨你杀我杀,从此都别再提。这年头,生意才是江湖,江湖就是生意。你来不来?来,以往的事儿就一笔勾销,不来,咱们以后就没啥话说了。我是道儿上的人,和他们在生意上绑在一起,这是最明智的办法。你也不例外,二巴图和文局走得比你近,将来上去了,官大一级就压死你。你想明白了,给我一句话。”
  小约翰从沙发里站起来,指头几乎要夹断那根粗若火腿肠的雪茄,眼里闪着幽幽的光,像要用它逼出陈麦体内的鬼。陈麦很少见他这样,但他只停了片刻,转身就走了。他听见后面吧嗒一声,有东西掉在地板上,他知道小约翰将雪茄砸在了什么地方,或许是电视,或许是茶几,或许是他们挂在墙上的合影。
  艾楠瘦了一圈,胸都小了下去,胸罩里松松垮垮。她说最近工作很繁重,一个人管很多活动,且和男友进入第三个月的冷战。陈麦见她果然一脸痘痘,就笑她是憋的,让她先刮个痧去去火。艾楠报复似的咬着他的嘴唇,腿紧紧地勾住他,说你就是我的败火药,今天饶不了你。
  “今天的你是甜的。”他说。他探到她的尽头,像踮着脚去摘一个苹果。
  “你爱我,我就永远是甜的。”她的舌尖冒着火,吻着他的耳廓。
  “我会的……”
  “你上次说过,你说可能爱上我了。”
  “嗯。”
  “真的吗?”
  “是吧?”
  “那你说。”
  “你希望我爱你吗?”他猛烈起来,㈤⒐Ⅱ想以此挨过这个问题。
  “我该希望吗?”她不畏惧他的猛烈。
  “你希望我就爱。”他咬住她的肩膀,既然没了男友,他决定给她留一串牙印。
  “你想我就希望。”果然,她还是扭开了肩膀。
  他只能遗憾地吻着她的脖子,但身体却凶狠起来,像要碾碎她一样。她害怕被人看见这串牙印,而他也没有权利留下这串爱之伤痕。
  床呀呀作响,他听见血流过耳边,每根肌肉和神经都在战斗。炮火喷出,耳鼓嘶鸣,大地像波浪卷向远方,敌人像羔羊一样嘶叫,白光掠过平原,霹雳击在头顶。他呼吸停止,指尖紧绷,天灵盖隆隆作响,像要隆起一座山丘。他突然闻到了雨水,他睁开眼,见艾楠的眼泪湿了枕头。但他无计可施,只能紧抱着她,羞愧地吻着她的眼角,听任自己汩汩地流进土地,而这仿佛没个尽头,他感受着与她同步的震颤。他分不清那是她的高潮还是哽咽,他幻想他们的血管连在一起,他就可到她心里寻找答案。
  “如果你单身,会娶我吗?”
  “不嫌我老?”他恨自己的嘴。
  她没有再流泪,只坚强地扬起了头,睫毛上泛着珍珠。“要是有一天你老了,我就踹你的拐棍。”
  他伤心起来,不忍离开她的身体。“遇到你,我觉得很幸运,也很惭愧。”
  “你就是老了,你也还是我的,我会把你写下来,留在我的故事里面……”
  也许是为了报答,他又要了她一次,直到把她折腾得求饶了,他才硬邦邦拔了出来。艾楠欣慰地缩在他怀里说:“唉,不要说了,说了就带着假,我知道你在意我,你也知道我在意你,就够了。奢望太多,痛苦也就多,就像它,要的多了,它会肿会疼,好像我欺负了它一样。”
  她的手机在包里忙碌地叫着,像藏了一只鼓噪的麻雀。陈麦看着天花板,与你无关,与你无关,与你无关,与你无关……一个声音在他心里反复地念。
  艾楠听了电话,半分钟不到就挂了,随即爬到他身上,数着他鼻子上的黑头,不知从哪里变出一个小镊子,一个个为他摘去。她晶亮的眼睛专注地看着他的鼻子,像要用眼睛拔出它们。他闭上眼任由她摆布。艾楠忙活完了躺在一边,摊开一张纸巾给他看她了不起的成就。
  “如果我嫁给了你,会是什么样子?我们会幸福吗?”她躺下说。
  他犹豫了十几秒钟,故意看了下手机,好像要看时间一样。等他想回答的时候,却见艾楠已经沉沉睡去,打着微微的鼾,胳膊时不时紧抽一下,像在梦里受了惊吓。
  7
  大兴安岭已经烧了半个多月,千里之外的阳关热浪腾腾,人们聊的是火,看的是火,认定阳关是被烧热的。陈麦他妈坚持认为是那个分不清人种的费翔唱那《冬天里的一把火》招致的这场火灾,她一听陈麦唱那一把火就嘬牙花子,让他赶紧闭嘴,生怕他把前屋后院都唱着了。
  这半个学期异常平顺,二巴图没来寻仇,学校里无人挑衅,陈麦有幸天天向上。高考临近,老梅二哥住了校,一天只睡三四个小时。这人的抱负和做事的果决令陈麦佩服,觉得他早晚会是个了不起的厉害人物,他要是混在街头,自己绝非对手。
  这天上午,他刚收拾了一个家伙,抢了把崭新的蒙古刀,回来赶上马大葱念成绩。破衣烂衫挂着血的陈麦同学溜到后排,一抬头,见大家都像看鬼一样看着他。马大葱表情严肃地说:“躲什么躲?知不知道你干了什么?”
  “嗯?马老师……我,刚才摔了一跤……没干啥啊?”把刀塞进课桌,他怯怯地笑。Ⅴ⒐⑵老梅略带嗔怒地看着他,指着自己的左脸,他会意地擦去了一点血痕。
  “你站起来!”马大葱带着愠怒。他忙站起来,腿上一疼,那里被人踢了一脚。
  “同学们,为陈麦同学的进步鼓掌!”马大葱鼓起了掌。
  掌声如雷,陈麦见老梅伸出两只漂亮的手,做出了“十三”的手势,他才知道是怎么回事。
  “不好不好,我还以为前十名呢。”陈麦嬉皮笑脸道。
  全班人大笑。一千度近视的刘军发着怪声说道:“扶犁黑手翻执笏!你干脆考第一算了……”
  一旁的老梅听见了,用削尖的铅笔扎他的细腰。刘军痛极大怒,回头要打。老梅挑衅地翘起下巴。刘军不比二巴图,想到这个女孩子后面戳着陈麦这个恶霸,活活忍了。
  陈麦刚回到座位上,老梅就飞来一物,是个叠得方方正正的手帕。老梅示意他擦擦脖子,陈麦微笑着用衣服袖子擦了,夸张地用手帕在额头上沾来沾去。老梅见他不舍得用,像揣宝贝一样揣进了怀里,羞羞地笑了。
  课后,马大葱叫他去办公室。陈麦有点发怔,她多半年没这么干了,那件事过去这么久了,想必她忘了吧?
  他去敲门,心怦怦跳,虽然抻着劲儿,仍然砸出不小的声响,把自己吓了一跳。门猛地开了,像要蹿出什么,出来的却是绷着脸的关华。陈麦忙打招呼,可这人目不斜视嘎达嘎达地去了,铁掌刺耳地响着,左右分明,听着像个瘸子。马大葱盘着胳膊,看着窗外的花,像他没有来过一样。
  “陈麦,我就要走了。”马大葱微笑着把陈麦迎进门来,关好了门就说。
  “嗯?您什么意思?”原来是这事,他放松下来。
  马大葱仍按着他的肩,示意他坐下。陈麦见她满眼的微笑,就乖乖坐了。她坐在他对面,像要宣布一件大事似的靠近他,轻轻地说:“陈麦,我要走了,要去日本了,去筑波大学,市教育局安排的,这都要感谢你和你那个朋友。”
  “哦?欠揍的刘副局长是吧?好事啊……”一提到那个挨揍的刘副局长,她立刻羞愧起来。他忙换了话题:“那个,您什么时候动身?有什么需要我做的?”
  “也没什么……”马大葱盯着他,眼睛一眨不眨,好像早就说过了什么。
  “马老师,那一次……我碰你……对不起……后悔死了……”他还是决定说出来。
  “……没什么……那次你差点吓着我,但我没事,真的,我还担心你,怕你承受不了,你才多大啊……后来你还帮了我……陈麦啊,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谢你,就和你说实话吧。”陈麦失望地看到,马大葱在说那件事的时候,并没有他想象中的难堪。
  “那就好,我一直想和你说……那就好……老师你该信得过我,去年的事除了我、老梅和大龙,再没外人知道,我答应你的事一定会做到的。”陈麦坦然起来,心想她不在乎,自己也就舒坦了。她盼着这一天不知多久了,为了能出国,赔上了身体和孩子,这么漂亮的女人,真是可惜。
  “陈麦,我不打算回来了……”
  “哦?什么?你是说……就留在日本了?”他惊讶不小。
  “是的,我已经约好了那边一个朋友,一边学习,一边做点什么,争取能留在日本。”
  “嗯,这是好事吧?Ⅴ⑨㈡听说上海那边的人都以能留在日本为荣呢……我应该祝贺你吧?只是,这是不是叛国啊?”
  马大葱没有回答,她低下头,握住了陈麦的左手。她的手热乎乎的,不像老梅的那般冰凉,也更细腻柔滑,柔软如他妈新买的羊绒被。陈麦紧张起来。
  “陈麦,我住的地方还有很多东西,我只能带走一点,很多书和摆设,你和老梅要是用得上,就都拿走好了。我还有一辆半新的自行车,就送给老梅了。我父母都在包头,这个消息我还没告诉他们,怕老人接受不了。”
  “嗯,你先别急着送,我先帮你看着,你要是中间回来了还能用。”陈麦被她摸得出汗了,马大葱觉察到了,便松了手。
  “嗯,我半个月后就走了,也就不和同学们打招呼了,这之前你看什么时候有时间,你和老梅去我那里一趟。我走之后,学校给租的房子也就退了,拿不走的,你们卖了就好,也不值什么钱,我到了那边,一切都重新开始了……”
  “马老师,关老师他……”
  “嗯,他是个好人,但不适合我。”马大葱笑了笑。
  马大葱站起来,把头发拢了一下。陈麦注意到她的脖子下方有一颗绿豆般大小的痣,这个女人的秘密就像这颗痣一样,藏在若隐若现的角落,在不经意之间反而看得真切。他又抬头看她,她却看着窗外,身子又像上次那样斜靠在桌子上。她的头微微扬起,眼神像一只要飞出笼子的鸟那样满含喜悦。陈麦第一次见她这样放松,觉得她很真实,也很美,谁会不对这样一个羽衣如此美丽的女人动心呢?
  “……陈麦,我和你说,你和老梅……你可能以为你们会永远在一起了,是么?”
  “是的,我没想那么远,先想着以后能天天在一起吧。”
  “陈麦,这是好的愿望。你可能还不知道爱情究竟是什么。你个性强悍,内心深处的欲望很强大,你喜欢一个人的时候可以不顾一切,有着以火焚身誓不罢休的勇气。这勇气也许会让你所向披靡……但爱情是短暂的,别去期望天长地久,让自己徒增烦恼,随缘而安吧……”
  她缓缓地说着,丝毫不像讲课时那样捏腔拿调。他静静地听,每一个字都清晰地印在心里。她的真诚打动了他,在感情上,她定有很多的故事吧。
  “马老师……我能为你做点什么?”
  “你已经做得够多了……写首诗送给我吧……”马大葱帮他整了整衬衫领子。
  多年之后,小约翰说起陈麦和大龙卖红薯的事,仍然赞不绝口,认为他早在《公司法》没有颁布之前就掌握了股份合作和规模经营的秘诀。陈麦找到了熟悉的那个卖红薯的,发动他全家妻儿老小齐上阵,附中、十八中和三十六中门口各放一个桶。陈麦负责形成垄断,和卖红薯的约定二一添作五,算是一分不花就入了股。他和大龙带着狐朋狗友,用了一周时间去恶心其他卖红薯的,不打也不骂,就往人家炉子里扔一串鞭炮,或是装满水的塑料袋。放学时一锅红薯正烤得热乎着,被他们来这么一下,要么炸个满锅飞,要么就都夹生了。烤红薯的都像他们的产品一样,外边焦黑,里面稀松,知道这帮流氓惹不起,没几天就推车溜到别处去了。
  大龙一清点,发现收入比陈麦预料的还要好。每个摊子一天的收入几乎可以上百,去除生红薯和蜂窝煤的成本,再减去烤红薯师傅一家人的酬劳,几个烤红薯的摊子,陈麦和大龙竟能分到将近六十多块,那可是陈麦他妈半个月的工资。
  “真他妈的来钱,咱要不就干这个好了?再到各处开十几个?”大龙欣喜若狂地说。
  陈麦贬斥了大龙这没出息的想法。说这不是挣脸面的事,你能养你妈就行了。
  瞬间成了暴发户,陈麦自是得意,没事就带着老梅下馆子,专拣贵的吃。他又给她买了好几身阿迪达斯运动服,自己则受港片的启发,和大龙各买了一身黑西装和白衬衫,配上黑墨镜,军绿书包换了黑皮包,唯一不变的是鲜红的皮鞋。走进校园,他活像海峡那边来的歌星了。
  陈麦眼看着马大葱在讲台上眉头舒展,形容亮丽,连胸脯都撅起来了,明白是快乐所致。可这样一个美丽女人一去不回,八成会让日本鬼子睡了,把肚子搞大弄出一串杂种,他又觉得很不是滋味。
  马桶和蒌瓜每天蹭着他,想撺掇这个大款给他们也买一身行头。陈麦一毛不拔,说你们得寸进尺,每天白吃红薯也就算了,Ⅴ⒐②还惦记着我的钱?我的钱还要孝敬老爹爹呢。
  陈麦他爸腿脚坏了,坏得毫无预兆,反正睡醒觉就瘸了。医院诊断是重症肌无力,治不好了。老头子见自己渐成废人,又开始拼命抽烟。他妈身体倒还硬朗,天天劝老伴儿宽心。陈麦时常搀他去散步,父亲的眼泪常掉在他手腕上,滚烫滚烫的。
  一个好轮椅二百多,陈麦眼都不眨就买了回来,还抱回来各种补钙的营养品。父母以为他打劫了。陈麦将他卖红薯的事从实招来。他爸以为儿子是为了他才下海的,感动得老泪纵横。陈麦情知老头想岔了,也不说破,此时倒还有些感谢大龙。本来只想帮朋友,实际也帮了自己。
  旧城传来重大消息:二巴图一帮人被揍趴了。马桶兴高采烈地来报告。陈麦颇为纳闷,他和小约翰,以及三十六中的“老妇女”等流氓团伙都没有发动对二巴图的战争,他是被谁揍的呢?还有谁敢去惹这个家伙呢?他令人速去打探,此事蹊跷,必须弄明白。
  小约翰派了个叫朝阳的来到附中,陈麦如临大敌,以为是下战书的,一问才知道是送情报的。朝阳说二巴图等三十多人是被来自新疆的两百多人揍了,众兄弟哄堂大笑。陈麦忙问原因,送情报的朝阳很是镇定,一五一十说了个明白。
  近年来,有一种地表植物成了昂贵的食物,这个植物就是发菜。据说广东香港那边很喜欢吃这东西,因为它和“发财”谐音。这东西主要产在内蒙西部和甘肃中部,周围几省的农民一到时候就满地去挖,人多菜少,挖着挖着就挖到一块,挖到一块就打到一块,矛盾和冲突出现了。据说新疆农民吃了亏,于是组织力量东进,一顿棍棒将阳关人打跑了。但阳关人贼不走空,撤退时连夜端了新疆人的存货点,抢跑了他们挖了一周的半吨发菜。两百多新疆朋友吹着胡子,穿着皮褡裢,顶着小花帽,拎着大棍子,坐着火车就到了阳关。一出火车站,他们见人就打,满街祸害。二巴图的人素来在火车站混营生,收着不少小摊贩的保护费,自然要站出来抵抗,但他们如何打得过这么一支红了眼的混血人种。二巴图倒不是个人,举着蒙古刀冲上去,险些成了烈士,他一条胳膊被打断,脑袋也被开了花,要不是他的兄弟手快,这条小命就算交代了。
  新疆来的朋友们初战全胜,也不往城里打,就在火车站边上一个小公园驻扎下来,竟自带了帐篷,打出横幅要求阳关市交出被抢走的发菜,否则就没完没了。警察开始还围着,想收拾他们,但高层领导似乎在谈判,怕引起民族纠纷,就只围不打,准备以逸待劳,等他们没钱没粮了再说。但新疆朋友发挥了极强的生存本领,搭炉子支灶烙起了馕,炒起了大盘鸡,每天弄得炊烟袅袅,俨然扎在火车站不走了。
  不用商量,陈麦让来人回去告诉小约翰,以前的仇先放下,这事大家一起干,来个联合反击。不是为二巴图报仇,而是这口气咽不下,怎么能让毛子打到家门口来呢?咱们还混不混了?政府惮于民族问题不敢动粗,我们怕谁?别说混血的,就是白种毛子来了也照打,管你谁对谁错,来了爷家,容不得他们撒野!
  小约翰当即同意,他去联络旧城的愣三毛、白新宇、赵小牛等几伙力量。陈麦就找老妇女和吴群立、老巴特等人,他还顺便让人给二巴图也过了个话,说你要是没被打残废,这一场反击欢迎你也参加,这是无产阶级流氓战略联盟,你我的小事以后再说。
  二巴图派人回复:我的人全体出动,不惜代价,必报此仇。
  晚上十点,新华广场上推来一个卖红薯的摊子,过了一会又来一个,没多久就来了五六辆车,上面的红薯满当当的,汽油桶烧得红彤彤的。推车人排成一串,互相打着招呼,很快就知道是那个叫陈麦和大龙的小老板召集他们到这里的,听说要发红薯,可是,人呢?
  过了十一点,广场的灯光就暗了,流动的警察回家睡老婆去了。一支支自行车队进入广场北面的花坛前,先是十个八个的,然后一二十个的,不到一个小时,竟来了三四百人,他们都戴着军帽,穿着胶鞋,身上挂着稀奇古怪的武器,有马刀和菜刀,有铁棍和长矛,也有擀面杖和铁水管,甚至有自制的狼牙棒和双截棍。他们共同的行头是一根火把和一副口罩。这些稀奇古怪的人并不喧哗,都悄悄地挤在一起抽烟,说话小声小气,因为就在不远处的纪念碑下,他们的老大们正在开会。
  “弟兄们都带口罩了么?”陈麦问。
  “带了。”
  “都带了。”
  “我们带的都是粉红花的口罩,行么?”
  “操!你戴粉红口罩干吗去?扮二尾子去?这点东西还要贪便宜,真给爷们丢人。”众人低声嘲笑着老妇女。
  老妇女手一摊道:“一个兄弟带来的,他妈是毛纺厂的呀……”
  “那也分啥时候啊!这时候不能露怯,该花钱就花啊。”
  “我们哪有你们有钱?我又没收人家保护费……”
  马桶过来报告,各路好汉都到了,一共316人,大小力量十几支。陈麦让他召集头目们,大家都有头有脸的,别怠慢,让大家都去吃红薯,我和大龙请客。一身黑衣的小约翰和吊着胳膊的二巴图见面握了个手,互相递着烟,⒌⑨㈡看上去诡异得很。小约翰点着了烟,却递给了陈麦,陈麦接过来便抽。吴群立又点了一支烟给小约翰,大家很快默契起来。
  “这一架咱不能输,因此要打得有想法。别看我们人多,对方却不是吃素的,都是敢玩命的,我们各自为战未必讨到便宜。我建议行动由一个人说了算,大家都听他调度,集中火力,进退有度,这才有必胜的把握。”陈麦摊开一张地图,用一个手电指着方位,上面有他标出的新疆人露营地的位置和描述。
  众人点头称是,纷纷看着小约翰和陈麦,二巴图栽了面子,不会有人建议他当头,但他打了头炮,大家又对他很尊敬。
  “我看就让小约翰说了算吧,他脑子好,这种情况不容易乱。”说话的果然是老妇女,一个才十九岁就长成三四十岁妇女模样的家伙。他自幼习武,但脑子笨,打人只会打脸,你要是在三十六中附近看见谁的脸肿得像猪头,那一定是他的杰作。
  “他当头可以,但既然大家合作这一遭,就算是联合抗日了,要把丑话说明白了。我的一帮兄弟三天前在公主府被人揍了,是小约翰的人干的,揍了也就揍了,你们还把车子都抢了,这事有点过吧?爷们在保卫阳关,你们抄我后路,这一场仗你当头爷没意见,你有这本事。但是爷要说服兄弟们让你带头,你得给个说法。”二巴图言简意赅,竟无废话。陈麦不由地点了点头,这家伙还是有些脑子的。
  “这事我知道,拿你们的车子,今天全带来了,还给你。你的人收我那几个卖烧鸡的小贩的保护费,说过两次他们还来,不打起来才怪。谁对谁错也不说了,你既然提了,我就给个态度,车子还你,那三个卖烧鸡的保护费以后给你收,怎么样?”小约翰似乎早准备好了答案。
  二巴图狐疑地看着他,说好意心领了,你的烧鸡还是你留着好。我正在收两个报亭的保护费,你还没有收他们的,但他们仗着你撑腰,我有点头疼。你给打声招呼,我每个月不多要,一个亭子五块,怎么样?小约翰立刻点了头,伸出手,二人握了一下。
  “小约翰,你们俩了了,你我的事怎么说?”陈麦心里佩服着小约翰,但嘴上仍然带着怨恨的味道。
  “你既然来了,我敬你一马,上次把你打了一顿,你有三个办法可挑:第一,打我一顿,我不还手;第二,你说个价,我给你钱;第三,让我请你喝酒,喝倒为止。怎么样?”
  “你这些办法我都不稀罕,我还有一个办法,这事完了,你我单挑,然后再喝酒,怎么样?”
  “愿意奉陪。”小约翰微笑着扔给他一支烟,陈麦一把接了。
  “咱俩的事呢?”二巴图斜眼看着陈麦说。
  “我俩好办,因为该咋办还咋办,你这次要不被打死,我就一直等你。”陈麦不想给他台阶下,这么多人在,别拿他太当人。
  “行,这次你也小心点,留着那条腿我来打断。”二巴图一身是伤兀自强悍。
  “算了,我想定个规矩,这一仗之后,大家以前的事一笔勾销,谁再找以前的茬,我们就一起打他。新疆人未必一仗就败了,不能仗没打完我们就内乱,大家看怎么样?”小约翰又撕开一包中华,把二十支烟一把抓出来伸到中间。陈麦先拿了一根,然后是吴群立,然后是老妇女,然后是二巴图,十五个头目都拿了烟,这就算是承诺了。
  小约翰在图上画着,写着每个老大的名字。大家三路进攻,陈麦带附中和吴群立的三十六中帮、十九中的“铁黑帮”进攻小公园西边,把火烧起来。二巴图带着回民帮和金城帮等三支队伍进攻东边,如法炮制。情报说明,新疆人的吃喝和棍棒都放在东边一个帐篷里,浇上汽油,务必一把火烧光。两边的进攻先只烧不打,保持距离扔砖头,对方应该会分散两边。小约翰带着旧城帮和党委大院帮以及白新宇帮和愣三毛、赵小牛帮进攻中路,火烧棍打,将对方一分为二,来个彻底的中心开花。本次任务以将他们彻底打散为目的,让他们没吃没喝没得住,成了街头盲流,警察就出师有名,出面好收拾了。
  陈麦特别强调了一句:别把人打重了,尤其不能死人,否则大家都跑不了,最高底线是打断一条腿……大家别饿着肚子干活,红薯摊子都支好了,今晚随便吃,算兄弟的一点意思。
  月光下,三百多辆自行车分三批行动,一串串出了广场。他们悄无声息地在路灯下奔向目的地,路上只有自行车轮发出的嗡嗡声。陈麦带第一队走在最前面,回头一望,见后面车轮滚滚,好汉成群,他心里就豪迈起来:三百壮士,蒙面飞车,夜半奇袭胡营去;
  四方豪杰,笑赴沙场,黎明血祭梅花开。
  这诗他又觉得不太吉利,把老梅带进去沾了血,总觉得不祥,且新疆人算不得胡人,但是改已经来不及了,前面就是小公园。
  三百壮士分头进入出发地带,放下自行车,掏出火把,浇上汽油,悄悄准备好武器,就等小约翰一声令下。
  小公园安静得很,几十顶帐篷披着月光,⒌㈨2有些还亮着灯。陈麦抬头看了一眼,满月如盘,星光隐隐。他深吸了一口气,心中涌动着豪壮和幸福,他体会到了老梅大哥的气概,他决定在这一战之后,再找这样一个满月日子,温柔地要了老梅。
第六章
少年陈麦:一生之敌
青年陈麦:天蝎座的爱情
警察陈麦:我的手心灼热,我的枪口冰冷
  1
  骆驼丢了。
  “什么意思?啥叫人丢了?是丢人了还是人丢了?”陈麦惊讶地问涌进宿舍的一群人。睡得懵懂的老六抄起了棍子,以为是来打群架的。打头一人头重脚轻,肩膀不宽,头却长得豁大,像菜地里的油葫芦,正是本班辅导员梁汉辰。此人一如既往地故作高深,眉头紧锁,过大的黑框眼镜像舞台道具,几乎压塌那短小的鼻梁。他绷着脸背着手进了屋,像县委书记来对灾民讲话。想是他太欲营造不怒自威的姿态,就忘了事先组织好的一番话,干瞪着陈麦,却半天没吐出一个字。孙班长等几个班干部原本受了感染,也个个摆得神态庄重,见排头兵稀松了,孙班长就扒着床边说:“骆驼丢了。”但这么一句没头没尾的话让梁汉辰很不满意,就露出愠色来,他拉开孙班长说:“她给我留了张纸条,说她走了,就此和老师同学告别。我们到处找她,宿舍不在,校园里也没有,我们想发动大家去山上找找,怕有什么闪失。去之前,先来问问你知不知道。”有人抬轿子,梁汉辰迅速找回了感觉,用他浑厚的男低音说。
  “这他妈关我屁事?”陈麦险些脱口而出。但这毕竟是辅导员,陈麦铁青着脸忍了,只摇头说不知道,他顺手点上根烟,也不穿衣下地。
  “去吧,你去了,没准她就出来了。”梁汉辰似乎洞识了他的心思,略带安慰地拍了拍床边,温和地说。
  “走吧,大家一起去吧,这鸡巴不行,好赖都是自己同学,别让人收拾了,咱反正也睡不着。”老二已经起来穿衣服。兄弟发话了,众人就纷纷穿戴起来。陈麦知道呆不住了,跳下了上铺。老六兴奋得满脸放光,挑选着武器,最后从床底下操起一根棒球棍,说没准又要进村,再揍那帮山货一回。陈麦嫌他无聊,一把夺了过来扔下。
  “陈麦,你说骆驼会不会给山后的农民给捆了去了?早知道这样,去年你真该办了她,这不白便宜了农民吗?”老六瞪着小眼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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