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蛊惑

_3 倪匡(当代)
那茶房看了看我,又向房内张了一下,他忽然看到了叶家祺。叶家祺是苏州著名的
大少爷,那茶房一看就认得他了,立时点头哈腰:“原来叶大少爷在,那就不妨事!”
那茶房退了开去,叶家祺才顿了顿足:“唉,你怎么来了?”
第四部:苗疆奇遇
听他的口气,像是嫌我多事一样,我也不去理会他,转身向那一老一少道:“两位
是甚么堂口的?有甚么事,找我好了。”
我一面说,一面已连连做了几个手势。
这几个手势,全是帮会中人见面时,表示是自己人的手势,我因为从小习中国武术
之故,和帮会中的人很熟悉,而这时,我也以为他们两人所讲,我听不懂的话,是一种
江湖上的“切口”。
但是,当我这样问那一老一少两人的时候,他们却睁大了眼,大有瞠目不知所对之
状。
我又“哼”地一声:“你们不给我面子,那你们要怎么解决?说好了!”
那一老一少,仍然不出声,而叶家祺则道:“唉,斯理,你弄错了,你完全弄错了
!”
我道:“这两个人不是在威胁你么?”
他答道:“可以那么说,但是事情却和你想像的绝对不相同,来,我们走,连夜开
汽车到上海去,我将经过的情形告诉你。”
我疑惑地望著他,那年轻人又叫道:“叶先生,你已没有多少时间了,三天之内,
如果你不跟我们走,那就来不及了。”
叶家祺冷笑道:“我根本不会跟你们走,而且,我也绝不会死,你们别再放屁了!

那年轻人对著老者,叽咕了一阵,看样子是在翻译叶家祺的话。
而那老者听了,却叹了一声,大有可惜之状。
这时,叶家祺已不理我同意与否,而将我硬拉出房间来。
我在被他拉出房间之时,仍然回头看了一下,我看到那一老一少两人的脸上,都现
出十分悲伤而忧戚的样子来。
我绝不能说他们脸上的那种神情是伪装出来的。然而,这两个人,分明是用死在威
胁著叶家祺,他们当然不是甚么好东西。
但是,如果他们是坏人的话,在他们的脸上,又怎可能有这样的神情呢?
我想要停下来,再问一个究竟,然而叶家祺却用极大的力道,一把将我拖了下去,
直到了旅店的门口,他才喘了一口气,又拉著我来到了汽车边。
那车夫一看到我们,立时迎了上来,叶家祺向他挥著手:“去,去,我和卫少爷到
上海去,你自管回去好了,别那样瞧著我!”
叶家祺最后一句话,是大声吼叫了出来的,吓得那车夫连忙向后退去,叶家祺已打
开了车门,叶家祺肯到上海去,那使我十分高兴。
因为在上海,我知道好几个名医,那几个名医若是能够诊治叶家祺的话,当然可以
找出病源来的。
我和他一齐上了车,他驾著车,不一会,便到了公路之上,他一直不出声,我也不
去打扰他。
过了约有十来分钟,他忽然“哈哈”地笑了起来,道:“你不要以为我在说笑,虽
然我自己也不信,但是刚才那一老一少两人,却坚持说我中了蛊,至多还有二十天的命
!”
我吃了一惊,对于“蛊”,我所知极少,只不过从书上看来的,而且多半还是在小
说中看来的,尤以还珠楼主所著的小说为多。
我还是第一次从一个人的口中听到“中蛊了”这样的话来。
我竭力使自己保持冷静,我知道,叶家祺已肯向我讲出一切经过来了,我淡然道: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慢慢和我说。”
叶家祺又沉默了片刻:“为了搜集生物标本,去年夏天到云南去了一次,云南省可
以说是天然的动物园和植物院。”
我讶然道:“为甚么你在信中,一点也没有和我提起?”
叶家祺道:“我本来是想等回来之后,将各种标本整理好,等你来找我时,看到了
这些标本,吓了一跳之后,再告诉你的。”
那些标本,倒的确曾令我吓了一跳。然而当时叶家祺的情形,更令人心跳,是以我
全然未曾对那些标本的来历,多加注意。我点了点头,问道:“在那里,你遇到了甚么
?”
叶家祺又呆了许久,才道:“我是和一个大学讲师,以及两个同学一起去的,名义
上,我们是一个考察团,我们先到了四川,再到康定,然后一路南下,沿著澜沧江向南
走,那一次旅程,简直是奇妙极了,所经过的地方,景色之雄奇,绝不是我所能形容,
那一段旅程,简直就像神仙过的日子一样!”
我对叶家祺的话,并没有甚么特别反应,这一段路,全是最崎岖,最难行的山路,
以及人迹不到的蛮荒之地,旅程绝不可能愉快,他当然是过甚其词。
叶家祺继续道:“我们一直止于普洱以南约八十里的一个苗砦之中,那地方,是崇
山峻岭中的一个小山谷。”
叶家祺说:“在澜沧江边,有一条巴景河注入江中,那河的河水,当真是美妙之极
了,澜沧江的江水是何等湍急,可是那河的河水,却平静得像镜子,清澈得像水晶!”
自他的脸上,现出了十分向往的神色来。
“我们用两粒金珠子,向一个苗人买了他搭在河边的一幢竹屋子,那种屋子有趣极
了,屋顶全是芭蕉叶盖成的,雨洒在上面,发出美妙的声响,我们本来带著最现代化的
篷帐,但是在那地方,苗人搭的屋子,不知曾用过甚么方法,毒蛇和毒虫爬不进去。”
“本来我们是计划住一个月的,但是,一件突然的事,却打乱了我的计划。”
叶家祺讲到这里,停了下来。
他不但停了口,而且,也将车子停了下来。
那时候,主要的远程交通工具是火车,极少人用汽车来往上海和苏州之间的,是以
,当汽车一停下来之后,我们都觉得四周围静到了极点。
叶家祺伸手按在额上:“我也不知道那是不是梦……那当然不是梦。那一天晚上,
我在河上荡著小舟,只是我一个人,其余三人都忙著在整理我们已然搜集到的标本。”
突然间,在河的上游,我听到了一阵嘻笑声,那阵嘻笑声,在寂静的黑夜中,传入
我耳内,令我觉得十分好奇,于是我逆水划船而上,过了半小时,我看到河中有许多火
把,而那些火把,全是自一艘样子很奇特的船上发出来的。
“那其实不是一只船,而是十几艘独木舟头尾串在一起,我看到有许多人在船上嬉
戏著,我是带著望远镜出来的,我一手打著桨,令船在水面上团团地转著,一手持著望
远镜,有男有女,他们的打扮,十分奇特,和我一路前来见到的苗民不同。
“我自然知道,中国滇、黔、湘、桂四省的苗民,真要分起不同种族来,不下数百
种之多,苗民只不过是一个统称而已。我由于好奇,一直在向前看著,却不料在我看得
出神之际,就在我的小船之旁,发出了一阵水响,我觉得小船侧了一侧,有水溅到我的
身上。
“这令我吓了一跳,我连忙放下望远镜,可是当我低头一看间,我不禁呆住了。
“一个女孩双手攀住了船舷,正仰头望著我,她的脸上、头发上,全是水珠,在月
色之下,那些水珠,就像是珍珠一样,一颗一颗地自她的脸上滑下去,我从来也未曾见
过那么美丽的少女,直到现在为止,我还不知道怎样来形容她才好。”
叶家祺轻轻地喘著气,我仍然不出声,怔怔地望著他。
叶家祺又沉默了半晌,才道:“她望著我,我望著她,她从水中跳了起来,跳到了
我的船上,她身上几乎是全裸的,我的心跳得剧烈极了,她这样美丽,而且还是裸的,
我不知怎么才好,船在顺流淌了下来,她却毫不在乎,向我的望远镜指了指。
“她一定是从那一串独木舟上游下来的,她大约在水面上看到我用望远镜望前面很
久了,是以她才会对望远镜感到好奇。
“我连忙将望远镜递给她,她将之凑在眼前一看,她只看了一看,就吓了一跳,手
一松,望远镜跌到了水中,我连忙伸手去捞,已经来不及了。”
叶家祺继续说下去:“那女孩子也吃惊了,她身子一耸,立时跳了下去,我知道河
水十分深,要找回望远镜,自然是不可能。
“是以,当她潜下去又浮起来的时候,我对她大声叫道:不必找了,你不要冒险。
她虽然不懂我的话,而我的叫声,却引起了上游独木舟上的人的注意,独木舟于是顺流
放了下来。
“那些人见了我,都好奇地交头接耳,那女郎不久又浮了上来,大声讲了几句,那
些人一齐都跳到了水中,我明知他们白辛苦,可是和他们语言不通,却也没有办法可想

“那些人一齐潜水,足足找了一个小时,当然找不到我的望远镜,这时又有一艘独
木舟顺流而下,独木舟上是一个年轻人,那些人见到了他,又纷纷地叫了起来,她愁眉
苦脸,对那年轻人不断讲著甚么。
“那年轻人的面色,变得十分凝重,他划著船,来到了我的船边,道:‘先生,芭
珠说,她失去了你的宝物,你的宝物,可以使人由这里,一下子飞到那里去的。’我听
了之后,几乎笑了出来。
“望远镜使被看到的东西移近,但是芭珠──那当然是女郎的名字──却以为是她
的人,一下子到了远处,还以为我的望远镜是宝物,那年轻人既然会讲汉语,我自然可
以和他交谈,我道:‘那不是甚么宝物,只不过是一具望远镜,不见了就算了,不必再
找了。’那年轻人似乎有点不信我的话。
“他侧著头,小心听著我所讲的每一个字,直到我讲了第二遍,他才大喜过望地点
著头,又向那少女讲了几句话,那少女脸上的愁容消失了,显然是那年轻人转达了我的
话,我第一次看到一个少女笑起来有那样的美丽,我实在难以形容。”
叶家祺讲到这里,又停了半晌。
我只是呆呆地听著,连身历其境的叶家祺,这时追忆起来,都有著如梦似幻的感觉
,我是听他讲的人,当然更有那种感觉。
一直等到他略停了一停,我才吸了一口气,道:“那年轻人──”
“那年轻人,就是你刚才在旅店中见到的那个,他叫猛哥,是芭珠的弟弟,那老头
子的儿子。”叶家祺在讲到“那老头子”四字之际,他的身子。又发起抖来,而他的双
手,也紧紧地掩著他的脸。
我为了使他的神经松弛些,也为了调和一下当时车厢中那种令人不舒服的气氛,我
笑了起来:“那不错啊,汉家少年,遇上了苗家少女,她那销魂蚀魄的一笑,大概表示
她对你有了情意──”
我才讲到了这里,叶家祺突然放下了掩住脸的双手,向我大声喝道:“住口!”
他这一声呼喝,是如此之粗鲁,以致他的唾沫,都喷到了我的脸上。
这不禁使我大是愕然,我并不是一个好开玩笑的人,然而我和叶家祺如此之熟,他
何以对我的话,反应得如此之愤怒?
我可是讲错了甚么?
从他的神态来看,我的话,一定触到了他心灵之中最不愿被人触及的创伤。但事实
上,根据他的叙述,他和芭珠之间,必然是有了深情的,而且,发展下去,事情似乎也
不会不愉快。
在那一刹间,我还以为叶家祺的“病”,又要发作了,我惊愕地瞪著他,他喘著气
,足足过了一分钟之久,他才道:“对不起,真对不起。”
我毫不在乎地说:“不要紧,你心境不好,不时发脾气,不对我发又去对谁发?”
只有真正的好友之间,才能讲这样的话,是以叶家祺听了,握住了我的手好半晌,
才道:“当时,我完全被芭珠的笑容迷住,我和你的想法一样,这样的事,在小说中,
在电影中,看到太多了,令得我那时的心中,起了一种十分甜蜜的幻想,我看到芭珠一
面望著我,一面又对猛哥说了些话。
“然后,猛哥告诉我,他们这一族人,是附近数百里所有苗人之中,最权威的一族
,叫著‘阿克猛族’,只有几百人──”
叶家祺讲到这里,又顿了一顿。然后他叹了一声,道:“那时候,我不知道‘阿克
猛’在他们这一族的语言中的意思就是‘蛊’,如果知道,我或许不会去了。但……那
也难说得很,因为我对于‘蛊’的观念,也模糊得很,我根本不知道苗人之中,有一族
叫作‘蛊族’的,而且,芭珠的笑容──”
叶家祺又苦笑了一下,才又道:“猛哥说,他们那一族,多少年来,居住的地方,
是绝不准外人进去的,只有五年前,有一个金头发,绿眼睛,全身都有著金色的细毛,
鼻子又高又勾,皮肤白得出奇的‘怪人’,因为曾救了他们族中的一个人,所以曾进入
过他们居住的所在,而那‘怪人’立即迷恋住了他们居住的地方,所以一直住了下来。
如今,由于我的大方和慷慨,我可以作为第二个例外,到他们居住的地方去。
“我当时听了猛哥的话之后,几乎没有考虑,你知道,我天性好奇,听猛哥将他们
所住的地方,形容得如此神秘,而且居然还有一个‘绿眼睛生金毛’的‘怪人’,那我
更是要去看一看。而且,芭珠正笑殷殷地望著我,她毫无疑问对我有著十分的好感,也
毫无疑问,她是希望我答应的。”
他又叹了一声,才道:“我,立即就答应了他。”
当他在讲出这句话的时候,像是在痛悔自己做了一件极端错误的事一样。
然而我却不明白他有甚么错,因为如果换了我,我也一定答应去的,苗人居住的区
域,本来就是桃花源式的神秘之极的地方,何况这一族的苗人,更比别族苗人神秘,怎
能不去看个究竟?
停了好一会,叶家祺才又道:“于是,猛哥扶住了我跳上了他的独木舟,向前划去
,芭珠的独木舟紧靠著我们的独木舟,我无法和她交谈,只好和她相视而笑。
“独木舟逆流而上,他们划船的技巧十分高,是以船的去势很快,不一会,船便已
到了河边的悬崖上,那贴近河边的悬崖,有著许多山洞,所有的人,都在高声唱著十分
优美的山歌。但是在突然之间,歌声停止了!
“我这才发现,我们已到了一个十分狭窄的山缝前。那山缝十分狭窄,恰好只可以
供一艘独木舟通过。而且,河水显然是注入那山缝中的,是以在山缝口子上,形成了一
股急流。
“那股急流产生极大的力量,使独木舟一旦摆横,对准了山缝之后,便会被急流的
力道,带著向山缝中直淌了进去。
“山缝之中一片漆黑,那是一段十分长而曲折的道路,所有的人都不出声,除了水
声以外,没有第二种声音,而且,独木舟是不必划的,完全是顺水在淌著。
“约莫过了二十分钟,眼前突然一片清明,我们已从山缝之中出来了。
“而当我看清楚了眼前的情景时,我实在呆住了,我实在不相信世上有那么美丽的
所在!
“独木舟自山缝中淌了出来之后,缓缓地驶进了一个很大的湖中,月光照在平静的
湖水上,使我觉得沉浸在一片银光之中。
“在那美丽的湖旁,我看到许多屋,房屋的样子,也是特别的,有著很技巧,很尖
的顶,和很高的架子,房屋架在空中。每一幢房子都有一架长梯通向屋子。
“有皮鼓的砰砰声传来,一定是代表某种语言,接著,无数火把出现了,数十艘独
木舟,从湖的对岸迎了过来。
“那几十艘船,全对我表示欢迎,事后才知道,阿克猛族的苗人,对于私有观点,
极之尊重,尊重到了超过我们想像的程度。像在河上发生的事情那样,我可以坚称那望
远镜是宝物,而芭珠失去了我的宝物,我不但可以索取极高的赔偿,而且也可以要求芭
珠作为我的奴隶,而她不得拒绝。
“但是,我却大方地不计较,而芭珠又是他们族中,地位最高的一个人的女儿,那
么我受到盛大欢迎,自然顺理成章。
“我被拥上岸,在那里,我首先见到了那个‘金毛怪人’,他使我笑得打跌。
“做梦也想不到,猛哥口中的那个‘金毛怪人’,绝不是甚么史前的怪物,而是一
个文明人,他就是前五六年,忽然在内地失踪的瑞典著名的生物学家,国际上细菌学的
权威,平纳教授,大学课本,有好几种就是平纳所著的!
“但是说猛哥形容错了,那也不公平,他只不过将一件人所皆知的事情,再形容得
十分详细而已。这位著名的教授,的确是一头金发和碧眼,而且,他的金色汗毛,即使
在月光之下,也闪著异样的光芒,他鼻子高,皮肤白,一言以蔽之,他是一个典型的北
欧人。一个只曾在苗区中生活的年轻人,不将一个北欧人当作是吃人的怪物,那已很不
容易了。
“平纳教授一见到了我,显出异常的高兴,在我的肩头上大力地拍著,他的英语带
著极浓的北欧口音,他不断在和我说著话,可是,他只不过和我交谈了几分钟,便被打
断了。
“二十多个年轻男女,将我拥到一幢最大的屋子之前,我不明白他们是甚么意思,
猛哥在人丛中挤了出来,在我的耳边道:‘你应该去见我的父亲。’这是一个合情合理
的要求,因为看来,猛哥和芭珠的父亲,正是这个族的族长。
“我点了点头,猛哥补充道:‘你必须一个人进去,这是特殊的荣耀。’我笑了一
下,向前走去,来到了那幢屋子的门前,那扇门是用极细的一种草编成的,十分紧密,
当我的手向那扇门推去时,我突然听得平纳教授在大声道:‘看天的份上,别进去!’

叶家祺讲到了这里,又停了下来。
他将他自己的头,深深地埋在双手之中,我明知他大约又有了甚么痛苦的追忆,是
以也不去催他。
叶家祺在那个神秘的地方,接下来又发生了一些甚么事,实在是我所无法想像的,
所以我也没有法子问他甚么。
过了好一会,才听他又道:“我当时呆了一呆,不知道平纳教授这样高叫是甚么意
思,我回头看去,可是围在我身后的人,已开始唱歌和跳舞,我看不到平纳,也没有再
听到他说甚么──唉,那时,我若是听他的话,别推开那扇门就好了。”
然后,他才又叹了一声:“但当时我完全被这种新奇的环境所迷惑了,我也根本未
曾去细想一下平纳教授的高呼,我伸手推开了门,走了进去。
“别看那扇门只是草编成的,但由于它十分坚厚,是以有极佳的隔音效果。是以当
我一推门走了进去,顺手将门关上之后,便甚么都听不到了。
“屋中的光线十分黑暗,在我刚一将门关上之际,几乎甚么都看不到,为了怕有失
礼仪,是以在未曾看清眼前的物事前,我只是站著不动。
“在我站立不动之际,我首先闻到一种异样的气味,我很难说出这是一种甚么气味
,那是好几种气味的混合,有的香、有的腥,这种气味,使我觉得身在异域,我是处在
一个我无法了解的神秘环境之中!
“不消多久,我的视力便适应黑暗的环境,我看到,在屋中央,一个老者,席地而
坐。
“我想那老者一定就是猛哥和芭珠的父亲了,我正在想著如何向他行礼才比较得体
,却突然看到,有一串,足有六七只,三寸来长,赤红色的毒蝎子,正在那老者赤裸的
上身之上爬著!
“那六七只毒蝎子的尾钩高高地翘著,我是学生物的,自然知道,这种剧毒的毒物
,只要它的尾钩向下一沉,钩进了人体之中,那么,再强壮的人,也会在半分钟内毙命

“当时我简直吓得呆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也就在这时,我觉得的我手背上发痒
,我连忙扬起手来一看,唉,我实在难以形容我心中的恐怖,不知甚么时候,在我的手
背上,爬上一只长满了紫黑色长毛的黑蜘蛛,我只看一眼,便立即可以断定这种蜘蛛是
世界上最毒的毒蜘蛛之一,虽然我到这一带来的目的,有一大半是想找到一只这样的蜘
蛛做标本,但是当这样的蜘蛛出现在手背上,那无论如何,是一件极不愉快的事。
“我僵立著,身子在发抖,那老者则微笑,欠了欠身,用一只鸟羽做成的扫帚,在
我的手背上扫了一扫,那只蜘蛛扫了下地,那只蜘蛛,迅速地向他爬去,爬上了他的膝
,爬上了他的身子,我清清楚楚地看到,那蜘蛛爬到了他的胁下,就伏了下来不动,像
是回到了它自己的窝中一样!
“我感到一阵昏眩,在那样的情形下,我也不顾礼仪了,我连忙拉开门,我几乎是
跌下梯子去的。当我到了下面时,猛哥连忙问我,道:‘我爹对你做了些甚么!’我急
促喘了口气,道:‘他……他似乎将一只蜘蛛,放在我的手背之上!’
“我不知我这样说法对不对,因为事实上,我只看到那蜘蛛爬回他的身上去,而没
有看到那蜘蛛自他身上爬出来。
“可是,猛哥一听我那样讲,却立时欢呼起来,我也不知他叫了一句甚么,所有的
人都呼叫了起来,欢声雷动,芭珠也在这时,被人推了出来,她显然刻意地打扮过,她
的头上,泼满了一种发出异样的香味的白色的小花,令得看来更像仙女,她被推到我的
身边,猛哥向我高叫道:‘你已被认为是我们族中的一员,爹已准了你和芭珠的婚事!

“直到此际,我才陡地一惊,我和芭珠的婚事?我并未向芭珠求过婚,如果我这样
,那不是太儿戏了么?我想要分辩几句,可是那晚,月色是那样皎洁,芭珠是如此美丽
,族人的歌舞,又是如此狂热,我实在无法抗拒那么多的诱惑,所以,在我呆了一呆之
后并不分辩,立时抱住了芭珠。
“一批一批的人,灌我饮一种十分甜冽的酒,那是疯狂的时刻,我在饮了酒之后,
和芭珠远远地奔了开去,在那时,根本没有想到和芭珠成婚,我只感到,这是我的一段
艳遇,芭珠固然美丽,但是娶她为妻,还未免不可想像,当她躺在我臂弯中时,我已经
在想,当我回到上海,向人讲起这段艳遇时,会引起多少人的欣羡!”
叶家祺又停了下来,向我苦笑了一下:“如果我真的不能救了,那是报应,薄幸儿
不是总有报应的么?可是……可是我从头至尾,根本没有爱过她,我根本不爱她。”
我想责备叶家祺几句,责备他既然根本不爱芭珠,为甚么当时不立即拒绝。
但是我却没有出声,因为我了解叶家祺的心情,在他的叙述中,我已经完全可以明
白当时的情形了,有那一个年轻人可以抵抗半裸的苗女的诱惑呢?而且,正如叶家祺所
说,他以为那是艳遇,以为那是随时可以离开的,而且不必负责的事!
叶家祺用力地摇著头,又道:“这样,过了七天,我想起了平纳教授,我想见他,
可是他却不知道到甚么地方去了。我想起了我的标本采集队,于是我告诉猛哥和芭珠,
我要离去。
“但是,当我这样告诉他们之际,他们却只是用摇头来回答我,这使我十分恼怒,
我终于不告而别,从另一道石缝的急流中淌了出去。
“我刚一出了那山缝口,重又来到河面上之际,猛哥追上了我,他要我立时回去,
我当然不肯,他最后才道:‘你要走也没有法子,但是我不妨告诉你,我们的族人,最
精于下蛊,我的父亲,我、芭殊,都是此道的高手。你绝不能离开超过一年,而且,你
和芭珠已经结了婚的,你不能再结婚!’当时,我只将他的话,当作是无聊的恫吓!
“我当然不作理会并告诉他,我是一个文明社会的人,他们要我在他们这种未开化
的地区过日子,那是不可能的事!
“猛哥却不顾我说甚么,只自顾自道:‘芭殊准你离开一年,一年之内,你一定要
回来,如果你不回来的话,你一定会疯狂,你的疯狂是逐步来的,在大半年之后,是每
隔十来天一次,以后就越来越密,直到完全疯狂为止。但是,如果你竟然和别人结婚的
话,那么,你必然在结婚的第二天早上惨死!’猛哥讲得十分认真,像是他的话是一定
会实现的一样。
“当时,为了怕他们大队人追上来,强将我拦了回去,所以我只敷衍著,告诉他,
我先回家去安排一下,或者我会回来久居。
“当夜,我回到了营地,立即逼著土人向导连夜起程,不几天,我们已远离了那个
苗区,人家问我那几天在甚么地方,我也只说是迷了路,我没有对任何人提起过那一段
经过,我自己也将之淡忘了,可是,可是……”
叶家祺讲到这里,便难以讲下去。
可是他不必讲下去,我也可以想到他所要讲的是甚么了,他在离开的时候,根本没
有将猛哥的话放在心上,可是到了如今,猛哥的话,已然渐渐成为事实了!
我听了他的叙述之后,心中的骇然,难以形容,因为他所讲的一切,实在太不可思
议了。
天下真的有“蛊术”么?真的有一些人,精于“蛊术”,可以使人在不顺他们的意
思之际,令得中了“蛊”的人疯狂或死亡么?
如果真的有,那么“蛊术”究竟是甚么?是一种甚么力量?
从眼前叶家祺的情形来看,他已中了蛊,渐渐地变为疯狂,但是真的是如此么?
我的脑中,乱成了一片,我呆了半晌,才道:“家祺,你好好地休息一下,待我开
车,到了上海之后我们好好地找精神病专家来研究一下。”
叶家祺苦笑了一下:“直到如今,我还是不相信猛哥的鬼话的,我一切全正常,世
上也不会有那种神秘的力量的。”
第五部:美女芭珠
我和叶家祺换了一个位子,由我来开车,我又问道:“那么,猛哥和他的父亲,找
到你之后,又和你讲了些甚么?”
“他们和我的交涉,我想你已全都听到,他们要我跟他回去,并且一再说,如果我
结婚的话,一定性命难保,他们也不想我死,可是那是芭珠下的蛊,他们也没有法子解
。”
我道:“这样说来,事情越来越奇了,我根本不信有这种事,我也很高兴你不信,
家祺!”
叶家祺欣然:“我们毕竟是好朋友!”我早已说过,我那时,很年轻很年轻,叶家
祺也一样。在我们年轻的想法中,有一个十分幼稚的概念,那便是认为人类的科学,已
可以解释一切现象!
如果有甚么事,是科学所不能解释的,那他们就认为这件事是不科学的,是违反科
学的,是不能存在的,是虚假的。
直到以后,经历了许多事之后,我才知道,有甚么事是科学所不能解释的时候,那
些是因为人类的知识,实在还是太贫乏了,科学还是太落后了的缘故。
只是可惜得很,当我知道了这一点之后,已然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情,久到了我连
后悔的感觉,也迟钝了。
在天蒙蒙亮的时候,我们到了上海。
我将车直驶进虹桥疗养院,替叶家祺找了一个头等病房,当天中午,名医毕集,对
叶家祺进行会诊。会诊一直到傍晚时分才结束。
在会诊结束之后,一个德国名医拍著我的肩头,笑道:“你的朋友极其健康,在今
天替他检查的所有医生全都死去之后,他一定还活著!”
听了这样的话,我自然很高兴,可是我的心中,却仍然有著疑问。
我道:“可是,大夫,我曾亲眼看到他发狂的,他本来是一个十分文弱的人,但是
在发狂的时候,气力却大得异乎寻常,而且,他自己对自己的行为,也到了绝不能负责
的地步。”
那专家摊了摊手:“不可能的──照我们检查的结果来说,那是不可能的。”
我苦笑了一下:“大夫,那么总不成是我和你在开玩笑吧?”
专家又沉吟了一会,才道:“那么,唯一的可能,便是他在发疯之前,曾受催眠,
催眠者利用他心中对某一事情的恐惧,而造成他暂时的神经活动不受大脑中枢控制,这
是唯一的可能了。”
专家的话,令得我的心中,陡地一亮!
在叶家祺的叙述中,我听出他对于猛哥的话,虽说不信,但恐惧却是难免,一定是
他心中先有了恐惧,而且猛哥和他的父亲,又做了一些甚么手脚,是以叶家祺才会间歇
地神经失常。
这使我十分愤怒,我认为这些苗人,实在是太可恶了,我走进了病房,将会诊的结
果,和那位德国专家的见解,讲给叶家祺听。
最后,我道:“家祺,我们快赶回苏州去,将那两个家伙,好好的教训一顿。”
叶家祺在听了我的话之后,精神也十分之轻松,他兴奋地道:“这位德国精神病专
家说得对,我虽然不信猛哥的话,可是他的话,却使我心中时时感到害怕!”
我道:“这就是了,这两个苗人,我要他们坐几年牢,再回云南去!”
我们有说有笑地,在当天就离开了疗养院,当天晚上,回到了苏州,直冲到那家小
旅店之中。
可是,到了旅店中一问,今天一早,猛哥和他的父亲,已经走了,是伙计送他们上
火车南下的。
我一算,他们走了一天,如果我们用飞机追下去的话,那是可以追到他们的,而以
叶家的财势而论,要包一架小飞机,那是轻而易举之事。
我立时提出了我的意见,可是叶家祺却犹豫了一下:“这未免小题大做了吧?”
我忙道:“不,只有捉到了他们两人之后,你心头的阴影才会去净!”
叶家祺笑道:“自从听了那德国医生的分析之后,我早已没有甚么心头的阴影了,
你看,我和以前有甚么不同?何必再为那两个苗人大费手脚?”
我双手按住了他的肩,仔细地看了他好一会,感到他实在已没有事了,是以我们一
齐大笑了起来。
等到我们一起走进叶家大宅,我和叶家祺一起见到叶老太太时,叶老太太也感到叶
家祺和时时发病时不同,她一面向我千恩万谢,一面又派人去烧香还愿。
而接下来的几日中,我虽然是客人,但是由于我和叶家祺非同寻常的关系,有许多
事,下人都走来问我,求我决定,我也俨然以主人的身份,忙著一切。
这场婚礼的铺排、繁华,实在难以形容,而各种各样的琐事之多,也忙得人昏头转
向,叶家祺一直和常人无异。
叶家的空房子住满了亲戚朋友,我和叶家祺一直住在一间房中。
到了婚礼进行的前一晚,我们直到午夜才睡。
睡了下来之后,我已很疲倦,几乎立时就要睡著了,可是叶家祺却突然道:“如果
芭珠真下了蛊,那么,后天早上,我就要死了!”
我陡地一呆,睡意去了一半,我不以为然地道:“家祺,还说这些干甚么?”
叶家祺以手做枕地躺著,也听出我的声音十分紧张,他不禁哈哈笑了起来:“看你
,像是比我还紧张,现在我心头早已没有丝毫恐惧了!”
我也不禁为我的紧张而感到好笑:“快睡吧,明天人家闹新房不知要闹到甚么时候
,你还不养足精神来对付么?”
叶家祺笑了起来,他笑得十分轻松,也十分快乐,这是一个新郎应有的心情,尤其
他的新娘,是他自己一直十分喜欢的,想起以后,新婚燕尔的旖旎风光,他自然觉得轻
松快乐了。
他躺了下去,不久便睡著了。
第二天,更是忙得可以,各种各样的人,潮水一样地涌了进来。
叶家的大宅,已经够大了,大到我和叶家祺这两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子,在夜晚也
不敢乱走,但这时,只见到处是人。
大厅上,通道上,花园的亭子上,所有的地方,可以摆筵的,全都大摆筵席,重要
的人物,自然全被安排在大厅之上,有人来就闹席,穿著整齐号衣的佣人,穿梭也似地
在宾客中来往著。
下午吉时,新娘的汽车一到,更是到了婚礼的最高潮,我陪著新郎走了出来,陪著
新娘下车的美人儿,一共有三个人之多,她们是新娘的甚么人,我也弄不清楚,只觉得
她们全都明艳照人。
婚礼半新不旧,叩头一律取消,代之以鞠躬,但是一个下午下来,只是鞠躬,也够
新郎和新娘受的了。
到了晚上,灯火通明,人声喧哗,吹打之声,不绝于耳,我几乎头都要涨裂了,终
于抽了个空,一直来到后花园,大仙祠附近的一株古树之旁,倚著树坐了下来。
全宅都是人,只有大仙祠旁边,十分冷清,我也可以松一口气。
那地方不但十分静,而且还很黑暗,所谓大仙祠,就是祭狐仙的,那也只不过是小
小的一间,可以容两三个人进去叩头而已,祠门锁著,看来十分神秘。
我坐了下来不久,正想趁机打一个瞌睡,因为我知道天色一黑,当那些客人酒足饭
饱之后,就会向新娘、新郎“进攻”,而我是早已讲好,要尽力“保驾”的。
我闭上了眼,在蒙蒙矓矓,正要睡去之际,忽然听得有脚步声传了过来,我立过时
睁大了眼睛,只见黑暗中,有一个女子,慢慢向前走来。
我吃了一惊,可笑的是,我的第一个反应,竟认为那是狐仙显圣来了,因为狐仙多
是幻成女子显圣的。
但是,等到那女子来到了我面前之际,我自己也觉得好笑,那是叶家敏,而她显然
也不知道我在这里,只是自顾自地向前走来。
我心想,如果这时,我一出声,那定然会将叶家敏吓上一大跳的,是以我没有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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