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蛊惑

_4 倪匡(当代)

我贴著树干而坐,而且,树下枝叶掩遮,连星月微光也遮去,更是黑暗,叶家敏就
在我的身前经过,也没有看到我。
我一见她时不出声,是怕她吃惊,但是等到她在我的身前走了过去之后,我却生出
了极大的好奇心。
我心想:她家正逢著那么大的喜事,她不去凑热闹,却偷偷地走来这里做甚么?
我又想到,我第一天才到的时候,叶家敏曾约我到西园去和她见面,结果她被四阿
姨追了回去,我并没有见著她。而事后,我好几次向她询问,她约我到西园去是为了甚
么,但是她却支吾其词,并没有回答我。
少女的心思,本就是最善变的,是以我也没有放在心上。但这时,我却觉得她的态
度十分可疑。
我随著她的去向,看她究竟来做甚么。
只见她来到了大仙祠的外面,便停了下来,也不推门进去,却扑在门上,哭了起来

这更令我吃惊了,今天是她哥哥的结婚日子,她何以躲到那么冷僻的角落,哭了起
来?
她一直哭著,足足哭了十分钟,我的睡意,已全给她哭走了,才听得她渐渐止住了
哭声,却抽噎著自言自语道:“为甚么要这样?为甚么要这样?”
我实在忍不住了,站了起来:“家敏,你在做甚么啊?”
我突然站起,和突然出声,显然使叶家敏蒙受极大的惊吓,她的身子陡地向后一撞
,撞开了大仙祠的门,跌了进去。
我连忙赶了过去,大仙祠是点著长明灯的,在幽暗的灯火照耀之下,我看到叶家敏
满面泪痕,神色苍白地跌倒在地上。
我连忙将她扶了起来,抱歉地道:“家敏,我吓著你了,是不?”
叶家敏看到是我,又“哇”地一声,哭了起来。我忙道:“你已经长大了,怎么还
动不动就哭?”
叶家敏始起头来,道:“卫家阿哥,大哥……大哥他……就要死了,所以我心中难
过。”
我连忙道:“别胡说,今天是他的好日子,你这话给四阿姨听到了,她要不准你见
人了!”
叶家敏抹著眼泪,她十分认真地道:“是真的,卫家阿哥,那是真的,大哥的事,
我早已知道了,在你刚到的那一天,我就想告诉你了,你们以为他已经好了,但是我却
知道他是逃不过去的。”
我听得又是吃惊,又是好笑:“你怎知道?你知道些甚么?”
叶家敏正色道:“我知道了,因为我见到了芭珠。”
一听到了芭珠这两个宇,我不觉整个人都跳了起来。那证明她真的是甚么都知道了
,不然,她何以讲得出“芭珠”的名字来?
而也知道了一切,当然也是芭珠告诉她的。
我立即又想到,芭珠只是一个苗女,没有甚么法律观念,她会不会在叶家祺的婚礼
之夜,前来生事,甚至谋杀叶家祺呢?
我一想及此,更觉得事情非同小可,不禁机伶伶地打了一个寒战,忙道:“家敏,
你是在哪里见到她的?告诉我,快告诉我!”
叶家敏道:“早一个月,我上学时遇到一个十分美丽的女郎,那女郎就是芭珠,她
将一切全告诉了我,她在识了大哥之后才学汉语,现在讲得十分好,她说,大哥若和别
的女子结婚,一定会在第二天早上,死于非命的。”
我沉声道:“你相信么?”
叶家敏毫不犹豫道:“我相信。”
我又道:“为甚么你相信?”
叶家敏呆了一呆:“我也说不上为甚么来,或许是芭珠讲话的那种神情,我相信她
说的每一句全是真话,她要我劝大哥,但是我向大哥一开口,就被大哥挡了回去。她又
说,她的父亲和哥哥也来了,可是自然也劝不动大哥,卫家阿哥,你为甚么也不劝劝他
?”
我摇头道:“家敏,你告诉我,她在哪里?世上不会有法术可以使人在预言下死去
,除非她准备杀害那被她预言要死的人。”
叶家敏吃惊地望著我,道:“你这话是甚么意思?”
我道:“那还用说么?如果你大哥会死,那么她一定就是凶手,快告诉我,她在哪
里?”
叶家敏呆了半晌:“她住在阊门外,我们家的马房中,是我带她去的,马房的旁边
,有一列早已没有人住的房子──”
我不等她讲完,便道:“我知道了,你快回去,切不可露出惊惶之色,我去找她!

叶家敏望著我:“你去找她,那有甚么用?”
我立时道:“至少,我可以不让她胡来,不让她生事!”
叶家敏低下头去:“可是她说,她不必生事,早在大哥离开她的时候,她已经下了
蛊,大哥一定逃不过她的掌握。”
我笑了起来,可是我却发现我的笑声,十分勉强。然而我还是道:“你别阻止我,
也别将我去找她讲给人家听,我相信只要我去找她,那一定可以使你大哥大事化小,小
事化无。”
叶家敏幽幽地叹了一口气,点了点头。
我和她一起向外走去,到了有人的地方,就分了手,我又叮嘱了她几句,然后,我
来到厨房中。这时,最忙碌的人就是厨子了。
厨房中人川流往来,我挤了进去,也没有人注意,我穿过了厨房,从后面的小门走
了出去,出了门之后不久,我就到了街上,拦了一辆马车,直向阊门外的叶家马房而去
,那辆马车的马夫,听说我要到叶家马房去,面上现出十分惊恐的神色来。
我知道他所以惊恐的理由,是因为那一带,实在太荒凉了。
所以我道:“你甚么时候不敢向前去了,只管停车,不要紧的。”
车夫大喜,赶著车,一直向阊门而去,出了城门不久,他就停了下来,我只得步行
前去,越向前去,越是荒凉,当我终于来到了那一列邻近叶家的屋子之际,天色似乎格
外来得黑。
所以,当我向前望去的时候,我只看到黑压压的一排房屋,一点亮光也没有,阴森
得连我心头,也不禁生出了一股寒意来。
我渐渐地接近那一排屋子,我不知道芭珠在其中的哪一间,我想了一想,便叫道:
“芭珠!芭珠!”
我叫了好几声,可是当我的声音静了下来之后,四周围实在静得出奇,我心中的寒
意,也越来越甚,我大声咳嗽了几声,壮了壮胆,又道:“芭珠?你在么?是家敏叫我
来的。”
果然,我那句话才一出口,便听得身后,突然传来了一个幽幽的声音,道:“你是
谁?”
那声音突如其来地自我身后传来,实是令我吓了老大一跳,我连忙转过身来。
恰好在这时,乌云移动,月光露了出来,我看了芭珠,看到了在月光下的芭珠。
当时,我实在无法知道我呆了多久,我是真正地呆住了,从看到她之后,一直到现
在,我还未曾看到过比她更美的女子。
她的美丽,是别具一格的,她显然穿著叶家敏的衣服,她的脸色十分苍白,看来像
是一块白玉,她的脸型,如同梦境一样,使人看了之后,仿佛自己置身在梦幻之中,而
可以将自己心头所蕴藏著的一切秘密,一切感情,向她倾吐。
如果说我一见到了她,便对她生出了一股强烈的爱意,那也绝不为过。而且,我心
中也不住地在骂著叶家祺,叶家祺是一个甚么样的傻瓜!
也就在这一刻起,我才知道我和叶家祺虽然如此投机,但是我们却有著根本上的不
同。他可以忍心离开像芭珠那样的女郎,我自信为了芭珠,可以牺牲一切──如果芭珠
对我的感情,如她对待叶家祺一样的话。
过了好久好久,我才用几乎自己也听不到的声音道:“你,芭珠?”
我从来也不是讲话这样细声细气的人,但是这时,似乎有一种十分神奇的力量,使
我不能大声讲话。
她也开口了,她的声音,美妙得使人难以形容,她道:“我,芭珠。”
我几乎忘了我来见她是为甚么的了,我本以为她可能是凶手,所以才赶来阻止她行
凶的,但事实上,她却是这样仙子也似的一个人!
我又道:“我是叶家祺的好朋友。”
一听到叶家祺的名字,她的眼睛中,立时现出了一种异样的光采来。
我不能断定她眼中的那种光采,是由于她高兴,还是因为伤心而出现的泪光。
我忙又道:“芭珠,别伤心。”
我也不知道我何以忽然会讲出这样一句话来的,而那时,我实在变得十分笨拙,连
讲出话来,也变得莫名其妙。
经我一说,芭珠的泪珠,大颗大颗地涌了出来,我更显得手足无措,我想叫她不要
哭,可是我却知道她为甚么要哭,是以我的舌头像是打了结,张大了口,却是一句话也
说不出。她显然不想在一个陌生人的面前哭泣,是以她急急地抹著眼泪,可是她虽然不
断地抹著,泪水却还是一样地涌了出来。
这时候,我又说了一句气得我自己在一讲出口之后想打自己耳光的傻话,我竟道:
“你别抹眼泪,我……我喜欢看你流泪。”
可是,竟想不到的是,我的这句话,使得她奇怪地望著我,她的泪水渐渐止住了。
我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她又问道:“你……家敏叫你来找我做甚么?”
她云南口音的汉语,说来还十分生硬,但是在我听了之后,只是摊了摊手,竟只是
滑稽地笑了一下,事后我想起来,幸而芭珠没有看过马戏,不然,她一定会以为我是一
个小丑。
她叹了一口气,低下头去:“是不是家敏怕我一个人冷清,叫你来陪我的?”
叫一个陌生男人去陪一个从未见过面的女子,这种事情自然情理所无。但这时芭珠
已替我找到了我来看她的理由,我自然求之不得,大点其头。芭珠又呆了半晌,才慢慢
地向外走开了两步,幽幽地道:“他……他的新娘美丽么?”
我道:“新娘很美,可是比起你来,你却是……你却是……”
我不是第一次面对一个美丽的女子,而我以往,在面对著一个美丽的女子之际,我
总可以找到适当的形容词来称赞对方的美丽。
但是这时,我却想不出适当的形容词,我脑中涌上来的那一堆词句,甚么“天上的
仙女”啊,“纯洁的百合花”啊,全都成了废物,仙女和百合花比得上芭珠么?不能,
一千个不能!
她等了我好一会,见我讲不出来,便接了上去:“可是我却被他忘了,可怜的新娘
,我……不是有心要害她,而且,她有一个负心的丈夫,还是宁愿没有丈夫的好。”
我尴尬地笑著:“你这样说,是甚么意思?”
芭珠一字一顿地说著,奇怪的是,她的声音,竟是异常平静,她道:“因为明天太
阳一升起,他,就要死了,因为他离开了我。”
我感到一股极度的寒气,因为芭珠说得实在太认真了,而且,她在讲这句话的时候
,她眼中的那种神色,令我毕生难忘。
这种眼神,令得我心头震动,令得我也相信,她的确有一种神奇的力量惩罚叶家祺
,而这种惩罚便是死亡!
我呆了好一会儿:“他……一定要死么?”
芭珠缓缓地道:“除非他抛下他的新娘,来到我的身边,但是,他会么?”
这时,我才一见到芭珠时,那种如梦似幻的感觉,已然不再那么强烈了,我也想起
了我来见她的目的,是为了叶家祺。
而这时候,我又听得她如此说,是以我忙问道:“那么,你是说,你可以挽救他,
令他不死?”
然而,芭珠听了我的话之后,却又摇了摇头。
这实在令我感到迷惑了,我忙道:“那么是怎么一回事?你对他下了蛊──?”
“是的,”芭珠回答:“我下的是心蛊,只有他自己能救自己,当他的心向著我的
时候,他绝不会有事,但是当他的心背弃了我,他就一定会死。”
“那太荒谬!”我禁不住高声呼叫。
“你们不明白,除了我们自己之外,所有人都不明白,但是那的的确确是事实。”
芭珠仍幽幽地说著。
我竭力使自己冷静,芭珠的话,本来是无法令人相信的,因为那太荒谬了。
但是,正如叶家祺所说,芭珠说话的那种语气、神态,却有一种极强的感染力,使
人将根本不可能的事,信以为真。
我呆了片刻,才道:“那么,甚么叫蛊,蛊究竟是甚么东西,你可以告诉我么?”
芭珠睁大了眼睛望著我,过了一会,才道:“我不知怎么说才好。”
我并不以为她是在敷衍我,或是不肯讲给我听。正如她所说,她是不知如何才好,
她或许不能用汉语将意思表达出来,或许那根本是不能用语言来表达的一件事。
但是,我还是问道:“那么,照你的说法,你下了蛊,是不是,表示你将一些甚么
东西,放进了叶家祺的体内,是不是?”
芭珠皱起了眉:“可以说是,但也可以说不是,我只不过将一些东西给他看一看,
给他闻一闻,那就已经完成了。”
我忙道:“你给他看的是甚么?可以也给我看一看么?让我也见识见识。”
芭珠扬起脸来望著我:“可以的,但是你看到了之后,或是闻到了之后,你也被我
下了‘心蛊’了。”
我不禁感到一股寒意,一时之间,很想收回我刚才的那个请求。
但芭珠接著又道:“你从此之后,就绝不能对你所爱的人变心,更不能抛弃你曾经
爱过的人,去和别的女子结婚,不然,你就会死的。”
我听得她这样讲,心中反倒定下来,因为我自信我不爱一个女子则已,如果爱的话
,那我的爱心,一定不会变。
我于是笑道:“给我看。”
我又望了我一会,叹了一口气:“你跟我来。”
她转身走去,我跟在她的后面,不一会,便走进了一间十分破败的屋子中,那屋子
中点著一盏灯火如豆的菜油灯,地上,放著一张毯子,和一只小小的藤箱。
芭珠蹲下去,打开了那只藤箱,就著黯淡的灯光,我看到那只藤箱之中,全是大大
小小,形状不同的竹丝编成的盒子。
那些竹盒编得十分精美,而且有很夺目的图案和颜色,芭珠取出了其中的一只圆形
的盒子来。
那只盒子,大约有两寸高,直径是五寸左右,竹丝已然发红了,有蓝色的图案,图
案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芭珠将盒子拿在手中,她的神情,十分庄严,她的口中,喃
喃地在念著甚么。
她可能是在念著咒语,但是我却听不懂,然后,她慢慢地将盒子递到了我的面前,
抬起头来:“我刚才是在求蛊神保佑你,将来获得一位称心如意的爱人,你放心,只要
你不变心,它绝对无害。”
我实是难以想象这小竹盒中有甚么神秘的东西,竟可以用一个人心灵上的变化,来
操纵一个人的生死,是以我的心中也十分紧张。
芭珠的左手托著竹盒,竹盒离我的鼻尖,只不过五六寸,她的右手慢慢地扬了起来
,用一种十分美丽的姿势,打开了竹盒盖。
我连忙向竹盒中看去。
当我第一眼看去的时候,我几乎要放声大笑了起来,因为竹盒中甚么也没有,它是
空的!
可是,就在我想要扬声大笑之际,一股浓冽的香味,突然自鼻孔钻了进来,令得我
呆了一呆。接著,我也看清,那盒子并不是空的!
在竹盒的低部,有东西在,而且,那东西还在动,那是有生命的东西!
我实在对这竹盒中的东西无以名之,而在以后的二十年中,我不知请教了多少见识
广的专家,也始终找不出答案来。
那是一团暗红色的东西,它的形状,恰好像是一个人的心,它的动作,也正像人心
在跳动,而且,它的颜色,在渐渐地转变,由暗红而变成鲜红,看来像是有血要滴出来

当我看清楚了之后,我立时肯定,那是一种禽鸟的心脏,但是何以这颗禽鸟的心脏
,会在那竹盒之中,有生命一样地跳动著?
由于眼前不可思议的奇景,我的眼睁得老大,几乎连眨也不眨一下。
接著,我又看到,有两股十分细的细丝,从里面慢慢钻了出来,像是吹笛人笛音之
下的蛇一样,扭著、舞著。我一生之中,从来也未曾见过那么奇异的景象,我完全呆住
了!
大约过了两分钟,芭珠将盒盖盖上,我的神智,才算是回复了过来。我苦笑了一下
:“你刚才给我看的,究竟是甚么?”
芭珠讲了一句音节十分古怪的苗语。
我当然听不懂,又道:“那是甚么意思?”
芭珠向我摇了摇头:“我不知道如何说才好。”
我用力再嗅了嗅,刚才还在我鼻端的那种异样的香味,已经消失了。难道,经过了
这样的两分钟之后,我以后就不能再对我所爱的女子变心了?
我仍然不怎么相信,也就在这时,远处已有鸡啼声传了过来。
一听到了鸡啼声,芭珠的身子,突然发起抖来,她的脸色变得难看之极,她望著我
:“鸡啼了,已经来不及了!”
我知道她是指叶家祺而言的,我道:“鸡啼也与他生命有关?”
我的话,并没有得到回答,她突然哭了起来,她哭得如此之伤心,背对著我,我只
看到她的背部,在不断地抽搐著。
我用尽了我的可能,去劝她不要哭,但是都没有成功。直到第一线曙光,射进了破
屋之中,她才止住哭声,她的双眼,十分红肿。
她低声道:“你可以回去了,你的好朋友,他,他已经死了。”
她的这一句话,倒提醒了我来看她的目的。我来看她,是怕她前去叶宅生事,虽然
我一见到了她之后,对她的观念,有著极大的改变,但是我监视她的目的,总算达到了

我一直和她在一起,她不能到叶宅去生事。她说叶家祺已死,那可能是她的神经不
十分正常之故,我仍然不相信。
是以我点头道:“好的,我走了,但是我还会来看你的,你最好别乱走。”
芭珠轻轻地叹著气,并没有回答我。
我又呆立著看了她片刻,才转过身,向外走去,走到了大路上,我就叫住了一辆马
车,回叶家去。当我迎著朝曦,被晨风吹拂著的时候,我有一种这件事已完全解决了的
感觉。
芭珠当然是被损害的弱者,如果说她有神奇的力量可以令得损害她的人死去,直到
这时,我仍然不相信,这太不可思议。
第六部:可怜的新娘
我在归途中,只是在想著,我应该用甚么方法,来劝慰芭珠,然后,再送她回家去

我虽然一夜未睡,但是我却并不觉得甚么疲倦,我只是催著车夫将车赶得快些。
不需多久,我已到了叶家的门口,我还未曾跳下车来,就觉得情形不对。
我从来也未曾看到过一些人的脸上有著那么慌乱的神情,我看到许多叶家的男工和
车夫,在毫无目的地走进走出。
大门口迎亲的大红灯笼,还一样地挂著,然而那几盏大灯笼,在这样的气氛之下,
却一点也不给人以喜气洋洋的感觉。
我呆了一呆,下了车,付了车钱,所有的人,竟没有一个看到我。
我抓住了老张的衣领,问道:“甚么事?”
可是老张却惊得呆了,他只是直勾勾地望著我,张大了口,他的舌头在口中不断地
颤动著,却是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我一连问了几个人,都是这样子,我不得不向前冲了进去。
我第一个遇到叶家的人是四阿姨,四阿姨正双手抱著头,在团团乱转。她那种团团
乱转的样子,看来实在是十分滑稽的。然而那时,我却一点也笑不出来。
我来到了她的面前,叫道:“四阿姨。”
她的身子陡地一震,站定了再不乱转,抬起头向我望来,她一望到是我,双手便紧
紧地抓住了我的手臂,她抓得如此之紧,我感到了疼痛!
我像是已有预感一样,竟立时问道﹔“家祺怎样了?他怎样了?”
四阿姨的身子发著抖,她要几经挣扎著,才讲出了三个字来:“他……他死了!”
我猛地挣脱了她,向叶家祺的新房奔去,我相信我那时的神态,比起别人来,一定
好不多少。我事后甚至无法回忆起我是怎样奔出那一段路的,我只记得,我跌过不止一
交。
而当我来到新房门前时,我又看到了呆立在门前的叶财神。
叶财神是一个非常之胖的大胖子。这时,他仍然十分胖,但是他的样子,就像是漏
了三分之一空气的气球,他脸上的肥肉,可怕地荡了下来,像是一团揉得太稀的面粉:
随时都可以掉下来。
我也不理会他是我的长辈,因为他就挡在门前,所以我十分粗暴地将他推了开去,
同时,我一脚踢开了门。
新房中没有人,床上则显然还躺著一个人,只不过那人的全身都被被子盖著。
我两步跨到了床前,揭开了被子。
我看到了叶家祺!
没有人会怀疑他是不是一个死人,他可以说是我在许久许久以后,所看到的死人之
中,死得最可怖,最令人心悸的一个。
他的双眼,可怕地向外突著,七孔流血,面色青紫,有点像一氧化碳中毒而死的人
的那种情形,他的全身都呈蜷缩之状,我在一看之下,立时向后不断地退了出去,我撞
在叶财神的身上,叶财神那时,身子已坐在地上。
而当我俯身去看叶财神时,发现他也死了!
叶家父子在一日之间一齐暴毙。叶财神之死,医生裁定是脑溢血。然而,叶家祺是
怎么死的,医生却说不出所以然来。
叶财神死了,叶家祺死了,四阿姨和叶老太太没有了主意,叶家敏年轻还小,新娘
子回娘家去了,一切主持丧务的责任,全落到了我的身上。
我先说服了叶老太太,坚决坚持要对叶家祺的尸体,进行解剖。
现在,再来叙述那几天中的烦乱,是没有意思的,尸体解剖是在叶老太爷落葬之后
进行的,我也在解剖室之中,而进行解剖的医生,都是第一流的专家和法医。
解剖足足进行了六个小时,等到七八位专家满头大汗地除下口罩,走出解剖室的时
候,他们的脸上都出现了不可思议的,一种极之怪异的神色来!
他们退到了会议室中,但是却没有人出声,我忙问道:“怎样了?各位可有甚么发
现?他是怎么死的,致死的原因是甚么?你们怎么全不出声?”
我对这些专家的态度,可以说是十分不礼貌。
但是,他们之中,有好几位是我父亲的好友,别的也全是这几位举荐来的,而他们
这时所表现的沉默,也的确令人心焦,是以我想,我的反常态度,一定是可以获得他们
的原谅。终于,有人出声了。
出声的是一位满头红发的德国医生,他用听来十分平静的声音道:“毫无疑问,他
是死于严重的心脏病,和严重的心脏血管栓塞,自然致死。”
我几乎要直跳了起来。
但是,在我的反驳还未曾开始时,那德国医生已经先说了,他说的正是我要责问他
的事,他道:“可是,我们看过他生前的一切有关健康的记录──”
我高叫道:“他是一个十分健康的人,他壮健如牛!”
那德国医生立时表示同意:“你说得不错,从他心脏受损害的情形来看,他存在著
心脏病,至少也应该有十年以上的历史了,但事情却不是那样!”
另一个专家接了口:“事实上他的心脏,绝无问题,造成他心脏的损害,似乎是一
夜之间形成的,而何以一夜之间,会使他从一个健康的人变成了病者呢──”
我大声问道:“为甚么?你说,是为了甚么啊?”
那位专家抱歉似地看了我一眼,道:“很抱歉,年轻人,我只能说,我们只能说,
不知道,不知道是为了甚么,现在医学的水准,还是太低了!”
不知道,不知道为了甚么,这就是尸体解剖后得到的唯一答案了,叶家祺的死因获
得肯定,但何以会有这个死因,十余个专家的答就是“不知道”!
我当时真想大声告诉他们,我知道,我知道叶家祺为甚么死:他中了蛊,但是我只
是嘴唇掀动著,却一个字也未曾讲出来,因为那实在太滑稽了,我就算讲了出来,会有
人相信我所说的话么?
我默默地退出了休息室。
别以为我忘记了芭珠,在出事之后一小时,我就曾叫叶家敏快点去找芭珠,但是家
敏回来告诉我,芭珠已经不在了,她显然在我一走后就离去了。
我也曾自己立即去找过她,可是也没有结果,而接下来,由于我需要照料丧事,是
以无法进一步找她。
而那时,当我从休息室中出来之时,我的心中已有了决定,我要去找芭珠,叶家祺
是死在她手中的,她如此美丽,然而,她却是一个美丽的女凶手!
虽然,在现代法律上的观点而论,我对芭珠的控诉,一点根据也没有,事实上,当
晚芭珠和我在一起,而叶家祺之死的死因也是肯定的,而且,也不会有甚么法官和陪审
员,会相信有“蛊”这件事。
然而,我还是要去找芭珠。
我不以为叶家祺抛弃芭珠的行为是正当的,但是,我也以为叶家祺绝不应该受到死
的惩罚,而且,因为叶家祺之死,多少人受了害,叶财神甚至当场因为惊恐交集而脑溢
血死去了,我已经下定决心,要揭露那所谓“蛊”的秘密,使它不能再害人!
我回到了叶宅,向叶老太太,四阿姨等人,报告了解剖的结果,我当然加了一些谎
言进去,我说叶家祺是早有严重的心脏病的,只不过并没有检查出来,新婚使他兴奋,
也使他的心脏病发作云云。
我的话,其实并不能使他们的伤心减轻些,我告辞出来,我决定去看一看王小姐─
─本来她应该是叶家祺的新婚太太,但现在却只好如此称呼她。
我之所以要去见她,是因为她是当晚和叶家祺在一起的唯一的人,而且,叶家祺的
死亡,也是她第一个发现的,所以我要知道叶家祺死前的情形,要必须找她。
我的造访,使王家的人,感到十分之尴尬和难以处理。这可以想家,他们是有名望
的人家,女儿嫁出去一夜,新郎便突然死了,他们女儿的地位如何呢?
我想,他们在商量是不是让王小姐来见我,化费了很多时间,以致我在豪华的客厅
中等候了许久。
然后,王家的一个人(我不知道他的身份)出来,十分客气地请我进去,我在一间
十分精致,一望而知是女子的书房中,又等了片刻。然后,我才看到那位不幸的王小姐
,走了进来。
王小姐是典型的苏州美人,十分白皙,而这时候,她脸色苍白得可怕,我站了起来
,道:“王小姐,请原谅我冒昧来访。”
她声音低沉,道:“请坐。”
我坐下来,她在我的对面坐下,看她的样子,像是勉强想在她苍白的脸上,维持一
个礼貌的微笑,但是,却在所不能,她略略偏过头去:“你是家祺的好朋友,我听他讲
过你好几次了。”
我在想著,我应该如何开口才好。但是,我发现不论我的措词如何好法,我都不能
避免引起她的伤心,是以我决定还是直截了当地照直说的好。
我咳嗽了一下:“王小姐,我要请你原谅我,因为又要你想起你绝不愿意再想起的
事情来,那实在十分抱歉。”
她苦笑著,缓缓地摇了摇头:“不要紧的,你说好了。”
我又顿了一顿,才道:“王小姐,我们都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家祺的死亡,实在
来得太突然了,所以我必须追查原因,我是他最好的朋友,所以我请你告诉我他临死时
的情形。”
王小姐的眼圈红了,她呆呆地坐著,由于她是如此之苍白,以致在那一刹间,她看
来实在像是一尊大理石的雕像。
过了很久,她才道:“那天晚上,等到所有闹新房的人离去之后,已经是五点左右
了,他……他的精神似乎还十分好,我……我……”
她停了一停,我也十分谅解她的心情,她遭受了如此巨变,我还要她再详细叙述新
婚之夜的情形,这实在残酷一点。
是以我忙道:“你只对我说说他临死前的情形好了。”
王小姐低著头,又过了半晌,她才道﹔“那是突如其来的,那时,天也已快亮了,
我疲倦得睁不开眼来,家祺还像是在对我说著一些甚么──”
她讲到这里,略停了一停,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我并没有催她,只是等著,又过了好一会,王小姐才道:“我在蒙矓中,好像听到
了鸡啼声,我知道天快亮了,那时,我只想能多睡一会,我太倦了。可是,我却没有睡
著,因为家祺在那时,竟然尖叫了起来。”
王小姐讲到这里,她苍白的脸上,更出现了骇然之极的神色来,她续道:“我……
自然被他的尖叫声弄醒了,我想埋怨他几句,但是我……我……”
她站了起来,双手无力地挥动著,大约是回想起那时的情景来,令得她太吃惊,是
以她才会有那样失常的行动的,她的身子,像是要跌倒。
她的声音开始变得哽咽了:“我向他看去,他在叫著,双手紧紧地抓住了胸口,他
的眼睛,像是要从眼眶中跳出来一样,他不住地喘著气。”
王小姐苦笑了一声,又道:“他的叫声,终于惊动了别人,几个男工冲进房来,家
祺站了起来,他的样子,将几个男工吓得退了出去,而他自己,也站立不稳,倒在地上
,就这样,他……死去了。”
我沉默了片刻:“王小姐,他死前没有说甚么?”
王小姐道:“有的,他说:‘原来是真的!’说了两遍。”
王小姐立时抬起头来望著我,道:“卫先生,你是他的好朋友,你可知他连说了两
遍‘原来是真的’,那是甚么意思,甚么‘原来是真的’?”
这件事,如果要说的话,那实在是太长篇大论,而且,我也根本不准备将事实告诉
任何人,包括王小姐在内,是以我只是道:“我不知道,或许他一直不信自己有心脏病
,直到这时,他才相信。”
王小姐没有说甚么,只是低著头,啜泣著,我心中十分难过,如果说芭珠是一个受
损害的女子,那么我以为王小姐所受到的损害,实在更进一步。
我默默地站了起来,走到她的身边,站了好一会。
然后,我才道:“很抱歉,我不能给你任何安慰,但是请你相信我,我极度同情你
,谢谢你肯见我,我想应该是我告辞的时候了。”
王小姐有礼貌地站起身来:“谢谢你来探望我。”
我告辞而出,我和王小姐的见面,可以说一点收获也没有,如果勉强要说有的话,
那就是当时家祺开始大叫的时候,正是第一次雄鸡高啼的那时刻。
而那时刻,我正和芭珠在一起,芭珠也曾于那时流泪,说叶家祺已然遭了不幸,这
只证明一点:叶家祺的死芭珠的确预知,而且,是她所一手造成。
当然,芭珠是不会承认这一点的,根据她的说法,叶家祺是自己杀了自己,因为叶
家祺若不是变心的话,他就绝不会死,一定还十分健康地活著。为甚么一个人变心之时
,便突然会死亡呢?为甚么?
我一定要弄清楚这个谜,是以,我要到叶家祺遇见芭珠的地方去找她的决心更坚定
了,我一定要去会见那一族有著如此神奇能力的苗人,弄明白他们那种神奇能力的来源
,以及弄明白科学是不是可以解释这些事!那是我一定要做到的事情。
在这儿,我要附带说一说有关王小姐的一些事。
叶家祺父子之死,不但对王小姐一个人,是一个极大的打击,而且,对王小姐的一
家人来说,也全是一项极其严重的大打击,他们无法再在苏州住下去了。
是以,王小姐的父母,便开始以极贱的价格,变卖他们一切的不动产,集中了一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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