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蛊惑

倪匡(当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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蛊 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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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合家上下神态可疑
在未曾全部记述这件怪事之前,有几点必须说明一下。第一、这不是近代发生的事
,它发生到如今,已超过二十年。正因为已超过二十年,所以使我有勇气将它记述出来
,而不再使任何人因为我的旧事重提,而感到难过。
第二、我想记述这件事,是在这件事的发生之后,以及这件事的几个意料不到的曲
折,全都过去了之后决定的。也就是说,约在二十年前,我已决定记述这件事。所以,
“蛊惑”这个名称,早已定下。我的意思,是因为整件事和“蛊”是有关的,“蛊惑”
表示“蛊的迷惑”,或是“蛊的诱惑”之意。
但是,在粤语的词汇里,“蛊惑”这两个字,却另有一种意义,那是调皮、多计、
善于欺骗等意思,那当然不是我的原意,而且,我也想不出还有甚么更比“蛊惑”更恰
当的名词,可以如此简单明了地阐明这件事,是以早已定下的名称,无意更改,但必须
说明一下,这个篇名,和粤语词汇中的“蛊惑”,全然无关。
事情开始在苏州,早春。
天气还十分冷,我从北方南来的火车越是向南驶,就越使人浓烈地感到春天的气息
,等到火车一渡过了长江,春天的气息更浓了。
我是在江南长大,因为求学而到北方去,已有两年未回江南,是以在火车过了江之
后,感到一股莫名的喜悦,那种喜悦使得我坐不住,而在车厢之中,不住地走来走去,
甚至好几次打开车门,让其实还很冷的春风,卷进车厢来。
那时,我还很年轻很年轻,我的这种动作,只不过是为了要发泄我自己心中喜悦,
我并没有考虑到会妨碍到别人。
当我第三次打开车厢的门时,我听得车厢中,传来了一阵剧烈的咳嗽声,接著,一
个人用一种十分怪异的声音叫:“将门关上!”
我转过身来,车厢中的人不多,我所乘搭的,是头等车厢,连我在内,车厢中只有
六个人。
那个正在咳嗽的,是一个老者,大约五十多岁,穿著一件皮袍,皮袍的袖子卷起,
翻出上好的紫貂皮,他一面在咳嗽,一面身子在震动著,我还可以看到,他的手腕上,
戴著好几个玉镯。其中有两个是翠玉的,虽然我只是远远看去,但是我也可以肯定那是
一等一的好翠玉,是极其罕见的东西。
从衣著、装饰来看,这个人,一定是一个富翁。
但是,不知怎地,当时我一看到他,就觉得这人的神情,十分怪异,十分邪门。那
实在是无法说得出来的,可以说只是一种直觉,但是却已在我的心中,造成了一种根深
蒂固的印象。
在那老者的身边,坐著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那年轻人正怒目望著我,刚才对我
发出呼喝声的,当然就是这年轻人。
我在向他们打量了一眼之后,因为其错在我,是以我向他们抱歉地笑了一下:“对
不起。”
那年轻人“哼”地一声,转过头去,对那老者,讲了几句话。
本来,我对这一老一少道了歉,事情可以说完结了,我虽然感到这老者有一种说不
出来的怪异之感,但我急于赶到苏州去,参加我好友的婚礼,是以我也不会去深究他们
的身份。
可是,一听到那年轻人对那老者所讲的几句话,我不禁呆了一呆。
我在语言方面,有相当超人的天才,我那时已学会了好几种外国语言,而对中国的
方言,我更是可以通晓十之六七,所谓“通晓”,是我可以说,而我听得懂的方言,自
然更多!
但是,那年轻人所讲的话,我可以清晰地听到,但是我却听不懂他们在讲些甚么。
他讲的话,似乎不属于任何中国方言的范畴,但是也绝不是蒙古话或西藏话──这
两种语言,我学得差不多了。
那究竟是甚么语言?这一老一少,是甚么地方的人?这一点引起了我的好奇心。
而我的好奇心在一开始的时候,还只是著眼于语言,我想如果我认识了他们,那么
,我就可以多学会一种语言了。
我心中感到惊诧,只不过是极短的时间,我既然已决定结识他们,是以我向他们走
过去,在他们的对面,坐了下来,笑道:“真对不起!”
那老者已停止了咳嗽,只是以一种异样的眼光望著我,看不出他对我是欢迎还是不
欢迎,但是那年轻人,却表示了强烈的反应。
“先生,”他说:“请你别坐在我的对面。”
年少气盛,是每一个人都免不了的,我年纪轻,笑脸迎了上去,忽然碰了这样一个
钉子,当然觉得沉不住气,我的笑容变得十分勉强了,我道:“我是来向你们道歉的,
你不知道么?”
“我说,先生,”那年轻人仍然坚持著:“别坐在我们的对面!”
我真的发怒了,霍地站了起来,实在想打人,但当我向车厢中别的旅客看去时,却
发现他们都以一种十分不以为然的眼光望著我。
这使我知道,是我的不对,不应该再闹下去了,是以没有再说甚么,当然也不曾出
手打人,就那样耸了耸肩,走了开去。
我特地在他们斜对面拣了一个位置,那样,他们非但不能干涉我,我要观察他们的
行动,倒很方便。我既然觉得那老者十分怪异,便决定利用还有几小时的旅程,来仔细
观察。
我坐下之后,头靠在椅背上,闭起了眼睛,装作假寐,但实际上,我的眼睛不是完
全闭上,而是睁著一道缝,在监视著他们。
那一老一少两人,一动不动地坐著,几乎不讲话,就算偶然交谈几句,我也没有法
子听得他们在讲些甚么话。
我注意了近半小时之后,只感到一点可疑之处,那便是一只旧藤箱。
那时候,当然没有玻璃纤维的旅行箱,但是大大小小的皮箱,还是有的。那老者的
衣著装饰,既然表示他是一个富有的人,那么,这只藤箱便显得和他的身份,不怎么相
配了。
而且,这只藤箱,已经十分残旧,藤变得黄了,上面原来或者还有些红色或蓝色的
花纹,但因为太过陈旧,也难以分辨得清楚。在藤箱的四角,都镶著白铜,擦得晶光铮
亮。
这证明这藤箱虽然旧,但是主人对它,十分钟爱。其实,从那老人的一只手,一直
放在藤箱上这一点上,也可以证明。
我足足注意了他们达一小时,没有甚么发现,而我的眼睛因为长时间都保持著半开
半闭,变得十分疼痛起来。
我索性闭上了眼睛,在火车有节奏的声音中,我沉沉睡著了。
而当我醒来的时候,只听得一片叫卖“肉骨头”之声,我知道车已到无锡了。我睁
开眼睛来,那一老一少已不在我对面的座位上。我怔了一怔,连忙探头向窗外看去,刚
好来得及看到那一老一少两人的背影,他们的步伐十分迅速,穿过了月台,消失在人丛
中。
我感到十分遗憾,因为我连他们两人,是甚么地方的人也未曾弄清楚!如果不是我
的好友正在苏州等我的话,我一定会追下去的。
火车停了很久才开,过望亭、过浒墅关,没有多久,就可以看到北寺塔了。
苏州是中国城市之中,很值得一提的城市!
苏州的历史久远,可以上溯到两千多年之前,它有著数不清的名胜古迹,它的幽静
、雅致和宁谧,也很少有其他的城市,可与之比拟。
车未曾进站,我已提著皮箱,打开车门,走了出来,等到车子已进了站,还未全停
,而速度不那么快时,我就跳上了月台,我是第一个走出车站的搭客。
而一出车站,我就看到了那辆马车。
那是一辆十分精致的马车,我对这辆马车是十分熟悉的,这便是我的朋友,苏州城
中数一数二的大富豪,叶家大少爷的七辆马车中的一辆。
而在马车旁边的车夫,我也是十分熟悉的,他叫老张,人人都那么叫他,如果世上
有没有名字的人,那么老张就是了。
我向前奔了几步,扬手叫道:“老张!”
老张也看到了我,连忙向我迎了上来,伸手接过了我手中的皮箱,又向我恭恭敬敬
地叫了一声:“卫少爷。”
我道:“你们大少爷呢?在车中么?”
我一面问,一面已扬声叫了起来:“家祺,家祺,你躲在车中作甚么?”
老张听到我大叫,忽然现出了一种手足无措的神态来,他慌慌张张地摇著手:“别
叫,卫少爷,别叫!”
他的神态大异寻常,这令得我的心中,陡地起疑,我侧头向他望去:“为甚么别叫
?”
老张乾笑著,道:“我们大少爷……有点事,他没有来,就是我来接你。”
老张的话,的确是十分出乎我的意料之外的。我到苏州来,叶家祺居然不到车站来
接我,这实在是不能想像的一件事。因为我们是最好的朋友,在分别了两年之后,应该
早见一刻好一刻!
但是,我的心中,却是一点也没有不高兴之感。
因为老张既然说他有事,那他一定是有著十分重要的事情绊住了,所以不能来接我
,他快要做新郎了,像他那样的富家子,一个快要做新郎的人,格外来得忙些,那也是
理所当然的事情!
是以我只是略呆了一呆,便道:“原来他没有来,那你就载我回去吧。”
老张像是逃过了一场大难似地,松了一口气:“是,卫少爷。”
我跳上了马车,老张也爬上了车座,赶著车,向前驶了出去。
当时的苏州当然有汽车,但是我却特别喜欢马车。我当然不会落伍到认为马车比汽
车更好。但是,我却固执地认为,在苏州的街道上,坐马车是一种最值得记忆、怀念的
享受。
叶家的大宅在黄鹂坊,从车站去相当远,但是我东张张、西望望,却一点也不觉得
时间过得久,等到马车停在大宅门口之际,我心中还嫌老张将车子赶得太快了。
车子才一停下,便有两个男工迎了上来,我和叶家祺是中学的同学,每年寒暑假,
我几乎都要在他家住上些时,是以他家的上下人等,我都熟悉,那两个男工同样恭敬地
叫著我,其中一个提著我箱子,另一个笑著道:“卫少爷,知道你要来,老太太一早就
吩咐,替你收拾好房间了。”
听到了这句话,我又呆了一呆。
因为我不在叶家住则已,只要在叶家住,我一定和叶家祺睡一间卧房,有时我们会
通宵达旦地闲谈,或者是半夜三更,一齐偷偷地爬起来,拿著电筒,去看他们一家人都
确信不疑,言之凿凿的狐仙。而且,在他决定结婚之后,写信给我,也就要我一定来参
加他的婚礼,他希望在结婚之前的最后几晚,再能和我详谈,因为婚后,他自然要陪伴
新娘子,只怕不再有这样的机会了。
可是,那男工却说甚么“老太太已吩咐替我收拾房间”了,这算是甚么?
老太太自然是指叶家祺的母亲而言,她可以说是我所见过的老妇人中,最善解年轻
人之意,而且最慈祥的一个,或许她认为那是对我一种应有的礼节吧!
我想到这里,自以为找到了答案,是以我笑道:“不必另外收拾房间了,我自然和
家祺住在一起,一直到新娘进门为止。”
那两个男工一听,脸上立时现出了一种十分尴尬的神色来。
他们一起无可奈何也似地乾笑著,一个道:“卫少爷,这……这是老太太的吩咐,
我们可不敢怠慢了……客人。”
我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我叫著那男工的名字:“麻皮阿根,你是怎么了?我甚么
时候,成了你家的客人了,嗯?”
麻皮阿根十分尴尬地笑著,这时,我们已进了大门,只看到人来人往,婚礼的筹备
很费事,是以宅中也有著一片忙乱的景象。
我还想问麻皮阿根老太太为甚么忽然要这样吩咐间,一个中年妇人已向我走了过来
,她向我招著手,道:“卫家少爷,你过来。”
那妇人是叶家祺的四阿姨,我一直跟著叶家祺叫她的,是以我笑著走了过去,摊了
摊手道:“四阿姨,我甚么时候,成了叶家的客人了?”
四阿姨笑了起来,但是我却可以看出,她的笑容,实在十分勉强。
她道:“卫少爷,你当然不是客人,只不过你远道而来,还是先去休息一下的好,
来,跟我来。”
她叫我“卫少爷”,那绝不是表示生疏,苏州人极客气而讲礼貌,叶家祺的母亲,
也叫我“卫少爷”的。这时,她不待我回答,已向前走去。
我已经觉得我这次来到叶家,似乎处处都有一种异样之感,和我以前一到叶家,便
如同到了自己家中一样,大不相同。
我自己在问自己:那是为了甚么?
而且,我已经来到了叶家了,我却甚至还未见到叶家祺,这小子,难道要做新郎了
,就可以躲了起来,不见老朋友了么?
我忍不住问道:“四阿姨,家祺呢?”
四阿姨的身子,忽然震了一震。
她是走在我的前面的,我当然看不到她脸上的神情,但是,我却也可以揣想得到,
她一定被我的话,吓了老大一跳!
可是事实上,我问的话,一点也没有甚么值得吃惊之处的,我只不过问她,家祺在
甚么地方而已。
四阿姨未曾回答我,只是急步向前走去,我的心中,已然十分纳罕,而一路之上,
当我试图向叶家的男女佣人招呼,或是想向在叶家吃闲饭的穷亲戚点头之际,发现他们
都似乎有意躲避我之际,我的纳罕更甚了。
而我也立即感到,我似乎是一个不受欢迎的人!
如果不是我和叶家的感情,十分深厚的话,处在这样令人不愉快的气氛之中,我早
已一走了之。但正因为我和叶家祺的交情,非同寻常,是以我只是纳罕,只是觉得奇怪
,并没有走的意思。
四阿姨带著我,穿过了许多房屋,又过了一扇月洞门,来到了一个十分精致的院落
中。
在那月洞门前,四个穿著号衣的男佣人垂手而立,而我被四阿姨带到了这里来,这
不禁使我大是愕然,因为我知道,这里是叶宅中,专招待贵宾的住所。
记得有一年的暑假,我和叶家祺曾偷偷地来到这个院落之中,看到一个形容古怪的
老头子,据说那老头子,在前清当过尚书。又据说,当年五省联军的司令孙传芳,也曾
在这里下过榻。
总之,这个院落中的住客,全是非富即贵,可以受到第一等待遇的贵宾。
如今,我被带到这里来,固然表示了主人对我的尊敬,但是以我和主人的交谊而论
,我被当作贵宾安置,这不是有点不伦不类,而且近乎滑稽么?
是以,我立时站定了脚步,想对四阿姨提出抗议,可是就在此际,一个少女自前面
的走廊中,转了出来,叫了我一声:“斯理阿哥!”
我抬头看去,不禁呆了一呆,那是一个十六七岁,十分美丽的少女,在我乍一见到
她时,不禁陡地呆了一呆,但是我立即认出她来了,她是叶家祺的妹妹叶家敏,两年前
我北上求学的时候,她还小得不受我们的注意!
可是黄毛丫头十八变,这句话真的一点不错,两年之后,她已亭亭玉立,使得人不
敢再将她当作小孩子。看到了她,我像是一直在阴暗的天气之中,忽然看到了阳光一样
,感到一阵舒畅。
我忙道:“小敏,原来是你,你竟长得那么大,那么漂亮!”
叶家敏急急地向我走来,当她来到我面前的时候,我才呆了一呆,因为她不但双眼
发红,像是刚哭过,而且,脸上的神情,也是十分惶恐!
这种神情,出现在一个少女的脸上,已然十分可疑,更何况是出现在这个十足可以
被称为“天之娇女”的叶家敏身上!
我实在不明白她会有甚么心事,以致要哭得双眼红肿!我自然而然地向前走去,可
是就在这时候,却听得四阿姨高声叫道:“小敏!”
小敏抬起头来,脸上一副委屈的神情。
四阿姨不等我发出诧异的问题,便急急说道:“小敏,你真是越大越任性了,卫家
少爷远来,要休息休息,你来烦他作甚么?走,快去!”
据我所知,四阿姨是最疼爱小敏的。事实上,叶家上上下下,可以说没有一个人不
疼爱小敏的。
可是这时,四阿姨却对小敏发出了责斥!而且,她责斥小敏的理由,是如此地牵强
,几乎不成其为理由!
我看到小敏的眼一红,几乎就要哭了出来,我忙道:“四阿姨,你怎么啦!我虽然
远道前来,却是坐火车来的,不是走路来的,小敏和我说几句话,又有甚么不可以?小
敏,来!”
我伸出手去,看小敏的样子,也是准备伸出手来和我相握的,但是就在这时,四阿
姨却又发出了一声吼叫!
四阿姨在我的印象中,一直是一个十分和蔼可亲的人,可是这时,我却不得不用“
吼叫”两字,来形容她讲话的神态。
因为她的确是在吼叫!
她大叫一声:“小敏!”
随著她那一声大叫,小敏的手,缩了回去,她的泪水已夺眶而出,她转过身,急步
奔了开去!
这种情景,不但使我感到惊诧、愕然,而且也使我十分尴尬和恼怒,我转过身来,
勉强笑著,道:“四阿姨,我……想起来了,我看我还是先回上海去,等到家祺的好日
子时再来,比较好些。”
我的话说得十分之委婉,那自然是由于我和叶家的关系十分深切之故。如果不是那
样,那么我大可以说“你们这样待我,当然是对我不欢迎,既然不欢迎,那么我就告辞
了!”
我当时,话一说完,就伸手去接麻皮阿根手中的皮箱,可是麻皮阿根闪了一闪,又
不肯将皮箱给我,而四阿姨又声音尖锐地叫我,道:“卫家少爷!”
我听出四阿姨的声音,十分异样,我转过头去,却发现她的双眼,也已红了起来。
我呆了一呆,再去看那两个男工时,只见他们两人的眼角,竟也十分润湿!
我心中的惊疑,实是到了极点!
我不知道究竟是发生了甚么事,但是有一点,我却可以肯定,那就是在叶家,绝不
是正因为迎接一件大喜事而兴高采烈,恰恰相反,他们一定为了一件极悲哀的事,而在
暗中伤心!
他们是在为甚么事而伤心呢?为甚么他们都隐瞒著,不肯告诉我呢?
我摊了摊手,道:“好了,四阿姨,我才两年没有来,你们全当我是外人了,我真
不想住了,除非你们对我说明发生了甚么事?”
四阿姨偏过头去,强逼出一下笑声来:“甚么事啊?你别乱猜,我们怎么会将你当
陌生客人,来来,你的房间快到了!”
她说著,急急地向前走去!
她这样想骗过我,那实在是一件幼稚的事情,因为她一面向前走去,一面却又忍不
住用手巾抹著眼泪!我连忙转头向那两个男工望去,那两个男工也立时避开了我的视线

我的心中,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叶家上下人等,我实在太熟,如果那是一件人人
都知道的秘密,我存心要探听出来,实在太容易了。
所以这时,我也不再向四阿姨追问,我心想,我心中的疑问,只不过多存片刻而已
,那又有甚么关系?
四阿姨将我带到了他们为我准备的房间,那是一间既雅致又豪华的卧室,和卧室相
连的是书房。书房之外,是一个小小的院子,在芭蕉和夹竹桃之间的,是奇形怪状的太
湖石,和一个金鱼池。金鱼池中,有两对十分大的珠鳞绒球,正在缓缓游动。
四阿姨的眼泪已抹乾了,她道:“你看这里还可以么?要不要换一间?”
我忙道:“不必了,这里很好,四阿姨,我可以问你一件事么?”
四阿姨的神色,又变了一下,她道:“甚么事啊?”
我笑了起来:“四阿姨,我甚么时候,可以看到家祺?”
这实在是一句普通之极的话,我既然是家祺的好朋友,而且我远道而来,就是应他
之请而来的,我问问甚么时候可以见到他,那实在是平常之极,理所当然的事情。可是
,四阿姨的身子,却又震动了起来。
而如果是家祺发生了甚么事,他们竟然瞒著我的话,那实在是太岂有此理了,是以
我忍不住大声叫了起来:“家祺究竟怎么了?他发生了甚么事?你们为甚么瞒著不告诉
我?”
四阿姨像逃一样地逃了出去,她全然不回答我的话,我一个箭步,窜向前去,本来
,我是可以抓住四阿姨的,但那实在是太不礼貌了。是以,我窜向前去,一把抓住了麻
皮阿根,大声道:“阿根,你说不说?”
麻皮阿根急得双手乱摇,张大了口,讲不出话来。
我沉声道:“你们大少爷怎么了,你告诉我,不要紧的,你告诉我!”
麻皮阿根道:“大少爷……很好啊,他……快做新郎官了,他很好啊。”
第二部:大少爷身上发生了怪事
我冷笑一声,道:“麻皮阿根,你想骗我么?走,带我去见你们的老太太!”
我一面说,一面推著他便向外走去,他可怜巴巴地望著我,也不敢挣扎,我们才走
出了两步,屋内的电话,忽然响了起来。
叶家是豪富,屋中几乎每一个角落,都有电话。他们家中自己有总机,而且,还有
和上海,以及各地别墅直通的对讲电话。电话铃一响,另一个男工,连忙走了过去,道
:“是,是,卫家少爷刚到。”
他立时向我道:“卫家少爷,我们大少爷,他找你听电话。”
那男工的话,令得我陡地一呆。
因为从种种迹象来看,像是叶家祺已然有了甚么意外!
可是,事情却又显然出于我的意料之外,因为正当我在向麻皮阿根逼问叶家祺遇到
了甚么意外之际,叶家祺竟有电话来找我!
我呆了一呆,放开了麻皮阿根,走向前去,将电话抓了起来。
我才一将电话凑向耳边,便听得叶家祺的声音,十分清楚地传了过来:“你来了么
?已经在我家中了么?真好!真好!”
我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废话,我不在你家中,怎能听到你的电话?你在甚么地
方?不在家中?你们家里是怎么一回事?竟替我准备了一间客房!”
叶家祺道:“我也不知道他们在闹些甚么  ”
他讲到这里,忽然顿了一顿,我连忙问道:“家祺,你在甚么地方?”
叶家祺这才道:“我在木渎──”
他只讲了四个字,又顿了一下。
我忙道:“你快做新郎了,不在家中,却躲到木渎去做甚么?太湖边上的西北风味
道好么?你准备回来,还是怎样?”
我知道叶家在木渎,近太湖边上,有一幢十分精致的别墅,叶家祺既然说他在木渎
,那么自然是在这所别墅之中。
可是,那所别墅一直只是避暑之所,现在天那么冷,他却躲在那别墅中,令人匪夷
所思。他笑了一下:“你还是那么心急,今天晚上,我来见你。”
他不等我回答,便挂上了电话。
当我转过身来时,看到麻皮阿根和另一个男工,如释重负也似地望著我。
我已和叶家祺通过电话,那当然已证明叶家祺发生了甚么意外的假设,不能成立。
但是,我心中的疑惑,却也并未尽去。因为我这次来,叶家的人,行动、言词,都令人
生疑!
我向他们挥了挥手:“你们去吧!”
两个男工连忙放下皮箱,急急地走了。
我在床上躺下,闭上眼睛,仔细地想著我下火车以后,见到、听到的一切,我首先
肯定叶家并不是不欢迎我,但为甚么他们的言词那样闪烁?
莫非,将要举行的婚礼,使人感到不太满意?
然而,这也是不可能的事,女家也是苏州城内财雄势大的富豪。如果说,叶家祺本
身不同意这件事,那更不可能的。
因为我最知道叶家祺的性格,没有甚么人,可以强迫叶家祺做一件他所不愿意做的
事。
叶家祺的性子倔得可以,他那种硬脾气,用苏州话说,要“捋顺毛”,你若是软求
,他甚么都肯,若是硬来,甚么都不干。
我想来想去,想不出甚么道理,就信步向外走去,我才走出屋子,忽然看到屋角处
,有一个人,正在向我招著手。
我定睛看去,只见那是一个十五六岁,伶伶俐俐的一个小丫环。这小丫环我不认识
,但是她既然向我招手,我当然走了过去。
等我来到那小丫环的面前之际,那小丫环前张后望,现出十分慌张的神色来,我问
道:“是你叫我么?甚么事?你说好了。”
那小丫环显然是十分害怕,是以她的脸色也白得骇人,她道:“你是……卫少爷?
小姐叫我告诉你,她在西园等你,叫你别告诉家中的人!”
她话一讲完,便匆匆地走了,留我一个人呆呆地站在那里。
那小丫环口中的“小姐”,自然是叶家敏。
而她说的“西园”,我也知道,那是苏州许多有名的园林中的规模极大的一个,它
有很大的罗汉堂,有亭台,有楼阁,是一个名胜。
叶家敏约我和她在西园见面,还要我不可以告诉她家中的人,当然是有甚么秘密事
要和我说,我是去呢?还是不去?
老实说,我对人家的秘事,如果人家是一心瞒著我的话,我绝无知道的兴趣,可是
我立即又想起叶家敏那种双眼红肿的情形来,如果她有甚么事要我帮助,我不去,岂不
是太说不过去了?
我忽然又想到,事情可能和叶家祺无关,完全是小敏的事!
我立即匆匆地向门外走去,还未穿过大厅,便遇到四阿姨,她忙道:“卫家少爷,
你到哪里去?”
我装出若无其事地道:“反正家祺要晚上才和我相见,我要出去走走。”
四阿姨道:“那么,我叫老张备车!”
我连忙摇手道:“别客气了,我喜欢自己去走走。”
“那么,替你备汽车怎样?”
“四阿姨,我年纪已不少了,而且,苏州也不是甚么大地方,我不会迷路的,你忙
你的好了,我出去走走,回头再来向老太太请安!”
四阿姨笑了起来,然而她笑得十分勉强:“那倒不必了,老太太这几天忙过了头,
不舒服,医生吩咐她要静养,不能见客。”
我随口“哦”地答应了一声,便向前走了出去。
我当然不相信四阿姨所说的甚么“生病”、“不能见客”等鬼话,老太太只不过是
因为某种我还未知的原因,而不想见我吧了!
我离开了叶家,向前走了好几条街,一直到了阊门外下车时,已然是黄昏时分。
西园浓黄色的高墙,在暮色中看来,另有一种十分肃穆之感,由于天冷,再加上天
黑,是以根本没有甚么人,我匆匆走了进去,在园中打了一个转,却看不到叶家敏,我
连忙又转到了园门口。
那里仍然一个人也没有,我扬声大叫了起来,道:“小敏!小敏!”
我叫了几声,有好几个人向我瞪眼睛,那几个人看来是西园的管理人,我还想再叫
时,只见一个人向我匆匆地奔了过来。
我还以为那是小敏了,可是等到那人奔到了我身前之际,我才看清,他原来是老张

这实在可以说是天地间最令人尴尬的事了。
因为我出来的时候,是向他们说我随便出来走走的,可是事实上,我却来这里见小
敏,老张又在这时撞了来,当他在我面前站定的时候,我不由自主,面红耳赤了起来。
我还想掩饰过去,是以我假作惊奇地道:“咦,你怎么来了,老张?”
可是老张却道:“卫少爷,小姐已经回去了,你是不是也回去?”
我当时真恨不得有个地洞,可以钻下去。我的心中,突然恨起叶家敏来,是不是这
个鬼丫头,暗中在捉弄我呢?
可是,叶家敏那种双眼红肿的情形,正表示她的心中十分伤心,那么她又怎会捉弄
我呢?我无可奈何地问道:“小姐为甚么回去了?”
老张道:“四阿姨知道她来了,派汽车来将她接回去的,卫少爷,天黑了,路上怕
碰到甚么,我们还是快回去的好。”
我有点老羞成怒,道:“会碰到甚么?”
老张忙道:“你别见怪,你是新派人,当然不信,可是我相信。其实,唉,也不由
你不信,大少爷──”
他才讲到这里,便觉出自己失言了,是以他立时住了口,不再向下讲去。
我立即用力抓住了他的手臂,将他拉出了几步,在一石凳上坐了下来,我道:“好
,老张,我和你现在说个明白,大少爷怎么了?”
老张的神色,在渐渐加浓的暮色中,可以说慌张到了极点,我从来也未曾看到一个
人的面色,会表现得如此惊惶,如此骇然的。
以后,过了许多许多年,我时时想起当时的情形来,我想,如果我那时,不是年纪
如此之轻,不是如此执拗地想知道究竟发生了甚么事情的话,那么,我一定会可怜老张
,将他放了的。
但是当时,我却绝没有这样做的意思,我仍然握著他的手臂,我将我的脸,逼近他
的脸,我提高了声音,近乎残忍地问道:“说,怎么一回事?”
老张的身子,开始发起抖来,他道:“大少爷……很好……没有甚么。”
“那么,大小姐呢?”
“大小姐?”他反问著:“大小姐没有甚么啊!”
老张连续回答我两个问题的口气,使我明白,问题仍然是在叶家祺的身上。因为当
我问及他大少爷时,他慌慌张张地否认,但是,提及叶家敏时,他却有点愕然,因为叶
家敏根本没有事!
我冷笑一声:“老张,你敢对我撒谎?”
老张忙双手乱摇:“不敢,不敢,卫少爷,老张甚么时候对你说过谎,你也一直对
下人很好的,你可别发脾气。”
我冷笑道:“好,那你就告诉我,你如果不告诉我,那我就对老太太说,老张不是
东西,我不住了,回上海自己家去了!”
我所发出的是可能令得老张失业的威胁!
我当时实在不知道这是一个十分残酷的威胁,因为我太年轻,我根本不知道甚么是
失业,也不知道像老张那样的年龄,如果他离开了叶家,他的生活,会大成问题。
是以老张的身子抖得更剧了。
我等著,我想,老张一定要屈服了。
可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老张竟然用十分可怜的声音,说出了十分坚决的话来。
他道:“卫少爷,没有甚么,实在没有甚么。”
我大声道:“你在说谎!”
老张毕竟是一个老实人,他呆了一呆,才道:“是的,我是在说谎,但是不论你问
我甚么,我决计不说,我决计不说。”
我怒极了,我真想打他,但我扬起手来,却没有打下去,我道:“好,我立即去对
老太太说,老张,你很好,你有种……”
老张站了起来,看他的样子,像是急得要哭,一副手足无措的情状,他道:“卫少
爷,你别去见老太太,这些日子来,老太太已经够伤心的了,你不肯住,她一定更伤心
!”
我一听得老张这样讲,心中不禁陡地一动。而同时,我的怒气,也渐渐平定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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