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蛊惑

_2 倪匡(当代)
原来,在那一刹间,我陡地想起,老张是一个粗人,我越是要强迫他说出甚么来,
他越是不肯说,如果我略施技巧,说不定他就会把事实从口中讲出来了。
于是,我装著不注意地,顺口问道:“老太太为甚么伤心?”
老张道:“大少爷──”
他只讲了三个字,便突然住了口。
但是,仅仅是这三个字,对我来说,却也已经够重要的了!
因为这三个字,使我确确实实地知道,事情是发生在大少爷叶家祺的身上!
老张突然停住了口,神色更加慌张了,而我却变得更不在乎了,我道:“行了,老
张,不必说了,家祺有甚么事,其实,我早已知道。”
老张不信似地望著我,道:“你……早已知道了?”
我道:“当然,我们回去吧,刚才我只不过是试探你的,想不到四阿姨吩咐你不要
说,你果真一字不说,倒是难得。”
老张忙道:“不是四阿姨吩咐,是老太太亲口吩咐的,卫少爷,你……知道了?这
是谁对你说的?”
我冷笑道:“自然有人肯对我说,你当个个都像你么?但是我当然也不能讲出他是
谁来,一被老太太知道,就会被辞退了,是不是?”
老张道:“是,是!”他像是对我已知道了这件事不再表示怀疑了,他望著我:“
卫少爷,你已知道了,你……不怕么?”
我呆了一呆,因为我口说知道了,事实上,究竟是甚么事,我却一无所知。而且,
我只是觉得狐疑,好奇,却还从来未曾将事情和“害怕”两字,连在一起过。
是以我立时反问道:“怕?有甚么可怕?”
老张唉声叹气:“卫少爷,你未曾亲眼见到他,当然不怕,可是我……我……唉…
…却实在怕死了,我们没有人不怕的!”
我仔细地听著老张的话,一面听,一面在设想著那究竟是一件甚么样可怕的事。但
是我从他的话中,却只知道了一点,那就是:这件事,令得很多人害怕,害怕的不止他
一个!
是以我立时道:“你们全是胆小鬼!”
老张叹了一口气:“卫少爷,我们大少爷和你一样,人是最好的,你说,他忽然─
─”
老张讲到这里,正当我全神贯注地在听著的时候,老张的话,却被人打断了,一个
人走了过来道:“天黑了,两位请回府吧!”
那人多半是西园的管理人,我拉著老张,走了出来,老张的马车,就停在园外,我
心中暗暗恨那家伙,若不是他打断了话头,只怕老张早已将事情全讲出来了!
这时,为了和老张讲话方便,我和他一齐并坐在车座上,老张赶著马车回城去,我
又道:“是啊,你们大少爷是最好的了!”
老张这才接了上去:“那样的好人,可惜竟给狐仙迷住了,唉,谁不难过啊!”
我陡地一呆,刹那之间,我实是啼笑皆非!
讲了半天,我以为可以从老张的口中,套出甚么秘密话来。可是,老张讲出来的,
却是叶家祺“被狐仙迷住了”,这种鬼话!
讲起狐仙,我在这里加插一小段说明的必要。在中国,不论南北,都有狐仙的传说
,“聊斋志异”更将狐仙人性化写了多篇动人的小说。而在我所到过的地方中,最确凿
地相信狐仙存在的城市是苏州。
我第一次到叶家来,我还只是读初中一,十二岁,叶老太太见到了我,第一件事便
是警告我,叫我不可以得罪狐仙,当时,我自然是不相信有狐仙这件事的,叶老太太像
是也知道我不相信,是以她在告诫我之后,还给我看了二十多只鸡蛋壳。
那当然不是普通的鸡蛋壳,那是完整的鸡蛋壳,壳上连一个最小的小孔也没有,但
却是空壳。
叶老太太告诉我,这就是狐仙吃过的鸡蛋。
的确,因为我想不通为甚么连一个小孔都没有,而蛋黄、蛋白便不知去向的原因,
是以对狐仙的存在,也抱著将信将疑的态度。
以后,又陆续有好几件事发生,都是不可思议和不可解释的,但是我始终未曾见过
“狐仙”,当然我也不会确凿地相信。
是以,这时当我听说,一个年轻人,大学生,居然被狐仙所迷之际,我实在是忍不
住,立时“哈哈”大笑了起来。
老张却骇然地望著我:“卫少爷,你……笑甚么?你别笑啊!”
我仍然笑著:“老张,你说你们少爷被狐仙迷住了,我看,你们少爷不是被狐仙迷
住,他生性风流,只怕是被真的狐狸精迷住了吧!”
这时,我又自作聪明以为自己将事情全都弄清楚了,我想,那一定是叶家祺在外面
结识了甚么风尘女子,是以才和家中引起了龃龉的。
可是,我“狐狸精”三字,才一出口,老张的身子一震,连手中的马鞭,也掉了下
来。他一声叱喝,马车停住,只见他跳下去,将马鞭拾了起来,他一面向上爬来,一面
道:“卫少爷,你……你做做好事!”
我知道,在对狐仙所有的忌讳中,“狐狸精”是最严重和不能说的。这也就是为甚
么老张吓得连马鞭也跌了下去的原因。
我看他吓成那样,只觉得好笑,道:“老张,你怕甚么?叫狐狸精的是我,就算狐
仙大人不喜欢,也只会找我,不会找你的。”
老张叹了一声:“卫少爷,我就是替你耽心啊,如果你竟像我们的大少爷那样,唉
!……”
他一面挥著鞭,一面仍在摇头叹息。
我感到事情似乎并不值得开玩笑,因为每一次,当他提到他们大少爷之际,他面上
神情之可怖,都是十分难以形容的。
我正色道:“老张,你们大少爷,其实并没有甚么不对啊,我还和他通过电话来。

老张道:“好的时候,和以前一样,可是──”
他才讲到这里,在马车的后面,突然射来了两道强光,同时,传来了“叭叭”的汽
车喇叭声,老张连忙将马车赶得靠路边些,“呼”地一声,一辆汽车,在马车的旁边,
擦了过去。
就在车子擦过去的那一刹间,我看得清清楚楚,坐在汽车中的正是叶家祺!
我绝不是眼花,因为老张也立时失声叫了出来:“大少爷!”
我也忙叫道:“家祺!家祺!”
可是,叶家祺的车子开得十分快,等到我们两个人一齐叫他之际,他的车子早已在
十来码开外了,而且,他显然未曾听到我们的叫唤,因为他绝没有停车的意思,而且转
眼之间,他的车子已看不到了。
我忙道:“老张,不管我们是不是追得上,我们快追上去!”
老张的身子哆嗦著,道:“这怎么会的?他们怎么会让大少爷走出来的。”
我听出他话中有因,忙道:“老张,你这样说是甚么意思?大少爷难道没有行动自
由么?他为甚么要接受人家的看管?”
“唉,”老张不住地叹著气:“你不知道,卫少爷,原来你甚么也不知道!”
我点头道:“是的,我到现在为止,仍然莫名其妙,你告诉我,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
老张喘著气,看来,他像是已下决心要将事情的真相告诉我了,但是,就在这时,
“呼”地一声,另一辆汽车,又在马车边上,停了下来。
那辆汽车的门打开,一个彪形大汉,跳下车来,叫道:“老张,大少爷走了,他开
著汽车,你有看到他没有?他走了!”
老张气咻咻地道:“我看到他,他刚过去!”
那大汉一闪身,已然准备缩进车子去,但我也在这时,一跃下车,到了那大汉的身
前。那大汉见了我,突然一呆。
他显然是想不到我会在这时出现的,他有点惊喜交集,叫道:“卫少爷!”
那大汉是叶家祺父亲叶财神的保镖之一,他自然认识我。我只是随口答应了一声,
推开了他,向汽车中望去。
除了司机之外,车子后面,还有一个面目庄严的中年人,好像是一个医生,我大声
道:“下车,下车,统统下车来!”
那医生怒道:“你是甚么人?”
我也不和他多说甚么,打开车门,劈胸抓住了他的衣服,便将他拉出了车来,那司
机连忙打开车门,也走了出来,我又高声叫道:“老张,你过来。”
老张战战兢兢,来到了我面前,我道:“进车去,我和你去追你们大少爷!”
老张像是不肯,但是我已将他推进了车厢,我自己则坐在司机位上,一踩油门,车
子飞也似向前,驶了出去。我将车头灯打大,好使车头灯的光芒射出老远,我下决心一
定要追上叶家祺。
老张神情惊惶地坐在我的身边,我一面驾车,一面问道:“你们大少爷怎么样了?

老张的声音,有些呜咽,他道:“大少爷一定是得罪了狐仙,所以狐仙在他的身上
作祟!”
我大声道:“我不要听这种话,你讲清楚些。”
老张喘著气:“卫少爷,你可千万不能说那是我讲的,大少爷他……没有事的时候
,全是好好的,可是忽然间会大哭大叫,乱撞乱跳,见人就追,事情过后,他却又和常
人一样了。”
我听了之后,不禁呆了半晌,这样说来,叶家祺是得了神经病了!
老张又道:“这样子,时发时好,已经有三个多月了,也不知看了多少医生,老太
太还差人陪他到上海去,给外国医生检查,外国医生说他十分健康,一点病也没有,老
太太求神拜佛,都没有用处,后来,才想到了要他快点成亲的办法来。”
我一直在皱起了眉听著,并不去打断老张的话。
老张又道:“反正,大少爷的亲事,是早订下的,卫少爷你也知道,王家小姐,大
少爷也是十分欢喜的,一声要迎娶,王家自然答应,可是……可是大少爷他却在七天之
前到了王家,在厨房中抢了一把菜刀,他……唉,他……抢了一把菜刀……”
我听到这里,实在忍不住了,将车子停了下来,道:“老张,你胡说!”
老张忙道:“我要是胡说,我口上生一个碗大的疔疮,大少爷抓著菜刀,当时就将
厨房中五六个厨师砍伤了,他还一路冲了出来,砍伤了王小姐两个哥哥,王小姐的大哥
,伤得十分重,现在还在医院中,唉,我那天是送大少爷去的,我们几个人合力,才将
大少爷拖住,王家小姐,立时昏了过去!”
我又呆了半晌,道:“那样说来,这门亲事,是结不成的了。”
老张叹了一声:“王家的人,立时摇电话给老太太,老太太赶到王家,几乎没有向
王家的奶奶跪下来叩头,王家奶奶倒也是明理的人,她说大少爷多半是被狐仙缠上了,
所以才这样子的,家丑不可外扬,婚事还是照常进行,事实上,王家只是场面上好看,
他们开的两爿钱庄,早已空了,全是我们老爷在撑著!”
我并没有十分注意去听老张以后的话,我只是在想著:何以叶家祺忽然会疯了呢?
如果他真的是疯了的话,那么,何以上海的医生,竟会检查不出,而说他的健康十
分良好呢?
老张的话,听来实是十分荒诞,但是我却没有理由不相信他的话,就算他胆大包天
,也不敢这样信口胡诌!
第三部:不断的死亡威胁
我感到如今,最主要的便是我要见到叶家祺!叶家祺的行动失常,当然容易被人当
作是狐仙作祟的,但是我却不信,叶家祺要就是装疯,但不论是真是假,都一定有原因
的。
老张又道:“后来,老太太无法可施,将他送到木渎的别墅中,命人看管著他,他
在木渎,已经有六七天,不知怎地,又逃了出来,唉,不知他……他又想去……杀甚么
人了!”
我也不禁被老张的话,弄得汗毛凛凛起来,我忙道:“别胡说,我想他一定是回家
去了,我们也赶快回家去再说。”
我重新开动车子,十分钟之后,车子已在门口停了下来,叶宅的大门开著,我奔了
进去,只见每一个人的神情,全是那样异乎寻常,他们不是呆若木鸡似地站著,就是在
团团乱转。
我才一走进门,叶老太太便走了出来,一把拉住了我的手,叫道:“卫家少爷。”
她的声音,十分哽咽,而她双眼红肿,可见在近几天来,她一直在以泪洗面。
我连忙安慰著她:“老太太,我甚么都知道了,别难过,我会有办法,刚才我在路
上见到家祺,他在甚么地方?”
老太太颤声道:“在他自己的书房中。”
我又道:“他现在没有甚么,是不是?”
老太太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唉,卫少爷,我们叶家,不知作了甚么孽──

我不等她讲完便道:“老太太,我去看看他,我想一定没有事。”
当我讲出了这句话之后,我发现周围的人,全将我当作是一个志愿去赴死的人那样
望著我!
连叶老太太也流著泪:“你还是不要去的好,让他去吧!”
我几乎有点粗暴地推开了叶老太太,因为我实在忍不住当时的那种气氛。当时,所
有的人,似乎都被一种神秘的力量控制住一样!
我推开了叶老太太之后,便大踏步地向叶家祺的书房走去。我走得十分快,不一会
,便已将叹息声和哭泣声,一齐抛在身后了。
我来到了叶家祺的书房之前,书房的门关著,我伸手扣了扣门。里面立时传来了叶
家祺的声音,道:“谁?请进来。”
我连忙推门进去,我站在门口,我是期待著叶家祺的极其热烈的欢迎的。
可是,我却看到,叶家祺只是坐在写字台前面的椅子上,转过头来,望了我一眼,
立时又转回头去,在他向我望一眼的时候,我看到他的脸上神情,十分怪异。
接著,我便听得他道:“原来是你,你来了……你,你……”他讲到这里,忽然喘
起气来。
我连忙向前走去,他却向我挥著手:“你,你还是快出去的好,我忍不住了,我已
经忍不住了!”
我可以清楚地看到他的身子在剧烈地发著抖,他的双手紧紧地抓住了椅子的扶手,
像是正在和一种十分可怕的力道相抗衡。
同时,他的口中,也发出了一种十分奇异,十分尖锐的叫声来。
那种叫声,即使是发自我最好的朋友叶家祺的口中,听来也令得人毛发直竖,我连
忙再向他走去,可是我才来到了椅子之后,他已经站了起来。
叶家祺是突如其来地站了起来的,是以,当他站起的时候,将椅子也掀翻了。
然后,他立即转过身来。
在他转过身来的那片刻之间,我真的呆住了,因为我离得他极近,只不过两三尺,
但是我却不能相信,站在我面前的人是叶家祺!
他整个脸可怕地扭曲著,抽搐著,他的额上,现出豆大的汗珠来,他的脸上,绽出
许多红筋,盘在他的皮肤之下,看来像是还在蠕蠕而动。
他继续张大口,发出一阵阵的怪声,然后,他突然向我扑了过来,紧紧地捏住了我
的脖子。
我是正在极度的惊愕之中,被他的双手捏住了脖子的,是以我根本连出声呼叫的机
会也没有。而如果不是我从小就有著十分好的中国武术造诣的话,那我也一定会被他捏
死了!
我那时,只觉得眼前金星直冒,困难地扬起手来,在叶家祺的“太阳穴”上,重重
地扣了一下,令得他松手。
然后,我猛地翻起身,手肘在他的下颏之上,重重地撞了一下。
那一下,令得他仰天跌倒在地上。
我那两下重击,是足可以令得一个强壮如牛的人昏迷不醒的。
而我那时候,也的确想他昏过去,因为我除了使他昏过去,镇定一下之外,也没有
别的好办法。
可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叶家祺在跌倒之后,却并没有昏过去,而是立时跳了起
来!
他一跳了起来之后,双眼睁得老大,望著我,可是他的眼中,我却几乎看不到眼珠
,只看到一片极深的深红色,像是他的眼珠已被人挖去,只留下了两个深溜溜的血洞!
我从来也未曾看到过一个人的眼睛如此恐怖(在以后的二十年中也未曾看到过),
我发呆似地站著,而叶家祺则发出了一下怪吼,又冲了过来。
他双拳齐出,一起击在我的胸口。
我根本料不到叶家祺会发出那么大的力道来,这两拳之力,令得我的身子,凌空飞
了起来,向后直撞了出去,我的背部重重地撞到了墙壁之上。
那一撞,使我坐倒在地,而且,要花好几秒的时间,才站得起来。
当我站起来的时候,叶家祺抱住了头,正在团团地转著,呼哧呼哧地喘著气。
我实在不知道在我最好的朋友身上,究竟发生了甚么事,他何以变得那样子?他一
定是疯了,不论是由于甚么原因,他毫无疑问地是疯了,在屋中团团乱走,刚才差一点
将我捏死的人,一定是一个疯子!
虽然他曾和我通过电话,而且在电话中,他讲话十分清醒,他的疯狂,或者是间歇
性的!
我的心中难过到了极点,我呆呆地站著,低声叫道:“家祺!家祺!”
但是叶家祺对我的叫唤,却是一点反应也没有,他只是不断地转著,而且越转越快

就算我是在一个中国武术上有著相当造诣的人,我也不能这样去不断地旋转著而不
跌倒,他足足转了有十分钟,我也呆立了十分钟。
然后,我实在忍不住了,一步一步地向他走过去,陡地伸出了双臂,将他拦腰抱佐
,他不再旋转,但是拼命地挣扎著。
叶家祺挣扎的力道极大,但是我抱住他的力道,却也不小,我下定决心要将他抱住
,我使出了最大的力量!
于是,我们两个人的身子,就在他的书房之中,撞来撞去,我们几乎撞倒了一切陈
设,发出惊人之极的声响来,在书房外面,也聚集了不少人,大多是叶家的男工,最后
,叶老太太也来了。
我一面抱著叶家祺,一面叫道:“老太太,我会令他安静下来,我会令他安静下来
。”
叶老太太也不说甚么,只是哭。做母亲的,除了哭之外,还有甚么别的法子?
我抱著叶家祺,和叶家祺在房间中足足闹了半小时,叶家祺才突然软了下来,他软
倒在我的身上,一动也不动。看他的样子,他像是一具机器,燃料突然用罄了一样,我
用脚踢起一张椅子来,将叶家祺放了下来。
叶老太太急急忙忙地想进来看他,但是却被我阻住了,我道:“老太太,他现在没
有事了,我想让他静一静,你们都离他远些,让我一个人陪著,或者,会在他口中问出
些名堂来的。”
叶老太太垂著泪走了开去,一干男佣人也都叹息著,散了开去。
我关好了门,转过身来,看到叶家祺像死了一样躺在椅子上,汗珠还在不断地涌出
来。
我也一样满头大汗,我抹了抹汗,这才有机会打量他的书房。
他的书房是我最熟悉的地方,当我们两人,都迷于斗蟋蟀之际,他的书房中,便全
是各种各样的蟋蟀罐;当我们两人,迷于做模型飞机时,他的书房中,便全是飞机材料
和丙酮的气味,可是这时,当我打量他的书房时,却发现和我两年前离开时不同了。
这时,书房中的好几个架子,全部跌倒在地上,架上东西,也散落了一地,那些东
西,全是我以前未曾见过的,那全是动物和植物的标本。
许多浸有动物标本的玻璃瓶打碎之后,甲醛流了出来,发出难闻的气味,然而,那
种难闻的气味,比起有些标本的丑恶来,那简直不算怎么一回事了。
就在我足尖之前,有一条大蜈蚣的标本,我从来也未曾见过那么大的蜈蚣,它足有
两尺长,背上红蓝交界,颜色鲜明,身体的两旁全是脚。看到了之后,令人不期而然地
感到全身肌肉在收缩,可是,比起那几只蜘蛛来,我却又宁愿选择那蜈蚣了。
那几只蜘蛛,大小不同,最大的一只,足足有拳头般大,足上有著一寸来长的暗红
色的长毛,还有一只蜘蛛,背部的花纹,十足是一个人的脸孔。
我自然知道叶家祺在大学中读的是生物,读生物的人,自然要搜集各种各样标本,
但是,他究竟是从甚么地方,找到这许多可怕的东西的呢?
当我在慢慢地打量著他书房中这许多标本之际,他开始呻吟。
我绕过了那条大蜈蚣,来到了他的面前。
他慢慢地抬起头来,望了望我,又望著书房中凌乱的情形,苦笑了一下:“我刚才
有点失常,是不是?”
我并没有回答他,如果刚才他那样,只算是“失常”的话,那么,甚么样的人才算
疯狂呢?
我的不出声,分明使他十分不快,他道:“你这样望著我干甚么?每一个人都有情
绪激动的时候,这又有甚么奇怪的!”
我不知对一个有著间歇性神经失常的人(当时我如此肯定),是不是应该直截地向
他指出这一点,但是我却感到,叶家祺像是知道自己的失常,而且,他还竭力地在掩饰
著他的失常!
这种明知自己有错,但是却还要不住掩露的行为,我最讨厌,我一声冷笑:“家祺
,你不是激动,你是神经失常!”
叶家祺猛地站了起来﹔“胡说,胡说!”
我冷冷地道:“你刚才差一点将我捏死!这是由于你情绪激动么?还有,前几天,
你到王家去,操著刀,还砍伤了人,这也是情绪激动么?”
在我毫不客气地指责著他的时候,他的眼球乱转著,叶家祺从来就是一个十分诚实
的人,可是这时的神情,却十足是一个被捉住了的待审的小偷。
等到我讲完,他突然低下头去,而且,用手捧住了自己的头,喘著气:“不会的,
不会的,我不相信,我真的不相信!”
他说“不会的”,那分明是他抵赖,这令得我十分生气。但是,他又说“我不相信
”,这又是甚么意思呢?这实在令我心中起疑。
我拉了一张椅子,在他的对面,坐了下来,道:“家祺,我们还是好朋友,是不?

“这是甚么话,我们一直是好朋友。”
“那就是了,家祺,你如今有麻烦了,很大的麻烦,你立刻和我坐夜车到上海去,
我认识几个第一流的精神病专家──”
我还未曾讲完,叶家祺已然叫了起来,道:“别说了,我不要甚么精神病专家,我
没有病,我根本没有病,我告诉你,我是一个正常人!”
叶家祺说他是一个正常的人,但是我却可以肯定他绝不正常!
我摇头著:“家祺,你这样讳疾忌医,对你实在没有好处的。”
叶家祺尖声叫了起来:“我没有病。”
我也尖声道:“好的,你没有病,那么我问你,你为甚么操刀杀人?”
叶家祺转过头去,我看不到他脸上的神情,但是我却听得他在不住地喘气,过了好
一会,他才道:“斯理,我疲倦了,我要睡了!”
他竟然对我下起逐客令来了!
这实在使我又是生气,又是难过,我道:“好,今夜你休息,可是明天,我绑也要
将你绑到上海去!”
我大踏步地走出了他的书房,“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我才一走出来,几个男佣人便悄声问我:“大少爷怎么了?”
我向他们作了一个手势,示意他们不要出声,然后,我蹑手蹑足地来到窗前,向里
面偷窥。
只见叶家祺仍然呆若木鸡地坐在椅上,过了好久,直到我弯著身子,已然觉得腰酸
背疼了,我才看到他站了起来,他站了起来之后,行动却没有甚么异样,只见他将倒了
的标本架扶起来,又将跌在地上的东西,一件一件,拾了起来重新放好。
我仍然在外面注意著他的行动,他将可以拾起来的东西,都拾了起来之后,坐在书
桌的面前,双手支著头,又坐了片刻。
然后,只见他抬起头来,脸上现出十分愤怒的神色来,伸手“叭”地一声,在桌上
击了一下,从口袋中取出了一小团被捏得很皱了的纸团来,看了一下,将纸团用力抛开
去,跌在屋角。
他向房门走来,打开了门,我连忙闪过了一边,不让他看到。他走出了几步,那几
个男工人一齐恭手侍立,道:“大少爷,老太太吩咐──”
叶家祺怒道:“别管我,我爱上哪里,就上哪里!”
那几个男工连忙道:“是!是!”
叶家祺也不再去理会他们,迳自向前,走了开去。
我连忙向那几个男工,打了一个手势,他们向我奔来,我沉声道:“你们吩咐下去
,是我说的,不论他到哪里,都不要阻拦他。”
那几个男工,现出十分为难的神色来,我已顿足道:“照我的吩咐去做,听到没有
!”
他们几个人只得道:“是!是!”
我已疾闪进了书房,在尽角处,将那个纸团拾起,并且展了开来。
那是一张十分普通的白报纸,上面写著几个字,是用铅笔写的,十分潦草,我辨认
了一下,才看出来那是“我们来了”四个字。
在那四个字之下,另有一行小字,是“福盛旅店三○三号房”。在那行小字之下,
则是一个十分奇怪的符号,那符号像是一只僵直了的蜘蛛,看来给人以一种非常诡异的
感觉。
我将纸折好,向外走去,已有男工来道:“大少爷又驾著车出去了。”
我略呆了一呆:“你们谁知道福盛旅店,在甚么地方的?”
一个车夫用十分异样的眼光望著我:“卫少爷,福盛旅店在火车站旁边,那是一家
十分肮脏的小旅店,是下等人住的。”
我道:“我相信你们大少爷,是到福盛旅店去了,你准备车子,我们立即就去。”
那车夫道:“好,可是,要告诉老太太么?”
我摇头道:“不必了,你们老太太,已将大少爷完全交给我了。”
我和那车夫,匆匆地向外走去,我上了车,车夫赶著马车,便离开了叶家,这时,
夜已十分深了,街头十分静寂,几乎没有甚么人。
是以,马蹄声敲在街道上,发出的声音,也格外冷寞和空洞。
等到我们快到目的地的时候,天似乎在下著雨夹雪,天气十分之冷,但是我仍然不
断地探头外望,因为我希望可以在半路上看到叶家祺。
但是在冷清清的马路上,却发现不了甚么,一直到我到了福盛旅店的门口,我才肯
定叶家祺真的是到这所旅店来了,因为他的汽车就停在门口。
那车夫讲得不错,这是一个十分低级的小旅店,以致叶家祺的那辆汽车,停在门口
,看来十分异样。
那家旅店的门口十分污秽,里面的一切,全都极其陈旧,充满了霉黑的阴影,一盏
电灯,看来也是半明不暗的,我走了进去,柜后一个茶房向我懒洋洋地望上一眼。
我向他身后,墙上所挂的许多小竹牌上看了一眼,在“三○三”号房之下挂的小竹
牌上,写著“陶先生”三个字。叶家祺的车子既然在门口,那张纸条上,又写著“福盛
旅店三○三”,那么,叶家祺如今一定是和那个“陶先生”见面了。
我走到那茶房的面前,道:“三○三号房的陶先生,在么?”
“在,”茶房仍缩著头,姿势不变地回答我:“刚才还有一位先生上去探他。”
我向他点了点头,向楼梯走去,我才走到了楼梯的转角处,突然黑暗之中,一只瘦
骨嶙峋的手,疾伸了出来,抓住了我的衣服。
我给这突如其来的事,吓了一大跳,连忙回过头去,只看到在我的身边,站著一个
幽灵也似的女人,她的年纪不很大,而且也不大难看。
但是,她的脸色却苍白得可怕,她不但苍白,而且瘦,可是她却竭力地挤出一个笑
容来,她望著我:“先生,你……你……”
她一面紧拉著我的衣袖,一面却讲不下去,但是她不必讲明白,我已经恍然大悟了
,她是一个可怜的妓女,在这样寒冷的天气中,她想我作为她唯一的顾客。
我叹了一声,轻轻地拍著她的手背:“不,我要去找人,有要紧的事。”
但她仍然不肯放开,道:“先生,我可以──”
我不等她讲完,便已摸出一些钞票来,塞在她的手中:“你拿去,我今晚有事。”
她接过了钞票,有点不知所措地望著我,而我已趁机用力一挣,挣开了她,继续向
楼上走去。
我的脚步踏在木楼梯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在将到三楼的时候,我放慢了脚步

这旅店的房间,都是用木板来隔开的,而大多数的木板,当中都有著隙缝。当我一
登上三楼之际我就听到了叶家祺的声音。
我只听得他在忿怒地叫著:“你们不能这样,你们怎能这样。”
接著,是一个相当苍老的声音,讲了几句话。
我一听那几句话,便不禁陡地一呆。
那几句话我没有一个字听得懂,我竟不知道他在说些甚么,而在我一呆之际,立时
便想起我在火车上遇到的那一老一少两人来。
那几句话,似乎和那一老一少两人在火车中所说的话,属于同一种语言的范畴的。
我连忙加快了脚步,到了三○三号房的前面,从板缝中张望进去。
我看到了叶家祺,也看到了在房间中的另外两个人!
那两个人,正是我曾在火车中遇到过,曾和他们发生过小小争执的那一老一少!
当时,在火车之上,我就觉得这两人,神情十分诡异,这时,在黯淡的电灯光和简
陋残破的低级旅店的房间中,他们的神情,看来更是诡异莫名。
那个老者仍然在继续讲话,一面讲著,一面在指手划脚,神情十分激动。
而叶家祺显然听得懂那老者在讲些甚么,他神色惊怖,但仍然十分倔强,只听得他
不断地在说著:“不会的,我不信,你不能!”
那老者突然间住了口,那年轻的道:“叶先生,我们知道你不肯回去,所以特地来
劝你,你一定要回去,不然,你是绝对逃不过我姐姐布下的罗网的,而且,也没有甚么
人能救你!”
叶家祺“砰”地一掌,用力地击在桌上,将桌上几只满是茶渍的茶杯,震得一起跳
了起来,他大声道:“你们不必恐吓我,我不信,我不会死,我一定会活著,活得很好
!”
那年轻人却有点悲哀地摇著头:“叶先生,你不能活了,你一定会死,而且,就是
我姐姐所说的那个日子,你就会死!现在,你一定已感到很不对头,是不是?为甚么你
还不信?”
叶家祺的面色,变得十分难看,他仍然大声道:“我不信,你们的这些鬼把戏,吓
不倒我,明天,我就到上海找医生检查!”
那年轻人仍然摇著头:“没有用,叶先生,那些拿刀拿针的医生,一点用处也没有
,只有我姐姐才有法子!”
我在外面,听到了这里,心中的惊讶,实在已到了难以形容的地步,而且,我心中
的愤怒,也很难再遏制下去的了。
这一老一少两人,不断以死亡在威胁著叶家祺,而且,叶家祺的行动失常,似乎也
找到了原因,那就是因为他不断地受著恐吓的缘故。
这实在太岂有此理了,这一老一少是甚么东西,居然敢如此欺侮我的好朋友,他们
何以能随便定人的生死?难道他们是死神的使者?
我猛地用力一推,我这一推,并没有将门推开,但是由于我用的力道太大了,“哗
啦”一声响,整扇门都塌了下来,而我也一步跨了进去。
我的突然出现,令得房中的三个人,尽皆一呆,一个茶房闻声,惊惶失措地走了过
来,道:“甚么事?甚么事?”
我向他挥了挥手:“走开,没有你的事,就算我们要打架,打坏的东西,也一律算
在我的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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