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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中医》(张大明)

_6 张大明(当代)
张老师伸手点点《新编药物手册》:“你如果多看看传统中成药与现代医药的说明书,应该觉察出两种药物的主要区别在哪,归纳出区别,就不难下这定义。”
“那我先看看这脑立清和西药降压药的说明——”青禾说着翻到“脑立清”那一面,见上面印着:“功能:平肝潜阳,醒脑安神。适应症:肝阳上亢,耳鸣眩晕、烦躁易怒、口苦,心烦不寐。”接着又找到几种抗高血压西药的说明看了看,然后合上书,想了想,字斟句酌地说:
“中药的概念是不是可以这样表达——具有治疗证的功效,如‘平肝潜阳’,用来治证,如‘肝阳上亢’的药物即是中药——而不论其出产何地,如何制剂。即使是西药利血平,如果它可以用来平肝潜阳,消除肝阳上亢,即可视为中药——关键看如何用,以什么目的用,出于什么用意——‘医者意也’四字用在此处,我看比较恰当——以西医之意用,即为西药;以中医之意用,就是中药。”
“你这概念基本不离谱,但不够全面。中医研究院的岳凤先先生论述的比较全面。他认为中药的内涵为——
第一,药物性能的表达有性味,即四气(寒热温凉)五味(酸苦甘辛咸);归经,包括脏腑、经络、三焦、卫气营血等归经,升降浮沉;
第二,药物功效以中医药学术语表述,如解表、凉血、平肝、清热解毒、软坚散结,活血化瘀等;
第三,药物配合使用时,按君臣佐使关系配伍,使各味药共同构成一个功效整体与机体证相对应而发挥作用,配伍组方时还要考虑到药物七情、反畏、药对等关系。
简言之,以中医药学理论体系的术语,表述药物的性能、功效和使用规律的药物,称作中药。这是中药概念内涵的第一方面,第二方面,具备如上基本内容的药物,并且只有按中医药学理论使用时,方称作中药。若按其它医药学理论使用时,还可不称作中药。
与之相应,西药概念内涵为——
西药应具备与西医药学理论体系基本内容相适应的特征,其具体内涵包括三方面:
第一,药物本身性能以其物理和化学性质来表示,如是液体还是固体,是酸性还是碱性等;
第二,药物功效以相应的病理、生理、生化等的指标和术语来表示,如抑制细菌、降低血压、升高血糖等;
第三,药物配合使用时,考虑药物间的物理化学变化,如沉淀、分解等,至于生物活性则考虑各个药物各自作用的结果,而不是把各种配合使用的药物作为一个功效整体。
简言之,以西医药学理论体系的术语表述药物的性能、功效和使用规律的药物,称作西药。此为西药概念内涵的第一方面。具备如上内容的药物,并且只有按西医药学理论使用时,才称作西药。若按其它医药学理论使用时,还可不称作西药。”
“岳先生的论述刻划出了两类药的实质。我们的工作可以在这基础上进行——不过老师是怎么想起要作这工作的呢?”青禾问。
“可能是出于职业习惯或职业敏感,即使在运用西药的前后,我也本能地常注意到证的变化,逐渐发现有的西药具有中药样作用,也就是说,可以达到中药的治疗效果,可以纠正证的偏颇。例如我观察到不少患者在热病后期,出现肌肉抽搐,口干盗汗。这在中医来说,属于阴虚生风,应当以三甲复脉汤加减养阴熄风。其中有些病人因查血发现钙偏低,而静脉注射葡萄糖酸钙,纠正了低血钙,降低了神经肌肉兴奋性,并未服中药,虽不刻意治风而风自熄,非有意治汗而汗自消——由此推测钙剂有养阴熄风作用。”
“中医治此类阴虚生风的三甲类方,主要药物牡砺、生鳖甲、生龟板,好象也都是富含钙质的。”青禾补充。
“由此我想到,在运用西药时,要多多注意对中医证的影响,总结归纳西药的中药样作用,进而在运用西药时尽量兼顾中医的证。”
“那您如果直接用中药降压——就象刚才开脑立清一样——岂不是更针对中医的证。”青禾说。
“并不是每个高血压病人都属肝阳上亢,适于用脑立清。”张老师道:“现在还没有分别适用于多型各期高血压病的中成药。如果都要针对中医的证来治疗,那势必要开汤剂,而病人对汤药多难以接受——不过这不必埋怨病人,要多从自身找原因。目前现代医学认为高血压是必须长期服药,甚至终身服药,以维持血压的疾病。既然是长期服药,必然要求方便、价廉、味佳。西药降压药基本上达到了这三项要求,而中药汤剂治疗高血压在这三方面都还欠佳。”
“岂止是欠佳,我看简直就是和这三项要求对着干。无怪乎病人难以接受。”
“所以我考虑,”张老师道,“在遵守西医抗高血压药物的应用原则的前提下,适当兼顾病人的证。对于阳亢、热证明显者,选用β受体阻滞剂,和交感神经抑制剂;遇见阴盛、寒象突出的患者,尝试用钙通道阻滞剂,α受体阻滞剂;如果病人痰湿比较明显,可以选择利尿剂——不过,这只是我初步的尝试,还要继续观察运用的效果。”
“如果从这些西药的副作用反推,我想效果会不错的。”青禾说:“利血平的副作用是使人抑郁,甚至有自杀倾向,正是阳亢兴奋的反向。β受体阻滞剂可使心动过缓,肢体发凉,也是阳盛发热之反面。而钙通道阻滞剂则可以使人头面发红发热,又正与阳虚寒盛相对。至于利水以治痰湿,则是中医的习用治法——老师您说,我平常怎么没注意这些,今天您提到了西药中药化,我才想到服西药的反应与中医证之间的联系。”青禾说着轻轻地摇头。
“你的脑子平常没有紧绷这根弦。注意力主要在如何用中药治证的方面。”张老师道。
“老师这是中国式的说法,按外国人的说法,我的头脑是属于没这方面准备的头脑。”
“如果从今天开始,你紧绷西药中药化的这根弦,成为所谓有准备的头脑,那么你的头脑就可以成为加工厂,通过思维加工,将一种一种的西药,加工成一味一味之中药。”
“单是通过思维加工,就可以使西药变为中药?”青禾感觉新奇。
“那当然了,自古以来,中医药学家就是如此操作的。”
“是吗?我学医几年,还真是闻所未闻。”青禾愈感新奇。
“那你是医学史还没学到可以‘以史为鉴’的程度。”张老师说,“乳香、没药、沉香、苏合香等这一类香药,原来是作为香料从波斯等国进口的,起初是作为香料焚烧,并不是中药。到了宋代,香料的进口达到高潮,据《宋史》上载,当时的香药宝货,充满府库。这些香料也普及到了民间——宋词中不乏焚香的内容,你这文学爱好者应该有印象呀。”
“是,我想起来了,宋代词人周邦彦的一首《苏幕遮》里就有‘燎沉香,消褥暑’的词句,另一首《少年游》词,也提到焚香,说是:‘锦帱初温,兽香不断,相对坐调笙。’”
张老师接过青禾的话说:“这些词是当时生活的反映,表明香料已经大为普及。由于普及,当时的中药学家才得以用中医药学理论为工具,对这些外来的物品进行多方面研究,体察性味,确定功效,赋予其中药内容,终而使这些香料中药化,与中药原有药物水乳交融,溶为一体。现在提到沉香、苏合香、乳香、没药、檀香、木香等,并没有外来药那种陌生感;提到以这些香药为主药而配制的中成药,如苏合香丸、木香顺气丸、沉香化滞丸,至宝丹等,也都认为是地道的中药制剂,没有人觉得是中西药混合。”
“老师,我觉得这种研究太奇妙了,大有‘万物皆备于我’的快感。”青禾沉醉于自己的想象中,一气说下去:“你看,这思维加工厂一不要反应罐、提取罐之类的制药设备,二不须取得GMP认证,三不必交纳所得税、卫生费,四不耗费煤、气、电等能源,五不占场地盖厂房,六不必进各种原料,七还不污染。更妙的是西药加工后还是西药,不失其效;香料仍是香料,未销其香。并没被提炼消耗成为它物,所以也不产生废料。不象中药制成西药,被提取得只剩下渣渣。”
张老师也被青禾说得见了笑容,但这笑容马上又收敛了:“其实这是艰苦的、富有创造性的脑力活动。虽然不需要制药设备,但必须精通中医药理论,因这是思维加工的工具;虽然不要各种制药原料,但必须有大量细致准确的临床观察,因这是确定药物中医内容的实践根据;虽然不须取得GMP认证,但其必须以中医理论为准则,因如此方能确保其结果合于中医理论;虽不需要能源,但要有炽热的事业心与强烈的使命感作为研究的动力,认识到这才是中医研究的正业之一。”
“中医研究的正业?”青禾不禁一愣,下意识地问:“那么什么研究是非正业?”
“将麻黄开发成麻黄素,从黄连中研究出黄连素,把青蒿提炼成青蒿素,对于中医来说,就难说是正业。”
“有报道说这是中医药研究的重大成果呀,老师怎么说它们成非正业了?”听到这,青禾更加不解了。
“因为这是‘研究中医’而非‘中医研究’。所谓中医研究,应该是运用中医理论,从中医的角度,以中医的方法对事物进行研究,得出符合中医理论的成果——如宋代医家对香药的研究。”
“那么研究中医呢?”青禾追问。
“是将中医置于现代科学的显微镜下,聚光灯下,手术刀下,解剖台上,进行剖析观察研究,以现代科学思维、理论来理解中医,解释中医。其研究者多把中医看作现代科学以外的异物,怪物,出土文物,作推陈出新,整理遗产式的研究。对中医理论,寻求与现代科学的印证;对于中药,追求其有效成分——如某某素的研究。”
“既然如此,那为什么还将这种成果报道为中医研究的重大成果呢?”
“大概是报道的人不明白这两种研究的性质。”
“报道的人不明白,或许有情可原,而搞研究的人就听之任之吗?”
“我考虑可能是这些原因,”张老师道,“由于现代科学已取得了巨大的成绩,有强大的研究能力,先进的研究工具,众多的研究人员,所以研究中医之研究铺天盖地,已经成为研究的主流,即使是中医人员,也难免被此大潮裹挟,跟在多数人后面跑,未能清楚意识到自己正在进行的研究属于什么。如某市成立中医研究院时,虽然调入多位名老中医,但调入的西医更多,这种人员比例,就表明要以研究中医为主。中医决策人员,中医专业人员尚如此,何况报社的记者,更何况——”
“更何况我这实习的学生。”青禾自我开脱。
“对于研究中医这项事业,我非常支持,希望多出成果,快出成果。但我不主张中医人员脱离本业,也去凑热闹,我们还是要致力于搞正业,各走各的道。现代科学现代医学虽然高度发达,但远不完美,而中医理论等传统医学的独特理论,则可在某些方面纠正它们的弊端,补充它们的不足—这正是中医学的价值所在。”
“‘愈是民族的,就愈是世界的’这句话,我原来以为只适应于文学艺术,看来对于中医也适用。”青禾道。
“从另一方面看,”张老师说:“这些药物在获得了西药特点的同时,也失去了中药的部分特征。有两项前后相随并且相对的西医研究成果,就充分说明了这个问题,第一个研究成果是‘青蒿素抗疟原虫的研究’,仅隔3年,出了第二个研究成果——‘抗青篙素疟原虫的研究’。”
“哟!这简直触目惊心。”青禾吃惊道,“一个新药竟然这样的短命,一项成果贬值得竞然如此迅速。而中医用青蒿治疟疾,已经上千年,也没发现耐药呀。”
“这也是中药与西药的一个重要区别。”张老师说:“由于微生物的耐药,曾将一批又一批的西药拉出市场,变成历史,成果贬值,利润消失。在人类与致病微生物竞赛中,由于微生物进化周期的短促与善变,人们无论是药物研制,还是与自身的进化,与微生物比都常常处于劣势,而这时,中药的优势就凸现出来。那些抗青蒿素的疟原虫,并不能抗青蒿,用青蒿治疗仍然有效。”
“那这其中道理何在呢?”
“大概青蒿素是单体,而青蒿是多成份。疟原虫对付单体容易,而对付复合成分难。这复合成分中或许有增效剂,或许有阻止疟原虫产生耐药性的成分。这都有待深入研究。”
青禾说:“那从这事更应该看出来,作为中医人员还是要立足本业,扩大中医学的价值。”
“我设想,”张老师道:“如果每个中医单位都致力于正业,根据自己的具体情况,用那种西药比较多,就以那种西药作为研究对象,通过大样本的观察统计,发现这药的中药样作用,归纳反应,体察性味,确定功效,赋于其中医内容,终而将这种西药中药化。这样,经过一个不太长的时期,就可以将药典上的西药大部分中药化。”
“如果这样,那我们中医当不复叹于‘医之所病,病方少’了。”青禾兴奋地说。
“不仅如此,西药中药化还有几项好处呢!”说到这,张老师也有点兴奋。
“学生愿闻其详。”
“第一,至少可从中医角度深化对西药的认识,提高西药应用的针对性,提高治疗效果,避免不良反应。我曾在急诊室观察,在用阿托品抢救敌百虫、敌敌畏、苯硫磷、乐果之类有机磷农药中毒时,如果患者属于阴寒体质,常是用量很大也不产生中毒反应。而如果是阳热体质,则用量少也容易产生中毒反应——这提示阿托品为温热药,从中医的角度较为合理地解释了西医的所谓阿托品类药物的个体差异性问题。”
张老师说到这儿意犹未尽,很快地喝了几口茶,又接着说下去:“再比如说常见的青霉素过敏问题。从青霉素过敏的情况来看,头晕,休克,心慌出冷汗,面色苍白,全身软瘫、手脚发凉,血压急骤下降,脉搏快细而弱,一派阳气欲脱之象,而抢救措施是立即皮下或静脉注射0.1%肾上腺素0.5~1毫升,所以可推得肾上腺素属温热药,可以回阳救逆,治青霉素过敏。由此还可以体味出青霉素的药性应属寒凉。为证明这一点,我曾安排学生在门诊注射室追踪观察皮试显示为阴性的患者,看他们注射青霉素后的反应。这些患者中,有53例辩证为虚寒证、84例辨证为实热证。注射青霉素后,虚寒证中有近10个病人出现过敏反应,而实热证中仅有1人出现过敏反应。经询问,这个患者家住的较远,早上没顾上吃饭,一路骑车赶来有点劳累——这个例外反倒是更好的佐证。这个观察结果为合理运用青霉素提供了参考,提示用西药时也宜兼顾中医的证。”
“这第一项好处是老师所说的初级目标。那么第二个好处呢?”
“二是有利于中医证实质的研究。”
“这证的研究可是中医研究中的重中之重,耗时不短,收效不大,能在这方面有所突破,意义可就大了。”青禾道。
“这项研究的依据在于,中药化了的西药虽然增加了中医内容,但其原来优点仍然保留着,如分子结构、作用部位、作用机制都比较明确等,我们就可以从此入手,来推测证的本质。”
“老师,我有点开窍了。”青禾起来给张老师倒一杯茶:“您先喝口 茶,让我先试着说说。”
“且慢”,张老师端起了杯子又放下:“你刚才那个关于中药的定义可是不及格,这次给你个机会,看能不能将功补过。”
“老师您放心,我这回真的是开窍了,如果不能将功补过,您就办我个‘二罪归一’——就以刚才所提的阿托品为例,根据临床观察,阿托品属大辛大热,可以回阳救逆,治阳衰肢厥之证——而阿托品是西药中的抗胆碱类药物,依此反推,乙酞胆碱及胆碱受体的作用,以及副交感神经张力的升高、交感神经张力降低,可能是阴寒证本质的一部分。”
张老师边喝茶边听,频频点头。
青禾看到老师赞许,思维更加活跃:“老师,我再引伸点内容,好将功补过,你不反对吧?”青禾从老师的目光中看到鼓励,于是接着说下去:“由此还可以推测,机体交感神经或副交感神经张力的高低、胆碱样递质和受体的数量的个体差异,可能是决定机体寒热体质的因素之一。”
“好!”张老师将茶杯当的一声放在桌上:“这个引伸有理有据,将功补过足足有余。”
“老师先别夸我,我可还等着你讲第三项好处呢。”
“这第三项好处,就是通过此项地道的中医研究,可向世人显示,西医及其医药理论也可以用中医理论来进行整理和再认识,起到执中医之简,驭西药之繁的作用,而提高西药疗效,减低或避免其毒副作用。进而表明,中医学并不只是被动地被当作研究对象,被别的学科来研究,而且也可以反过来成为研究其它学科的工具。对于一个事物,如西药,不妨从中医的角度,以中医的视野,来扩展或深化认识,发现尚未被现代科学、现代医学认识到的盲点。”
“闻师一席话,胜读十年书。虽然我是明白了这项研究的意义,可仍不明白的人可能更多,岳先生和老师目前的情况,类似《温病条辨序》描述刘河间的那样:‘庶几幽室一灯,中流一柱’,实可叹也。”
“那我们就不能象刘河间那样,‘朴而少文,其论简而未畅’,以至于‘其学不明,其说不行’。而是要针锋相对,反其道而行之,阐明己意,详论之,畅言之,发论文,造舆论,让大家明白这项研究的意义,吸引更多的人参加—毕竟这项研究不是少数人所能包揽的,必须有大批中医人员参加,多个中医单位协作才行。当‘幽室一灯’,所照有限;充‘中流一柱’,难阻水流。虽或有虚誉,然非我意也。”
第十一回
评易经论医经医易同源
学易经读医经医易有别
由于《易经》含义的晦涩与好异者的附会,使得许多人以为医学与《易经》关系密切。此回张老师破除了所谓“易道之大,无所不包”的神秘性,并从文献学等方面分析了医易关系,认为学医未必要学易。欲知张老师如何分析,如何在医易研讨会上搅场而不捧场,请看本回分解——
下午,青禾从收发室拿了一迭寄给张老师的信件,回到研究室,边拆边看。
实习几个月来,这都成了青禾每天的功课了。青禾已经总结出这些信大概主要有这么几类:请开会的,请讲学的,请鉴定的,请入传记的,请当编委的,请题字题词的,请参加答辩的,求医问药的。
“老师,”青禾剪开一个大信封,抽出一本杂志递过去:“您虽然退休,可人气之旺,不减当年。还有那么多的人惦记着你。”
这是本新出的《中医研究杂志》,张老师接过,边翻边说:“是呀,看来一个人要退出历史舞台也不容易,虽然即使自己想退,甘心退,诚心退,但总免不了也有那么多人那么诚心地不放过你。咱院的胡老,已去世数年,可此类信件仍是源源不绝——这似乎象物体的运动,也有惯性。”
“可见大家还是期望看到您们老一辈继续在历史舞台上活动,给大家以教益。这请您的每一封信,就是给您提供一个机会。”
“我的苦恼已经从如何争取机会,逐渐转变为如何对待机会。”张老师苦笑,“年轻时是表现欲强烈而苦无机会,开会去不了,投稿遭退稿,机会对不起我。现在却是机会太多,能力局促,而没有相应的内容来充实这些机会,我又对不起机会——人生常常是这样的矛盾和无奈。我那些治疗经验,学术观点,已经在不同场合表达过,如果还逢机会就去表演,屡屡的炒剩饭,必然令人生厌。”
“哟,老师,”青禾又拆开一封信,“这有封请您参加医易学术研讨会的信。我真想参加这会,听听专家们有什么高见——孙思邀说过,‘不知易,不足以言太医’嘛——可是我正在重复您那缺乏机会的苦恼。”
“那我就给你这机会,消除你这苦恼。”张老师放下杂志,接过会议通知看着:“对于当前的医易热,我有话要说,这个机会我还有点内容可以充填。你马上给主办方的联系人回信,到时咱俩一同参加会议。”张老师眼光扫到通知末尾,“哦,这会是唐老邀我的,晚上我再给他通个电话。”
“老师,人家可是请您的,我也去怕不合适吧?”青禾不免心里虚怯。
“不但合适,而且必要。他们所请的老中医多数年事已高,谁自己不带个徒弟保驾护航呀?”
青禾释然道;‘叨仔我陪您去倒是减轻了他们的职责。以这理由去,似乎还有点心安理得。”
“你还可以发挥你的美术书法特长。”张老师欣赏着自己的女弟子,“我把你推荐到会务组,帮着他们布置布置会场,写写会标,写写通知,设计设计论文集的封面、版式——这样你不但心安理得,而且理所当然,理直气壮,当仁不让。”
“老师的话真赛过参茂,直补得我气虚变气壮,热血沸腾,筋节鼓荡。”青禾笑道。
“对于你这心怯的虚证,我虚则补之。”张老师话锋一转,“不过这次开会,我却不是去补气鼓气打气益气的。”
“老师的意思是对医易不感兴趣?”青禾困惑,“那您为什么别的会不去而要参加这会?”
“我虽然对医易不感兴趣,却对中医界当前医易研究的状况感兴趣。”
青禾想了想,说:“要是以法测证,您既然不是去补气鼓气打气,或许是要去理气泄气?那么您是不是认为当前的医易研究状况有实证之嫌?也就是说有点偏激,有点过分?”
“当前的医易研究确实有些过热,有阴阳失衡一面倒,阳热偏盛的倾向。看看杂志、会议的文章,连篇累犊,多是说《易经》如何高明,医易如何相关,《易经》对中医影响如何之大—似乎不拉上《易经》这张虎皮,中医就不能自立。”张老师道。
“中医现在已是弱势,如果有《易经》这张虎皮来保一保,岂非更好?”
“问题是《易经》本身即类似毛泽东所比喻的纸老虎,安徒生所描写的皇帝的新衣。中医不受它连累就好了,何谈保护。”张老师大不以为然。
“老师这话可有点惊世骇俗。”青禾禁不住的惊讶:“好多人捧为至宝的东西,让你一言横扫在地。别说别人,我都心痛。”
“我看你这心痛搞错了对象。”张老师笑道,“如果你看懂了《易经》,这心痛会不治自愈,《易经》就是高效的止痛剂。”
“老师的话或许比《易经》还高效,刚才补气的效果多么显著,立竿见影,效若桴鼓。”
“好,那我就先给你止止痛。我这发言还得请你做成幻灯,你老是这么心痛不愈,怕也做不好—这从哪说起呢?—对,你找人算过卦没?”
“也算算过吧。”青禾想想说:“我报考研究生之前,我妈拉着我找她一个同学给我算卦,扔了几回乾隆钱,得了一个卦象。她同学说:‘从卦上看,这姑娘考研的事,虽努力也未必成,不努力则必不成。’你说这道理不是明摆的嘛,何必再跑腿费事故弄玄虚地从卦上招惹。”
“那你参与的就是变化了的筮占”,张老师说:“所谓筮占,就是每次抽取一定数量的筮草,摆成卦象来推测事物未来的算卦方法。过去是抽筮草,现在多变为扔铜钱了。不管是抽草还是扔钱,都是为了得卦象。而《易经》,就是一部筮占的书。”
“不过我听说《易经》是部哲学著作呀?”
“书中或许有些早期零星的哲学思想,但断难称为哲学著作,”张老师摇头,“说它是原始的占卦记录可能比较接近事实。”
“如果不是哲学著作,我的心痛减轻了,十去其二三。”
“占卜这种巫术在世界各民族早期都曾普遍流行,所用的工具方法也五花八门。司马迁曾说:‘三王不同龟,四夷各异卜’,‘或以金石,或以草木’。中国商周时主要盛行龟卜与筮占。”
“那甲骨文该是龟卜之书了?”
“甲骨文虽多,但不能算书,之所以如此,在于工具的不同。”
“噢?为什么?”
“筮占是每次抽取一定数量的筮草,排为卦象以测吉凶。”张老师道,“若反复排列,则必然会有重复的卦象,最终终于会发现可以排成——并且仅能排成——不相重复的若干卦象。这过程若用数学上的排列组合公式运算,是一会就能得出结果的。即使你未学过排列组合,只要有耐心排摆下去,也终会演出六十四卦,当当演易的周文王,并无什么神秘。”
青禾回想中学时学的排列组合,每次取若干元素……正想着,听张老师接着说:
“古人占卜后往往要与后来实际发生的事情验证,得了与以前重复的卦象,更要参考前次之卦。为了方便而准确地找到前次的卦象,就促使筮者将各卦分类排序,以便索引。而筮占比较规范的卦象正好提供了这个可能,于是经过多次、多种的尝试,终于形成了《易经》中按相对与渐变规则排成的六十四卦次序。不管当时排序者主观上出于什么动机,但客观上显示出一种数学上的变化规律,可看出有序性、循环性、和谐性,连续中的渐变性等。”
“我明白了,《易经》可能是因索引的需要而编排成了书。可龟占同样有这需求呀,为什么没成书呢?”青禾问道。
“这就决定于工具的区别了。”张老师比划着,“龟卜是在龟甲上烧灼钻孔,观察裂纹变化来推测吉凶。受多种因素的影响,如温度高低、手法轻重,龟甲质量等,其裂纹形态千变万化,一卜一象,万卜万象,无法重复,只能是卜一次看一次说一次,不能与以后的龟卜比较,其间无法组成系统,故甲骨虽成千上万,亦只是庞杂无绪之一堆,不能成书。”
“我好象还听说有的少数民族有动物内脏卜,情况大概与龟卜类似,也难成书。看来还是筮占工具选得好,以至别的卜占方法大多消声匿迹了,筮占还延续到现在,给我这现代人的时髦事算卦。”
“可这又引出了问题,”张老师接着说:“由于可以反复方便的索引验证,早晚不免发现事实与盆占的预测并不一致,筮占言凶而未必真凶,言吉也不一定就吉。”
“那么占卜的人如何自圆其说呢?”
“于是有些机灵的筮者测事时,往往不再死扣卦象,而是更多地结合事理来加以灵活的解释。即使占得吉卦,也不能简单地断为吉,或许还要对当事者加以告诫。”
“还有这等事?”青禾感到新奇。
“当然有。如据《左传》记载,鲁国季氏的家臣南蒯,想要背叛季氏,心里没底,求助于卦,结果占得了个坤卦,卦辞为:‘黄裳元吉’,以为大吉,然未敢信,隐匿其事而仅以此卦请教筮占专家子服伯惠。这子服伯惠是机灵人,观其似有所隐,料非善事,不敢苟同。告诫南蒯‘忠信之事则可,不然必败。’又将此四字分割开来,颇为繁琐地曲解了一通,说了百余字,来论证其告诫有理。这与其是说卦,无宁说是借说卦来劝其勿行非‘忠信之事’。”
“那这《易经》岂不是由测事工具变成了说理依据了?”
“是这样。”张老师点头,“筮者参考事理和当时的情势,采用任意断句,曲解词意,望文生意、析字谐音等方法,对卦之结果进行曲解或引伸,各取其所需,讲自己的一套。如伯惠解释‘黄裳元吉’,就把内衣的黄和内心的忠硬拉在一起,把下身的裳和臣下的恭又硬联系起来,这些都是伯惠的附会之辞,并非《周易》的原意。最后伯惠为了维护自己的说法,竟然限制易占的作用,说‘易不可以占险’。”
青禾说:“人们原为避险而占卜,要是不可以占险,那要《易经》还有何用。”
“这种态度及手法,到了数百年后的《易传》,达到了里程碑式的新阶段。由对个别卦象之曲解附说,发展到对整个《易经》的曲解附说,由就事论事,发展到用以表达自己的一套哲学体系。《易传》实为一种系统地‘援易以为说’的作品。后世往往将《易经》易传合编为一书,你以为《易经》是哲学著作的原因大概就在此。”张老师说。
“噢,原来如此,”青禾手抚着胸前,“我的心痛又轻一些,十去其半。”
“由于《易传》是援引《易经》说自己的一套,所以《易传》对《易经》并不恭敬,屡行曲解之事。例如《易经》随卦之卦辞为:‘随元亨利贞无咎。’按对卦爻本身排比归纳,加以甲骨卜辞佐证,应当断句为:“随:元亨,利贞。无咎。”意为有利于占筮或占筮者。而《易传》硬断为‘随,元,亨,利,贞。’而加以曲解。”
青禾笑道:“那这作者必定是子服伯惠的亲传弟子,两人手法如出一辙,何其相似乃尔也。”
“不管是亲传再传三传以至于N传,伯惠的弟子可不止一个两个,”张老师说:“《易传》此例一开,效法者蜂涌而起,你《易传》既然可以将自己的思想套上《易经》外套,那么我又何妨将我的想法用《易经》装扮,于是亦援易以为说。另外有许多人出于对《易经》的过于崇拜,对易求之过深,将许多后世才可能产生的思想向《易经》附会,自觉不自觉借古以说今。由于卦象体系并不确定,卦辞晦涩含糊,卦象示象而意义活络,以致后人对两者几乎可以随心所欲地解释,使得《易经》象一空套子,几乎任何层出不穷的新生事物都可以套,哲学可套,电脑可套,三论可套,数学可套,中医更可套。而且对那五花八门,彼此对立的解释都能兼收并蓄,来者不拒,并大有继续收纳的潜力,此即所谓‘易道之大,无所不包’之原因所在。这种无所不包又反过来强化了、促进了这种研究,形成循环,而自己还不觉察不知道。”
“照老师这么说,对《易经》的研究已超越了彻底的程度,而达到了‘透底’的境界。”
张老师接过青禾的话加以引申:“这透底的窟窿还不小,以至于透过这窟窿能看到不少东西,于是将看到的东西都算作《易经》所包含的。”
“这倒是挺有趣的,又是‘易道之大,无所不包’的原因之一。”
“由于此类研究焦点与重点并不是老老实实本本分分地集中于《易经》,而是借说经而说己,以道古而言今,取其所需,搞‘我注六经,六经注我”的那一套,故其研究者不免分宗别派,互为攻击,此类著作亦不免洋洋大观,连篇累牍,据有人统计,前人存留下来的研究《易经》的书籍达到3千多种。并且此类研究随时代进展而层出不穷,与时俱进,愈说愈繁,愈繁愈乱。”
“听老师的意思,《易经》岂不是并没有什么价值,搞易研究岂不是也没什么意义了吗。”
“价值与意义不能说没有,但至少不象某些易学家所说的那么巨大。对于《易经》的研究少数人搞就行了,没有必要象文革中全民学哲学那样;大轰大嗡,以致于热得发昏,引得中医学也来凑热闹。”
“我看过一些文章,说《易经》高深得很,可以读经开智,若真如此,全民学学,又有何妨。”青禾说。
“鲁迅当年由于父亲的病被庸医所误,出于个人恩怨,说中医是有意无意的骗子。虽然现在看来所指对象不对,但文学家此语确实精彩,将此语移用于大吹《易经》如何高深的人,才真正的恰当。”
“那就是将句中的‘中医’二字换为‘大吹《易经》的人’。”青禾道。
张老师接着说:“先说无意的骗子,这类人出于崇经心理,对《易经》求之过深,在此心理状态的作用下,将大量《易经》原本没有的东西附会于《易经》而不自知,而晦涩的卦辞,富有象征意味的卦象恰又提供了这种便利。”
“老师,这点我还不太明白,您再深入讲讲。”
张老师徐徐地说:“用西方接受美学的观点看,这卦辞、卦象意思含糊,不象一加一等于二那样确定,所以相当于接受美学所言的、‘未定点’。而对未定点的理解,接受美学认为,不决定一于作者,不取决于原意,而取决于理解者的‘期待视野’,理解者有什么样的心理期待,就可有什么样的视野。”
“您刚才提到鲁迅,这倒让我想起他的一段关于《红楼梦》主题的名言——‘一部《红楼梦》,单是命意就因读者的眼光而有种种:经学家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见缠绵,革命者见排满,流言家见宫阁秘事。’这‘读者的眼光’就相当于‘期待视野’吧。”
“你这段话引得恰当。”张老师首肯,“可见《红楼梦》的主题不决定于雪芹先生的命意,而决定于各位读者的眼光。要是接受美学的提倡者姚斯知道鲁迅这段话,必定要拿来说明接受者的差异导致理解的差异——这是多么典型的例证。”
“反过来,要是鲁迅地下有知,也可能会接受接受美学的理论,用来解释《红楼梦》主题不确定的原因。”
“你来看,”张老师用铅笔在一个信封的背面画着,说:“这个图象什么?”
青禾看见一个圆圈,里面不规则地点了一些点。
“显微镜下的细菌吧?”
“你的身份是学医的,‘期待视野’可能主要在医学的圈子里,在这圈子中寻找与此图相似的事物顺理成章。如果是一个天文学爱好者来看,说是天文望远镜中的星星,也不见得说不通吧?”
“嘻,同一个图象,老师一下子从微观升到宇观。那我就从高雅降到平俗—这是烧饼和上面的芝麻。”
张老师放下铅笔:“从格塔式心理学角度来说,由于人们思维有自组织能力,所以人们对事物的反映大于部分之和,超出单个的客观刺激。那些无意的骗子并不明白这些道理,读经时疑神有神,疑鬼现鬼,疑圣出圣。总是将烧饼上的芝麻理解为银河中的天体,而加以崇拜,无非是自欺欺人而不自知。”
“那么有意的骗子就是明知是芝麻而硬说成天体的人——他们为何要如此呢?”
“说成芝麻平淡无奇,说成天体则可以借以吓人,抬高自己。可能是寻宝心理在作怪。”
“寻宝心理?这是什么心理?”
“举个例子说吧,”张老师看看青禾,“假如你在一堆废墟或垃圾中弯腰寻宝,找呀,探呀,扒呀,翻呀,折腾了一辈子,相当于有人皓首穷经。结果并没有寻找到什么宝物,一无所得。当你准备费力地直起腰时,你可能面临两种选择,你这一生价值的高低可能就决定在这两个选择上。一个是认输认栽,承认自己白干白忙。而这样的话,自己一生的价值随之要大打折扣,落个无名无利,无声无息无臭。一个是故作神秘。你可以拿着废墟中一块上面有模糊痕迹的砖头或石头,宣布自己寻到了宝,这痕迹就是什么经、某某论,微言大义,高深得很,只有你这样长期在此搞研究的人才能勉强看懂一部分,有待高人们深入研究。如此一来,就使不明底里者不敢小觑,抬高了自己的价值,可以当当专家,而名利双收。一般来说,作第一个选择总是艰难的。”
“别说一生了,就是一会儿也是这样。”青禾说,“我跟我妈上街,她总是好买布头。我在旁边看着她们一群妇女围着一大堆红红绿绿的布头埋头紧翻,我总是等得不耐烦。而我妈总是要非翻出一块中意的才罢休,不甘心白花功夫后空手离开,而这些布头真买回家后也常派不上什么用场。我还发现,翻得时间越长,买的布头越没有用,二者的反比关系非常确定。”
“类似你母亲的行为还可以用经济学上的‘沉淀成本’来解释。”
“噢?沉淀成本?”青禾颇感新奇。
“如果同样的这一块布头,整齐的挂在竿上,一望而知,你母亲可能就未必要买。而这块布头如果是花时间,费气力翻出来的,那就可能要买——这是由于为了这块布头,她付出了时间、精力、机会的成本,而这成本是再也不会回来了,沉淀在那里了,如果空手而去,于心不甘,只有买下这块布头,才对得起这‘沉淀成本’。而翻得时间越长,成本越高,越不甘心。”
“经老师这么一分析,我对我妈买布头的行为理解了,同样,对这类人的有意行为也可以理解了——名利二字毕竟难以看淡嘛。”
“可以理解不等于可以支持,更不等于可以听任其在中医界泛滥。”张老师严肃起来。
“老师您写文章吧,我精心作成幻灯课件,让你的发言效果更好。”青禾已经跃跃欲试。
“看来你的心已经不痛了。”张老师笑言。
“您老连下‘接受美学’、‘寻宝心理’、‘格塔心理,、‘沉淀成本’四味良药,如同‘四君’,恰对其症,焉能不效。”
* * *
“医易学术研讨会”已经开了一天多了。青禾在会场中看着自己书写的隶书会标,觉得自己满有资格在这听会,心里十分踏实。
果然不出所料,青禾前一天听得多是谈论《易经》如何高深,中医如何受《易经》影响的发言。不过正如雨水不能渗入雨衣,青禾听听都无动于衷,并暗自好笑——她觉得自己之所以会“禅心已作絮沾泥,不随春风上下狂”,持如此态度,是因为已经接受了张老师观点的效果,这‘如同服了玉屏风散,免疫力、抵抗力自然增强,正气内存,易岂易干。
今天上午张老师要作大会发言,青禾特地赶早来,坐在前排正中。虽然发言内容早已熟悉,但她还想领略张老师发言的风采,看看自己制作的幻灯会场效果究竟如何。
这时她听见会议主持人唐老说:“下面由张老发言。对于张老,我要特别介绍一下。张老与我是老相识了,几十年来私交甚厚,可遗憾的是,在学术观点上总是相左,这次也不例外。张老的观点可能比较新奇,与大家的观点不一致。对于目前的这个医易热,他不是来帮兵助阵的,而是来清热泻火的。会议秘书组认为,越是反面观点,越是要认真对待,越是要充分尊重,所以我们对张老发言不作时间的限制,让他能畅所欲言。我们欢迎张老别具特色的发言!”说完带头鼓掌。
等掌声落后,张老师扶了扶话筒:“当时唐老邀请我时,我就直说,对于这个会,我到场可不是捧场的,而是搅场的,你如果不怕,我就去——其实我说这是多余的。虽然我觉得唐老有时在学术上似乎偏于保守,但唐老襟怀宽阔,雅量豁然,对于不同意见非常的宽容。在反右时,他曾对后来被打成右派的人表示:虽然我可能完全不赞同你们的观点,但我全力维护你们发表观点的权力。就因为这,他最终也被打成了右派。当时的环境那样的严酷,后果那样的严重,都没有能改变唐老的雅量高致,何况今天!”
张老师侧头看看唐老,继续说:“例如本来唐老安排我第一个发言,可见他的胸襟仍是那么开阔。而我只得坚决推辞,哪能刚开场就搅场呢。我的反面观点,充其量只是会议的一味反佐药,理应放在处方末尾,岂可本末倒置,置于君臣之前,不循章法。所以我要求最后发言,该收场时再搅场,搅场后我乘散场之机离场,以免遭大家群起而攻之。而唐老又坚决反对,说那样就好象是我们主办者迫不得已才让你发言,显得我们多么小心眼少儿,多么怕你搅场。其实我们并不怕,怕就不请你来,既然你来了,就得听会务上安排——这样吧,不为人先,不为人后,你就在会议的中间发言吧——于是我就奉命在此时发言——在发言之前,我对会议给我这样一个畅所欲言的机会表示十分的感谢!”
说着,张老师打开青禾作的幻灯,屏幕上映出一个页面,‘正中靠上一行赵体墨色行草,顾盼有神,写的是发言的标题——《对医易热的冷思考》;下面是一方朱红的齐派白文印章,古朴苍劲,刻的是发言人张老师的名字;底纹是淡青色的传统冰梅图案,雅致清新。整体如同一幅精心装裱的书法作品。
青禾听见前排有人说:“你看人家张老的东西,有先声夺人之势,这几色配到一起,真是提神悦目。”另一个人说:“看来张老的搅场是有备而来,发言可能有点意思,别说闲话了,好好听听张老说什么。”
“随着对中国传统文化的讨论,中医界现在出现了可称为医易热的现象,”台上的张老师已经开讲:“论医说易之文忽增,多是谈医易如何相关,如何相通,甚至医源于易,似乎要集体论证孙思邀的那句话——‘不知易,不足以言太医’。与此相应,有关医易之论文、教材、学习班、研讨会等应运而生。被这一热浪所裹挟,一些对易知之不多的中医自惭自卑,随而学易。由于其中一些人对易及医易关系缺乏了解,不免出现一些偏差。而又有杨振宁先生为代表的一部分学者,认为《易经》对中医有不良的影响,认为中医不跳出《易经》的思维,则没有出路。我今天准备就以上问题作一讨论。”
这时屏幕上映出发言的小标题——“关于医易关系及古代医易研究”。
会场上继续回响着张老师的声音:
“这两派虽然针锋相对,而其前提却是一致的——中医源于《易经》,《易经》对中医有较大影响。而我认为两派之争为无谓之争,因为这个前提好象并不存在,并不成立。”
此言一出,会场骤然响起一阵议论声,如同阵风骤入树林。
张老师早料到会有此场面,面带微笑等到议论渐渐平息,继续发言:
“从现存文献与对后世的实际影响看,中医之源当属《黄帝内经》。从文献学角度考察,《黄帝内经》之作者,并未象张仲景声明自己所著的《伤寒杂病论》源于《内经》那样,声明《内经》源于《易经》。如果果真来自《易经》,那么出于对演易之周文王之崇敬,似乎托名文王,名之为《文王内经》更为顺理成章,而《内经》作者宁愿将著作权奉送于黄帝,似悖情理。”
会场发出一阵笑声。
“若果真《内经》源于《易经》,那么《易经》理应在《内经》中留下相当的痕迹,如篇名,卦象,卦辞等应当在《内经》频繁出现,才可支持此说。如《伤寒论》中《内经》的痕迹处处可见。而考察《内经》全文,标明书名而引用其文者达数十种,惜《易经》不在其列。再看另一些未标书名之引文,亦多与《易经》了无干涉,仅有一处以八卦之名代表八方之风,其它概未之见。但此并不足以构成证据。大家知道,《内经》有著名的十二官脏腑说,可大家并不认为《内经》理论来源于古代官制——何况此说之影响大大超过八卦。可见医源于易之说在文献学上缺乏根据。”
张老师喝了几口茶,继续发言:
“再从《内经》内容上考察,构成《内经》或中医理论体系之要者,有阴阳五行,脏腑经络、病因病机,天人相应等。而除天人相应外,其它在《易经》中尚属阙如。而《易经》中天人相应思想甚为简陋,凭此并不足以构成《内经》那样成熟而精致的天人相应理论。至于说阴阳之思想源于《易经》,更是一个虽然错误而流传颇广的认识。将《易经》之‘--、—’释为阴阳,是《易传》的解释,或曰曲解、误解。考《易经》全文,并不能证明‘--、—’为阴阳,《易经》只是将其称为‘六、九’,自始至终并未将其称为阴阳。而且全书亦罕言阴阳二字。再看早期《左传》、《国语》中几条说卦的记载,亦未见以阴阳说卦。其中医和虽然以卦说医,然未及阴阳。故不仅说‘--、—’是代表阴阳缺乏论据,并且《易经》中有无明确之阴阳概念都要成问题,更何谈医之阴阳源于《易经》。”
此时全场又一片哗然。
等声音平息,张老师加重了语气:“我这里特别要指出的是,颇有一些研究者,不明白《易经》与《易传》之关系,常将两者混为一谈,常常引用《易传》之言以证其说。而《易传》并非《易经》,两者相隔数百年,《易传》是后人‘援易以为说’的产品,对《易经》并不恭敬,时常曲解《易经》之原意,以就己说,故《易传》名曰传易,实则扬己。所以如果以《易传》为根据,来论证医源于易,岂非如苏东坡《日喻》中所喻的那样,自盘而之钟,自烛而之籥,转而相之,越旋越远。也如一则俄国寓言所说,朋友的朋友,只能喝兔子汤的汤。”
会场又发出一阵笑声。
“之所以能将《易经》与中医扯上源流关系,我看主要有三个原因——
其一是《易经》卦辞晦涩含糊,卦象示象而意义活络,以致后人对其几乎可以随心所欲地解释,使得《易经》象一空套子,几乎任何层出不穷的事物都可以套,至于将中医套于其中,论证其源流之说,原非难事,不在话下。
其二是《易经》之产生,早于《内经》。但早于并不等于源于,源于在于谱系,不在于早晚。早于对于源于,只是必要条件,而非充分条件。以此作为推测尚可,作为确证则不可。
其三是《易经》、《易传》之内容与中医确有相近者,如阴阳学说,辨证思想等。但这些并非是《易传》之专属,在某社会文化环境内,多种学科共用相同的概念,有相近以至相同的思想是普遍情况。当时的阴阳家、道家、兵家等这些思想亦很发达。而且这些内容明显见于《内经》,甚至文词都如出一辙。如老子之‘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兵家之‘无击堂堂之阵’等。若依某些内容相近而判定医源于易,那么岂不更有理由言医源于道、源于兵乎?”
这时有会务人员来给张老师茶杯中续水,张老师点头示谢后接着讲道:
“据以上理由,我认为中医未必源于易,未必对中医有重大影响,比较接近事实的可能是医易同源,同源于中国传统文化。”
接着张老师点开另一个页面——“古代之医易研究”。
“古代中医界的医易研究,基本上未能摆脱后世易学援经说己、借古说今的老套路,而构成后世易学的一部分。由于医学是属于自然科学,医易研究又有自己的特点。主要是较少涉及社会性较强的卦辞,而偏取卦象体系,参照阴阳太极等理论,将中医学向易学比附,起初一是以个别卦象说医,后至张景岳方较系统地援易以为说。”
青禾看到台上唐老等人也在认真地听,若有所思,不时扭头看看张老师,还写些什么。
“从这些研究中可以进一步看出,《易经》确实是容量惊人的空套子,中医学中许多专业性甚强的内容,也能煞有介事的比附得上,这就容易使人产生误解,以为易中原有此类内容,以为医源于易,医易相通,通到医即易,易即医的地步。这里我要特别强调,比附得上,并不等于易中原有,应当将二者清楚地区分开来。例如常言的‘以某某之心,度某某之腹’,这‘心’中所想,与‘腹’中所思,常常相反。理解意与原意未必全部等同,有时甚全不等同——尤其是被理解对象晦涩模糊时——这里我想引用晦涩语、双关语大师,美联储主席格林斯潘先生的话来结束我的发言——
‘如果你以为彻底地理解了我的发言,那你就极可能完全误解了我的意思。’”
* * *
一散会,就有一些年青中医围上了张老师,请教关于医易的问题。
一个操陕西口音的问:“张老,对孙思邀所说的‘不知易,不足以言太医’您持什么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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