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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中医》(张大明)

张大明(当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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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中医>
小说回目
第一回 说老师言学生人物亮相 论规矩谈技艺何为关键
第二回 观方药测病情丝丝入扣 治疾病如写真样样相似
第三回 妙改方巧改方改如不改 重开方又开方开犹未开
第四回 辨痰浊论瘀血总归脂浊 化痰浊逐瘀血终是祛脂
第五回 述藏象论脏器脏藏有异 言藏神谈脏形藏脏不同
第六回 观影象参数值建伸四诊 通概念溶新知巧为辨证
第七回 说难学道封闭中医学术 论药性惜粗疏中药理论
第八回 用热药不远热妙在巧用 知实质巧运用以犯为能
第九回 空调病阴暑症贪凉饮冷 大青龙温散法作雨龙升
第十回 究西药论持性洋为中用 精选药获佳效重在辨证
第十一回 评易经论医经医易同源 学易经读医经医易有别
第十二回 重功能重感受中医特色 重形态重指标西医守则
第十三回 论剂型有多种丸散膏丹 据病机巧运用阴阳倒颠
第十四回 喜怒忧思悲恐辨证求因 风寒暑湿燥火因发知受
第十五回 药方上多地名道地分明 灭病魔用强兵克敌制胜
第十六回 议八纲谈脉象评脉论证 言太医话雪芹议红说曹
第十七回 或合理或合实经典学习 或原意或释意经典研究
第一回
说老师言学生人物亮相
论规矩谈技艺何为关键
跟师学习历来是学习中医临床最重要的、不可取代的方式。而中医学术又有保守性、封闭性,难以授受。那么如何突破保守性与封闭性?跟师学习的要点是什么?中医临床的特色又是什么?本回有两位贯穿全书的人物出场,对这些问题现身说法。欲知如何跟师效果最好,请看本回分解——
实习生青禾一早就来到省中医研究院的名医堂前,兴奋中又略带紧张,今天她就要开始跟师实习了。昨天在医政科听说,自己要跟的这位张老师,年轻时在原来的医院就有“小神仙”的雅号,后来参加全省中医选拔考试,力拔头筹,于是调到省中医学院,从事医疗与教学,去年退休,被聘到这里的名医堂。那时拿到介绍信她就去挂号处,找到名医介绍栏中张老师的照片,仔细观察。
张老师细目长眉,笔挺鼻梁下的人中深而细,双唇虽薄而棱角分明,头发一丝不乱,额头上皱纹也整齐得如同精心描画的一般。
青禾这时回想张老师的容貌,只觉得颜面淡化而线条清晰,这些线条弯曲而不柔弱,挺拔而不僵硬,有条不紊地描画出他那睿智儒雅的面庞。若给他画像,最适合的形式当推中国画里的线描。那素描中的明暗,或国画里的渲染,已属多余。
她正想着,不觉张老师已走近,她马上迎上去:“您是张老师吧,医政科安排我跟您实习。”说着递上介绍信。张老师边接信边说:“好,好,你来吧。”
诊室窗明几净,一尘不染,朝阳射入,满室生辉。
青禾想,看来卫生是不必打扫了,那就先给老师沏茶吧。她扫见茶几上有个宝蓝色宜兴小茶壶,一旁还有个竹筒茶叶盒,就倒了些茶叶,将壶冲满水后端过来。张老师接过茶壶说:“谢谢:”
这时已有病人拿着病历本进来,师生二人马上接诊。
张老师问病,察舌,诊脉,开方;青禾跟着察舌,诊脉,记录,抄方。
这样,到了接近中午时,登记本上已有了十多个病人的姓名,室外已无病人候诊了。
张老师这时才腾出了感觉来品茶,随着淡绿色的碧萝春徐徐咽下,觉得香沁五脏,神清气爽。他边品茶边品味这位新来的女弟子。
只见青禾生着白晰的脸,黑亮的眼,红润的唇,透射着健美与机敏。她那白而润泽的面色,可作为《素问·脉要精微论》中“白欲如鹅羽,不欲如盐”最佳的、最直观的注解。张老师想,以后再讲这段经文,可以青禾作为教学模特。
“你有什么感想呀?通过这半天的实习。”张老师边喝茶边问。
青禾略一思忖,答道:“老师的思路有时跟得上,有时跟不上。”
“哦,”张老师用杯盖掠着浮在茶水上的茶叶,“说说看。”
“咱中医临床分理、法、方、药。在理法的阶段,我觉得似乎还勉强跟得上——可到了方药阶段——尤其是药的阶段,好象总跟不上。心中设想的方药,总跟老师实际开出的有不小的差距。”青禾低头翻着笔记本说,“例如这个病例……”
“方药选择涉及到规范的问题。”张老师徐徐地说。
‘规范?”青禾抬起头,“您是说——”
“如果以规范与否作为标准,来划分中医与西医,那么中医的治疗可以归入不规范的一类。”张老师看着青禾疑惑的目光,又接着说:“不过不够规范并不等同于不科学、不优秀,不意味着落后。”
青禾虽然稍有释然,但疑惑却有增无减:“中医是门科学技术,难道还能不规范?”
“如果按技术与艺术划分,我宁可将中医划入艺术。古人早已有言:‘医诚艺也’”。
听到这,青禾更感新奇,不自觉地深吸一口气,身体前倾。“中医治病有多处与艺术相似或相同,如思维方式重在灵感思维、直觉思维、形象思维、发散思维;治疗决策技巧偏于个体化、技艺化、非物化、非规范化;开出的药方如艺术作品,有鲜明的流派或个人风格等——这些对于规范的西医是不可想象的。”
“还有鲜明的风格?”青禾对风格的第一反应就是宋词的豪放与婉约。
“当然有。”张老师说:“如经方派处方沉郁严峻,时方派处方轻灵活泼——当然,如果没有一定的中医修养,对此是体会不深的。”
“那么老师”,青禾眼光一闪:“我愿把前者比作司马太史公文,后者比作公安派独抒性灵的小品。”
“此比恰当,”张老师不由得赞许青禾的悟性,“看来你有一定的文学修养。”
青禾有点不好意思:“是有点喜欢文学——不过听人说,这是青春病_我好象也未能免俗。”
“这俗不能免,尤其对学中医的。俗话说:‘文理不通,难作医工。’而且在观察人,描写人方面,文学与医学相通。《红楼梦》所言‘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的境界,是作家和医家都应该达到的——好,话还回到中医治病上——你刚才说,方药阶段好象跟不上,是吧?”
“是。”
“在治法阶段,可以说还是近似规范的,只要辨证一样,并没有太多的可选择余地,不同的医者多可推得近似或相同的治法。例如数个中医同辨某病人的证为‘肝郁脾虚’,那就可能同样推得‘疏肝扶脾’的治法。”
“是呀,好几次我设想的治法和你的都几乎一样。”青禾插言。
“分歧、不规范、个人风格就在于选方遣药阶段。”张老师接着道:“常见的是,虽然属于同一治法,但是并不意味着必然用某一方药。”——张老师略作停顿——“或者必然不用同一方药。”
“那为什么呢?”青禾感到惊奇,急于听原因。
“原因之一是可供选择的项目远比西药丰富。在每个治法之下都可能有相当数量的待选方药。如假定确立治法为‘疏肝扶脾’,那么你说如何来选方遣药?”
青禾背书似地说:“疏肝的方剂有柴胡疏肝散、逍遥散、小柴胡汤、四逆散等;扶脾的方子有四君子汤、六君子汤,理中丸、参冬白术散、归脾丸等。疏肝的药有柴胡、白芍,当归、香附、青皮、佛手等;健脾的药有白术、人参、茯苓、薏苡仁、苍术、扁豆……”
“暂停,”张老师打断青禾的罗列,“就这些元素进行排列组合,就足以变化无穷了。多首疏肝方剂与扶脾方剂中选用哪些来组合,众味疏肝药及扶脾药中遣用哪几味,何药为主,何药为辅,何药为佐,用量如何变化等,这都是有待选择而难以规范的问题。再加上每方必需参考的因人、因地、因时制宜,可选项目就更多。而对于西医来说,一旦诊断明确,可供选择的项目相对有限。”
“至少是没有方这个选项,就是药也相对较少。”青禾补充道。
“对。其次是决定如何选择的因素大有区别。西医主要是靠逻辑与规范选择,具有针对性与替补性。如微生物感染,就用抗生素治疗;缺铁性贫血,就补充铁质;房室隔缺损,则手术修补。方法简明而直接,几乎是两点对应,一旦诊断确定,在治疗上并无更多的方法可供选择。针对某病某型,可见成千上万的医生开一模一样的处方。其方法共性强而个性弱。而且随着基础研究的进展,西医治疗方法还将日趋规范化,甚至物化,医生个体的知识经验作用逐渐淡化。美国的Shortliffe等设计了一个诊疗体系,将西医治疗决策程序化、物化,排除了医生个体思维、经验的参与,达到了逻辑化规范化。结果开出的处方比专家还要略胜一筹,得到了医疗界的普遍认可。”
“我听说国内也设计了中医专家的诊疗程序呀,不也是要将中医专家们的诊疗决策规范化吗?”
“可你见推广了吗?”张老师反问。
“只是听说,没见推广。”青禾承认。
“这批程序还没能得到中医界普遍的认可。就是专家们本人对它的处方结果也不能赞同,难以认可,并不认为它可以超过或者代替自己。”
“那这是不是反映出,中医的逻辑与规范相对于西医较弱?”青禾努力跟随老师的思路。
“弱到了难以淡化个人因素的程度。”张老师说。
“那么个人因素岂不是可以充分地、自由地表现了?”
“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这样说。”张老师答道:“在同一治则规范的范围内,每个中医都有自己的选择取向,其间虽有逻辑思维进行规范,使之不出治则的范围,但灵感思维、直觉思维、形象思维、发散思维的参与, 医者个人的年资、心态、师承、经验、性格的影响,必然导致一人一方,百人百方,千人千方。”
“医生的性格也能导致处方的差别?”青禾在本子上写下“性格”两字。
“不但能,而且几乎是必然的,难以避免的。”张老师肯定地回答,“古代医家早观察到孟浪者多遣虎狼之药,谨慎者喜用轻淡之品——当然,这是两种极端的情况,多数医者处于二者之间,没这么典型。”张老师喝口茶,接着说:“所以,抽象的治法难以规定具体的方药。常见的是治法有限而方药无穷。”
青禾两眼一亮:“我对此又有一比:犹如语法与语句,语法有限而语句无穷。”
“此比更妙!”张老师道:“让我接着你这个创意引伸——正如语法只能使句子不错,而不能保证句子生动精彩,只可有消极修辞之明白,而不能达到积极修辞之文采一样,学好治法,背熟药味,也未必能开出效方——尽管开出的方子合乎治法。治法常见,而效方罕见。常见的是在同一治法规定下,方子各个不同,疗效参差不齐。可见治法只能示人以规矩,而不能教人以巧。”
“那么什么是巧呢?”青禾想,“千里来龙,到此结穴”,可能结穴正在此时,必须细心听,认真记。
“治法治则可以说都是规矩,而巧主要在于由治法到方药的阶段。相对而言,规矩易学而巧难达到,然只有在此阶段达到了巧的程度,才可以开出效方。所以说中医治疗的关键在于从治法到方药的阶段,如果在这个阶段能够达到知常达变,其变高超的境界,可谓之巧。学巧才是实习的主要目的。”
“那么如何才能学到巧呢?”青禾觉得这才是今天最想知道的问题。
“这巧不容易从书本上——哪怕是经典著作中——得到。从书上多可学到规矩,而不易学到巧。有些中医硕士、博士无暇临床,主要精力放在啃书本,写论文、作实验、看老鼠上,结果毕业以后,其临床能力还不如早上临床的本科生,所谓‘熟读王叔和,不如临证多’即是此意。”
“我前几天从报纸上就看到有些老中医抱怨他们不会看病症,只会看耗子,虽然小白鼠点头,而病人未必首肯,甚至说他们是中医的掘墓人,要反思中医高等教育。”青禾从对高学历者的贬低中感到一丝快意——因她今年考研未果。
“历史上温病学家吴鞠通,通过‘进与病谋,退与心谋’,体会感悟,摸索出了治疗温病之巧——这是直接从临床实践中得巧,虽然切实,然而效低。而且并非人人都有吴鞠通的‘心谋’,吴鞠通的经历,而能达到吴鞠通的成就。所以跟师就成为学巧的重要途径,与此相应,师带徒方式一直是中医教育的主流。”
“那我学了几年中医,今天到老师这里才算是归入了主流。”青禾颇有认祖归宗之感。
“可你们实习的时间太短。”张老师不无遗憾。
“那我就更要请教老师如何才能尽快地学到巧。”青禾满眼都是期望,想自己赶研超博亦未必无望。
“这就要看你的悟性高不高。选方遣药中许多的巧,是难以用文字语言表达的——虽然我的表达能力还可以,但也常常力不从心。你们只能在跟师过程中反复体会、精心领悟,通过相当时间的潜移默化方能学到。要多比较在同一治法下,老师的方药与自己所选所遣差别何在,结合病例思考为何有此差别,如此反复体会。”
听到这里,青禾又翻看自己抄的方子。
张老师看在眼里,说:“方子虽然要抄,但重点不在此。有些实习生,只对老师的某些效方感兴趣,抄了不少,这是学不得法。因为效方只是巧的结果,而非巧的本身,从中可以体会巧,至于体会到体会不到,学到多少,要看个人的悟性高不高,只记方子不行。我跟我老师实习时,开始也象拾宝一样,忙着往自己本子上抄方,后来不等老师说,自己就不抄了。”
“哟,老师也有这经历呀,”青禾笑道:“那您为什么不抄了?”
“抄了些天,发现老师用方遣药中规中矩,多是经方或是《方剂学》教材上的方子,并无新奇之处。用药也绝无‘原配蟋蟀一对’、‘经霜三年甘蔗’之类炫奇之药,也多是《中药学》课本中的常用药。总之,都平平常常,普普通通,哪里都找得到、见得到,又何必抄。但是这平常方、寻常药,经他手一用,如同点石成金,疗效明显。这说明老师貌似守拙,不图新奇,而其实有大巧存焉。正如古语所言的‘大道低回、大味必淡、大巧似拙’。一方一药之类的小聪明、小技巧好学,而这善于用方的大巧非多年体会不能学会。而那些小聪明、小技巧常常只是针对一时一病一症之需,而大巧大智才可济一生一世之用。所以学生要向老师学习的,应是这用方遣药之巧,而不是某方之组成,某几味药之加减。如其不然,难免如医家孙思邀所说的‘学方三年,便谓天下无病不治;用方三年,方知天下无方可用。’”
“为什么又是学习又是实践的,却还落得如此结果呢?”青禾疑惑,心想自己以后可别如此。
“无非一是虽然知用方而不善辨证,二是守死方不知变通,持方以撞病;三是虽知须变而不达变通之巧,或许弄巧成拙,愈变愈糟。三居其一,岂有疗效。难免叹无方可用。”
青禾两眼又一闪亮:“老师,我这儿又有个比喻。”
“青禾真是妙喻连珠呀。”张老师放下茶杯。
“效方是鱼,巧才是渔。”
“对!与其得一鱼之食,何如得善渔之事。《伤寒论》、《金匮要略》之所以不当作方书检方,而作为教材、作为经典反复学习研究,无非是不满足于书中百余方剂,而欲求得仲景选药组方之巧罢了。”
当、当、当……壁上的电子钟响了,二人抬头一看,分针时针重合,正压在12上。
张老师站起身,边脱白大褂边说:“青禾,咱们正点下班。这个问题你还得在实习中慢慢消化体会,我遇机会也要讲。”
第二回
观方药测病情丝丝入扣
治疾病如写真样样相似
画家可以运用色彩为人物画像,而医家能够遣用药物为疾病画像,并且画有画格,医有医风,二者相通。此回中通过画像与治病相比,说明中医治病的特色,与西医的区别。欲知中医如何用处方对疾病画像,中医大家治病有何风格,请看此回分解——
今天青禾在研究室整理病例,通过这一段时间的实习,对张老师所说的巧又有所领悟。
“姑娘,张大夫今天上班了吗?”青禾抬头,见一个四十多岁的瘦高男人,提黑色大提包,晃着长发站在门口。
“张老师开会去了,可能一会儿回来。”青禾回答。
“那——”来人犹豫着,“我在这等他会儿?”
“您请进来坐吧。”青禾指指沙发。
他进来坐下,细长的手指不住地敲着沙发扶手,节奏虽急促而不紊乱,好象是一首什么进行曲的旋律。头也随着晃动,长发跟着摆动。
晃了一会儿,他站起身,摸出一张处方递过来,说:“我是张大夫的朋友,姓胡,在省画院工作,这是我上月出去写生前张大夫开的方子,你能不能给我抄一下?”
青禾接过处方:“那么说您是画家了,我对画家素来敬佩。”
胡画家连摆手道:“我只是胡写乱画,不切实际。张大夫治病救人,才值得敬佩。”
青禾将处方看了一遍,说:“我以前也很想当画家,兼当书法家,一直是学校美术组的成员,也下了不少的功夫,可是没能如愿。现在虽然学了中医,却发现也能实现画家梦。你如果感兴趣,我想凭着这张药方为你的病画画像。”
“我不说病情,你也不号脉,只看着药方说我的病?”胡画家颇感惊奇。
“也不一定能说对”,青禾微笑,“我试着说,错了你纠正。”
胡画家觉得青禾的唇型颇有个性,便说:“好,如果你说得对,我就给你画张速写。”
“你主要的病症是腹泻。生气、精神紧张或受凉时容易发生。腹泻前肠鸣腹痛,泻后就不痛了。可能近来早晨一起来就要腹泻。你有点容易激动,心烦失眠,还有消化不良。可能也化验过大便,或作过别的检查,但是都没有问题。”青禾看着药方,一气说完。
“哟,你神了呀!姑娘。”胡画家听着,不自觉站了起来,惊奇浮上脸,发于眼,等青禾一说完,便脱口而出,“说得都对!说得都对!”
“什么都对呀,看你激动的。”随着话音,张老师进来了。
胡画家说了刚才的事,末了叹道:“真是‘师高徒不矮’,‘强将手下无弱兵’呀。”
青禾微窘,说:“这主要是张老师‘画’病‘画’得象,你这病情和处方上的用药都对应着呢,我只不过是以方测证,照本宣科。”
“就这也不简单。”胡画家说。
“青禾”,张老师指指画家,“你可以比较详细地给画家先生批讲批讲。他虽然主攻中国画,对医道也颇感兴趣。另外呢,我也听听你是如何以方测证,这算是你实习中的一次随机小测验吧。”
“如果这是考试测验的话,我已经作弊了。”青禾诡秘地一笑。
“作弊?”胡画家一楞,微晃的头也嘎然而停。
“因为我并没有老老实实地仅仅从处方来推测。虽然没有诊脉,但咱见面了说话了,这就等于进行了望诊和闻诊。我是结合由此得到的信息,与处方互相印证,来勾画你的病情。”
“既然见了病人,这也势必难免,”张老师释然,“不过这也表明你能将学到的东西及时恰当的运用,那你不妨也结合望诊和闻诊来说。”
“好。”青禾拿出作毕业答辩的劲头:“老师这个方子是痛泻要方与四神丸加减化裁。方中加了固肠止泻的诃子、乌梅,理气止痛的元胡,所以我推测主要是腹痛泄泻,兼有五更泻。西医与此对应的有肠易激综合征,由于本病属功能性疾病,所以我推测大便化验正常。虽然这是功能性病变,但久泻伤正,阳气渐衰,所以我推测五更泻是后来出现的。肠易激综合征多因精神压力而发病,常常伴随失眠、焦虑、抑郁,易激动等,我注意他时有叹息暖气,坐下后手指不停地敲沙发扶手,头还常不自觉的微微晃动,又看到方中有疏肝的柴胡,佛手,所以推测他属于敏感,好激动的一类人,艺术家正是本病的高发人群。何况搞艺术的人一般比较敏感,有点神经质。这类人容易肝气不舒,所以我说他容易激动,心烦失眠,方中的炒枣仁也印证了这一点。方中有焦三仙,结合画家形体消瘦,所以推测消化不良。”
张老师边听边喝茶。胡画家边听边晃头。
“最后我还得补充一点,我的推测过程参考了西医对此病的认识,也属于作弊——不过这也正如老师刚才所说:这也势必难免——因忘东西有时比记东西还难。”
张老师微笑地点点头:“你给自己打多少分呢?”
“勉强及格。”青禾似乎早有准备。
“姑娘不必对自己这么苛刻。”胡画家手指敲敲沙发。
“我必须排除作弊的因素。”青禾坚持。
“好了,好了,青禾”,张老师笑笑:“我看你这是文章的反衬法。不说参考而偏说作弊,潜意识里是为了要强调你观察的仔细,和对西医的了解,对吧?”
青禾朦胧的潜意识被张老师点明,粉面泛红,正如《素问·脉要精微论》所描写的那样——“赤欲如白裹朱”。
张老师转向胡画家:“写生回来了?看来你的病没有多大变化呀。”
“是呀”,画家伸出手腕,“在外面熬汤药太麻烦了,这都有半个多月没吃药了。”
张老师详察了舌脉,又问了病情,对青禾说:“病不变,方亦不变,原方照抄。”
青禾抄过,张老师签字,递给胡画家。
画家收起处方,拿过大提包,取出一个墨绿皮面速写本:“我刚才与姑娘口头签约,如果她病说的对,就给她画张速写——我这就履行条约。”
他选了一个位置站定,对青禾凝神看了一会,就下笔了。
三人这时都不说话,只听得炭笔与白纸的磨擦声忽高忽低,忽疾忽徐,忽停忽作,约半小时,画家长出一口气:“好了。”说着将本子靠壁竖在茶几上,后退几步,将长发向后一甩,眯着眼看,忽又上前,改动几笔。
张老师起身看了看:“行,抓到了青禾机敏的特点,可以套用‘某某神情跃然纸上’这句俗话。你对她形象的画像和她给你疾病的画像,可当莎剧之名——《一报还一报》。”
青禾看看这幅速写,觉得口唇处刻意为之,好象自己家里那幅涂深色口红的黑白照片。
“老师,我以前学过国画,觉得写真与治病还有几分相通呢。”青禾边看边说。
“这古人早就有言在先”,张老师点点案上的《医部全录》,说:“元代的沧州翁,在《诸医论》中评论宋代名医许叔微的医术‘如顾愷写神,神气有余,特不出于形似之外。’此言颇有见地。”
胡画家听得画圣之画艺可比作名医之医术,来了兴致:“张大夫,我来说写真,你们说治病,看二者有多少相通之处。”
青禾更是兴奋,拿笔的手都有些颤抖:“我得把二位老师今天的妙论记下来,整理成论文。”
张老师对青禾说:“你是医、画两栖人物,而我们是水岸两隔,有不懂之处,还得请你沟通、‘翻译’。另外,如果说得不对,你可以执中仲裁。”
“老师取笑弟子了。”青禾自谦道:“我医不足以愈病,画不能够赋形,两样都松,一事无成。”
“好好,但愿等会儿你评论我们也象这样苛刻。”张老师转向画家:“请你先说吧。”
“写真要先观察对象的轮廓,仔细了解五官特点,更要抓到被表现对象的神。抓到神,画起来就可以一以贯之。”
“中医诊病先要诊出患什么病,”张老师说。
“这相当于看出对象的大致轮廓。”青禾插话。
“对,不仅如此”,张老师接着说:“还要了解同一疾病在不同人身上的具体表现,因‘邪之阴阳,随人身之阴阳而变也’,每个人体质、年龄等等情况不尽相同,症状病机往往彼此差异,通过望闻问切四诊,同中求异,探究病机,辨出属于什么证——这证可能相当于你们所说的神。”
“画家完成观察后,要根据对象的形神运笔,行笔或钩或皱,用墨或枯或润,赋彩或点或染,或浓或淡,不苟减亦不妄添,‘应物象形,随类赋彩’,不但力求外形逼真,更以追求神似作为最高境界,即画论中说的‘气韵生动’。”胡画家说起绘画,有点激动,长发随他头的晃动不停地摇摆。
张老师的风格则与画家迥异,如《灵枢·阴阳二十五人》所述之阴阳和平之人,雍容谦和,侃侃而谈:“中医开方也如同为疾病画像。古人云:‘方者仿也,仿疾而立方。’与画论‘应物象形,随类赋彩’,或许属于不同行业的相同要求,或是同一要求的不同表达方式。所以中医开方与写真类似,总是精心选方遣药,其法或清或下或温或汗,其药或峻或缓或轻或重,其方或大或小或奇或偶,力求方药熨贴,恰合病情。不仅要兼顾各个症状,更要切合病机。那些不重病机,跟着症状跑,头痛医头,脚痛医脚的方子,属于有药而无方。”
“这些药方好比有形无神的画了?”胡画家问。
“对。只有那些配伍精当,切合病机的处方,欣赏起来,才会感到奕奕有神,体会到其中的结构美、谐调美、韵律美。在这里,美的尺度对于二者同样是适用的。”
“听了你这高论,我似对画论,对中医的理解又深了一些。”胡画家刚说完,好象忽然又想起什么,接着又说:“那西医好象不存在这问题吧,开方可没你们这么麻烦。我家老太太、老爷子虽然都是高血压,我都看出来了,一个有痰,一个上火,但是西医给二人开的都是什么叫,叫达帕——对,寿比山片,连吃法都一样。”
“这方面,中医与西医迥异其趣。”
青禾刚才一阵狂记,刚要停下却又听张老师谈到中西医差异,忙又奋笔疾书。
“西医常是根据群体统计认识疾病,诊疗疾病。统计的结果常是去异求同,抹去了特殊与偶然,注重的是共性与常态。所以百人一方,或者万人一方,对于西医也是正常的,甚至是必须的。而中医详究穷辨各人特殊反应,并据此处方,结果必然是一人一方,万人万方,人与人异,方与方殊。”
“可以不可以这样说,”胡画家道:“如果用画像比,西医等于统一给一类人画一个像,千人一面;而中医是为一个一个人分别画像,一人一样。”
“所以从西医处方上只知道病情的大致轮廓,而中医处方就可以从中看出更详细的信息。”青禾边写边说。
“所以你就能凭处方勾画我的病情——尽管难免作了点弊。”胡画家笑着接上。
“站在个体的立场上看,西医这个统计学的运用是有弊端的。”张老师说:“尽管能够从共性上,从总体上把握规律,然而这是以牺牲个性、漠视特征为代价的。以部分个体的统计平均值,应用于近于无限的、千差万别的个体,千变万化的病情,必然有其局限性,而在诊断上难免出现假阴性、假阳性。例如在一些正常与异常的临界线上,对某个个体可能属于正常,可在另一个体,却可能已经病得不轻。这种统计方法,适用于彼此个性差别不大的,均一性较高的简单个体,所谓千篇一律者;而不太适用于复杂个体——而人是最复杂的个体,均一性最低。”
“就是嘛,”青禾也补充:“就说附子的用量吧,如果按照药典用量,或许对这个人还没显示出治疗作用,而在另一个人却早已发生了毒副作用——原因在于这两个个体的体质有别,前者阴寒偏盛,后者阳热突出。”
张老师接着青禾的话说:“所以中医运用附子,既要参考一般用量,更要了解病人的体质与疾病性质。于是可见到各家医案上附子的用量差别极大,少则三克五克,轻轻一拨,即可见效;多则竟达百克,惊心动魄,方能收功。总之,既要从总体上把握规律,又要充分重视个体的差异,才能充分了解个体的情况,而有针对性的处理——因你所面对的病人总是具体的。由此意义上说,中医学与西医可成互补之势,共同为人类健康造福。”
胡画家也说:“其实我们画人像也是追求一般与个体的统一,共性与个性的统一。首先是人,然后才是这个具体的人。首先是人脸,然后才是青禾的脸,然后才是富有青禾个性的五官。”画家说着拿过那张速写,与青禾对照细看。
青禾象是被强光射着,不自觉有点闪避,钢笔也停在纸上,墨水向旁边泅开。青禾看到,心中一动,说:“画家先生,我看运墨于纸和用药于人有点相象,同样的墨,画到不同的纸上效果就不一样,好象同一剂量的药,用到不同的人身上,疗效也不一致。”
“是呀!”胡画家一拍沙发,“我当初学中国画时穷,买不起好纸,临摹名家的画总是达不到那个水墨淋漓磅礴的效果。这国画家掌握各种纸性,和中医们了解病人个性,二者有些相通。”
“通过中西医对比,可以看出:中医是更倾向于非标准化的个体医学,而西医是更倾向于标准化的群体医学——不过必须注意,这里所说的中西医差别,为了使你有鲜明的印象,是极而言之,有夸张的成分。事实上西医一直都有个体化用药,中医也引入了统计学处理。”张老师总结道。
“因为中国画与中医都是非标准化的,所以医家的处方犹如画家的作品,常常随个人的学派、性格等差别,而表现出鲜明的个人或学派风格。”青禾想起第一天与张老师的谈话。
“处方还有个人风格?这越说医画越相通了。”胡画家感到惊奇,长发晃到眼前,忙又掠开。
“当然了,”青禾说:“风格可不只是艺术作品的专利。”
“在这方面中医和画家最为相似,两者都强调提高个人技艺,个人修养,不依附于机器或仪器,难以标准化,不得不彼此差别,不得不形成风格,犹如指纹,想摆脱都摆脱不掉。”张老师补充。
“我这有个集子,”胡画家说着,从提包里拿出一本精装的《历代中国画选·人物画分册》递给青禾:“你看看这册子名家名画的风格,是不是与名医名方的风格对应。”
青禾看看目录,翻到宋代梁楷的《李白行吟图》,对张老师说:“这画的风格大概与仲景经方类似吧。”
张老师见此画用笔劲利放纵,线条质朴简练,所绘李白形虽简略,而神气特足,将诗仙豪爽、傲岸的气概表现的淋漓尽致。点头说:“不错,仲景经方,用药虽简,未必兼顾各症,但配伍精当,切合病机,抓到问题的关键,药少而效宏——堪比此画。”
“与这种大写意风格相对的是当代王叔晖的画风,这是她的代表作《西厢记》,工整细致,刻画入微,一丝不苟。”说着,青禾翻到其中的“听琴”那面。
张老师看后说:“这一派的画近似于时方派,处方用药绵密细腻,轻灵纤巧——可见中医诊治疾病与其说是技术,不如说是艺术;与其说是技术操作,无宁说是艺术创作。古人‘医诚艺也’之言,不余欺也。”
第三回
妙改方巧改方改如不改
重开方又开方开犹未开
与治疗急性病的重在逐机善变相对,治疗慢性病重在定力与持重,需要守方,而守方需要技巧。本回张老师结合病例,向青禾谈了如何培养定力的方法,及如何守方的技巧。欲知是何方法,何技巧,请看本回分解——
青禾将处方抄完递给张老师,看着桌上的病历排摆的次序,正要喊下一个患者,忽见眼前伸过来一只手,放下一本病历。青禾立即被这手吸引住了,这只手如同自己临摹过的仕女画上的手,活脱脱就象照着那画长就的。青禾不由顺着手臂看上去,却见一头青丝飘动——这人已转身向门外走去。青禾又向下瞧,依次扫见粉颈、削肩、柳腰——这身材也象是按着仕女画拓印的。见她走到门外的候诊椅上坐下,细眉微整,神情抑郁,落落寡合,颇有几分病态美。
又过了一会儿,几个复诊病人处理完,轮到了她诊病。
在张老师为她诊脉时,青禾大致看了她的病历,名字叫凌宇,28岁,患的是肺结核,对抗结核药不敏感,属于原发耐药者。已经复诊了十多次。
“张大夫,”凌宇等张老师诊完了脉,说:“我可是您老的追随者,您在学院医院时我就追随您,您来到名医堂,我又紧追着登堂入室——您看,除了你的影子,谁还比我忠实。”
“病跟你不舍,你追我不放,”张老师笑笑,“看什么时候咱们能将那个‘忠实’追随你的病甩掉,让它望你莫及。”
“现在应该是已经把病甩得更远些了吧——我感觉比原来强多了,腹泻也轻了,痰吐得也少了,也能吃点了——您总是精心地给我调方。”
“那我就再针对病情给你调调方——好,看看舌苔。”
舌苔薄白稍腻,舌质偏淡。
张老师又问了问病情,就开了方,递给青禾,让抄在病历上。
青禾边抄,边与前次的处方对照,虽然似乎觉得有些蹊跷,但未及细想。抄完递给凌宇,她接过药方、病历,道声谢,边看边出去了。
* * *
下午,在研究室。
“张老师,”青禾想到上午的事,说:“上午那个叫凌宇的,复诊十多次,调来换去,还是不离参苓白术散,我看可以服成药,彼此省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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