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小说中医》(张大明)

_11 张大明(当代)
“我想老师必定对这些问题胸有成竹。”
“这些问题可以借助问句逻辑的研究成果解决。问句逻辑理论认为,凡问句必有预设。”
“预设是什么?”青禾不解。
“就是预先隐含在问句里的判断,对所问情况的预先设定,问者必因预设而发问,并期望回答者针对预设回答。如问出去多少人的预设是必有出去人数的具体数目,期望回答具体数字。这几问的预设都是具体数字。当然也有其它的非数字的预设,如历史老师问学生苏德互不侵犯条约是在哪里签字的,其预设就是必有此条约且必在某城市签字,期望学生回答具体的城市名称。”
“那这预设可以理解为问句的前提,没有这个前提,问句不能成立。”青禾说。
“而对问句的回答呢,回答者根据自己对预设的理解,根据自己的意愿,可以有三种选择,一是回答,二是回避,三是回驳,四是回问。”
“噢,”青禾听说回答还有这么四类,来了兴趣。
“回答当然是针对预设而发,将多少替换为具体数字,将疑问代词替换为具体事物。”
“那就是将‘多少’换为‘若干万元’,将‘那里’换为‘柏林’。”青禾说。
“回驳是反驳预设,否定预设,针对如签字,可以反驳说根本没有这个条约。针对钱数,可以反驳说这银行还没有成立,哪来的钱数。”
“那回问就是针对预设提问了,可以问:‘有这个银行吗?’‘有这个 条约吗?’对不对,老师?”青禾问。
张老师点头,接着说:“回避是不针对预设回答问题,绕开避开预设而言它。接过预设而从旁的角度加以曲解改造,而针对曲解过后的预设回答,偏不按问者的期望回答。如周恩来总理将钱的总数曲解为各类面值钞票的总币值,而回答一十八元八角八。从而回避了具体数字的预设,和回答不出或不回答的难堪场面。”
“那这回避倒挺是有意思的。”青禾笑道。
“当然有意思了,回避还是幽默的制造者。”张老师说,“一些幽默答语,就是利用回避来作巧妙的似答非答。如对于条约在哪里签字的问题,可以答‘在条约末尾’,‘在签字桌上’,避开问者所预设的城市。”
“你说的这与聋人打岔有些类似,你问东,他答西,表面好象针对你所问回答,实际上回答的是他按近似音改造过的问题。”孟老说。
“对,聋人是打语音的岔,而回避是打预设的岔。儿童理解能力有限,常不能正确理解问话中的预设,时常成为不自觉的幽默大师。你问他什么时候可以摘苹果,他可能不回答‘苹果长熟之后’,而回答‘在没人看苹果时候。’你问他小狗生跳蚤不生,他可能回答‘只生小狗’。”
“这类幽默似乎可以用康德和杜威的理论来解释。”孟老联想到美学上的幽默理论,“康德认为‘笑是一种从紧张的期待突然转化为虚无的感情。’杜威认为笑是‘张力的松弛’。这种回避,在表层上似乎对问题作了回答,从语句上引起期待和张力,待到觉出预设的落空,期待化为虚无,张力突然松弛,幽默也就产生了。”
青禾说:“听到这,我似乎有点开窍了。”
“那你就说说吧,我喝口茶歇歇。”张老师伸手拿茶杯。
青禾忙给张老师倒茶,也给孟老添了茶。说:“我虽然开了点窍,但还不到说说的程度,只是朦胧感到你可能要讲什么,有接受的思想准备,理解时可能更快点。我这会儿开的还只是听讲的窍,远不是开讲的窍。”
张老师喝过茶,‘说:“从个到类,以简驭繁,就是宰相们这些妙答的规律。”
青禾感觉自己的朦胧想法正在明朗。
“面对脉少病多的问题,我们也可以借鉴这种思路,将众多的疾病从另一角度,从容易把握的角度加以归类,达到执简驭繁的境界。”张老师道。
“那么从什么角度可能达到这种境界呢?”青禾问。
“从证的角度就可以。”张老师说:“古今疾病虽多,而人的机体对疾病的病理反应是几乎不变的,表现为一定的病理反应状态,这些反应状态相当于中医所说的证。从证的角度就可以达到以简驭繁,从个到类。古代医家用阴阳、表里、寒热、虚实八纲等辨证体系对证进行概括,在一定程度上把握了这些状态的规律,所以明代医家张介宾称此为’万病之本’。而脉是从属于证的,是为辨证服务的,这才是脉诊作用的正解。正如《内经》对脉诊的作用的规定:‘脉之盛衰,所以候血气之虚实,有余不足。’脉诊结合上了证,就可以超越时空,跨越病种,不仅可以诊张机时代之伤寒,吴瑭时代之温病,同样可诊现代之SARS,将来之某病,因这些病都可能表现出来某某证,而脉诊是辨证的重要参考。”
青禾插言:“是呀,中医治疗SARS,也是象吴鞠通治温病一样,脉证合参,将SARS辨为邪热壅肺、热伤气阴、痰浊阻肺等证进行施治,取得良效——尽管西医认为SARS是新发的传染性疾病。”
“即使是近代才明确的高血压,虽然摸不出血压数值,但可以摸出某高血压病人属于什么证,是虚是实,当补还是当泻,按证施治,虽然不刻意降压,只是平肝或益气,而血压自降。”张老师道。
“我明白了,”孟老扬扬手,“中医治高血压摸脉,不是摸血压高低,而是要体会证的虚实之类,以便指导治疗。”
张老师接着说“所以医家罗国纲说:‘治病之法,无逾补泻;用攻用补,无逾虚实;欲察虚实,惟凭脉息。’虽然他这‘唯凭’说得有些过分,但脉象往往能综合反映一个人的整体的生理病理状态,足以供用药参考。现代的中医,凭着内窥镜、B超等现代诊断工具,虽然可以看到胃壁上长肿瘤,胆囊上生息肉,已经超过扁鹊靠服药才开光的神眼。可就中医治疗肿瘤来说,并不能单凭现代技术提供的信息,搞‘留者攻之’,一味的攻邪,药方上堆满攻邪药、抗癌药。总还要诊诊脉息,辨辨八纲,估量病人整体虚实状况,耐攻不耐攻,耐到何种程度。以此决定是补是泻,还是攻补兼施;是补多泻少,还是补少泻多。所以脉诊自有其独特的、不可取代的作用,是四诊合参的重要一项,并不能象扁鹊说的那样,‘特以诊脉为名耳’,可有可无——那是神人,咱是凡人,效法不来。”
“这我大致明白了,”孟老理理胡须,“中医诊脉是必要的,但这主要是用来辨证的,而不是诊病的,更不是确定化验指标或测量数值的。”
张老师引《大学》上的话道:“《大学》上有言:‘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知道了脉诊的‘止’,即局限和适用范围,就可以去除那些总是妄图以脉知病知血压之类的不切实际的妄想,不至于不知其不可而为之,枉下功夫,浪费时间。才能静心安心学习研究脉诊辨证的长处,本分的用脉诊的长处,这样才能有所得,才能避免出错。”
“老师您能不能就此举个例子?”
“就说前面所说的悬线诊脉治积食的病例吧,”张老师说,“如果那格格开明,愈病心切,突破‘男女之大防’,舍得让顾应莲大夫直接摸摸自己的寸口,而不隔绢隔布地制造障碍,那么顾大夫可能摸得滑脉。那么这滑脉所主的痰饮、食滞、实热、孕脉、常脉等等,顾大夫选择哪一个?格格这滑脉是实邪内盛,气实血涌,鼓动脉气呢?还是热邪内聚,鼓动血脉呢?或是孕妇聚血气以养胎元呢?或是健康之人荣卫气血充实之佳兆呢?如何单凭这一滑脉细穷病源,使王爷之类信服而服其方药呢?恐怕还得细细思量。说错了别的罪还轻点,可能会被逐出王府,不准业医。可要错说是孕脉,冒犯了未婚的格格,那就不得了了。”
孟老手一扬又落下,作个刀劈的手势:“那这格格不论再开明,也得拿顾大夫的脑袋开刀。”
“所以说,独脉不可恃。”张老师道:“怕是不能象张太医那样以脉‘率尔自逞俊快’,‘论病细穷源’,还是学学坐堂医顾大夫,主要功夫下在脉外,多打听打听有关情况——因有些情况是累死名医也摸不出来的,只有结合伤食等情况,才可判断格格的滑脉是因食滞于内,加之误补,气实血涌,鼓动脉气而见滑象。据此脉证合参,才可辨为宿食停积,误补壅塞之实证,由此而采用消导攻下之法,避免误补。而滑脉只能推测出有积食,但并不能再深入细致地摸出究竟积的是什么食物——按整体观或许脉息上应该有蟹肉的信息,无奈人的手指头没有进化得如同狗鼻头那样灵敏,不能分辨——所以治疗可能还避免不了有盲目性,不能入细。得知这个信息还得靠间接的问诊,刺探的情报,收买的病情,据此而选解鱼蟹毒的紫苏,加重消肉积山碴的用量,更有针对性的用药,这样才取得了较好的疗效。”
“老师,我又有个大胆的推测,”青禾说,“可能那张太医也象顾大夫一样,事先打听明白了,才敢进贾府行医。要不然,只凭着脉诊‘论病细穷源’,心中无数,必然捉襟见肘,紧张窘迫,搞不好也会误诊为喜脉——这已有前医之鉴——如何会象孟老所评的那样,‘从容不迫,侃侃而谈,表现出雍容风度,儒雅神韵’。再说他这段‘论病细穷源’也不是那么‘符合医理,丝丝入扣’。如左关沉伏,未必可推出‘肝家气滞血亏’。沉伏脉只是以部位指示病在于里,至于何病在里,并不能单从沉脉判断。按新版《中医诊断学》教材所言,肝郁气滞脉为弦,是因肝失疏泄,经脉拘急所致。而肝血虚则脉道不能充盈,脉象应细。合而言之,‘肝家气滞血亏’的脉象应是细弦而未必沉伏,才比较合于医理。再有,‘右寸细而无力’,‘肺经气分太虚’的主要症状应该是咳喘无力,气短声低,精神疲惫,未必会导致‘头目不时眩晕’,这‘头目不时眩晕’似乎应是血虚不养头目所致,如果算到肺气虚的帐上,怕是属于张冠李戴。再说肺虚卫表不固,是常常会导致自汗,但这自汗不早不晚偏偏出在‘寅卯间’,而且是‘必然’,就令人费解。肺气虚弱导致肌表不能固摄汗液的出汗的特点,是活动时汗出加重,怕风,而未必按时按点。专门等着在三点到七点这个时段出的汗,应是盗汗而非自汗,原因应该是阴虚火旺,逼津外泄,而非肺气虚弱,不能固表摄津,以致汗液自泄。如果再仔细推敲,可能还有毛病,或许真是‘满纸荒唐言’了——算了,我不忍心当着孟老再抵毁曹大作家了——反正我推测张太医不能单单据脉息就可以看出‘应当有这些症候’,功夫也可能下在脉外。”青禾一气说完,问道:“老师,您看我这推测有没有道理?”
张老师左手向孟老一伸:“你这个推测成立不成立,应当请教《红楼梦》的资深研究者孟老。”
孟老笑道:“那我只能再请教《红楼梦》的原始著作者老曹——不过不必请教雪芹,而要请教你们的是,我这段‘孟说’该如何重说,才能不至于成为‘懵说’,才能尽可能的,在较大程度上弥补曹作家的失误。”
第十七回
或合理或合实经典学习
或原意或释意经典研究
对于中医人员来说,经典著作的学习是非常重要的。但若不清楚其中“合理”与“合实”,“原意”和“释意”的概念及关系,则难以学好经典著作。欲知以上概念与关系,欲知应当如何对待经典著作,理解经典著作,请看本回分解——
青禾放下电话,不禁回想起当’时这个病人看病时的情况——
他低热起伏半年多,多方治疗,效不明显。张老师根据他小便不利,苔白舌滑,微恶风寒,脉弦,辨为水邪内阻,阳郁不达。认为治疗此证,当利小便以除其水阻,水邪去则阳自宣达。径取《伤寒论》桂枝去桂加茯苓白术汤原方,给病人开了六付汤药,嘱他有什么情况可来电话。
青禾又想到,自己前天还结合这个病例,又复习了《伤寒论》的这段条文,还参看了几个注家的注解,发现清太医院的吴谦,提出桂枝去桂加茯苓白术汤不应当去除桂枝,而应该去掉芍药,推测传抄有误;但也有其它注家——如柯琴等——认为原文无误,应当去掉桂枝。当时自己考虑,过两天看看,如果那个病人的热退了,那么就说明原方原文正确;反之,则可能有误。刚才这病人来电话说热已经退了,小便也通畅了。那就表明……
正想到这儿,张老师回来了,青禾忙将电话内容告诉张老师,末了又兴奋地说:“老师,通过这个病例,《伤寒论》的那个悬案可以落地了!”
“你说的是《伤寒论》28条的去桂去芍之争吧?”张老师不以为然,“事情可远没有这么简单。”
“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呀,疗效凿凿还不能说明问题?”青禾颇有不服。
张老师反问:“那这凿凿的疗效说明了什么问题?”
“说明条文、方剂没有错呀,说明仲景所言正确呀。”
“是嘛?”张老师笑道,“看来类似错误在你这又重复了。”
“类似的错误?谁的错误和我类似?”
“和你类似的人可是研究《伤寒论》方面的权威——刘渡舟刘老先生。”
“与权威同错,那错也权威——我现在可算是狐假虎威。”青禾说,“老师您要反驳,还得真拿出点真东西呢!”
“当然有点真东西,”张老师说,“虽然树立权威要聚集人气,反驳权威要鼓足勇气。但只有勇气断不足以使人服气,总得有道理与证据作为前提,作为后盾或后续,才能散了权威的人气——不过我补充一点,这是泛指一般权威而言,非专指刘老——对于刘老,也只是对他和你类似的错误而言。”
“那刘老在哪方面与我的错误类似呢?”
张老师从书架上取下《名老中医之路》第一集,递给青禾,说:“你看看,刘老在书中谈到桂枝去桂加茯苓白术汤,举了两例以此汤取效的病例,就说‘通过这两个治例,完全可以证实六经和经络脏腑有关,桂枝去桂加茯苓白术汤也是没有错误可言。’”
“老师的意思是刘老的结论下得匆忙草率,不够谨慎?”青禾翻着书说,“他是依靠两例病案下结论,而我只凭着一个病例,那更是加倍的草率,翻倍的匆忙。”
“草率不草率,与病例的多少无关。”张老师摆手,“夸张一点说,即使数百病例全部如此,即使经过严格的科学设计,统计学处理,证明此汤疗效绝非虚妄,也未必就能下此种结论——病例数在这里只能是不能依靠的破椅子。”
“如果夸张到这种程度还不能下结论,‘椅子’结实到这种程度还不能依靠,我就更不理解了。”青禾合上书。
张老师道:“你之所以不理解,是因为你没有明确意识到这问题隐含的前提,和这问题的性质。”
“那刘老应该也和我一样。”
“这点你倒反应挺快,贴着虎威不离开。”张老师笑道,“你和刘老,包括各位注家,都有浓厚的崇圣尊经意识,认为仲景是医圣,伤寒为经典,仲景所言必合医理,必然正确,疑误则归为错简,归咎叔和。有这种前提主导于脑中,自然而然就认为实践证明去桂枝有效,则条文无误,于是就下结论。”
“这个前提我承认确实存在,但是这结论我还不认为有何错误——毕竟有实践与疗效嘛。”
“那你是没有搞清楚这其中包含两个不同性质的问题。”张老师点点青禾。
青禾有点抱歉地笑笑:“老师,我今天是不是有点迟钝呀,老是启而不发。”
“不但你这会儿没明白,有些注家皓首穷经也没搞通这个道理。”张老师说着,将书放回书架,点点旁边几本书的书脊——青禾注意到是几册古代医家注解《伤寒论》的书,“你现在和他们一样,崇圣尊经意识浓厚得象伦敦的浓雾,使你看不清这问题。”
“那老师你就来拨开迷雾见日光吧。如同热药治寒,离照当空,阴霾自散。”
“去桂不去桂牵涉到这样的两个不同性质的问题,”张老师一字一顿地说:“一是合理,二是合实。”
“噢,”青禾似乎有点明白。
张老师进一步解释:“合理的问题是指条文所言所指符合不符合医理,经起经不起临床实践的验证;而合实的问题则是指现存的条文字句符合不符合原来的文献事实,仲景原文是不是如此。这是两个不同性质的问题,应该用不同的方法来解决。”
“我似乎明白一半了,如果要解决去桂符合不符合医理的问题,可以用实践验证的方法;而如果解决此条文是不是错简,是不是传抄之误,则未必适合用这方法。”青禾边想边说。
张老师道:“因有尊经崇圣意识的影响,往往会认为如医理正确,则条文无误,以医理的对错来验证条文的正误,而将这两个问题混而为一。”
“我刚才就是这样想的,可能刘老也是如此。”青禾说。
“而如果破除了崇圣尊经意识,不认为仲景所言条条句句皆合医理,也有条文虽然合实,医理确实有误的情况,承认仲景也会搞错,那么不难看出这分明是两个问题。一个是医理问题,追究的是去桂合不合医理,有没有疗效;另一个是文献问题,目的是探求去桂合不合文献事实,是不是与原文相符。对于文献事实的问题,应该以校对的方法来解决,用临床验证并不十分适合。”
“那么以临床验证可算是理校,是用医理来校对文字吧?”青禾问。
“这是希图以理校来解决问题。”张老师答,“与之相对,吴谦是以理校提出问题。而吴谦是用理校的长处,而刘老则是用理校的短处。”
青禾又问:“那理校之长短怎么讲呢?”
“对于理校,前人早有定论:最高明者是理校,而最危险者亦是理校。说是只有高明者才可以用好理校,能从事理上看出问题,提出质疑,这是理校的长处。而补字改字删字换字调字则是理校的短处,若以理校校改文字,则是最危险,最不可靠的方法,所以理校并不能最终下定论。我举个文学上的例子——
宋代时诗人苏东坡、黄庭坚、秦少游和高僧佛印四人出游,见一影壁上抄有杜甫的诗:‘林花着雨燕脂□,水荇牵风翠带长。’燕脂后的那个字已然蚀脱,四人于是根据诗意补字。苏东坡补‘润’,黄庭坚补‘老’,秦少游补‘嫩’,佛印补‘落’。后来经查证杜诗,方知原是一‘湿’字。前三位都是当时的大诗人,佛印的文学修养亦高,可算都是高明者,却都不能据诗意补出原字。后人对此事评论说,‘湿字出于自然,而四人遂分以生老病死之说,诗言志,信矣。’可见一人的思维,难以为他人重复。因为他人总是在自己的知识范围内,在自己心情——即志——的影响下,根据自己对原文的理解,选自以为合适的字补诗,即进行理校。而校者的知识范围、心情、思维方式必然难以与作者重合。”
“要是可以重合,那么校者就可以著书而不必校书了。”青禾说。
“对。”张老师点头,“如此一来,理校必然是多样的开放式答案,而文献事实却一定是唯一的封闭性答案。”
青禾道:“我还是觉得刘老是通过病例验证下结论,受心情影响很小,不象补诗那样漫无边际,总比一般的理校更可靠,或许更接近文献事实,或许就是那唯一的答案。”
“病例也未必就靠得住。”张老师摇头,“成都中医学院主编的《伤寒论》教材,对此条下按语说:‘验之临床,此类病症,常用桂枝汤加苓、术取效’——这可是相反的例证,而且是‘常用’。”张老师有意把“常用”二字的音拖长,加以强调。
“那咱们的一例,再加上刘老的两例,和人家一比可都成了‘偶用’。”青禾不禁有点泄气。
“偶用难比常用,此理岂敌彼理,”张老师问:“你依何理而校呢?”
“我无所适从了。”青禾想想说,“看来只得保存疑问,只能维持原状。”
“这才是可取的态度。”张老师说:“如果可以凭着临床疗效校改原文,那么桂枝汤一条就可以改为:“过敏性鼻炎、冬季皮炎、消化不良等,可与桂枝汤主之,炙甘草汤一条也可以改为……。”
“那这岂不乱套了。”青禾马上说:“宁可还让那悬案悬着,也不能如此改动。”
张老师道:“我总结一下,如果破除崇圣尊经意识,将此类问题一分为二,那就可能有下列组合,可将条文分为四类——
一是医理正确,条文无误;二是医理正确,条文有误;三是医理错误,条文无误;四是医理错误,条文有误。例如,假设桂枝去桂条文有误,成都伤寒教材所言正确,那么28条可归为第二类;而‘发于阳七日愈,发于阴八日愈’之类,或可归于第三类。”
青禾欣喜地说:“那就可以按此四种情况,将全部条文分分类,只学习前二类条文,岂不是取其精华的快捷之法。”
“你这更是理想之法,条文错不错,如何确定?就是医理的正误,也难以确定。单看历代注家对28条的争论,就充分表明了这确定工作的难度——当然,我看大多条文还是属于第一类情况的,要不也不会成为经典著作。”张老师说。
“老师,我又联想到一个问题,”青禾言道,“任应秋先生曾将明代以后伤寒学派分为维护旧论、错简重订、辨证施治三派。后两派都是把《伤寒论》的条文次序打散后重新加以编排,这《伤寒论》的条文编排次序,是不是也存在合理与合实的问题?”
“这问题提得好,说明你有反三之敏。”张老师道:“就将《伤寒论》研究派别进行分类来说,我不能不指出,任老先生的分类是有逻辑缺陷的。比较合理的分类应是先以重编不重编为标准,划为‘重为编次派’与‘维护旧次派’。至于是依据‘辨证论治’重编,还是依据‘三纲鼎立’或其它标准重编,应在重为编次派中再进行划分。任老先生的错误在于没按同一标准进行,以至于将属于下一层的错简重订、辨证论治两派,与上一层次的维护旧论并列而成三派。”
“没按同一标准,并列成三派,”青禾由此想到《金匮要略》的三因分类,说:“那仲景的病因三分法,也有类似的逻辑缺陷吧?也没按同一标准,前两者是按邪气中人深浅划分,三者却又按是不是邪风客气伤人划分,将不同层次的三者并列也不妥当。”
张老师赞同:“正由于此,宋代陈言的三因说后来顺理成章地取代了仲景的三因说,成为中医病因说的主流——尽管仲景是医圣,尽管古人未必明确看出逻辑缺陷在哪,但凭直觉也可分辨其优劣高下。择其善而从之。”
“那么《金匾要略》这条也可归为逻辑有误而条文无误的一类,不合理而合实。”青禾道。
“按合理合实的观点来看,重为编次派所重编的《伤寒论》条文次序较为合理。”张老师接着补充:“我说的这个‘合理’,未必是合于仲景原意,未必是象方有执所言的那样,合于仲景原来的编次。而是说重编后的本子体例统一,分类合理,条理清晰,自成体系。虽未必是仲景原来的次序,但毕竟在聚讼纷呶中芟除藤蔓,提供了相对于宋本《伤寒论》而更加自足完整、自洽协调的医理体系——之所以要重编,原因在于宋本《伤寒论》在条文次序上是有缺陷的。”
“我也觉得宋本《伤寒论》的条文次序不尽人意,但具体毛病在哪里,我还不十分明白。”
张老师言道:“我们如果编写一本学术著作,根据人们一般的认识过程与表达习惯,往往遵从下面一些准则安排内容:先总说后分述,先抽象后具体,先常后变,先独后兼,先本后它,同类相从,前后一致,体例统一,逻辑性强等。而使全书成为一个协调的学术体系。这样既便于明确地表达自己的意思,也便于他人准确地理解。而若用以上标准考察宋本《伤寒论》,则显然远未达标。首先内容的安排的准则就大成问题。就六经之病来说,粗看似有一些准则,大体是将六经病各条文分置于各经篇中,然若再深入细察,则见乱无章法,对此,钱潢曾较为具体的指出:‘少阴诸证,杂入太阴篇中;合病并病,散于三阳之后;结胸痞证,曾不分阴阳;脏结三条,分隶四卷首尾;中风伤寒纷出,麻黄桂枝杂陈。’”
“那这不成了一本糊涂账了吗?”青禾道。
“所以说重编派要进行重编嘛。”张老师说:“在原次未见的情况下,与宋本相比,好的重编本可能更有利于仲景学术的学习。此类编法虽然未必达到与原次相近之‘形似’,但可能在某些方面得其精神,而达到‘神似’。如尤在泾以法编排的《伤寒贯珠集》、徐大椿以方编排的《伤寒论类方》等,不但当时风行一时,至今也是重要的参考书。”
青禾问:“那么哪一派的编排较为合实呢?”
“在原本未见的情况下,哪一派也解决不了合实的问题。”张老师说,“在这种情况下可能解决的只能是合理问题。所以应当专心解决合理问题——尤其要注意的是,在解决合理问题时不要以合理来论证合实,象方有执那样,敢出‘条还之’之大言,作无谓之争;如柯韵伯那样,妄改经文,遭后人批评。合实问题最好置而不论,耐心等待考古新发现——不过考古新发现也未必就能带来惊喜,或许使人泄气。”
“那这使人泄气的发现,大概是与人们原来的设想有较大的落差吧?照老师刚才所言,由于崇经思想的影响,大家总是习惯于从惊喜方面来理解经典著作。”
“大概如你所言,”张老师同意,又举例道:“‘七损八益’这个问题的解决就比较典型。七损八益曾经是《内经》研究中久悬不决的问题,因其关系到调节阴阳,防止早衰的大问题,历代注家众说纷纭。唐代的杨上善认为阳胜八证属实,为八益;阴胜七证属虚,为七损。同代的王冰将七理解为女,将八理解为男,七损为月事以时下,八益为交会而泄精。到明代,张介宾认为“七为少阳之数,八为少阴之数,七损者言阳消之渐,八益者言阴长之由也。’李中梓则认为:‘七损者阳消也,八益者阴长也,能知七损八益,察其消长之机,用其扶抑之术,则阳常盛而阴不乘,二者可以调和。’至清代,吴昆与张志聪认为:女子阴血常亏,故曰七损;男子阳长有余,故曰八益。又有日本学者丹波元简,据《上古天真论》有关经文,认为女子从七岁至四七,为盛长阶段,有四段;男子从八岁至四八为盛长阶段,为四段,合为八益。女子从五七至七七,为衰退阶段,有三段;男子从五八到八八,为衰退阶段,有四段,合为七损。近代的恽铁樵,谓阴阳互为损益,七能损八,八能益七;现代李克绍先生理解‘七、八’为数量形容词,表示损益项目数多复杂,类似俗语所言‘七大姑子八大姨’、‘七高八低’。”
“前几位历史上的注家还是从中医理论上推论解释’,各有一定道理。”青禾问:“而如今李先生解释的怕是勉强点,秦汉时好象还没有类似的俗语吧?”
张老师道:“据考证,在七、八后嵌用名词或动词,表示多或多而杂乱,是宋元以后才出现的用法。以宋语释汉语,属于时代的错位。”
“那这岂不类似‘关公战秦琼’了吗?”青禾大笑,接着诌诗道:“正是:此语出宋彼在汉,以宋释汉为哪般?想来窗下少功夫,岂能在朝作林翰。”
“直到1978年,长沙马王堆汉墓出土了汉代简书《天下至道谈》,其中详述了‘七孙八益’。”张老师说着从书架上取下《马王堆汉墓汉简研究》,翻到《天下至道谈》,你看看这段。”
青禾看这段是:“气有八益,有有七孙。不能用八益,去七孙,则行年四十而阴气自半也,五十起居衰,六十而耳目不葱明,七十下枯上脱,阴气不用,深泣留出。令之复壮有道,去七孙,以振其病,用八益,以贰其气,是故老者复壮,壮者不衰。
八益:一曰治气,二曰致沫,三曰智时,四曰畜气,五曰和沫,六曰窃气,七曰寺嬴,八曰定志。
七孙:一曰闭,二曰泄,三曰渴,四曰勿,五曰烦,六曰绝,七曰费。”
“那这段中的‘七孙八益’,应该就是《内经》中的所谓‘七损八益’,因‘孙’通于‘损’。”青禾看完抬头说。
张老师说:“由此可知‘七、八’均为实数,并非表示多而杂的约数,也不表示阴阳之性,男女之别,而是房中术术语,句顺字明,铁证如山,不容置疑。至此,持续千年的争论嘎然而止,尘埃落定,风止浪息—可见对七损八益理解的偏差在于语境的消失。”
“语境消失?”青禾有点理解,但又不十分明白。
“语境即语言环境,”张老师进一步解释,“狭义的语境是上下文,广义的语境是社会文化环境。在当时的医学圈内,可能大家对房中术多有了解,谈到七损八益大家都知道是指什么,并不必解释。就象在我们中医圈子里所言的‘四诊八纲’、‘六经’、‘三焦’,现代社会上常说的‘一个中心’、‘两个务必’、‘三个代表’,‘四项原则’一样。这种简缩语的交流是靠着语境支撑的,而如果时过境迁,自汉至唐,这语境一旦消失,交流势必出现困难。”
“交流的困难可能导致理解的偏差,”青禾说:“那历代研究者所言虽然不乏道理,这不都成了隔靴搔痒,不着边际之论了?老师说的未必就能带来惊喜,或许使人泄气,大概就是说这种情况吧?”
“是呀,久悬不决的学术疑问得以解决,是应当庆幸。”张老师口气一转:“但从另一角度说,这似乎又带来了成功后的空虚,有点煞风景的意味。很可能在某些对七八之数研究有素者——如李中梓——看来,这出土还不如不出土——因为如此则必然将七八坐实为实数,将其说死说透说白说明朗说明确了,则不免有索然无味之感,那就不能再借用它的模糊性阐发理论,生发微言大义,还不如让它仍然高深莫测。而且,李中梓等医家就此所做的阐释发挥,比单纯的房中术要更有广泛的指导意义,似乎更容易达到‘老者复壮,壮者益治’的目的。或许还有象你这样的后起之秀,将做出更有意义的释义。可这一出土,不但将那些以前的阐释置于可笑的境地,而且还将有效地截断后来的释义。由此又引出了另一个问题,既然对经典著作的理解可以分为原意与释意,那么释意与原意孰优孰劣?应当如何取舍?读经典著作的目的是追求原意还是生发释意?”
“本着实事求是的原则,应该追求原意?”青禾不肯定地说。
“如果一味的追求原意,也非善策。”张老师言道,“如‘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是大家经常引用的名句,多用来表达一种新陈代谢的规律:没落的事物,尽管没落,新生的事物依然要按自己的规律发展。而诗的作者刘禹锡原意却是感叹自己的不幸,‘病树’、‘沉舟’均为自喻,徒见‘千帆过’,‘万木春’。而就此句对后世的影响来说,断章取义式的释意盖过原意,其价值也远高于原意。此类的句子还不少。”
青禾说:“这类名句还有:‘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等,都是释意价值高于原意。”
“回到中医学中,”张老师说,“‘正气存内,邪不可干’是大家相当熟悉的,当今多在流行的意义上理解运用此语。如规划教材《中医内科学》认为:‘机体内部的抗病机能,包括对病邪的抵御,对损害的修复,对阴阳的调节等,概称为正气’。然若追究原意,却是将正气神秘化,近于巫术之类。”
“是吗?”青禾怀疑地问。
“当然。”张老师拿出《内经》,“你翻到《素问遗篇》,看看这段原文,体会体会语境。”
青禾看这段经文是——
“黄帝曰:余闻五疫之至,皆相染易,无问大小,病状相似,不施救疗。如何可得不相移者?岐伯曰:不相杂者,正气存内,邪不可干,避其毒气,天牝从来,复得其往,气出于脑,即不邪干,气出于脑,即室先想心如日,欲将入于疫室,先想青气自肝出,左行于东,化作林木,次想白气自肺出,右行于东,化作戈甲。次想赤气自心而出,南行于上,化作焰明。次想黑气自肾气出,北行于下,化作水。次想黄气自脾而出,存于中央,化作土。五气护身之毕,以想头上如北斗之煌煌,然后可入于疫室。”
青禾看过连连摇头说:“对于‘皆相染易’的烈性传染病,不避其邪,而靠这种以想象而培植的‘正气’,产生‘邪不可干’的效果,‘入于疫室’,而‘可得不相移’,怕是妄想。可是我们在中医基础课里学这段经文时,却是舍去前文,裁去后句,‘去其糟粕’,拣清理净,只挑出那八个字,提出一个标点,滤过了这语境的,所以教材上的解释,我们觉得顺理成章——既然释意强于原意,那就追求释意?”
“我看应该两者结合。”张老师作了个合而为一的手势。
“如何结合?”
张老师一字一板地说:“对于经典著作所言,既不能数典忘祖,又不可数典唯祖。”
“老师的意思我明白了,”‘青禾说道:“就是既不能数典忘祖,仅仅知道释意而不知何为原意;亦不宜数典唯祖,唯原意是取,排斥一切释意。既要尊重原意,又要创新发展,二者缺一不可。”
“虽然二者缺一不可,但是不排除可以有所侧重。”张老师强调,“从文献研究角度而言,原意只存在是什么、不是什么的问题,无所谓孰优孰劣的区分。文献研究的目的是追求事实的真相,而非对事实的评价。所以应当以追求原意为目的,以探究原意为要务。以‘正气存内,邪不可干’为例。中医基础教材是从人体自然产生的抗病能力上理解正气,而若观原文,可知此种理解有脱离原文之嫌,与原意似乎有一定距离,若是依照原文将正气理解为凭空想象引发的幻觉,可能更接近于原意。文献研究者应该给大家提供此类原意。”
“那从应用的角度看呢?”青禾问道。
“从应用角度言,则不必恪守固守坚守死守原意。何种解释——包括原意——对发展理论,指导临床更有价值,就用那种解释,详辨其优劣,择善而从之。历史上张机从伤寒传变角度重释《内经》之六经,发展出《伤寒论》的六经辨证。叶桂从温病传变角度重释《内经》卫气营血,创立卫气营血辨证。即是这方面的典范。鉴于此,对于‘七损八益’及‘正气’的种种解释,我们也不妨取释意中之善者,如李中梓的注解,中基教材之释意,以期更好的指导临床、发展理论。对于可验之于临床者,也不妨以临床效果为取舍,如桂枝去桂加茯苓白术汤之争,即可以临床实践检验,取其中临床效果较佳者。如对待‘正气存内,邪不可干’一句,在防治疾病过程中,若是不在现代主流流行的意义上使用,以药食或锻练来固护正气,而提倡按原意‘先想心如日……’,重复巫术,岂不可笑。那‘七损八益’在简书未出土前,大家对其理解虽只是释意,而对于指导当时或其后养生来说,释意未必劣于原意。因原意仅为行房事时的具体宜忌事项,指导面狭窄。而释意——以李中梓的释意为例——则是广‘察其消长之机,用其扶抑之术’,这扶抑之术并不局限于房中术,广及药物、针灸等术,对于平衡阴阳,维护健康可能更有意义。”
“老师的意思是还要因人员、目的的不同,而分别有所侧用——这下我可以摆正对待经典著作的态度了。”青禾轻舒一口气,觉得可解决了一个久悬不决的问题。
“摆正态度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不可忽视的是,还要了解对古代经典著作的理解模式。”张老师言道,“这样才能从更高的层次,更广的视野来理解对经典著作的理解。”
“对经典著作的理解模式?有这么重要?”青禾不解,“上《内经》课,学《伤寒》课时,老师怎么没讲到呀?”
“没讲到,没意识到,并不等于这些模式不存在。考察人们对经典著作的理解,可以推出这么几种模式。”张老师拿过钢笔,铺开张纸,边说边写边划:“传统的经典研究者是通过阅读、考证、训话、句读等研读方式来理解经典,意欲以求得经典的原意。如果将其用模式表达,大致为——
研读→经典著作→原意
——此可称为模式1。”
“这模式倒是简明而切实。”青禾评价说。
“但事实上却是复杂的,”张老师道:“在各经典研究史上,有相当多的问题尚未解决,如对《内经》中同一内容,甲注家理解为此,乙注家理解为彼,或相似,或相反,而这两家以至多家均认为自己所理解者为原意。回顾经典著作研究史,可以说充满着此类争讼。”
“就象刚才谈到的七损八益之释,去桂去芍之争。”青禾说。
“于是这就不禁要产生一系列疑问。”张老师象是问青禾,又象是在自问:“哪个研究者的理解是原意?哪位注家的理解不是原意?或某人只理解到部分原意?又如何确定其理解为原意?如果难以确定,那么原意还可求得吗?如果不可求得,那么这研读还有什么意义?研读经典著作的目的何在?是求原意还是求释义?如果释义优于原意,当如何取舍?”
对于这一连串喷薄而出的问题,青禾应接不暇,而张老师也不须她回答,仍在自顾自言:
“有了上述现象所引发的疑问,前面的模式1似乎应该作如下修改方更为合乎实际。”张老师又拿笔在前一个模式下写着。
青禾目光跟着张老师的笔尖在纸上纵横起落,渐见纸上又出现一个模式——
读者1 ╮ ╭理解1→原意?╮
读者2 │ │理解2→原意?│ 均非原意?
>研读经典著作< >
…… │ │ …… │ 或含部分原意?
读者N ╯ ╰理解N→原意?╯
“这模式2倒是比模式1复杂,”青禾看着说:“因为读者不一而足,理解层出不穷,应该有这模式。”
“不过如果将这模式再加以简化,倒是更趋于合理。”张老师说着,很快写出了模式3——
经典的意义 = 作者赋予的意义 ﹢ 读者理解并赋予的意义
青禾看后不觉诧异,抬头看着张老师。
张老师似乎对此早有所料,接着解释道:“其一,后世所流传的《伤寒论》、《内经》等,只是经后人校改增删整理过的通行本,而已经不是作者原本,已经不再那么单纯,而渗入了后人的种种理解。例如唐代王冰曾对《内经》作过‘伤筋动骨’式的整理,补字删字、移文挪段,这些改动与《内经》原文早已溶为一体,不能加以分辨,已成为《内经》的一部分。在某程度上说,与其是学《内经》,不如说是学王冰。《伤寒杂病论》也是经叔和撰次,宋人校正,一分为二,近于‘脱胎换骨’。在仲景原意大打折扣的同时,整理者的看法思想掺入原著。”
“那维护旧次派所维护的旧次,更可能只是叔和次,宋本次,非仲景原次嘛。”青禾想到前面的话。
“不错。”张老师接着说:“其二,经典作者寓含于文字符号、章节字句的内容,要有赖于研读者来理解,其意义有赖于研读者来实现。经过历代许多研究者的努力,所产生的经典著作研究文献,如注文、释文、训诂、考证等,已构成理解经典著作的重要参考内容。后人的理解,总是在此基础上的理解,而若没有这些理解者的成果,经典研究可能要大大倒退,历代的经典研究者不可能绕过它们,只读《内经》或《伤寒》的白文。”
“既然有这其一、其二,那老师的这模式3,应是合理且合实的。”青禾点头道。
张老师用笔点点模式3,说:“其实这模式还可以再简化,简化后可能更合理,也更合实。”
“还可以再简化?把谁简化掉?”青禾不免又觉诧异,“如果把‘读者理解并赋予的意义’简化掉,谁来实现经典的意义呢?总不至于将‘作者赋予的意义’简化掉吧?”
“正是要将‘作者赋予的意义’简化掉。”说着,张老师将“作者赋予的意义”一笔划掉,又将前面的“等于”改为“约等于”,于是形成模式4——
经典的意义 ≈ 读者理解并赋予的意义
青禾的诧异虽然有增无减,但是根据刚才的事,推测老师必然有其一、其二,甚至其三、其四作为后盾,于是说:“老师这再简化也一定象前次简化一样,必然有理由其一、理由其二,弟子愿闻其详。”
张老师讲道:“由模式2可以看出,尽管经典作者所赋予经典的原意是固定的,恒定不变的,但这并不能阻挡不同的读者产生不同的理解,未必是模式1那样,由此及彼,由经典及原意。对此现象古人早有所察,总结曰;‘经传则经亡。’也就是说,只要经过了解释,就或多或少地脱离了原意,释意必然与原意有差距,理解意必然难与原意重合,原意避免不了要亡失。于是原意虽一,而释意众多,分歧严重,以致分宗分派分支,互为攻击。所以呢,经典实际所实现的理解,与作者原来赋予的意义关系并不那么紧密,而与别的因素形成息息相关的共变关系。”
“与哪些因素形成这种密切的共变关系呢?”青禾问。
“这些因素大致有读者所处的时代、所具有的知识背景、期待水平、心理准备等。这其中某一因素之变化,即可影响到对经典著作的理解。如近现代以来,对经典的阐释有愈阐愈新奇,越释越时髦的倾向,就是由于时代节奏加速,知识背景多变的缘故。”张老师略停一下,接着说:“再者,即使是同一个读者,由于时间的推移,相应的知识背景、期待水平、心理准备等发生变化,对经典理解也必然有相应的改变。如常听一些老中医说,年轻时与年长时读经典体会不一样,甚至读一遍有一遍的心得。”
青禾道:“那我理解,这时代与读者是无穷无尽的,其理解也相应是无限多的、无穷尽的。那固定的、有限的原意,成书之后就那么多,随着时代发展,理解者的增加,原意与释义的比例将愈加悬殊,原意将越来越小,甚至小到可以忽略不计。所以老师以约等于替换等于,而将作者赋于的意义略去,而最终形成模式4。”
“况且这不多的原意能否理解得到,也要取决于读者。”张老师又说,“即使有读者的理解接近原意,也常常难以证明、难以确定,终被淹没在众多的理解者意中。”
“并且有时明明知道什么更接近于原意,也故意不以原意为准,而别释它意——如‘正气存内’之类。”青禾从另一方面补充。
张老师言道:“所以在此意义上可以认为,任何释义均为时代意,均为理解者意,而未必为原意。就象历史书一样,任何古代史或近代史,全都应该视为当代史——因为作者总摆脱不掉当时的社会思潮,知识背景,总是以当时的目光,当时的价值观来看待史料,取舍史料,运用史料,与其说是真实的反映历史,不如说是鲜活的反映现实。”
“通过这些模式的转化与简化,”青禾说,“我觉得既然读者的理解有非原意化的趋向,那么读者的理解应该是一种再创造吧?”
“对,这种再创造是以经典著作作为刺激源,融合自身、时代的再创造。历代的经典注本,如张景岳的《类经》、尤在泾的《金匮要略心典》等,在此意义上均应该认为是再创造,是相对于经典的新书,而非是传统意义上的注经,并非只是经典著作的辅助读物。”
青禾道:“常见古代医家赞扬某注家对经典‘发挥颇多’,这‘发挥’应是创造的同义词。”
“二者确有同义关系。”张老师说,“既然是再创造,就不可能局限于经典著作原意,决不可能原封不动的重复原意,至多只能是近似原意。因为由原文刺激而发,所以大体不离中医之框架;由于是融合自身与时代的再创造,所以又常因人因时彼此不同。是孔子所言‘随心所欲,不愈矩’的境界。”
青禾打比喻道:“那这种创造也正象咳嗽与肺的关系,咳嗽是‘不止于肺,不离于肺’,作者的读经创造也是‘不止于经,不离于经”,。
“通过几个模式的推演,可知经典著作理解中的模式1并不存在,实际存在的应是模式4。”张老师说,“而根据模式4,可知这种研读经典著作过程的能动的再创造,不是应该不应该有,应该不应该提倡,而是事实上已不可避免;这再创造在经典著作的研读过程中不是有或无,而是创造到什么程度;不是该不该创造,而是如何来创造,根据什么理论来再创造。如汉代的张仲景可以结合伤寒病创造性地发挥六经,现代的研究者可以——而且已经——结合老三论、新三论等时髦理论创造。相应的,其创造之优劣高下,并不适宜用符合不符合经典著作原意的标准来评价。不妨以为,其创造若能自圆其说,且合于实用,即使未必合原意,亦可称其为优。传统经典著作的价值也就在于,能够作为良好的刺激源,使人们能够不断从中生发出新的、有价值解释。”
(特别忠告:本书所涉及之药物、处方,均请在医师指导下使用。)
(全书完)
必读网(http://www.beduu.com)整理
首页 上一页 共11页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