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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中医》(张大明)

_10 张大明(当代)
“不至于会象刘宝瑞相声《假行家》中所说的,要‘白芨’给‘白鸡’,取‘附子’送‘父子’吧?”青禾想着就想笑。
“未必会象相声那样夸张荒诞,但类似的望文生义也可能难以避免。如有人曾将‘胡芦巴’当做胡芦的蒂巴,认为破故纸是破旧的窗户纸,让患者回去自找。”
“两种药不都是植物种子吗,胡芦巴是胡芦巴的种子,破故纸是补骨月旨的种子。”
“看来这两种药你不会出那种差错了。可是对别的药还要注意,尤其要明贵贱,知轻重。”
“明贵贱,知轻重?”青禾一时还不明白。
“有的刚上临床的中医不明白这两点,按想当然开方,结果汤剂中蛤蚧一开一对,羚羊角与犀角一开一支。这种大手笔直让划价的、抓药的咂舌称奇,哭笑不得。”
“这是明贵贱,那么知轻重呢?”
“有人觉得乌贼骨是骨头,海浮石是石头,体质一定都很重,一下笔就是几十克,结果搞得一付药体积庞大,包都包不住,为难药房的同事。”
* * *
昨天张老师已经从日本回来,青禾也结束了在药房的实习,刚才去药房请药剂科长写了实习鉴定,穿上白大褂,就直奔张老师的研究室。
不料她出药房没走几步,就被一个人拦住了:“哎,姑娘,你帮忙看一下。”青禾定睛一看,是一个老先生,左手拿张处方,右手拿本病历。
“老先生,要我帮您看什么呀”青禾微笑着问。
“你看看这味药是不是抄错了?”老先生满脸的焦急,递过来一张药方。
青禾接过来问:“哪一味药?”
老先生竹节般枯瘦的食指点着最后一味:“就这个,原来的药方写的是‘川锦纹’,怎么给抄成‘大黄’了。”
“哦”,青禾释然,耐心地解释:“没有抄错。大黄是这药的正名,‘川锦纹’是别名。川是四川,指四川产的大黄,绵纹是四川锦纹大黄的简称,锦纹大黄是质量比较好的一种大黄,因为它的切面上有花纹,所以叫锦纹大黄。”
“噢,噢,知道了,知道了。谢谢你!”老先生连连点头,接回药方朝药房走去。
青禾到了研究室,进门就说:“张老师,我在药房不但认识了不少的药,还有其它的新发现!”
“是吗,真是年青人,说说看,又发现了什么。”张老师满有兴致地看着青禾。
“我发现咱们名医堂的老中医对药名常有自己的习惯写法,比如大黄这味药,王老爱写成‘川军’,吴老多书为‘川锦纹’,而赵老呢,常写成‘锦纹大黄’。不象年青大夫们,总是写中药课本上的药名。”
“除了大黄,其它药的写法也不少吧?”
“是呀,老中医写的药比较形象,看了如见其形,如尝其味,体现出中医是象医学的特点。比如桔梗写成‘玉桔梗’或‘苦桔梗’,肉桂写成‘紫油桂’,知母写作‘肥知母’,枸杞子写为‘甘枸杞’,白芷写为‘香白芷’,葛根写成‘粉葛根’——对了,丹皮也常写成‘粉丹皮’,”青禾停了停,忽然又想起了什么,“还有,老中医总爱在药名前加地名,如川大黄的川,怀牛膝、怀山药的怀,浙贝母的浙,辽沙参、辽细辛的辽,化橘红的化,禹白附的禹,广陈皮的广,福泽泻的福,杭菊花、杭白芍的杭。”
“老中医之所以在药名前加地名,是指定要用道地药材。唐代依据自然形势,把全国分为关内、河内、河东、河北、山南、淮南、江南、陇右、剑南、岭南十道。而道地药材,即是指某道之地所出产的药材。”张老师解释。
“我见有的书上说‘地道’药材,两个字颠来倒去的,说的是不是一回事呀?”
“‘地道’的意思是纯正、真正、无杂物,可以迭用,构成‘地地道道’一词,表达‘彻头彻尾’之意,而未必强调产地,应用面比较广,可以指人、指事、指物,不限于药材。而‘道地’主要是强调产地,不迭用,专用于药材。而纯正、真正的药材,往往就是道地药材,在这点上,两者可以通用。”
“两词一对比,我就更明白了,道地之意主要是强调产地。”青禾点点头。
“这产地非常重要,是形成道地药材的三大因素之一。”
“那这产地一定是得天独厚的了。”
“当然。”张老师说:“独是独特,只此一地,而别处没有;厚呢,可理解为对药材厚道吧,总之是适合药材的生长,形成。例如土质,四大怀药中的怀牛膝,出产于河南古怀庆府地区,适合怀牛膝生长的土质为白捏土或沙捏土。古怀庆府中武陟、沁阳、温县虽然也分布这种土质,但以武陟县西陶乡、大封乡的土质最佳。”
“那为何同一土质还要再分优劣呢?”
“因为这其中还有厚薄之分。由于黄河、沁河多次在西陶乡、大封乡这两个地方泛滥和改道,所以此处土层深厚,自然肥力特强。”
“如此说来,这里的地质可真当得上‘天设地造’四字。”青禾赞叹道。
“所以这两乡出产的牛膝就得其地而独厚,牛膝根可长到1.5米,粗壮、明亮,而且侧根须根极少,匀称油润,色泽鲜艳,成色极佳,故有‘怀参’或‘十八拳长’之称。《本草纲目》说它‘滋补之功,如牛之力。’而别处的‘牛膝’则常短小、细瘦而多分歧,柴性强,干枯而不柔润,缺弹性,味道苦麻,不得不改称‘土牛膝’。”
“哟,想不到道地药材与非道地药材相差这么悬殊。”
“当然,”张老师又说:“你可以到药店看看,比较一下移山参与野山参的差价是多少。虽然野山参和移山参同是一个品种,但野山参是在山里自然状态下长成,而移山参是从山里移出,改在人为环境里生成。道地与非道地药材的环境区别,在两种人参的价格上反映的最为充分。”
青禾回想,存仁堂的野山参价格是人民币300元1克,而移山参1克只是100元出头,说:“我想,这一移出,可能土壤微量元素、土壤酶等环境因素就变化了,除此之外,可能还有目前尚不清楚的诸多因素,如微生物环境,也会随之变化,这就可能影响有效成份,最终影响到疗效。所以移山参价格不及野山参的一半。”青禾推测。
“你刚才所说的包含土壤微量元素、土壤酶等诸多因素的环境,是难以,或者无法复制的,所以古医药学家说药物‘离其本土,则质同而效异’。”
“‘质同而效异’,”青禾重复着,“这才是道地药材与非道地药材区别的关键。”
“通过这两类人参价格的比较,你可以从经济上体会到环境的重要;通过这两种牛膝,你可以从形象上体会到古代医药学家所言‘地胜则药灵’、‘凡诸本草、昆虫各有相宜地产’、‘诸药所生,皆有境界’的正确性。当然,古代医药学家只是从产地而言,其实这一‘地’字包含了诸多的环境因素。”
“古代医药学家总是惜墨如金,说得比较概括。”
“不过也可能限于条件,无法深入细分。”张老师说:“现在看来,主要有地质环境、土壤环境、大气环境、水文环境、群落环境等。如古怀庆府所处地理位置,北方和西方有太行山耸起作为屏障,阻挡冬季北方寒流,使其不能长驱直入;沁河、丹河、卫河横贯其中,南枕黄河诸河则有助缓解夏季之热。由于原来就不是多雨的地区,又有多条河流的灌溉,而形成了一个冬季无严寒,夏天无酷热,既不过于潮湿,又不过于干旱的环境。而地黄、牛膝、山药都是以根入药的药材,要求土壤肥厚,菊花也是要求土壤肥沃的多年生植物。四种药材都不喜欢积水,与气候的过热过冷。所以古怀庆府地区比较合乎四大怀药对生长环境的要求。”
“这环境是形成道地药材的第一大因素。老师,我想形成道地药材的第二大因素应该是品种吧?”
“而且是优良品种。”张老师强调,“如沁阳县城关乡西大道寺地黄,还有‘白状元’‘金状元’地黄等都是优良品种。大道寺地黄的横断面有‘菊花心’,成为药商鉴别道地地黄的重要依据之一。所以明清两代时期,怀药商门前常常挂着‘大道寺地黄’招牌,以示道地。白状元、金状元地黄产量高,每亩可产三四千公斤,而且适应性强,可抗旱、抗涝、抗病虫害,尤其是有效成分含量高。”
“这是第二,那么第三呢?”
“第三是炮制技术。”张老师道:“道地中药的炮制技术常常是历经多年的摸索改进,积累了数代人的智慧,已臻成熟,系统完整,操作规范,代代相传。如怀药中的怀地黄的选择炮制规格很高,熟地黄加工要九蒸九晒,直至内外漆黑、发亮,味微酸甜才为成品。”
“我听说那里的铁棍山药炮制工艺更是独到。”
“那年我随道地中药考察队去当地看过,整个工艺多达六十多道,成品通体粉白,光洁坚致,一尘不染,叩之作金属之声。全队的人都交口称赞。”
“到底是道地药材,只是观其表象就足以使人感到出类拔萃,与众不同。”青禾也跟着赞叹。
“中看只是一方面,更重要是中用。”张老师道,“据现代药理研究,怀地黄10克的药力,相当于其他地方所产地黄的30到100克的药力。怀山药中有效成份多糖的含量,也远高于其它地区的山药。”
“看来这道地药材确实不是普通药材可以轻易替代的。”青禾接着掉文道:“正是:非此地不可,非此种不行,非此工不中,非此药不能治病也,固非彼药所能替代也。”
张老师问:“那你是不是照老中医所开的方子取药?给病人拿肥知母、粉葛根、辽细辛、福泽泻这些道地药材?”
“我想照方取药,也想见识见识肥知母、粉葛根、辽细辛、福泽泻等等是个什么象。可是药房每药一斗,只有一样药,大家都是按教材上的取药应对拿药。例如大黄,不管大夫写什么药名,‘川军’、‘川锦纹’、‘锦纹大黄’,都是到标着大黄斗里取药,我注意看了斗里的大黄饮片,有的似乎有锦纹,有的就没有。”
听到这,张老师面色严峻,叹了口气。
“老师,您……”青禾欲言又止,在青禾印象中,张老师脸上总是带着点不经意的微笑,轻易还没这么严肃过。
“我是在考虑中药的道地性淡化的问题,听你刚才说药房的情况,这个问题还是没有解决,如果这个问题不能解决,要严重影响中医的发展。
“中药的道地性淡化?这问题真有这么严重?”
“不仅如此,我宁愿用另一句话表达这问题的严重性——可能还要危及中医的生存。”
此言一出,青禾不禁一惊,睁大眼看着张老师。
“我说这并非耸人听闻,而是现实问题。因为非道地药材与道地药材的疗效的差异,所以古代中医非常重视这批道地药材,将其视为极其宝贵的财富。为了保证临床疗效,千百年来,‘非地道药材不处方、不经营’,既是中医药界同仁认同的法则,也是中医药界共同信守的行业道德标准。”
“我前些天看的一个古代题材电视剧,剧中药店的门上,就挂着‘选药均须道地品,好生宜体上天心’的对联。”青禾道。
“过去人口稀少,道地药材相对充足,那法则标准还能守得住,可后来人口增多,道地药材渐渐稀缺,加之大量出口,这法则就难以坚守。”
“老师,对于中药材的出口,我有个人的看法:我觉得中药的供应应该以保障中国人的健康为前提,出口虽然有经济效益,但与健康的损失相比,无疑只能是得不偿失,因疾病所造成的经济损失,远大于那出口的效益。健康无病,才是最大的效益。”
“你这观点我同意,我早有此意。”张老师说,“人们应该认识到,道地药材应该是比石油、煤炭、重金属等更为可贵的资源,岂可轻易外流。何况现在出口的多是原药材,附加值低,效益并不高。除此之外,更有人为的推波助澜,使这标准近于崩溃。”
“人为的推波助澜?”青禾不解。
“从1958年起,国内大力推行中药材异地引种和人工养殖,就地生产,就地供应。到二十六年后的1984年,人工种植、养殖的中药材已经达到总产量的50%。1984年以后,由于中药材生产经营‘全部放开、自由经营’,再加上推广‘科学、栽培、引种’,据1998年‘全球华人中药现代化学术研讨会’上有关部门提供的报告显示,人工种植、养殖的中药材已经超过总产量的70%。”
“这岂不是与那原则背道而驰,岂不成了严重的非道地化了?”青禾也感到了这个问题的严重。
“‘用药如用兵’是清代医家徐灵胎的经验之谈。确实,用兵与用药极为相似。指战员只是有了巧妙的计谋、正确的方案,还只能算是纸上谈兵,若要最终克敌致胜,还必须有具体的兵将分别去实现这些计谋方案,有的诱敌、有的伏击、有的阻击,有的突击,越是精兵强将,计谋的实现就越容易。《三国演义》上诸葛亮的计谋为什么能屡屡成功,很大程度上是实现计谋的关、张、赵云等皆万人敌,可以说都是‘道地药材’。”
“是呀,”青禾接着说:“北伐中原二出祁山时,诸葛亮忽略了先主刘备对马谡这味‘药’的鉴定,误用这个‘言过其实,终无大用’的马谡为守街亭的主将,结果要不是被逼得挺而走险,唱了一出空城计,诸葛孔明自己恐怕都要被司马父子活拿了。”
听到这,张老师的脸色稍有缓和:“医家看病用药与兵家排阵用兵类似,尽管医生辨证准确,选药精当,而如果药不道地,滥竿充数,缺乏有效成份,那处方岂不成了一纸空文。”
“遇到急症重病时那还不直接影响病人的生存?!”青禾补充。
“还要影响中医的生存,”张老师又严肃起来,“你想想,中医讲究理、法、方、药,方药是由理论、治法一步一步推导出来的,之所以要用这方这药,无非是根据中医药理论,认为其可能有治疗效果。如辨病人为脾虚证,应当虚则补之,可选怀山药等药补脾。而如果用而无效,逆而推求其源,必然要反思那指导用药的理论是否正确。在逻辑学的充分条件假言推理中,有否定后件,就要否定前件的规则。这里中医理论类似用以推理的前件,疗效则类似所推出的后件。如果疗效这个后件不能出现,那么对中医理论这个前件是不是要加以怀疑,甚至否定呢?所以我说药材的问题要引发对中医理论的信念危机,甚至导致学术体系的瓦解、崩溃,并非耸人听闻。”
“如果这样,那中医学就要真的唱空城计了——学术体系之城都崩溃了,谁还在这废墟里呆呀。”
“可能只有医史专家还有兴趣来这废墟中考察研究,好写‘中医药学灭亡的原因’之类的论文。”
“晦,我看他不必费那事了,把您刚才的话抄抄就行了。”
“但愿我是杞人忧天,我的话不会成他论文的内容——不过中医学作为一个学派,终究是要亡的,但不是灭亡不是死亡而是消亡。”
闻此言,青禾的惊讶比刚才有过之而无不及,眼也又睁大了一轮。不知张老师这种铁杆中医,何以会忽出此言。
张老师看着青禾吃惊的样子,笑了笑说:“你愿闻其详否?”
“当然,弟子谨受师教。”青禾真有点不解,刚才张老师说药材影响疗效那么严肃,而说到中医要亡,却若无其事,还笑得出来。
“许多人说中医是一个学科,而我宁愿将它当一学派,是医学这一学科中一个学术流派,类似的还有蒙医、藏医等。”
“那现代医学也不过是一学派了?”
“当然也只是一学派,不过人家现在可是主流学派。”张老师说:“从科学史看,学派是在对学科的内容有所认识,但又认识得不全面,不深入的情况下产生的。如地质学史中有关于岩石形成的水成派,火成派,就是由于各自对岩石形成的片面了解而产生的。当时为了维护各自的学术信仰,两派吵得不可开交。而随着对岩石成因认识的深入与全面,两派自然消亡,各自的观点统一于地质学中。”
“按老师这么说,随着医学研究的发展,将来有某一天,中医与西医,及蒙医、藏医等也要消亡,融入未来的医学之中。”
“对。不过我强调是消亡,而非死亡。”张老师一字一句地说:“消亡是一自然过程,是顺死,而非横死,是寿终正寝,而不是意外暴亡,是瓜熟蒂落,水到渠成,自然而然。而不是国民政府那样用行政命令消灭中医,更不是前苏联政权那样从肉体上消灭孟德尔学派。”
“更不是因药材不道地而导致夭亡。”青禾将话又拉回药材上。
“各个医学流派,包括中医的自然消亡,应该是在未来医学经过充分发展,吸纳了各学派的合理成分,而摒弃了各学派的一偏之见后的自然而然的结局。那时中医学虽作为一个派别不存在了,但其特色、其合理成分,如辨证论治、经络学说、舌诊、脉诊等被吸纳、保存并运用于未来的医学之中,可以继续为人类健康服务。”
“所以老师虽有近虑,而无远忧。”青禾至此明白了老师表情变化的原因。
“从现在来看,中医学虽然已不是青春年少,但至少命不当绝,运不当衰,气数未尽。因为现代医学尚未发展到可以解释包容各个学派的程度。中医的思维方法、认识角度、治疗技巧等,足以补充现代医学之种种不足,足以与现代医学抗衡,而成一派之说,为人类健康作出自己的贡献。如果由于药材等现实问题妨碍中医学的生存,实在令人可惜可叹。现在中医疗效降低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药材质量的下降。所以中医目前在一定程度上是代药受过。”
“这咱中医岂不是比窦娥还冤,钱让药商赚了,自己反落不是。”青禾愤愤不平。
“所以就此来说,我看中医就不适合医药分家。中医自古医药不分家,是有其道理的。医院出于保证疗效的动机,进药时可能比药商更关心药材的质量。”张老师眼光中透出忧虑,“如果分家之后,药商的药品质量上不去,连累得疗效也上不去,最终可能是医院与药商两败俱伤。”
“听老师刚才所说,这种道地药材观念加速淡化,道地药材日趋稀少的情况,已经持续相当长的时间了,各位老中医对这种情况不会不了解。虽然患者未必能够按照你们所开的处方取到怀牛膝、怀山药、浙贝母、辽沙参、辽细辛、化橘红、禹白附、广陈皮、福泽泻、杭菊花这些道地药材。可我看您,还有别的老中医,还是一如既往,不屈不挠,‘明知故写’。”
“咱院的姚老,明知人家请他当什么委员的目的,是拿他当招牌、作幌子,开会时请他就座发言无非是以壮人气。可他总是欣然赴会,积极发言,奋力为中医中药鼓与呼。有次与他谈到此事,他说他虽明知‘说了是白说’,但是‘白说也得说’,因为‘不说白不说’,最后还要‘争取不白说’。我这也是仿效姚老,‘写了是白写,白写也得写,不写白不写,争取不白写。”,张老师说着,连连苦笑摇头。
“我想,老中医们的良苦用心决不会白费,不会写了是白写。”青禾眼中闪光,热情地说:“凭着他们的名气,他们签字的处方,就是道地药材的最好的广告,最好的宣传。总有维持,以至加强道地药材观念的作用,总有促使患者去寻找道地药材,促使药铺去购进道地药材,促使药农生产道地药材的作用,终而使整个社会重视道地药材。”
“但愿如此,但愿如此。”张老师目光中的忧虑已被青禾话中的乐观冲淡。
第十六回
议八纲谈脉象评脉论证
言太医话雪芹议红说曹
脉诊虽然列为四诊之末,或为可舍之诊,而却时常傲居四诊之首,甚至取代其它三诊。给人的印象是神奇神秘,虚玄难学。本回中张老师将破秘解奥,还脉诊本身面目,欲知详情,请看本回分解——
“张大夫,我的血压是多少?”孟老等张老师诊完脉,撤回左腕,边扣表带边问。
“青禾,给孟老量量血压。”张老师说。
“好。”青禾目光离开《孟说红楼》的封面,伸手去取血压计。
“咦,你们中医不是可以从脉上摸出血压多高吗?”孟老扣表带的动作停下了,“我前几天去中医学院附院,一个老中医就摸出我的血压低压95毫米汞柱,高压是155毫米汞柱。开始我还将信将疑,可他让跟他的实习学生当场一量,一点不差。”
“你说的是林老先生吧。”青禾笑道,“我也听说他有此绝技,当时倾慕的不得了,连带的对脉诊也又增加一份崇拜,后来一打听,才明白真象。”
“明白真象?我可是亲眼所见,当场测量的呀,不会是假象吧?。”
“我的一个同学叫杜若,曾跟他实习抄方,开始遇到这种事,新鲜兴奋,后来就厌倦无奈。因为老师摸出的血压数值,与实际所量的血压数值常对不上,但他和以前在这儿实习的同学一样,也不敢当着患者的脸面驳老师的面子,只得按老师所摸的数值,而不按血压计量出的数值向病人报血压数值。每报一个,他的内疚就增加一分,觉得愧对病人。他这个老师摸血压的权威,就靠着这尊师的优良传统维护着。而这位老师因此而愈加自信,真以为自己能摸出准确的血压数值,就象安徒生童话中的皇帝,以为自己真的穿了新衣,而学生就象那些大臣。”
“原来如此,”孟老“卡”的一声扣上表带扣,“那这些学生不是尊师,而是误师,骗师,害师,连带也害了病人。”
“不过这也不能全怪学生。”张老师说:“‘上有所好,下必甚焉。’老师要不是那样充满自信,口气那样的不容置疑,不容驳辨,神情不是那样凛然不可冒犯,学生也不至于如此。”
“是呀,比如老师要是说,‘他的血压可能有些不正常,你们量量看’,那学生就没有什么顾忌,会报实际数值了。”青禾也说。
“唉!”孟老叹口气,“脉诊这精华,怕要被这些人给毁了。”
“毁脉诊的人多了,只是各有各的毁法。”张老师说,“不过脉诊好象也不象你想象中的那么精华。”
孟老惊诧的目光直看着张老师,一时没说上来话。
“今天不去门诊也不开会、会诊,我就细细批讲批讲这脉诊——哎,孟老你没旁的事吧?”
“我今天就是来给你和这小青姑娘送我的《孟说红楼》的,忽然想到血压,让你诊诊脉。没别的事,您说吧,我洗耳恭听,可能对我研究古典小说有帮助。”
“要说毁脉诊的人,你那古典小说《红楼梦》的作者曹雪芹就是其中之一,出力最大,收效最著。”张老师道。
“这从何说起?”孟老一脸的惊奇,恐怕心中的偶像要被人打碎。
“似乎某个思想家说过:要毁一个精华,或是打杀,或是捧杀。打杀者少,捧杀者多。”
“那你的意思我明白了,”孟老下领点了点,胡须也跟着颤动,说:“您是嫌《红楼梦》第十回‘金寡妇贪利权受辱,张太医论病细穷源’中,曹雪芹对脉诊的描写有些夸张吧?文学作品嘛,总是源于生活,高于生活。如果照搬生活,不进行艺术夸张,那就是病案而不是小说了,岂可引发阅读的欣快感。”
青禾这时翻开孟老送的《孟说红楼》,看到目录第一页有‘说红楼作者’、‘说红楼版本’、‘说红楼点评’……等,掀到第二页,有‘说红楼饮馔’、‘说红楼服饰’,扫到下面,见‘说红楼医家’一节,就翻到这节,见到孟老也引了这段原文——
“先生道:‘看得尊夫人这脉息:左寸沉数,左关沉伏,右寸细而无力,右关濡而无神,其左寸沉数者,乃心气虚而生火,左关沉伏者,乃肝家气滞血亏,右寸细而无力者,乃肺经气分太虚,右关濡而无神者,乃脾土被肝木克制。心气虚而生火者,应现经期不调,夜间不寐。肝家血亏气滞者,必然肋下疼胀,月信过期,心中发热。肺经气分太虚者,头目不时眩晕,寅卯间必然自汗,如坐舟中。脾土被肝木克制者,必然不思饮食,精神倦怠,四肢酸软。据我看这脉息,应当有这些症候才对,或以这个脉为喜脉,则小弟不敢从其教也。’,旁边一个贴身伏侍的婆子道:‘何尝不是这样呢,真正先生说的如神,倒不用我们告诉了……’”
下面是孟老的点评,青禾跳着看有关医学的字句:……论病从容不迫,侃侃而谈,表现出雍容风度,儒雅神韵……符合医理,述症准确,丝丝入扣……辨证恰切,用方遣药,措置裕如,颇有章法,与证呼应,体现了张太医精湛的医术,说明曹雪芹亦有较高的中医学修养……
正看着,听张老师说:“如果说是源于生活的夸张,倒还可以欣赏,至少可以容忍,纵然引不起快感,至少引不起反感。但他这段描写属于脱离生活实际的无源之水,无本之木。可谓是‘满纸荒唐言’。作《濒湖脉诀》的李时珍当年对此类现象痛心疾首,厌恶之极,曾说:‘余每见时医于两手六部之脉搏按之又按,曰某脏腑如此,某脏腑如彼,犹若脏腑于两手之间,可扪而得,种种欺人之丑态,实则自欺之甚也。’”
“嗬,李时珍说得够尖刻了,就象是针对这段话说的。”孟老遗憾,感觉心中的偶像不可避免地要破碎了。
“但这李大医家的这段话,可远远没有曹大作家的那段描写普及。”张老师说。
“所以嘛,我想曹雪芹准没看过这段话,不然不会向这段话上撞。”青禾看出孟老心事,要为曹雪芹减轻责任。
“由于曹雪芹塑造了个生动的艺术形象,给大家树立了个脱离实际的脉诊标杆,以他大作家、大作品、大普及的影响,结果是空前地架高了抬高了拔高了病人对脉诊的期望值,搞得医生骑虎难下,逼得医生自欺欺人,按之又按,单以脉诊去收集去解说脉诊收集不到的信息,只以脉诊作出四诊合参都可能作不出的诊断。”
“老师,您不至于说他毁了四诊吧。”青禾还是维护着曹雪芹。
“说他毁了四诊过分了,四诊现在不还存在吗。”张老师说,“但他至少对中医脉诊有不良影响,或许要对诚实的中医造成一定的压力。你曹某人作为一个作家,就意味着可以轻易打开别人的心扉,随便放入你想放入的东西,所以必须慎之又慎,不可道听途说,误导读者。小说《林海雪原》中以雪团摩擦治冻伤的错误,谬种流传,曾经误导了一二代人。”
“张大夫,”孟老拈着胡须,说:“中国古代小说我看过一点,传统社会我也了解一些,看重诊脉是自古以来的社会现象,是当时世俗社会对医生的期望,曹雪芹在这方面只是未能免俗,决非始作俑者。”
“这点我明白,我刚才是故作惊人之语。”张老师笑笑,“不过曹作家至少是个推波助澜者,这点他难辞其咎。”
“或许曹雪芹虽明知其事不可为,但为了塑造大众心中的好医生形象,也不得不入乡随俗,不得不迎合大众——他毕竞是写小说,不是写科普。”青禾从另一方面替孟老维护曹雪芹的形象。
“也不能否认有你这一说。”张老师点头。“确实,这种重视脉诊的风气并非从曹雪芹开始,至于什么朝代开始,也难以考察。由于世俗格外重视脉诊,于是病人动手不动口,只是伸着手腕考试考察医生的能耐。患有所好,医必甚焉。医生为了适应市场需求,也以脉诊来炫耀医技。‘病家不必开口,便知病症如何。说得对,吃我的药;说得不对,分文不取!’之类语言便成为戏台小说中医的套话。发展的趋势是医患双方形成竞赛,医生为了取得病人信任,使病人付钱吃药以便自己收钱吃饭,就得针对病人的这种心理来展示医技,你病人对脉诊的期望值是一,那我就给你展示二。而病人的期望值也随着展示的一、二、三、四而水涨船高。结果由诊遍全身的三部九候,缩减到只摸手腕的独取寸口;从望闻问切的四诊合参,到隔以慢帐,只取脉诊,余诊皆废;从直接诊脉,到腕上衬巾衬布衬绢衬绸衬帕,隔物摸脉,终而发展到悬线诊脉。”
“那这竞赛、发展的趋势岂不是获得病人的信息越来越少,而对医生的要求越来越高了吗?”青禾说。
“我看是越来越虚玄了,将医术搞成巫术了。”孟老也说。
张老师道:“所获信息越少,所知病情越详,二者反比越大,越显得医者高明,神明,病人就越佩服。至于虚玄、巫术,在当时社会有点这色彩更显得能耐大,似乎技能通神。”
“那从信息论观点看,似乎有些讲不通,获得信息的渠道越少,那获得的信息量也应相应减少,对事物的判断应该越无把握。”青禾说。
“所以医生的本领就在于以少知多,甚至无中生有,移花接木,反客为主。”
“老师,你后面说的我听不太懂。能不能说详细点?’’
孟老也说:“是呀,我也不太明白。”
张老师徐徐地说:“以少知多是凭借少数的脉诊信息,来推知较多的病情。无中生有,移花接木是将无法从脉诊得到,而从望诊或从其它方面得来的信息,说成是由脉息上得出的。反客为主呢,是这么一个意思,本来脉诊是主,症状为客,应该由脉象推出症状,但由于从其它方面知道了症状,于是由症状推脉象,再由脉象来反说症状——反正脉象一人摸一个样,就象《红楼梦》的主题那样难以琢磨,没法反驳。”
孟老心想,自己也曾对着《王叔和脉诀》之类的脉书摸自己的脉,结果除了迟数结代以外,皆无所得,没体会出“如盘走珠,来往流利”的滑脉是如何的滑,与之对应的涩脉又是怎样的涩,体会不到“轻刀刮竹,来往艰涩”是个什么感觉,更不知紧脉怎样“如绳转索,左右弹指”。真是比《红楼梦》的主题还难琢磨。
“那他这以病推脉,以病说脉还不等于知道了谜底来说谜面,那还不一说一个准。”青禾说着轻抿红唇,表示不以为然。
“是呀,谜面是小概念,谜底是大概念,以大套小,当然容易。”孟老也说。
“我这里就有一个悬线诊脉的‘成功’医案,你可以学学他的成功诀窍。”张老师喝口茶,放下杯子:“有个王爷的宝贝格格病了,让和济堂的坐堂医顾应莲去王府出诊。顾大夫满口答应,说能给格格看病,这是自己的造化。可是自己正在伤风,怕自己的贱疾传染了王府的贵人,恳请延缓一两天,自己服药好一点再去王府。王府的人看他说得恳切,连打喷嚏,也就答应了。隔天他到王府,被领到格格房中,有婆子从床幔缝中引出一根红线,长约丈许,让顾大夫诊脉。他三指轻搭在红线上,侧头合目作深思状,一会,他说好了,于是去客厅开方。方刚开好,王爷来了,问格格是什么病,开什么方。这正好给顾大夫一个表现的机会,顾大夫充分利用,说从脉息上看,滑而实,是有宿食在内,本来这宿食若是不重,消导即可治愈,或几日后自消,可其间或有医者以补剂进补,以致中焦壅塞,应脉见滑见实。故非用消导兼攻下之法不可,拟以保和丸加重山碴用量,再加紫苏、二丑治之。王爷听着,频频点头。结果格格服药二付,霍然而愈。王爷高兴头上,又是赏银,又是悬匾,顾应莲因此名声大震,病人幅凑,收入颇丰。可没想到此人却激流勇退,找个借口,收拾收拾回原藉了。”
张老师停下来喝茶,两人都看着张老师,等待下文。
“回到了老家,他才对别人道出真情。原来他一听让他去王府看病,就先装病拖延时间,其间用银子买通侍候格格的婆子、跑腿抓药的听差等人,了解到格格的病是因贪食蟹肉过多而积住了食。府里的医生虽然知道病情,但看格格身体纤弱,不敢纯用消导攻下,开了攻补兼施之剂,结果攻少补多,服之无效。知道了这情况,他才胸有成竹,敢进王府瞧病。虽然治好了格格的病,但他自己明白此类事断不可以再三再四,多则出错,前功尽弃,于是见好就收,溜之大吉。”
“此人世故精于医术,功夫在脉外。”孟老说:“我倒想起另一本小说中的悬线诊脉的失败例子。这个医生虽精于医术,但不通于世故,不屑于和婆子小厮们周旋。于是婆子小厮们串通一气捉弄他。结果在他诊过小姐的脉开方时,却发现一只脖子上拴着红线的白猫从小姐房中叫着出来,直跳到案子上。于是这大夫的脸先是惊得比白猫还白,后来羞得比红线还红,投笔掩面抱惭而逃。”
“老师,我想大众看重脉诊的心理,至少在扁鹊时代就很浓重了。在太史公笔下,他是个半神半人的医生,服了神人长桑君送的药后,能隔着墙壁看见人,透过肚皮见人心,既能‘尽见五脏症结’,原是不须摸脉的,可他还是摸,不过是‘特以诊脉为名尔’。为什么如此?还不是迫于大众对脉诊期待的压力。所以我还有个大胆的想法,不知妥当不妥当。”
“既然大胆,就有新意,说说。”
“因为他不必诊脉,诊脉只是虚应患者,满足大众需求,所以何必再摸遍三部九候,耽误他这个忙人的宝贵时间,干脆加以简化,独取寸口,只摸这方便诊脉的部位。至于独取寸口的理论,我觉得也勉强牵强,不能服人。五脏中各个脏都联系着全身,一损俱损,一荣俱荣。你肺朝百脉,毕竟是辅,心主一身血脉,才是五脏六腑之大主,辅岂能代主?此外那肝还主一身气机疏泄,肾还为先天之本,脾还为后天之本呢。就是六腑中的胃,我看也满有资格,因‘有胃气则生,无胃气则死’嘛。脉诊强调有胃气,可是肺朝百脉,胃脉才其一,胃气杂在肺朝的百脉之中怕是难摸难辨,岂如直接摸胃经的跃阳脉?按现在中医界经常引用的生命全息理论,每个部位都可反映整体的信息,单摸这些脏腑经络循行部位的脉的其中之一,也不是不可以——但终不如手腕方便,所以其它部位竞争不过寸口,不是理论不行,而是部位不便。”
张老师越听越感兴趣,频频点头:“年青人才接触中医,容易产生新想法,我在其中久了,见怪不怪,感觉都迟钝了。”
“张大夫,在我们外行看来,脉诊总有几分神秘,高深莫测,如郭玉隔嶂诊脉辨男女,某人摸脉定生死。”孟老道。
张老师说:“不仅是你们外行,行里也类似,常见回忆某老中医文章中,言及脉诊的得意之作,如有人追忆一老中医诊脉,半晌一言不发,病人正待发火,老中医却指着他右胁下说,你这里痛多久了?病人转怒为喜。”
“老师,我也有得意之作呢!”青禾神秘一笑,“一次我摸一个病人的脉,我说你这病害得时间不短了,吃了好多药也总不见轻。他很惊奇,问我何以知道,我说摸着你这脉上胃里有药气,当时他钦佩的不得了。”
“这胃里的药气也能摸出来?”孟老也惊奇:“这连书上也没写呀。”
“其实我在上班时路过挂号室,听见他对旁人说自己如何得病如何服药。没想到他一会来了——当然后来我给他解释清楚了。”
“其实大家没有反过来想想,既然这些事离奇罕见,就表示不是常规,就表示不是常人所能企及的。正如越是提倡学雷锋,越反证出现实中雷锋越少。既然如此,这种离奇的脉诊是否还能作为常规的诊断方法?值得反思。”
“老师既然这么说,又使我产生了个更大胆的想法,这次更不知妥当不妥当了。”
“那你这个更大胆的想法我更有兴趣听了。”
“我看脉诊近于可有可无,无怪乎扁鹊‘特以诊脉为名尔’,并不把脉诊作为诊病的参考。”
“我更更感兴趣的是你凭什么理由得出这大胆的想法?”
青禾刚才没有深思熟虑,只是灵机一动,来了个大胆假设,经老师一问,只得脑子一阵紧转,临时拉几个理由,于是她边想边说——
“其一,小儿也是人,人虽小而五脏俱全,为什么有些诊断教材上说小儿病可以减化脉诊,只察浮沉、迟数、强弱,缓紧,甚至不作脉诊?何况小儿是哑科,更需要全面地收集疾病的信息呀?我看过一些儿科医案,就不言脉象如何,可病也治好了。
其二,悬线诊脉并不能得到病人的真实脉象,摸等于不摸,诊等于不诊,而医生通过分析脉诊以外其它渠道所得的病人信息,同样可作出正确诊断,一样可以治愈疾病,这岂不是说明脉诊并非诊断之必需?
其三,再说中成药,自古以来,不论是处方用药或非处方用药,说明书上只说症状,不言脉象,大家不参合脉象,只对照症状服用,也常收效。”
青禾说完,觉得这三条理由还算可以,轻舒一口气。
“你这三条虽不乏道理,但似乎是以偏言全,说的是支流而非主流,是局部而非全体。虽然对于某些病,可以象仲景说的那样,‘但见一症便是,不必悉俱,’但毕竟四诊合参把握大些。总之你是矫枉过正了。”
孟老说:“那张大夫,你就再矫正过来,平和公正客观地说说脉诊应用范围和价值——我还得参照你的观点改我的‘孟说’。”
“哟,孟老您出的这可是大题目,我怎能作得出,作得好。可既然您问到这,我就以我所知,勉强说说吧。”
张老师端起杯子,用盖掠了掠漂浮的茶叶,喝了几口,缓缓地说:
“脉诊为四诊之末,与其它三诊比较,似乎应该局限性更大点。有人说脉诊具有无创、简便、快捷的优点,我不赞同,这些优点是中医四诊共有的,岂能由脉诊独享。”
“诊脉还要诊数分钟,若干动,哪有一目了然的望诊、一闻而知的闻诊那样快捷。”青禾说。
“至于说到脉诊的应用范围,就得追溯脉诊的历史,脉诊是在中国传统社会中发生发展的。是由掌握了中医理论的医生运用,限于这个知识范围内,为中医诊断辨证提供参考的。所以要求脉诊作出超出那个知识范围的诊断,怕是勉为其难。”
“这血压肯定已经超出了那个知识范围。”孟老说。
“血压的概念近代发源于西方,后才传入我国,至少超出传统脉诊的范围,历代研究脉诊的这‘脉诀’那‘脉经’,虽有四百多本书,可没有一卷一册一本一章一节一页一字一句是谈如何摸血压的。虽然有一部分患者在高血压初期,可能常表现为肝阳上亢之证,脉见弦象,可弦象并不是高血压的专属脉象,常见于寒邪、热邪、水饮、痰饮、疼痛、情志不舒等多种疾病。”
青禾也说:“李时珍《濒湖脉学》中说弦脉主病是:‘弦应东方肝胆经,饮痰寒热疟缠身,寸弦头痛隔多痰,寒热癓瘕查左关,关右胃寒心腹痛,尺中阴疝脚拘挛。’可不只是肝阳上亢。”
张老师接着说:“更何况高血压患者的脉象未必都表现为弦,也可能表现为沉缓。所以单凭脉诊并不能确定血压高不高,更何谈能够摸出血压的数值是若干毫米汞柱——可见其欺人之甚也。”
“由此推而广之,那属于现代医学的检验指标,测量数值,如胆固醇、脂蛋白、血糖、血沉、尿酸、红细胞、白细胞、血小板、尿蛋白、尿素氮、转氨酶,脑电图等等,我看都不能‘换算’或‘转化’成脉诊的脉象。”青禾说。
“怕是除了心电图的心率之外都不能——即使是心率,也应以心电图为准——因心电图上除了节律之外,还能显示心率是房性、室性,还是室上性。何况心电图还有客观、准确、可视化、可保存的优点——这些都是脉诊难以企及的。”
“你这么一划范围,我就明白了,”孟老说,“有了防备脉诊骗子的‘兔疫力’,再遇到类似以诊脉定血压的事,我就不信了。”
“不过这好象也不能一概而论,也不能排除有哪位高人与时俱进,通过临床实践,发现某指标——如血糖吧——与某种脉象有确定的关系,进而由脉上摸出血糖是7.Ommol/L,还是11.1mmol/L。从而免除病人针刺之苦,失血之耗,破财之痛,感染之危。真正体现脉诊无创、简便、快捷而且省钱的优点。”青禾故意要唱唱反调,看老师如何反驳。
“我看这是遥遥无期的事。”张老师说,“怕要等到脉象仪成熟,描画出标准的、客观的、为大家所公认的脉象图后,以脉象图与血糖指标对比,进行大样本的统计,证明两者有高度相关性后才可以成立——而现在脉象仪的研制,各自为战,投入不足,进展缓慢,甚至有点停滞不前,似乎要等待技术材料的进展、投入的追加才可能有所突破。”
“撇开这遥遥无期的事,你还是先说说脉诊可以不可以诊病。”孟老说。
“从生命全息律,从中医整体论来说,身体的状况应该能反映到脉象上,应该可以诊病,这是脉诊的理论基础。据现代研究,由于脉搏的形成与心输出量和血管的舒缩变化密切相关,而心输出量和血管的舒缩变化,又是神经 — 内分泌 — 免疫系统整合调节适应内外环境变化的主要方式,因此,通过诊查动脉的张力、速度、节律、幅度、性质及动脉壁的一般状态,就可以间接推测机体神经 — 内分泌 — 免疫系统整合形式的变化。脉搏可能是机体神经 — 内分泌 — 免疫系统异常整合形式的最佳信息输出窗口——但这只是从理论上说在整体上有联系。至于某一局部的,某一系统的病变,如胆囊里的几枚结石,子宫里的几个肌瘤,脚板上的几处鸡眼,血压或血脂增高,能不能由局部而影响到整体?如果影响到了,能不能由反映整体的脉象上摸出?尚需要明确两点:一是这些病变在脉象上有无特异性的反映?二是如果有,这反映能否察知?”
“那用我老家老百姓通俗的话说,就是这病上不上脉吧。”孟老说。
“如果某个病上脉,在脉象有所反映,如血压可能表现为弦脉,似乎可以凭脉知病。但是这弦脉却不是特异性的,前面说了,可见于多种疾病——而这些疾病的患者血压未必高——这就不好确定弦脉是不是反映血压。另外,高血压可能不仅表现为弦脉,还可能表现出濡脉、沉脉等好几种脉象,涉及二十八脉的几分之几。总之,血压与某脉象并没有一对一的专属性,既然没有专属性,那么就不单凭脉象来确定病变。脉诊的不幸常在于此。”张老师慨叹。
“那这实在令人遗憾。”孟老叹息。这时,一线阳光射入,正照在孟老的花白胡须上,使他的胡须打眼的白亮,如同镀银镀铬。
“刚才说疾病上脉不上脉的问题,接着是上到何种程度,上指不上指的问题。咱们就假设胆结石与脉象的某种变化有必然的、特异的联系,二者之间有专属性,但这些反映到脉上是个什么状况?单凭三个指头能否察知?按现在的研究水平看,三指所能测能察能知者,是脉形,脉率、脉管紧张度,脉的力度,流利度等这些物理量,如果超出这些物理量,或物理量相差极微,微到三指所不能知,不能测,不能辨,正如听力所不及的次声与超声,眼睛看不到的红外线紫外线,属于人类感觉器官所无能为力的信息,虽上脉而不上指,那恐怕也不能以脉定病。只有既有专属性,而又能为指尖感受,同时满足这两个条件,才能以脉定病。根据历史与目前情况看,能达到既上脉又上指又特异的,大概只是关于心搏节律失常的病症。”
“老师,别说用三个指尖在脉管之外揣摸形势位数,类似隔靴痰痒地测物理量有局限,就是用针管深入脉管抽血,化验血液的生化成分,也不是没有局限。按整体论、全息论推测,身体之病变,应该在血液的成份上有反映,目前的验血,确实也能掌握许多疾病的确切信息。但限于技术手段与认识水平,肯定还有相当多的异常成份验不出来,如血压升高、胆囊结石、脚板鸡眼之类的疾病,就难以从血液生化成份上查出来,就好象那些摸不到的脉象。而科学技术的提高空间几乎是无限的,那些查不到的成份或许不久即可能查出;而人的手指灵敏度的提高几乎已到极限,所摸到的大概只能限于二十八脉了。”
“摸不到脉的不说了,就是摸到的二十八脉,诊起病来也饱受无专属性的困扰。”张老师接着青禾的话说:“正如清代名医徐大椿所说:‘盖病有与脉合者,有与脉不和者;兼有与病相反者,同一脉也,见于此证为宜,见于彼证则不宜,同一证也,见于某脉为宜,见于某脉为不宜,一病可见数十脉,一脉可见数百症,变动不拘,若泥定一说,则从脉则证不合,从证则脉又不合,反令人旁徨无所适也。所以古今医家,彼此互异,是非各别,人持一论,得失相半。’‘病之名有万,而脉之象不过数十种,且一病而数十种之脉无不可见一,何能诊脉即知其何病,此皆推测偶中,以此欺人也。’”
“老师,要说这缺乏专属性,也不独是脉诊的缺陷,”青禾刚才由验血产生的一点想法,这会儿说出来:“现代医学的检验也有类似情况,如白细胞增多,未必就是有病,有的是生理性的,如饭后、酒后、运动后,冷浴后,感情冲动等。即使病理性的白细胞增高,也并非仅见于一种疾病,某些病毒性疾病,急性细菌感染、螺旋体病、癌症、组织破坏、中毒等,都可见白细胞增高。肝炎、心肌炎、胰腺炎等病的转氨酶也都可以增高。还有,血沉增快,既可以见于结核,也可以见于风湿病、结肠炎,还可见于肿瘤、贫血、克山病、心肌梗死等,这些同样缺乏专属性。”
“这点我承认。”张老师点头,“但是西医的此类报告单要比曹雪芹笔下的‘张太医’之类谦逊的多,收敛的多,本分的多,只是报告数值,提供参考,有多少布料作多大的衣裳,并没有凭此‘论病细穷源’,大言‘应当有这些症候才对’,拿只可做手绢的布料硬做大褂,作出诊断结论嘛。至于这些数值是生理性的或病理性的,可参考它诊断出什么病,要送给医师结合患者的其它情况才能确定,类似中医的四诊合参。人家只是对那些有特异性的检查,才下诊断,如胆结石,肾结石等。”
“确实,还没见人家凭着一个血沉加快,大于每小时若干毫米的报告单,来‘论病细穷源’,若有其事地推测某患者溃疡性结肠炎严重到什么程度,肠壁上如何充血水肿,一天要拉几次大便,大便如何挟脓带血,多用多少吨水,多掏多少水费。”
孟老说:“张大夫,既然你说脉诊还有用,还可以作为诊断手段,但是正如你们的徐名医所言,‘病之名有万,而脉之象不过数十种,且一病而数十种之脉无不可见’,缺乏专属性,那么有限的脉象如何来诊断这近于无限的疾病呢?如何‘以有涯随无涯’而不怠呢?这无限与有限,多与少的矛盾如何解决呢?”
“当然有办法解决了。”张老师笑笑,“不过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我得先问你几个问题——
你说说清代北京的九个城门,一天出去多少个人,进来多少个人?北京城里,一天又死亡多少个人?出生多少个人?文革之前,中国人民银行总共有多少钱?”
孟老说:“你问的这几个问题,两朝宰相已经作了经典的回答。关于人数,清代的刘罗锅的答案是:每天出去两个人,进来两个人——一个男人,一个女人。京城里按生肖属象,每天死十二个人,生一个人。关于银行的钱数,周恩来总理计算是一十八元八角八分。”
“这几个回答,大家都赞叹答得巧妙,那究竟妙在何处呢?”张老师又问。
“妙在外柔内刚,似答非答,回避了又似乎没回避。”青禾说。
“那么这种妙答是如何形成的?其中有什么规律?如果掌握了其规律,能不能批量制造呢,能不能借鉴到中医的脉诊中呢?”张老师接着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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