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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中医》(张大明)

_9 张大明(当代)
青禾止住笑:“他要不是胡吃龟龄集活个大岁数,也来不及在那么多的古画上胡写——看来这龟龄集也是有利有弊。”
“张伯父,这龟龄集不是延年益寿的药吗,为啥你刚才说是传统的男科药?”白果问。
张老师答道:“从中医角度看,如果男性的肾阳肾气亏虚,除了腰部冷痛,酸软无力等症状外,还常常伴随性功能衰退。服用龟龄集后,肾脏得到温补,就能较明显的恢复性功能,所以龟龄集素有男科‘圣药’美称。你这个痛经,属于中医所说的下元虚寒,不能温养,与男性肾阳虚的病理机制类似,所以也可以用龟龄集来温补下元,祛除阴寒,温通血脉。不仅是痛经,其它妇科病,如不孕、习惯性流产、闭经等如果属于下元虚寒的,我都用龟龄集治疗过,疗效也都不错。药可分阴阳攻补,并不分男女性别。”
白果一直认真听着,频频点头,听到这儿,眉头舒展:“这女吃男药的人还不少呢,我还当就我一个。”
青禾边听边默写龟龄集的药物组成:人参、鹿茸、海马、枸杞子、丁香、穿山甲、雀脑、牛膝、锁阳、熟地黄、补骨脂、菟丝子、杜仲、石燕、肉苁蓉、甘草、天门冬、淫羊蕾、大青盐、砂仁……正写着,听张老师说:“你没有什么疑问了吧?那就开药了。青禾,开龟龄集胶囊2盒,每次两粒,每日两次。”
青禾忙开好递给张老师。
“约摸月经快来时就吃这药,连着吃10天。下次月经快来时再吃。”张老师边签字边对白果说。
青禾说:“如果家里有风油精,你也可以把风油精涂肚脐下面,再按摩3至6分钟,使小腹发热,痛经也可以减轻。”
* * *
下午,在研究室,青禾对张老师说:“老师,中午时我理了理灵活运用中成药的思路,在脑子中画了一幅路线图,您听听看对不对。”
“噢,你说吧。”
“大概可以分为四步:先从药物组成推测其功能,再从功能推导其主治,再从主治推断其病机,最后比较其它病症的病机,如果与这个中成药所针对的病机相同相近相似,就可能适用。”
“你这个路线图虽然正确,但稍有点繁琐,绕得远了些,还可以再简化简化。你那前几步,可用古人研究仲景经方的方法来概括。”
“什么方法?”
“以方测证。”张老师说:“这里的证就是病机。以前我强调过,学方不重在一方治一症之用,而要学会用方之巧,这巧就在于方证相应。仲景《伤寒论》中方证并提,就透出了这个巧。后来清代的柯韵伯看出了这一点,以此思路作《伤寒论注》,深得仲景之旨,于是风行一时,至今仍是研读《伤寒论》的重要参考书。”
“柯琴的这书我已经买了,可还没有来及看。”青禾有点遗憾。
“那你得抽时间好好看看。”张老师道,“古人说‘运用之妙,存乎一心”,这‘用方之妙’,就在于心里总存在‘方证相应”四字,以此原则用方,就可能跳出用一方治一症的低层次,而达到‘随心所欲,不逾矩’的高境界。”
“如果这一妙存于心中,达到这个高境界,也就可以灵活运用中成药了。”青禾领悟道。
“灵活运用中成药,用同一种药治不同的病,其实也是一个‘异病同治’的问题。”张老师接着说,“异病同治的基础在于,病症虽有差异,而病机却是相同。湿热之邪在胞宫,可发生急慢性盆腔炎、子宫内膜炎、宫颈炎;在前列腺,则导致慢性前列腺炎。所以不论妇女的急慢性盆腔炎、子宫内膜炎、宫颈炎,与男性的慢性前列腺炎,只要病机相同,属湿热阴虚,就可以用相同的治法,用同一种药——妇科千金片治疗。”
“老师,那么同样,六神丸所针对之病机是热毒蕴结,不论是痄腮还是咽炎,或是带状疱疹,只要辨证是属于热毒蕴结,用六神丸清热解毒都有效。”青禾想到昨天在存仁堂的事。
“相反的,如果只是知道千金妇科片可以治前列腺炎,就不详细辨证,不论慢性前列腺炎的病机是不是湿热阴虚,凡前列腺炎都机械地用妇科千金片,那就又后退到一方对一病的低层次,效果肯定不好。有报导说,对于病机属于肾阳虚或瘀血内阻的慢性前列腺炎,用妇科千金片治疗,疗效就欠佳。”
青禾道:“古人常感叹‘人之所病,病病多;医之所病,病方少’,我想如果能充分利用同病异治的原则,灵活运用中成药,扩大中成药的用途,一个药当作几种药用,古人这千古之叹可以休矣。”
“说‘可以休矣’,怕是过于乐观,”张老师纠正道,“不过说可以缓解缓解病多方少的矛盾倒不为过。”
青禾轻咬下唇,懊悔自己没想好就说,又听张老师接着言道:
“曾经有种倾向,一说解决病多方少的问题,就只想到开发新药,投入大量的人力、物力。其实对于一个问题的解决,往往有不止一个的方法。所以我们不能局限于寻找与开发新药,还可以积极寻找其它的方法。以新的眼光审视现有药物,通过医疗实践与理论研究,发现、挖掘、开发现有药物的‘新用’,同样不失为解决问题的有效方法。开发新用与开发新药相比,同样可以达到目的,而且成本低,效率高,简便易行,较为安全。”
“我觉得安全是最大的优点,”青禾说,“一因为老药已经应用多年,它们的毒副作用已经基本了解,如何应对这些毒副作用也已经积累了经验。”
“那么咱们就总结总结开发中成药新用的方法——中医的同病异治算是一个。”张老师端杯喝茶。
青禾想想,说:“那么借鉴西医学的研究成果,也可以开发新用吧?”
“当然可以,”张老师放下茶杯,“现代医学与中医是两个不同的学术体系,其对疾病及药物有着与中医迥异的观察着眼点,往往能对中成药的功效作出新的解释;并且可借助先进的仪器设备,对药理病理研究更为深人细致。这些研究成果都可以借鉴,启发用药思路,来扩大中成药用途。如外伤导致的癫痫,现代医学研究认为,此病是由于外伤后脑组织受伤,局部血肿机化后形成瘢痕组织,病灶过度异常放电而发病。治疗主张扩张血管,增加血液流量,改善微循环及脑细胞营养,促进血肿吸收,溶解瘢痕组织。而大黄蟅丸主要由水蛭、蟅虫、桃仁等破血逐瘀药组成,经现代医学研究,有以上治疗作用,故可用大黄蟅虫丸治疗外伤性癫痫。”
“中医外治大师吴尚先有言:‘外治之理,即内治之理。”,青禾说:“将六神丸用醋化开,变丸剂为糊剂,外敷治痄腮、带状疱疹,可以算作改变剂型与给药方法来开发新用。”
“如果结合经络原理,外治的范围还可能扩大。”
“老师在存仁堂所说的用伤湿止痛膏贴穴位治晕车,风油精涂关元治寒性痛经,就是利用经络原理,刺激经络上关键的点——穴位,来疏通气血,调整阴阳。”
“咱们以上说的都是根据中西医理论来推想,可是有时新用的发现,却并非如此,常常是在临床用药中,意在治此而却效见于彼的事例中发现的。”
“这可正应了那句俗话——‘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
张老师说:“这种发现虽然有较大程度的偶然性,和神农尝百草式的原始寻药方法相近。但是,机遇总是偏爱那些有准备的头脑。如果我们在临床用药时作有心人,细心观察,系统总结,注意药物作用的异样,进行追踪,大胆推测,小心求证,也是可以增大发现机率的。”
“老师能不能举个成功的事例,启发一下我的思路。”
“这方面成功的事例还不少。”张老师举例道:“发现治心脏缺血的伟哥,可以治疗性功能障碍的事例就很典型——不过咱还是说中药吧——如某医院在运用雷公藤治类风湿关节炎过程中,发现雷公藤对育龄女性的月经有明显影响,服药的一些妇女出现月经减少或闭经。由此推测雷公藤可能有类似雄性激素样作用。所以用雷公藤尝试治疗阳痿、子宫肌瘤、乳房纤维腺瘤等,取得了疗效。”
“我想,如果很好地综合运用老师说的这些方法,广开思路,就可能开发出更多的新用,更大程度的缓解病多方少的矛盾——虽然我现在比刚才还乐观,但不会再认为千古之叹‘可以休矣’了。”
“从逻辑上讲,是病发作于前,方随生于后。犹如作案与破案,作案率必然领先于破案率,所以病多方少的问题必然长期存在,这个千古之叹还要一代一代叹下去。我们现代人,以至后代人所可能作到的是,比古代更快地缩小二者之时间差,更大程度的缩小二者的数量差,犹如‘一尺之棰,日取其半,万世不竭’,只可能无限逼近,而不可能让后者等于前者,超越前者。”
第十四回
喜怒忧思悲恐辨证求因
风寒暑湿燥火因发知受
这一回师生通过比较中、西医对非典型肺炎病因的探寻,分析了中、西医病因学体系及方法,捎带对吴又可之病因说作了评价。欲知中医、西医病因学异同在何处,中医病因学有何特色,对“疫气说”学作何评价,吴又可应有什么地位,请看本回分解——
“张老师,今天又有报道说‘非典’的病因是冠状病毒,而不是衣原体。”青禾翻着《健康报》,边进门边通报。
“噢,”张老师放开鼠标,接过报纸,看完后对青禾说:“这次对非典病因的寻找,是中、西医同时进行,各显神通,各有所得,信息共享,可以说是有史以来两种医学病因学特点最充分、最鲜活的展示。是现实而非历史,是亲历而非观史——所以要利用这机会,对中医病因学与西医病因学的特点充分比较,加深理解。”
“我还要利用老师的智慧。”青禾说,“我记得您一开始就说非典是春瘟,不大可能持续地大面积流行,等到春意阑珊,非典自趋衰减。”
“我的观点现在正得到验证。”张老师指指电脑屏幕上的“新发病人数曲线图”,“你看,现在新发病人数已经从高峰回落,持续下滑,虽然可能间或还有反弹,但‘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再不多时,非典就要如同强弓之末,其势不可穿鲁缟,或许如行刺秦皇之荆柯,一去兮不复返。”
“非典是一种新出现的疾病,老师当初是依照什么做出今天看来似乎是正确的推断呢?”青禾递给张老师一杯茶。
张老师接过茶杯,放在工艺草垫上:“所谓‘新的疾病’,是从西医角度来看。而从中医角度去看,非典未必是新的疾病,与传统中医所认识的‘春瘟’并没有本质的差异。其特点都是发于春季,具有传染性,病则发热,常是春过病也过,入夏则衰。”
“那么中医对这‘新’是视而不见了?”
“不是视而不见,是视野不同。”一张老师纠正道。
“视野不同?”
“对。”张老师道:“正是这视野之区别,而形成中、西医病因学之两大分野。就非典来说,中医的视野在宏观,追求的是辨证病因;而西医的视野在微观,追求的是因果病因。”
“辨证病因?因果病因?”青禾困惑,“难道中医所言的病因不是因果意义上的病因?”
“所谓因果病因,是病因与疾病之间有确切的因果关系。”张老师举例:“如疟原虫是引发疟疾的病因,结核菌是引发肺结核的病因,冠状病毒是引起非典型肺炎的病因——假设已经确定其为引发非典的原因——寒冷是引发冻伤的原因,高热是导致中暑的原因等。在此当中,疟原虫为因,疟疾为果;结核杆菌是因,结核病是果;冠状病毒是因,非典是果;寒冷是因,冻伤是果——都是由原因而导致结果。”
“噢,那辨证病因呢?”
“而所谓辨证病因,”张老师答:“是按中医病因理论,通过辨别疾病症状的属性而推得的病因。这在中医学中称为‘辨证求因’,或‘审证求因’。虽然中医的辨证病因从主观愿望上也是要追求因果病因的,从中医角度也可以说就是因果病因,而从现代医学角度看,实际上未必是因果病因——所以说中医的病因具有双重意义。”
“照老师说法,中医的病因既是辨证病因,又是因果病因,一身而二任?”青禾愈加困惑。
“如果说一部分是辨证病因,另一部分是因果病因可能更为确切。你回想回想中医的病因学内容主要是什么?”
“陈无择的三因说呀。”青禾回答:“外因是风、寒、暑、湿、燥、火六淫,内因是喜、怒、忧、思、悲、恐、惊七情。其余饮食不节,过度劳累,虫兽所伤,金疮踒折等等,是为不内外因。”
“咱们可以分析一下这三因之中的因果关系——我提前先说明,这里的因果关系是从现代逻辑,从西医角度而言——三类病因中,有部分明确无误是因果病因,如不内外因中的大部分内容,虎咬狼抓,中枪挨箭,跌仆损伤等,立竿见影,因果关系明确。七情致病虽然有些夸张,但作为诱因,因果关系大致也成立。而中医认为六淫所导致的那些疾病,因果关系就未必都这么明确。除了冻伤固然是因为伤于寒,中暑自然是受了热,因果关系不容置疑外,其余就不很明确。如风寒感冒,就未必真的是被冷风刮的,同样,风热感冒也不一定由于被热风吹的。这个‘风寒’的定性,是根据患者畏寒、流清水鼻涕,脉浮‘紧等症状推出来的。与此类似,如果患者不畏寒而发热,流黄浊涕,咽喉红肿疼痛,口渴想饮水、舌红等,那就可以推得为风热感冒。”
“这个陈无择,真是‘无择,视野真是宏观,将这些不同性质的病因都掺和在一块说,真真假假,虚虚实实,要不是老师今天提出,我还真没注意。”青禾表示不满。
张老师道:“陈氏主观上并无此意,他只是从中医宏观角度认识病因。我刚才是从西医角度说的。”
“是不是可以说,从宏观着眼与从微观着眼,导致了中医病因学与西医病因学的区别?”青禾问。
“如果说文化决定了两者的区别,可能更接近本质、更为深刻——方法是由文化决定的。”
“老师这是愈追愈深了。”
“追得深入,才能理解得深刻。如清末有识之士在探求当时中国为何老是挨打的原因时,有这么一个反思的过程——先是归因于洋人船坚炮利,自己的武器原始。那么为何炮不如人、船不及人呢?直接的原因在于工业不发达,而工业不发达的根源又在于科技落后,而科技落后又可归因于封建帝制的腐朽——于是要推翻帝制,建立民国。”
“老师,我想如果用中医治病来比喻,洋务运动虽然功不可没,但主要在武器工业的层面上效法西方,属于急则治其标之法,辛亥革命才是治本之举。”
“也可以这么比。”张老师同意,“西方从古希腊到培根,是重分析、求还原的文化,其病因主要是以分析还原方法而求得。如不论是先前的衣原体或是现在的冠状病毒,西医都是从非典型肺炎患者呼吸道采集标本,运用微生物技术进行分离而确定。是按科赫‘特异病因论’理论,依照科赫原则进行的。而科赫原则可看作是分析还原方法,在西医病因研究中的应用与具体化。”
“我记得科赫原则是——
1.病因必须能从每一个病例中分离出纯培养物,而该病因在不是这种病的病例中分离不到;
2.该种病因能引起同样疾病;
3.在实验引起的动物等对象中能再分离到该病因。
不过,老师,我觉得如果严格遵循科赫原则,现在就确认冠状病毒即是非典的病因还为时过早——因报告中只是言其分离出了病毒,原则2、原则3还没得到满足,也就是说还未能进行验证。”
“当然现在冠状病毒之因能否引发非典之果尚未确定。”张老师同意,“但如果能够通过实验而确定这点,那么就可以确认冠状病毒就是非典的病因。与西医这种方法相对,中医确定病因的方法与西医大相径庭,视野着重在宏观整体,而不必深入微观局部。”
“那么中医这种从宏观整体探求病因的方法,是由什么文化所决定的?”
“传统的象文化。”张老师答。
“象文化?象是藏象的象?”青禾本能地想到藏象。
“是的。”张老师道:“中国传统文化可以说是象文化,《周易》是象文化的代表。《易传·系辞上传》说:‘圣人有以见天下之赜,而拟诸其形容,象其物宜,是故谓之象。’‘书不尽言,言不尽意,然则圣人之意其不可见乎?子曰:圣人立象以尽意。’中医作为传统文化派生出的学科,是依观物取象,立象取意方法而形成的人体科学,可称为象医学。如《内经》曾言:‘夫候之所始,道之所生,不可不通也。’候者,征候也,征象也。候开始显现了,道,也就是医道,就可以通过观察症候而产生。具体到对于病因的探求,也是通过辨别病人所表现出的征象,而进行辨别审察,发现病因,所以称为辨证求因或审证求因。清代钱天来对此总结得非常精辟:‘受本难知,发则可辨,因发知受。’”
青禾正要开口,忽听有“笃笃”的敲门声,青禾起身开门,见门外一老者正在解口罩,露出花白胡须,仔细一看,原来是文学院的孟老。
“真是个戴口罩的春天,连孟老也未能免俗。”张老师起身指指沙发:“请孟老这里就坐。”
孟老边坐边说:“‘美其食,任其服,乐其俗,’岂非黄帝、岐伯于《上古天真论》中所教耶?”
“哟,孟老对《内经》这么熟悉呀!”.青禾说着递给他一杯茶。
“咳,我这是口上谈经,略知皮毛,”孟老接过茶,“真遇到事还得向你们请教。”
“您老问什么事,来个电话就行了,又何必装备齐全劳师远征呢!”
“我也是顺便到此。”孟老说,“原来古典文学研究会计划在北京开‘清代小说研讨会’,这不,为了躲避非典,准备改在咱这里开,我是准备去前面商都宾馆联系安排一下。”孟老转脸看看青禾,“你这师生俩,不是都对文学感点兴趣嘛,到时无妨去听听,机会难得嘛。”
“我看是幸遇非典的机会也难得,或更难得,千载一逢,”张老师笑笑,“参会人员多是从外地,尤其是从北京而来,或许他们挟病毒而行千里,不自觉地充当了非典的义务传播者——您是来问会上如何预防非典的吧。”
“真是‘闻而知之谓之圣’,来意我还没说,您就明白了。”孟老拉开提包,拿出一份报纸,“这不,报纸上公布的几个药方我也带了,您看看哪个适用,到时请您这院里的药厂加工一下给大家喝喝。”
“我看喝药不是上策,首先这药就不适合您老喝。”张老师点点报纸:“这几个方多以寒凉药为主,您老体质偏于虚寒,喝了可能会腹痛腹泻。”
“咳,”孟老一拍沙发,坐直身子,“早点问你倒好了,这药我已经喝了,腹痛腹泻也已经由可能变成现实了。我想着是国家公布的方子,还会有错?”
“方药的对错主要看如何用。用对了,砒霜救命;用错了,人参杀人。服中药就得辨证,辨别体质是重要的一项,您不辨体质就喝药,无怪乎要腹痛腹泻。”张老师又转对青禾说:“说实话,就从传统中医角度看,根据非典病人初发病偏于温热表现,拟定几个方子公布出来,让大家服用,而大多数人一不通晓药性,二又不懂辨证,难免有千人一方,万人一方,药不对证的弊病。”
“既然如此,这些药方岂不是没用了。”孟老两手一摊。
“那也不尽然。我刚才特别强调的是‘从传统中医角度看’,而从社会角度看,这些预防药方的实际作用,在于心理,而非药理,大众服了药,心理上得到安抚,不至于由于恐慌而导致社会动荡。”
孟老摆摆手:“不管是心理还是药理,黑猫或是白猫,有作用就行。”
“开会的特点是近距离,小空间,这正符合非典传染的条件——我看改在本地开与在北京开区别不大。在北京开会,非典疑似病人也不会去;改到这里,已在潜伏期的人也不会不来。”张老师分析道。
“您先说喝药不是上策,这又说改地开会也区别不大,”孟老紧盯着张老师,“那么你看这预防的上策该是什么?”
“这上策《内经》早已给出。”张老师示意青禾作答。
“老师,”青禾想了想,“是不是‘虚邪贼风,避之有时’呀?”
“对。对于那些尚缺乏抗击方法的病邪,只能尽量避免其害,待其时过,这样虽然看似消极,实则有效。改变开会地点,是空间上避,但彼空间之人随之而来,欲避之而未能避,故而效果不佳。而‘避之有时’,是从时间上避,等到非典的流行期过后再来开会,那就没有顾虑了。”
“那么这非典的流行期要等到什么时候才会过去,要避到哪一时?”孟老话音中略带焦急。
“已经为期不远了。”张老师端起茶杯,“青禾,你给孟老讲讲吧。”
青禾让孟老看着电脑上“新发病人数曲线图”,将两人前面的对话又向孟老作一复述。孟老听完,向后一靠,舒一口气:“那我们就别再改在这儿挪到那儿,还是按兵不动,各自避邪吧。”
“孟老这‘按兵不动’说得好,正合《内经》‘避实击虚’之旨。”
“哟,我这无意中还撞着经旨了?”孟老又将身子坐直。
“《内经》主张对于势头正盛的邪气,要避其锐气。对此《内经》曾以兵法作比,要‘无迎逢逢之气,无击堂堂之阵’。现在非典虽然盛时已过,但衰而未竭,以静制动,等其自竭,正合其宜。”
“多谢张大夫”,孟老站起身,“我就不打搅了,这还得赶回去再发一轮通知,要大家别来,等待下一轮通知。”
送走了孟老,青禾问道:“那钱天来所说的‘受本难知,发则可辨,因发知受’的意思是不是说,感受了什么病邪,开始并不容易知道,只有等发病之后,表现出了症状,才可以据此辨别其病因是什么,这个过程、这个方法,就是根据发病症状而推知所感受的病邪。就象老师刚才所举例,根据畏寒,无汗,流清涕,脉浮紧等症状,可以推知感冒的原因为风寒——而此人未必真的被寒风吹过。”
“大意可以这么理解。”张老师说,“王安道《医经溯徊集》中所言也与此类似:‘夫风暑湿寒者,天地之四气也,其伤于人,人岂能于未发病之前,预知其客于何经络、何脏腑、何部分而成何病乎?及其既发病,然后可以诊候,始知其客于某经络、某脏腑、某部分,成某病耳!’”
张老师很快地喝几口茶,又说:“与西医特异单一病因说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同为非典,中医对病因的推求,完全可以因时因地因人不同而结果多样化,而不论西医所言其病原为何。例如同是非典,前些时广东的老邓说是湿,近来北京的小林说是毒。粤地多湿,可能表现为湿;而京地偏燥,就可能表现为毒。再深入一层,即使同是北京的患者,也可能根据个体体质不同而区别为不同原因。张三壮实,其病因可能辨为风热之邪。李四虚弱,则未必见此。正如《医门棒喝·六气阴阳论》所说:‘邪之阴阳,随人身之阴阳而变也。’”
“这样看来,”青禾说,“中医对病因的辨别真是入细,要达到一人一因。而这病因可能还要随着人体阴阳的消长而不断变化。而西医则是普天下人共同一个病因,自始至终是一个病因。两者的差别实在是太大了。”
“一方面,虽然针对同一病原所引发之病症,中医对病因区别得这么仔细,可在另一方面,却又非常笼统,对春瘟范围内的疾病,如对感冒、大叶性肺炎、流行性脑膜炎的病因并不加以区别,可以同辨为风热——从西医学观点看,这几种病的致病病原体彼此差别甚大。”
“中医的这些病因理论,外行总是难以理解。”青禾感叹。
张老师说:“对,虽然从西医,甚至从公众的角度可能难以理解,难以接受,但中医之所以如此,自然有其自身的道理与方法。而且,这正是中医的精华,正是可以与西医抗衡的法宝。”
“中医与西医的抗衡,我看近于宏观与微观的抗衡。”
“正是这样。”张老师道,“虽然感染性疾病病原自古至今源源不断,古有肺炎,今有非典,但人体对病原的反应却相对有限,宏观观察可见。古代医家通过对人体征象的观察,结合类比自然界之物象,把人体的反应大致归纳为温、寒、风、火、燥、湿、毒等,以此推导疾病的病因,针对病因治疗。如北京的非典患者发热突出,就可以推知感受了温热之邪,病因为热,运用清热泻肺的方法就可以取效。而广东的非典病人,虽然发热而热度不高,出现口中粘腻,舌苔腻,食欲减退等属于湿的征象,根据这些反应,可将其病因归为湿,属于春瘟伏湿。以祛湿清热的方法也可以获得疗效。”
“而西医对付此类疾病的套路大概是,”张老师又接着说:“寻找致病病原,确定病原后,一是针对病原寻找药物而消除之,如确定肺结核的病原是结核杆菌后,就研制异烟肼、利福平、吡嗪酰氨之类的抗结核药,以杀灭结核杆菌。二是针对病原培制疫苗,如卡介苗,以预防再发生此病。如果这个套路能走下去,常常会优于中医。疾病谱的改变,传染病的退位,就是这种套路的巨大成就。而如果暂时这套路还走而不通,则中医的优势就可能显现。”
“西医的这个套路,还真是‘套’路,需要整套的配合,老师这个词用得确切。”
“是呀,”张老师道,“只是寻找确定病原,就得有细菌染色、细菌分离、细菌培养等微生物技术,动物实验技术等配合,还得需要制镜工业提供能进行微观观察的显微镜,才能满足科赫三原则。研制杀灭病原的药品,又得有化学,生物学等等的配合。在十四世纪以前,由于各方面条件不配套,西医这个套路没法走通,于是传染病肆疟欧洲,医生们束手无策。而自从中医的温病学说成熟之后,中国历史上就没有发生欧洲那样的大规模的瘟疫,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中医温病学没走西医的套路,巧妙地绕过了微观观察等难题,另辟蹊径,通过宏观观察人体对病原的反应,发展了别具一格的病因理论,在一定程度上掌握了疾病的规律,遏制了疾病的蔓延。中国清代时人口迅速增长,可能与此有关。”
“中医的这个‘辨知’、‘推知’病因的方法,与西医推求病因的方法相比较可是‘简便’得多,一不要仪器,二不需分离培养病原,三不须动物实验,四不必理会科赫,将其三原则全部省略。”青禾笑道。
“虽然从所需物质上,从所需各路人马配合上,从推求过程上看,似乎‘简便’,但这需要辨者熟练掌握中医病因理论,运用中医病因理论研究人体对病原的反应征象,进行细致的分析归纳,方能辨而无误,治而有效。这如果没有若干年的临床实践,深厚的中医素养,怕是开口动手便错——所以亦不能以简单视之。”张老师强调说。
“老师,我觉得中医寻找非典病因之所以‘简便’,是不是可以这样理解:中医当今走的还是温病学家吴鞠通的老路,‘进与病谋,退与心谋’,外界的许多东西都用不上,所以不得不‘简便’,不得不孤军奋战。而西医寻找非典病因,能用上、也必需有各方面的资助,因而复杂。”
“这一方面说是西医虽然可以利用多方面的资助,但从另一方面说,它是需要依赖各方面的配套,才能展开它的套路。现在就对付非典来说,西医的这套路才开始,一是病原尚不能确定,于是杀灭病原无从着手,疫苗更无从谈起。而非典病人就摆在眼前,急需处理,既然无从对因治疗,就不得不退而求其次,采取对症治疗的方法。于是见热降热,见咳止咳,为了减轻炎症反应,对抗肺纤维化,不得已而大量使用激素。而这样大量使用激素,说饮鸡止渴似乎过分点,但我总觉得虽然得利于一时,将来或许发生问题。”张老师眼中掠过一丝忧虑。
“那在此情此景之下,可以孤军深入的中医当有优势。”青禾说。
“对,针对非典这一疾病,中医可以利用温病学的学术积累,辨明病因属性而孤军深入进行施治,而显示出自己的优势,并不必依赖外界资助。”
“这优势在死亡率等方面已经体现出来。”青禾点着电脑上的资料,“广州中医药大学一附院共收治非典患者36例,无一例死亡,医护人员也无一人受到感染。绝大多数患者痊愈出院,没有留下任何后遗症。患者平均退热时间2.97天,并且胸片炎症阴影较快吸收,平均6.20天。全部治愈或明显好转,没有一例病情恶化。平均住院天数8.86天。”
这时电话铃响了,医政科通知张老师去省非典定点医院会诊。
张老师刚放下电话,青禾的手机也响了,医政科又通知实习生去高速公路出入口,配合防疫站工作,拒非典病人于市门之外。
张老师挥挥手:“看来咱们的坐而论道要暂停了,要对非典实际接触了。”
* * *
现在已是8月,戴口罩的春天匆匆过去了,不戴口罩的夏天也快要耀绘了。
随着各个检查站的撤销,青禾也返回了研究院。
张老师问青禾:“查了这些天,你们将几个非典病人拒之于市门之外?”
“发热的倒有几个,开始时如临大敌,连忙全副防护地押去进一步检查,结果都是虚惊一场——我看在非典已是强弓之末时大搞检查,有点贼过兴兵的意味。过分防护造成的损失,或许大大超过非典本身造成的损失。”青禾答道。
“那些被罢免的官员可能对此更有同感。”张老师说:“咱省非典病人倒还没有放倒几个,因防护不力,官员们倒是撂倒了一片。”
“说到官员,我们在公路检查站时倒有个关于官员的小花絮。”
“你说说。”张老师满感兴趣。
“按规定车内的乘员都要下车接受体温测量,可这天来个黑别克轿车,坐在后排的一个人就是不下车。当时我负责测体温,就去看是怎么回事。一个人忙过来阻拦,说市长开会过于劳累,能不能免了。一听此言,全站一片哗然。站长说:常言说到北京才知道官小,看来也不必麻烦您到北京领教了,就在这儿就让你知道知道什么叫官小。你的市虽大,但这儿不是你的市;这儿的站虽小,却是我的站。这儿不认什么市长,只认检查站长。你不接受检查,那就得按规定处理。大家七嘴八舌,跟着站长损这市长,把这一段积下的烦恼一齐向他发泄。结果市长大人冒着大家的语言风暴,钻出汽车,接受检查。”
“类似的花絮隔三岔五的点缀点缀,倒可以活跃活跃气氛,舒舒肝气。”
“老师,我在检查站时也常回想您那天的话。现在又过了这些天,非典方面又有不少新的进展,咱们是不是恢复暂停的坐而论道呀?”
“我看也有这个必要。”张老师赞同,“现在非典的病因,从中医方面说,非典属瘟疫病范畴,是因疫病毒邪犯肺引起的传染性疾病的观点,已经得到中医专家的广泛认可,大家并不认为在病因学上非典与以前的温疫有何不同。而从西医方面可以说已是尘埃落定,确定为SARS病毒。”
“既然西医确定了SARS为病原,按它的套路,该忙着疫苗的研制了。”
“正是这样。”张老师略一停,接着说:“不过对于这个疫苗的研制,我倒有个直觉——未必必要。”
青禾问:“老师是讲究理性的人,怎么也谈起了直觉?而且这直觉有点惊世骇俗。”
“直觉是省却了步骤的推理,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是推理的短路,是思维的跳跃——但这也是有一定铺垫,有一定基础的,并非凭白而来。这有点类似胡适的大胆假设。”
“我愿听老师对此是如何小心求证。”
张老师说:“SARS是某种病毒变异的产物,原来毒力较小,虽然或许传染,但不发病。变异后毒力增大,部分人群感之即发。如果在过去的社会,只可能造成小范围的流行。历史上此类情况可能发生过无数次,但过去也就过去了,无声无息无臭无影无踪无痕无记载无轰动,未能造成象如今SARS这样的全球流行。这次SARS的流行主要原因,与其说是病毒变异,不如说是社会发展。类似艾滋病流行的主要原因,与其说是病毒毒力增强,勿宁说是生活方式的改变。总之都是社会环境因素的改变而使疾病易于传播。”
“那这社会发展与生活方式的改变如何造成疾病的流行呢?”青禾问。
“传染病的流行是由病原、宿主、环境三方面因素互相作用而形成。”张老师呷口茶:“先说艾滋病,HIV可能已在某些人中存在了好几代。而AIDS是变异后的高毒力HIV引起的。在传统社会,宿主接触的性伴有限,若是病毒毒力较大,被感染者可能在短时间内死亡,来不及将病毒传播给更多的人,为害范围小。现代社会开放的性行为,提供了传播的环境,宿主可以在短时间内接触多个性伴,宿主的存活时间对病毒的传播变得无关紧要。即使是毒力最大的病毒株,也有充分的机会在原宿主死亡之前传播给新的宿主。”
“再说SARS的流行环境,”张老师接着说:“古代社会交通落后,地广人稀,如同天然的隔离。宿主被感染后可能就地死亡,而来不及将病毒传染给更多的人,病毒也随着宿主的死亡而消亡。所以在这种环境中造不成大面积的传染,可能只是殃及一个家庭、一个部落,一个村镇的易感人群。当今社会人员,借助于现代化交通工具,使得流动规模空前地巨大。而交通工具速度的提升,空间的封闭,乘员的壅塞,为SARS这类由呼吸道传播的病毒提供了良好的环境,可使宿主在死亡之前携带病毒北上南下,东奔西走,日行千里,接触百人,于是如烈火燎原,传播迅速。另外,现在社会城市化程度增高,人口密集,也是原因之一。经过全球性的隔离与治疗,必然象天花一样,除了实验室中的SARS病毒,其余自然状态下的SARS病毒可能已趋于灭绝,SASR或许要象行刺秦王的荆柯似的,‘一去兮不复返’。若再发生非典,则极可能是极个别的实验室感染。毒之不存,苗有何用?”
“那这疫苗研制出来也没有什么用场,也属于贼去兴兵。”青禾说。
“再说治疗药物,也是针对病因,筛选、开发能杀灭该病毒的药品;待开发出新药,病毒可能早就又发生了变异,需要重新确定病毒,再行开发新药。”
“老师,我忽然有个感觉,对付这类疾病,西医象球拍,中医如球网。”
“噢,这比喻倒是还新颖。”
青禾道:“西医的特点是针对性强,来一个病原对付一个病原,犹如球拍击球,球员盯着球飞来的方向,来回奔跑以改变球拍的方位,以拍变应球变,有点疲于奔命,穷于应付的感觉。而中医如同球网拦球,以不变应万变,你有千条计,我有老主意,哪个方位来的我都能对付。”
“你这个比喻虽然新颖,但不够贴切。”张老师评判道,“有贬西褒中之意。其实中、西医各有所长,西医的长处在这方面或许更明显。如果以特异性免疫与非特异性免疫作比,可能更接近于实际情况。”
“那么西医好比特异性免疫,而中医好象非特异性免疫了?”青禾问道。
“对。先说西医与特异性免疫,其一,西医西药的特点是点对点,一对一,量体裁衣,量身定作,这与特异性免疫针对性强的特点接近;其二,特异性免疫是因病原刺激而产生,分抗原识别、增殖分化、效应阶段,有一定的滞后性,也类似于西医的针对病原寻药选药制药用药,需要一定的过程;其三,特异性免疫虽然是被动产生,有一定的滞后性,但一旦形成,在作用的强度上就远远超过了没有针对性的非特异性免疫,体现出‘专业’的优势,这也与西药的特效药类似。”
“老师,能不能把中医与非特异性免疫比较的机会让给我呀?”青禾见张老师点头,于是说——
“非特异性免疫与中医也有三点类似,一是中医以群药对群病,不以某药针对某一种传染病,治疗对象泛化,类似于非特异性免疫不针对特定的病原体,反应广泛的特点;二是中医按辨证结果,可以马上组方用药,无须等待特效药,不必等待病因明确,与非特异性免疫作用迅速相象。以上两点在治疗非典的过程中已经显现出来。第三,中医中药虽然作用广泛,以不变应万变,但似乎不够‘专业’,对于一些特异性感染,疗效上不及特效、‘专业’的西医西药。”
“这是从治疗方面说,如果从预防方面说,如果能按西医的套路走下去,更是优势明显。”张老师补充。
“老师,您去参加会诊,在病因学上有什么体会?”
“虽然在后来非典的病原已基本确定为SARS,但中医在临床上并不能利用这一科学成果,仍需运用中医的传统病因理论,辨证求因,看其属风属寒是湿是毒,而且只有这样,疗效才比较理想。可见两种病因理论体系差别之大。”
“老师,我想如果讨论中医病因学,固然少不得陈无择,还有一个人我看也不能绕过。”
“这个不能绕过的人应该是吴又可。”
“是呀。”青禾说,“他的‘疫气说’并不亚于‘三因说’。”
“所谓‘不亚于’应该是近代,以至现代才发生的事。他的病因学与王清任的解剖学类似,是西医成为我国主导医学以后,被西医捧起来的。”
“按老师之意,吴氏的病因学在传统中医中并无那么高的地位?”
“吴又可病因学的历史地位应该到西医那争取——如今西医已经给了他较高的历史地位,并且影响到中医。”
“确实如此,”青禾说,“吴又可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突破了中医传统的风寒暑湿燥火六淫说,天才地推测出另有某些不同于六淫的致病物质。虽然没有显微镜,不能从微观方面揭示致病病原,但他从宏观层次较为准确地描述了微生物致病的特点。早于西医发现致病微生物数百年,实在难能可贵。”
张老师说:“他既然突破了传统中医的病因说,必然与中医主流学术难以合拍,而和西医病因学一拍即合。从中医眼光看,虽然‘难能’,未必‘可贵’。”
“既然‘难能’而不‘可贵’,对于中医来说,他是费力没讨好,白干白说。”青禾言道。
“也不绝对如此。”张老师矫正:“疫气说虽然终未能动摇中医病因体系的构架而导致突破,但毕竟令人耳目一新,在某种程度上揭示了微生物致病的规律,尤其是在提示微生物致病的传染性方面,比六淫说有进步。”
“咱暂时撇开传统中医的立场,站在比较中立的角度看,疫气说不乏真理性,先进性,又有客观事实支持,为何不能溶入中医病因学,而导致病因学的突破呢?”青禾问。
“这原因嘛,”张老师缓缓地说,“主要是思维方式差别太大,传统中医探求病因的基本方法,是运用中医理论审证求因,即通过症候推求病因。实际作用并不是揭示致病原的物质实体及其本身特征,而是探求人体对病因的反应。而吴氏却‘独出心裁,并未引古经一语’,跳过中医病因理论直接观察病因,进行比较,推理,意在探求六淫之外的病原。这两者实在是难以兼容。”
“我想还有一个原因,”青禾补充,“以西医思维方式探求病因,是要各方面条件配套的,以当时中国明朝的条件,如何给他配备显微镜、培养皿、试管架、小白鼠等等这些成套的东西,来验证疫气致病。结果疫气说显得玄虚,总不如风寒热燥火暑湿来得具体,所以难以取代六淫说——谁让他的疫气说太超前。唉,这超前也有悲哀,虽悲亦壮,虽壮亦悲。”
“所以传统中医并不能利用疫气说的真理性,先进性。正象如今不能利用SARS致病的成果一样。”张老师说:“从温病学创始人叶天士、薛生白、吴鞠通等人的医案、著作来看,温病学的创立仍然是沿用着传统中医思维方法,仍认为病因是风寒暑湿等六淫之邪。”
青禾问:“那温病学的创新在哪方面呢?”
“在辨证体系上。”张老师说,“叶天士归纳总结温邪入侵人体后的传变规律,概括为卫、气、营、血四个病理层次,是为卫气营血辨证;吴鞠通通过‘进与病谋,退与心谋’,将湿温之邪在人体的传变归纳为上焦、中焦、下焦三个病理层次,成为三焦辨证。这两种辨证体系基本反映了温病传变规律,数百年来中医对传染病多是运用这两个体系治疗。因就当时实际情况来说,中医的审证求因,辨证施治之法更为适合,也更能取得疗效,可以说是彼时彼地最好的选择。吴又可之说虽不乏道理,但实行其说的条件并不具备。”
“现在中医对SARS的治疗,也是依靠运用温病学的思维方式,而取得较好的疗效。”青禾补充,“虽然SARS病毒这个‘疫气’已经被现形在电子显微镜下。当代中医仍旧不能利用这个研究结果而对因治疗。”
“与叶天士等温病大家相反,吴又可的西医思维也是一整套的,”张老师说,“在治疗上吴又可设想针对疫气,‘以物制气,一病只有一药到病已,不烦君臣佐使加减之劳矣’——这种对因治疗的设想,属典型的现代医学治疗思想。”
“那吴又可具体的治疗方药是如何体现他的学术主张的?”青禾问。
“正如你所说的,吴又可当时虽然明知病气不同于六淫之邪,但无配套条件来发现这疫气究竟是什么,更无从开发针对病原的特效药,如雷米封之类,终而因‘惟其不知何物以制之,故勉用汗吐下三法以决之’。”
“哈,那他是又绕回来了。”青禾笑道。
“虽然他不得不仍用传统的治疗方法,但是属于‘勉用’,于心不甘。西医思维总是梗于其心胸。结果西不成,中不就。对于中医来说,疫气说不论是求因,还是治疗,实际意义并不大,有新奇之炫,而乏实际之用,远不如那些仍以传统中医思维研究温病的学者对中医的贡献大,如叶天士、薛生白、吴鞠通等医家。而对西医来说,他生不逢时,生不逢地,所以他天才的猜测,并未对发生于西方现代微生物学起到促进作用。”
“未必如此吧,老师,”青禾说。“西医已遵吴又可为先驱,中医的病因学中也有其一席之地。”
“西医对吴又可倒是挺厚道,虽然没有实际影响,也给个名分。”张老师口气一转,“但中医对此亦津津乐道,岂非是咄咄怪事。”
“我看也是怪事。”青禾问:“这种怪事毕竟发生了,如何解释呢?”
“是由于某些人身为中医而中医学术素质欠佳,一是对中医病因学说、对吴又可的疫气说缺乏深刻理解,不了解二者的差异;二是对中医缺乏自信,总想以疫气说证明中医有先见之明,并以此佐证中医并非不科学。而殊不知中医之科学精华正不在此,而在于审证求因,辨证施治,而此正为西医所短。吴又可虽是古代中国的医家,而从思维方式上看,未必属于中医。三是由前两者而导致评价标准的偏差,正由于缺乏自信,底气不足,评价医家时,总是自觉不自觉地偏离中医标准,而趋同于西医评价标准。”
“在西医已成为我国主导医学的大环境下,这似乎也难免。”
“所以在目前中医相对弱势的情况下,尤其注意不能以西医之标准对中医之学术作褒贬,定取舍。”张老师加重口气,“而作为中医,更应该不趋于势,不趋于时,坚持自己的学术信念,对医家、事件、学术观点的评价,应多考虑中医的评价体系,多考虑其对中医学术的实际贡献,而不可唯西医马首是瞻,如矮子观戏,随人起哄。故中医论文亦不必以进入SCI为荣耀,中医药产品也不必为通过某西方国家某标准而欣喜。”
第十五回
药方上多地名道地分明
灭病魔用强兵克敌制胜
用药如用兵,兵精则易胜,药佳则效高,而中药里的精兵强将即是道地药材。本回中师生讨论了道地药材的重要性,与中医目前的困境。欲知药方上为何有药名并有地名,这地名与疗效的关系,请 本回分解——
前些天,张老师应邀去日本讲学,于是与药剂科的科长协商,安排青禾到中草药房实习二周。
临走时他叮嘱青禾:“做一个临床中医,应该多识药多认药,至少常用的几百种饮片要能辨认。识药时,要注意药物的颜色、形状、炮制、质地,气味等等。”
青禾点头记下。
“我不止一次说,中医是象医学,如果能了解这些药的形象,可能会有助于更深刻、更形象地理解和掌握药物的功能。不然就可能闹笑话,出差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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