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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中医》(张大明)

_2 张大明(当代)
“对于别人或许可以服成药。而对于她,就得吃汤药,还得次次调方。”
“噢,为什么?”青禾心想,这人出众,事也出格。
“她是农学院凌教授的独女,在外地工作,前些时得了肺结核,在当地治疗效果不理想,这才回来治病。凌教授领她来,我看了在外地治疗的病历,西医倒是常规化疗,没什么可挑剔的。由于吃西药耐药,于是又吃中药。可是那位中医只知一味的清热滋阴,一个百合固金汤,一直吃了一月多,也不变方更药,结果转成脾虚湿盛,肺气也更虚了。”
“这大夫虽知方而不达变,只属中下之工也。”青禾评判道。
“凌教授说他这女儿,自小即孤僻善感,体弱多病,敏感多疑,有几分病态美,同事们都戏称她是小黛玉。没想到说得她当起真来,以黛玉自比,一会自哀自怜,一阵又孤芳自赏。《红楼梦》她看了无数遍,版本也越看越专业,现在研究的是影印的脂砚斋批本。说到此,凌教授连连叹气,说版本越看越专业,他不反对,可这人也越来越相象,现在把肺病也学到身上了。”
“她这是生理、心理、病理全方位的复制。”青禾说,“不过病理上病象证不象,虽然都是肺疹,黛玉阴虚火旺,当吐黄痰红痰;凌宇脾虚湿盛,该吐白痰稀痰。”
“凌教授特别叮嘱,给他看病要充分考虑她的心理。她本来生性多疑,心细如发,病了之后,这种疑心随病情更加滋长,总是怀疑医生敷衍她。前一个医生的原方照抄,又加重了她的这种心理。以至于前些时凌教授介绍她找我来看病之前,她追问要给她看病的这个张大夫,是‘论病细穷源’的张太医?还是闹出人命的胡庸医?是御医王济仁?还是铃医毕知庵?凌教授为了让她来看病,只得开玩笑说我是‘论病细穷源’的张太医,是受曹雪芹派遣,特地从《红楼梦》中出来给她看病的。在现实生活中,酷似《红楼梦》上人物的,也就是你和张大夫两个人了。来了之后,我也只好冒充张太医,诊脉后摹仿张太医为她‘论病细穷源’,说:‘看尊小姐这脉息,左寸细,左关细弦,右寸细而无力,右关濡而无神。病原为阴虚之证,有低热,口干,咯吐黄痰之症。后因服滋阴药过甚,伤及脾胃,脾虚湿盛,而脉见濡象,这应着食少、腹泻、乏力、吐白痰之症。右寸应肺,肺原为阴虚,阴血虚少不能充盈于脉道,故见脉细,经服药后阴虚虽缓解,但因脾虚食少,肺脏失于水谷充养,致肺气虚损。肺主皮毛,体表不固,可能时时自汗,汗出之后,气随汗泄,更加乏力,不能鼓动血液,故脉又无力。左寸细,是脾胃不健,不能生血以养心,心血不足,血不养心,可能睡眠欠佳。左寸细弦者,肝疏泄不利也,应着小姐郁郁寡欢,多思多虑。’她听后,引用《红楼梦》上秦可卿贴身婆子的话,说:‘何尝不是这样呢,真正先生说的如神,倒不用我们告诉了。’又问我如何施治,我说适用‘培土生金’之法,她又让我解释这治法。”
“老师,您先喝茶,让我借这机会复习复习培土生金之法。”青禾将茶杯递过去,“人体脏腑之间互相影响,治疗上可以利用这种关系。按五行生克关系,脾属土,肺属金,脾为肺之母,肺为脾之子。肺气虚损,就可能影响脾脏,而导致脾肺两虚,出现食少泻泄等症。治疗上可按‘虚则补其母’的原则进行治疗。通过健脾,使脾健运,增食止泻,于是肺也得到水谷充养,咳嗽吐痰等肺系症状也会减轻。这种通过补脾而治肺的方法,称为‘培土生金’。”
“嗯。”张老师放下茶杯:“由于她这心态,医生开方时,她总是紧盯着医生的笔尖。看看她的眼神,你会感觉拿笔的手都承受着她眼光的压力。”
青禾想,当时自己是与她一同看张老师的笔尖,没留心看她的神情,下次为她抄方时得感受感受她这眼光的压力,究竟达到多少毫米汞柱,相当于若干kPa。
“所以老师每次都给她调方,还亲自开方。”
“虽然一方面调方照顾了她的心态,但是另一方面还要守得住咱的效方,才有利于治疗。”
“那这两难的事如何处理呢?”青禾虽然似乎悟出了什么,但尚朦胧,所以还是想听老师如何说。
“那就得改药不改方,换药不换意,调方不调法,更方不更义——也就是说调换药物后的处方,药物虽然可能未必一致,但仍能体现原方的立法意图——此即所谓‘医者意也’,药虽频频变更,但其药其方,仍是以此意统之,以一意贯之,仍可称为某某方。”
“如果是针对凌宇这个具体病例,就是还要体现出培土生金之意。”青禾领悟。
“对,这样才能达到调方与守方的统一。”
“那么具体怎么调方呢?”
“既然换药不改方,那么所换进之药就得与调出之药相近、相似、相仿、近似、类似——就参苓白术散来说,可以用橘红换陈皮,砂仁改蔻仁。”
“上午老师是以苍术易白术,薏仁替芡实——当时我就觉得蹊跷,似乎没有必要调这方,调了近于不调,现在我明白了。”
张老师道:“就这样,隔上几付再调回来,让她觉得次次都调了方。”
“这就象写诗词作对联,为了避免重复,就在同义词、近义词中选词。写作要掌握词汇,开方要熟悉药性,才能运用裕如,游刃有余——哎,刚才老师说‘可能未必一致’,我怎么觉得应该是‘必然不一致’,既然调换了药,与原方如何一致?”
“这就是调换药名而不改药味以达一致的方法。”张老师说:“现在提倡处方药名规范化,虽然利大于弊,但利中毕竟有弊。要不然,就可以拿药物不常用的别名,来替代原用的药名,如以‘儿草根’代替山药,用‘山连’取代白术,拿‘赛佳香’替换砂仁等。”
“那这个方法更好了——不过药房的调剂人员也得配合,要是他们也不明白是什么药,让病人回来问大夫,岂不是弄巧成拙,穿帮露底。”
“是呀,为提高疗效,各个环节的人员都要提高业务水平。”张老师说,“《中国中医药报》上有篇名为《两张药方》的小小说,写徒弟开方虽然好,而病家将信将疑,于是老师就用药物别名将徒弟开的方又抄一遍,消除了病家的顾虑。病家愈后前来致谢,老师才道出真象。”
“那这位老师是表面改而实质未改,药名调而药物不调,可谓不调之调,尽得其妙。”
“其实刚才所说调呀、改呀、换呀、更名呀、代替呀,方法虽多,其本质无非是万变不离其法,百调不改其意,达到治疗慢性病有方有守的目的。”
“哎,老师,”青禾心中一动,“我忽然觉得这样似乎有戏弄愚弄病人之嫌。”
张老师想想说:“单单从方法层次上说,似乎有此种嫌疑。但从目的上说,是行善而非行骗;从方法上说,也是艺术而非骗术。与病人的最终目的是一致的。例如动手术,病人必然要求医生用麻醉剂‘愚弄’自己的感觉神经,别使自己对疼痛知道的那么清楚,感受的那么真切,最好一概无知。”
“按老师的推论,这种调方的方法,算是一种精神或文字的‘麻醉剂’吧,与戏弄愚弄有本质区别。”
张老师一笑:“要说戏弄愚弄,清廷太医糊弄满清皇帝贵族,才是戏弄愚弄。”
“糊弄皇帝可是欺君之罪,太医的胆子也够大了。”
“这也是被逼出来的无奈之举。”张老师说,“给皇帝贵族看病,就象考试一样,数位太医虽一同诊病,但分别开方,不准交头接耳,互相通气。如果开的方大致相近,则还罢了;如果相差得多,可能就有麻烦,或许要脑袋搬家。”
“那这太医们还不‘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战战兢兢。”青禾道:“老师曾说过,这中医是非标准化医学,对同一病人开不同的方是难免的事呀,这不是要命嘛。”
“所以这太医们开出的方,或许就是给自己填写死刑判决书。无奈之余,为了自保,只得作弊。”
“如何作弊呢?”
“太医如何作弊且放下不说,先说你们学生在考试时如何作弊,如何互通信息——排除递纸条之类的方式——我可是知道一二哟。”张老师笑着看着青禾。
“那主要是选择题,主要靠眉目传情。闭右眼是A,闭左眼是B,闭双眼是C,撅嘴是D”青禾说着,口眼配合,一阵忙活。“难道太医们也使此招?”
“有内务府的人跟着‘监考’,老是挤眉弄眼的,有失太医风度,岂不招疑。搞不好要被办个大不敬的罪。”
“既然能混上太医,那必然有高招,或许我们学生也能借鉴,古为今用。”
“据传是众位太医公推出一位年高术高者,看他手指拈纽扣的动作开方。”
“手拈纽扣作沉思状,当然比挤眉弄眼隐蔽,不致引起怀疑。”青禾低头看看自己上衣的拉链:“不过由于拉链等替代物的冲击,现在纽扣正在逐渐丧失在服装上的阵地——此法不太好借鉴。”
“大致是以上衣纽扣分脏腑,”张老师拈扣比划着,“第一个纽扣是心,第二个是肝……依次类推;右手拈纽扣为补,左手拈纽扣为泻。右手拈第一个纽扣,即是用补心之法,左手拈第二个纽扣,表示用泻肝之法……余可类推。大概用第几个指头拈,也有讲究。”
“我推测,他们可能还有协定处方,”青禾说,“老师曾说过,抽象的治法难定具体的方药,不协定一下补肾用什么方,补脾选哪几味药,可能难以统一。”
“这也有可能,不过据传他们多用太医吴谦等人编的《御纂医宗金鉴》上的方,因这是皇上钦定的,不能反驳。”
“这岂不是作茧自缚。”青禾红唇一抿。
“作茧自缚的还在后面,”张老师说,“还规定复诊时,不能用原方,但又不能多改。”
“那这是逼着太医们有守有变。但如此的刻板,如果遇上不必变,或须全变的情况,岂不误事。”
张老师说:“作茧自缚的结局常是自吞苦果。”
“看来如果外行非要领导内行,那逼得内行只得愚弄外行。”青禾说。
“由于两方的知识结构、专业信息的不对称,内行愚弄外行比较容易。所以说医生与教师类似,都是良心活儿。要格外讲究职业道德,自觉自律。”
听到这青禾问:“我好象听说五几年有关于内行领导外行的争论,是怎么回事?”
“当时有些知识分子,不满意被工农出身的大老粗干部瞎指挥,于是提出外行不能领导内行。而当时的领导人为了维护自己的部下,针锋相对,说‘外行领导内行是个规律’,并举例说,他本人不会打山炮,开飞机,照样指挥三军得胜。”
“那他举这种例子是偷换概念,”青禾说:“将指挥内行的概念改换成能够具体操作大炮、飞机的人员。其实指挥炮兵与空军的内行,是了解这两个兵种的战略战术作用的人员,而未必非要是会熟练操作保养大炮与飞机的人员。正象一个军舰指挥员,未必能够精通舰上数百个岗位的工作。”
“当时有些大老粗干部,是粗得连他领导的工作是个什么性质,什么特点都不知道的。例如,有一个领导作家协会的干部,对作家进行军事化管理,让作家们早晨列队,正步走到各自的房间,立正站在门口,由他喊‘向左转,进屋’的口令后,进屋写小说。”
青禾笑得肚子都痛:“这跟赶母鸡进窝下蛋有什么区别!”
这时电话响了,张老师接听后说,凌教授介绍他同系的周教授来看看病,马上就到。
放下电话,张老师端杯喝茶,青禾也不作声,象是在细细反刍刚才的谈话。
果然,周教授如同司马的兵,来得挺快,说到就到。
门开处,周教授匆匆走进来,青禾注意到他下半截裤腿似乎有些异样。
坐下后,张老师对周教授说“‘赶得挺急呀,歇歇气再诊脉。先说说有啥毛病。”
“有啥毛病?”周教授浓眉一皱,马上又舒展,“我这还真是‘毛病,——坚决执行毛主席指示得的病。’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时,伟大领袖毛主席发指示:‘农学院办在城里面,真是活见鬼,一律搬到农村去。’他这革命伟人一张巨口,一挥巨手,全院千把口子一窝端,被遣送到了农村。我这助教也没法助教了,只能助农务农,随着农民一块种稻子。当时我对革命事业虔诚得很,总是痛恨自己出身剥削阶级家庭,原本先天不足,只得后天补偿。为了彻底改造思想,与剥削阶级彻底划清界线,我比当地的农民干得还欢,整天泡在水田里,累了就睡田边的窝棚里。”
青禾边听边看边想:涉水着凉,居住卑湿,湿邪入侵,阳气受损,大概是腿部遭寒湿之邪。这周教授的裤腿,从裤褶的形态走向看,不是纵向而是横向。若用白描来画,曹衣出水,吴衣当风的描法,断不适用,因这不是飘逸那一路。用现代陕西画派某画家的稍嫌笨拙的描法倒是很适合。他的腿……
还不等青禾推出结果,周教授就自揭谜底,拉起了裤腿:“你看看,我这小腿长年从里向外冒凉气,遇寒气冷气还出冷汗——这就是在那时改造思想的收获,思想还没改造好呢,肉体却被改造坏了——搞点东西包包还好些。”
这使得青禾超出希望的失望——因她自以为马上就要推出与之相似的结果。
接着两人又诊了舌与脉——舌质暗淡,舌苔薄白;脉沉细兼涩。
“青禾,从中医角度看,周教授这病的因果关系十分明确,辨证相对简单,你先辨辨看看。”
青禾点头:“周教授是涉水过久,加之久居湿地,以致寒湿之邪侵入肌膝。寒湿均为阴邪,二者都容易伤损阳气,阳气受损,不能温煦肌肤,所以怕冷、冒凉气;气虚不能固摄汗液,所以出冷汗。寒性凝滞,湿性粘腻,可能还使血脉不畅。舌象、脉象也支持这一辨证。”
张老师点头道:“嗯,基本可以。我看可以用温经散寒,化湿通脉之法。用炮附子20g,桂枝l0g,温经通阳;秦艽12g,威灵仙10g,祛除寒湿;以赤芍15g,丹参20g ,水蛭l0g,活血通脉;加白芍15g和血;再开川牛膝15g,引诸药下行——附子注明另包。”
张老师转对周教授说:“您先吃六付吧。你这病时间长了,积重难返,没个十付八付的,怕不会好。”
“别说十付八付,就是十八付、八十付,我都能对付。”周教授说,“我这个人有点子愚忠,我常常想,我不是争当领袖的料而是甘当群众的人,我的愿望就是找个好领袖,坚决拥护。当年对于文化大革命的错误路线,我都能发自内心的坚决执行,以至于得病,何况对您正确的治疗方案呢。”
“正确不正确,还得看疗效。”张老师叮嘱:“您吃完药就来复诊,有什么情况及时来电话。”
青禾想到周教授前面的话,说:“这文革中史无前例的稀罕事还真多,‘吾生也晚’,没能躬逢其盛,真还是有点遗憾。要是按那种农学院就得办在农村的逻辑、外语学院就得办在外国,石油大学应该办在油田,军事院校必需办在战场,海洋大学就得漂在‘海上’而不能赖在‘上海’,那天文系也只能在‘和平号’空间站上开课了。”
“这空间上还好挪,可时间上如何移?”张老师问,“历史系总不能办在古代吧?咱这学传统医学的,难道要在唐宋元明清这些传统社会上课?”
“顾名思义,我看有两所大学最符合这种逻辑——北京大学办在北京,师范大学办在师范。”青禾说。
周教授说:“当时举国上下都被狂热的革命思潮裹挟,难得有正常的思维,冷静地进行思考。现在想想实在是荒谬,才‘真是活见鬼’。那农学院当初开办时,你老人家为何不指示直接办在农村,为啥直过了十多年才醒过来神儿?这道理、这逻辑怕没必要想十几年才想通吧?来回搬家挪窝,岂不是穷折腾,折腾穷。”
张老师道:“这种逻辑将农业大学混同于农业大队,不明白大学首要是教学机构,选址要有利于完成教学任务。作为一个大学,总要选信息密集,交通便利,设施完善,人才集中之地办——只有城市才能达到这要求,当时农村的环境,并不利于教学。”
“还教什么学呀,当时教授都打倒了,学生也罢课了,教学就瘫痪了。”周教授说,“对,教学上还有点事,我就告辞了。多谢多谢。”
“这药方里有一味附子,已经注明另包了,煎药时,将这另包的附子用水先煎一小时,再将其它药放进去煎。”张老师交待。
周教授看看方点点头,匆匆去了。过了二十多天,周教授第三次来复诊,青禾从裤褶推断,他仍旧裹着腿。
与前两次复诊一样,舌脉症状并没有什么明显变化,于是仍是原方照用照抄照拿照煎照服。周教授倒没有说什么就走了。张老师也好象对此也已在意料之中,泰然自若。而青禾却有些沉不住气,但又不好直问张老师这方为何还不起效,于是就旁敲侧击:“周教授还真是忠心可鉴,不像那个凌宇疑心重重。”
“所以对凌宇,取效也须要更方;而对周教授,不效亦不必要更方——不过我看你信心有点动摇,是不是?”
青禾的想法被老师看透,白脸上透出红晕,索性直言:“西方有句话:‘别乱改叫座的剧本。’凌宇服方有效,可谓‘剧本叫座’,可以似改而不改,改方不改法。可给周教授的这‘剧本’,‘演’了这么长时间,好象还没有‘叫座’哩。”
“虽然还没‘叫座’,但是也没听人‘叫倒好’呀。”
“‘叫倒好’?”青禾一时不解。
“对,你忽略了一个重要的细节。”张老师用食指点点她。
“细节?而且还是重要的?”青禾脑子一阵急转,心想自己学过美术,对形象敏感,对衣褶的走向都那么留心,是忽略了什么细节呢?
“这方子温阳通脉,附子为君,大辛大热,但周教授服了近三十付却毫无上火之状——这情况你注意到没有?”
青禾恍然大悟。旋而想自己为何总习惯于美术式的观察而不能摆脱,不是注意凌宇的手形,就是注意教授的裤褶,虽然这也有助于观察病人,但与张老师的观察取向,所注意的细节相比,简直有隔行之嫌,注意了皮毛末节,放过了重要信息。
正想着,听张老师又说:“你考虑考虑,这情况说明什么?能不能成为守方的理由。”
“这说明,”青禾感谢老师给自己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周教授的阴寒之气太甚,大辛大热的药虽然服了不少,但有寒寒当之,所以并不上火。他阳气亏欠太甚,虽然服了近三十付药,但也未能将这亏空填平,所以尚无疗效。我想治疗方向并不错——‘没叫倒好’已反证了这一点——如果守方再服,而不功亏一簧,填平了亏空,其功必然凸见,终而大功告成。”
青禾停了停,接着说:“老师这个‘剧本’,’观众还没看到妙处。如果看到妙处,叫好声一定此伏彼起。也象说相声,垫话说过了,现在正是不声不响地向包袱里装东西的阶段,还不到抖包袱的火候。”
“嗯。”张老师赞同,“我估计,再有个十付八付就可能见点效了。”
周教授来四诊时,一进门青禾就发现他的裤褶与前几次不同,裤腿随着脚步轻快地飘动,直是吴衣当风之状。
“周教授,你的病轻多了吧?”青禾迫不及待地问。
“是呀,‘精诚所致,金石为开。’我的愚忠这次没有用错对象。”周教授面带喜色:“毛主席说了,除了沙漠,任何有人群的地方都有左、中、右。这家里也不例外。我老伴可没我这么坚定,前几天给我煎药都有点不耐烦了,说一张方子总取总煎总吃总也不见效,还不调调药方,换换大夫。这见了效,她才又积极起来。”
“你家里有左中右,这屋里同样也有左中右。”青禾说:“在见效的前夕,相当于黎明前的黑暗,我也动摇了,还是张老师指出了亮点。”
“既然剧本叫座了,那更没有理由乱改了,我看还得用此方收功——青禾,再抄六付。”
“效不更方,不效亦不更方,”周教授走后,青禾问道:“按这些元素排列组合,那还应该有‘效亦更方’,‘不效更方’两项,临床上应该如何掌握呢?”
“更方,古代医家又称为转方、接方,是承前诊而再诊时的对策。”张老师字斟句酌地说,“更不更方,如何更方,更到何种程度,决定于病机的变化情况,与前次诊断治疗的正确与否。古代医家所言的‘证随机转,方随证变’,即是此意。”
“那么不效更方,大概多因前次诊断治疗有失有误,只得改弦更张,另起炉灶。”青禾按着老师的意思推测。
“嗯。效亦更方,是病机已变,理应治随机转,方随证变,切不可胶柱鼓瑟,不知变通。”张老师想了想,举例道:“例如《柳选四家医案》中有张仲华的一则医案,首次接诊时因患者湿痰食滞等实邪困结于内,脉沉而实,所以采用温通攻下的治法,选用大黄、积实、附子、厚朴等药。服药后患者大便畅通,实邪已去,病机由实邪困结转为邪去正虚,脉象亦由沉实转为虚细,所以治疗方法应相应转变,改为养胃和中之法,遣用北沙参、白扁豆、金钗石斛、橘白之类。”
“那效不更方,相对的多见于慢性病。我看古代医家的医案,常见‘方已见效,宜击鼓再进,再服若干付’之类的话,有乘胜追击的意思——您看古代医家将效不更方喻为‘击鼓再进’,多么形象生动,真可谓有声有色,似乎咚咚鼓声可闻,胜利之喜可感。”青禾说。
“以军事比喻,这情景大概相当于敌方虽败,然未消灭,有卷土重来之虞。所以要象徐大椿在《用药如用兵》文中所言‘病方衰,必穷其所之,更益精锐,所以捣其穴。’而跳出这一喻体,回到本体来说,之所以效不更方,是因虽然见效,症状减轻,但减不足言,病机并无根本的转变,证型相应亦无大的改变,所以仍需因法守方,按原治疗方向,以求量的积累。”
“那不效亦不更方呢?”青禾问,“两者似乎相近,都是原治疗方向不变,继而等待量的积累。”
“不效亦不更方虽然与效不更方相近,但更需要定力——因尚无疗效支持。”张老师将“定力”说得格外重。
“那这坚守固守长守‘无效之方’的定力从何而来呢?”青禾又问,“我觉得这好象是在很远的地方向着一个目标前进,效不更方相当于走了一段路,已经望见目标,所以信心不致动摇,因方向已不会搞错,所余下的只是路程的缩短,也就是类似疗效的积累,而不必更换方向。而不效亦不更方,好象是走了一段路程仍然遥望不到目标,不免产生方向上的怀疑,选向上的困惑,信心上的动摇。”
“这定力大概只能来自于对病症病机的掌握,对疾病发展趋向的了解,对自己辨证的自信,对方药功能的信任。如果作到了这四点,那么就象有了望到目标的望远镜,指明方向的指南针。对疗效的等待就是合理而踏实的企盼,而非守株待兔式的侥幸与偶然。反之,如果不能作到这几点,那就可能胸无定见,莫衷一是,左摇右摆,忽补忽泻,朝热暮寒。”
“唉,”青禾感叹,“这治疗的起效如果都象您们文革中学毛选那样立竿见影,或者古书所言的‘如汤沃雪’,如‘桴鼓之应’该多好——周教授的病没见效的那些天,尤其是后几天——我饱受困扰与折磨。”
张老师道:“事物发展方式丰富多彩,虽有突变,亦有渐变;治疗有速效,也有缓效。当前中医以治慢性病为主,所面对的更多的是渐变缓效。所以你对于渐变这一过程,应该有更为深刻的理解。不妨看看——哦,对于你这文学爱好者来说,应该是温习温习——丰子恺的散文《渐》。”
“老师这一提,我想起来了,丰子恺在《渐》中说:‘渐的作用,就是用每一步相差极微极缓的方法来隐蔽时间的过去,与事物变迁的痕迹,使人误以为恒久不变,这是造物主骗人的一大诡计。’在周教授这个病例上,我是中计被骗,以致于饱受困扰。”青禾笑道。
“‘渐’以时间为容器,”张老师一字一板地说:“将事物的变化不厌其繁地加以细分详解,然后将这些变化的碎屑细末不动声色地分散到多个时间单位中,拉长了抻长了事物变化所需的时间,事物的变化被稀释淡化虚化,以至于若有若无,所以仅看少数几个时间单位内的变化,并不能觉察其变。”
“噢”。青禾有所悟,觉得张老师对渐的分析深刻而细致,可谓精辟。
“作为一个中医,首先要作到对疾病病机的掌握,对疾病发展趋向的了解,对自己辨证的自信,对方药功能的信任,其次还要对渐变有所思想准备,明了即使治疗方法正确,慢性病的起效与痊愈也如同抽丝剥茧,是一个渐变,缓进,潜移默化,渐入佳境的缓慢过程。如周教授的病,是感受寒湿之邪,而湿邪之性粘腻,在诸多邪气中最难速除,而又年久时远,根深蒂固,起效必然缓慢。”
青禾问:“对于‘渐’,应该如何对付呢?”
“其一,它将起效时间神长,咱也将观察期限延长。不以一时两刻,三付五付药判疗效、定正误,将疗效放在较长的时间单位里观察。其二,它细分,咱详察。练就见微知著的功夫,敏锐地发现细微之处,明察于秋毫之末。”
第四回
辨痰浊论瘀血总归脂浊
化痰浊逐瘀血终是祛脂
多余的血脂是当代中医所面对的新病邪,只有确定了多余血脂的中医病因属性,方能以中医方法对其作针对性的施治。这一回师生将血脂这一西医概念,运用中医病因理论进行分析,在一定的程度上达到了中西互通,欲知如何分析,如何施治,请看本回分解——
诊室里,青禾正在为一个患者抄方——
党参15g 制南星l0g 制半夏l0g 积实l0g 泽泻l0g 橘红10g 茯苓15g 石菖蒲l0g 炙甘草6g
30付,制水丸,每次6克,每天2次
青禾方抄完了,而疑惑更重了。等这个患者挪着肥胖的身躯出去取药,青禾忙问:“张老师,都是高血脂症,为什么对前一个病人活血化癖,而这个病人的处方却是一派祛痰化浊的药,这血脂究竟是瘀血呢,还是痰浊呢?”
“我也正在考虑这问题。”张老师也有同感,“你可以把近几年中医治疗高血脂症的资料收集一下,到时咱们共同研究。”
这以后的几天,青禾有空就在研究院的信息网络中心查找资料。
她将近年医学学术期刊上报道的中医药治疗高血脂文章都下载下来,之后又将各类文件转为纯文本文件,再集中粘贴成一个文件。利用Word的查找功能,查取其中专门治疗高血脂的组方,将其用药全部列出,进行分类,并用EXCEL统计药物出现的频次,排出频次高低,作成表格图形。
* * *
这天下午,青禾提着笔记本电脑敲响了张老师研究室的门。
“是青禾吧,进来,进来。”
青禾进屋就忙着插接电源、启动电脑、打开文件。
张老师看了看说:“新买的电脑?”
“是,”青禾说着打开了一个文件,“买电脑原来只是设想,正在观望,您布置的这个任务,促使这设想变成了现实。”
张老师将热水冲进茶壶,盖上盖,说:“资料查到了?”
青禾用鼠标边点边说:“我查的是2000年到最近的医学学术期刊上的中医药治疗高脂血症的组方。这些组方都是专病专方,不包括辨证分型方,共55首。除作者自拟方外,还用了古代方,有抵当丸、泽泻汤、柴胡加龙骨牡砺汤、七味白术散、栝蒌燕白半夏汤合失笑散、茵陈五苓散、涤痰汤、参苓白术散等。”
“嗯”,张老师点点头,“那么这些方的用药频次呢?”
青禾打开名为“治疗高血脂症用药研究”的文件,说:“用药频次较高,37次到10次的药,依次为:山楂、泽泻、丹参、何首乌、决明子、水蛭、大黄、茯苓、川芎、半夏、黄芪、白术。这些药大致可分为六类,一为活血药,二为利水药,三为攻下药,四为理气药,五为益气药,六为祛痰药。”
“那么以药测证,高脂血证的症状大概以瘀血和痰浊为多,或许还兼有脾气虚证。”
青禾对此早有准备,用鼠标点开另一个文件,说:“我这也作了症状统计,高脂血症的临床表现可分为以下四类:一是痰浊,二是瘀血,三是无症状,四是其它,如脾气虚等。我也作了饼形图。”
张老师看了看液晶屏幕上的图表:“收集资料和整理资料的工作还可以——但是你的疑问是不是迎刃而解了?”
“不但没有——反而更加困惑了。”青禾坦言,“有症状的或许还能算到痰浊瘀血或其它那里,可无症状的那部分谁来接收?该着落在哪呢?”
“我虽然通过你的工作,更全面地了解了中医治疗此病的现状,但也不能确切地回答你的问题。”张老师若有所思,缓缓地说:“看来只是了解现状并不足以解决问题。以前总对那条语录深信不疑,现在想想大有疑问。”
“又是您们文革中背熟的语录?”
“是呀,这语录我早已经溶化在血液里、刻印在脑子里,现在要落实在口头上——
‘你对那个问题不能解决吗?那么,你就去调查那问题的历史和现状吧,你把那个问题的历史和现状完完全全调查清楚了,你就有了解决那个问题的办法了。’”
“这,这好象没有什么疑问呀,知方能行嘛!不然不成盲目的了?”青禾对老师的大有疑问小有疑问。
“首先问题与问题不一样,不可一概而论,至少可分为三类:有些问题的解决,并不必要非将‘历史与现状完完全全调查清楚’不可,可能只是一个时机问题,时间问题;而另一些问题,即使将‘历史与现状完完全全调查清楚’,也未必能解决得了,如欲‘万寿无疆’的问题;还有一些问题,虽然将‘历史与现状完完全全调查清楚’,有助于问题的解决,或者‘你就有了解决那个问题的办法了’,但现实中能不能达到这一理想的程度?或许有一天能达到,但是现实问题还等及等不及?例如战争吧……”
“打仗要求‘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这与语录是一个意思呀——语录只不过是现代语言版嘛。”青禾禁不住插话。
“这‘知己知彼’同样是理想化色彩太浓太重。”张老师说,“自古以来,谁的胜率有这么高,能百战百胜?‘胜败乃兵家常事’,倒真是常事。诸葛孔明曾经称赞曹操用兵,仿佛孙吴。确实,曹操剿黄巾、讨董卓、除袁术、擒吕布、灭袁绍、定刘表、征乌桓、收张绣、破马超,固一世之雄也。但亦免不了赤壁遇周郎,华容逢关羽;割须弃袍于潼关,夺船避箭于渭水;也有濮阳攻吕布之时,宛城战张绣之日。为什么此必然而彼偶然?其中做不到‘完完全全’地知己知彼,应该是一重要原因。因为自古‘兵不厌诈’,作战双方对于自己的作战意图、兵力部署、运动方向等等,总要尽量掩盖,迷惑对方,以增大对方‘知彼’的难度。所以在军事上,常常难以将‘历史与现状完完全全调查清楚’。而战场形势却是瞬息万变的,时不我待,要求指挥者果断决策,不然就可能贻误战机,所以常常等不及将‘历史与现状完完全全调查清楚’后再作决策,只能根据现有的并不完全清楚的信息,加上直觉经验与推测来指挥。现代人工智能研究表明,在不可能或不必要确切理解大量繁杂的信息时,运用模糊信息解决问题,有着比运用精确信息更好的效果。”
“这就象急诊,也不可能等医学科学将这病人的‘历史与现状完完全全调查清楚’了,再进行抢救,还得依靠经验等因素。不过,对语录的作者也不能责备求全,当时现代人工智能还没有发展嘛。”青禾说,“另外,对于另一些病,如不治之症,病史及诊断已是完完全全清楚,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就有相应有效的治疗措施。属于您说的第二类问题。”
“战场的情况有时也与此类似,有时即使‘完完全全’地了解了战场态势,但是自己已经兵寡将亡,弹尽粮绝,走投无路,同样是只能束手无策,只得束手就擒,只有坐以待毙——如乌江边的霸王,碰碑前之杨业。此情此景,大概最合适最合理,不得不如此的解决办法就是——”张老师含笑看着青禾,端起茶杯示意青禾作答。
“只好自刎碰碑,自寻短见。”青禾说完也笑了。
“所以只是了解清楚情况并不足以解决问题,”张老师边喝茶边说:“否则情报处长就可以代替司令员来指挥了。重要的是还要对了解到的情况进行正确的,深入的思维加工。”
“确实是这样。”青禾也想到一个佐证:“我常看推理小说,书中的其它人物,如福尔摩斯系列探案中的华生医生,虽然与福尔摩斯同时获得同样情况,但华生与多数读者一样,缺乏福尔摩斯那样的思维加工能力,只能等到最后由福尔摩斯述说案情,才知道凶手为何人——从这事例也可证明,情报的获得并不能代替思维的加工。”
“再有,”张老师说:“跟师实习更是这样,师生同对病人,同样获取信息,对于疾病的诊断——尤其是辨证——总难统一,这也说明了一致的信息获得,未必有一致的思维加工结果。这说明你们学生要跟老师学的,不仅是如何获取信息,更重要的是如何对这信息进行思维加工。”
“揣摸老师的加工思路,看来也是要向老师学的大巧之一。”青禾联想到前些天关于学巧的谈话,有所悟。
张老师指指屏幕:“你搞的整理统计虽然也属于思维加工,但深度不够,说是信息加工可能更为恰当,只有在研究思路上有新突破,才有可能使问题解决。”
“那么突破点在哪呢?”青禾问。
张老师起身踱步,边踱边说:“从概念的来源分析,这血脂的高低是现代医学有了血液化验技术后的概念,相对于中医,是老革命遇到了新问题。而瘀血与痰浊则是中医原有的概念,以旧套新,以彼就此,已属勉强,至于还要严丝合缝,自圆其说,似为非分之想。所以这血脂不可能老老实实就范于瘀血或者痰浊之类。如果要从中医观点认识血脂,还要另辟蹊径,不能拘泥于瘀血或痰浊等。”
“对呀,如果只是拘泥于瘀血与痰浊,至少对于无症可辨的高血脂病就难以解释。”青禾看着饼形图中占28%的那一块浅灰色。
“反过来说,即使有明显的瘀血或痰浊征象,也不能确诊为高血脂病,确诊仍须化验报告。”
“这就是说,瘀血与痰浊对于高血脂来说,也并不是具有特异性。”青禾紧跟老师的思路。
张老师停下来,说:“对于高血脂诊断具有特异性的指标,应是血脂化验结果——这是高血脂的共性。而有瘀血、痰浊、气虚等症状,或无症状等,都是高血脂在不同个体身上的不同表现。反过来说,在高血脂的范围内,抽取瘀血、痰浊、气虚、无症状患者的共性,也是血脂高于正常值。”
“中医能不能相应也在此基础上抽取一共性,来涵盖瘀血、痰浊、气虚与无症状等不同情况?”
“那就不能在中医传统的病因学概念圈子里转来转去,中医病因学也得革新,与时俱进。要有这种精神——”张老师说着,倒了一杯茶,将茶壶放下,敲敲壶身上刻的两行字。
青禾虽然早知这两行字是什么,但还是又看了看——
“删繁就简三秋树,标新立异二月花。”
“所谓删繁就简,就是刚才所说的抽取共性,跳出瘀血、痰浊之类繁的层次。完成了这一步,就要标新立异,用新的病因概念来概括。这新概念既要参考现代医学认识,与之互通——因高血脂症毕竟是现代医学概念;又要符合传统中医理论—因我们毕竟是在研究中医对高血脂病的认识与治疗。”
“不过——”青禾欲言又止,她看了看张老师询问的目光,还是说出了后面的话:“这两面兼顾的事,搞好固然皆大欢喜,但如果反过来,可能中医、西医两面都不讨好。”
“你的担心并不多余,失败的事已有先例,而且不乏先例——”张老师顿了一顿,接着说:“但与之对应,也不乏两面都认可的、成功的先例。”
“那我们就力求使这成功的先例再多一例。”青禾充满希望地说。
“这血脂原为人体所必须,超出了一定量,才成为高血脂病,总体是因物质多余而成病。根据中医理论,身体中物质,适中则为正为常,缺少则为虚为亏,多余则为实为邪为浊。《素问》所言要‘除之’的‘客者’,须‘攻之,的‘留者’、欲‘行之’的‘逸者’、想‘散之’的‘结者’,正是对实邪留滞体内而言。如水液对于机体,亏乏失润为燥为枯,正常滋润为津为液,多余泛滥则为水饮,为湿浊,为痰浊。而血中之脂质,为水谷食物中厚浊富有营养之部分所转化,适当则为身体所必需,过多则为邪为害。其留滞多余者,犹如水液聚为痰浊,故可名之为‘脂浊’。”张老师顺着自己的思路,沉浸在理论推理中,一气说完。
青禾敛息屏气地一直听着,生怕漏掉一个字,老师说完,她才深吸一口气:“老师这个定义下得恰当,既源于中医理论,又结合了现代医学的认识,简而不繁,点中要害,涵盖面广,无症状的也可包括在内——只要化验显示血脂高于正常。”青禾看那饼形图,好象原来几个对比鲜明的色块正渐趋于淡化,将要被一种颜色覆盖。
“所谓无症状,是针对传统的望闻问切的盲区而言。”张老师道:“中医的诊断学也要发展,不必限于四诊。什么叫作中医的诊断?决不能理解成由传统望闻问切四诊得来的就是,反之就不是。所谓中医诊断,应该是运用中医的理论工具,以中医思维方式,加工搜集来的信息,所得出的对疾病的判断——而不管这信息是传统四诊得来,还是利用现代检验仪器得来。现代医学诊断技术的发展,可看作是对传统四诊的延伸,所以如果能充分利用现代医学提供的信息,以中医思维进行加工,可能会更深入、更及时、更准确地诊断疾病。”
“我觉得要达到这目的,或许要在中医理论上有所突破,有所创新,使其能够解释现代医学检查提供的信息,二者达到某种程度的互通——老师刚才提出的‘脂浊’论可算是一例。”
张老师用茶杯盖掠了掠浮在水面的茶叶,说:“病因的问题明确之后,治疗的困惑或许会不成为困惑。”
“是的,老师,采用什么方法治疗已成了顺理成章的事。”青禾说:“我感觉好象咱们是驾船驶过长江三峡,已经是历经曲折跌宕,急流险滩,刚刚冲出西陵峡,现在前面已是‘江平两岸阔’。下面的治疗问题如同驾船顺流而下,无障无碍,正如李白所言:‘轻舟已过万重山’。”
“那你不妨说说,我看看你驾驶这船如何顺流而下。”张老师向后靠靠,换了个比较舒服的姿势,好象是教练要观察驾驶员如何开船。
“中医治疗讲究理法方药,法从理来,方自法出。刚才老师已经指明血脂属于脂浊,是因物质有余而为害的实证。《素问》所言:‘客者除之,结者散之,留者攻之,逸者行之,’正是对此类病邪提出的治法。总体上要采取‘实者泻之’的治则——此为法从理来。”
“嗯”张老师点点头,“不过还似乎抽象了点,单看‘实则泻之’,未必能看出是治高脂血症。”
青禾进一步说:“刚才所言‘实者泻之’只是抽象的治则,属较高层次,这治则还要落实到具体的治疗方法上,以解决如何泻,泻什么实邪的问题。例如辨证为瘀血,就可以选择以活血化瘀的方法来泻脂浊;若辨证为痰浊,也可以通过祛痰化浊之法来祛除脂浊。”
“那么如何用方剂与药物来体现你的治法呢?”
“由于高血脂病对于传统中医是新的概念,并没有与之对应的现成的方子,所以方药可以合为一步,而未必先选方后遣药,也可以反过来,先选药,后组方。”青禾看看张老师,见张老师没有反对的意思,就又接着说:“我想可以采用岳美中教授提倡的专病专药与辨证论治相结合的方法,选择有祛除脂浊功能的专药,与针对证型的治证药物结合组方,组成病证兼顾,中西结合的方剂——老师刚才说过:这高血脂症毕竟是现代医学概念,所以我觉得不适宜,也不可能用所谓纯中医的看法与治法。”
“是的”,张老师觉青禾所言颇有章法,渐入佳境,于是也说:“高血脂症的诊断与疗效标准是现代医学的化验指标,单靠症状并不足为凭,何况还有无症状者。只有结合化验报告及现代药理研究成果,才能更具有针对性用药,避免辨证施治的盲目性,不致于失之于空泛。”
青禾闻言,点开一个名为“祛脂药现代药理研究的文件”,边看边说:“我查的资料也支持老师的观点。尽管用活血化瘀药与祛痰化浊法治疗相应证型的高脂血症有效,但并不是所有的,或大部分的活血化瘀药与祛痰化浊药都可以降血脂。那些有效方剂的主要药物,经现代药理研究,发现其有降血脂作用。例如泽泻是祛浊方中的高频次药,现代药理研究发现其有抑制脂质合成的作用,半夏、薤白、茵陈也有消脂作用。尚未发现别的一些祛痰化浊药也有此作用。如果用纯中医观点,单纯以治法选药,就难以避免盲目性,未必能选到泽泻这样能降血脂的药物,或许难免将其它虽然符合治法,但没有降血脂作用的药物选进来。这就如老师所言,难免失之于泛。”
张老师点点头:“那你的具体组方思路是什么呢?”
“对于那些无明显的可辨症状,因化验结果异常而就诊的病人,可将他们大致分为两类,一类是偏于年轻壮实者,一类是偏于年高虚弱者。对于前者,在已知有降脂功能的药物中选择偏于攻下者组方;对于后者,则在已知降脂药中多选属于补益者组方;介于两者之间者,则针对具体情况,调整补与泻的比例,或泻多补少,或少泻多补,或补泻相当,灵活组方。”
“嗯,有点意思,继续展开。”张老师边喝茶边示意。
“对于有症状可辨的病人,也应该尽量在已证实有降脂作用的中药范围里选相应药物,如瘀血明显则选活血药物中具有降脂作用的丹参、水蛭、山楂等为主组方;痰湿突出则选祛痰药中具有降脂作用的泽泻、半夏、薤白、茵陈之类为主组方;其它如脾气虚突出,则选黄芪、白术为主组方;肝郁则选柴胡、川芎等为主组方。”
“好,这样可以在一定程度上避免选药的盲目性——不过如果只是如此,好象还欠点什么吧?”张老师问。
“当然,具体组方时,还必须根据中医治疗学、方剂学理论,进行君臣佐使的配伍,使配伍更合于中医理论,标本兼顾,以促进脂浊排泄,提高疗效。如中医认为‘气为血帅’,‘气行则血行’,治疗瘀血明显之高脂血症,可先选取有抑制脂质合成功能的丹参、赤芍、郁金等活血化瘀,作为主药。再选有同样功能的川芎,可促进脂质排泄之柴胡等药理气行气,气血兼顾,以助血行,充当臣药或使药。祛瘀之剂若服用的时间较长,则易于伤损正气,或原来就兼正气虚弱,那就又应该选用补益之品,使其消瘀祛脂而不伤正,作为佐药。最后——”青禾顿了一下,又接着说:“当然还要重视三因制宜,因人,因时,因地修正治法,加减药物。”
“噢,这已是最后了?”张老师放下茶杯问。
青禾又低头看看电脑上的文件,想想刚才的话,虽还没发现有什么疏漏,但又觉得老师并非凭空发问,抬头迟疑地说:“算是最后吧。”
“那么都用了什么剂型呢?你查查看。”
“哟,这倒没太注意,”青禾马上翻页查找,一会,青禾汇报:“汤剂居多,丸剂次之,还有胶囊和其它剂型。”
“那么疗程你统计过没有?”张老师紧接着问。
“统计了,大概是两个月。”青禾说着连忙点开一个文件,一看自己记得还不错。
“你能不能坚持喝两个多月的汤药?”张老师又接着问。
“我?”青禾眨眨眼,有点不好意思,“我没喝过这么长时间,不过想象中我好象不太情愿。”
“孔夫子云:‘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咱们业内人员都难以坚持,何况别人。当然,汤剂有其优势,但缺点也突出,由于煎制、携带、服用,口感等种种因素,汤剂往往不容易被患者接受,尤其是长期服用,依从性必然差。而高脂血症是一慢性病,其聚也渐,其消也缓,需要守方长服才能起效。‘汤者荡也’,浊邪粘腻,难以速去,脂浊也不例外,或许更为典型,所以脂浊不可能由汤剂一荡或两荡而消,汤剂的这个长处无从发挥。而且高脂血症病情相对稳定,常常无症可辨,方药并不需要频频加减变化,汤剂随证加减变化灵活的优势又无用武之地。相反,‘丸者缓也’,丸剂缓攻渐消的优势比较明显,所以治疗高脂血症的药物剂型不宜以汤剂为主。应该让病人先服用几付汤剂,如果没有不良反应,下一步就应该考虑制成丸剂或其它易服的剂型,这样可以提高病人的依从性,以增强疗效,巩固疗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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