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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中医》(张大明)

_5 张大明(当代)
“咳,我都这么大年纪了,这辈子怕是不能开车而只能坐车了,而且快要常坐救护车了——你也知道,我多等会儿,是想和你说说话。”
张老师说:“那先喝杯茶吧,我这铁观音泡得恰到好处。”
青禾闻言,起身给孟老倒了一杯茶。孟老接过,连说谢谢。
“青禾,我给你介绍介绍,”张老师说:“这是咱省文学院的研究员孟老,是研究古典小说的资深专家。能结识孟老,是你这文学爱好者的幸事。”
“哟,您就是孟老呀,”青禾略带惊喜道:“我还看过——不,拜读过——您的大作呢,就是那本《古典小说点评研究》。我一直对你‘仰之弥高’,真没想到今天‘忽焉在前’了。”
孟老连连摆手:“惭愧,惭愧,那是我早年写的,里面还有文革的不少不良影响。这本书已经改名再版,叫作《古典小说点评之点评》,内容也作了大扫除,大清洗,擦呀洗呀刮呀刷呀删呀,肃清了字里行间的文革痕迹,已经送了你老师一本,下次我来也送你本新的。另有本《孟说红楼》,也快出版了,出来也一并送你。”
“青禾,听孟老说这劲儿,就好象咱们用虫类药搜剔病邪,除邪务净一样。”张老师笑道。
“既然消除了文革逆流浊浪的污迹,那必然文净句洁字爽纸白。”青禾说:“我先谢谢孟老了,又给我一次学习欣赏的机会。”
“孟老,”张老师喝口茶,将茶杯一放,轻轻的一声响,作说书人拍惊堂木之状:“咱们‘闲话少说,言归正传’吧。你是不是想让我批讲批讲冬病夏治呀。”·
“是呀,是呀——不过我先声明一点,古典小说中的闲话可不闲,不是可有可无,可看可不看。它有烘托气氛,引出正文等作用,就象相声里的垫话,是包袱的必要铺垫,如果没有垫话,一上来就抖包袱,肯定效果不好——哟,哟,我这话说远了,说远了,喧宾夺主了,喧宾夺主了。”孟老说的有点接不上气,花白胡须也颤动不止,停了停,才又接着说:“你前几天打电话让我三伏时来冬病夏治,我就考虑这是个什么治法呀,也翻了几本医书,看了个一知半解。今天想听你详细批讲批讲。你知道,我一贯有这个毛病,总想知道为什么要吃这个药,打这个针,其中道理何在,不然我心里不踏实。”
张老师闻言一笑:“我听说咱们的伟大领袖毛主席,兴趣广泛,好学不倦,凡事总要问一个为什么,在接受治疗前也要医生解释清楚因何、为何,他听懂了,许可了,医生才能进行治疗。你与他同好呀。”
“这样的伟人我岂能及。”孟老摆手,“我只是好奇而已。再说我搞古典小说,知道点传统医学对我专业也有帮助,那《红楼梦》中的医药问题我就请教过你。至于治疗措施,我是全听你的,并不讨价还价。正如你们明代大医家张介宾所说的,‘任医如任将’,‘必也方圆大小全其才,仁圣工巧全其用’,‘倾信于临事,而尽其所长’。说得通俗一点,就是任您摆布罢。”
“我看前几天报纸上有回忆毛主席晚年医疗过程的文章,”青禾说:“他老人家可比你有主见,虽然自己肺部感染,但是不遵医嘱,不肯注射抗生素。结果口服的剂量不够,感染难以控制,病愈来愈重。
他曾言‘与天奋斗,其乐无穷;与地奋斗,其乐无穷;与人奋斗,其乐无穷。’就是不言‘与病奋斗,其乐无穷’。看来他对与病奋斗不太内行,无乐可言,故而不言。我看这正合司马迁所言‘六不治’中的某一条。”青禾冲口而出。
“青禾,青禾,说得不妥了。”张老师作个制止的手势,“咱伟大领袖精明一生,治国精明,治党精明,治军精明,治病也想精明。‘最讲认真二字’、‘凡事都要问一个为什么’——不过隔行如隔山,就治病的效果来看,与其象他那样过分精明,不遵医嘱;倒不如象孟老这样难得糊涂,听任摆布。
为什么‘医不自治’?就是因为知道得太多,事不关己,关己则迷。一会儿考虑这味药对肾不好,一会儿又顾忌那个针对肝不利。下笔开方,手重千斤,瞻前顾后,迟疑不决,用量上加减进退,反复计较。服药后又考虑这个药伤肝了,那个药害肾了,结果疑神见神,疑鬼出鬼,你说这病如何能好?我有病时就安心当病人,彻底脱离医生这个角色,相信别人旁观者清,对方子不问不看不想不管不研究不推敲不琢磨,熬好药就吃,结果病也好了,也没见伤肝害胃。”
“照老师这么说,伟大领袖要是治国精明,治病糊涂,在治病时完全跳出领袖角色,甘当病人,配合治疗,没准儿真要万寿无疆了。”
“万寿无疆无非是人民群众对领袖的一种朴素的心愿,谁也实现不了。传说中最长寿的彭祖,也只是活了八百岁,还被司马相如嘲笑一番,说他人中长则脸必长。但如果配合治疗,达到《吕氏春秋》上所言的‘尽数’境界,还是可能的。”张老师说。
“如果作了领袖人物,一旦进入了这个角色,怕是难以自拔。”孟老花白胡须一撅:“汉代开国皇帝刘邦,有病不治,还有歪理,说自己命系于天,岂是凡医可治。结果他是将凡医斥退下了,可自己也被疾病斥退位了——也属此类。不过刘邦虽然骄悠不论于理,但其言之豪,其气之霸,虽霸王亦不及也,闻之‘足以称快世俗’也。”
“刘邦虽然体格不如项羽强悍,不能‘力拔山兮’,但他的心劲儿实足以‘气盖世’也。”张老师道,“你看他《大风歌》中的志得意满,足以盖过《垓下歌》的悲枪无奈。”
《大风歌》是英雄功成而歌,迸出的是豪壮美;《垓下歌》为英雄末路而泣,透出的是悲壮美。两者各表现出本色美。”孟老总结道。
“刘邦的大丈夫本色是事事拿得起,放得下。”张老师说:“老子将被煮熟,他要求分一杯羹;儿子耽误他逃命,连着瑞下车两三次——他可不象项羽那么儿女情长。如果虞姬不自尽,项羽突围时必定不嫌累赘,携她同逃,宁可同生同死。虞姬正是知道项羽会如此,才以自杀来成全项羽。”
“其实这是他们老刘家的一贯作派。刘备不是也抛过妻子,摔过孩子吗。有人说他刁买人心,我看不全是。刘备就是那种人,宁愿舍弃儿子,也要当上天子——岂能愿意为儿子而损失大将。”孟老说。
“姓刘的虽然事业有成,但未免过于冷酷无情,老子妻子儿子皆可抛,这种人虽可观而不可嫁,我是宁作虞姬,不当吕后。”青禾想着,后一句不自觉说了出来。
两人闻青禾此言,稍愣了一愣,同时对视会意一笑。青禾一时窘得不知所措,脸爆炸似的涨红。张老师见状就将话转回到治病上——
“其实对于治疗措施的意义,能解释清楚的我也一贯主张给病人解释清楚,这样可以使病人明白治疗的意义,提高依从性,提高疗效——但总是由于时间有限,难以作到。今天还有点时间,可以比较详细的讲讲——来,先诊诊脉。”
孟老将双手放在两个脉枕垫上,师徒两人同时诊脉,一时诊室里平静下来,如同水落石出,空调那并不大的送风声显现了出来。
“青禾,”张老师打破平静,“你觉得孟老的脉象是什么?”
“好象是有点沉,弱。”青禾迟疑地说。
“四季脉象一般是什么?”张老师又问。
“夏洪、秋毛、冬沉、春弦。”这次青禾回答的迅捷干脆。
“而孟老的脉却是显沉,非其时而有其脉,这说明——”
“说明孟老阳气偏虚。”
“对,结合平时孟老发病时的表现,如咳吐稀白痰,食欲不振,畏寒怕冷,舌滑苔白等,孟老的咳喘偏于虚寒已是没有什么疑问。他年事已高,脾肾功能减退也是自然的。”
“那么定性、定位与病态合参,孟老该是脾肾虚寒之证了。”青禾说。
孟老一直专心听着师徒的交谈,这时他好象想起了什么,插话道:“张大夫,按中医理论,我这病不是应该‘寒则温之’,‘虚者补之’了吗?”
“孟老真是久病成良医了,术语说得内行也挑不出毛病。我正准备要按这方法给你温补脾肾。”张老师说着,拿过笔准备开方。
“我还听说中医有‘用寒远寒,用热远热’的禁忌,你单挑三伏时大热天用大热药,不是犯忌吗?会不会有不好的反应?”孟老道出疑虑。
张老师又将笔放下:“看来我不把其中的道理批讲清楚,您老要随着药物吃下一团疑惑了。您老所忧虑的是一般情况——孟老,咱先扯远点——你觉得写小说一般最犯忌的是什么呢?”
“情节雷同呀,这最令人生厌。”
“可是《红楼梦》中不厌其繁地写梦,《水浒传》中写了武松打虎,又写李逵打虎,《三国演义》中的火攻也是写了又写——虽然都是犯忌,却百读不厌——这其中总有道理吧?”张老师问。
“你说的这些,是似犯而未犯,貌犯而实避。避免雷同的目的无非是使故事情节生动,人物性格鲜明。而如果能够同中见异,犯中有避,可能更能达到避免雷同的目的。例如,例如——”孟老说起自已的专业来,总是说得又快又急,直说得有些上不来气才停住。
“孟老,慢慢说,先喝口茶。”张老师也端起了茶杯,呷了一口。
孟老点点头说:“好,就说《水浒传》中两次打虎吧。虽然都是打虎,可武松轮拳,李逵持刀,武松打一虎而曲折,李逵杀多虎而干脆,在各自的一招一式中比较出了性格的不同。金圣叹对此点评道:‘写武松打虎纯是精细,写李逵杀虎纯是大胆。’这样呢,通过异同对比,来刻划人物性格,比较情节的差别,可以使性格更鲜明,情节更生动。毛宗岗点评《三国演义》时对犯忌避忌的问题也有一段话,是,是——,唉,我这记性呀……”
“孟老,是不是‘不犯而求避之,无所见其避也;唯犯之而后避之,乃见其能避也。’这句呀?”青禾对这句话印象颇深。
“是是,还是这姑娘脑子灵光。我这脑子已经成了反复使用的复写纸,干划道道不见印迹,近事远事都快记不得了。”孟老连连摇头叹息,下领的山羊胡子也随着左右飘拂。
“照孟老所言,”张老师说,“这些文学大师们的所谓犯忌,其实并未犯忌。”
“是,虽貌似犯忌,而在精神实质上是避忌,是更高妙的,在更高层次上的避忌。大师们不象一般作者,以能避为能,而是以能犯为能——但此非大手笔不能为也,如果弄得不好,反而会弄巧成拙。”
“青禾,孟老这番高论,对咱们启发不小,”张老师看着青禾,“我想咱们可以乘热借用孟老所言来解释孟老所担心的犯忌问题。”
“老师,您这是‘即以其人之理,反释其人之疑’。”青禾一乐。
“你向别人解释新的东西,总要借用接受者熟悉的事物。”
孟老也说:“对呀,比喻就是以旧喻新,以熟喻生嘛。”
“我看先从中医学总的治疗目的来说吧,此即《素问·至真要大论》所言:‘谨察阴阳所在而调之,以平为期。’意思大致是,治病要诊断清楚阴阳的偏盛偏虚,加以调节,以阴阳平衡为目的——这就是总目的。为了达到这个总目的,针对不同的情况,又派生出许多较为具体的方法,如寒者热之,热者寒之,实者泻之,虚者补之。还针对不同情况,提出一些治疗禁忌,如用热远热,用寒远寒,以防止治疗的偏差。这冬病夏治,也属于调节阴阳的一种具体方法,大致算是补阳以抑阴罢,特殊之处是有特定的季节。”
听到这,青禾忽然想到什么,问道:“老师,《素问·四气调神大论》所说的‘春夏养阳’,是不是就是指冬病夏治呢?”
“未必吧,若是单提夏可通,而原文是春夏并举,春如何解释呢?”张老师反问。
“哟,光顾着夏了,把春给忽略了。”青禾后悔自己的冒失,“不过老师,我这也是代人受过,我是从一本杂志上看到这说法的。”
“看来对这句经文有误解的人还不少。对此我另有理解,不过我这理解今天还要借助孟老的学问。”张老师说着,从抽斗里拿出《素问校释》,翻到“四气调神大论”篇,放到孟老面前,说:“孟老请看这段。”
孟老摸出水晶老花镜戴上,见这段文字是——
“夫四时阴阳者,万物之根本也,所以圣人春夏养阳,秋冬养阴,以从其根,故与万物沉浮于生长之门。逆其根,则伐其本,坏其真矣。故阴阳四时者,万物之终也,死生之本也,逆之则灾害生,从之则苛疾不起,是谓得道也。”
后面接着是王冰、张志聪、张介宾等研究者的注解。
孟老将原文看了两遍,’又看了下面的注解,抬起头说:“字面上我还理解,可是要深究医理,我无能为力。”
“‘春夏养阳,秋冬养阴’两句,是不是互文关系呢?”:张老师问。
孟老又看一遍原文,肯定地说:“这是典型的,以对偶形式出现的互文。互文是汉语中特有的修辞手法。所谓互文,就是互相为文,指的是这样一种修辞现象:一个完整的意思,根据表达的需要,有意地将它拆开,分别放在两句中,在解释时必须前后拼合,才能正确理解语意。此句上文省了在下文出现的词,下文省了在上文出现的词,参互成文,大意是四季都要注意调养阴阳。这种修辞方法又称互辞,在古典文学中比较常见,如枚乘《七发》中‘越女侍前,齐姬奉后’两句,上文言‘越女’,下文说‘齐姬’,而上下文皆有‘越女’、‘齐姬’之意,即为越女、齐姬既侍前、又奉后。互文修辞在现代还有人运用,如伟大领袖毛主席词《沁园春·雪》中‘千里冰封,万里雪飘’也是互文,分开就讲不通了。再者,京剧《空城计》中诸葛亮的唱词:‘东西战,南北剿’同样是互文。”
张老师满意地说:“如果是互文的话,、那么以下各家的注解就都不太对了——因他们没有按互文来注解。而我是按互文理解的,与他们相比,可能更接近经文原意,也更为合理一些。”
“老师,”青禾道:“我当时读这段经文时,只是一心想医理,没能注意到修辞现象,所以未能免俗,还觉这些注家说的各有道理。您能不能医理结合修辞给我讲一下。”
“可以。”张老师拿过《素问校释》边看边讲:“按互文的关系,结合医理,此经文的主要精神可理解为:一年四季中,要根据每个季节的阴阳偏盛偏衰特点,采取相应的治疗或保健方法,来调节阴阳,使身体保持阴阳平衡。而不能理解为春夏只养阳而不要养阴,秋冬只养阴而不必养阳。各注家共同不足都是将二句分而释之。以致拘泥于养阴养阳之法与季节之对应,纠缠于细微末节,偏于琐碎浮浅,如王冰说‘春食凉,夏食寒,以养于阳;秋食温,冬食热,以养其阴。’高士宗也说:‘所以圣人春夏养阳,使少阳之气生,太阳之气长,秋冬养阴,使太阴之气收,少阴之气藏。’总之,他们没能从更高层次,从精神实质上把握经文要旨。”
青禾接着说:“我觉得高士宗的注释尤其别扭,人有三阴三阳,他只以少阳太阳对春夏,太阴少阴之对秋冬,那阳明、厥阴为何无所对应?显然是被四季之数所限,可见其于理不通。”
“好了,青禾,”张老师说:“这些医理咱们以后再讨论,还是先解决孟老的问题。”
“哎,张大夫,你不是正在解决我的问题嘛,你俩的对话,我听着挺有意思。”
“那毕竟不是针对你的问题而言。我刚才说了,这冬病夏治,属于调节阴阳的一种具体方法,特殊之处是要在夏季的三伏。为什么如此,是所治疗疾病的性质决定的。冬病夏治并不是所有的病都可治,而是针对那些阴寒之邪深伏为害,冬季容易发作,或者加重的疾病。如老年慢性支气管炎、肺气肿、肺心病、支气管哮喘,对,还有肢体寒性疼痛,俗称老寒腿。”
“张大夫,我老家常有人三伏天用蓖麻叶包裹,治老寒腿,也算是冬病夏治吧?”孟老问。
“当然属于冬病夏治了。”张老师答,“这些病从中医角度分析,是阴寒之邪深伏于内,败伤人体阳气,一到天寒时,外寒再合内寒,所以常常会加重。虽然其它季节用温阳药助热,却总嫌力量不够,不容易根治。三伏天时,是一年中阳热之极,在这时以阳热之药进行调治。意在以药物之热并借助天时之阳热,使二热相合,犹如响鼓重捶,快马加鞭,海底掘井,山顶筑塔。使在其它季节单靠药物难以驱散的体内深伏之阴寒得以驱散,在一定程度上恢复阴阳平衡,减轻或者治愈疾病。”
张老师喝几口茶,继续说:
“‘用热远热’是一般意义上的保持阴阳平衡,是以避为能,是已知而不犯。而冬病夏治是以犯为能,明知而故犯。‘明知’,是透彻了解禁忌的精神实质,了解其所以然,并明白当下是针对什么情况;‘故犯’实是善犯,是在明知的基础上的具体情况具体对待。用孟老刚才的话说,‘是虽貌似犯忌,而在精神实质上是避忌,是更高妙的,在更高层次上的避忌。’因为通过这种貌似犯忌,破坏阴阳平衡的治法,却达到了纠正阴阳偏虚偏盛,保持阴阳平衡的目的,在最终的、根本的目的上,在更高层次上,与用热远热的初衷不谋而合,‘以从其根’,‘是谓得道’也。”
孟老一直聚精会神地听着,听到这,他长出一口气:“唉呀,张大夫,‘良言一句三冬暖’,你这段话就是那热药,我的顾虑好比那阴寒,它已经被驱散了,驱散了。用个古词来形容,叫如汤沃雪,如汤沃雪呀。”
“咱再扯的远一些,”张老师兴犹未尽:“古代兵家之祖孙子对作战曾提出一个禁忌,叫作‘战胜不复’。”
“这我知道”,孟老说,“大意是这次运用某战术得胜,下次就忌讳重复运用,以免敌人上一次当,学一次乖,再用不但不灵,反而自己吃亏。”
“可是在抗日战争时,军事家刘伯承三天内连着在同一地点两次伏击日军,却连连获胜。这说明高明的军事家敢于破忌,更善于破忌。”张老师说。
青禾笑道:“可见这日本人里大概也有所谓的‘中国通’,知道中国有这一禁忌,推测我军不敢破忌,所以才老路重走,想着这样才安全。”
“战胜不复的精神是因敌而变,”张老师说,“但是如果老是不管敌人如何变化,而一成不变地惜守战胜不复,舍本求末,恰恰又是犯忌,日本人犯的正是这忌,而刘帅正是针对这些自作聪明半通不通的中国通,因敌而变,出奇制胜。”
“老师,”青禾道,“我想借用《内经》的另一句话,来解释为何可以突破‘用热远热’的禁忌,你看恰当不恰当。”
“哦,你说,你说。”张老师颇感兴趣。
青禾受此鼓励,、两眼烁烁闪光:“《内经》在回答孕妇服峻猛药物的后果何如时,说‘有故无殒,亦无殒也’。虽然是针对孕妇之病而言,但抽取其精神,可理解为有其证即可服其药,有病病当之。按此精神,有寒证即当用热药,而不必过多考虑是否在热天,因阴寒盛于内,足以与热药对抗,所以虽然天热服热药,有寒寒当之,不至于引起阳气偏盛,或许天热还更利于治疗。”
“好,好,这小姑娘的解释与老师的解释有异工同曲之妙,连我这外行也听明白了。”孟老赞许道。
“那我就开方了,孟老。”张老师伸手拿笔。
“别忙,”孟老忽然想起什么:“我刚才看原文时还有个想法,也是支持你的观点的,说说供你参考。”
这使师生二人同时来了兴趣,张老师说:“愿闻孟老高论。”青禾也说:“孟老的观点一定新颖。”
孟老捻着胡须说:“我有时也读《内经》,其文风汪洋宏肆,典雅绚烂,如神龙行空,翻然作雨,有‘沛然莫能御之’之势,这一段经文也体现了其一贯风格。从文势与层次上看,此段是从四季与阴阳的层次上论述如何保持阴阳平衡,概括性比较强,一气呵成,文气贯通,‘春夏养阳,秋冬养阴’两句所论的层次,至少在治则这一层次,而不应该是具体调养阴阳的方法。如果按诸家所释,则二句就成为低层次的,具体的,琐碎的方法,妨碍了整体文势文气的贯通,破坏了整体文风,与所论层次也很不相协调——可见他们的注释可能有悖于经文原旨。”
“善哉!”张老师拍案叫绝:“结合整段的文风文势文气来研究这句经文,只有孟老这样的文章大家才能胜任,我力所不及。孟老所言是对我的论点的强力支持。”
青禾也不由赞叹道:“孟老真无愧于文学评论家,对《内经》文风概括得多么贴切,我有时虽然也这种感觉,就是不能形成这样精当洽切而富有诗意的语言。”
孟老摆手道:“过奖,过奖。吾所求者,非浮名虚誉也,乃实效之方也——您还是给我开方吧。”
“老师,您喝茶,我来吧。”青禾早已拿笔在手,跃跃欲试。
“也好。”张老师就边喝茶边口授药方——
紫河车粉6g 制附子9g 肉桂6g 干姜9g 熟地黄12g 山茱萸l0g 仙灵脾9g 半夏6g 陈皮6g 白术9g 防风6g 黄芪18g 补骨脂9g 怀山药l0g
20付,制水丸,每次6g,每天3次。
青禾边记录边分析,觉得此方是由二陈汤、玉屏风散、金匮肾气丸三方化裁,又加血肉有情之品而组成。青禾写完方,递给张老师。
张老师审核签字后将药方递给孟老,说:“孟老,你如果再能配合穴位敷贴,效果会更好一些——青禾,再给孟老开个治疗单——这穴位敷贴也是冬病夏治的一种方法,是用白芥子、细辛等药研末,姜汁调为糊,在三伏时贴在大椎及双侧肺俞、心俞、膈俞等穴上。”
“那这贴的药也是温热药吧?”孟老问。
“对,这是利用三伏天穴位毛孔开放的时机,使药力更好地透入体内,起逐寒作用。你最好能连续治疗三年,效果可能会更好。现代医学研究,冬病夏治可以增强人体的免疫力,降低机体的过敏状态,提高丘脑 — 垂体 — 肾上腺皮质系统的功能。可以减少感冒,减少发作的次数。对你这老年慢性支气管炎特别适宜。”
“行,行,我就谨遵医嘱,以图速效吧。”孟老拿着方取药去了。
第九回
空调病阴暑症贪凉饮冷
大青龙温散法作雨龙升
七月流火,暑病多发,阳暑固有,阴暑更多。欲知阴暑是何病症,如何预防,大青龙汤治疗阴暑的道理何在,如何运用,请看本回分解——
这年夏天,够得上浓烈二字,高温后接着骤雨,骤雨后旋即高温,在暑湿的蒸腾下,研究院里的各种植物肆意生长:爬墙虎如同滚筒涂墙,快速把青翠推到了四楼,正奋力向五楼进发;葡萄的枝条在架子上纵横交错,尽情伸展,葡萄叶马上就要补填完最后的几个间隙,架下长长的雨道上已经很少能见到漏下的点点阳光了。青禾从住院部回来走在下面,仰面看着架上串串青翠欲滴的葡萄,硕大厚实的葡萄叶,觉得此季此景,正应了《内经》“夏三月,此谓蕃秀,天地气交,万物华实”之言。
到了诊室,见张老师正为一个病人诊脉。这是一个十六七岁的男孩,体格壮实,坐在那里,烦躁不安,不住摇头叹息,两脚来回搓地。身后一中年妇女,应该是他母亲,正代他叙述病情。
青禾赶快拿过病历记录——
主诉:发热半天。
病史:上午10时多,刚踢过足球,即回家开空调取冷,温度调在18度,站在空调前吹了十多分钟,午后觉得发热。
现症:发热,39.8℃,无汗,烦躁,肢体酸困,脉紧,舌淡红,苔薄白。
“青禾”,张老师说,“我看这是一个比较典型的大青龙汤症,可以原方书之——麻黄12g,桂枝4g,甘草5g,杏仁6g,石膏12g——大概一付就行了。”
青禾写完方,送给张老师,张老师看看方,签了字递给他们:“煎药时放几片生姜、几个大枣,吃药后发发汗就好了——可别再那样吹空调了。”
“你听清楚了吧,”中年妇女一扯这孩子:“当时我就说你这样是找病,你就是不听。走走,回家老实吃苦药吧——这就是你当时痛快的报应。”两人走了几步,又回身道:“谢谢大夫,谢谢大夫。”张老师扬扬手:“好,好,快取药吧。”
“老师,”青禾说:“这个病人让我想起了一个运用大青龙汤的医案:在酷暑时节,河北有个地方抗旱打井,一个姓刘的农民原在井上向上拉土,热得全身大汗淋漓,如浇如洗。后来改换下井挖土,深井内寒气逼人,登时热汗全消。当时虽然觉得爽快,可回家后立即发病,证如大青龙汤证,就用大青龙汤治好了。”
“你这一说,也让我想起十多年前治疗的一个病人。”张老师回忆着,“他是在暑季大汗时用冷水浇身,虽然当时没病,可此后再未出汗,西医诊断为‘汗腺闭塞症’,多方治疗无效。那年夏天他来看病,当时虽然天热,可他滴汗也无,全身汗孔突出,心中烦躁,头昏身热。我给他开了大青龙汤,服第一次并未出汗,反而身热烦躁加重。他打电话过来,我让他继续服药,二次服药后二十多分钟,头上开始出汗,逐渐全身都出了汗,汗腺闭塞症自此就好了。”
“张老师,我看这三人的经历相近,别管是空调的冷风、深井的冷气,还是浇身的冷水,环境温度骤然降低是一样的。”
“对,三者虽异,其寒一也。寒主收引,温度骤降,则导致毛窍闭塞,内热不能外散,必然郁阻而发病,所以‘不汗出而烦躁’,应是大青龙汤的辨证要点,也就是各位《伤寒论》注家所说的辨证的‘眼目’。”
青禾翻到《伤寒论》38条,在“不汗出而烦躁”下加了着重号。
张老师继续说:“由于此类病人感寒较重,故用麻黄汤而麻黄用量加倍,以成辛温发汗散寒的峻猛之剂;再因为内有郁热,所以又加石膏清热。服药后患者汗出,郁热随之而除,如青龙升天而作雨,大雨一浇,天地顿爽,故而名为‘大青龙汤’。清代的喻嘉言注解大青龙汤时说得形象:‘天地郁蒸,得雨则和;人身烦躁,得汗则解。’中医特别讲究天人相应,好多治法都是从自然现象得到的启示,所以遇问题多与自然现象联系联系,可能比较容易理解。”
“这也就是老师经常所提到的,中医学是象医学。”青禾抬起头,“中医学受传统象文化的深刻影响,也是以依观物取象,立象取意的方法来研究医道,所以学医时亦可以观察自然现象来理解医理。”
“其实观书也可以观象。”张老师说。
“观书也可观象?”青禾一时不解。
“当然可以。”张老师肯定,“书中不仅自有‘黄金屋’、‘颜如玉’,更有‘景如绘’。而且文学作品对自然现象的描写经过集中提炼夸张,并有作家个人感受,因而更生动,更典型,更有普遍性,也就更有助于观象以知理。如大青龙汤所对应之象,类似天地郁蒸,欲雨不雨。由此我想到茅盾先生所写的散文《雷雨前》,那里面将雷雨前的郁闷,人们对雨的渴望,得雨的爽快描写得非常精彩。你这文学爱好者,对这该不会不熟悉吧?”张老师带笑看着青禾。
“站在桥上的人,就同浑身的毛孔全都闭住,心口泛淘淘,像要呕出什么来。”青禾以背诵作答,“天空老张着那灰色的幔,没有一点点漏洞,也没有动一动。也许幔外边有的是风,但我们罩在这幔里的。把鸡毛从桥头抛下去,也没见它飘飘扬扬踱方步。就踉住在抽出了空气的大筒里似的。人张开两臂用力行一次深呼吸,可是吸进来只是热辣辣的一股闷气。”
背到这儿,两人感到一阵燥热,吸进来的好象也“只是热辣辣的一股闷气”,抬眼一望,发现空调不知什么时候已停机了。
“可能又跳闸了。”张老师这几天对此已经习惯了,拿起扇子摇着。
“老师”,青禾也打开自己的折扇:“今年为什么这么热呢?这在咱中医上有什么说法没有?”
“中医是特别讲究天人相应的,当然有说法。”张老师马上回答,“《内经》有‘五运六气’学说,占相当大的篇幅,就是专讲气候与疾病的。二版教材还有这些内容。但文化大革命以后,就被取消了,本科生都没学过,你自然不清楚了。”
“那我得抽时间补上这一课。”
“专家们将《内经》中五运六气的内容,与我国中原地区气候资料相对比,发现比较符合咱这中原地区的气候规律。按《内经》的运气理论,每一甲子有六戊年,主火运太过,今年正当一戊年,是戊午年,应火运盛而有余,该是‘岁火太过,炎暑流行’之年。”
青禾正翻着日历,听到这她随口就说:“哦,今年既然是‘炎暑流行’,那么中暑的该多了。”
“青禾,”张老师连连摇头,“咱们当医生的思考问题可不能象‘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拥护;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就要反对’,‘凡是中国人,就必然爱中国;不是中国人,就必不爱中国’那样简单的推理。”
“是,是。”青禾有点后悔自己的轻率,心想自己平常还挺好分析,不爱随声附合,今天这是怎么了,大概是热昏了头。
“你的推理,在古代,在不富裕地区,可能相符。而在现代,在富裕的地区,则可能相反。岁火越甚,反倒可能中寒者越多。”
“那原因是什么呢?”
“这多是空调等制冷设备的‘功劳’。室外越热,室内越凉,温差太大,转换太快,身体不能适应,因而发病。由于儿童抵抗力弱,这现象就更为突出。”张老师说着,递过来一张报纸:“你看看这条新闻。”
青禾接过报纸,见横栏大标题为——
“因空调过凉而致病,市儿童医院人满为患”,下面配有照片,长长的走廊上,摆满了病床,一排输液瓶映着寒光。
青禾想,当个医生还真得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处处留心,时时在意。这要是早上看了报纸,也不至于说刚才那话。我这回可得好好分析分析,以冲淡刚才轻率给老师留下的印象。于是她说——
“老师刚才所说‘岁火越甚,反倒可能中寒者越多’,我分析可能是这种情况:天气越是炎热,人们贪冷求凉的心情就越急切,相应的行为也就越过激,如空调温度调得过低、以冷水冲身等,这样得病的可能性也就越大。”
“你这分析得还入情入理,可当‘帝曰:善’三字。”张老师点头赞许道,“这才是医生应有的思维。炎暑时节却因寒致病,自古有之,因人们的性情,古今并无太大的差异。暑天趋凉避热是人的天性,只不过现代的空调之类的设备更助长了此病的发作。”
“那古代医家一定对此有论述吧?”青禾问。
“不但有,而且论述得还很深刻。如明代医家张介宾将此类病称为‘阴暑’。他说:‘阴暑者,因暑而受寒者也,而病为发热、头痛、无汗、恶寒、身形拘急、肢体酸痛等症。此以暑月受寒,故名阴暑,即伤寒也,’对于病因,也分析得颇有见地,据他观察,病因是人们‘畏暑贪凉,不避寒气’,虽然当时没有空调,但古人也有其它纳凉之法,‘或于深堂大厦,或于风地树阴,或以乍寒乍热,不谨衣被,以致寒邪袭于肌表,’而导致阴暑。”
“看来不但空调,其它降温方法应用不当也可以导致阴暑。”青禾说。
“所以张介宾当时就认为‘凡病暑阳暑不多见,而阴暑居其八九’,—这是他从人的感觉好恶上进行分析的结果——他说:‘暑热逼人者,畏而可避,可避则犯者少;阴寒袭人者,快而莫知,莫知则犯之者多。”,
“看来古人说‘有快意于前,其末也必伤’不是没有道理的,刚才这个病人正是如此。那么中医认为暑季应该如何养生呢?”青禾问。
“咱们中医讲究天人相应,顺乎天地之变,无违于天,无逆于时。与秋冬两季的收敛封藏相反,夏季是升发疏散的季节,就应该适应这个季节,在其时则须得其气,此即《素问·四气调神论》所言‘无厌于日’,该受热就得受点热,该出汗就得出汗,甚至出点畅汗,‘使气得泄’,才对身体有益——但这并不是说夏季可以不采取降温措施,任其高温中暑,关键是在调节温度时要注意把握一个度,热不致阳暑,冷不致阴暑。”
“有人说中医是‘中庸之医’,或‘中和之医’,讲中庸之道,讲究对事物度的把握,不偏颇,不过激。老师所言可为这种观点作一个注解。”
“对这观点我基本上认可”,张老师点头,但接着口气一转:“但这中庸主要是指治疗目的,而非指治疗手段。《内经》所说:‘谨察阴阳所在而调之,以平为期。’是指总的目的。其后所言‘寒者热之,热者寒之,温者清之,清者温之,散者收之,抑者散之,燥者润之,急者缓之,坚者软之,脆者坚之,衰者补之,强者泻之,寒者热之’,是具体的治疗手段,可见其则正与中庸之道相反,无不偏颇,无不过激。而治偏方亦偏,方偏药亦偏,用中医术语总结,是‘以偏纠偏’。到了暑天虽然该热,但热的过分,即是气候反常,即仲景在《金匮要略》所言之‘至而太过’,这是一偏。”
“空调风扇之冷,相对于气候之热,又是一偏。”青禾接上。
“以冷之偏,纠热之偏,两偏相抵,而达到适度、中庸,则得养生之道,中庸之道,可以安然度夏。如果贪凉求冷——注意,这里之‘贪’,即是过激、过度、过分,亦成一偏——就可能导致身体的阴阳偏颇失衡,不偏于热而偏于凉,不病于暑而病于寒,成为阴暑之症。而针对患者之偏,就要用药物之偏来纠正。由于身体是受凉偏寒,所以就用偏于辛热的大青龙汤来纠偏。服了大青龙汤,驱出了阴寒之邪,身体之偏被纠正了,阴阳恢复平衡了,病也就好了。”
第十回
究西药论持性洋为中用
精选药获佳效重在辨证
中医理论不仅是被现代科学研究的对象,并且也是研究种种事物的思维工具,可惜的是这一点往往被忽略。本回师生运用中医理论对西药进行了研究,以中医理论开办“思维工厂”,将西药加工转化为中药。欲知这“思维工厂”如何生产,和由此而产生的三项好处,请看此回分解——
跟张老师实习了几个月后,青禾觉得有时这病似乎是一拨一拨轮着来的:那几天总是来结肠炎,过几天又多是高血脂,再过些时又好来哮喘病人,这些时似乎高血压病又结了伙。
张老师看高血压病着实让青禾感觉有些蹊跷。因张老师诊病时不但了解西医需要知道的情况,如眼底血管的状态,有无心脑血管合并症,靶器官的损害等。并且还查舌诊脉,对虚实寒热等问得也相当详细,似乎要进行中医辨证论治。青禾心里当时已经在辨是什么证,要用什么法,开什么方,选哪些药,只等看结果与老师的相符不相符,相符多少。然而最终张老师却总开西药降压药,青禾不免有些怅然与疑惑。
不过近两天青禾觉得看出点门道。对于明显属于中医辨证之肝阳上亢的,张老师多用降压药中的交感神经抑制剂,如利血平等。这使青禾联想到一则有关证实质的研究资料,说是肝阳上亢的本质可能是由于交感神经 — 肾上腺髓质系统功能的增强。那么利血平耗减了周围交感神经末梢的去甲肾上腺素,降低交感神经 — 肾上腺素系统功能,虽然从西医方面看是起到了降压、镇静作用,而如果从中医证治角度来看,岂不类似于平肝潜阳、清泄肝火吗?并且利血平如果长期服用,可导致抑郁,自杀率增加,引发阳痿。而抑郁、阳痿,则是与肝阳上亢恰好相反的阳虚之症。
由此来看,张老师之所以详察舌脉,细问寒热虚实,是要在用西药的同时,兼顾中医辨证。
有了这个发现,青禾今天门诊时,犹如“心忧炭贱愿天寒”的卖炭翁那样,期盼患高血压的病人来诊,好乘机向老师请教,以证明自己的发现正确与否。可是好象前一拨的高血压病人的大队人马已经过去,而且没有掉队的,这不,都快下班了,候诊的病人也没了,一个看高血压的也没来。
正在青禾失望以致要绝望之时,匆匆进来一个三十岁左右的敦实男人,面红目赤,将夹着挂号条的病历本往桌上一放,就伸胳膊卷袖子:“姑娘,你先给我量量血压。”青禾抑不住心里的一阵窃喜,连忙将袖带套在他胳膊上。
青禾还正量着血压,他就开口叙述病情,张老师示意安静,他才不太情愿地将后面的话截住。
“收缩压150,舒张压 100。”青禾边解袖带边向老师报告结果。
“哦,”张老师转向病人:“好,你说说病情吧。”
他说话又快又急,一说就是一大串,说得非常之多,大致是——
他姓吴,是三鑫九金证券公司众阳路营业部的操盘手,管着营业部的自营盘。今年年初虽然他没有抄到股市的底,但是在涨势确立后跟进得还比较及时’,到了四月份,已经获利近百分之二十。当时他看大盘有见顶的迹象,开始抛股,可营业部的经理不同意,说经济形势很好,GDP稳步增长,而股市是经济的晴雨表,应该还有上升空间,非但不主张抛股,还让他加码买进。结果买进以后,大盘果如他所预料,掉头急速下滑,到了现在,先前买的利润被下跌吞没,后来加码买的纯亏百分之十还多。总公司派人来追查责任,营业部的经理却指责他操作失误。他当然不服气,已与经理吵了几架。那经理不但不承认自己的错误,反让他停职检查。他向总公司的人申辩,可是当时经理对他是口头指示,又拿不出什么证据,他是又气又急又冤。这几天觉也睡不好了,耳朵轰轰响,心中烦躁,见人就想发火,头也晕晕的,有时还胀痛,太阳一晒更严重。一量血压,人家告诉他有些高,于是就来看病。
张老师一面诊脉,一面认真听着。青禾也把着病人另一只手诊脉,青禾觉得其脉坚硬顶指,如循琴弦。诊完了脉,张老师对他说:“看看舌头。”他只得又将正说的话截断。
青禾由此发现,如果让人停止说话,不但让他闭口可以达到目的,让他开口也能收到同样效果。这吴操盘手的舌象不出青禾所料,舌质红,舌苔薄,还有点黄。青禾心想这是典型的肝阳上亢,大概老师又要用降压药中的交感神经抑制剂了。正想着,张老师口授处方了:“青禾,给他开脑立清丸2盒,每次10粒,每天两次,口服。”
青禾伴着遗憾与疑惑写完方。张老师签过字将方递给吴操盘手。
“脑立清,”吴操盘看看方,问道:“我吃过脑子立刻就可以清醒?”
张老师放下笔:“只能说可能有这个效果,但根据你这个情况,药物只能是扬汤止沸。”
“那要是釜底抽薪呢?”吴操盘迫不急待。
“俗话说:‘盐从哪咸,醋从哪酸’,这得追究你这病的起因。你那‘冤案’、你那经理就是两根还烧着的薪,要抽掉这些,我力不能及。所以目前只能退而追求扬汤止沸之效。回去吃吃药,清清火,降降压,醒醒脑,安安神,好好考虑考虑如何抽薪。”
* * *
“老师,我上午又没跟上您的思路。”下午一到研究室,青禾就有点懊丧地对张老师说。
“哦”张老师呷口茶,身子向后仰了仰,“说说看,是入了歧路,还是追之莫及。”
“算是自作聪明,误入歧途吧——上午最后一个病人,我原以为您会开利血平之类交感神经抑制剂来降血压。”
“那为什么?”张老师放下茶杯。
青禾详细说了她的新发现,末了感叹:“我是望夫子门墙而不入也。”
“你的新发现并不错,你还是有心人,登堂入室为期不远。”
“老师不必安慰我。您分析分析我为什么误入岐途,不然我到了墙根也摸不到门,别说登堂入室了。”
张老师徐徐地说:“荀子云:‘人之所蔽,蔽于一曲,而暗于大体’,你之蔽在于有成见在先,过分关注中医辨证与某类西药的联系,反而忽略了中医辨证与中药的联系。”
“嗯。”青禾点头。
张老师接着分析道:“虽然他的血压高了点,但这是因事而起,由气而激,未必是现代医学所言之高血压病,更可能是短期的血压波动。而他突出的问题是中医所指的肝阳上亢证。这点血压波动似乎不足以引发这么严重的肝阳上亢证。”
“所以关键是消除肝阳上亢。”青禾有所悟。
“而消除肝阳上亢的最佳选择还是中药。”张老师放下茶杯,“脑立清由磁石、代赭石、珍珠母、清半夏、酒曲、牛膝、薄荷脑、冰片、猪胆汁组成,可以平肝潜阳、醒脑安神。现代医学研究,有降血压作用,尤其是对于高血压表现为肝阳上亢证的,效果较好。”
一青禾想了片刻:“那老师的用药思路是——西药主要用来降血压,兼顾中医的证;中药主要用来消除证,兼顾血压。”
“你归纳得对。因为用西药兼顾中医的证,我还是在尝试,所以我没明确告诉你——但是你还是看出来了,所以我说你是有心人”张老师停了停,“不过这还是我的初级目标。”
“哦,”青禾一下来了兴趣:“那老师一定还有高级目标吧?”
“更高些的目标是将西药中药化。”
“将西药中药化?老师一定乐意让我也参与这一过程吧?”
“我得先考考你,看你合不合格——你说说什么是中药?西药的内涵又是什么?”
青禾一时语塞,想这问题就象问“什么是人”一样,越是习焉越不察,越是常见还越不好回答,不是信息少得不足以归纳,而是信息多得不知道如何提炼。古希腊的大哲学家柏拉图曾说人是‘两足而无毛的动物’,结果就有人拿拔了毛的鸡去嘲笑他。自己可得小心,别犯类似的错误。该如何定义呢?青禾的脑子一阵急转——按来源与产地?不对,中国也产西药,西洋也生产中药,如西洋参,而且在国际上占一定的份额。按人工合成和天然产物划分?也不妥,冰片、砒石等中药也是人工合成,而西药地高辛、阿托品等却是天然药物。按剂型与使用人员来划分?那就更不科学,连这个想法都不该有。那么该如何下这个定义呢——不妨运用废话的艺术,来个似答非答,以缓一时之急。于是她问:
“老师,是不是仅限于西药中药这两种药?”
张老师点头。
青禾故作严肃:“我的定义是——不能划为西药的,就是中药;不能归入中药的,即是西药。”说完,自己先绷不住,格格地笑。
“你这是效法王雳辨鹿,作典型的经济学家式的回答——貌似正确,可是无用。”张老师也笑了。
“其实我刚才已经考虑从产地、剂型、来源等方面下定义,可是都又旋即推翻。迫于无奈,只得耍点小赖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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